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渔(1611年—1680年),字笠翁,清代文学家、戏剧家。他以戏曲创作和生活艺术研究闻名,著有《笠翁十种曲》等。
年代:清代(17世纪)。
内容简要:一部生活艺术随笔,内容涵盖园林、饮食、服饰、养生等方面。李渔以独特的审美视角和幽默的语言,探讨了生活中的美学与艺术,是研究清代生活文化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演习部-选剧第一-原文
填词之设,专为登场;登场之道,盖亦难言之矣。
词曲佳而搬演不得其人,歌童好而教率不得其法,皆是暴殄天物,此等罪过,与裂缯毁璧等也。
方今贵戚通侯,恶谈杂技,单重声音,可谓雅人深致,崇尚得宜者矣。
所可惜者:演剧之人美,而所演之剧难称尽美;崇雅之念真,而所崇之雅未必果真。
尤可怪者:最有识见之客,亦作矮人观场,人言此本最佳,而辄随声附和,见单即点,不问情理之有无,以致牛鬼蛇神塞满氍毹之上。
极长词赋之人,偏与文章为难,明知此剧最好,但恐偶违时好,呼名即避,不顾才士之屈伸,遂使锦篇绣帙,沉埋瓿瓮之间。
汤若士之《牡丹亭》、《邯郸梦》得以盛传于世,吴石渠之《绿牡丹》、《画中人》得以偶登于场者,皆才人侥幸之事,非文至必传之常理也。
若据时优本念,则愿秦皇复出,尽火文人已刻之书,止存优伶所撰诸抄本,以备家弦户诵而后已。
伤哉,文字声音之厄,遂至此乎!
吾谓《春秋》之法,责备贤者,当今瓦缶雷鸣,金石绝响,非歌者投胎之误,优师指路之迷,皆顾曲周郎之过也。
使要津之上,得一二主持风雅之人,凡见此等无情之剧,或弃而不点,或演不终篇而斥之使罢,上有憎者,下必有甚焉者矣。
观者求精,则演者不敢浪习,黄绢色丝之曲,外孙齑臼之词,不求而自至矣。
吾论演习之工而首重选剧者,诚恐剧本不佳,则主人之心血,歌者之精神,皆施于无用之地。
使观者口虽赞叹,心实咨嗟,何如择术务精,使人心口皆羡之为得也。
○别古今
选剧授歌童,当自古本始。
古本既熟,然后间以新词,切勿先今而后古。
何也?优师教曲,每加工于旧,而草草于新。
以旧本人人皆习,稍有谬误,即形出短长;新本偶尔一见,即有破绽,观者听者未必尽晓,其拙尽有可藏。
且古本相传至今,历过几许名师,传有衣钵,未当而必归于当,已精而益求其精,犹时文中“大学之道”、“学而时习之”诸篇,名作如林,非敢草草动笔者也。
新剧则如巧搭新题,偶有微长,则动主司之目矣。
故开手学戏,必宗古本。
而古本又必从《琵琶》、《荆钗》、《幽闺》、《寻亲》等曲唱起,盖腔板之正,未有正于此者。
此曲善唱,则以后所唱之曲,腔板皆不谬矣。
旧曲既熟,必须间以新词。
切勿听拘士腐儒之言,谓新剧不如旧剧,一概弃而不习。
盖演古戏,如唱清曲,只可悦知音数人之耳,不能娱满座宾朋之目。
听古乐而思卧,听新乐而忘倦。
古乐不必《箫》、《韶》、《琵琶》、《幽闺》等曲,即今之古乐也。
但选旧剧易,选新剧难。
教歌习舞之家,主人必多冗事,且恐未必知音,势必委诸门客,询之优师。
门客岂尽周郎,大半以优师之耳目为耳目。
而优师之中,淹通文墨者少,每见才人所作,辄思避之,以凿枘不相入也。
故延优师者,必择文理稍通之人,使阅新词,方能定其美恶。
又必藉文人墨客参酌其间,两议佥同,方可授之使习。
此为主人多冗,不谙音乐者而言。
若系风雅主盟,词坛领袖,则独断有余,何必知而故询。
噫,欲使梨园风气丕变维新,必得一二缙绅长者主持公道,俾词之佳音必传,剧之陋者必黜,则千古才人心死,现在名流,有不心沉香刻木而祀之者乎?
○剂冷热
今人之所尚,时优之所习,皆在热闹二字;冷静之词,文雅之曲,皆其深恶而痛绝者也。
然戏文太冷,词曲太雅,原足令人生倦,此作者自取厌弃,非人有心置之也。
然尽有外貌似冷而中藏极热,文章极雅而情事近俗者,何难稍加润色,播入管弦?
乃不问短长,一概以冷落弃之,则难服才人之心矣。
予谓传奇无冷热,只怕不合人情。
如其离合悲欢,皆为人情所必至,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怒发冲冠,能使人惊魂欲绝,即使鼓板不动,场上寂然,而观者叫绝之声,反能震天动地。
是以人口代鼓乐,赞叹为战争,较之满场杀伐,钲鼓雷鸣而人心不动,反欲掩耳避喧者为何如?
岂非冷中之热,胜于热中之冷;俗中之雅,逊于雅中之俗乎哉?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演习部-选剧第一-译文
填词的设置,专门为了登台演出;登台演出的道理,实在是难以言说。
词曲优美但表演者不得其人,歌童优秀但教导不得其法,都是浪费天物,这种罪过,与撕裂绸缎、毁坏玉璧等同。
当今的贵族和显贵,厌恶谈论杂技,只重视声音,可以说是雅人深致,崇尚得宜。
可惜的是:演剧的人美,但所演的剧难以称得上完美;崇尚雅致的念头真诚,但所崇尚的雅致未必真的雅致。
更奇怪的是:最有见识的观众,也像矮人看戏一样,别人说这个剧本最好,就随声附和,看到单子就点,不问情节和道理的有无,以至于牛鬼蛇神塞满舞台。
极擅长词赋的人,偏偏与文章为难,明明知道这个剧最好,但怕偶尔违背时下的喜好,一听到名字就避开,不顾才子的屈伸,于是使锦绣篇章,沉埋在坛坛罐罐之间。
汤显祖的《牡丹亭》、《邯郸梦》得以盛传于世,吴炳的《绿牡丹》、《画中人》得以偶尔登上舞台,都是才子侥幸的事,不是文章必然流传的常理。
如果根据时下优伶的本意,那么希望秦始皇复出,烧尽文人已刻的书,只留下优伶所撰的各种抄本,以备家家户户传诵而后已。
悲哀啊,文字和声音的厄运,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我认为《春秋》的法则,责备贤者,当今瓦缶雷鸣,金石绝响,不是歌者投胎的失误,优师指路的迷途,都是顾曲周郎的过错。
如果在要职上,有一两个主持风雅的人,凡是看到这种无情的剧,要么弃而不点,要么演不到终篇就斥责停止,上面有憎恶的人,下面必有更甚的人。
观众要求精良,那么演者不敢随便练习,黄绢色丝的曲子,外孙齑臼的词,不求而自至。
我论演习的功夫首先重视选剧,实在是怕剧本不佳,那么主人的心血,歌者的精神,都用在无用的地方。
让观众口虽赞叹,心里却叹息,不如选择技艺求精,使人心口皆羡之为得。
○别古今
选剧教歌童,应当从古本开始。
古本熟悉后,然后间或加入新词,切勿先今而后古。
为什么呢?优师教曲,常常对旧本加工,而对新本草草了事。
因为旧本人人皆习,稍有谬误,就会显出短长;新本偶尔一见,即使有破绽,观众和听众未必全懂,其拙劣之处可以隐藏。
而且古本相传至今,经过多少名师,传有衣钵,未当而必归于当,已精而益求其精,就像时文中的“大学之道”、“学而时习之”等篇,名作如林,不敢草草动笔。
新剧则如巧搭新题,偶有微长,就会引起主司的注意。
所以开始学戏,必须宗古本。
而古本又必须从《琵琶》、《荆钗》、《幽闺》、《寻亲》等曲唱起,因为腔板之正,没有比这更正的。
这些曲子唱得好,那么以后所唱的曲子,腔板都不会错。
旧曲熟悉后,必须间或加入新词。
切勿听拘泥于旧士腐儒的话,说新剧不如旧剧,一概弃而不习。
因为演古戏,就像唱清曲,只能取悦知音数人的耳朵,不能娱乐满座宾朋的眼睛。
听古乐而想睡觉,听新乐而忘疲倦。
古乐不必是《箫》、《韶》、《琵琶》、《幽闺》等曲,就是今天的古乐。
但选旧剧容易,选新剧难。
教歌习舞的家庭,主人必定有很多杂事,而且恐怕未必懂音乐,势必委托给门客,询问优师。
门客岂能都是周郎,大半以优师的耳目为耳目。
而优师之中,精通文墨的少,每见才子所作,就想避开,因为凿枘不相入。
所以请优师,必须选择文理稍通的人,让他们阅读新词,才能定其美恶。
又必须借助文人墨客参酌其间,两议一致,才可以授之使习。
这是为主人多杂事,不懂音乐的人而言。
如果是风雅主盟,词坛领袖,则独断有余,何必明知而故意询问。
唉,想要使梨园风气大变革新,必须有一两个缙绅长者主持公道,使好的词曲必传,陋的剧必黜,那么千古才人心死,现在的名流,有不心沉香刻木而祀之者吗?
○剂冷热
今人所崇尚的,时下优伶所习的,都在热闹二字;冷静的词,文雅的曲,都是他们深恶痛绝的。
然而戏文太冷,词曲太雅,原本足以让人生倦,这是作者自取厌弃,不是人有心置之。
然而尽有外貌似冷而中藏极热,文章极雅而情事近俗的,何难稍加润色,播入管弦?
却不同长短,一概以冷落弃之,那么难服才子的心。
我认为传奇无冷热,只怕不合人情。
如果离合悲欢,都是人情所必至,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怒发冲冠,能使人惊魂欲绝,即使鼓板不动,场上寂然,而观众叫绝的声音,反而能震天动地。
所以以人口代鼓乐,赞叹为战争,比起满场杀伐,钲鼓雷鸣而人心不动,反而想掩耳避喧者如何?
岂不是冷中之热,胜于热中之冷;俗中之雅,逊于雅中之俗吗?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演习部-选剧第一-注解
登场:指戏曲表演中演员上台演出。
暴殄天物:指浪费珍贵的资源或物品。
裂缯毁璧:比喻破坏珍贵的东西。
贵戚通侯:指贵族和高官。
杂技:指各种技艺表演,此处指非正统的娱乐形式。
声音:指音乐和歌唱。
雅人深致:指高雅的人有深远的见解。
氍毹:指舞台上的地毯,此处代指舞台。
汤若士:明代戏曲家汤显祖。
吴石渠:明代戏曲家吴炳。
秦皇复出:指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典故。
瓦缶雷鸣:比喻平庸的东西被过分吹捧。
金石绝响:比喻高雅的艺术被忽视。
顾曲周郎:指周瑜,此处代指懂音乐的人。
黄绢色丝:指精美的丝织品,此处比喻优美的词曲。
外孙齑臼:指外孙的臼,此处比喻粗俗的词曲。
梨园:指戏曲界。
缙绅长者:指有地位和声望的人。
沉香刻木:比喻对某人或某事的极度崇拜。
鼓板:指戏曲中的打击乐器。
钲鼓:指古代军中的乐器,此处指戏曲中的鼓乐。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闲情偶寄-演习部-选剧第一-评注
这段文字主要讨论了戏曲表演中的选剧和演出问题,反映了作者对当时戏曲界现状的深刻观察和批评。作者首先指出,戏曲表演的成功不仅依赖于剧本的好坏,还取决于演员的表演和导演的指导。如果剧本优秀但演员不得其人,或者演员优秀但导演不得其法,都是对艺术资源的浪费,甚至可以说是对珍贵文化的破坏。
作者进一步批评了当时贵族和高官对戏曲的片面追求,他们只重视音乐和歌唱,而忽视了戏曲的整体艺术价值。这种片面的追求导致了许多优秀的剧本被埋没,而一些平庸的剧本却因为迎合了时下的喜好而得以流传。作者对此表示遗憾,并指出这种现象不仅浪费了艺术资源,也阻碍了戏曲艺术的发展。
作者还批评了一些有识之士在戏曲欣赏中的盲从行为,他们往往随波逐流,不加思考地附和他人,导致舞台上充斥着低劣的作品。这种现象不仅损害了戏曲的艺术性,也使得一些真正优秀的作品难以得到应有的认可和传播。
在选剧方面,作者主张应该从古本开始,因为古本经过历代名师的传承和打磨,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只有在掌握了古本的基础上,才能逐渐引入新剧。作者强调,新剧的创作和演出需要经过严格的筛选和打磨,不能因为一时的流行而草率从事。
最后,作者提出了戏曲表演中的“冷热”问题,指出过于热闹或过于冷静的表演都不利于戏曲的艺术表现。作者认为,戏曲的真正魅力在于其能够打动人心,无论是通过热闹的场面还是冷静的表演,只要能够引起观众的共鸣,就是成功的演出。
总的来说,这段文字不仅反映了作者对戏曲艺术的深刻理解,也表达了他对当时戏曲界现状的忧虑和批评。作者通过对选剧、演出、欣赏等方面的分析,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见解,对后世戏曲艺术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