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冯梦龙(1574年—1646年),字犹龙,明代文学家、戏曲家。他一生致力于通俗文学的创作与整理,编撰了“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
年代:明代(17世纪初)。
内容简要:共40篇白话短篇小说,内容多取材于民间故事,涉及爱情、婚姻、官场、社会风俗等。书中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通俗的语言,反映了明代社会的现实生活,是研究明代文学和社会文化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十八-原文
施润泽滩阙遇友
还带曾消纵理纹,返金种得桂枝芬。从来阴骘能回福,举念须知有鬼神。这首诗引著两个古人阴骘的故事。
第一句说:“还带曾消纵理纹。”乃唐朝晋公裴度之事。那裴度未遇时,一贫如洗,功名蹭蹬,就一风鉴,以决行藏。那相士说:“足下功名事,且不必问。更有句话,如不见怪,方敢直言。”斐度道:“小生因在迷途,故求指示,岂敢见怪!”相士道:“足下螣蛇纵理纹入口,数年之间,必致饿死沟渠。”连相钱俱不肯受。裴度是个知命君子,也不在其意。
一日,偶至香山寺闲游。只见供桌上光华耀目,近前看时,乃是一围宝带。裴度捡在手中,想道:“这寺乃冷落所在,如何却有这条宝带?”翻阅了一回,又想道:“必有甚贵人,到此礼佛更衣。祗候们不小心,遗失在此,定然转来寻觅。”乃坐在廓庑下等候。不一时,见一女子走入寺来,慌慌张张,迳望殿上而去。向供桌上看了一看,连声叫苦,哭倒于地。
裴度走向前问道:“小娘子因何恁般啼泣?”那女子道:“妾父被人陷于大辟,无门伸诉。妾日至此恳佛阴佑,近日幸得从轻赎锾。妾家贫无措,遍乞高门,昨得一贵人矜怜,助一宝带。妾以佛力所致,适携带呈于佛前,稽首叩谢。因赎父心急,竟忘收此带,仓忙而去。行至半路方觉。急急赶来取时,已不知为何人所得。今失去这带,妾父料无出狱之期矣!”说罢又哭。裴度道:“小娘子不必过哀,是小生收得,故在此相候。”把带递还。那女子收泪拜谢:“请问姓字,他日妾父好来叩谢。”裴度道:“小娘子有此冤抑,小生因在贫乡,不能少助为愧。还人遗物,乃是常事,何足为谢!”不告姓名而去。
过了数日,又遇向日相士,不觉失惊道:“足下曾作何好事来?”裴度答云:“无有。”相士道:“足下今日之相,比先大不相牟。阴德纹大见,定当位极人臣,寿登耄耋,富贵不可胜言。”斐度当时犹以为戏语。后来果然出将入相,历事四朝,封为晋国公,年享上寿。有诗为证:
纵理纹生相可怜,香山还带竟安然。淮西荡定功英伟,身系安危三十年。
第二句说是:“返金种得桂枝芬。”乃五代窦禹钧之事。那窦禹钧,蓟州人氏,官为谏议大夫,年三十而无子。夜梦祖父说道:“汝命中已该绝嗣,寿亦只在明岁。及早行善,或可少延。”禹钧唯唯。他本来是个长者,得了这梦,愈加好善。
一日薄暮,于延庆寺侧,拾得黄金三十两、白金二百两。至次日清早,便往寺前守候。少顷,见一后生涕泣而来。禹钧迎住问之。后生答道:“小人父亲身犯重罪,禁于狱中,小人遍恳亲知,共借白金二百两、黄金三十两。昨将去赎父,因主库者不在而归,为亲戚家留款,多吃了杯酒,把东西遗失。今无以赎父矣!”窦公见其言已合银数,乃袖中摸出还之,道:“不消著急,偶尔拾得在此,相候久矣。”这后生接过手,打开看时,分毫不动,叩头泣谢。窦公扶起,分外又赠银两而去。其他善事甚多,不可枚举。
一夜,复梦祖先说道:“汝合无子无寿。今有还金阴德种种,名挂天曹,特延算三纪,赐五子显荣。”窦公自此愈积阴功,后果连生五子:长仪,次俨,三侃,四偁,五僖,俱仕宋为显官。窦公寿至八十二,沐浴相别亲戚,谈笑而卒。安乐老冯道有诗赠之云:
燕山窦十郎,教子有义方。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
说话的,为何道这两桩故事?只因亦有一人曾还遗金,后来虽不能如二公这等大富大贵,却也免了一个大难,享个大大家事。正是: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切祸福,自作自受。
说这苏州府吴江县离城七十里,有个乡镇,地名盛泽,镇上居民稠广,土俗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抒之声,通宵彻夜。那市上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馀家,远近村坊织成绸疋,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无伫足之隙;乃出产锦绣之乡,积聚绫罗之地。江南养蚕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有几句口号为证:
东风二月暖洋洋,江南处处蚕桑忙。蚕欲温和桑欲乾,明如良玉发奇光。缲成万缕千丝长,大筐小筐随络床。美人抽绎沾唾香,一经一纬机杼张。咿咿轧轧谐宫商,花开锦簇成疋量。莫忧八口无餐粮,朝来镇上添远商。
且说嘉靖年间,这盛泽镇上有一人,姓施名复,浑家喻氏,夫妻两口,别无男女。家中开张绸机,每年养几筐蚕儿,妻络夫织,甚好过活。这镇上都是温饱之家,织下绸疋,必积至十来疋,最少也有五六疋,方才上市。那大户人家积得多的便不上市,都是牙行引客商上门来买。施复是个小户儿,本钱少,织得三四疋,便去上市出脱。
一日,已积了四疋,逐疋把来方方折好,将个布袱儿包裹,一迳来到市中。只见人烟辏集,语话喧阗,甚是热闹。施复到个相熟行家来卖,见门首拥著许多卖绸的,屋里坐下三四个客商。主人家跕在柜身里,展看绸疋,估喝价钱。施复分开众人,把绸递与主人家。主人家接来,解开包袱,逐疋翻看一过,将秤准了一准,喝定价钱,递与一个客人道:“这施一官是忠厚人,不耐烦的,把些好银子与他。”那客人真个只拣细丝称准,付与施复。施复自己也摸出等子来准一准,还觉轻些,又争添上一二分,也就罢了。讨张纸包好银子,放
在兜肚里,收了等子包袱,向主人家拱一拱手,叫声有劳,转身就走。
行不上半箭之地,一眼觑见一家街沿之下,一个小小青布包儿。施复趱步向前,拾起袖过,走到一个空处,打开看时,却是两锭银子,又有三四件小块,兼著一文太平钱儿。把手颠一颠,约有六两多重。心中欢喜道:“今日好造化!拾得这些银子,正好将去凑做本钱。”连忙包好,也揣在兜肚里,望家中而回。一头走,一头想:“如今家中见开这张机,尽够日用了。有了这银子,再添上一张机,一月出得多少绸,有许多利息。这项银子,譬如没得,再不要动他。积上一年,共该若干,到来年再添上一张,一年又有多少利息。算到十年之外,便有千金之富。那时造甚么房子,买多少田产。”
正算得熟滑,看看将近家中,忽地转过念头,想道:“这银两若是富人掉的,譬如牯牛身上拔根毫毛,打甚么紧,落得将来受用;若是客商的,他抛妻弃子,宿水餐风,辛勤挣来之物,今失落了,好不烦恼!如若有本钱的,他拚这帐生意扯直,也还不在心上;傥然是个小经纪,只有这些本钱,或是与我一般样苦挣过日,或卖了绸,或脱了丝,这两锭银乃是养命之根,不争失了,就如绝了咽喉之气,一家良善,没甚过活,互相埋怨,必致鬻身卖子。傥是个执性的,气恼不过,肮脏送了性命,也未可知。我虽是拾得的,不十分罪过,但日常动念,使得也不安稳。就是有了这银子,未必真个便营运发积起来。一向没这东西,依原将就过了日子。不如原往那所在,等失主来寻,还了他去,倒得安乐。”随复转身而去,正是:
多少恶念转善,多少善念转恶。劝君诸善奉行,但是诸恶莫作。
当下施复来到拾银之处,靠在行家柜边,等了半日,不见失主来寻。他本空心出门的,腹中渐渐饥饿,欲待回家吃了饭再来,犹恐失主一时间来,又不相遇,只得忍著等候。
少顷,只见一个村庄后生,汗流满面,闯进行家,高声叫道:“主人家,适来银子忘记在柜上,你可曾捡得么?”主人家道:“你这人好混帐!早上交银子与了你,这时节却来问我,你若忘在柜上时,莫说一包,再有几包也有人拿去了。”那后生连把脚跌道:“这是我的种田工本,如今没了,却怎么好?”施复问道:“约莫有多少?”那后生道:“起初在这里卖的丝银六两二钱。”施复道:“把甚么包的?有多少件数?”那后生道:“两大锭,又是三四块小的,一个青布银包包的。”施复道:“恁样,不消著急。我拾得在此,相候久矣。”便去兜肚里摸出来,递与那人。那人连声称谢,接过手,打开看时,分毫不动。
那时往来的人,当做奇事,拥上一堆,都问道:“在哪里拾的?”施复指道:“在这阶沿头拾的。”那后生道:“难得老哥这样好心,在此等候还人。若落在他人手里,安肯如此!如今倒是我拾得的了。情愿与老哥各分一半。”施复道:“我若要,何不全取了,却分你这一半?”那后生道:“既这般,送一两谢仪与老哥买果儿吃。”施复笑道:“你这人是个呆子!六两三两都不要,要你一两银子何用!”那后生道:“老哥,银子又不要,何以相报?”
众人道:“看这位老兄,是个厚德君子,料必不要你报。不若请到酒肆中吃三杯,见你的意罢了。”那后生道:“说得是。”便来邀施复同去。施复道:“不消得,不消得,我家中有事,莫要担搁我工夫。”转身就走。那后生留之不住。众人道:“你这人好造化!掉了银子,一文钱不费,便捞到手。”那后生道:“便是,不想世间原有这等好人。”把银包藏了,向主人说声打搅,下阶而去。众人亦赞叹而散。也有说:“施复是个呆子,拾了银子不会将去受用,却呆站著等人来还。”也有说:“这人积此阴德,后来必有好处。”
不题众人。且说施复回到家里,浑家问道:“为甚么去了这大半日?”施复道:“不要说起,将到家了,因著一件事,覆身转去,担搁了这一回。”浑家道:“有甚事担搁?”施复将还银之事,说向浑家。浑家道:“这件事也做得好。自古道:『横财不富命穷人。』傥然命里没时,得了他反生灾作难,倒未可知。”施复道:“我正为这个缘故,所以还了他去。”当下夫妇二人,不以拾银为喜,反以还银为安。衣冠君子中,多有见利忘义的,不意愚夫愚妇倒有这等见识。
从来作事要同心,夫唱妻和种德深。万贯钱财如粪土,一分仁义值千金。
自此之后,施复每年养蚕,大有利息,渐渐活动。那育蚕有十体、二光、八宜等法,三稀、五广之忌。第一要择蚕种。蚕种好,做成茧小而明厚坚细,可以缫丝。如蚕种不好,但堪为绵纩,不能缫丝,其利便差数倍。第二要时运。有造化的,就蚕种不好,依般做成丝茧;若造化低的,好蚕种,也要变做绵茧。北蚕三眠,南蚕俱是四眠。眠起饲叶,各要及时。又蚕性畏寒怕热,惟温和为得候。昼夜之间,分为四时。朝暮类春秋,正昼如夏,深夜如冬,故调护最难。江南有谣云:
做天莫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秧要日时麻要雨,采桑娘子要晴乾。
那施复一来蚕种拣得好,二来有些时运,凡养的蚕,并无一个绵茧,缫下丝来,细圆匀紧,洁净光莹,再没一根粗节不匀的。每筐蚕,又比别家分外多缫出许多丝来。照常织下的绸拿
上市去,人看时光彩润泽,都增价竞买,比往常每疋平添钱方银子。因有这些顺溜,几年间,就增上三四张绸机,家中颇颇饶裕。里中遂庆个号儿叫做施润泽。却又生下一个儿子,寄名观音大士,叫做观保,年才二岁,生得眉目清秀,到好个孩子。
话休烦絮。那年又值养蚕之时,才过了三眠,合镇阙了桑叶,施复家也只够两日之用,心下慌张,无处去买。大率蚕市时,天色不时阴雨,蚕受了寒湿之气,又食了冷露之叶,便要僵死,十分之中,就只好存其半。这桑叶就有馀了。那年天气温暖,家家无恙,叶遂短阙。
且说施复正没处买桑叶,十分焦躁,忽见邻家传说洞庭山馀下桑叶甚多,合了十来家过湖去买。施复听见,带了些银两,把被窝打个包儿,也来趁船。这时已是未牌时候,开船摇橹,离了本镇。过了平望,来到一个乡村,地名滩阙。这去处在太湖之傍,离盛泽有四十里之远。天已傍晚,过湖不及,遂移舟进一小港泊住,稳缆停桡,打点收拾晚食,却忘带了打火刀石。众人道:“那个上涯去取讨个火种便好?”施复却如神差鬼使一般,便答应道:“待我去。”取了一把麻骨,跳上岸来。见家家都闭著门儿。你道为何天色未晚,人家就闭了门?那养蚕人家,最忌生人来冲。从蚕出至成茧之时,约有四十来日,家家紧闭门户,无人往来。任你天大事情,也不敢上门。
当下施复走过几家,初时甚以为怪,道:“这些人家,想是怕鬼拖了人去,日色还在天上,便都闭了门。”忽地想起道:“呸!自己是老看蚕,倒忘记了这取火乃养蚕家最忌的。却兜揽这帐!如今哪里去讨?”欲待转来,又想道:“方才不应承来,倒也罢了,若空身回转,教别个来取得时,反是老大没趣;或者有家儿不养蚕的也未可知。”依旧又走向前去。只见一家门儿半开半掩,他也不管三七廿一,做两步跨到檐下,却又不敢进去。站在门外,舒颈望著里边,叫声:“有人么?”里边一个女人走出来,问道:“什么人?”施复满脸陪著笑道:“大娘子,要相求个火儿。”妇人道:“这时节,别人家是不肯的。只我家没忌讳。便点个与你也不妨得。”施复道:“如此,多谢了。”即将麻骨递与,妇人接过手,进去点出火来。
施复接了,谢声打搅,回身便走。走不上两家门面,背后有人叫道:“那取火的转来,掉落东西了。”施复听得,想道:“却不知掉了甚的?”又覆走转去。妇人说道:“你一个兜肚落在此了。”递还施复。施复谢道:“难得大娘子这等善心。”
妇人道:“何足为谢!向年我丈夫在盛泽卖丝,落掉六两多银子,遇著个好人拾得,住在那里等候。我丈夫寻去,原封不动,把来还了,连酒也不要吃一滴儿。这样人方是真正善心人!”施复见说,却与他昔年还银之事相合,甚是骇异,问道:“这事有几年了?”妇人把指头扳算道:“已有六年了。”施复道:“不瞒大娘子说,我也是盛泽人,六年前也曾拾过一个卖丝官人六两多银子,等候失主来寻,还了去。他要请我,也不要吃他的。但不知可就是大娘子的丈夫?”妇人道:“有这等事!待我教丈夫出来,认一认可是?”施复恐众人性急,意欲不要,不想手中麻骨火将及点完,乃道:“大娘子,相认的事甚缓,求得个黄同纸去引火时,一发感谢不尽。”
妇人也不回言,迳往里边去了。顷刻间,同一个后生跑出来。彼此睁眼一认,虽然隔了六年,面貌依然。正是昔年还银义士。正是: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当下那后生躬身作揖道:“常想老哥,无从叩拜,不想今日天赐下顾。”施复还礼不迭。二人作过揖,那妇人也来见个礼。后生道:“向年承老哥厚情,只因一时仓忙,忘记问得尊姓大号住处。后来几遍到贵镇卖丝,问主人家,却又不相认。四面寻访数次,再不能遇见,不期倒在敝乡相会。请里面坐。”
施复道:“多承盛情垂念,但有几个朋友,在舟中等候火去作晚食,不消坐罢。”后生道:“何不一发请来?”施复道:“岂有此理!”后生道:“既如此,送了火去来坐罢。”便教浑家取个火来,妇人即忙进去。后生问道:“老哥尊姓大号?今到哪里去?”施复道:“小子姓施名复,号润泽。今因缺了桑叶,要往洞庭山去买。”后生道:“若要桑叶,我家尽有,老哥今晚住在寒舍,让众人自去。明日把船送到宅上,可好么?”施复见说他家有叶,好不欢喜,乃道:“若宅上有时,便省了小子过湖,待我回覆众人自去。”妇人将出火来,后生接了,说:“我与老哥同去。”又吩咐浑家,快收拾夜饭。
当下二人拿了火来至船边,把火递上船去。众人一个个眼都望穿,将施复埋怨道:“讨个火甚么难事!却去这许多时?”施复道:“不要说起,这里也都看蚕,没处去讨。落后相遇著这位相熟朋友,说了几句话,故此迟了,莫要见怪!”又道:“这朋友偶有叶馀在家中,我已买下,不得相陪列位过湖了。包袱在舱中,相烦拿来与我。”众人检出付与。那后生便来接道:“待我拿罢!”施复叫道:“列位,暂时抛撇,归家相会。”别了众人,随那后生转来,乃问道:“适来忙促,不曾问得老哥贵姓大号。”答道:“小子姓朱名恩,表字子义。”施复道:“今年贵庚多少?”答道:“二十八岁。”施复道:“恁
样,小子叨长老哥八年!
又问:“令尊令堂同居么?”
朱恩道:“先父弃世多年,止有老母在堂,今年六十八岁了,吃一口长素。”
二人一头说,不觉已至门首。
朱恩推开门,请施复屋里坐下。
那桌上已点得灯烛。
朱恩放下包裹道:“大嫂快把茶来。”
声犹未了,浑家已把出两杯茶,就门帘内递与朱恩。
朱恩接过来,递一杯与施复,自己拿一杯相陪,又问道:“大嫂,鸡可曾宰么?”
浑家道:“专等你来相帮。”
朱恩听了,连忙把茶放下,跳起身要去捉鸡。
原来这鸡就罩在堂屋中左边。
施复即上前扯住道:“既承相爱,即小菜饭儿也是老哥的盛情,何必杀生!况且此时鸡已上宿,不争我来又害他性命,于心何忍!”
朱恩晓得他是个质直之人,遂依他说,仍复坐下道:“既如此说,明日宰来相请。”
叫浑家道:“不要宰鸡了。随分有现成东西,快将来吃罢,莫饿坏了客人。酒烫热些。”
施复道:“正是忙日子,却来蒿恼。幸喜老哥家没忌讳还好。”
朱恩道:“不瞒你说,旧时敝乡这一带,第一忌讳是我家,如今只有我家无忌讳。”
施复道:“这却为何?”
朱恩道:“自从那年老哥还银之后,我就悟了这道理。凡事是有个定数,断不由人,故此绝不忌讳,依原年年十分利息。乃知人家都是自己见神见鬼,全不在忌讳上来。妖由人兴,信有之也。”
施复道:“老哥是明理之人,说得极是。”
朱恩又道:“又有一节奇事,常年我家养十筐蚕,自己园上叶吃不来,还要买些。今年看了十五筐,这园上桑又不曾增一棵两棵,如今够了自家,尚馀许多,却好又济了老哥之用。这桑叶却像为老哥而生,可不是个定数?”
施复道:“老哥高见,甚是有理。就如你我相会,也是个定数。向日你因失银与我识面,今日我亦因失物,尊嫂见还。方才言及前情,又得相会。”
朱恩道:“看起来,我与老哥乃前生结下缘分,才得如此。意欲结为兄弟,不知尊意若何?”
施复道:“小子别无兄弟,若不相弃,可知好哩。”
当下二人就堂中八拜为交,认为兄弟。
施复又请朱恩母亲出来拜见了。
朱恩重复唤浑家出来,见了结义伯伯。
一家都欢欢喜喜。
不一时,将出酒肴,无非鱼肉之类。
二人对酌。
朱恩问道:“大哥有几位令郎?”
施复答道:“只有一个,刚才二岁,不知贤弟有几个?”
朱恩道:“止有一个女儿,也才二岁。”
便教浑家抱出来,与施复观看。
朱恩又道:“大哥,我与你兄弟之间,再结个儿女亲家何如?”
施复道:“如此最好,但恐家寒攀陪不起。”
朱恩道:“大哥何出此言!”
两下联了姻事,愈加亲热。
杯来盏去,直饮至更馀方止。
朱恩寻扇板门,把凳子两头搁著,支个铺儿在堂中右边,将荐席铺上。
施复打开包裹,取出被来丹好。
朱恩叫声安置,将中门闭上,向里面去了。
施复吹息灯火,上铺卧下,翻来覆去,再睡不著。
只听得鸡在笼中不住吱吱喳喳,想道:“这鸡为甚么只管咭咶?”
约莫一个更次,众鸡忽然乱叫起来,却像被甚么咬住一般。
施复只道是黄鼠狼来偷鸡,霍地立起身,将衣服披著急来看这鸡。
说时迟,那时快,才下铺,走不上三四步,只听得一时响亮,如山崩地裂,不知甚东西打在铺上,把施复吓得半步也走不动。
且说朱恩同母亲浑家正在那里饲蚕,听得鸡叫,也认做黄鼠狼来偷,急点火出来看。
才动步,忽听见这一响,惊得跌足叫苦道:“不好了!是我害了哥哥性命也!怎么处?”
飞奔出来。
母妻也惊骇,道:“坏了,坏了!”
接脚追随。
朱恩开了中门,才跨出脚,就见施复站在中间,又惊又喜道:“哥哥,险些儿吓杀我也!亏你如何走得起身,脱了这祸?”
施复道:“若不是鸡叫得慌,起身来看,此时已为虀粉矣。不知是甚东西打将下来?”
朱恩道:“乃是一根车轴搁在上边,不知怎地却掉下来?”
将火照时,那扇门打得粉碎,凳子都跌倒了。
车轴滚在壁边,有巴斗粗大。
施复看了,伸出舌头缩不上去。
此时朱恩母妻见施复无恙,已自进去了。
那鸡也寂然无声。
朱恩道:“哥哥起初不要杀鸡,谁想就亏他救了性命。”
二人遂立誓戒了杀生。
有诗为证:
昔闻杨宝酬恩雀,今见施君报德鸡。物性有知皆似此,人情好杀复何为?
当下朱恩点上灯烛,卷起铺盖,取出稻草,就地上打个铺儿与施复睡了。
到次早起身,外边却已下雨。
吃过早饭,施复便要回家。
朱恩道:“难得大哥到此!须住一日,明早送回。”
施复道:“你我正在忙时,总然留这一日,各不安稳,不如早些得我回去,等在闲时,大家宽心相叙几日。”
朱恩道:“不妨得!譬如今日到洞庭山去了,住在这里话一日儿。”
朱恩母亲也出来苦留,施复只得住下。
到巳牌时分,忽然作起大风,扬沙拔木,非常利害。
接著风就是一阵大雨。
朱恩道:“大哥,天遣你遇著了我,不去得还好。他们过湖的,有些担险哩。”
施复道:“便是。不想起这等大风,真个好怕人子!”
那风直吹至晚方息。
雨也止了。
施复又住了一宿,次日起身时,朱恩桑叶已采得完备。
他家自有船只,都装好了。
吃了饭,打点起身。
施复意欲还他叶钱,料道不肯要的,乃道:“贤弟,想你必不受我叶钱,我倒不虚文了。但你家中脱不得身,送我去便担搁两日工夫,若有人顾一个摇去,却不两便?”
朱恩道:
正要认著大哥家中,下次好来往,如何不要我去?家中也不消得我。
施复见他执意要去,不好阻挡,遂作别朱恩母妻,下了船。
朱恩把船摇动,刚过午,就到了盛泽。
施复把船泊住,两人搬桑叶上岸。
那些邻家也因昨日这风,却担著愁担子,俱在门首等侯消息,见施复到时,齐道:“好了,回来也!”急走来问道:“他们哪里去了不见?共买得几多叶?”
施复答道:“我在滩阙遇著亲戚家,有些馀叶送我,不曾同众人过湖。”
众人俱道:“好造化,不知过湖的怎样光景哩?”
施复道:“料然没事。”
众人道:“只愿如此便好。”
施复就央几个相熟的,将叶相帮搬到家里,谢声有劳,众人自去。
浑家接著,道:“我正在这里忧你,昨日恁样大风,不知如何过了湖?”
施复道:“且过来见了朱叔叔,慢慢与你细说。”
朱恩上前深深作揖,喻氏还了礼。
施复道:“贤弟请坐,大娘快取茶来,引孩子来见丈人。”
喻氏从不曾见过朱恩,听见叫他是贤弟,又称他是孩子丈人,心中惑突,正不知是兀谁,忙忙点出两杯茶,引出小厮来。
施复接过茶,递与朱恩,自己且不吃茶,便抱小厮过来,与朱恩看。
朱恩见生得清秀,甚是欢喜,放下茶,接过来抱在手中。
这小厮却如相熟的一般,笑嘻嘻全不怕生。
施复向浑家说道:“这朱叔叔便是向年失银子的,他家住在滩阙。”
喻氏道:“原来就是向年失银的。如何却得相遇?”
施复乃将前晚讨火落了兜肚,因而言及,方才相会留住在家,结为兄弟。
又与儿女联姻,并不要宰鸡,亏鸡警报,得免车轴之难。
所以不曾过湖,今日将叶送回。
前后事细细说了一遍。
喻氏又惊又喜,感激不尽,即忙收拾酒肴款待。
正吃酒间,忽闻得邻家一片哭声。
施复心中怪异,走出来问时,却是昨日过湖买叶的翻了船,十来个人都淹死了,只有一个人得了一块船板,浮起不死,亏渔船上救了回来报信。
施复闻得,吃这惊不小,进来说向朱恩与浑家听了,合掌向天称谢,又道:“若非贤弟相留,我此时亦在劫中矣。”
朱恩道:“此皆大哥平昔好善之报,与我何干!”
施复留朱恩住了一宿。
到次早,朝膳已毕,施复道:“本该留贤弟闲玩几日,便是晓得你家中事忙,不敢担误在此。过了蚕事,然后来相请。”
朱恩道:“这里原是不时往来的,何必要请。”
施复又买两盒礼物相送。
朱恩却也不辞,别了喻氏,解缆开船。
施复送出镇上,方才分手。
正是:只为还金恩义重,今朝难舍弟兄情。
且说施复是年蚕丝利息比别年更多几倍,欲要又添张机儿,怎奈家中窄隘,摆不下机床。
大凡人时运到来,自然诸事遇巧。
施复刚愁无处安放机床,恰好间壁邻家住著两间小房,连年因蚕桑失利,嫌道住居风水不好,急切要把来出脱,正凑了施复之便。
那邻家起初没售主时,情愿减价与人。
及至施复肯与成交,却又道方员无真假,比原价反要增厚,故意作难刁蹬,直徵个心满意足,方才移去。
那房子还拆得如马坊一般。
施复一面唤匠人修理,一而择吉铺设机床,自己将把锄头去垦机坑。
约摸锄了一尺多深,忽锄出一块大方砖来,揭起砖时,下面圆圆一个坛口,满满都是烂米。
施复说道:“可惜这一坛米,如何却埋在地下?”
又想道:“上边虽然烂了,中间或者还好。”
丢了锄头,把手去捧那烂米,还不上一寸,便露出一搭雪白的东西来。
举目看时,不是别件,却是腰间细两头趫,凑心的细丝锭儿。
施复欲待运动,恐怕被匠人们撞见,沸扬开去,急忙原把土泥掩好,报知浑家。
直至晚上,匠人去后,方才搬运起来,约有千金之数。
夫妻们好不欢喜!
施复因免了两次大难,又得了这注财乡,愈加好善。
凡力量做得的好事,便竭力为之;做不得的,他也不敢勉强,因此里中随有长者之名。
夫妻依旧省吃俭用,昼夜营运。
不上十年,就长有数千金家事。
又买了左近一所大房居住,开起三四十张绸机,又讨几房家人小厮,把个家业收拾得十分完美。
儿子观保,请个先生在家,教他读书,取名德胤,行聘礼定了朱恩女儿为媳。
俗语说得好:六亲合一运。
那朱恩家事也颇颇长起。
二人不时往来,情分胜如嫡亲。
话休烦絮。
且说施复新居房子,别屋都好,惟有厅堂摊塌坏了,看看要倒,只得兴工改造。
他本寒微出身,辛苦作家惯了,不做财主身分,日逐也随著做工的搬瓦弄砖,拿水提泥。
众人不晓得他是勤俭,都认做借意监工,没一个敢怠惰偷力。
工作半月有馀,择了吉日良机,立柱上梁。
众匠人都吃利市酒去了,止存施复一人,两边检点,柱脚若不平准的,便把来垫稳。
看到左边中间柱脚歪料,把砖去垫。
偏有这等作怪的事,左垫也不平,右垫又不稳,索性拆开来看,却原来下面有块三角沙石,尖头正向著上边,所以垫不平。
乃道:“这些匠工精乌帐!这块石怎么不去了,留在下边?”
便将手去一攀,这石随手而起。
拿开石看时,倒吃一惊!下面雪白的一大堆银子,其锭大小不一;上面有几个一样大的,腰间都束著红绒,其色甚是鲜明。
又喜又怪。
喜的是得这一大注财物,怪的是这几锭红绒束的银子,他不知藏下几多年了,颜色还这般鲜明。
当下不管好歹,将衣服做个兜儿,抓上许多,原把那块石盖好,飞奔进房,向床上倒下。
喻氏看见,连忙来问:“是
哪里来的?”施复无暇答应,见儿子也在房中,即叫道:“观保快同我来!”口中便说,脚下乱跑。喻氏即解其意。父子二人来至外边,教儿子看守,自己匀几次搬完。这些匠人酒还吃未完哩。
施复搬完了,方与浑家说知其故。夫妻三人好不喜!把房门闭上,将银收藏,约有二千馀金。红绒束的,止有八锭,每锭准准三两。收拾已完,施复要拜天地,换了巾帽长衣,开门出来。那些匠人,手忙脚乱,打点安柱上梁。见柱脚倒乱,乃道:“这是谁个弄坏了?又要费一番手脚。”施复道:“你们垫得不好,须还要重整一整。”工人知是家长所为,谁敢再言。流水自去收拾,那晓其中奥妙。
施复仰天看了一看,乃道:“此时正是卯时了,快些竖起来。”众匠人闻言,七手八脚。一会儿便安下柱子,擡梁上去。里边托出一大盘抛梁馒首,分散众人。邻里们都将著果酒来与施复把盏庆贺。施复因掘了藏,愈加快活,分外兴头,就吃得个半醺。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
施复送客去后,将巾帽长衣脱下,依原随身短衣,相帮众人。到巳牌时分,偶然走至外边,忽见一个老儿庞眉白发,年约六十已外,来到门首,相了一回,乃问道:“这里可是施家么?”施复道:“正是,你要寻哪个?”老儿道:“要寻你们家长,问句话儿。”施复道:“小子就是。老翁有甚话说?请里面坐了。”那老儿听见就是家主,把他上下只管瞧看,又道:“你真个是么?”施复笑道:“我不过是平常人,那个肯假!”老儿举一举手,道:“老汉不为礼了,乞借一步话说。”拉到半边,问道:“宅上可是今日卯时上梁安柱么?”施复道:“正是。”老儿又道:“官人可曾在左边中间柱下得些财采?”
施复见问及这事,心下大惊,想道:“他却如何晓得?莫不是个仙人!”因道著心事,不敢隐瞒,答道:“果然有些。”老儿又道:“内中可有八个红绒束的锭么?”施复一发骇异,乃道:“有是有的,老翁何由知得这般详细?”老儿道:“这八锭银子,乃是老汉的,所以知得。”施复道:“既是老翁的,如何却在我家柱下?”
那老儿道:“有个缘故。老汉叫做薄有寿,就住在黄江南镇上,止有老荆两口,别无子女。门首开个糕饼馒头等物点心铺子,日常用度有馀,积至三两,便倾成一个锭儿。老荆孩子气,把红绒束在中间,无非尊重之意。因墙卑室浅,恐露人眼目,缝在一个暖枕之内,自谓万无一失。积了这几年,共得八锭,以为老夫妻身后之用,尽有馀了。不想今早五鼓时分,老汉梦见枕边走出八个白衣小厮,腰间俱束红縧,在床前商议道:『今日卯时,盛泽施家竖柱安梁,亲族中应去的,都已到齐了。我们也该去矣。』有一个问道:『他们都在那一个所在?』一个道:『在左边中间柱下。』说罢,往外便走。有一个道:『我们住在这里一向,如不别而行,觉道忒薄情了。』遂俱复转身向老汉道:『久承照管,如今却要抛撇,幸勿见怪!』那时老汉梦中,不认得那八个小厮是谁,也不晓得是何处来的,问他道:『八位小官人是几时来的?如何都不相认?』小厮答道:『我们自到你家,与你只会得一面,你就把我们撇在脑后,故此我们便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又指腰间红縧道:『这还是初会这次,承你送的,你记得了么?』老汉一时想不著几时与他的,心中止挂欠无子,见其清秀,欲要他做个乾儿,又对他道:『既承你们到此,何不住在这里,父子相看,帮我做个人家?怎么又要往别处去?』八个小厮笑道:『你要我们做儿子,不过要送终之意。但我们该旺处去的。你这老官儿消受不起。』道罢,一齐往外而去。老汉此时觉道睡在床上,不知怎地身子已到门首,再三留之,头也不回,惟闻得说道:『天色晏了,快走罢。』一齐乱跑。老汉追将上去,被草根绊了一交,惊醒转来,与老荆说知,因疑惑这八锭银子作怪。到早上拆开枕看时,都已去了。欲要试验此梦,故特来相访,不想果然。”
施复听罢,大惊道:“有这样奇事!老翁不必烦恼,同我到里面来坐。”薄老道:“这事已验,不必坐了。”施复道:“你老人家许多路来,料必也饿了,现成点心吃些去也好。”这薄老儿见留他吃点心,倒也不辞,便随进来。只见新竖起三间堂屋,高大宽敞,木材巨壮,众匠人一个个乒乒乓乓,耳边惟闻斧凿之声,比平常愈加用力。你道为何这般勤谨?大凡新竖屋那日,定有个犒劳筵席,利市赏钱。这些匠人打点吃酒要钱,见家主进来,故便假殷勤讨好。
薄老儿看著如此热闹,心下嗟叹道:“怪道这东西欺我消受他不起,要望旺处去,原来他家恁般兴头!咦,这银子却也势利得狠哩!”不一时,来至一小客座中,施复请他坐下,急到里边向浑家说知其事。喻氏亦甚怪异,乃对施复道:“这银子既是他送终之物,何不把来送还,做个人情也好。”施复道:“正有此念,故来与你商量。”
喻氏取出那八锭银子,把块布包好。施复袖了,吩咐讨些酒食与他吃,复到客座中摸出包来,道:“你看,可是那八锭么?”薄老儿接过打开一看,分毫不差,乃道:“正是这八个怪物!”那老儿把来左翻右相,看了一回,对著银子说道:“我想你缝在枕中,如何便会出来?黄江泾到此有十里之
远,人也怕走,还要趁个船儿,你又没有脚,怎地一回儿就到了这里?
口中便说,心下又转著苦挣之难,失去之易,不觉眼中落下两点泪来。
施复道:“老翁不必心伤!小子情愿送还,赠你老人家百年之用。”
薄老道:“承官人厚情。但老汉无福享用,所以走了。今若拿去,少不得又要走的,何苦讨恁般烦恼吃!”
施复道:“如今乃我送你的,料然无妨。”
薄老只把手来摇道:“不要,不要!老汉也是个知命的,勉强来,一定不妙。”
施复因他坚执不要,又到里边与浑家商议。
喻氏道:“他虽不要,只我们心上过意不去。”
又道:“他或者消受这十锭不起,一二锭量也不打紧。”
施复道:“他执意一锭也不肯要。”
喻氏道:“我有个道理在此。把两锭裹在馒头里,少顷送与他作点心,到家看见,自然罢了,难道又送来不成?”
施复道:“此见甚妙。”
喻氏先支持酒肴出去。薄老坐了客位,施复对面相陪。
薄老道:“没事打搅官人,不当人子!”
施复道:“现成菜酒,何足挂齿!”
当下三杯两盏,吃了一回。薄老儿不十分会饮,不觉半醉。
施复讨饭与他吃饭,将要起身作谢,家人托出两个馒头。
施复道:“两个粗点心,带在路上去吃。”
薄老道:“老汉酒醉饭饱,连夜饭也不要吃了,路上如何又吃点心?”
施复道:“总不吃,带回家去便了。”
薄老儿道:“不消得,不消得!老汉家中做这项生意的,日逐自有,官人留下赏人罢。”
施复把来推在袖里道:“我这馒头馅好,比你铺中滋味不同。将回去吃,便晓得。”
那老儿见其意殷勤,不好固辞,乃道:“没甚事到此,又吃又袖,罪过,罪过!”
拱拱手道:“多谢了!”往外就走。
施复送出门前,那老儿自言自语道:“来便来了,如今去不知可就有便船?”
施复见他醉了,恐怕遗失了这两个馒头,乃道:“老翁,不打紧,我家有船,教人送你回去。”
那老儿点头道:“官人,难得你这样好心!可知有恁般造化!”
施复唤个家人,吩咐道:“你把船送这大伯子回去,务要送至家中,认了住处,下次好去拜访。”
家人应诺。
薄老儿相辞下船,离了镇上,望黄江泾而去。
那老儿因多了几杯酒,一路上问长问短,十分健谈。
不一时已到,将船泊住,扶那老儿上岸,送到家中。
妈妈接著,便问:“老官儿,可有这事么?”
老儿答道:“千真万真。”
口中便说,却去袖里摸出那两个馒头,递与施复家人道:“大官宅上事忙,不留吃茶了,这馒头转送你当茶罢。”
施家人答道:“我官人特送你老人家的,如何却把与我?”
薄老道:“你官人送我,已领过他的情了。如今送你,乃我之情,你不必固拒。”
家人再三推却不过,只得受了,相别下船,依旧摇回。
到自己河下,把船缆好,拿著馒头上岸。
恰好施复出来,一眼看见,问道:“这馒头我送薄老官的,你如何拿了回来?”
答道:“是他转送小人当茶,再三推辞不脱,勉强受了他的。”
施复暗笑道:“原来这两锭银那老儿还没福受用,却又转送别人。”
想道:“或者倒是那人造化,也未可知。”
乃吩咐道:“这两个馒头滋味,比别的不同,莫要又与别人!”
答应道:“小人晓得。”
那人来到里边寻著老婆,将馒头递与,还未开言说是哪里来的,被伙伴中叫到外边吃酒去了。
原来那人已有两个儿女,正害著疳膨食积病症。
当下婆娘接在手中,想道:“若被小男女看见,偷去吃了,倒是老大利害,不如把去大娘换些别样点心哄他罢。”
即便走来向主母道:“大娘,丈夫适才不知哪里拿这两个馒头,我想小男女正害肚腹病,傥看见偷吃了,这病却不一发加重!欲要求大娘换甚不伤脾胃的点心哄那两个男女。”
说罢,将馒头放在桌上。
喻氏不知其细,遂拣几件付与他去,将馒头放过。
少顷,施复进来,把薄老转与家人馒头之事,说向浑家,又道:“谁想倒是他的造化!”
喻氏听了,乃知把来换点心的就是,答道:“原来如此,却也奇异!”
便去拿那两个馒头,递与施复道:“你拍这馒头来看。”
施复不知何意,随手拍开,只听得桌上当的一响,举目看时,乃是一锭红绒束的银子,问道:“馒头如何你又取了他的?”
喻氏将那婆娘来换点心之事说出。
夫妻二人,不胜嗟叹。
方知银子赶人,麾之不去;命里无时,求之不来。
施复因怜念薄老儿,时常送些钱米与他,倒做了亲戚往来。
死后,又买块地儿殡葬。
后来施德胤长大,娶朱恩女儿过门,夫妻孝顺。
施复之富,冠于一镇。
夫妇二人,各寿至八十外,无疾而终。
至今子孙蕃衍,与滩阙朱氏世为姻谊云。
有诗为证:
六金还取事虽微,感德天心早鉴知。
滩阙巧逢恩义报,好人到底得便宜。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十八-译文
施润泽在滩阙遇到了朋友
“还带曾消纵理纹,返金种得桂枝芬。从来阴骘能回福,举念须知有鬼神。”这首诗引用了两个古人因阴德而得到福报的故事。
第一句“还带曾消纵理纹”讲的是唐朝晋公裴度的故事。裴度在未发迹时,一贫如洗,功名无望,便去找相士算命,以决定自己的前途。相士说:“你的功名事,暂且不必问。还有一句话,如果你不介意,我才敢直言。”裴度说:“我正处在迷茫中,所以求您指点,怎敢介意!”相士说:“你脸上的螣蛇纵理纹入口,几年之内,必定会饿死在沟渠中。”连相钱都不肯收。裴度是个知命的人,也不在意。
一天,裴度偶然到香山寺游玩。只见供桌上有一条宝带,光芒耀眼。裴度捡起来,心想:“这寺庙冷清,怎么会有这条宝带?”翻看了一会儿,又想:“一定是有贵人到这里礼佛更衣,不小心遗失了,肯定会回来找。”于是坐在廊下等候。不一会儿,见一个女子慌慌张张地走进寺庙,直奔大殿。她看了看供桌,连声叫苦,哭倒在地。
裴度走上前问道:“姑娘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那女子说:“我父亲被人陷害,被判了死刑,无处伸冤。我每天到这里恳求佛祖保佑,最近终于得到从轻发落,可以用钱赎罪。我家贫穷,四处乞讨,昨天得到一位贵人怜悯,送了一条宝带。我以为这是佛祖的恩赐,便带着宝带到佛前叩谢。因为急着赎父亲,竟忘了收这条带子,匆忙离开。走到半路才想起来,急忙赶回来取,却不知被谁拿走了。现在失去了这条带子,我父亲恐怕再也无法出狱了!”说完又哭。裴度说:“姑娘不必太伤心,是我捡到了,所以在这里等你。”把带子还给了她。那女子擦干眼泪,拜谢道:“请问您的姓名,日后我父亲好来感谢您。”裴度说:“姑娘有这样的冤屈,我身处贫困,无法帮助,实在惭愧。归还失物是常事,不必谢!”没有留下姓名就走了。
过了几天,裴度又遇到那位相士,相士惊讶地说:“你最近做了什么好事?”裴度回答:“没有。”相士说:“你现在的面相和以前大不相同。阴德纹明显,必定会位极人臣,长寿富贵,不可限量。”裴度当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果然出将入相,历事四朝,被封为晋国公,享年高寿。有诗为证:
纵理纹生相可怜,香山还带竟安然。淮西荡定功英伟,身系安危三十年。
第二句“返金种得桂枝芬”讲的是五代窦禹钧的故事。窦禹钧是蓟州人,官至谏议大夫,年过三十还没有儿子。一天夜里,他梦见祖父说:“你命中注定无子,寿命也只剩明年。趁早行善,或许可以延长寿命。”窦禹钧答应了。他本来就是个善良的人,做了这个梦后,更加努力行善。
一天傍晚,他在延庆寺旁捡到了黄金三十两、白金二百两。第二天一早,他便到寺前等候。不一会儿,见一个年轻人哭着走来。窦禹钧迎上去问他。年轻人说:“我父亲犯了重罪,被关在狱中,我四处求亲戚朋友,借了白金二百两、黄金三十两。昨天去赎父亲,因为管库的人不在,只好回来,被亲戚家留住了,多喝了几杯酒,把东西弄丢了。现在无法赎父亲了!”窦禹钧见他说的银数和自己捡到的相符,便从袖中拿出还给他,说:“别着急,我刚好捡到,在这里等你很久了。”年轻人接过手,打开一看,分毫未动,叩头哭泣感谢。窦禹钧扶起他,还额外赠送了一些银子。其他善事还有很多,不胜枚举。
一天夜里,他又梦见祖先说:“你本该无子无寿。现在因为还金的阴德,名字已挂在天曹,特赐你延长寿命三十年,并赐你五个儿子显贵。”窦禹钧从此更加积德行善,后来果然生了五个儿子:长仪、次俨、三侃、四偁、五僖,都在宋朝做了显官。窦禹钧活到八十二岁,沐浴后与亲戚告别,谈笑而逝。安乐老冯道有诗赠他:
燕山窦十郎,教子有义方。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
为什么要讲这两个故事?因为也有一个人曾经归还了遗失的黄金,后来虽然没有像这两位那样大富大贵,却也免了一场大难,享受了丰厚的家业。正所谓: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切祸福,都是自作自受。
话说苏州府吴江县离城七十里,有个乡镇叫盛泽,镇上居民众多,民风淳朴,都以养蚕织绸为业。男女勤劳,织机声日夜不停。市上有千百余家绸丝牙行,远近村坊织成的绸缎都到这里上市。四方商贾来收购的,蜂拥而至,挤得水泄不通,路上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这里是出产锦绣的地方,积聚绫罗的宝地。江南养蚕的地方很多,但以这个镇最为兴盛。有几句口号为证:
东风二月暖洋洋,江南处处蚕桑忙。蚕欲温和桑欲乾,明如良玉发奇光。缲成万缕千丝长,大筐小筐随络床。美人抽绎沾唾香,一经一纬机杼张。咿咿轧轧谐宫商,花开锦簇成疋量。莫忧八口无餐粮,朝来镇上添远商。
且说嘉靖年间,这盛泽镇上有一人,姓施名复,妻子喻氏,夫妻两口,没有子女。家中开了一台织绸机,每年养几筐蚕,妻子纺线,丈夫织绸,日子过得不错。这镇上都是温饱之家,织好的绸缎,一般要积攒到十来匹,最少也有五六匹,才去上市。大户人家积得多就不上市,都是牙行引客商上门来买。施复是个小户,本钱少,织三四匹就去上市卖掉。
一天,他已经积了四匹绸,一匹一匹折好,用布包好,径直来到市上。只见人山人海,喧闹非凡,非常热闹。施复到一个熟悉的牙行去卖,见门口挤满了卖绸的人,屋里坐着三四个客商。主人家站在柜台里,翻看绸缎,估价。施复挤开众人,把绸递给主人家。主人家接过来,解开包袱,一匹一匹翻看,称了重量,定了价钱,递给一个客人说:“这位施一官是个老实人,不耐烦的,给他些好银子。”那客人真的只挑细丝称准,付给施复。施复自己也拿出秤来称了称,觉得轻了些,又争着添了一二分,也就罢了。讨了张纸包好银子,放
施复把包袱收进兜肚里,向主人家拱了拱手,说了声“有劳”,转身就走。
走了不到半箭之地,他一眼瞥见街边有一个小小的青布包。施复快步上前,捡起包,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打开一看,里面是两锭银子,还有三四块小银子和一文太平钱。他用手掂了掂,大概有六两多重。心里高兴地想:“今天真是走运!捡到这些银子,正好用来做本钱。”他赶紧把银子包好,揣进兜肚里,往家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现在家里有一台织机,足够日常开销了。有了这银子,再添一台织机,一个月能织出多少绸缎,能赚不少利息。这笔银子就当是意外之财,先不要动它。攒上一年,看看能有多少,明年再添一台织机,一年又能赚多少利息。算到十年后,就能有千金的财富。到时候盖什么房子,买多少田地。”
正算得高兴,眼看快到家了,忽然转念一想:“这银子如果是富人掉的,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丢了也无所谓,我捡了用也无妨;但如果是客商掉的,他们抛妻弃子,风餐露宿,辛辛苦苦挣来的钱,现在丢了,肯定很烦恼!如果是有本钱的商人,丢了这笔钱,生意还能继续,倒也不至于太在意;但如果是个小本生意的人,只有这点本钱,或者像我一样辛苦过日子,靠卖绸缎或丝线为生,这两锭银子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丢了就等于断了生计,一家人没了活路,互相埋怨,最后可能卖儿卖女。如果是个性子急的,气不过,可能会因此丧命。我虽然是捡来的,不算大错,但心里总不安稳。就算有了这银子,也不一定能真的发家致富。以前没有这笔钱,日子也照样过。不如回到捡银子的地方,等失主来寻,还给他,心里也能踏实。”于是他又转身回去,心想:
多少恶念可以转为善念,多少善念也可能转为恶念。劝大家多行善事,不要作恶。
施复回到捡银子的地方,靠在行家的柜子边,等了半天,也没见失主来。他本来是空着肚子出门的,渐渐觉得饿了,想回家吃了饭再来,又怕失主突然来了错过,只好忍着饿继续等。
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村里的年轻人,满头大汗地冲进行家,大声喊道:“主人家,我刚才把银子忘在柜子上了,你捡到了吗?”主人家说:“你这人真糊涂!早上把银子交给你了,现在又来问我,你要是忘在柜子上,别说一包,再多几包也早被人拿走了。”那年轻人急得直跺脚:“这是我种田的本钱,现在没了,可怎么办?”施复问:“大概有多少?”年轻人说:“一共六两二钱,是我卖丝的钱。”施复又问:“用什么包的?有几件?”年轻人说:“两锭大银子,还有三四块小的,用青布包着。”施复说:“这样啊,别急。我捡到了,一直在这儿等你。”说完从兜肚里摸出银子,递给那人。那人连声道谢,接过银子,打开一看,分文不少。
这时,来往的人都觉得稀奇,围了上来,纷纷问:“在哪儿捡的?”施复指了指说:“就在这台阶上捡的。”那年轻人说:“难得老哥这么好心,在这儿等着还我。要是落在别人手里,哪会这样!现在倒像是我捡的了。我情愿分一半给老哥。”施复说:“我要是想要,何必分你一半?直接全拿走不就行了?”年轻人说:“那这样吧,我送一两银子给老哥买果子吃。”施复笑道:“你这人真傻!六两银子我都不要,要你这一两银子干嘛?”年轻人说:“老哥,银子你也不要,我怎么报答你呢?”
众人说:“看这位老兄,是个厚道人,估计不会要你报答。不如请他去酒馆喝几杯,表示一下心意。”年轻人说:“说得对。”便邀请施复一起去。施复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家里还有事,别耽误我时间。”说完转身就走。年轻人留不住他。众人说:“你这人真是走运!丢了银子,一文钱没花,就找回来了。”年轻人说:“是啊,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人。”他把银子收好,向主人家道了声谢,下了台阶走了。众人也纷纷赞叹着散去。有人说:“施复真是个傻子,捡了银子不拿去用,却傻站着等人来还。”也有人说:“这人积了阴德,以后一定有好报。”
不说众人议论。且说施复回到家,妻子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施复说:“别提了,快到家了,因为一件事,又转身回去,耽搁了一会儿。”妻子问:“什么事耽搁了?”施复把还银子的事告诉了妻子。妻子说:“这事做得好。古人说:‘横财不富命穷人。’如果命里没有这笔钱,得了反而可能招灾惹祸,也未可知。”施复说:“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还了回去。”夫妻二人不以捡到银子为喜,反而以还了银子为安。那些衣冠楚楚的君子中,多有见利忘义的,没想到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反而有这样的见识。
做事要同心协力,夫妻和睦才能积德深厚。万贯钱财如粪土,一分仁义却值千金。
从那以后,施复每年养蚕,赚了不少钱,日子渐渐宽裕起来。养蚕有十体、二光、八宜等方法,也有三稀、五广的忌讳。第一要选好蚕种。蚕种好,结的茧小而厚实,丝质细腻,可以缫丝。如果蚕种不好,只能做棉絮,不能缫丝,利润就差了好几倍。第二要看时运。有福气的人,即使蚕种不好,也能结出好茧;如果时运不济,好蚕种也会变成棉茧。北方的蚕三眠,南方的蚕都是四眠。蚕眠后喂桑叶要及时。蚕怕冷怕热,只有温度适中才合适。一天之内,分为四个时段:早晚像春秋,正午像夏天,深夜像冬天,所以调养最难。江南有句谚语说:
做天别做四月天,蚕要温暖麦要寒。秧苗要阳光,麻要雨水,采桑的娘子要晴天。
施复一来蚕种选得好,二来有些时运,养的蚕没有一个结棉茧的,缫出的丝又细又圆,均匀紧实,干净光亮,没有一根粗节不均匀的。每筐蚕丝,比别家多缫出不少。织出的绸缎也
施复去市场上卖丝绸,人们看到他的丝绸光泽亮丽,都争相购买,价格比往常每匹高出一些。因为这些顺利的生意,几年间,他增加了三四台织绸机,家中变得相当富裕。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施润泽”。他还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观保”,寄名在观音大士名下,才两岁,长得眉清目秀,是个好孩子。
话说那年又到了养蚕的季节,蚕已经过了三眠,整个镇上都缺桑叶,施复家也只够用两天,他心里非常着急,无处可买。一般来说,蚕市时天气多变,蚕受了寒湿之气,又吃了冷露的叶子,很容易僵死,十只蚕中只能存活一半。这样桑叶就会有多余。那年天气温暖,家家户户的蚕都安然无恙,桑叶因此短缺。
施复正愁没地方买桑叶,非常焦虑,忽然听到邻居说洞庭山那边桑叶很多,于是十几家人一起过湖去买。施复听到后,带了些银两,把被褥打包,也上了船。这时已经是下午,船开动后离开了本镇。过了平望,来到一个叫滩阙的村庄,这个地方在太湖旁边,离盛泽有四十里远。天色已晚,来不及过湖,于是把船停在一个小港湾里,系好缆绳,准备做晚饭,却发现自己忘了带打火刀石。众人说:“谁上岸去取个火种来?”施复像被神差鬼使一般,答应道:“我去吧。”他拿了一把麻骨,跳上岸。看到家家户户都关着门。你道为什么天色还没晚,人家就关门了?原来养蚕的人家最忌讳生人来打扰。从蚕出到成茧的四十多天里,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户,没人来往。再大的事情也不敢上门。
施复走过几家,起初觉得很奇怪,心想:“这些人家,难道是怕鬼把人拖走,太阳还在天上,就都关门了。”忽然想起:“呸!自己也是养蚕的,竟然忘了取火是养蚕人家最忌讳的。这下可麻烦了,现在去哪里找火?”他想转身回去,但又想:“刚才不该答应来取火,现在空手回去,让别人来取火,反而显得自己没本事;或许有一家不养蚕的也说不定。”于是他又继续往前走。看到一家门半开半掩,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两步跨到屋檐下,却不敢进去。站在门外,伸长脖子往里看,喊道:“有人吗?”里面走出一个女人,问道:“谁啊?”施复满脸堆笑说:“大娘子,想借个火。”妇人说:“这个时候,别人家是不会借的。只有我家没忌讳。给你点个火也无妨。”施复说:“那就多谢了。”把麻骨递给她,妇人接过去,进去点了火出来。
施复接过火,道了声谢,转身就走。走了不到两家门面,背后有人喊:“取火的回来,你掉了东西。”施复听到,心想:“不知道掉了什么?”又转身回去。妇人说:“你一个兜肚掉在这里了。”把兜肚还给施复。施复谢道:“难得大娘子这么好心。”
妇人说:“这有什么好谢的!前些年我丈夫在盛泽卖丝,掉了六两多银子,遇到一个好人捡到,住在那里等失主。我丈夫找去,那人原封不动地把银子还了,连酒也不肯喝一口。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好心人!”施复听了,觉得和他六年前还银子的事很相似,非常惊讶,问道:“这事有几年了?”妇人扳指头算了算说:“已经六年了。”施复说:“不瞒大娘子说,我也是盛泽人,六年前也捡过一个卖丝官人的六两多银子,等失主来寻,还给了他。他要请我喝酒,我也没喝。不知道是不是大娘子的丈夫?”妇人说:“有这种事!等我叫我丈夫出来,认一认是不是?”施复怕船上的人等急了,不想耽搁,但手中的麻骨火快烧完了,便说:“大娘子,相认的事不急,能不能再给我一张黄纸引火,感激不尽。”
妇人没说话,直接进屋去了。不一会儿,带着一个年轻人跑出来。两人互相一看,虽然隔了六年,面貌依然没变。正是当年还银子的义士。真是: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年轻人躬身作揖说:“常想老哥,却无从拜访,没想到今天天赐良机,能见到您。”施复连忙还礼。两人互相作揖,妇人也来见礼。年轻人说:“当年承蒙老哥厚情,只因当时匆忙,忘了问您的姓名和住处。后来几次到贵镇卖丝,问主人家,却没人认识。四处寻访多次,都没能遇见,没想到今天在敝乡相会。请进屋坐。”
施复说:“多谢您的盛情,但我有几个朋友在船上等火做晚饭,就不坐了。”年轻人说:“为什么不一起请来?”施复说:“这怎么行!”年轻人说:“既然如此,送了火去再回来坐吧。”便让妻子取火来,妇人急忙进屋。年轻人问:“老哥尊姓大名?现在要去哪里?”施复说:“我姓施名复,号润泽。现在因为缺桑叶,要去洞庭山买。”年轻人说:“如果要桑叶,我家有很多,老哥今晚就住在我家,让其他人先回去。明天我把船送到您家,怎么样?”施复听说他家有桑叶,非常高兴,说:“如果您家有桑叶,我就不用过湖了,等我回去告诉其他人。”妇人拿出火来,年轻人接过火,说:“我和老哥一起去。”又吩咐妻子赶快准备晚饭。
两人拿了火来到船边,把火递给船上的人。众人等得眼睛都快望穿了,埋怨施复说:“取个火这么难吗?怎么去了这么久?”施复说:“别提了,这里的人都在养蚕,没地方借火。后来遇到这位老朋友,聊了几句,所以耽搁了,别见怪!”又说:“这位朋友家里正好有多余的桑叶,我已经买下了,不能陪各位过湖了。我的包袱在船舱里,麻烦拿给我。”众人把包袱找出来给他。年轻人接过包袱说:“我来拿吧!”施复对众人说:“各位,暂时别过湖了,回家再见。”告别了众人,跟着年轻人回去,问道:“刚才匆忙,没问老哥尊姓大名。”年轻人回答:“我姓朱名恩,字子义。”施复问:“今年贵庚多少?”朱恩答:“二十八岁。”施复说:“那
样,小弟叨扰老哥八年了!
又问:“令尊令堂还在一起住吗?”
朱恩回答:“先父去世多年,只有老母亲在家,今年六十八岁了,吃长素。”
两人一边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门口。
朱恩推开门,请施复进屋坐下。
桌上已经点上了灯烛。
朱恩放下包裹说:“大嫂快拿茶来。”
话音刚落,妻子已经拿出两杯茶,从门帘内递给朱恩。
朱恩接过来,递给施复一杯,自己拿一杯陪着,又问:“大嫂,鸡杀了吗?”
妻子回答:“就等你来帮忙。”
朱恩听了,连忙放下茶杯,跳起来要去捉鸡。
原来鸡就关在堂屋左边。
施复立刻上前拉住他说:“既然你这么热情,就算是小菜饭也是老哥的好意,何必杀生!况且现在鸡已经休息了,不争我来又害它性命,于心何忍!”
朱恩知道他是直率的人,于是依了他,重新坐下说:“既然这样,明天再杀来请你。”
叫妻子说:“不要杀鸡了。随便拿些现成的东西来吃吧,别饿坏了客人。酒热一些。”
施复说:“正是忙的时候,却来打扰。幸好老哥家没有忌讳还好。”
朱恩说:“不瞒你说,以前我们这一带,最忌讳的是我家,现在只有我家没有忌讳。”
施复问:“这是为什么?”
朱恩说:“自从那年老哥还钱之后,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凡事都有定数,不由人做主,所以绝不忌讳,依旧每年收十分利息。才知道别人都是自己吓自己,和忌讳无关。妖由人兴,确实如此。”
施复说:“老哥是明理的人,说得很有道理。”
朱恩又说:“还有一件奇事,往年我家养十筐蚕,自己园里的桑叶不够吃,还要买一些。今年养了十五筐,园里的桑树也没增加,现在不仅够自家用,还剩下很多,正好又帮了老哥的忙。这桑叶好像是为老哥而生的,难道不是定数吗?”
施复说:“老哥高见,很有道理。就像你我相会,也是定数。以前你因为丢钱认识了我,今天我因为丢东西,尊嫂还给我。刚才提到以前的事,又得以相会。”
朱恩说:“看起来,我和老哥是前生结下的缘分,才能这样。我想和你结为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施复说:“小弟没有兄弟,如果不嫌弃,当然好。”
于是两人在堂中八拜结为兄弟。
施复又请朱恩的母亲出来拜见。
朱恩又叫妻子出来,见了结义哥哥。
一家人都很高兴。
不一会儿,端出酒菜,无非是鱼肉之类。
两人对饮。
朱恩问:“大哥有几个儿子?”
施复回答:“只有一个,刚两岁,不知贤弟有几个?”
朱恩说:“只有一个女儿,也才两岁。”
便叫妻子抱出来给施复看。
朱恩又说:“大哥,我们兄弟之间,再结个儿女亲家如何?”
施复说:“这样最好,但恐怕家境贫寒,配不上。”
朱恩说:“大哥何必这么说!”
两人定了亲事,更加亲热。
杯来盏去,一直喝到深夜才停。
朱恩找来扇板门,把凳子两头搁着,在堂中右边支了个铺,铺上草席。
施复打开包裹,拿出被子铺好。
朱恩叫了声“安置”,关上中门,回里面去了。
施复吹灭灯火,上床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
只听见鸡在笼子里不停地吱吱喳喳,心想:“这鸡为什么一直叫?”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鸡突然乱叫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一样。
施复以为是黄鼠狼来偷鸡,猛地起身,披上衣服急忙去看鸡。
说时迟那时快,刚下床,走了不到三四步,只听见一声巨响,像山崩地裂一样,不知道什么东西砸在床上,把施复吓得半步也走不动。
再说朱恩和母亲妻子正在喂蚕,听见鸡叫,也以为是黄鼠狼来偷鸡,急忙点灯出来看。
刚走几步,忽然听见这声巨响,惊得跺脚叫苦:“不好了!是我害了哥哥的命!怎么办?”
飞奔出来。
母亲和妻子也惊慌失措,说:“坏了,坏了!”
跟着跑出来。
朱恩打开中门,刚跨出脚,就看见施复站在中间,又惊又喜地说:“哥哥,差点吓死我了!你怎么能起身,躲过这场祸?”
施复说:“要不是鸡叫得厉害,我起身来看,现在已经成肉酱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下来?”
朱恩说:“是一根车轴搁在上面,不知道怎么掉下来了。”
用火照看,那扇门被打得粉碎,凳子都倒了。
车轴滚在墙边,有巴斗那么粗。
施复看了,伸出舌头缩不回去。
这时朱恩的母亲和妻子见施复没事,已经回屋了。
鸡也安静了。
朱恩说:“哥哥起初不让杀鸡,没想到它救了你的命。”
两人于是发誓戒杀生。
有诗为证:
昔闻杨宝酬恩雀,今见施君报德鸡。物性有知皆似此,人情好杀复何为?
朱恩点上灯烛,卷起铺盖,拿出稻草,在地上铺了个铺让施复睡下。
第二天早上起来,外面已经下雨。
吃过早饭,施复就要回家。
朱恩说:“难得大哥来!住一天,明天再送你回去。”
施复说:“我们都在忙的时候,就算留一天,大家都不安心,不如早点让我回去,等闲时再好好叙几天。”
朱恩说:“没关系!就像今天去洞庭山了,住在这里聊一天。”
朱恩的母亲也出来苦苦挽留,施复只好留下。
到了巳时,突然刮起大风,飞沙走石,非常厉害。
接着就是一阵大雨。
朱恩说:“大哥,天让你遇到我,不去还好。那些过湖的人,有些危险。”
施复说:“是啊。没想到刮这么大的风,真吓人!”
那风一直吹到晚上才停。
雨也停了。
施复又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朱恩的桑叶已经采好了。
他家自有船只,都装好了。
吃过饭,准备出发。
施复想还他桑叶钱,估计他不会要,于是说:“贤弟,我想你一定不会收我的桑叶钱,我就不客气了。但你家里离不开人,送我会耽误两天工夫,如果有人雇一个船夫摇船去,岂不是两便?”
朱恩说:
正要认识大哥家,以后好来往,为什么不让我去?家里也不需要我。
施复见他执意要去,不好阻拦,于是告别了朱恩的母亲和妻子,上了船。
朱恩摇动船桨,刚过中午,就到了盛泽。
施复把船停住,两人把桑叶搬上岸。
那些邻居也因为昨天的风,心里担忧,都在门口等消息,见施复回来,齐声说:“好了,回来了!”急忙走过来问:“他们去哪里了?买了多少桑叶?”
施复回答:“我在滩阙遇到亲戚家,他们有些多余的桑叶送给我,没有和大家一起过湖。”
大家都说:“真是好运气,不知道过湖的人怎么样了?”
施复说:“应该没事。”
大家说:“但愿如此。”
施复请几个熟悉的邻居帮忙把桑叶搬到家里,感谢他们的帮助,大家各自离开。
妻子迎接他,说:“我正在这里担心你,昨天那么大的风,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湖的?”
施复说:“先过来见见朱叔叔,慢慢再和你细说。”
朱恩上前深深作揖,喻氏还了礼。
施复说:“贤弟请坐,大娘快拿茶来,带孩子来见丈人。”
喻氏从未见过朱恩,听到叫他贤弟,又称他是孩子的丈人,心里疑惑,不知道是谁,急忙倒了两杯茶,带出孩子来。
施复接过茶,递给朱恩,自己却不喝茶,抱起孩子给朱恩看。
朱恩见孩子长得清秀,非常高兴,放下茶,接过孩子抱在怀里。
这孩子好像和朱恩很熟一样,笑嘻嘻的,一点也不怕生。
施复对妻子说:“这位朱叔叔就是当年丢银子的人,他家住在滩阙。”
喻氏说:“原来就是当年丢银子的人。怎么会遇到他?”
施复于是把前天晚上讨火时丢了兜肚,因此提到这件事,才相会并留他在家,结为兄弟。
还和儿女联姻,并且没有杀鸡,多亏鸡的警报,才免去了车轴的灾难。
所以没有过湖,今天把桑叶送回来。
前后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喻氏又惊又喜,感激不尽,急忙准备酒菜款待。
正在喝酒时,忽然听到邻居家一片哭声。
施复心里奇怪,走出去问时,原来是昨天过湖买桑叶的船翻了,十来个人都淹死了,只有一个人抓住一块船板,浮起来没死,被渔船救了回来报信。
施复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进来告诉朱恩和妻子,合掌向天感谢,又说:“如果不是贤弟留我,我现在也在劫难中了。”
朱恩说:“这都是大哥平时行善的回报,和我有什么关系!”
施复留朱恩住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施复说:“本来应该留贤弟多玩几天,但知道你家里事忙,不敢耽误你。等蚕事结束后,再来请你。”
朱恩说:“这里本来就是常来常往的,何必特意请。”
施复又买了两盒礼物送给他。
朱恩也不推辞,告别了喻氏,解开缆绳开船。
施复送他到镇上,才分手。
正是:只为还金恩义重,今朝难舍弟兄情。
再说施复这年的蚕丝利息比往年多了几倍,想再添一台织机,但家里地方小,放不下。
人运气来了,自然事事顺利。
施复正愁没地方放织机,恰好隔壁邻居家有两间小房,因为连年蚕桑失利,觉得住的地方风水不好,急着要卖掉,正好符合施复的需要。
那邻居起初没有买主时,愿意降价卖。
等到施复愿意成交时,却又说方员无真假,比原价还要加价,故意刁难,直到心满意足,才搬走。
那房子拆得像马棚一样。
施复一边叫工匠修理,一边选吉日铺设织机,自己拿着锄头去挖机坑。
大约挖了一尺多深,忽然挖出一块大方砖,揭开砖时,下面有一个圆圆的坛口,里面满满的都是烂米。
施复说:“可惜这一坛米,怎么埋在地下?”
又想:“上面虽然烂了,中间可能还好。”
丢下锄头,用手去捧那烂米,还没捧到一寸,就露出一块雪白的东西。
抬头一看,不是别的,正是腰间细两头尖,中间细的银锭。
施复想搬动,又怕被工匠们看见,传出去,急忙用土掩好,告诉妻子。
直到晚上,工匠们走了,才搬出来,大约有千金的数目。
夫妻俩非常高兴!
施复因为免了两次大难,又得了这笔财富,更加行善。
凡是力所能及的好事,他都尽力去做;做不到的,他也不敢勉强,因此村里人都称他为长者。
夫妻俩依旧省吃俭用,日夜经营。
不到十年,就有了几千金的家产。
又买了附近一所大房子住,开了三四十台织机,还雇了几房家人和小厮,把家业打理得十分完美。
儿子观保,请了个先生在家教他读书,取名德胤,行聘礼定了朱恩的女儿为媳妇。
俗话说得好:六亲合一运。
朱恩的家业也渐渐兴旺起来。
两人经常来往,感情比亲兄弟还要好。
话不多说。
再说施复的新房子,别的房间都还好,只有厅堂塌坏了,眼看要倒,只好动工改造。
他本是寒微出身,辛苦惯了,不摆财主的架子,每天跟着工人们搬砖弄瓦,提水拌泥。
大家不知道他是勤俭,都以为他是借机监工,没人敢偷懒。
工作了半个多月,选了吉日良辰,立柱上梁。
工匠们都去喝利市酒了,只剩下施复一个人,两边检查,柱脚如果不平,就用砖垫稳。
看到左边中间的柱脚歪了,用砖去垫。
偏偏有这种怪事,左边垫不平,右边垫不稳,索性拆开来看,原来下面有块三角沙石,尖头朝上,所以垫不平。
施复说:“这些工匠真是糊涂!这块石头怎么不搬走,留在下面?”
于是用手一扳,石头随手而起。
拿开石头一看,大吃一惊!下面是一大堆雪白的银子,银锭大小不一;上面有几个一样大的,腰间都束着红绒,颜色非常鲜艳。
又喜又怪。
喜的是得了这一大笔财物,怪的是这几锭红绒束的银子,不知藏了多少年,颜色还这么鲜艳。
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用衣服做个兜,抓了许多,把石头盖好,飞奔进房,倒在床上。
喻氏看见,急忙来问:“是
“从哪里来的?”施复没有时间回答,看到儿子也在房间里,就喊道:“观保,快跟我来!”他一边说,一边脚下乱跑。喻氏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父子二人来到外面,让儿子看守,自己分几次搬完。这些工匠们还在喝酒,还没喝完。
施复搬完后,才告诉妻子事情的经过。夫妻三人非常高兴!他们把房门关上,将银子收藏起来,大约有两千多两。其中用红绒束着的只有八锭,每锭正好三两。收拾完毕后,施复要拜天地,换了头巾和长衣,开门出来。那些工匠们手忙脚乱,准备安柱上梁。看到柱脚乱了,就说:“这是谁弄坏的?又要费一番功夫。”施复说:“你们垫得不好,还得重新整理一下。”工人们知道是家长所为,谁还敢再说什么。他们赶紧自己去收拾,哪里知道其中的奥妙。
施复抬头看了看天,说:“现在正是卯时了,快点竖起来。”工匠们听了,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不一会儿就安好了柱子,把梁抬上去。里面端出一大盘抛梁馒头,分给大家。邻居们都带着果酒来给施复敬酒庆贺。施复因为挖到了宝藏,更加高兴,兴致特别高,喝得半醉。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
施复送走客人后,脱下头巾和长衣,换上原来的短衣,帮忙大家干活。到了巳时,偶然走到外面,忽然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年纪大约六十多岁,来到门口,看了看,问道:“这里是施家吗?”施复说:“是的,你要找谁?”老头说:“要找你们家长,问句话。”施复说:“我就是。老翁有什么话要说?请进来坐。”老头听说他就是家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说:“你真的是吗?”施复笑道:“我不过是个普通人,谁会冒充!”老头举了举手,说:“老汉不客气了,借一步说话。”把他拉到一边,问道:“你家今天卯时上梁安柱了吗?”施复说:“是的。”老头又说:“官人有没有在左边中间的柱子下得到一些财宝?”
施复听到他问起这事,心里大惊,想道:“他怎么知道?难道是个仙人!”因为心里有事,不敢隐瞒,回答说:“确实有些。”老头又说:“里面有没有八个用红绒束着的银锭?”施复更加惊讶,说:“有是有,老翁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老头说:“这八锭银子是我的,所以知道。”施复说:“既然是老翁的,怎么会在我的柱子下?”
老头说:“有个缘故。老汉叫薄有寿,住在黄江南镇上,只有老两口,没有子女。门口开个糕饼馒头等点心的铺子,日常开销有剩余,积攒到三两,就铸成一个银锭。老伴孩子气,用红绒束在中间,无非是表示尊重。因为墙矮屋浅,怕被人看见,就缝在一个暖枕里,自以为万无一失。积攒了这几年,一共得了八锭,打算作为老夫妻身后之用,足够了。没想到今天早上五更时分,老汉梦见枕边走出八个白衣小厮,腰间都束着红带,在床前商量说:『今天卯时,盛泽施家竖柱安梁,亲族中该去的,都已经到齐了。我们也该去了。』有一个问:『他们在哪个地方?』一个说:『在左边中间的柱子下。』说完,就往外走。有一个说:『我们住在这里这么久,如果不告而别,显得太薄情了。』于是都转身对老汉说:『久承照管,如今却要离开,请不要见怪!』那时老汉在梦中,不认得那八个小厮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就问他们:『八位小官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不认识?』小厮回答说:『我们自从到你家,只和你见过一面,你就把我们忘在脑后,所以我们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们。』又指着腰间的红带说:『这还是初次见面时你送的,你记得吗?』老汉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给过他们,心里只挂念没有儿子,见他们清秀,想让他们做干儿子,又对他们说:『既然你们来到这里,何不住在这里,父子相看,帮我做个家?怎么又要去别处?』八个小厮笑道:『你要我们做儿子,不过是想让我们送终。但我们该去兴旺的地方。你这老官儿消受不起。』说完,一齐往外走。老汉这时觉得睡在床上,不知怎么身子已经到了门口,再三挽留,他们头也不回,只听见他们说:『天色晚了,快走吧。』一齐乱跑。老汉追上去,被草根绊了一跤,惊醒过来,和老伴说了,怀疑是这八锭银子作怪。早上拆开枕头一看,银子都不见了。想验证这个梦,所以特地来拜访,没想到果然如此。”
施复听完,大惊道:“有这样奇怪的事!老翁不必烦恼,跟我到里面坐坐。”薄老头说:“这事已经验证了,不必坐了。”施复说:“你老人家走了这么远的路,想必也饿了,现成的点心吃些再走也好。”这薄老头见留他吃点心,也不推辞,就跟着进来。只见新竖起的三间堂屋,高大宽敞,木材粗壮,工匠们一个个乒乒乓乓地干活,耳边只听见斧凿声,比平常更加卖力。你道为什么这么勤快?大凡新竖屋那天,一定有个犒劳宴席,还有赏钱。这些工匠们想着喝酒要钱,见家主进来,就假装殷勤讨好。
薄老头看着这么热闹,心里感叹道:“怪不得这东西嫌我消受不起,要去兴旺的地方,原来他家这么兴旺!咦,这银子也真是势利得很!”不一会儿,来到一个小客座中,施复请他坐下,急忙到里面告诉妻子这件事。喻氏也觉得奇怪,对施复说:“这银子既然是他送终之物,何不还给他,做个人情也好。”施复说:“正有这个想法,所以来和你商量。”
喻氏取出那八锭银子,用布包好。施复揣在袖子里,吩咐准备些酒食给他吃,又回到客座中拿出包来,说:“你看,是不是那八锭?”薄老头接过来打开一看,分毫不差,说:“正是这八个怪物!”老头把银子左翻右看,看了一会儿,对着银子说:“我想你缝在枕头里,怎么会出来?黄江泾到这里有十里之
路途遥远,人们都害怕走远路,还要乘船,你又没有脚,怎么一会儿就到了这里?
口中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想着辛苦挣来的东西容易失去,不知不觉眼中落下两滴泪来。
施复说:“老翁不必伤心!我愿意送还给你,赠你老人家百年之用。”
薄老说:“承蒙官人厚情。但我老汉无福享用,所以走了。现在如果拿去,少不得又要走的,何必自找烦恼!”
施复说:“现在是我送你的,应该没问题。”
薄老只是摇手说:“不要,不要!老汉也是个知命的人,勉强接受,一定不好。”
施复因为他坚决不要,又到里面与妻子商议。
喻氏说:“他虽然不要,但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又说:“他或许承受不了这十锭银子,一两锭应该没问题。”
施复说:“他坚决一锭也不肯要。”
喻氏说:“我有个主意。把两锭银子裹在馒头里,一会儿送给他当点心,到家看见,自然就收下了,难道还会送回来不成?”
施复说:“这个主意很好。”
喻氏先端出酒菜。薄老坐在客位,施复对面相陪。
薄老说:“没事打扰官人,真是不好意思!”
施复说:“现成的酒菜,不值一提!”
当下喝了几杯酒,吃了一顿饭。薄老不太会喝酒,不知不觉就半醉了。
施复给他盛饭,薄老准备起身道谢,家人端出两个馒头。
施复说:“两个粗点心,带在路上吃。”
薄老说:“老汉酒足饭饱,连夜饭也不想吃了,路上怎么还吃点心?”
施复说:“就算不吃,带回家去也行。”
薄老说:“不用了,不用了!老汉家里做这个生意的,每天都有,官人留下赏人吧。”
施复把馒头塞进袖子里说:“我这馒头馅好,比你铺子里的味道不同。带回去吃,就知道了。”
那老儿见他这么热情,不好再推辞,便说:“没什么事到这里,又吃又拿,真是罪过!”
拱拱手说:“多谢了!”往外就走。
施复送他到门口,那老儿自言自语道:“来是来了,现在回去不知道有没有便船?”
施复见他醉了,怕他丢了这两个馒头,便说:“老翁,不要紧,我家有船,叫人送你回去。”
那老儿点头说:“官人,难得你这样好心!真是有福气!”
施复叫来一个家人,吩咐道:“你送这位大伯子回去,一定要送到他家,认准住处,下次好去拜访。”
家人答应了。
薄老儿告别下船,离开镇上,往黄江泾而去。
那老儿因为多喝了几杯酒,一路上问东问西,十分健谈。
不一会儿就到了,船靠岸后,扶那老儿上岸,送到家中。
妈妈接着,便问:“老官儿,真有这事吗?”
老儿答道:“千真万确。”
口中说着,却从袖子里摸出那两个馒头,递给施复的家人说:“大官人家事忙,不留你喝茶了,这馒头转送你当茶吧。”
施家人答道:“我官人特意送你老人家的,怎么又给我?”
薄老说:“你官人送我,我已经领了他的情。现在送你,是我的情意,你不必推辞。”
家人再三推辞不过,只得收下,告别下船,摇回原处。
到自己河边,把船拴好,拿着馒头上岸。
恰好施复出来,一眼看见,问道:“这馒头是我送薄老官的,你怎么拿回来了?”
答道:“是他转送小人当茶,再三推辞不掉,勉强收下了。”
施复暗笑道:“原来这两锭银子那老儿还没福享用,却又转送别人。”
心想:“或许倒是那人的造化,也未可知。”
于是吩咐道:“这两个馒头味道不同,别再给别人了!”
家人答道:“小人明白。”
那人回到屋里找到妻子,把馒头递给她,还没来得及说是哪里来的,就被伙伴叫出去喝酒了。
原来那人已有两个孩子,正害着疳膨食积的病。
当下妻子接过馒头,心想:“如果被孩子们看见,偷吃了,反而麻烦,不如拿去换些别的点心哄他们。”
于是走到主母面前说:“大娘,丈夫刚才不知从哪里拿了这两个馒头,我想孩子们正害肚子病,如果偷吃了,病情会加重!想求大娘换些不伤脾胃的点心哄他们。”
说完,把馒头放在桌上。
喻氏不知详情,便挑了几件点心给她,把馒头放在一边。
过了一会儿,施复进来,把薄老转送馒头的事告诉妻子,又说:“没想到倒是他的造化!”
喻氏听了,才知道换点心的是她,答道:“原来如此,真是奇怪!”
便去拿那两个馒头,递给施复说:“你拍开这馒头看看。”
施复不知何意,随手拍开,只听得桌上“当”的一声,抬头一看,竟是一锭红绒包着的银子,问道:“馒头怎么又拿回来了?”
喻氏把妻子来换点心的事说了。
夫妻二人,不禁感叹。
这才明白,银子追人,赶也赶不走;命里没有时,求也求不来。
施复因为怜惜薄老儿,时常送些钱米给他,渐渐成了亲戚往来。
薄老死后,施复又买了块地安葬他。
后来施德胤长大,娶了朱恩的女儿,夫妻孝顺。
施复的财富,成为全镇之首。
夫妇二人,各自活到八十多岁,无疾而终。
至今子孙繁衍,与滩阙朱氏世代结为姻亲。
有诗为证:
六金还取事虽微,感德天心早鉴知。
滩阙巧逢恩义报,好人到底得便宜。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十八-注解
阴骘:指暗中积累的善行或恶行,古人认为这些行为会影响一个人的命运和福报。
纵理纹:相术中的一种纹路,据说出现在人的面部,预示着命运的变化。
螣蛇: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蛇,相术中用来指代特定的面部纹路。
香山寺:位于中国的一座著名佛教寺庙,历史上许多文人墨客曾在此留下足迹。
宝带:古代贵重的腰带,常作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窦禹钧:五代时期的官员,以行善积德著称,其故事常被用来教育后人。
延庆寺:位于中国的一座佛教寺庙,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
嘉靖年间:明朝的一个年号,指1522年至1566年之间。
盛泽:位于中国江苏省苏州市吴江区的一个镇,以丝绸业闻名,是中国古代重要的丝绸生产和交易中心。
施复:故事中的主要人物,代表了善良和慷慨的品质。
兜肚:古代的一种内衣,类似于现代的背心,通常用来保暖。
等子包袱:等子,古代称量金银的小秤;包袱,包裹物品的布包。这里指用来称量金银的小秤和包裹。
拱一拱手:古代的一种礼节,双手合十,微微弯腰,表示敬意或告别。
趱步:快步行走,形容行走迅速。
太平钱儿:古代的一种铜钱,象征太平盛世,常用于祈福或作为吉祥物。
牯牛身上拔根毫毛:比喻从富有的人身上取走一小部分财富,对其影响微乎其微。
小经纪:指小本经营的商人或手工业者。
鬻身卖子:古代指因贫困而卖身或卖子女,形容极度贫困的境地。
阴德:指暗中积累的善行,古人认为积累阴德可以带来好运或福报。
横财不富命穷人:俗语,意指意外之财不会真正改变穷人的命运,反而可能带来灾祸。
十体、二光、八宜:古代养蚕的技术术语,指养蚕过程中需要注意的十个方面、两种光照条件和八种适宜的环境。
三稀、五广:养蚕的禁忌,指三种稀有的情况和五种广泛需要注意的事项。
北蚕三眠,南蚕俱是四眠:指北方蚕虫在生长过程中会经历三次休眠,而南方蚕虫则会经历四次休眠。
施润泽:施复的号,意指其生意兴隆,生活富裕。
观音大士:佛教中的慈悲女神,常被民间信仰为送子观音。
三眠:蚕的生长过程中,会经历三次蜕皮,称为三眠。
滩阙:古代地名,具体位置不详,可能是指靠近水域的某个地方。
黄同纸:一种用于引火的纸张,可能因其颜色而得名。
朱恩:后生的名字,字子义,意指其有恩义之心。
令尊令堂:对对方父母的尊称,令尊指父亲,令堂指母亲。
长素:长期素食,通常指因宗教信仰或健康原因而长期不吃肉食。
浑家:古代对妻子的称呼。
上宿:指鸡在晚上归巢休息。
定数:指命运或天意,认为一切事情都有其必然的结果,非人力所能改变。
妖由人兴:指妖魔鬼怪的出现是由于人的心理作用或迷信。
八拜为交:古代结拜兄弟的仪式,表示双方关系亲密如同亲生兄弟。
儿女亲家:指双方子女结为夫妻,两家成为亲家。
黄鼠狼:一种小型食肉动物,常被认为会偷鸡。
虀粉:比喻被压碎或粉碎的状态。
杨宝酬恩雀:典故,指杨宝因救了一只雀而得到回报,比喻善有善报。
车轴之难:比喻突如其来的灾难或困境。
蚕事:指养蚕和丝绸生产的相关活动。
机床:用于纺织或丝绸生产的机械设备。
六亲合一运:俗语,意指亲戚之间的命运紧密相连,好运或坏运都会相互影响。
利市酒:古代工匠在完成重要工程后,雇主会请工匠喝酒以示庆祝和感谢。
观保:施复的儿子,故事中协助父亲搬运藏银。
喻氏:施复的妻子,展现了智慧和同情心。
薄有寿:故事中的老翁,自称是八锭银子的原主,因梦见银子离开而来寻访。
卯时:古代时辰之一,相当于现代时间的早上5点到7点。
红绒束的锭:指用红绒包裹的银锭,象征着财富和吉祥。
上梁安柱:古代建筑中的一个重要仪式,标志着房屋主体结构的完成。
黄江南镇:故事中薄有寿居住的地方,具体位置不详,可能是虚构的地名。
薄老:故事中的一位老人,代表了知命安分的传统观念。
馒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馒头不仅是食物,也常被用作传递物品的媒介,象征着隐藏的财富或秘密。
银子:在古代中国,银子是重要的货币形式,象征着财富和好运。
造化:指命运或天意,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命运的看法。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十八-评注
这首诗通过两个古人的故事,阐述了阴骘(即暗中积累的善行)对个人命运的深远影响。第一个故事讲述了唐朝晋公裴度的经历,他在未遇时虽然贫困,但因为一次偶然的善行——归还他人遗失的宝带,最终改变了命运,成为位极人臣的晋国公。这个故事强调了善行的重要性,即使是在不经意间的小事,也可能带来巨大的回报。
第二个故事讲述了五代窦禹钧的事迹,他因拾金不昧,归还了他人遗失的财物,最终得到了祖先的庇佑,不仅延寿,还得到了五个显贵的儿子。这个故事进一步强调了积德行善的重要性,以及善行对个人和家族命运的积极影响。
这两个故事都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观念,以及‘阴骘’对个人命运的决定性作用。通过这些故事,作者不仅传达了对善行的赞美,也教育读者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行为,因为每一个善行都可能在未来带来意想不到的回报。
此外,故事中的细节描写,如裴度在香山寺的偶遇,窦禹钧在延庆寺的拾金不昧,都展示了古代中国社会的风貌和人们的生活状态。这些细节不仅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和感染力,也让读者能够更深入地理解古代中国的文化和价值观。
总的来说,这首诗及其背后的故事,不仅是对个人品德的教育,也是对古代中国社会文化和价值观的深刻反映。通过这些故事,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古人的思想和行为准则,以及他们对命运和道德的看法。
这段文字出自明代小说《醒世恒言》中的《施润泽滩阙遇友》,讲述了主人公施复拾金不昧的故事。施复在拾到银子后,经历了内心的挣扎,最终选择归还失主,展现了其高尚的道德品质。这一情节不仅反映了明代社会的道德观念,也揭示了当时普通百姓的生活状态和心理活动。
从文化内涵来看,施复的行为体现了儒家思想中的‘仁义’观念。他不仅考虑到了自己的利益,更关心失主的处境,尤其是那些可能因失去银子而陷入困境的小商贩。这种对他人命运的关怀,正是儒家所倡导的‘仁者爱人’的具体表现。施复的善行不仅为自己积累了阴德,也为社会树立了道德榜样。
从艺术特色来看,作者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展现了施复内心的矛盾与挣扎。施复在拾到银子后,先是欣喜若狂,幻想着如何利用这笔意外之财改善生活,但随后又意识到这笔钱可能是他人辛苦所得,甚至可能是他人养家糊口的根本。这种心理变化不仅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也增强了故事的戏剧性和感染力。
从历史价值来看,这段文字反映了明代社会的经济状况和道德风貌。施复作为一个普通的手工业者,生活并不富裕,但他依然能够坚守道德底线,不为金钱所动。这种精神在当时的商业社会中显得尤为珍贵,也反映了明代社会对道德的高度重视。
此外,文中还提到了养蚕的技术细节,如‘十体、二光、八宜’和‘三稀、五广’等,这些内容不仅展示了明代养蚕业的发达,也为后人研究古代农业技术提供了宝贵的资料。施复通过精心养蚕,逐渐改善了生活,这也反映了当时手工业者通过勤劳和智慧改变命运的可能性。
总的来说,这段文字通过一个简单的拾金不昧的故事,深刻揭示了明代社会的道德观念、经济状况和手工业者的生活状态,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施复的形象不仅是一个道德典范,也是明代普通百姓勤劳、善良、智慧的缩影。
这段古文选自《醒世恒言》中的《施润泽滩阙遇友》,通过施复的视角,展现了明代江南地区养蚕业的繁荣景象以及人们的生活状态。文中详细描述了施复因桑叶短缺而焦急万分,随后在寻找火种的过程中意外重逢昔日恩人的情节,体现了因果报应和善有善报的传统观念。
从文化内涵来看,这段文字反映了明代社会对商业活动的重视以及人们对诚信和善行的推崇。施复因拾金不昧而得到回报,这不仅是对个人品德的肯定,也体现了社会对正义和道德的期待。
艺术特色方面,作者通过细腻的描写和生动的对话,将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情感变化刻画得淋漓尽致。如施复在寻找火种时的焦急、重逢恩人时的惊喜,都通过具体的动作和语言表现出来,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感和感染力。
历史价值上,这段文字为我们提供了研究明代江南地区经济生活和社会风俗的宝贵资料。通过对养蚕业、商业活动以及人际交往的描述,我们可以窥见当时社会的经济结构、人们的生活方式以及价值观念。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不仅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也是研究明代社会经济文化的重要文献。通过对施复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情节的展开,作者成功地传达了对诚信、善行和因果报应的深刻思考,具有深远的教育意义和历史价值。
这段文字选自明代小说《醒世恒言》中的《施润泽滩阙遇友》,通过施复与朱恩的对话和互动,展现了古代社会的风俗习惯、人际关系以及宗教信仰。
首先,文中提到的‘令尊令堂’、‘浑家’等词汇,反映了古代对家庭成员的尊称和称呼习惯。这些称呼不仅体现了对长辈的尊重,也反映了古代家庭结构的严谨和礼仪的繁复。
其次,朱恩提到‘长素’和‘杀生’的问题,反映了佛教对古代社会的影响。佛教提倡不杀生和素食,这种观念在民间广泛传播,影响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饮食习惯。朱恩和施复最终决定戒杀生,体现了他们对佛教教义的认同和实践。
再次,朱恩和施复结为兄弟的情节,展示了古代社会中结拜兄弟的习俗。结拜兄弟是一种重要的社会关系,象征着双方之间的深厚情谊和相互扶持。通过八拜为交的仪式,朱恩和施复的关系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和升华。
此外,文中提到的‘定数’和‘妖由人兴’等观念,反映了古代人们对命运和天意的理解。他们认为一切事情都有其必然的结果,非人力所能改变,这种宿命论的思想在古代社会中广泛存在。同时,‘妖由人兴’的观念也揭示了人们对超自然现象的迷信和心理作用。
最后,文中通过鸡的叫声和车轴的掉落,巧妙地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增加了故事的紧张感和戏剧性。鸡的叫声不仅救了施复的性命,也成为了两人戒杀生的契机,体现了作者对细节的精心安排和对情节的巧妙掌控。
总的来说,这段文字通过细腻的描写和生动的对话,展现了古代社会的风俗习惯、人际关系和宗教信仰,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同时,作者通过巧妙的情节安排和细节描写,增强了故事的艺术感染力和可读性。
这段古文选自《醒世恒言》中的一则故事,讲述了施复与朱恩之间的深厚情谊以及施复因善行而获得的好运。故事通过施复的遭遇,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善有善报’的道德观念。施复因帮助朱恩找回失银,结为兄弟,并在关键时刻因朱恩的提醒而避免了灾难,最终获得了意外的财富。这一情节不仅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互助精神,也反映了古人对命运和因果报应的信仰。
故事中的盛泽镇作为丝绸业的中心,反映了中国古代丝绸产业的繁荣。施复通过勤劳和智慧,逐渐积累财富,最终成为富有的丝绸商人,这一过程展示了古代社会中个人奋斗和机遇的重要性。同时,施复的勤俭和善行也体现了儒家文化中‘勤俭持家’和‘仁爱’的价值观。
此外,故事中的细节描写生动形象,如施复在修理房屋时意外发现银子的情节,既增加了故事的趣味性,也反映了古人对意外之财的惊喜和谨慎态度。施复在发现银子后,选择在晚上搬运,以避免引起他人注意,这一细节体现了他的智慧和谨慎。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施复的经历,不仅展示了古代社会的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也传递了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故事中的情节紧凑,人物形象鲜明,语言朴实生动,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和历史价值。
这段古文选自中国古代小说,通过施复一家意外发现藏银的故事,展现了古代社会对财富的追求和对神秘力量的敬畏。故事中,施复因发现藏银而欣喜若狂,体现了人们对财富的渴望和对意外之财的珍视。同时,薄有寿的出现和他对八锭银子的描述,增添了故事的神秘色彩,反映了古代人们对梦境和超自然现象的信仰。
从文化内涵来看,故事中的上梁安柱仪式和抛梁馒首的习俗,体现了古代建筑文化中的吉祥寓意和社区互助精神。施复一家在处理藏银时的谨慎和喜悦,也反映了古代家庭对财富的管理和利用的智慧。
艺术特色方面,故事通过细腻的描写和对话,生动地刻画了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情感变化。施复从发现藏银的惊喜到与薄有寿对话时的惊讶,再到决定归还银子的善良,展现了人物的复杂性格和道德选择。
历史价值上,这段故事不仅反映了古代社会的经济生活和人们的生活状态,也揭示了当时人们对财富、命运和道德的看法。通过对这些文化现象的描述,我们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古代社会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
总之,这段古文通过一个简单的故事,深刻地揭示了古代社会的文化内涵和人们的精神世界,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和历史研究价值。
这段文本通过施复与薄老的互动,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几个重要主题:知命、慷慨、智慧和命运。薄老虽然贫穷,但他知命安分,不愿接受施复的慷慨赠予,这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命运的接受和尊重。施复的慷慨和喻氏的智慧则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善良和智慧的推崇。
故事中的馒头和银子不仅是物质财富的象征,也是命运和天意的象征。薄老虽然拒绝了施复的银子,但银子最终还是通过馒头回到了施复的手中,这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观念。
此外,故事还通过施复和喻氏的行为,展现了家庭和社会的和谐。施复不仅对薄老慷慨,还时常送钱米给他,甚至在薄老死后买地殡葬,这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孝道和仁义的重视。喻氏的智慧则体现在她如何巧妙地处理馒头和银子的问题,展现了女性在家庭中的重要作用。
最后,故事通过施复和喻氏的长寿和子孙的繁衍,传达了‘好人好报’的道德观念。这不仅是对个人行为的肯定,也是对社会和谐的期望。整个故事通过丰富的情节和深刻的主题,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底蕴和独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