作者: 李渔(1611年—1680年),字笠翁,清代文学家、戏剧家。他以戏曲创作和生活艺术研究闻名,著有《笠翁十种曲》等。
年代:清代(17世纪)。
内容简要:一部生活艺术随笔,内容涵盖园林、饮食、服饰、养生等方面。李渔以独特的审美视角和幽默的语言,探讨了生活中的美学与艺术,是研究清代生活文化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颐养部-节色欲第四-原文
行乐之地,首数房中。而世人不善处之,往往启妒酿争,翻为祸人之具。即有善御者,又未免溺之过度,因以伤身,精耗血枯,命随之绝。是善处不善处,其为无益于人者一也。
至于养生之家,又有近姹远色之二种,各持一见,水火其词。噫,天既生男,何复生女,使人远之不得,近之不得,功罪难予,竟作千古不决之疑案哉!
予请为息争止谤,立一公评,则谓阴阳之不可相无,忧天地之不可使半也。天苟去地,非止无地,亦并无天。江河湖海之不存,则日月奚自而藏?雨露凭何而泄?
人但知藏日月者地也,不知生日月者亦地也;人但知泄雨露者地也,不知生雨露者亦地也。地能藏天之精,泄天之液,而不为天之害,反为天之助者,其故何居?则以天能用地,而不为地所用耳。
天使地晦,则地不敢不晦;迨欲其明,则又不敢不明。水藏于地,而不假天之风,则波涛无据而起;土附于地,而不逢天之候,则草木何自而生?是天也者,用地之物也;犹男为一家之主,司出纳吐茹之权者也。
地也者,听天之物也;犹女备一人之用,执饮食寝处之劳者也。果若是,则房中之乐,何可一日无之?但顾其人之能用与否,我能用彼,则利莫大焉。
参苓芪术皆死药也,以死药疗生人,犹以枯木接活树,求其气脉之贯,未易得也。黄婆姹女皆活药也,以活药治活人,犹以雌鸡抱雄卵,冀其血脉之通,不更易乎?
凡借女色养身而反受其害者,皆是男为女用,反地为天者耳。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是被戮之人之过,与杀人者何尤?
人问:执子之见,则老氏“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之说,不几谬乎?予曰:正从此说参来,但为下一转语: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常见可欲,亦能使心不乱。何也?
人能摒绝嗜欲,使声色货利不至于前,则诱我者不至,我自不为人诱,苟非入山逃俗,能若是乎?使终日不见可欲而遇之一旦,其心之乱也,十倍于常见可欲之人。
不如日在可欲之中,与若辈习处,则是“司空见惯浑闲事”矣,心之不乱,不大异于不见可欲而忽见可欲之人哉?
老子之学,避世无为之学也;笠翁之学,家居有事之学也。二说并存,则游于方之内外,无适不可。
○节快乐过情之欲
乐中行乐,乐莫大焉。使男子至乐,而为妇人者尚有他事萦心,则其为乐也,可无过情之虑。使男妇并处极乐之境,其为地也,又无一人一物搅挫其欢,此危道也。决尽提防之患,当刻刻虑之。
然而但能行乐之人,即非能虑患之人;但能虑患之人,即是可以不必行乐之人。此论徒虚设耳。必须此等忧虑历过一遭,亲尝其苦,然后能行此乐。噫,求为三折肱之良医,则囊中妙药存者鲜矣,不若早留余地之为善。
○节忧患伤情之欲
忧愁困苦之际,无事娱情,即念房中之乐。此非自好,时势迫之使然也。然忧中行乐,较之平时,其耗精损神也加倍。何也?体虽交而心不交,精未泄而气已泄。试强愁人以欢笑,其欢笑之苦更甚于愁,则知忧中行乐之可已。
虽然,我能言之,不能行之,但较平时稍节则可耳。
○节饥饱方殷之欲
饥、寒、醉、饱四时,皆非取乐之候。然使情不能禁,必欲遂之,则寒可为也,饥不可为也;醉可为也,饱不可为也。以寒之为苦在外,饥之为苦在中,醉有酒力之可凭,饱无轻身之足据。
总之,交媾者,战也,枵腹者不可使战;并处者,眠也,果腹者不可与眠。饥不在肠而饱不在腹,是为行乐之时矣。
○节劳苦初停之欲
劳极思逸,人之情也,而非所论于耽酒嗜色之人。世有喘息未定,即赴温柔乡者,是欲使五官百骸、精神气血,以及骨中之髓、肾内之精,无一不劳而后已。此杀身之道也。
疾发之迟缓虽不可知,总无不胎病于内者。节之之法有缓急二种:能缓者,必过一夕二夕;不能缓者,则酣眠一觉以代一夕,酣眠二觉以代二夕。惟睡可以息劳,饮食居处皆不若也。
○节新婚乍御之欲
新婚燕尔,不必定在初娶,凡妇人未经御而乍御者,即是新婚。无论是妻是妾,是婢是妓,其为燕尔之情则一也。乐莫乐于新相知,但观此一夕之为欢,可抵寻常之数夕,即知此一夕之所耗,亦可抵寻常之数夕。
能保此夕不受燕尔之伤,始可以道新婚之乐。不则开荒辟昧,既以身任奇劳,献媚要功,又复躬承异瘁。终身不二色者,何难作背城一战;后宫多嬖侍者,岂能为不败孤军?危哉!危哉!当筹所以善此矣。
善此当用何法?曰:“静之以心,虽曰燕尔新婚,只当行其故事。“说大人,则藐之”,御新人,则旧之。仍以寻常女子相视,而大致大动其心。过此一夕二夕之后,反以新人视之,则可谓驾驭有方,而张弛合道者矣。
○节隆冬盛暑之欲
最宜节欲者隆冬,而最难节欲者亦是隆冬;最忌行乐者盛暑,而最便行乐者又是盛暑。何也?冬夜非人不暧,贴身惟恐不密,倚翠偎红之际,欲念所由生也。三时苦于衤能衤戴,九夏独喜轻便,袒裼裸裎之时,春心所由荡也。
当此二时,劝人节欲,似乎人情,然反此即非保身之道。节之为言,明有度也;有度则寒暑不为灾,无度则温和亦致戾。节之为言,示能守也;能守则日与周旋而神旺,无守则略经点缀而魂摇。
由有度而驯至能守,由能守而驯至自然,则无时不堪昵玉,有暇即可怜香。将鄙是集为可焚,而怪湖上笠翁之多事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颐养部-节色欲第四-译文
寻找快乐的地方,首推闺房之中。然而世人不懂得如何妥善处理,常常引发嫉妒和争斗,反而成为祸害人的工具。即使有善于驾驭的人,也难免沉溺过度,因此伤害身体,精气耗尽,血液枯竭,生命也随之终结。所以,无论处理得好与不好,对人都是没有益处的。
至于养生的人,又有亲近女色和远离女色两种观点,各自坚持己见,争论不休。唉,既然上天创造了男人,为何还要创造女人,让人既不能远离,又不能亲近,功过难以评说,竟然成为千古未决的疑案!
我请求平息争论,停止诽谤,提出一个公正的评价,那就是阴阳不可分离,就像天地不可分割一样。如果天离开了地,不仅没有地,也没有天。江河湖海不存在,日月又从哪里藏身?雨露又从哪里降下?
人们只知道地能藏日月,却不知道地也能生日月;人们只知道地能泄雨露,却不知道地也能生雨露。地能藏天的精华,泄天的液体,而不成为天的祸害,反而成为天的助力,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天能利用地,而不被地所利用。
天让地变暗,地不敢不变暗;等到天想让地变亮,地又不敢不变亮。水藏于地,如果不借助天的风,波涛就无法兴起;土附于地,如果不遇到天的气候,草木又从哪里生长?所以,天是利用地的物体;就像男人是一家之主,掌管出入的权力。
地是听从天的物体;就像女人是供人使用的,负责饮食起居的劳役。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闺房之乐,怎么能一天没有呢?只是看这个人能否善用,如果我能善用她,那么利益就非常大了。
参苓芪术都是死药,用死药治疗活人,就像用枯木接活树,想要气脉贯通,不容易做到。黄婆姹女都是活药,用活药治疗活人,就像用母鸡孵雄卵,希望血脉相通,不是更容易吗?
凡是借助女色养身却反而受害的人,都是男人被女人利用,地反被天利用。倒持干戈,授人以柄,这是被杀戮的人的过错,与杀人者有什么关系?
有人问:按照你的观点,老子的“不见可欲,使心不乱”的说法,岂不是错误的吗?我说:正是从这个说法中领悟的,只是加了一个转折: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常见可欲,也能使心不乱。为什么呢?
人如果能摒弃嗜欲,使声色货利不近身,那么诱惑我的人就不会来,我自然不会被诱惑,如果不是隐居山林,逃避世俗,能做到这样吗?如果整天不见可欲,一旦遇到,心中的混乱,比常见可欲的人要严重十倍。
不如每天都在可欲之中,与这些人相处,那么就是“司空见惯浑闲事”了,心中的不乱,与不见可欲而突然见到可欲的人相比,不是大不相同吗?
老子的学问,是避世无为的学问;笠翁的学问,是家居有事的学问。两种学说并存,那么无论游于方内还是方外,都无不可。
○节制快乐过度的欲望
在快乐中寻找快乐,快乐是最大的。如果男人非常快乐,而女人还有其他心事,那么这种快乐,就不必担心过度。如果男女都处于极乐之境,而周围没有一个人或物打扰他们的欢乐,这是危险的道路。决堤的隐患,应该时刻警惕。
然而,能够行乐的人,往往不是能够考虑隐患的人;能够考虑隐患的人,往往是不必行乐的人。这种论调只是空谈。必须经历过这种忧虑,亲身体验过痛苦,然后才能享受这种快乐。唉,想要成为三折肱的良医,囊中的妙药已经不多了,不如早留余地为好。
○节制忧患伤情的欲望
在忧愁困苦的时候,没有事情可以娱乐,就会想到闺房之乐。这不是自好,而是时势所迫。然而,在忧患中行乐,比起平时,消耗的精力和精神要加倍。为什么呢?身体虽然交合,但心没有交合,精没有泄,气已经泄了。试着强迫愁苦的人欢笑,他们的欢笑之苦比愁苦更甚,就知道忧中行乐是可以停止的。
虽然我能说,但不能做,只是比平时稍微节制就可以了。
○节制饥饱方殷的欲望
饥、寒、醉、饱四种情况,都不是取乐的时候。但如果情欲无法控制,一定要满足,那么寒冷可以忍受,饥饿不可以;醉酒可以忍受,饱食不可以。因为寒冷的痛苦在外,饥饿的痛苦在内,醉酒有酒力可以依靠,饱食没有轻身的依据。
总之,交媾是战斗,空腹的人不能战斗;同眠是休息,饱腹的人不能休息。饥饿不在肠中,饱食不在腹中,这才是行乐的时候。
○节制劳苦初停的欲望
劳苦至极想要休息,这是人之常情,但不适用于沉溺酒色的人。世上有的人喘息未定,就奔赴温柔乡,这是想要让五官百骸、精神气血,以及骨中的髓、肾内的精,无一不劳而后已。这是杀身之道。
疾病发作的迟缓虽然不可知,但总无不胎病于内。节制的方法有缓急两种:能缓的,必须过一两个晚上;不能缓的,就用酣睡一觉代替一晚,酣睡两觉代替两晚。只有睡眠可以消除疲劳,饮食起居都不如它。
○节制新婚乍御的欲望
新婚燕尔,不一定是在初娶时,凡是女人未经御而突然被御的,就是新婚。无论是妻是妾,是婢是妓,她们的燕尔之情是一样的。快乐莫过于新相知,但看这一晚的欢乐,可以抵得上平常的几晚,就知道这一晚的消耗,也可以抵得上平常的几晚。
能保证这一晚不受燕尔的伤害,才能谈论新婚的快乐。否则,开荒辟昧,既以身任奇劳,献媚要功,又复躬承异瘁。终身不二色的人,何难作背城一战;后宫多嬖侍的人,岂能为不败孤军?危险啊!危险啊!应该想办法妥善处理。
妥善处理应该用什么方法?说:“静之以心,虽然说是燕尔新婚,只当行其故事。“说大人,则藐之”,御新人,则旧之。仍以寻常女子相视,而大致大动其心。过此一两个晚上之后,反以新人视之,则可谓驾驭有方,而张弛合道者矣。
○节制隆冬盛暑的欲望
最宜节制欲望的是隆冬,而最难节制欲望的也是隆冬;最忌行乐的是盛暑,而最便行乐的又是盛暑。为什么呢?冬夜没有人不暖,贴身惟恐不密,倚翠偎红之际,欲念由此而生。三时苦于衤能衤戴,九夏独喜轻便,袒裼裸裎之时,春心由此而荡。
在这两个时候,劝人节制欲望,似乎合乎人情,但反此即非保身之道。节制的意思,是明确有度;有度则寒暑不为灾,无度则温和亦致戾。节制的意思,是示能守;能守则日与周旋而神旺,无守则略经点缀而魂摇。
由有度而逐渐达到能守,由能守而逐渐达到自然,则无时不堪昵玉,有暇即可怜香。将鄙是集为可焚,而怪湖上笠翁之多事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颐养部-节色欲第四-注解
房中:指夫妻之间的性生活,古代认为房中术是养生的重要部分。
姹女:道教术语,指女性修炼者,也用来比喻女性在养生中的作用。
黄婆:道教术语,指调和阴阳的中介,比喻在养生中调和男女关系的重要性。
参苓芪术:指中药中的几种药材,参指人参,苓指茯苓,芪指黄芪,术指白术,这些都是常用的补益药材。
老子之学:指老子的道家思想,主张无为而治,避世隐居。
笠翁之学:指李渔(号笠翁)的思想,主张家居有事,注重生活实践。
三折肱之良医:比喻经验丰富的医生,出自《左传》,意指经历过多次挫折的医生更有经验。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颐养部-节色欲第四-评注
本文通过对房中术的讨论,深入探讨了男女关系在养生中的重要性。作者认为,阴阳相济是天地自然之理,男女之间的关系也应如此。文中提到‘阴阳之不可相无’,强调了男女之间的相互依存和平衡。这种观点不仅体现了古代养生学的核心理念,也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和谐与平衡的追求。
作者通过对‘姹女’和‘黄婆’的比喻,进一步阐述了男女在养生中的角色。姹女代表女性,黄婆代表调和阴阳的中介,这两者共同作用,才能达到养生的最佳效果。这种观点不仅具有深刻的哲学意义,也体现了古代养生学中对男女关系的重视。
文中还提到了‘参苓芪术’和‘黄婆姹女’的对比,前者是‘死药’,后者是‘活药’。作者认为,用活药治活人,效果更佳。这种比喻不仅生动形象,也反映了作者对养生方法的深刻理解。通过这种对比,作者强调了男女关系在养生中的重要性,认为只有正确处理男女关系,才能达到养生的目的。
此外,文中还引用了老子的‘不见可欲,使心不乱’的观点,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作者认为,常见可欲也能使心不乱,关键在于如何正确处理欲望。这种观点不仅体现了作者对老子思想的深刻理解,也反映了作者对养生方法的独特见解。
总的来说,本文通过对房中术的讨论,深入探讨了男女关系在养生中的重要性。作者通过对阴阳、姹女、黄婆等概念的阐述,强调了男女之间的相互依存和平衡。同时,通过对老子思想的引用和解读,提出了自己对养生方法的独特见解。这些观点不仅具有深刻的哲学意义,也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和谐与平衡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