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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词曲部-词采第二

作者: 李渔(1611年—1680年),字笠翁,清代文学家、戏剧家。他以戏曲创作和生活艺术研究闻名,著有《笠翁十种曲》等。

年代:清代(17世纪)。

内容简要:一部生活艺术随笔,内容涵盖园林、饮食、服饰、养生等方面。李渔以独特的审美视角和幽默的语言,探讨了生活中的美学与艺术,是研究清代生活文化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词曲部-词采第二-原文

腐为戒,即谈忠孝节义与说悲苦哀怨之情,亦当抑圣为狂,寓哭于笑,如王阳明之讲道学,则得词中三昧矣。

阳明登坛讲学,反复辨说“良知”二字,一愚人讯之曰:“请问‘良知’这件东西,还是白的?还是黑的?”阳明曰:“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点带赤的,便是良知了。”

照此法填词,则离合悲欢,嘻笑怒骂,无一语一字不带机趣而行矣。

予又谓填词种子,要在性中带来,性中无此,做杀不佳。

人问:性之有无,何从辩识?予曰:不难,观其说话行文,即知之矣。

说话不迂腐,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脱,行文不板实,一篇之内,但有一二段空灵,此即可以填词之人也。

不则另寻别计,不当以有用精神,费之无益之地。

噫,“性中带来”一语,事事皆然,不独填词一节。

凡作诗文书画、饮酒斗棋与百工技艺之事,无一不具夙根,无一不本天授。

强而后能者,毕竟是半路出家,止可冒斋饭吃,不能成佛作祖也。

○戒浮泛

词贵显浅之说,前已道之详矣。

然一味显浅而不知分别,则将日流粗俗,求为文人之笔而不可得矣。

元曲多犯此病,乃矫艰深隐晦之弊而过焉者也。

极粗极俗之语,未尝不入填词,但宜从脚色起见。

如在花面口中,则惟恐不粗不俗,一涉生旦之曲,便宜斟酌其词。

无论生为衣冠仕宦,旦为小姐夫人,出言吐词当有隽雅舂容之度。

即使生为仆从,旦作梅香,亦须择言而发,不与净丑同声。

以生旦有生旦之体,净丑有净丑之腔故也。

元人不察,多混用之。

观《幽闺记》之陀满兴福,乃小生脚色,初屈后伸之人也。

其《避兵》曲云:“遥观巡捕卒,都是棒和枪。”此花面口吻,非小生曲也。

均是常谈俗语,有当用于此者,有当用于彼者。

又有极粗极俗之语,止更一二字,或增减一二字,便成绝新绝雅之文者。

神而明之,只在一熟。

当存其说,以俟其人。

填词义理无穷,说何人,肖何人,议某事,切某事,文章头绪之最繁者,莫填词若矣。

予谓总其大纲,则不出“情景”二字。

景书所睹,情发欲言,情自中生,景由外得,二者难易之分,判如霄壤。

以情乃一人之情,说张三要象张三,难通融于李四。

景乃众人之景,写春夏尽是春夏,止分别于秋冬。

善填词者,当为所难,勿趋其易。

批点传奇者,每遇游山玩水、赏月观花等曲,见其止书所见,不及中情者,有十分佳处,只好算得五分,以风云月露之词,工者尽多,不从此剧始也。

善咏物者,妙在即景生情。

如前所云《琵琶。赏月》四曲,同一月也,牛氏有牛氏之月,伯喈有伯喈之月。

所言者月,所寓者心。

牛氏所说之月,可移一句于伯喈?伯喈所说之月,可挪一字于牛氏乎?

夫妻二人之语,犹不可挪移混用,况他人乎?

人谓此等妙曲,工者有几,强人以所不能,是塞填词之路也。

予曰:不然。

作文之事,贵于专一。

专则生巧,散乃入愚;专则易于奏工,散者难于责效。

百工居肆,欲其专也;众楚群啉,喻其散也。

舍情言景,不过图其省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当从何处说起。

咏花既愁遗鸟,赋月又想兼风。

若使逐件铺张,则虑事多曲少;欲以数言包括,又防事短情长。

展转推敲,已费心思几许,何如只就本人生发,自有欲为之事,自有待说之情,念不旁分,妙理自出。

如发科发甲之人,窗下作文,每日止能一篇二篇,场中遂至七篇。

窗下之一篇二篇未必尽好,而场中之七篇,反能尽发所长,而夺千人之帜者,以其念不旁分,舍本题之外,并无别题可做,只得走此一条路也。

吾欲填词家舍景言情,非责人以难,正欲其舍难就易开。

○忌填塞

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迭用人名,直书成句。

其所以致病之由亦有三:借典核以明博雅,假脂粉以见风姿,取现成以免思索。

而总此三病与致病之由之故,则在一语。

一语维何?曰:从未经人道破。

一经道破,则俗语云“说破不值半文钱”,再犯此病者鲜矣。

古来填词之家,未尝不引古事,未尝不用人名,未尝不书现成之句,而所引所用与所书者,则有别焉;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隐僻,其句则采街谈巷议。

即有时偶涉诗书,亦系耳根听熟之语,舌端调惯之文,虽出诗书,实与街谈巷议无别者。

总而言之,传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与读书人看,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同看,又与不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

使文章之设,亦为与读书人、不读书人及妇人小儿同看,则古来圣贤所作之经传,亦只浅而不深,如今世之为小说矣。

人曰:文人之传奇与著书无别,假此以见其才也,浅则才于何见?

予曰: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

施耐庵之《水浒》,王实甫之《西厢》,世人尽作戏文小说看,金圣叹特标其名曰“五才子书”、“六才子书”者,其意何居?

盖愤天下之小视其道,不知为古今来绝大文章,故作此等惊人语以标其目。

噫,知言哉!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词曲部-词采第二-译文

以腐为戒,即便是谈论忠孝节义或表达悲苦哀怨的情感,也应当抑制圣贤的严肃,寓哭于笑,就像王阳明讲道学一样,这样才能领悟词的精髓。

王阳明登坛讲学,反复解释“良知”二字,一个愚人问他:“请问‘良知’这个东西,是白的还是黑的?”王阳明回答:“既不白也不黑,只是一点带红的,这就是良知了。”

按照这种方法填词,那么离合悲欢、嘻笑怒骂,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会带有趣味。

我还认为,填词的才能是天生的,如果天生没有这种才能,再怎么努力也写不好。

有人问: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否有这种天赋?我说:不难,只要看他说话和写文章就知道了。

如果说话不迂腐,十句话中一定有一两句超脱;写文章不呆板,一篇文章中一定有一两段空灵,这样的人就是适合填词的人。

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另寻他路,不要把宝贵的精神浪费在无益的事情上。

唉,“性中带来”这句话,适用于所有事情,不仅仅是填词。

凡是作诗、写文章、画画、饮酒、下棋以及各种技艺,无一不是天生具备的,无一不是天赋的。

勉强学会的人,终究是半路出家,只能混口饭吃,不能成为真正的大家。

○戒浮泛

关于词贵显浅的说法,前面已经说得很详细了。

但如果一味追求显浅而不加区分,就会逐渐变得粗俗,想要写出文人的笔调就不可能了。

元曲常常犯这个毛病,这是为了纠正艰深隐晦的弊端而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极粗极俗的语言,并非不能用于填词,但要根据角色的特点来使用。

比如在花脸的角色口中,就要尽量粗俗;而在生旦的曲调中,就要斟酌用词。

无论是生角扮演的官员,还是旦角扮演的小姐夫人,他们的言辞都应当有优雅从容的风度。

即使是生角扮演的仆人,旦角扮演的丫鬟,也要选择适当的言辞,不能和净丑角色一样粗俗。

因为生旦有生旦的体面,净丑有净丑的腔调。

元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常常混用。

比如《幽闺记》中的陀满兴福,是小生角色,一个先屈后伸的人物。

他的《避兵》曲中有一句:“遥观巡捕卒,都是棒和枪。”这是花脸的口吻,不是小生的曲调。

同样是常谈俗语,有的适合用在这里,有的适合用在那里。

还有一些极粗极俗的语言,只要稍微改一两个字,或者增减一两个字,就能变成非常新颖、非常雅致的文字。

关键在于熟练运用。

应当保留这种说法,等待合适的人去实践。

填词的义理无穷无尽,描写什么人就要像什么人,议论什么事就要切中什么事,文章的头绪最复杂的莫过于填词了。

我认为,总结其大纲,不外乎“情景”二字。

景是所见的,情是心中想要表达的,情从内心产生,景由外界得来,二者的难易之分,天差地别。

因为情是一个人的情感,描写张三就要像张三,不能通融到李四身上。

景是众人共见的,描写春夏就是春夏,只是与秋冬有所区别。

善于填词的人,应当做难的事情,不要贪图容易。

批点传奇的人,每当遇到游山玩水、赏月观花等曲调时,如果发现只描写了所见,而没有表达内心情感,即使有十分好的地方,也只能算五分,因为描写风云月露的词句,写得好的很多,不一定要从这部剧开始。

善于咏物的人,妙在即景生情。

比如前面提到的《琵琶·赏月》四曲,虽然描写的是同一个月亮,但牛氏有牛氏的月亮,伯喈有伯喈的月亮。

他们所说的是月亮,但所表达的是内心。

牛氏所说的月亮,能移一句给伯喈吗?伯喈所说的月亮,能挪一字给牛氏吗?

夫妻二人的话尚且不能混用,何况是其他人呢?

有人说这种妙曲,写得好的有几个,强迫别人做做不到的事情,是堵塞填词的道路。

我说:不是这样。

写文章的事情,贵在专一。

专一才能生出巧思,分散则会变得愚钝;专一容易成功,分散则难以见效。

百工居肆,是为了专一;众楚群啉,比喻分散。

舍弃情感只描写景物,不过是为了省力,殊不知眼前的景物繁多,该从哪里说起呢?

咏花时又担心遗漏了鸟,赋月时又想着兼写风。

如果逐件铺张,就会担心事情多而曲调少;如果想用几句话概括,又担心事情短而情感长。

反复推敲,已经费了不少心思,不如只从自己内心出发,自然有想要表达的事情,有待诉说的情感,心思不分散,妙理自然出现。

就像科举考试的人,平时在窗下写文章,每天只能写一两篇,到了考场却能写出七篇。

平时的一两篇未必都好,但考场上的七篇,反而能充分发挥所长,超越众人,正是因为心思不分散,除了本题之外,没有别的题目可做,只能走这一条路。

我希望填词的人舍弃景物描写,专注于情感表达,不是要求他们做难的事情,而是希望他们舍弃难的,选择容易的。

○忌填塞

填塞的毛病有三种:多引用古事,频繁使用人名,直接抄写成句。

导致这些毛病的原因也有三种:借用典故来显示博学,借用脂粉来表现风姿,取用现成的句子来避免思考。

总结这三种毛病及其原因,可以归结为一句话。

这句话是什么呢?就是:从未被人道破。

一旦被道破,俗语说“说破不值半文钱”,再犯这种毛病的人就很少了。

古来填词的人,并非不引用古事,并非不使用人名,并非不抄写成句,但他们所引用、使用和抄写的内容,是有区别的;他们引用的事情不追求深奥,使用的人物不追求冷僻,抄写的句子则来自街谈巷议。

即使有时偶尔涉及诗书,也是耳熟能详的句子,舌端常用的文字,虽然出自诗书,实际上与街谈巷议没有区别。

总而言之,传奇不同于文章,文章是写给读书人看的,所以不嫌其深奥;戏文是写给读书人和不读书人一起看的,甚至是不读书的妇孺一起看的,所以贵在浅显而不贵深奥。

如果文章也是写给读书人、不读书人以及妇孺一起看的,那么古来圣贤所作的经传,也只会浅显而不深奥,就像现在的小说一样。

有人说:文人的传奇与著书没有区别,借此来展示他们的才华,如果浅显,才华从何体现?

我说:能在浅显处展现才华,才是文章高手。

施耐庵的《水浒传》,王实甫的《西厢记》,世人大多当作戏文小说来看,金圣叹特意将它们标为“五才子书”、“六才子书”,他的用意何在?

他是愤慨天下人轻视这些作品,不知道它们是古今绝大的文章,所以用这种惊人的话语来标榜它们。

唉,真是知言啊!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词曲部-词采第二-注解

诗余:指词,因其起源于诗,故称诗余。词是一种文学形式,起源于唐代,盛行于宋代,以其短小精悍、情感丰富著称。

曲:指戏曲中的唱词,通常与音乐结合,用于表达角色的情感和剧情的发展。曲文较长,结构复杂,要求作者有较高的文学和音乐素养。

西厢:指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是中国古代四大名剧之一,以其情节曲折、人物鲜明、语言优美著称。

琵琶:指元代高明的《琵琶记》,是另一部著名的元杂剧,以其深刻的社会意义和艺术成就闻名。

荆、刘、拜、杀:指元代四大南戏《荆钗记》、《刘知远白兔记》、《拜月亭》、《杀狗记》,这些作品在音律上有很高的成就。

机趣:指戏曲中的机智和趣味,是戏曲吸引观众的重要因素。机趣不仅体现在情节的巧妙安排上,也体现在语言的幽默和机智上。

王阳明:明代著名哲学家、军事家、教育家,心学的创始人,提倡‘知行合一’和‘致良知’的哲学思想。

良知:王阳明心学中的核心概念,指人天生具有的道德意识和判断能力,是道德行为的根本。

填词:指创作词曲,词是中国古代一种文学体裁,与诗并行,常用于歌唱。

元曲:元代流行的一种戏曲形式,以其语言通俗、情感真挚著称。

《幽闺记》:元代戏曲作品,以描写女性生活为主,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风俗和女性的地位。

施耐庵:元末明初小说家,著名作品《水浒传》的作者。

王实甫:元代戏曲作家,以创作《西厢记》闻名。

金圣叹:明末清初文学家、评论家,以其对《水浒传》和《西厢记》的评点著称。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词曲部-词采第二-评注

本文通过对诗余与曲的比较,深入探讨了戏曲创作的艺术特点和审美标准。作者指出,诗余因其短小精悍,易于精选,而曲则因其篇幅较长,结构复杂,难以做到每折每曲都尽善尽美。这种差异反映了戏曲创作的难度和挑战。

作者进一步提出,戏曲创作应追求‘传真’和‘刺绣’般的精细,每一笔每一针都应精心雕琢,以确保作品的艺术质量。这种对细节的追求,体现了作者对戏曲艺术的高度尊重和严谨态度。

在讨论曲文的词采时,作者强调了曲文与诗文的不同,曲文应更贴近生活,直白明了,而不应过于典雅含蓄。这种观点反映了戏曲作为一种大众艺术形式,其语言应易于理解和接受。

作者还特别提到了‘机趣’在戏曲中的重要性,认为机趣是戏曲的灵魂,缺乏机趣的戏曲就像没有生命的泥人土马。这种观点强调了戏曲创作中机智和趣味的重要性,是吸引和保持观众兴趣的关键。

最后,作者通过对《西厢记》和《琵琶记》的评价,展示了他对戏曲艺术的深刻理解和独到见解。他认为《西厢记》在整体上保持了高度的艺术一致性,而《琵琶记》则因情节的起伏不定而显得不够完美。这种评价不仅反映了作者的艺术鉴赏力,也体现了他对戏曲创作的高标准要求。

本文深入探讨了填词艺术的核心要素和创作技巧,强调了情感与景物的结合以及语言的精炼与生动。作者通过对王阳明讲学的描述,引出了填词中‘良知’的重要性,即词作应真实反映人的内心世界和道德情感。此外,文中还提到了填词应避免的‘填塞’之病,即过多引用古事、人名和成句,这会使词作失去原创性和生命力。

文章还强调了填词的艺术性和技巧性,指出优秀的词作应能够即景生情,情景交融。作者通过对《琵琶·赏月》四曲的分析,展示了不同人物对同一景物的不同情感反应,强调了词作中人物性格和情感的真实性和独特性。这种对细节的关注和对人物心理的深刻描绘,是填词艺术的重要特点。

最后,作者提出了填词应‘贵浅不贵深’的观点,认为词作应易于理解,能够被广大读者接受。这一观点反映了作者对文学大众化的认识和对文学社会功能的重视。通过对施耐庵和王实甫作品的评价,作者进一步强调了文学作品的普及性和影响力,认为真正的文学高手能够在浅显中见深意,使作品既有艺术价值又能广泛传播。

总体而言,本文不仅是对填词艺术的深入探讨,也是对文学创作理念的一次全面阐述,具有很高的文学理论和实践价值。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词曲部-词采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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