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渔(1611年—1680年),字笠翁,清代文学家、戏剧家。他以戏曲创作和生活艺术研究闻名,著有《笠翁十种曲》等。
年代:清代(17世纪)。
内容简要:一部生活艺术随笔,内容涵盖园林、饮食、服饰、养生等方面。李渔以独特的审美视角和幽默的语言,探讨了生活中的美学与艺术,是研究清代生活文化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词曲部-科诨第五-原文
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
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韵士,亦有瞌睡之时。
作传奇者,全要善驱睡魔,睡魔一至,则后乎此者虽有《钧天》之乐,《霓裳羽衣》之舞,皆付之不见不闻,如对泥人作揖,土佛谈经矣。
予尝以此告优人,谓戏文好处,全在下半本。
只消三两个瞌睡,便隔断一部神情,瞌睡醒时,上文下文已不接续,即使抖起精神再看,只好断章取义,作零出观。
若是,则科诨非科诨,乃看戏之人参汤也。
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可作小道观乎?
○戒淫亵
观文中花面插科,动及淫邪之事,有房中道不出口之话,公然道之戏场者。
无论雅人塞耳,正士低头,惟恐恶声之污听,且防男女同观,共闻亵语,未必不开窥窃之门,郑声宜放,正为此也。
不知科诨之设,止为发笑,人间戏语尽多,何必专谈欲事?
即谈欲事,亦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之法,何必以口代笔,画出一幅春意图,始为善谈欲事者哉?
人问:善谈欲事,当用何法,请言一二以概之。
予曰:如说口头俗语,人尽知之者,则说半句,留半句,或说一句,留一句,令人自思。
则欲事不挂齿颊,而与说出相同,此一法也。
如讲最亵之话虑人触耳者,则借他事喻之,言虽在此,意实在彼,人尽了解,则欲事未入耳中,实与听见无异,此又一法也。
得此二法,则无处不可类推矣。
○忌俗恶
科诨之妙,在于近俗,而所忌者,又在于太俗。
不俗则类腐儒之谈,太俗即非文人之笔。
吾于近剧中,取其俗而不俗者,《还魂》而外,则有《粲花五种》,皆文人最妙之笔也。
《粲花五种》之长,不仅在此,才锋笔藻,可继《还魂》,其稍逊一筹者,则在气与力之间耳。
《还魂》气长,《粲花》稍促;《还魂》力足,《粲花》略亏。
虽然,汤若士之《四梦》,求其气长力足者,惟《远魂》一种,其余三剧则与《粲花》并肩。
使粲花主人及今犹在,奋其全力,另制一种新词,则词坛赤帜,岂仅为若士一人所攫哉?
所恨予生也晚,不及与二老同时。
他日追及泉台,定有一番倾倒,必不作妒而欲杀之伏,向阎罗天子掉舌,排挤后来人也。
○重关系
科诨二字,不止为花面而设,通场脚色皆不可少。
生旦有生旦之科诨,外末有外末之科诨,净丑之科诨则其分内事也。
然为净丑之科诨易,为生旦外末之科诨难。
雅中带俗,又于俗中见雅;活处寓板,即于板处证活。
此等虽难,犹是词客优为之事。
所难者,要有关系。
关系维何?曰:于嘻笑灰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使忠孝节义之心,得此愈显。
如老莱子之舞斑衣,简雍之说淫具,东方朔之笑彭祖面长,此皆古人中之善于插科打诨者也。
作传奇者,苟能取法于此,是科诨非科诨,乃引人入道之方便法门耳。
○贵自然
科诨虽不可少,然非有意为之。
如必欲于某折之中,插入某科诨一段,或预设某科诨一段,插入某折之中,则是觅妓追欢,寻人卖笑,其为笑也不真,其为乐也亦甚苦矣。
妙在水到渠成,天机自露。
“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斯为科诨之妙境耳。
如前所云简雍说淫具,东方朔笑彭祖。
即取二事论之。
蜀先主时,天旱禁酒,有吏向一人家索出酿酒之具,论者欲置之法。
雍与先主游,见男女各行道上,雍谓先生曰:“彼欲行淫,请缚之。”
先主曰:“何以知其行淫?”
雍曰:“各有其具,与欲酿未酿者同,是以知之。”
先主大笑,而释蓄酿具者。
汉武帝时,有善相者,谓人中长一寸,寿当百岁。
东方朔大笑,有司奏以不敬。
帝责之,朔曰:“臣非笑陛下,乃笑彭祖耳。人中一寸则百岁,彭祖岁八百,其人中不几八寸乎?人中八寸,则面几长一丈矣,是以笑之。”
此二事,可谓绝妙之诙谐,戏场有此,岂非绝妙之科诨?
然当时必亲见男女同行,因而说及淫具;必亲听人口一寸寿当百岁之说,始及彭祖面长,是以可笑,是以能悟人主。
如其未见未闻,突然引此为喻,则怒之不暇,笑从何来?笑既不得,悟从何来?
此即贵自然、不贵勉强之明证明。
吾看深《南西厢》,见法聪口中所说科诨,迂奇诞妄,不知何入生来,真令人欲逃欲呕,而观者听者绝无厌倦之色,岂文章一道,俗则争取,雅则共弃乎?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词曲部-科诨第五-译文
插科打诨是填词中的小技巧,但要想让雅俗共赏,智愚皆喜,就必须在这方面多加注意。
文字优美,情节精彩,但如果插科打诨不好,不仅俗人不愿看,就连雅士文人也会有打瞌睡的时候。
写传奇的人,必须善于驱赶睡意,一旦睡意袭来,即使后面有《钧天》之乐、《霓裳羽衣》之舞,也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像对着泥人作揖、土佛讲经一样。
我曾告诉演员们,戏文的好处全在下半部分。
只要打几个瞌睡,就会打断整部戏的情感,醒来时,上下文的衔接已经断裂,即使再打起精神看,也只能断章取义,当作零散的片段来看。
如果是这样,那么插科打诨就不再是插科打诨,而是看戏人的“人参汤”。
它能养精蓄锐,使人不感到疲倦,全在于此,怎能把它当作小技巧呢?
○戒淫亵
看戏文中的花脸插科打诨,常常涉及淫邪之事,有些在房中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竟然公然在戏场上说出来。
不仅雅士们会捂住耳朵,正人君子也会低头,生怕听到这些污秽的声音,而且还要防止男女同场观看,共同听到这些淫秽的语言,未必不会引发偷窥的念头。郑声之所以应该被摒弃,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殊不知插科打诨的设置,只是为了逗人发笑,世间的玩笑话已经很多了,何必专门谈论情欲之事?
即使谈论情欲之事,也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的方法,何必用嘴巴代替画笔,画出一幅春宫图,才算是善于谈论情欲之事呢?
有人问:善于谈论情欲之事,应该用什么方法?请说一两个例子来概括。
我说:比如说到口头俗语,大家都知道的话,就说半句,留半句,或者说一句,留一句,让人自己去思考。
这样,情欲之事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效果和说出来是一样的,这是一种方法。
如果要讲最淫秽的话,担心别人听了不舒服,那就借其他事情来比喻,话虽然在此,意思却在彼,大家都明白,情欲之事虽然没有入耳,但实际上和听见了没有区别,这是另一种方法。
掌握了这两种方法,其他地方也可以类推了。
○忌俗恶
插科打诨的妙处在于接近俗气,但忌讳的是过于俗气。
如果不俗气,就像腐儒的言论;如果太俗气,就不是文人的笔法了。
我在近来的戏剧中,选取那些俗而不俗的作品,除了《还魂》之外,还有《粲花五种》,这些都是文人最妙的笔法。
《粲花五种》的长处不仅在于此,它的才气和文采,可以继承《还魂》,稍微逊色一点的地方在于气势和力度之间。
《还魂》气势长,《粲花》稍显急促;《还魂》力度足,《粲花》略有些不足。
尽管如此,汤若士的《四梦》中,气势长、力度足的只有《远魂》一种,其余三剧则与《粲花》不相上下。
如果粲花主人现在还活着,全力创作一种新词,那么词坛的旗帜,岂能只被汤若士一人独占?
遗憾的是我生得太晚,没能与这两位前辈同时代。
将来到了黄泉之下,一定会有一番倾慕之情,绝不会嫉妒到想要杀死他们,向阎罗天子告状,排挤后来的人。
○重关系
插科打诨这两个字,不仅仅是为花脸而设,全场角色都少不了。
生旦有生旦的插科打诨,外末有外末的插科打诨,净丑的插科打诨则是他们的本分。
但为净丑设计插科打诨容易,为生旦外末设计插科打诨难。
雅中带俗,又于俗中见雅;活处寓板,即于板处证活。
这些虽然难,但仍然是词客们擅长的事。
真正难的是要有关系。
关系是什么呢?就是在嘻笑幽默之中,包含深刻的道理;让忠孝节义的心,通过这种方式更加凸显。
比如老莱子穿着斑衣跳舞,简雍谈论淫具,东方朔嘲笑彭祖脸长,这些都是古人中善于插科打诨的例子。
写传奇的人,如果能借鉴这些,那么插科打诨就不再是插科打诨,而是引人入道的方便法门了。
○贵自然
插科打诨虽然不可少,但不能刻意为之。
如果一定要在某折戏中插入某段插科打诨,或者预设某段插科打诨插入某折戏中,那就如同找妓女寻欢,找人卖笑,这样的笑不真实,这样的乐也很痛苦。
妙在自然流露,天机自现。
“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这才是插科打诨的最高境界。
比如前面提到的简雍谈论淫具,东方朔嘲笑彭祖。
就拿这两件事来说。
蜀先主时期,天旱禁酒,有官吏到一户人家搜出酿酒的器具,有人主张要依法处置。
简雍与先主一起出游,看到男女各自走在路上,简雍对先主说:“他们想要行淫,请把他们绑起来。”
先主问:“你怎么知道他们要行淫?”
简雍回答:“他们各自带着器具,和那些想要酿酒但还没酿的人一样,所以我知道。”
先主大笑,于是释放了那些藏有酿酒器具的人。
汉武帝时期,有个善于相面的人说,人中长一寸,寿命可达百岁。
东方朔大笑,有官员上奏说他不敬。
皇帝责备他,东方朔说:“我不是笑陛下,而是笑彭祖。人中一寸寿命百岁,彭祖活了八百岁,那他的人中岂不是有八寸长?人中八寸,那脸岂不是有一丈长?所以我笑他。”
这两件事,可以说是绝妙的幽默,戏场上有这样的插科打诨,岂不是绝妙?
但当时一定是亲眼看到男女同行,才说到淫具;一定是亲耳听到人中一寸寿命百岁的说法,才提到彭祖脸长,所以才会觉得可笑,所以才能让君主领悟。
如果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突然用这些来比喻,那只会让人愤怒,笑从何来?笑都笑不出来,领悟又从何而来?
这就是贵在自然、不贵勉强的明证。
我仔细看了《南西厢》,发现法聪口中的插科打诨,迂腐荒诞,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真让人想逃想吐,但观众和听众却丝毫没有厌倦的表情,难道文章这种东西,俗气就受欢迎,高雅就被抛弃吗?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词曲部-科诨第五-注解
插科打诨:指在戏曲或文学作品中插入幽默、诙谐的对话或情节,以增加趣味性和娱乐性。
传奇:一种古代文学体裁,通常指叙述奇异故事的小说或戏剧。
钧天之乐:指天上的音乐,比喻极其美妙的音乐。
霓裳羽衣:指古代传说中的仙女所穿的华丽服饰,常用来形容极其美丽的舞蹈。
房中道:指古代房中术,涉及性知识和性技巧的隐秘学问。
郑声:指淫秽、低俗的音乐或言辞。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出自《诗经》,意为善于开玩笑但不伤害他人。
老莱子之舞斑衣:老莱子是古代传说中的孝子,斑衣指彩色的衣服,此处指老莱子为取悦父母而穿彩衣跳舞的故事。
简雍之说淫具:简雍是三国时期蜀汉的官员,此处指他以幽默的方式劝谏刘备的故事。
东方朔之笑彭祖面长:东方朔是西汉时期的文学家,此处指他以幽默的方式嘲笑彭祖长寿的故事。
南西厢:指元代戏曲《西厢记》的南方版本。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词曲部-科诨第五-评注
这段文字主要讨论了戏曲中的插科打诨(即幽默诙谐的对话或情节)的重要性及其艺术处理。作者认为,插科打诨虽然是戏曲中的‘末技’,但却是吸引观众、保持观众兴趣的关键。如果戏曲中的文字和情节都很好,但缺乏幽默诙谐的元素,不仅普通观众会感到乏味,就连高雅之士也会感到无聊,甚至打瞌睡。因此,作者强调,戏曲创作者必须善于运用插科打诨来驱赶观众的睡意,保持他们的注意力。
作者进一步指出,插科打诨不仅仅是简单的搞笑,它还可以通过幽默的方式传达深刻的思想和道德观念。例如,老莱子、简雍和东方朔的故事,都是通过幽默诙谐的方式,巧妙地表达了忠孝节义等传统美德。这种‘寓教于乐’的手法,使得插科打诨不仅具有娱乐性,还具有教育和启发的作用。
此外,作者还强调了插科打诨的自然性和适度性。他认为,插科打诨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不能刻意为之。如果强行插入幽默情节,反而会显得做作和不真实,失去了幽默的效果。作者以简雍和东方朔的故事为例,说明真正的幽默应该是基于情境和人物的自然流露,而不是生硬的插入。
最后,作者批评了一些戏曲中过于低俗和淫秽的插科打诨,认为这种内容不仅会玷污观众的视听,还可能引发不良的社会影响。他提倡在戏曲中使用高雅而不失趣味的幽默,既能吸引观众,又能保持戏曲的艺术性和道德性。
总的来说,这段文字不仅深入探讨了插科打诨在戏曲中的重要性,还提出了如何运用幽默诙谐的手法来提升戏曲的艺术价值和社会意义。作者的观点不仅适用于古代戏曲,对现代戏剧和文学创作也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