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冯梦龙(1574年—1646年),字犹龙,明代文学家、戏曲家。他一生致力于通俗文学的创作与整理,编撰了“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
年代:明代(17世纪初)。
内容简要:共40篇白话短篇小说,内容多取材于民间故事,涉及爱情、婚姻、官场、社会风俗等。书中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通俗的语言,反映了明代社会的现实生活,是研究明代文学和社会文化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十五-原文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
皮包血肉骨包身,强作娇妍诳惑人。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是一坑尘。
这首诗乃昔日性如子所作,单戒那淫色自戕的。论来好色与好淫不同,假如古诗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岂不顾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此谓之好色。若是不择美恶,以多为胜,如俗语所云:“石灰布袋,到处留迹。”其色何在?但可谓之好淫而已。
然虽如此,在色中又有多般。假如张敞画眉,相如病渴,虽为儒者所讥,然夫妇之情,人伦之本,此谓之正色。又如娇妾美婢,倚翠偎红,金钗十二行,锦障五十里;樱桃杨柳,歌舞擅场,碧月紫云,风流姱艳,虽非一马一鞍,毕竟有花有叶,此谓之傍色。又如锦营献笑,花阵图欢,露水分司,身到偶然留影,风云随例,颜开那惜缠头,旅馆长途,堪消寂寞,花前月下,亦助襟怀;虽市门之游,豪客不废,然女闾之遗,正人耻言,不得不谓之邪色。至如上蒸下报,同人道于兽禽;钻穴逾墙,役心机于鬼蜮,偷暂时之欢乐,为万世之罪人,明有人诛,幽蒙鬼责,这谓之乱色。又有一种不是正色,不是傍色,虽然比不得乱色,却又比不得邪色。填塞了虚空圈套,污秽却清净门风,惨同神面刮金,恶胜佛头浇粪,远则地府填单,近则阳间业报。奉劝世人,切须谨慎!正是:
不看僧面看佛面,休把淫心杂道心。
说这本朝宣德年间,江西临江府新淦县,有个监生,姓赫名应祥,字大卿,为人风流俊美,落拓不羁,专好的是声色二事。遇著花街柳巷,舞榭歌台,便恋留不舍,就当做家里一般,把老大一个家业,也弄去了十之三四。浑家陆氏,见他恁般花费,苦口谏劝。赫大卿倒道老婆不贤,时常反目。因这上,陆氏立誓不管,领著三岁一个孩子喜儿,自在一间净室里持斋念佛,由他放荡。
一日,正值清明佳节,赫大卿穿著一身华丽衣服,独自一个到郊外踏青游玩。有宋张咏诗为证:
春游千万家,美人颜如花。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飘似欲乘烟霞。
赫大卿只拣妇女丛聚之处,或前或后,往来摇摆,卖弄风流,希图要逢著个有缘分的佳人。不想一无所遇,好不败兴。自觉无聊,走向一个酒馆中,沽饮三杯。上了酒楼,拣沿街一副座头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饮,倚窗观看游人。不觉三杯两盏,吃勾半酣,起身下楼,算还酒钱,离了酒馆,一步步任意走去。此时已是未牌时分。
行不多时,渐渐酒涌上来,口乾舌燥,思量得盏茶来解渴便好。正无处求觅,忽擡头见前面林子中,幡影摇曳,磬韵悠扬,料道是个僧寮道院,心中欢喜,即忙趋向前去。抹过林子,显出一个大庵院来。
赫大卿打一看时,周围都是粉墙包裹,门前十来株倒垂杨柳,中间向阳两扇八字墙门,上面高挂金字匾额,写著“非空庵”三字。赫大卿点头道:“常闻得人说,城外非空庵中有标致尼姑,只恨没有工夫,未曾见得。不想今日趁了这便。”即整顿衣冠,走进庵里。
转东一条鹅卵石街,两边榆柳成行,甚是幽雅。行不多步,又进一重墙门,便是小小三间房子,供著韦驮尊者。庭中松柏参天,树上鸟声嘈杂。从佛背后转进,又是一条横街。大卿迳望东首行去,见一座雕花门楼,双扉紧闭。上前轻轻扣了三四下,就有个垂髫女童,呀的开门。那女童身穿缁衣,腰系丝縧,打扮得十分齐整,见了赫大卿,连忙问讯。大卿还了礼,跨步进去看时,一带三间佛堂,虽不甚大,倒也高敞。中间三尊大佛,相貌庄严,金光灿烂。大卿向佛作了揖,对女童道:“烦报令师,说有客相访。”女童道:“相公请坐,待我进去传说。”
须臾间,一个少年尼姑出来,向大卿稽首。大卿急忙还礼,用那双开不开,合不合,惯输情,专卖俏,软眯膎的俊眼,仔细一觑。这尼姑年纪不上二十,面庞白皙如玉,天然艳冶,韵格非凡。大卿看见恁般标致,喜得神魂飘荡,一个揖作了下去,却像初出锅的糌粑,软做一塌,头也伸不起来。
礼罢,分宾主坐下,想道:“今日撞了一日,并不曾遇得个可意人儿,不想这所在倒藏著如此妙人。须用些水磨工夫撩拨他,不怕不上我的钩儿。”大卿正在腹中打点草稿,谁知那尼姑亦有此心。从来尼姑庵也有个规矩,但凡客官到来,都是老尼迎接答话。那少年的,如闺女一般,深居简出,非细相熟的主顾,或是亲戚,方才得见。若是老尼出外,或是病卧,竟自辞客。就有非常势要的,立心要来认那小徒,也少不得三请四唤,等得你个不耐烦,方才出来。这个尼姑为何挺身而出?有个缘故。他原是个真念佛,假修行,爱风月,嫌冷静,怨恨出家的主儿。偶然先在门隙里,张见了大卿这一表人材,倒有几分看上了。所以挺身而出。
当下两只眼光,就如针儿遇著磁石,紧紧的摄在大卿身上,笑嘻嘻的问道:“相公尊姓贵表?府上何处?至小庵有甚见谕?”大卿道:“小生姓赫名大卿,就在城中居住。今日到郊外踏青,偶步至此。久慕仙姑清德,顺便拜访。”尼姑谢道:“小尼僻居荒野,无德无能,谬承枉顾,蓬荜生辉。此处来往人杂,请里面轩中待茶。”大卿见说请到里面吃茶,料有几分光景,好不欢喜。即起身随入。
行过几处房屋,又转过一条回廊,方是三间净室,收拾得好不精雅。外面一带,都是扶栏,庭中植梧桐二树,修竹数
请来相见?”空照听了这话,方才放心,遂令大卿与静真相见。
大卿看静真姿容秀美,丰采动人,年纪有二十五六上下,虽然长于空照,风情比他更胜,乃问道:“师兄上院何处?”静真道:“小尼即此庵西院,咫尺便是。”大卿道:“小生不知,失于奉谒。”两下闲叙半晌。
静真见大卿举止风流,谈吐开爽,凝眸留盻,恋恋不舍,叹道:“天下有此美士,师弟何幸,独擅其美!”空照道:“师兄不须眼热!倘不见外,自当同乐。”
静真道:“若得如此,佩德不浅。今晚奉候小坐,万祈勿外。”
说罢,即起身作别,回至西院,准备酒肴伺候。
不多时,空照同赫大卿携手而来。女童在门口迎候。赫大卿进院,看时,房廊花径,亦甚委曲。三间净室,比东院的更觉精雅。但见:
潇洒亭轩,清虚户牖。画列江南烟景,香焚真腊沉檀。庭前修竹,风摇一派佩环声;帘外奇花,日照千层锦绣色。松阴入槛琴书润,山色侵轩枕簟凉。
静真见大卿已至,心中欢喜。不复叙礼,即便就坐。茶罢,摆上果酒肴馔。空照推静真坐在赫大卿身边,自己对面相陪,又扯女童打横而坐。四人三杯两盏,饮勾多时。赫大卿把静真抱置膝上,又教空照坐至身边。两手勾著头颈项儿,百般旖旎。旁边女童面红耳热,也觉动情。
直饮到黄昏时分,空照起身道:“好做新郎,明日早来贺喜。”讨个灯儿,送出门口自去。女童叫香公关门闭户,进来收拾家火,将汤净过手脚。赫大卿抱著静真上床,解脱衣裳,钻入被中。酥胸紧贴,玉体相偎。赫大卿乘著酒兴,尽生平才学,恣意搬演。把静真弄得魄丧魂消,骨酥体软,四肢不收,委然席上。睡至巳牌时分,方才起来。
自此之后,两院都买嘱了香公,轮流取乐。
赫大卿淫欲无度,乐极忘归。将近两月,大卿自觉身子困倦,支持不来,思想回家。怎奈尼姑正是少年得趣之时,那肯放舍。赫大卿再三哀告道:“多承雅爱,实不忍别。但我到此两月有馀,家中不知下落,定然著忙。待我回去,安慰妻孥,再来陪奉。不过四五日之事,卿等何必见疑?”空照道:“既如此,今晚备一酌为饯,明早任君回去。但不可失信,作无行之人。”赫大卿设誓道:“若忘卿等恩德,犹如此日!”空照即到西院,报与静真。静真想了一回道:“他设誓虽是真心,但去了必不能再至。”空照道:“却是为何?”静真道:“寻这样一个风流美貌男子,谁人不爱!况他生平花柳多情,乐地不少,逢著便留恋几时。虽欲要来,势不可得。”空照道:“依你说还是怎样?”静真道:“依我却有个绝妙策儿在此,教他无绳自缚,死心塌地守著我们。”空照连忙问计。静真伸出手叠著两个指头,说将出来。有分教赫大卿:
生于锦绣丛中,死在牡丹花下。
当下静真道:“今夜若说饯行,多劝几杯,把来灌醉了,将他头发剃净,自然难回家去。况且面庞又像女人,也照我们妆束,就是达摩祖师亲来也相不出他是个男子。落得永远快活,且又不担干系,岂非一举两便!”空照道:“师兄高见,非我可及。”
到了晚上,静真教女童看守房户,自己到东院见了赫大卿道:“正好欢娱,因甚顿生别念?何薄情至此!”大卿道:“非是寡情,止因离家已久,妻孥未免悬望,故此暂别数日,即来陪侍。岂敢久抛,忘卿恩爱!”静真道:“师弟已允,我怎好勉强。但君不失所期,方为信人。”大卿道:“这个不须多嘱!”
少顷,摆上酒肴,四尼一男,团团而坐。静真道:“今夜置此酒,乃离别之筵,须大家痛醉。”空照道:“这个自然!”当下更番劝酬,直饮至三鼓,把赫大卿灌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静真起身,将他巾帻脱下,空照取出剃刀,把头发剃得一茎不存,然后扶至房中去睡,各自分别就寝。
赫大卿一觉,直至天明,方才苏醒,旁边伴的却是空照。
翻转身来,觉道精头皮在枕上抹过。连忙把手摸时,却是一个精光葫芦。吃了一惊,急忙坐起,连叫道:“这怎么说?”空照惊醒转来,见他大惊小怪,也坐起来道:“郎君不要著恼!因见你执意要回,我师徒不忍分离,又无策可留,因此行这苦计,把你也要扮做尼姑,图个久远快活。”一头说,一头即倒在怀中,撒娇撒痴,淫声浪语,迷得个赫大卿毫无张主。乃道:“虽承你们好意,只是下手太狠!如今教我怎生见人?”空照道:“待养长了头发,见也未迟。”赫大卿无可奈何,只得依他,做尼姑打扮,住在庵中,昼夜淫乐。
空照、静真已自不肯放空,又加添两个女童:
或时做联床会,或时做乱点军。那壁厢贪淫的肯行谦让?这壁厢买好的敢惜精神?两柄快斧不勾劈一块枯柴,一个疲兵怎能当四员健将。灯将灭而复明,纵是强阳之火;漏已尽而犹滴,那有润泽之时。任教铁汉也消熔,这个残生难过活。
大卿病已在身,没人体恤。起初时还三好两歉,尼姑还认是躲避差役。次后见他久眠床褥,方才著急。意欲送回家去,却又头上没了头发,怕他家盘问出来,告到官司,败坏庵院,住身不牢;若留在此,又恐一差两误,这尸首无处出脱,被地方晓得,弄出事来,性命不保。又不敢请觅医人看治,止教香公去说病讨药。犹如浇在石上,那有一些用处。
空照、静真两个,煎汤送药,日夜服侍,指望他还有痊好的日子。
谁知病势转加,奄奄待毙。空照对静真商议道:“赫郎病体,万无生理,此事却怎么处?”
静真想了一想道:“不打紧!如今先教香公去买下几担石灰。等他走了路,也不要寻外人收拾,我们自己与他穿著衣服,依般尼姑打扮。棺材也不必去买,且将老师父寿材来盛了。我与你同著香公女童相帮擡到后园空处,掘个深穴,将石灰倾入,埋藏在内,神不知,鬼不觉,那个晓得!”
不道二人商议。
且说赫大卿这日睡在空照房里,忽地想起家中,眼前并无一个亲人,泪如雨下。空照与他拭泪,安慰道:“郎君不须烦恼!少不得有好的日子。”
赫大卿道:“我与二卿邂逅相逢,指望永远相好。谁想缘分浅薄,中道而别,深为可恨。但起手原是与卿相处。今有一句要紧话儿,托卿与我周旋,万乞不要违我。”
空照道:“郎君如有所嘱,必不敢违。”
赫大卿将手向枕边取出一条鸳鸯縧来。--如何唤做鸳鸯縧?原来这縧半条是鹦哥绿,半条是鹅儿黄,两样颜色合成,所以谓之鸳鸯縧。--当下大卿将縧付与空照,含泪而言道:“我自到此,家中分毫不知。今将永别,可将此縧为信,报知吾妻,教他快来见我一面,死亦瞑目。”
空照接縧在手,忙使女童请静真到厢房内,将縧与他看了,商议报信一节。
静真道:“你我出家之人,私藏男子,已犯明条。况又弄得奄奄欲死。他浑家到此,怎肯干休?必然声张起来。你我如何收拾?”
空照到底是个嫩货,心中犹豫不忍。静真劈手夺取縧来,望著天花板上一丢,眼见得这縧有好几时不得出世哩。
空照道:“你撇了这縧儿,教我如何去回覆赫郎?”
静真道:“你只说已差香公将縧送去了,他娘子自不肯来,难道问我个违限不成?”
空照依言回覆了大卿。
大卿连日一连问了几次,只认浑家怀恨,不来看他,心中愈加凄惨,呜呜而泣。又捱了几日,大限已到,呜呼哀哉。
地下忽添贪色鬼,人间不见假尼姑。
二尼见他气绝,不敢高声啼哭,饮泣而已。一面烧起香汤,将他身子揩抹乾净,取出一套新衣,穿著停当。教起两个香公,将酒饭与他吃饱,点起灯烛,到后园一株大柏树旁边,用铁锹掘了个大穴,倾入石灰,然后擡出老尼姑的寿材,放在穴内。铺设好了,也不管时日利也不利,到房中把尸首翻在一扇板门之上。众尼相帮香公扛至后园,盛殓在内。掩上材盖,将就钉了。又倾上好些石灰,把泥堆上,匀摊与平地一般,并无一毫形迹。可怜赫大卿自清明日缠上了这尼姑,到此三月有馀,断送了性命,妻孥不能一见,撇下许多家业,埋于荒园之中,深为可惜!有小词为证:
贪花的,这一番你走错了路。千不合,万不合,不该缠那小尼姑。小尼姑是真色鬼,怕你缠他不过。头皮儿都擂光了,连性命也呜呼!埋在寂寞的荒园,这也是贪花的结果。
话分两头,且说赫大卿浑家陆氏,自从清明那日赫大卿游春去了,四五日不见回家,只道又在那个娼家留恋,不在心上。以后十来日不回,叫家人各家去挨问,都道清明之后,从不曾见。陆氏心上著忙。看看一月有馀,不见踪迹,陆氏在家日夜啼哭,写下招子,各处粘贴,并无下落。合家好不著急!
那年秋间久雨,赫家房子倒坏甚多。因不见了家主,无心葺理。直至十一月间,方唤几个匠人修造。
一日,陆氏自走出来,计点工程,一眼觑著个匠人,腰间系一条鸳鸯縧儿,依稀认得是丈夫束腰之物,吃了一惊。连忙唤丫鬟教那匠人解下来看。这匠人叫做蒯三,泥水木作,件件精熟,有名的三料匠。赫家是个顶门主顾,故此家中大小无不认得。当下见掌家娘子要看,连忙解下,交于丫鬟。丫鬟又递与陆氏。陆氏接在手中,反覆仔细一认,分毫不差。只因这条縧儿,有分教:
贪淫浪子名重播,稔色尼姑祸忽临。
原来当初买这縧儿,一样两条,夫妻各系其一。今日见了那縧,物是人非,不觉扑簌簌流下泪来,即叫蒯三问道:“这縧你从何处得来的?”
蒯三道:“在城外一个尼姑庵里拾的。”
陆氏道:“那庵叫甚么庵?尼姑唤甚名字?”
蒯三道:“这庵有名的非空庵。有东西两院,东房叫做空照,西房叫做静真,还有几个不曾剃发的女童。”
陆氏又问:“那尼姑有多少年纪了?”
蒯三道:“都只好二十来岁,倒也有十分颜色。”
陆氏听了,心中揣度:“丈夫一定恋著那两个尼姑,隐在庵中了。我如今多著几个人将了这縧,叫蒯三同去做个证见,满庵一搜,自然出来的。”
方才转步,忽又想道:“焉知不是我丈夫掉下来的?莫要枉杀了出家人,我再问他个备细。”
陆氏又叫住蒯三问道:“你这縧几时拾的?”
蒯三道:“不上半月。”
陆氏又想道:“原来半月之前,丈夫还在庵中。事有可疑!”
又问道:“你在何处拾的?”
蒯三道:“在东院厢房内,天花板上拾的。也是大雨中淋漏了屋,教我去翻瓦,故此拾得。不敢动问大娘子,为何见了此縧,只管盘问?”
陆氏道:“这縧是我大官人的。自从春间出去,一向并无踪迹。今日见了这縧,少不得縧在哪里,人在哪里。如今就要同你去与尼姑讨人。寻著大官人回来,照依招子上重重谢你。”
蒯三听罢,吃了一惊:“哪里说起!却在我身上要人!”便道:“縧便是我拾得,实不知你们大官人事体。”
陆氏道:“你在庵中共做几日工作?”
三道:“西院共有十来日,至今工钱尚还我不清哩。”
陆氏道:“可曾见我大官人在他庵里么?”
蒯三道:“这个不敢说谎,生活便做了这几日,任我们穿房入户,却从不曾见大官人的影儿。”
陆氏想道:“若人不在庵中,就有此縧,也难凭据。”
左思右算,想了一回,乃道:“这縧在庵中,必定有因。或者藏于别处,也未可知。适才蒯三说庵中还少工钱,我如今赏他一两银子,教他以讨银为名,不时去打探,少不得露出些圭角来。那时著在尼姑身上,自然有个下落。”
即唤过蒯三,吩咐如此如此,恁般恁般:“先赏你一两银子。若得了实信,另有重谢。”
那匠人先说有一两银子,后边还有重谢,满口应承,任凭差遣。
陆氏回到房中,将白银一两付与,蒯三作谢回家。
到了次日,蒯三捱到饭后,慢慢的走到非空庵门口,只见西院的香公坐在门槛上,向著日色脱开衣服捉虱子。
蒯三上前叫声香公。
那老儿擡起头来,认得是蒯匠,便道:“连日不见,怎么有工夫闲走?院主正要寻你做些小生活,来得凑巧。”
蒯匠见说,正合其意,便道:“不知院主要做甚么?”
香公道:“说便恁般说,连我也不知。同进去问,便晓得。”
把衣服束好,一同进来。弯弯曲曲,直到里边净室中。
静真坐在那里写经。
香公道:“院主,蒯待诏在此。”
静真把笔放下道:“刚要著香公来叫你做生活,恰来得正好。”
蒯三道:“不知院主要做甚样生活?”
静真道:“佛前那张供桌,原是祖传下来的,年深月久,漆都剥落了。一向要换,没有个施主。前日蒙钱奶奶发心舍下几根木子,今要照依东院一般做张佛柜,选著明日是个吉期,便要动手。必得你亲手制造;那样没用副手,一个也成不得的。工钱索性一并罢。”
蒯三道:“恁样,明日准来。”
口中便说,两只眼四下瞧看。
静室内空空的,料没个所在隐藏。
即便转身,一路出来,东张西望,想道:“这縧在东院拾的,还该到那边去打探。”
走出院门,别了香公,迳到东院。
见院门半开半掩,把眼张看,并不见个人儿。
轻轻的捱将进去,捏手捏脚逐步步走入。
见锁著的空房,便从门缝中张望,并无声息。
却走到厨房门首,只听得里边笑声,便立定了脚,把眼向窗中一觑,见两个女童搅做一团顽耍。
须臾间,小的跌倒在地,大的便扛起双足,跨上身去,学男人行事,捧著亲嘴。
小的便喊。
大的道:“孔儿也被人弄大了,还要叫喊!”
蒯三正看得得意,忽地一个喷嚏,惊得那两个女童连忙跳起,问道:“那个?”
蒯三走近前去,道:“是我。院主可在家么?”
口中便说,心内却想著两个举动,忍笑不住,格的笑了一声。
女童觉道被他看见,脸都红了,道:“蒯待诏,有甚说话?”
蒯三道:“没有甚话,要问院主借工钱用用。”
女童道:“师父不在家里,改日来罢。”
蒯三见回了,不好进去,只得覆身出院。
两个女童把门关上,口内骂道:“这蛮子好像做贼的,声息不见,已到厨下了,恁样可恶!”
蒯三明明听得,未见实迹,不好发作,一路思想:“『孔儿被人弄大』,这句话虽不甚明白,却也有些跷蹊。且到明日再来探听。”
至次日早上,带著家伙,迳到西院,将木子量划尺寸,运动斧锯裁截。
手中虽做家伙,一心察听赫大卿消息。
约莫未牌时分,静真走出观看。
两下说了一回闲话。
忽然擡头见香灯中火灭,便教女童去取火。
女童去不多时,将出一个灯盏火儿,放在桌上,便去解绳,放那灯香。
不想绳子放得忒松了,那盏灯望下直溜。
事有凑巧,物有偶然,香灯刚落下来,恰好静真立在其下,不歪不斜,正打在他的头上。
扑的一声,那盏灯碎做两片,这油从头直浇到底。
静真心中大怒,也不顾身上油污,赶上前一把揪住女童头发,乱打乱踢,口中骂著:“骚精淫妇娼根,被人入昏了,全不照管,污我一身衣服!”
蒯三撇下手中斧凿,忙来解劝开了。
静真怒气未息,一头走,一头骂,往里边更换衣服去了。
那女童打的头发散做一背,哀哀而哭,见他进去,口中喃喃的道:“打翻了油便恁般打骂!你活活弄死了人,该问甚么罪哩?”
蒯三听得这话,即忙来问。
正是:情知语似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原来这女童年纪也在当时,初起见赫大卿与静真百般戏弄,心中也欲得尝尝滋味。
怎奈静真情性利害,比空照大不相同,极要拈酸吃醋。
只为空照是首事之人,姑容了他。
汉子到了自己房头,囫囵吃在肚子,还嫌不够,怎肯放些须空隙与人!
女童含忍了多时,衔恨在心。
今日气怒间,一时把真话说出,不想正凑了蒯三之趣。
当下蒯三问道:“他怎么弄死了人?”
女童道:“与东房这些淫妇,日夜轮流快活,将一个赫监生断送了。”
蒯三道:“如今在哪里?”
女童道:“东房后园大柏树下埋的不是?”
蒯三还要问时,香公走将出来,便大家住口。
女童自哭向里边去了。
蒯三思量这话,与昨日东院女童的正是暗合,眼见得这事有九分了。
不到晚,只推有事,收拾家伙,一口气跑至赫家,请出陆氏娘子,将上项事一一说知。
陆氏见说丈夫死了,放声大哭。
连夜请亲族中商议停当,就留蒯三在家宿歇。
到次早,唤集童仆,共有二十来人,带了锄头铁锹斧头之类,陆氏把孩子教养娘看管,乘坐轿子,蜂涌而来。
那庵离城不过三里之
地,顷刻就到了。陆氏下了轿子,留一半人在门口把住,其馀的担著锄头铁锹,随陆氏进去。
蒯三在前引路,迳来到东院扣门。那时庵门虽开,尼姑们方才起身。香公听得扣门,出来开看,见有女客,只道是烧香的,进去报与空照知道。
那蒯三认得里面路径,引著众人,一直望里边迳闯,劈面遇著空照。空照见蒯三引著女客,便道:“原来是蒯待诏的宅眷。”上前相迎。蒯三、陆氏也不答应,将他挤在半边。众人一溜烟向园中去了。
空照见势头勇猛,不知有甚缘故,随脚也赶到园中。见众人不到别处,迳至大柏树下,运起锄头铁耙,四下乱撬。空照知事已发觉,惊得面如土色,连忙覆身进来,对著女童道:“不好了!赫郎事发了!快些随我来逃命!”两个女童都也吓得目睁口呆,跟著空照罄身而走。
方到佛堂前,香公来报说:“庵门口不知为甚,许多人守住,不容我出去。”空照连声叫:“苦也!且往西院去再处。”四人飞走到西院,敲开院门,吩咐香公闭上:“倘有人来扣,且勿要开。”赶到里边。
那时静真还未起身,门上闭著。空照一片声乱打。静真听得空照声音,急忙起来,穿著衣服,走出问道:“师弟为甚这般忙乱?”空照道:“赫郎事体,不知那个漏了消息。蒯木匠这天杀的,同了许多人迳赶进后园,如今在那里发掘了。我欲要逃走,香公说门前已有人把守,出去不得,特来与你商议。”
静真见说,吃这一惊,却也不小,说道:“蒯匠昨日也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今日便引人来,却又知得恁般详细?必定是我庵中有人走漏消息,这奴狗方才去报新闻。不然,何由晓得我们的隐事?”那女童在旁闻得,懊悔昨日失言,好生惊惶。
东院女童道:“蒯匠有心,想非一日了。前日便悄悄直到我家厨下来打听消耗,被我们发作出门。但不知那个泄漏的?”空照道:“这事且慢理论。只是如今却怎么处?”静真道:“更无别法,只有一个走字。”空照道:“门前有人把守。”静真道:“且看后门。”先教香公打探,回说并无一人。
空照大喜,一面教香公把外边门户一路关锁,自己到房中取了些银两,其馀尽皆弃下。连香公共是七人,一齐出了后门,也把锁儿锁了。空照道:“如今走在哪里去躲好?”静真道:“大路上走,必然被人遇见,须从僻路而去,往极乐庵暂避。此处人烟稀少,无人知觉。了缘与你我情分又好,料不推辞。待事平定,再作区处。”空照连声道是,不管地上高低,望著小径,落荒而走,投极乐庵躲避,不在话下。
且说陆氏同蒯三众人,在柏树下一齐著力,锄开面上土泥,露出石灰,都道是了。那石灰经了水,并做一块,急切不能得碎。弄了大一回,方才看见材盖。陆氏便放声啼哭。众人用铁锹垦去两边石灰,那材盖却不能开。外边把门的等得心焦,都奔进来观看,正见弄得不了不当,一齐上前相帮,掘将下去,把棺木弄浮,提起斧头,砍开棺盖。打开看时,不是男子,却是一个尼姑。众人见了,都慌做一堆,也不去细认,俱面面相觑,急把材盖掩好。
说话的,我且问你:赫大卿死未周年,虽然没有头发,夫妻之间,难道就认不出了?看官有所不知。那赫大卿初出门时,红红白白,是个俊俏子弟,在庵中得了怯症,久卧床褥,死时只剩得一把枯骨。就是引镜自照,也认不出当初本身了。况且骤然见了个光头,怎的不认做尼姑?
当下陆氏倒埋怨蒯三起来,道:“特地教你探听,怎么不问个的确,却来虚报?如今弄这把戏,如何是好?”蒯三道:“昨日小尼明明说的,如何是虚报?”众人道:“见今是个尼姑了,还强辩到哪里去!”蒯三道:“莫不掘错了?再在那边垦下去看。”
内中有个老年亲戚道:“不可,不可!律上说,开棺见尸者斩。况发掘坟墓,也该是个斩罪。目今我们已先犯著了,倘再掘起一个尼姑,倒去顶两个斩罪不成?不如快去告官,拘昨日说的小尼来问,方才扯个两平。若被尼姑先告,倒是老大利害。”众人齐声道是。急忙引著陆氏就走,连锄头家伙倒弃下了。从里边直至庵门口,并无一个尼姑。那老者又道:“不好了!这些尼姑,不是去叫地方,一定先去告状了,快走,快走!”吓得众人一个个心下慌张,巴不能脱离了此处。教陆氏上了轿子,飞也似乱跑,望新淦县前来禀官。进得城时,亲戚们就躲去了一半。
正是话分两头,却是陆氏带来人众内,有个雇工人,叫做毛泼皮,只道棺中还有甚东西,闪在一边,让众人去后,揭开材盖,掀起衣服,上下一翻,更无别物。也是数合当然,不知怎地一扯,那裤子直褪下来,露出那件话儿。毛泼皮看了笑道:“原来不是尼姑,却是和尚。”依旧将材盖好,走出来四处张望。见没有人,就踅到一个房里,正是空照的净室。只拣细软取了几件,揣在怀里,离了非空庵。急急追到县前,正值知县相公在外拜客,陆氏和众人在那里伺候。
毛泼皮上前道:“不要著忙:我放不下,又转去相看。虽不是大官人,却也不是尼姑,倒是个和尚。”众人都欢喜道:“如此还好!只不知这和尚,是甚寺里,却被那尼姑谋死?”
你道天下有恁般巧事!正说间,旁边走出一个老和尚来,问道:“有甚和尚,谋死在哪个尼姑庵里?怎么一个模样?”众人道:“是城外非空庵东院,一个长
徒姿色胜似了缘,心下好不欢喜,想道:“我好造化!哪里说起,天赐这几个妙人到此,少不得都刮上他,轮流儿取乐快活!”
当下了缘备办些素斋款待。静真、空照心中有事,耳热眼跳,坐立不宁,哪里吃得下饮食。到了申牌时分,向了缘道:“不知庵中事体若何?欲要央你们香公去打听个消息,方好计较长策。”了缘即教香公前去。
那香公是个老实头,不知利害,一迳奔到非空庵前,东张西望。那时地方人等正领著知县钧旨,封锁庵门,也不管老尼死活,反锁在内,两条封皮,交叉封好。方待转身,见那老头探头探脑,幌来幌去,情知是个细作,齐上前喝道:“官府正要拿你,来得恰好!”一个拿起索子,向颈上便套。吓得香公身酥脚软,连声道:“他们借我庵中躲避,央来打听的,其实不干我事。”众人道:“原晓得你是打听的。快说是那个庵里?”香公道:“是极乐庵里。”
众人得了实信,又叫几个帮手,押著香公齐到极乐庵,将前后门把好,然后叩门。里边晓得香公回了,了缘急急出来开门。众人一拥而入,迎头就把了缘拿住,押进里面搜捉,不曾走了一个。那小和尚著了忙,躲在床底下,也被搜出。了缘向众人道:“他们不过借我庵中暂避,其实做的事体,与我分毫无干,情愿送些酒钱与列位,怎地做个方便,饶了我庵里罢。”众人道:“这使不得!知县相公好不利害哩!倘然问在何处拿的,教我们怎生回答?有干无干,我们总是不知,你自到县里去分辨。”
了缘道:“这也容易。但我的徒弟乃新出家的,这个可以免得,望列位做个人情。”众人贪著银子,却也肯了,内中又有个道:“成不得!既是与他没相干,何消这等著忙,直躲入床底下去?一定也有些跷蹊。我们休担这样干纪。”众人齐声道是。都把索子扣了,连男带女,共是十人,好像端午的粽子,做一串儿牵出庵门,将门封锁好了,解入新淦县来。一路上了缘埋怨静真连累,静真半字不敢回答。正是:老龟蒸不烂,移祸于空桑。
此时天色傍晚,知县已是退衙,地方人又带回家去宿歇。
了缘悄悄与小和尚说道:“明日到堂上,你只认做新出家的徒弟,切莫要多讲。待我去分说,料然无事。”到次日,知县早衙,地方解进去禀道:“非空庵尼姑俱躲在极乐庵中,今已缉获,连极乐庵尼姑通拿在此。”知县教跪在月台东首。即差人唤集老和尚、赫大卿家人、蒯三并小和尚父母来审。那消片刻,俱已唤到。令跪在月台西首。小和尚偷眼看见,惊异道:“怎么我师父也涉在他们讼中?连爹妈都在此,一发好怪!”心下虽然暗想,却不敢叫唤,又恐师父认出,倒把头儿别转,伏在地上。
那老儿同婆子,也不管官府在上,指著尼姑,带哭带骂道:“没廉耻的狗淫妇!如何把我儿子谋死?好好还我活的便罢!”小和尚听得老儿与静真讨人,愈加怪异,想道:“我好端端活在此,哪里说起却与他们索命?”静真、空照还认是赫大卿的父母,那敢则声。
知县见那老儿喧嚷,呵喝住了,唤空照、静真上前问道:“你既已出家,如何不守戒律,偷养和尚,却又将他谋死?从实招来,免受刑罚。”静真、空照自己罪犯已重,心慌胆怯,那五脏六腑犹如一团乱麻,没有个头绪。这时见知县不问赫大卿的事情,却问甚么和尚之事,一发摸不著个头路。
静真那张嘴头子,平时极是能言快语,到这回恰如生漆护牢、鱼胶粘住,挣不出一个字儿。知县连问四五次,刚刚挣出一句道:“小尼并不曾谋死那个和尚。”知县喝道:“见今谋死了万法寺和尚去非,埋在后园,还敢抵赖!快夹起来!”两边皂隶答应如雷,向前动手。
了缘见知县把尸首认做去非,追究下落,打著他心头之事,老大惊骇,身子不摇自动,想道:“这是哪里说起!他们乃赫监生的尸首,却倒不问,反牵扯我身上的事来,真也奇怪!”心中没想一头处,将眼偷看小和尚。小和尚已知父母错认了,也看著了缘,面面相觑。
且说静真、空照俱是娇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如何经得这般刑罚,夹棍刚刚套上,便晕迷了去,叫道:“爷爷不消用刑,容小尼从实招认。”知县止住左右,听他供招。二尼异口齐声说道:“爷爷,后园埋的不是和尚,乃是赫监生的尸首。”赫家人闻说原是家主尸首,同蒯三俱跪上去,听其情款。知县道:“既是赫监生,如何却是光头?”二尼乃将赫大卿到寺游玩,勾搭成奸,及设计剃发,扮作尼姑,病死埋葬,前后之事,细细招出。知县见所言与赫家昨日说话相合,已知是个真情,又问道:“赫监生事已实了,那和尚还藏在何处?一发招来!”二尼哭道:“这个其实不知。就打死也不敢虚认。”
知县又唤女童、香公逐一细问,其说相同,知得小和尚这事与他无干。又唤了缘、小和尚上去问道:“你藏匿静真同空照等在庵,一定与他是同谋的了,也夹起来!”了缘此时见静真等供招明白,小和尚之事,已不缠牵在内,肠子已宽了,从从容容的禀道:“爷爷不必加刑,容小尼细说。静真等昨到小尼庵中,假说被人扎诈,权住一两日,故此误留。其他奸情之事,委实分毫不知。”又指著小和尚道:“这徒弟乃新出家的,与静真等一发从不相认。况此等无耻勾当,败坏佛门体面,即使未曾发觉,小尼若稍知声
息,亦当出首,岂肯事露之后,还敢藏匿?望爷爷详情超豁。”
知县见他说得有理,笑道:“话倒讲得好。只莫要心不应口。”遂令跪过一边,喝叫皂隶将空照、静真各责五十,东房女童各责三十,两个香公各打二十,都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打罢,知县举笔定罪。静真、空照设计恣淫,伤人性命,依律拟斩。东房二女童,减等,杖八十,官卖。两个香公,知情不举,俱问杖罪。非空庵藏奸之薮,拆毁入官。了缘师徒虽不知情,但隐匿奸党,杖罪纳赎。西房女童,判令归俗。赫大卿自作之孽,已死勿论。尸棺著令家属领归埋葬。判毕,各个画供。
那老儿见尸首已不是他儿子,想起昨日这场啼哭,好生没趣,愈加忿恨,跪上去禀知县,依旧与老和尚要人。老和尚又说徒弟偷盗寺中东西,藏匿在家,反来图赖。两下争执,连知县也委决不下。意为老和尚谋死,却不见形迹,难以入罪;将为果躲在家,这老儿怎敢又与他讨人,想了一回,乃道:“你儿子生死没个实据,怎好问得!且押出去,细访个的确证见来回话。”
当下空照、静真、两个女童都下狱中。了缘、小和尚并两个香公,押出召保。老和尚与那老儿夫妻,原差押著,访问去非下落。其馀人犯,俱释放宁家。大凡衙门,有个东进西出的规矩。这时一干人俱从西边丹墀下走出去。那了缘因哄过了知县,不曾出丑,与小和尚两下暗地欢喜。小和尚还恐有人认得,把头直低向胸前,落在众人背后。
也是合当败露。刚出西脚门,那老儿又揪住老和尚骂道:“老贼秃!谋死了我儿子,却又把别人的尸首来哄我么?”夹嘴连腮,只管乱打。老和尚正打得连声叫屈,没处躲避,不想有十数个徒弟徒孙们,在那里看出官,见师父被打,齐赶向前推翻了那老儿,挥拳便打。小和尚见父亲吃亏,心中著急,正忘了自己是个假尼姑,竟上前劝道:“列位师兄不要动手。”众和尚举眼观看,却便是去非,忙即放了那老儿,一把扯住小和尚叫道:“师父,好了!去非在此!”押解差人还不知就里,乃道:“这是极乐庵里尼姑,押出去召保的,你们休错认了。”众和尚道:“哦!原来他假扮尼姑在极乐庵里快活,却害师父受累!”众人方才明白是个和尚,一齐都笑起来。傍边只急得了缘叫苦连声,面皮青染。
老和尚分开众人,揪过来,一连四五个耳聒子,骂道:“天杀的奴狗材!你便快活,害得我好苦!且去见老爷来!”拖著便走。
那老儿见了儿子已在,又做了假尼姑,料道到官必然责罚,向著老和尚连连叩头道:“老师父,是我无理得罪了!情愿下情陪礼。乞念师徒分上,饶了我孩儿,莫见官罢!”
老和尚因受了他许多荼毒,哪里肯听?扭著小和尚直至堂上。差人押著了缘,也随进来。知县看见问道:“那老和尚为何又结扭尼姑进来?”老和尚道:“爷爷,这不是真尼姑,就是小院徒弟去非假扮的。”知县闻言,也忍笑不住道:“如何有此异事?”喝教小和尚从实供来。去非自知隐瞒不过,只得一一招承。知县录了口词,将僧尼各责四十,去非依律问徒,了缘官卖为奴,极乐庵亦行拆毁。老和尚并那老儿,无罪释放。又讨连具枷枷了,各搽半边黑脸,满城迎游示众。
那老儿、婆子,因儿子做了这不法勾当,哑口无言,惟有满面鼻涕眼泪,扶著枷梢,跟出衙门。那时哄动了满城男女,扶老挈幼俱来观看。有好事的,作个歌儿道:
可怜老和尚,不见了小和尚;原来女和尚,私藏了男和尚。分明雄和尚,错认了雌和尚。为个假和尚,带累了真和尚。断过死和尚,又明白了活和尚。满堂只叫打和尚,满街争看迎和尚。只为贪那裤裆中硬崛崛一个莽和尚,弄坏了庵院里娇滴滴许多骚和尚。
且说赫家人同蒯三急奔到家,报知主母。陆氏闻言,险些哭死,连夜备办衣衾棺椁,禀明知县,开了庵门,亲自到庵,重新入殓,迎到祖茔,择日安葬。那时庵中老尼,已是饿死在床。地方报官盛殓,自不必说。
这陆氏因丈夫生前不肯学好,好色身亡,把孩子严加教诲。后来明经出仕,官为别驾之职。有诗为证:
野草闲花恣意贪,化为蜂蝶死犹甘。名庵并入游仙梦,是色非空作笑谈。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十五-译文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
皮囊包裹着血肉和骨骼,强装娇艳欺骗迷惑人。千古英雄都因此失败,百年后同归于尘土。
这首诗是昔日性如子所作,专门告诫那些因淫色自毁的人。说起来好色和好淫是不同的,比如古诗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难道不顾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叫做好色。如果不分美丑,以多为胜,如俗语所说:“石灰布袋,到处留迹。”那色在哪里?只能叫做好淫罢了。
然而即便如此,在色中又有多种。比如张敞画眉,相如病渴,虽然被儒者讥笑,但夫妇之情,人伦之本,这叫做正色。又如娇妾美婢,倚翠偎红,金钗十二行,锦障五十里;樱桃杨柳,歌舞擅场,碧月紫云,风流姱艳,虽非一马一鞍,毕竟有花有叶,这叫做傍色。又如锦营献笑,花阵图欢,露水分司,身到偶然留影,风云随例,颜开那惜缠头,旅馆长途,堪消寂寞,花前月下,亦助襟怀;虽市门之游,豪客不废,然女闾之遗,正人耻言,不得不叫做邪色。至于上蒸下报,同人道于兽禽;钻穴逾墙,役心机于鬼蜮,偷暂时之欢乐,为万世之罪人,明有人诛,幽蒙鬼责,这叫做乱色。又有一种不是正色,不是傍色,虽然比不得乱色,却又比不得邪色。填塞了虚空圈套,污秽却清净门风,惨同神面刮金,恶胜佛头浇粪,远则地府填单,近则阳间业报。奉劝世人,切须谨慎!正是:
不看僧面看佛面,休把淫心杂道心。
说这本朝宣德年间,江西临江府新淦县,有个监生,姓赫名应祥,字大卿,为人风流俊美,落拓不羁,专好的是声色二事。遇到花街柳巷,舞榭歌台,便恋留不舍,就当做家里一般,把老大一个家业,也弄去了十之三四。妻子陆氏,见他这般花费,苦口劝谏。赫大卿倒说老婆不贤,时常反目。因此,陆氏立誓不管,领着三岁一个孩子喜儿,自在一间净室里持斋念佛,由他放荡。
一日,正值清明佳节,赫大卿穿着一身华丽衣服,独自一个到郊外踏青游玩。有宋张咏诗为证:
春游千万家,美人颜如花。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飘似欲乘烟霞。
赫大卿只拣妇女丛聚之处,或前或后,往来摇摆,卖弄风流,希图要逢着个有缘分的佳人。不想一无所遇,好不败兴。自觉无聊,走向一个酒馆中,沽饮三杯。上了酒楼,拣沿街一副座头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饮,倚窗观看游人。不觉三杯两盏,吃勾半酣,起身下楼,算还酒钱,离了酒馆,一步步任意走去。此时已是未牌时分。
行不多时,渐渐酒涌上来,口干舌燥,思量得盏茶来解渴便好。正无处求觅,忽抬头见前面林子中,幡影摇曳,磬韵悠扬,料道是个僧寮道院,心中欢喜,即忙趋向前去。抹过林子,显出一个大庵院来。
赫大卿打一看时,周围都是粉墙包裹,门前十来株倒垂杨柳,中间向阳两扇八字墙门,上面高挂金字匾额,写着“非空庵”三字。赫大卿点头道:“常闻得人说,城外非空庵中有标致尼姑,只恨没有工夫,未曾见得。不想今日趁了这便。”即整顿衣冠,走进庵里。
转东一条鹅卵石街,两边榆柳成行,甚是幽雅。行不多步,又进一重墙门,便是小小三间房子,供着韦驮尊者。庭中松柏参天,树上鸟声嘈杂。从佛背后转进,又是一条横街。大卿迳望东首行去,见一座雕花门楼,双扉紧闭。上前轻轻扣了三四下,就有个垂髫女童,呀的开门。那女童身穿缁衣,腰系丝縧,打扮得十分齐整,见了赫大卿,连忙问讯。大卿还了礼,跨步进去看时,一带三间佛堂,虽不甚大,倒也高敞。中间三尊大佛,相貌庄严,金光灿烂。大卿向佛作了揖,对女童道:“烦报令师,说有客相访。”女童道:“相公请坐,待我进去传说。”
须臾间,一个少年尼姑出来,向大卿稽首。大卿急忙还礼,用那双开不开,合不合,惯输情,专卖俏,软眯膎的俊眼,仔细一觑。这尼姑年纪不上二十,面庞白皙如玉,天然艳冶,韵格非凡。大卿看见这般标致,喜得神魂飘荡,一个揖作了下去,却像初出锅的糌粑,软做一塌,头也伸不起来。
礼罢,分宾主坐下,想道:“今日撞了一日,并不曾遇得个可意人儿,不想这所在倒藏着如此妙人。须用些水磨工夫撩拨他,不怕不上我的钩儿。”大卿正在腹中打点草稿,谁知那尼姑亦有此心。从来尼姑庵也有个规矩,但凡客官到来,都是老尼迎接答话。那少年的,如闺女一般,深居简出,非细相熟的主顾,或是亲戚,方才得见。若是老尼出外,或是病卧,竟自辞客。就有非常势要的,立心要来认那小徒,也少不得三请四唤,等得你个不耐烦,方才出来。这个尼姑为何挺身而出?有个缘故。他原是个真念佛,假修行,爱风月,嫌冷静,怨恨出家的主儿。偶然先在门隙里,张见了大卿这一表人材,倒有几分看上了。所以挺身而出。
当下两只眼光,就如针儿遇着磁石,紧紧的摄在大卿身上,笑嘻嘻的问道:“相公尊姓贵表?府上何处?至小庵有甚见谕?”大卿道:“小生姓赫名大卿,就在城中居住。今日到郊外踏青,偶步至此。久慕仙姑清德,顺便拜访。”尼姑谢道:“小尼僻居荒野,无德无能,谬承枉顾,蓬荜生辉。此处来往人杂,请里面轩中待茶。”大卿见说请到里面吃茶,料有几分光景,好不欢喜。即起身随入。
行过几处房屋,又转过一条回廊,方是三间净室,收拾得好不精雅。外面一带,都是扶栏,庭中植梧桐二树,修竹数
空照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于是让大卿与静真相见。
大卿看到静真容貌秀美,风采动人,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虽然比空照年长,但风情更胜一筹,于是问道:“师兄住在哪个院子?”静真回答:“小尼姑就住在庵的西院,离这里很近。”大卿说:“小生不知道,失礼了,没有去拜访。”两人闲聊了一会儿。
静真见大卿举止风流,谈吐爽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恋恋不舍,感叹道:“天下竟有如此美男子,师弟真是幸运,独占其美!”空照说:“师兄不必羡慕!如果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起分享快乐。”
静真说:“如果能这样,我感激不尽。今晚请来小坐,千万不要推辞。”
说完,静真起身告别,回到西院,准备酒菜等候。
不久,空照和赫大卿手牵手来到西院。女童在门口迎接。赫大卿进院后,看到房廊花径,曲折幽深。三间净室比东院的更加精致雅致。只见:
亭台轩榭潇洒,门窗清幽。墙上挂着江南烟景的画,香炉中焚烧着真腊的沉香。庭前的修竹随风摇曳,发出佩环般的声音;帘外的奇花在阳光下绽放出千层锦绣般的色彩。松树的阴影洒在门槛上,琴书显得湿润;山色透过窗户,枕席显得清凉。
静真见大卿已经到来,心中欢喜。不再行礼,直接坐下。喝完茶后,摆上果酒和菜肴。空照让静真坐在赫大卿身边,自己坐在对面作陪,又拉女童坐在旁边。四人喝了几杯酒,聊了很久。赫大卿把静真抱在膝上,又让空照坐在身边。双手搂着她们的脖子,百般缠绵。旁边的女童面红耳赤,也感到心动。
一直喝到黄昏时分,空照起身说:“好好做新郎,明天一早来贺喜。”拿了个灯笼,送他们出门后自己离开。女童叫香公关门闭户,进来收拾东西,用热水洗了手脚。赫大卿抱着静真上床,脱掉衣服,钻进被子里。两人紧紧相拥,赫大卿借着酒兴,尽情施展平生所学,把静真弄得神魂颠倒,骨酥体软,四肢无力,瘫软在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巳时才起来。
从此以后,两院的尼姑都买通了香公,轮流取乐。
赫大卿淫欲无度,乐不思蜀。将近两个月后,大卿感到身体疲惫,支撑不住,想要回家。但尼姑们正值青春年少,享受乐趣,不肯放他走。赫大卿再三哀求道:“承蒙你们的厚爱,实在不忍分别。但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多月,家中不知我的下落,一定会着急。等我回去安慰一下妻儿,再来陪你们。不过四五天的事,你们何必怀疑?”空照说:“既然如此,今晚我们备酒为你饯行,明早任你回去。但不可失信,做个无信之人。”赫大卿发誓道:“如果我忘了你们的恩德,就像今天这样!”空照随即到西院,告诉静真。静真想了一会儿说:“他发誓虽然是真心,但一旦离开,肯定不会再回来。”空照问:“为什么?”静真说:“像他这样风流美貌的男子,谁不爱呢?况且他生平花柳多情,乐地不少,遇到就会留恋一段时间。即使他想回来,也未必能如愿。”空照问:“那你说该怎么办?”静真说:“我有个绝妙的计策,可以让他无路可退,死心塌地地留在我们身边。”空照连忙问是什么计策。静真伸出两个手指,说出了计划。赫大卿的命运就此注定:
生于锦绣丛中,死在牡丹花下。
静真接着说:“今晚如果说是饯行,多劝他喝几杯,把他灌醉,然后剃光他的头发,他自然难回家去。况且他的脸长得像女人,也像我们一样打扮,就算是达摩祖师亲自来也认不出他是个男子。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快活,而且不用承担责任,岂不是一举两得!”空照说:“师兄高见,我比不上。”
到了晚上,静真让女童看守房门,自己到东院见赫大卿,说:“正是欢娱的时候,为什么突然想离开?怎么这么薄情!”大卿说:“不是寡情,只是离家太久,妻儿难免挂念,所以暂时离开几天,马上回来陪你们。怎么敢久留,忘了你们的恩爱!”静真说:“师弟已经答应了,我也不好勉强。但你要守信用,不失约。”大卿说:“这个不用多嘱咐!”
不久,摆上酒菜,四个尼姑和一个男子围坐在一起。静真说:“今晚这酒是离别之宴,大家一定要喝个痛快。”空照说:“这是自然!”于是大家轮流劝酒,一直喝到三更天,把赫大卿灌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静真起身,脱下他的头巾,空照拿出剃刀,把他的头发剃得一根不剩,然后扶他到房里睡觉,各自回房休息。
赫大卿一觉睡到天亮才醒来,旁边陪着的是空照。
他翻过身来,感觉头皮在枕头上摩擦。连忙用手一摸,发现头上光秃秃的,像个葫芦。大吃一惊,急忙坐起来,连声叫道:“这是怎么回事?”空照被惊醒,见他大惊小怪,也坐起来说:“郎君不要生气!因为见你执意要回去,我们师徒不忍分离,又没有办法留住你,所以用了这个苦计,把你扮成尼姑,图个长久的快活。”一边说,一边倒在他怀里,撒娇撒痴,淫声浪语,迷得赫大卿毫无主见。赫大卿说:“虽然你们是好意,但下手太狠了!现在我怎么见人?”空照说:“等头发长长了,再见人也不迟。”赫大卿无可奈何,只得依从她们,扮成尼姑的样子,住在庵中,日夜淫乐。
空照、静真已经不肯放过他,又加上两个女童:
有时做联床会,有时做乱点军。那边贪淫的尼姑不肯谦让,这边买好的女童也不惜精力。两把快斧劈不了一块枯柴,一个疲惫的士兵怎能抵挡四员健将。灯将灭而复明,纵是强阳之火;漏已尽而犹滴,哪有润泽之时。就算是铁汉也会被消磨,这个残生难以度过。
大卿已经病在身,却没有人关心。起初还时好时坏,尼姑们还以为他是躲避差役。后来见他久卧病床,才开始着急。想送他回家,但他头上没了头发,怕他家人盘问出来,告到官府,败坏庵院的名声,自己也难以立足;如果留在这里,又怕出了差错,尸体无处处理,被地方官发现,惹出麻烦,性命不保。又不敢请医生来看病,只能让香公去说病讨药。这些药就像浇在石头上,毫无用处。
空照、静真两人煎汤送药,日夜服侍,希望他还能康复。
谁知道病情加重,赫大卿奄奄一息,快要死了。空照对静真商量道:“赫郎的病体,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这件事该怎么办?”
静真想了一会儿说:“不要紧!现在先让香公去买几担石灰。等他去世后,也不需要找外人来收拾,我们自己给他穿上衣服,打扮成尼姑的样子。棺材也不用去买,就用老师父的寿材来装他。我和你一起,让香公和女童帮忙,把他抬到后园的空地上,挖一个深坑,把石灰倒进去,把他埋在里面,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会知道!”
两人商量完毕。
再说赫大卿这天睡在空照的房间里,忽然想起家里,眼前没有一个亲人,泪如雨下。空照为他擦去眼泪,安慰道:“郎君不必烦恼!总会有好日子的。”
赫大卿说:“我与你们两位偶然相遇,本希望能永远相好。谁知道缘分浅薄,中途就要分别,真是可恨。但最初是与你相处的。现在我有一句重要的话,托付给你,请你一定要帮我,千万不要违背我的意愿。”
空照说:“郎君如果有任何嘱托,我一定不敢违背。”
赫大卿从枕头边取出一条鸳鸯縧。--为什么叫鸳鸯縧?原来这条縧一半是鹦哥绿色,一半是鹅儿黄色,两种颜色合成,所以叫鸳鸯縧。--赫大卿把縧交给空照,含泪说道:“我自从来到这里,家里一点消息都不知道。现在即将永别,你可以把这条縧作为信物,告诉我的妻子,让她快来见我一面,我死也瞑目了。”
空照接过縧,急忙让女童请静真到厢房,把縧给他看,商量报信的事。
静真说:“我们出家人,私藏男子,已经犯了戒律。何况现在他奄奄一息,快要死了。他的妻子来了,怎么会善罢甘休?一定会闹起来。我们怎么收拾?”
空照毕竟是个新手,心里犹豫不决,不忍心。静真一把夺过縧,往天花板上一丢,看来这条縧很久都不会再出现了。
空照说:“你把这縧丢了,我怎么去回复赫郎?”
静真说:“你就说已经让香公把縧送去了,他妻子不肯来,难道还能怪我们违限不成?”
空照按照静真的话回复了赫大卿。
赫大卿连续几天问了几次,只以为妻子怀恨在心,不肯来看他,心里更加凄惨,呜呜哭泣。又熬了几天,大限已到,呜呼哀哉。
地下突然多了一个贪色的鬼,人间再也见不到假尼姑了。
两个尼姑见他断气,不敢大声哭泣,只是默默流泪。她们烧了香汤,把他的身体擦干净,取出一套新衣服,给他穿好。叫来两个香公,让他们吃饱喝足,点上灯烛,到后园一棵大柏树旁边,用铁锹挖了一个大坑,倒进石灰,然后把老尼姑的寿材抬出来,放在坑里。布置好后,也不管时辰吉利不吉利,到房间里把尸体翻到一扇板门上。众尼姑和香公一起把尸体抬到后园,放进棺材里。盖上棺材盖,草草钉上。又倒上许多石灰,把泥土堆上,摊平得像平地一样,没有一点痕迹。可怜赫大卿自从清明节缠上这个尼姑,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断送了性命,妻子儿女没能见上一面,抛下许多家业,埋在荒园之中,真是可惜!有一首小词为证:
贪花的人啊,这次你走错了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缠上那个小尼姑。小尼姑是真色鬼,怕你缠不过她。头皮都磨光了,连性命也呜呼了!埋在寂寞的荒园里,这也是贪花的结果。
话说两头,赫大卿的妻子陆氏,自从清明节那天赫大卿出去游春,四五天不见回家,只以为他又在哪个娼家留恋,没放在心上。后来十多天不见回来,叫家人到处去打听,都说清明节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陆氏心里开始着急。看看一个多月过去了,还是没有踪迹,陆氏在家日夜哭泣,写下寻人启事,到处张贴,但没有任何消息。全家人都非常着急!
那年秋天下了很久的雨,赫家的房子倒塌了很多。因为家主不见了,无心修理。直到十一月,才叫了几个匠人来修造。
一天,陆氏自己走出来,查看工程进度,一眼看到一个匠人腰间系着一条鸳鸯縧,依稀认出是丈夫的束腰之物,吃了一惊。连忙叫丫鬟让那匠人解下来看看。这个匠人叫蒯三,泥水木工,样样精通,是有名的三料匠。赫家是他的大主顾,所以家里大小都认识他。当下见掌家娘子要看,连忙解下,交给丫鬟。丫鬟又递给陆氏。陆氏接在手里,反复仔细一看,分毫不差。只因这条縧,有分教:
贪淫的浪子名声远播,好色的尼姑灾祸突然降临。
原来当初买这条縧时,买了两条,夫妻各系一条。今天看到这条縧,物是人非,陆氏不由得扑簌簌流下泪来,立刻叫蒯三问道:“这条縧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蒯三说:“在城外一个尼姑庵里捡的。”
陆氏问:“那庵叫什么名字?尼姑叫什么名字?”
蒯三说:“这庵叫非空庵。有东西两院,东房叫空照,西房叫静真,还有几个没有剃发的女童。”
陆氏又问:“那些尼姑多大年纪了?”
蒯三说:“都只有二十来岁,长得还挺漂亮。”
陆氏听了,心里揣测:“丈夫一定是恋上了那两个尼姑,藏在庵里了。我现在多带几个人,拿着这条縧,叫蒯三一起去作证,满庵一搜,自然能找到他。”
刚要走,忽然又想:“也许是我丈夫掉下来的?不要冤枉了出家人,我再问清楚些。”
陆氏又叫住蒯三问:“这条縧你什么时候捡的?”
蒯三说:“不到半个月。”
陆氏又想:“原来半个月前,丈夫还在庵里。这事有可疑!”
又问:“你在哪里捡的?”
蒯三说:“在东院厢房的天花板上捡的。也是因为大雨淋漏了屋顶,叫我去翻瓦,所以捡到了。不敢问大娘子,为什么见了这条縧,一直盘问?”
陆氏说:“这条縧是我丈夫的。自从春天出去后,一直没有消息。今天看到这条縧,縧在哪里,人就在哪里。现在就要和你一起去尼姑庵要人。找到我丈夫回来,按照寻人启事上的承诺重重谢你。”
蒯三听了,吃了一惊:“哪里说起!怎么要我负责找人!”便说:“縧是我捡的,但我真不知道你们大官人的事。”
陆氏问:“你在庵里一共做了几天工?”
蒯三说:“西院已经工作了十来天,到现在工钱还没有结清。”
陆氏问:“你有没有看到我丈夫在庵里?”
蒯三回答:“这个我不敢说谎,虽然我们这几天一直在庵里工作,可以随意进出,但从来没有见过你丈夫的影子。”
陆氏心想:“如果人不在庵里,就算有这个线索,也难以作为证据。”
她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这个线索在庵里,肯定有原因。也许藏在别处,也未可知。刚才蒯三说庵里还欠工钱,我现在给他一两银子,让他以讨工钱的名义,不时去打探,肯定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到时候把责任推到尼姑身上,自然会有个结果。”
于是她叫来蒯三,吩咐他这样做那样做:“先给你一两银子。如果得到确切消息,还有重谢。”
蒯三听说有一两银子,后面还有重谢,满口答应,愿意听从差遣。
陆氏回到房间,给了蒯三一两银子,蒯三道谢后回家。
第二天,蒯三等到饭后,慢慢走到非空庵门口,看到西院的香公坐在门槛上,对着太阳脱衣服捉虱子。
蒯三上前叫了一声香公。
老人抬起头,认出是蒯三,便说:“这几天没见你,怎么有空闲逛?院主正想找你做些小活,你来得正好。”
蒯三听了,正中下怀,便问:“院主要做什么?”
香公说:“虽然这么说,但我也不知道。一起进去问,就知道了。”
他把衣服整理好,一起进去。弯弯曲曲,一直走到里面的净室。
静真坐在那里写经。
香公说:“院主,蒯待诏来了。”
静真放下笔说:“正要让香公叫你来做活,你来得正好。”
蒯三问:“院主要做什么活?”
静真说:“佛前那张供桌,是祖传下来的,年深月久,漆都剥落了。一直想换,但没有施主。前几天钱奶奶发心捐了几根木头,现在要照东院的样子做一张佛柜,选明天是个吉日,就要动手。必须你亲手制作;那些没用的帮手,一个也做不成。工钱索性一起结清。”
蒯三说:“那好,明天一定来。”
他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
静室里空空的,估计没有地方可以藏人。
他转身出来,东张西望,心想:“这个线索是在东院捡到的,应该去那边打探。”
他走出院门,告别香公,径直去了东院。
看到院门半开半掩,他探头张望,没看到人。
他轻轻走进去,蹑手蹑脚地一步步往里走。
看到锁着的空房,他从门缝里张望,没有动静。
他走到厨房门口,听到里面有笑声,便停下脚步,从窗户往里看,看到两个女童在玩耍。
不一会儿,小的跌倒在地,大的便抬起双脚,跨到她身上,学男人行事,亲嘴。
小的便喊。
大的说:“孔儿也被人弄大了,还要叫喊!”
蒯三正看得得意,突然打了个喷嚏,惊得那两个女童连忙跳起来,问:“谁?”
蒯三走上前去,说:“是我。院主在家吗?”
他一边说,心里却想着刚才的情景,忍不住笑了一声。
女童觉得被他看见了,脸都红了,说:“蒯待诏,有什么事?”
蒯三说:“没什么事,想向院主借点工钱。”
女童说:“师父不在家,改天再来吧。”
蒯三见被拒绝,不好再进去,只好转身出院。
两个女童关上门,嘴里骂道:“这蛮子像做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已经到厨房了,真可恶!”
蒯三明明听到了,但没有证据,不好发作,一路想着:“『孔儿被人弄大』,这句话虽然不太明白,但有些蹊跷。等明天再来打探。”
第二天早上,他带着工具,径直去了西院,量好木头的尺寸,开始用斧锯裁截。
他一边干活,一边留心听赫大卿的消息。
大约到了下午,静真出来查看。
两人聊了一会儿闲话。
突然,静真抬头看到香灯灭了,便让女童去取火。
女童去了一会儿,拿了一个灯盏火儿,放在桌上,然后去解绳子,放灯香。
没想到绳子放得太松了,灯盏直接掉了下来。
事情凑巧,灯盏正好掉在静真头上,不偏不倚,正打中她的头。
“扑”的一声,灯盏碎成两片,油从头浇到脚。
静真大怒,不顾身上的油污,冲上前一把揪住女童的头发,乱打乱踢,嘴里骂道:“骚精淫妇娼根,被人弄昏了,全不管事,弄脏我一身的衣服!”
蒯三放下手中的斧凿,赶紧上前劝开。
静真怒气未消,一边走一边骂,去里面换衣服了。
那女童被打得头发散乱,哀哀哭泣,见她进去,嘴里喃喃道:“打翻了油就这样打骂!你活活弄死了人,该问什么罪呢?”
蒯三听到这句话,赶紧上前询问。
正是:情知语似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原来这女童年纪也不小了,当初看到赫大卿和静真百般戏弄,心里也想尝尝滋味。
但静真性情厉害,比空照大不相同,极爱吃醋。
因为空照是首事之人,所以容忍了他。
男人到了自己房里,囫囵吞下,还嫌不够,怎肯给别人一点机会!
女童忍了很久,心里积怨。
今天气怒之下,一时说出了真话,没想到正好合了蒯三的意。
蒯三问:“他怎么弄死了人?”
女童说:“和东房那些淫妇,日夜轮流快活,把赫监生给害死了。”
蒯三问:“现在在哪里?”
女童说:“东房后园大柏树下埋的不是?”
蒯三还想再问,香公走了出来,大家便不再说话。
女童自己哭着进去了。
蒯三琢磨这话,和昨天东院女童的话正好吻合,看来这事有九分把握了。
不到晚上,他借口有事,收拾工具,一口气跑到赫家,请出陆氏娘子,把刚才的事一一告诉她。
陆氏听说丈夫死了,放声大哭。
连夜请来亲族商议妥当,留蒯三在家过夜。
第二天一早,召集了二十来个仆人,带着锄头、铁锹、斧头等工具,陆氏把孩子交给养娘看管,自己坐轿子,带着众人蜂拥而来。
那庵离城不过三里之
很快,他们就到达了目的地。陆氏下了轿子,留下一半的人在门口把守,其余的人拿着锄头和铁锹,跟随陆氏进入。
蒯三在前面带路,径直来到东院敲门。那时庵门虽然开着,但尼姑们刚刚起床。香公听到敲门声,出来查看,见到有女客,以为是来烧香的,便进去报告给空照。
蒯三认得里面的路,带着众人直接往里闯,迎面遇到了空照。空照见蒯三带着女客,便说:“原来是蒯待诏的家眷。”上前迎接。蒯三和陆氏没有回应,将她挤到一边。众人一溜烟地向园中跑去。
空照见势头凶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跑到园中。看到众人直奔大柏树下,拿起锄头和铁耙四处乱挖。空照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转身回来,对女童说:“不好了!赫郎的事情被发现了!快跟我逃命!”两个女童也吓得目瞪口呆,跟着空照匆匆逃走。
刚到佛堂前,香公来报告说:“庵门口不知为什么,有许多人把守,不让我出去。”空照连声叫苦:“苦也!先去西院再说。”四人飞快地跑到西院,敲开院门,吩咐香公关上:“如果有人来敲门,先不要开。”然后赶到里面。
那时静真还没起床,门关着。空照一片声地乱打。静真听到空照的声音,急忙起来,穿上衣服,走出来问道:“师弟为什么这么慌乱?”空照说:“赫郎的事情,不知道是谁泄露了消息。蒯木匠这个该死的,带着许多人直接冲进后园,现在正在那里挖掘。我想逃走,香公说门前已经有人把守,出不去,特地来和你商量。”
静真听了,大吃一惊,说:“蒯匠昨天还在这里干活,怎么今天就带人来了,而且还知道得这么详细?一定是我们庵中有人泄露了消息,这奴才才去报信。不然,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的秘密?”旁边的女童听了,懊悔昨天失言,非常惊慌。
东院的女童说:“蒯匠早有预谋,不是一天两天了。前天他还悄悄到我们厨房来打听消息,被我们赶了出去。但不知道是谁泄露的?”空照说:“这事先别追究。现在该怎么办?”静真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逃走。”空照说:“门前有人把守。”静真说:“先看看后门。”先让香公去打探,回来说后门没有人。
空照大喜,一面让香公把外面的门都锁上,自己到房间里拿了些银两,其余的都放弃了。连香公在内一共七个人,一起从后门出去,也把门锁上了。空照问:“现在去哪里躲好?”静真说:“走大路肯定会被人看见,必须从小路走,去极乐庵暂时躲避。那里人烟稀少,没人知道。了缘和我们的关系又好,应该不会拒绝。等事情平息了,再作打算。”空照连连点头,不管地上高低,沿着小路,匆匆逃走,投奔极乐庵躲避,暂且不提。
再说陆氏和蒯三等人,在大柏树下一起用力,挖开表面的泥土,露出石灰,大家都说找到了。那石灰经过水的作用,结成一块,急切间无法打碎。挖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棺材盖。陆氏便放声大哭。众人用铁锹挖开两边的石灰,棺材盖却打不开。外面把守的人等得心急,都跑进来观看,正好看到他们手忙脚乱,便一起上前帮忙,继续往下挖,把棺材弄浮起来,拿起斧头,砍开棺材盖。打开一看,不是男子,却是一个尼姑。众人见了,都慌了神,也不仔细辨认,面面相觑,急忙把棺材盖重新盖上。
说话的,我问你:赫大卿死了不到一年,虽然没有头发,夫妻之间难道就认不出了?看官有所不知。赫大卿刚出门时,红红白白,是个俊俏的年轻人,在庵中得了病,久卧床褥,死时只剩下一把枯骨。就算他自己照镜子,也认不出当初的模样了。况且突然看到一个光头,怎么会不认为是尼姑呢?
当下陆氏埋怨蒯三说:“特地让你去打听,怎么不问清楚,却来虚报?现在弄成这样,怎么办?”蒯三说:“昨天小尼明明说的,怎么是虚报?”众人说:“现在是个尼姑了,还强辩什么!”蒯三说:“是不是挖错了?再在那边挖下去看看。”
其中有个年长的亲戚说:“不行,不行!法律上说,开棺见尸者斩。况且挖掘坟墓,也是死罪。现在我们已经是先犯了罪,如果再挖出一个尼姑,岂不是要顶两个死罪?不如赶快去告官,把昨天说的小尼抓来问,才能扯平。如果被尼姑先告了,那就更麻烦了。”众人齐声说是。急忙带着陆氏就走,连锄头工具都丢下了。从里面一直到庵门口,一个尼姑都没有。那老者又说:“不好了!这些尼姑,不是去叫地方官,一定先去告状了,快走,快走!”吓得众人一个个心慌意乱,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让陆氏上了轿子,飞快地跑向新淦县去禀告官府。进城时,亲戚们已经躲了一半。
正是话分两头,陆氏带来的人中,有个雇工叫毛泼皮,以为棺材里还有什么东西,躲在一边,等众人走后,揭开棺材盖,掀起衣服,上下翻找,没有别的东西。也是命中注定,不知怎么一扯,裤子掉了下来,露出那东西。毛泼皮看了笑道:“原来不是尼姑,是和尚。”依旧把棺材盖好,走出来四处张望。见没有人,就溜到一个房间里,正是空照的净室。只挑了几件细软,揣在怀里,离开了非空庵。急急忙忙追到县前,正好知县在外拜客,陆氏和众人在那里等候。
毛泼皮上前说:“别着急:我放心不下,又回去看了看。虽然不是大官人,但也不是尼姑,倒是个和尚。”众人都高兴地说:“这样还好!只是不知道这和尚是哪个寺里的,怎么被尼姑害死了?”
你说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正说着,旁边走出一个老和尚,问道:“有什么和尚,被哪个尼姑害死了?长什么样子?”众人说:“是城外非空庵东院,一个长
徒姿色胜似了缘,心里非常高兴,想道:“我真是好运气!哪里想到,天赐这几个美人到这里,少不得都要勾搭上,轮流取乐快活!”
当下了缘准备了一些素斋款待。静真、空照心里有事,耳朵发热,眼睛跳动,坐立不安,哪里吃得下东西。到了申牌时分,向了缘说道:“不知道庵中的情况如何?想请你们的香公去打听个消息,才好商量对策。”了缘便让香公前去。
那香公是个老实人,不知道利害,径直跑到非空庵前,东张西望。那时地方人等正领著知县的命令,封锁庵门,也不管老尼姑的死活,反锁在里面,两条封皮,交叉封好。正要转身,见那老头探头探脑,晃来晃去,知道是个探子,齐上前喝道:“官府正要抓你,来得正好!”一个拿起绳子,往他脖子上套。吓得香公浑身酥软,连声说道:“他们借我庵中躲避,让我来打听的,其实不关我的事。”众人道:“本来就知道你是来打听的。快说是哪个庵里的?”香公道:“是极乐庵里的。”
众人得到了实信,又叫了几个帮手,押著香公一起到极乐庵,将前后门把好,然后敲门。里面知道香公回来了,了缘急忙出来开门。众人一拥而入,迎头就把了缘抓住,押进里面搜查,一个也没跑掉。那小和尚慌了,躲在床底下,也被搜出来。了缘向众人说道:“他们不过是借我庵中暂避,其实做的事,与我毫无关系,情愿送些酒钱给各位,做个方便,饶了我庵里吧。”众人道:“这不行!知县相公很厉害!如果问在哪里抓的,教我们怎么回答?有干没干,我们总是不知,你自己到县里去分辨。”
了缘道:“这也容易。但我的徒弟是新出家的,这个可以免了,望各位做个人情。”众人贪图银子,倒也肯了,其中又有个说道:“不行!既然与他没相干,何必这么慌张,直接躲到床底下去?一定也有些蹊跷。我们不要担这样的干系。”众人齐声说是。都用绳子绑了,连男带女,共是十人,好像端午的粽子,做一串儿牵出庵门,将门封锁好了,解到新淦县来。一路上,了缘埋怨静真连累,静真半字不敢回答。正是:老龟蒸不烂,移祸于空桑。
此时天色傍晚,知县已经退衙,地方人又带回家去休息。
了缘悄悄对小和尚说道:“明天到堂上,你只认做新出家的徒弟,千万不要多讲。等我去分说,料想没事。”到第二天,知县早衙,地方解进去禀报:“非空庵的尼姑都躲在极乐庵中,现在已经缉获,连极乐庵的尼姑一起抓在这里。”知县让他们跪在月台东首。随即派人召集老和尚、赫大卿的家人、蒯三以及小和尚的父母来审问。不一会儿,都已叫到。让他们跪在月台西首。小和尚偷眼看见,惊讶道:“怎么我师父也牵涉在他们的诉讼中?连爹妈都在这里,真是奇怪!”心里虽然暗想,却不敢叫唤,又怕师父认出,倒把头别转,伏在地上。
那老头和老婆子,也不管官府在上,指著尼姑,带哭带骂道:“没廉耻的狗淫妇!怎么把我儿子谋死了?好好还我活的便罢!”小和尚听到老头向静真要人,更加奇怪,想道:“我好端端活在这里,哪里说起却向他们索命?”静真、空照还以为是赫大卿的父母,哪里敢出声。
知县见那老头喧嚷,呵斥住了,叫空照、静真上前问道:“你既然已经出家,怎么不守戒律,偷养和尚,却又将他谋死?从实招来,免受刑罚。”静真、空照自己罪已重,心慌胆怯,那五脏六腑犹如一团乱麻,没有个头绪。这时见知县不问赫大卿的事情,却问什么和尚之事,更加摸不著头脑。
静真那张嘴,平时极是能言快语,到这回恰如生漆护牢、鱼胶粘住,挣不出一个字儿。知县连问四五次,刚刚挣出一句道:“小尼并不曾谋死那个和尚。”知县喝道:“见今谋死了万法寺和尚去非,埋在后园,还敢抵赖!快夹起来!”两边皂隶答应如雷,向前动手。
了缘见知县把尸首认做去非,追究下落,打著他心头之事,非常惊骇,身子不摇自动,想道:“这是哪里说起!他们乃赫监生的尸首,却倒不问,反牵扯我身上的事来,真也奇怪!”心中没想一头处,将眼偷看小和尚。小和尚已知父母错认了,也看著了缘,面面相觑。
且说静真、空照都是娇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如何经得这般刑罚,夹棍刚刚套上,便晕迷了去,叫道:“爷爷不消用刑,容小尼从实招认。”知县止住左右,听他供招。二尼异口齐声说道:“爷爷,后园埋的不是和尚,乃是赫监生的尸首。”赫家人听说原是家主尸首,同蒯三一起跪上去,听其情款。知县道:“既是赫监生,怎么却是光头?”二尼便将赫大卿到寺游玩,勾搭成奸,及设计剃发,扮作尼姑,病死埋葬,前后之事,细细招出。知县见所言与赫家昨日说话相合,已知是个真情,又问道:“赫监生事已实了,那和尚还藏在何处?一并招来!”二尼哭道:“这个其实不知。就打死也不敢虚认。”
知县又唤女童、香公逐一细问,其说相同,知道小和尚这事与他无干。又唤了缘、小和尚上去问道:“你藏匿静真同空照等在庵,一定与他是同谋的了,也夹起来!”了缘此时见静真等供招明白,小和尚之事,已不缠牵在内,肠子已宽了,从从容容的禀道:“爷爷不必加刑,容小尼细说。静真等昨到小尼庵中,假说被人扎诈,权住一两日,故此误留。其他奸情之事,委实分毫不知。”又指著小和尚道:“这徒弟乃新出家的,与静真等一发从不相认。况此等无耻勾当,败坏佛门体面,即使未曾发觉,小尼若稍知声
即使事情败露,也应该主动自首,怎么敢在事情暴露后还藏匿呢?希望大人明察,给予宽恕。
知县听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笑着说:“话说得不错,只是不要心口不一。”于是命令他跪在一旁,叫衙役将空照、静真各打五十大板,东房的女童各打三十大板,两个香公各打二十大板,打得他们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打完后,知县提笔定罪。静真、空照设计纵欲,伤害人命,依法判处斩首。东房的两个女童,减刑,杖责八十,官卖为奴。两个香公,知情不报,都判处杖刑。非空庵是藏奸的窝点,拆毁后归官府所有。了缘师徒虽然不知情,但隐匿奸党,杖刑后可以赎罪。西房的女童,判令还俗。赫大卿自作自受,已经死了,不再追究。尸棺命令家属领回埋葬。判决完毕,各自画押认罪。
那老人见尸首不是他儿子,想起昨天的哭闹,觉得非常无趣,更加愤怒,跪上去向知县禀告,依旧向老和尚要人。老和尚又说徒弟偷了寺里的东西,藏在家里,反而来诬赖他。两人争执不下,连知县也难以决断。认为老和尚谋害了人,但没有证据,难以定罪;如果徒弟真的躲在家里,老人怎么敢又来找他要人,想了一会儿,便说:“你儿子的生死没有确凿证据,怎么好问罪!暂且押出去,仔细查访确凿证据后再来回报。”
当下空照、静真、两个女童都被关进监狱。了缘、小和尚和两个香公,押出去保释。老和尚和那老人夫妻,由原差押着,去查访去非的下落。其余的人犯,都释放回家。衙门里有个东进西出的规矩。这时一干人都从西边的丹墀下走出去。了缘因为哄过了知县,没有出丑,和小和尚暗自高兴。小和尚还怕有人认出他,把头低到胸前,落在众人后面。
也是该他倒霉。刚出西脚门,那老人又揪住老和尚骂道:“老秃驴!谋害了我儿子,却又拿别人的尸首来骗我?”夹嘴连腮,只管乱打。老和尚被打得连声叫屈,无处躲避,不想有十几个徒弟徒孙们,在那里看出官,见师父被打,一齐赶上前推翻了那老人,挥拳就打。小和尚见父亲吃亏,心中着急,忘了自己是个假尼姑,竟上前劝道:“各位师兄不要动手。”众和尚抬眼一看,竟然是去非,忙放了那老人,一把抓住小和尚叫道:“师父,好了!去非在这里!”押解的差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便说:“这是极乐庵里的尼姑,押出去保释的,你们别认错了。”众和尚说:“哦!原来他假扮尼姑在极乐庵里快活,却害师父受累!”众人这才明白是个和尚,一齐都笑起来。旁边只急得了缘叫苦连天,脸色发青。
老和尚分开众人,揪过来,一连四五个耳光,骂道:“天杀的狗奴才!你倒是快活了,害得我好苦!且去见老爷来!”拖着就走。
那老人见儿子已经在这里,又做了假尼姑,料到到官府必然责罚,向老和尚连连叩头道:“老师父,是我无理得罪了!情愿赔礼道歉。请念在师徒情分上,饶了我孩子,别去见官了!”
老和尚因为受了他许多折磨,哪里肯听?扭着小和尚直到堂上。差人押着了缘,也随进来。知县看见问道:“那老和尚为何又扭着尼姑进来?”老和尚说:“大人,这不是真尼姑,就是小院徒弟去非假扮的。”知县听了,也忍不住笑道:“怎么会有这种怪事?”喝令小和尚从实招来。去非自知隐瞒不过,只得一一招认。知县录了口供,将僧尼各打四十大板,去非依法判处徒刑,了缘官卖为奴,极乐庵也拆毁。老和尚和那老人,无罪释放。又讨来连具枷枷了,各搽半边黑脸,满城游街示众。
那老人、婆子,因为儿子做了这种不法勾当,哑口无言,只有满脸鼻涕眼泪,扶着枷梢,跟出衙门。那时哄动了满城男女,扶老携幼都来观看。有好事的,作个歌儿道:
可怜老和尚,不见了小和尚;原来女和尚,私藏了男和尚。分明雄和尚,错认了雌和尚。为个假和尚,带累了真和尚。断过死和尚,又明白了活和尚。满堂只叫打和尚,满街争看迎和尚。只为贪那裤裆中硬崛崛一个莽和尚,弄坏了庵院里娇滴滴许多骚和尚。
且说赫家人和蒯三急忙跑回家,报告主母。陆氏听了,险些哭死,连夜准备衣衾棺椁,禀明知县,开了庵门,亲自到庵,重新入殓,迎到祖坟,择日安葬。那时庵中的老尼姑,已经饿死在床上。地方报官盛殓,自不必说。
这陆氏因为丈夫生前不肯学好,好色身亡,对孩子严加教诲。后来明经出仕,官至别驾之职。有诗为证:
野草闲花恣意贪,化为蜂蝶死犹甘。名庵并入游仙梦,是色非空作笑谈。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十五-注解
赫大卿:虚构的人名,赫指显赫,大卿指高官。
非空庵:虚构的庵名,非空指非空非有,佛教中的一种境界。
监生:明清时期国子监的学生,通过捐纳获得入学资格,享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宣德年间:明朝宣德皇帝的年号,时间为1426年至1435年。
张敞画眉:汉代张敞为妻子画眉的故事,常被用来形容夫妻恩爱。
相如病渴:指司马相如因思念卓文君而病倒的故事,常用来形容深情。
石灰布袋,到处留迹:俗语,比喻好色之人到处留情。
露水分司:比喻短暂的情缘。
缠头:古代妓女接待客人时,客人赠送的财物。
女闾:古代指妓院。
上蒸下报:指乱伦行为。
钻穴逾墙:指偷情行为。
地府填单:指死后在地府受罚。
阳间业报:指在现世中因恶行而受到的报应。
不看僧面看佛面:俗语,意为看在更高层次的情面上,不要做坏事。
白描大士像:白描是一种绘画技法,指用墨线勾勒形象而不设色。大士像通常指观音菩萨的画像,这里描述的是一幅用白描技法绘制的观音菩萨像。
古铜炉:古代用于燃烧香料或取暖的铜制炉具,常作为宗教仪式或日常生活用品。
蒲团:用蒲草编织而成的圆形坐垫,常用于佛教徒打坐或礼拜时使用。
朱红厨柜:涂有朱红色漆的柜子,通常用于存放贵重物品或经典书籍。
桐柏长书桌:用桐木或柏木制成的长形书桌,桐木和柏木因其质地坚硬、纹理美观而常用于制作家具。
花藤小椅:用花藤编织的小椅子,轻便且具有装饰性。
斑竹榻儿:用斑竹制成的床榻,斑竹是一种带有斑点的竹子,常用于制作家具。
断纹古琴:一种古老的弹拨乐器,断纹指琴面上的裂纹,通常被认为是古琴年代久远的标志。
赵松雪:元代著名书法家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其书法风格秀逸,影响深远。
吕洞宾茶诗:吕洞宾是道教八仙之一,传说中他喜爱饮茶,这首诗描绘了茶的品质和饮茶的意境。
纸帐:用纸制成的帐子,轻便且透气,常用于夏季或临时住所。
云雨之欢:古代文学中常用的隐喻,指男女之间的亲密行为。
小尼姑曲:一种民间小调,通常以尼姑的生活为题材,内容多涉及情感和世俗生活。
空照:佛教用语,指空灵照耀,这里用作人名。
静真:佛教用语,指清净真实,这里用作人名。
大卿:古代对官员的尊称,此处指赫大卿,一个风流男子。
尼姑:佛教中出家的女性,通常居住在庵院中,修行佛法。
庵院:佛教中女性出家人居住和修行的地方。
达摩祖师:佛教禅宗的创始人,相传为印度僧人,南北朝时期来华传教。
饯行:古代送别时举行的宴会,以示惜别之情。
剃度:佛教中出家的仪式之一,剃去头发,象征舍弃世俗。
联床会:指多人同床共寝,此处暗指淫乱之事。
乱点军:比喻混乱无序,此处暗指淫乱之事。
鸳鸯縧:鸳鸯縧是一种象征爱情的丝带,通常由两种颜色组成,象征着夫妻之间的亲密关系。在故事中,赫大卿将鸳鸯縧交给空照,希望她能将其交给自己的妻子,作为最后的信物。
香公:寺庙中的杂役,负责打扫、烧香等事务。
蒯三:虚构的人名,蒯指蒯草,三指排行第三。
陆氏:陆氏是故事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可能是赫大卿的妻子或亲属,她在故事中扮演了揭露真相的角色。
工钱:工匠或劳动者完成工作后应得的报酬。
佛柜:寺庙中用于供奉佛像的柜子。
女童:寺庙中的年轻女性,可能是尼姑的弟子或侍从。
赫监生:古代对监生的尊称,监生是国子监的学生,此处指赫大卿。
极乐庵:虚构的庵名,极乐指极乐世界,佛教中的净土。
毛泼皮:毛泼皮是一个角色名,可能指一个狡猾、机智的人物。
万法寺:虚构的寺庙名,万法指一切法,佛教中的教法。
觉圆:觉圆是万法寺的住持,名字中的’觉’字在佛教中常用来表示觉悟、觉醒,’圆’则可能象征着圆满、完整。
去非:佛教用语,指去除错误,这里用作人名。
知县相公:知县相公是对县官的尊称,’相公’在古代是对官员的尊称。
了缘:佛教用语,指修行者通过修行达到解脱的境界,这里用作人名。
新淦县:古代地名,今江西省新干县。
知县:古代地方行政官员,负责一县的行政、司法等事务。
皂隶:古代衙门中的差役,负责执行刑罚等任务。
杖罪:古代刑罚之一,用杖打犯人的身体作为惩罚。
官卖:古代一种刑罚,将犯人卖为官奴。
纳赎:古代法律允许犯人通过缴纳财物来减轻或免除刑罚。
归俗:指僧尼还俗,回归世俗生活。
画供:古代司法程序,犯人承认罪行后在供词上画押。
丹墀:古代宫殿或衙门前的红色台阶,象征权力和威严。
枷:古代刑具,用于束缚犯人的颈部,以示惩罚。
别驾:古代官职名,地方行政官员的一种,负责辅助州郡长官处理政务。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十五-评注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是一篇具有深刻道德寓意的明代小说,通过赫大卿的故事,揭示了纵欲与道德沦丧的后果。故事开篇以一首诗点明主题,警示世人不要沉溺于淫色,否则将自取灭亡。诗中“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是一坑尘”一句,深刻揭示了纵欲的普遍性和危害性,暗示了赫大卿的命运。
赫大卿的形象塑造极具代表性。他风流俊美,落拓不羁,专好声色,最终因纵欲而败尽家业。他的行为不仅违背了儒家的伦理道德,也触犯了佛教的戒律。赫大卿的妻子陆氏则是一个典型的贤妻形象,她苦口劝谏丈夫,最终因无法改变丈夫的行为而选择持斋念佛,体现了传统女性在家庭中的无奈与坚守。
故事中的非空庵是一个象征性的场所,既是赫大卿堕落的起点,也是他命运的转折点。庵中的尼姑虽然表面上修行,实则内心充满欲望,与赫大卿的相遇正是两人内心欲望的外化。尼姑的形象反映了当时社会中一些宗教人士的虚伪与堕落,进一步加深了故事的讽刺意味。
从艺术特色上看,故事语言生动,情节紧凑,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和环境烘托,成功塑造了赫大卿和尼姑的形象。尤其是赫大卿在庵中的心理活动,展现了他从最初的猎艳心态到逐渐沉沦的过程,极具戏剧张力。
从文化内涵上看,故事深刻反映了明代社会风气的堕落与道德危机。赫大卿的悲剧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整个社会的缩影。故事通过赫大卿的遭遇,警示世人要克制欲望,遵守道德规范,否则将自食恶果。
总的来说,《赫大卿遗恨鸳鸯绦》不仅是一篇具有深刻道德寓意的文学作品,也是一面反映明代社会风气的镜子。它通过赫大卿的故事,揭示了纵欲的危害,呼吁人们回归道德与理性的轨道。
这段文字描绘了一个充满宗教氛围的场景,通过细腻的描写展现了庵堂的布置和尼姑的生活。庵堂中供奉的白描大士像、古铜炉中的香烟、蒲团、朱红厨柜等物品,无不体现出佛教文化的庄重与神圣。同时,书桌上的笔砚、古琴、经卷等物品,又暗示了尼姑们的生活不仅仅是宗教修行,还包括文化艺术的修养。
文中对空照的描写尤为细致,她的手指纤细洁白,举止优雅,显示出她的修养和气质。她与大卿的对话,既有宗教的严肃,又透露出世俗的情感。空照对大卿的回应,既保持了出家人的矜持,又流露出对世俗生活的好奇和向往。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反映了出家人内心的挣扎与困惑。
大卿与空照的互动,逐渐从宗教话题转向世俗情感,最终演变为亲密行为。这一转变不仅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性,也反映了宗教与世俗之间的张力。空照作为出家人,虽然表面上坚守戒律,但在面对大卿的诱惑时,内心的欲望逐渐占据上风。这种情节的设置,既是对宗教禁欲主义的挑战,也是对人性真实面貌的揭示。
文中引用的吕洞宾茶诗和小尼姑曲,进一步丰富了文本的文化内涵。吕洞宾茶诗通过对茶的赞美,表达了饮茶带来的精神愉悦和身体舒适;而小尼姑曲则以诙谐的语调,描绘了尼姑生活中的情感纠葛。这两首诗的引用,不仅增添了文本的艺术性,也深化了对尼姑生活状态的理解。
总的来说,这段文字通过对庵堂环境的描写和人物心理的刻画,展现了宗教与世俗、禁欲与欲望之间的复杂关系。文本不仅在艺术上具有高度的表现力,也在文化内涵上具有深刻的历史价值。通过对尼姑生活的细腻描绘,作者揭示了人性中的矛盾与挣扎,使读者对宗教与世俗的关系有了更深层次的思考。
这段古文描绘了一个风流男子赫大卿与尼姑空照、静真之间的情感纠葛,展现了古代社会中宗教与世俗欲望的冲突。赫大卿本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因与尼姑空照、静真相识,逐渐陷入情欲的漩涡。尼姑们虽然出家修行,但内心仍存有世俗的欲望,尤其是静真,她对赫大卿的迷恋表现得尤为明显。
文中通过细腻的描写,展现了赫大卿与尼姑们的情感互动。赫大卿的风流倜傥、谈吐开爽,使得静真对他产生了强烈的爱慕之情。而空照则表现得更为冷静,她虽然也参与了这场情感游戏,但似乎更注重实际的利益。静真为了留住赫大卿,甚至不惜采取极端手段,将他剃度成尼姑的模样,以此让他无法回家,永远留在庵院中。
这段文字不仅展现了人物的心理变化,还通过环境的描写,烘托出庵院的清幽与世俗欲望的冲突。庵院中的潇洒亭轩、清虚户牖、修竹奇花,本应是修行人清净无染的象征,然而在这里却成为了情欲的温床。这种对比使得故事更具讽刺意味,揭示了人性中的复杂与矛盾。
从历史价值来看,这段文字反映了古代社会中宗教与世俗的复杂关系。尼姑们虽然出家修行,但内心仍存有世俗的欲望,这与佛教所倡导的清净无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赫大卿的风流倜傥与尼姑们的欲望交织在一起,展现了人性中的弱点与矛盾。
此外,这段文字还具有一定的艺术特色。作者通过细腻的描写,展现了人物的心理变化与情感纠葛,使得故事更加生动感人。同时,通过环境的描写,烘托出庵院的清幽与世俗欲望的冲突,使得故事更具讽刺意味。总的来说,这段文字不仅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还反映了古代社会中宗教与世俗的复杂关系,具有一定的历史意义。
这篇古文通过赫大卿与尼姑们的纠葛,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和欲望的毁灭性。赫大卿作为一个有家室的男子,因贪恋美色而与尼姑们发生关系,最终导致了自己的死亡。这一情节反映了古代社会中男性对女性的占有欲和对道德规范的漠视。
故事中的尼姑们,尤其是空照和静真,表面上遵循佛教的戒律,实际上却违背了出家人的本分。她们的行为不仅违背了佛教的教义,也揭示了人性中的虚伪和自私。空照在赫大卿临终前的犹豫和静真的果断处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进一步凸显了人性的复杂性。
鸳鸯縧作为故事中的重要象征物,不仅代表了赫大卿与妻子之间的感情,也象征了他与尼姑们之间的不正当关系。赫大卿将鸳鸯縧交给空照,希望她能将其交给妻子,这一行为既表达了他对妻子的愧疚,也暴露了他对尼姑们的依赖和信任。然而,静真将鸳鸯縧丢弃,彻底断绝了赫大卿与外界联系的可能,这一情节充满了悲剧色彩。
故事的后半部分,赫大卿的妻子陆氏通过鸳鸯縧发现了丈夫的踪迹,并决定前往尼姑庵寻找丈夫。这一情节不仅推动了故事的发展,也揭示了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和作用。陆氏的坚持和智慧,使她成为了故事中的另一个重要角色,她的行动不仅是为了寻找丈夫,也是为了维护家庭的完整和尊严。
总的来说,这篇古文通过细腻的描写和复杂的情节,展现了人性的多面性和欲望的毁灭性。故事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有其独特的性格和行为动机,他们的互动和冲突构成了一个充满张力和悲剧色彩的故事。通过对这些角色的刻画,作者不仅揭示了古代社会的道德困境,也表达了对人性和命运的深刻思考。
这段古文选自《醒世恒言》中的《赫大卿遗恨鸳鸯绦》,讲述了一个关于爱情、背叛和复仇的故事。文本通过细腻的描写和对话,展现了人物的心理活动和复杂的人际关系。
首先,文本通过蒯三和陆氏的对话,揭示了赫大卿失踪的线索。蒯三作为工匠,被陆氏利用去非空庵打探消息,这一情节不仅推动了故事的发展,也反映了当时社会中工匠的地位和作用。
其次,文本通过蒯三在非空庵的所见所闻,揭示了静真和女童之间的矛盾。静真作为尼姑,却对女童施以暴力,这一情节不仅揭示了静真的性格特点,也反映了当时寺庙内部的复杂关系。
再次,文本通过女童的哭诉,揭示了赫大卿的真正死因。女童的哭诉不仅揭示了静真和东房尼姑的罪行,也反映了当时社会中女性的弱势地位。
最后,文本通过陆氏的复仇行动,展现了女性的坚强和智慧。陆氏在得知丈夫的死讯后,迅速组织亲族和童仆前往非空庵,这一情节不仅展现了陆氏的决断力,也反映了当时社会中女性的地位和作用。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细腻的描写和对话,展现了人物的心理活动和复杂的人际关系,反映了当时社会中的种种问题,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和历史价值。
这段古文选自《醒世恒言》中的《赫大卿遗恨鸳鸯绦》,讲述了一个关于隐藏真相和揭露真相的故事。故事通过陆氏、蒯三、空照、静真等人物之间的互动,展现了人性的复杂和社会的黑暗面。
首先,故事通过陆氏和蒯三的行动,展现了他们对真相的执着追求。陆氏作为赫大卿的亲属,她对赫大卿的死因产生了怀疑,并决定亲自揭露真相。蒯三作为陆氏的助手,他帮助陆氏进入非空庵,并在关键时刻揭露了真相。这种对真相的执着追求,反映了人们对正义和公平的渴望。
其次,故事通过空照和静真的行为,展现了她们对真相的隐藏和逃避。空照和静真作为非空庵的尼姑,她们可能参与了赫大卿的死亡,并试图通过隐藏真相来逃避责任。她们的行为反映了人性的自私和懦弱,以及社会中的不公和腐败。
再次,故事通过毛泼皮的行为,展现了他在关键时刻揭露真相的勇气和智慧。毛泼皮作为雇工,他在众人离开后,独自揭开棺材,发现了赫大卿的真实身份。他的行为不仅揭露了真相,也为陆氏和蒯三的行动提供了关键证据。这种勇气和智慧,反映了人们对正义和公平的追求。
最后,故事通过老和尚的出现,展现了社会中的正义力量。老和尚作为旁观者,他在关键时刻出现,并询问了赫大卿的死因。他的出现不仅为故事增添了戏剧性,也为揭露真相提供了可能性。这种正义力量的存在,反映了社会中的希望和光明。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复杂的人物关系和紧张的情节,展现了人性的复杂和社会的黑暗面。故事不仅揭示了隐藏真相和揭露真相的过程,也反映了人们对正义和公平的渴望。这种深刻的文化内涵和艺术特色,使得这段古文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和文学价值。
这段文本描绘了一个复杂的人际关系和道德困境,通过一系列对话和行动展示了人物的性格和动机。老和尚觉圆和他的徒弟去非的故事揭示了佛教寺院内部的矛盾和冲突,以及师徒关系的复杂性。去非的不学无术和父母的护短行为反映了家庭教育和道德观念的缺失。
非空庵的尼姑们的行为则揭示了宗教场所中可能存在的腐败和道德沦丧。尼姑们与和尚的私通行为不仅违反了佛教的戒律,也暴露了她们对宗教生活的虚伪态度。毛泼皮的角色则是一个机智的旁观者,他的行动推动了故事的发展,并揭示了真相。
知县相公的审问和差人的行动展示了古代中国法律制度的运作方式,以及地方官员在处理案件时的权威和效率。了缘的角色则是一个矛盾的个体,她一方面想要帮助静真和空照,另一方面又担心自己的秘密被揭露。
整个故事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情节和人物关系,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道德的多面性。它不仅展示了古代中国社会的风俗习惯和法律制度,也反映了人们对宗教、家庭和社会的态度和价值观。通过对这些主题的深入探讨,文本提供了对古代中国社会和文化的有益洞察。
这段古文选自明代小说《金瓶梅》中的一段情节,描写了尼姑庵中的一场风波。通过对人物心理、对话和行动的细致刻画,展现了当时社会的复杂人际关系和道德观念的混乱。
首先,文中通过对了缘、静真、空照等尼姑的心理描写,揭示了她们内心的矛盾和恐惧。了缘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搜查时,虽然表面上镇定自若,但内心却充满了焦虑和不安。静真和空照则因为心中有鬼,坐立不安,无法安心进食。这种心理描写不仅增强了故事的紧张感,也揭示了人物内心的复杂情感。
其次,文中通过对香公的描写,展现了普通人在面对官府时的无助和恐惧。香公作为一个老实人,不知利害,结果被误认为是细作,吓得身酥脚软。这种描写反映了当时社会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在面对强权时的无奈和恐惧。
再次,文中通过对知县审案的描写,揭示了当时司法制度的腐败和不公。知县在审案时,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对尼姑们用刑,逼迫她们招供。这种描写不仅揭示了当时司法制度的黑暗,也反映了女性在社会中的弱势地位。
最后,文中通过对赫大卿家人的描写,展现了家庭伦理的混乱和道德的沦丧。赫大卿的父母在公堂上对尼姑们破口大骂,完全不顾及官府的威严。这种描写反映了当时社会道德观念的混乱,以及家庭伦理的崩溃。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对人物心理、对话和行动的细致刻画,展现了当时社会的复杂人际关系和道德观念的混乱。它不仅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也具有深刻的社会历史意义。通过对这段古文的赏析,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明代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以及当时人们的生活状态和思想观念。
这段古文出自明代小说《醒世恒言》中的《赫大卿遗恨鸳鸯绦》,讲述了一个关于贪色、欺骗与惩罚的故事。故事通过赫大卿的死亡及其后续事件,揭示了人性的贪婪与虚伪,以及法律与道德的冲突。
首先,故事中的赫大卿因贪色而丧命,反映了明代社会中对色欲的批判。赫大卿的行为不仅导致了自己的死亡,还牵连了无辜的僧尼和庵院,最终导致极乐庵被拆毁,僧尼受到惩罚。这一情节揭示了贪欲的破坏性,以及它对个人和社会的负面影响。
其次,故事中的法律审判过程展现了明代司法制度的运作。知县作为地方行政官员,负责审理案件并作出判决。他对案件的审理过程体现了法律的公正性与严酷性,同时也揭示了法律在实践中的局限性。例如,老和尚与老儿之间的争执因缺乏确凿证据而难以决断,反映了古代司法中对证据的依赖。
此外,故事中的角色塑造也颇具艺术特色。赫大卿的贪色、老和尚的狡猾、小和尚的伪装以及老儿的愤怒与无奈,都通过生动的对话和行动得以展现。特别是小和尚假扮尼姑的情节,既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也揭示了人性的复杂与多面性。
最后,故事的结尾通过赫大卿的家人对其后事的处理,表达了对家庭责任与道德教育的重视。陆氏对孩子的严加教诲,最终使其成为明经出仕的官员,体现了道德教育的重要性。这一情节不仅为故事增添了正面的道德寓意,也为读者提供了深刻的反思。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鲜明的人物形象,揭示了明代社会的道德观念与法律实践,同时也反映了人性的复杂与多面性。故事不仅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也为研究明代社会文化提供了宝贵的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