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冯梦龙(1574年—1646年),字犹龙,明代文学家、戏曲家。他一生致力于通俗文学的创作与整理,编撰了“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
年代:明代(17世纪初)。
内容简要:共40篇白话短篇小说,内容多取材于民间故事,涉及爱情、婚姻、官场、社会风俗等。书中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通俗的语言,反映了明代社会的现实生活,是研究明代文学和社会文化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二十五-原文
馀里。到玄宗时,还有五百僧众,香火不绝。
后遭安禄山贼党史思明攻陷东都,杀戮僧众,将钟磬毁为兵器,花果伐为樵苏,以此寺遂颓败。
遐叔与白氏看了,叹道:“这等一个道场,难道没有发心的重加修造?”
因向佛前祈祷:“阴空保佑:若得成名时节,誓当捐俸,再整山门。”
雨霁之后,登途分别:正是:
蝇头微利驱人去,虎口危途访客来。
不题白氏归家。且说遐叔在路,晓行夜宿,整整的一个月,来到荆州地面。
下了川船,从此一路都是上水。除非大顺风,方使得布帆。风略小些,便要扯著百丈。
你道怎么叫做百丈?原来就是纤子。只那川船上的有些不同:用著一寸多宽的毛竹片子,将生漆绞著麻丝接成的,约有一百多丈,为此川中人叫做百丈。
在船头立个辘轳,将百丈盘于其上。岸上扯的人,只听船中打鼓为号。
遐叔看了,方才记得杜子美有诗道:“百丈内江船。”又道:“打鼓发船何处郎。”却就是这件东西。
又走了十馀日,才是黄牛峡。那山形生成似头黄牛一般,三四十里外,便远远望见。
这峡中的水更溜,急切不能勾到,因此上有个俗谚云:
朝见黄牛,暮见黄牛;朝朝暮暮,黄牛如故。
又走了十馀日,才是瞿塘峡。这水一发急紧。
峡中有座石山,叫做滟预堆。四五月间水涨,这堆止留一些些在水面上。
下水的船,一时不及回避,触著这堆,船便粉碎,尤为利害。
遐叔见了这般险路,叹道:“万里投人,尚未知失得如何,却先受许多惊恐,我娘子怎生知道?”
原来巴东峡江一连三个:第一是瞿塘峡,第二是广阳峡,第三是巫峡。
三峡之中,唯巫峡最长。两岸都是高山峻岭,古木阴森,映蔽江面,止露得中间一线的青天。
除非日月正中时分,方有光明透下。数百里内,岸上绝无人烟;惟闻猿声昼夜不断。
因此有个俗谚云: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断客肠。
这巫峡上就是巫山,有十二个山峰。山上有一座高唐观,相传楚襄王曾在观中夜寝,梦见一个美人愿荐枕席。
临别之时,自称是伏羲皇帝的爱女,小字瑶姬,未行而死。今为巫山之神。
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那襄王醒后,还想著神女,教大夫宋玉做《高唐赋》一遍,单形容神女十分的艳色。
因此,后人立庙山上,叫做巫山神女庙。
遐叔在江中遥望庙宇,掬水为浆,暗暗的祷告道:“神女既有精灵,能通梦寐。乞为我特托一梦与家中白氏妻子,说我客途无恙,免其愁念。当赋一言相谢,决不敢学宋大夫作此淫亵之语,有污神女香名。乞赐仙鉴。”
自古道的好:“有其人,则有其神。”既是祷告的许了作诗作赋,也发下这点虔诚,难道托梦的只会行云行雨,再没有别些灵感?少不得后来有个应验。
正是:
祷祈仙梦通闺阁,寄报平安信一缄。
出了巫峡,再经由巴中、巴西地面,都是大江。不觉又行一个多月,方到成都。
城外临著大江,却是濯锦江。你道怎么叫做濯锦江?只因成都造得好锦,朝廷称为“蜀锦”。
造锦既成,须要取这江水再加洗濯,能使颜色倍加鲜明,故此叫做濯锦江。
唐明皇为避安禄山之乱,曾驻跸于此,改成都为南京。这便是西川节度使开府之处,真个沃野千里,人烟凑集,是一花锦世界。
遐叔无心观玩,一迳入城,奔到帅府门首,访问韦皋消息。
岂知数月前,因为云南蛮夷反叛,统领兵马征剿去了,须持平定之后,方得回府。
你想那征战之事,可是期得日子定的么?
遐叔得了这个消息,惊得进退无措,叹口气道:“常言『鸟来投林,人来投主』,偏是我遐叔恁般命薄,万里而来,却又投人不著。况一路盘缠已尽,这里又无亲识,只有来的路,没有去的路。天哪!兀的不是活活坑杀我也。”
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遐叔正在帅府门首叹气,傍边忽转过一个道士问道:“君子何叹?”
遐叔答道:“我本东都人氏,复姓独孤,双名遐叔。只因下第家贫,远来投谒故人韦仲翔,希他资助。岂知时命不济,早已出征去了。欲待候他,只恐奏捷无期,又难坐守;欲待回去,争奈盘缠已尽,无可图归。使我进退两难,是以长叹。”
那道士说:“我本道家,专以济人为事,敝观去此不远。君子既在穷途,若不嫌粗茶淡饭,只在我观中权过几时,等待节使回府,也不负远来这次。”
遐叔再三谢道:“若得如此,深感深感。只是不好打搅。”
便随著道士迳投观中而去。
我想那道士与遐叔素无半面,知道他是甚底样人,便肯收留在观中去住?假饶这日无人搭救,却不穷途流落,几时归去?岂非是遐叔不遇中之遇?
当下遐叔与道士离了节度府前,行不上一二里许,只见苍松翠柏,交植左右,中间龟背大路,显出一座山门,题著“碧落观”三个簸箕大的金字。
这观乃汉时刘先主为道士李寂盖造的。至唐明皇时,有个得道的叫做徐佐卿,重加修建。果然是一尘不到,神仙境界。
遐叔进入观中,瞻礼法像了,道士留入房内,重新叙礼,分宾主而坐。
遐叔举目观看这房,收拾得十分清雅。只见壁上挂著一幅诗轴,你道这诗轴是那个名人的古迹?却就是遐叔的父亲司封独孤及送徐佐卿还蜀之作。
诗云:
羽客笙歌去路催,故人争劝别离杯。苍龙阙下长相忆,白鹤山头更不回。
原来昔日唐明皇闻得徐佐卿是个有道之士,用安车蒲轮,徵聘入朝。佐卿不愿为官
难行,又只得住下。
捱过残腊,到了新年,又早是上元佳节。原来成都府地沃人稠,本是西南都会。自唐明皇驻跸之后,四方朝贡,皆集于此,便有京都气象。又经严郑公镇守巴蜀,专以平静为政,因此闾阎繁富,库藏充饶。现今韦皋继他,降服云南诸夷,击破吐蕃五十万众,威名大振。这韦皋最是豪杰的性子,因见地方宁定,民心归附,预传号令,吩咐城内城外都要点放花灯,与民同乐。那道令旨传将出去,谁敢不依。自十三至十七,共是五夜,家家门首扎缚灯棚,张挂新奇好灯,巧样烟火,照耀如同白昼。狮蛮社火,鼓乐笙箫,通宵达旦。韦皋每夜大张筵宴,在散花楼上,单请遐叔庆赏元宵。刚到下灯之日,遐叔便去告辞。韦皋再三苦留,终不肯住。乃对遐叔说道:“仁兄归心既决,似难相强。只是老夫还有一杯淡酒,些小资装,当在万里桥东,再与仁兄叙别,幸勿固拒。”即传令拨一船只,次日在万里桥伺候,送遐叔东归;又点长行军士一名护送。
到明日,韦皋设宴在万里桥饯别遐叔,亲举金杯,说道:“此桥最古,昔诸葛孔明送费褘使吴,道是万里之行,实始于此,这桥因以得名。今仁兄青云万里,亦由今始,愿努力自爱。老夫蝉冠虽敝,拱听泥金佳报,特为仁兄弹之。”一连的劝了三杯,方才捧出一个锦囊,说道:“老夫深荷令先公推荐之力,得有今日。止因王事鞅掌,未得少酬大恩,有累远临,岂不惭汗。但今盗贼生发,势难重挈。老夫聊备三百金,权充路费。此外别有黄金万两,蜀锦千端,俟道路稍宁,专人奉送。勿谓老夫轻薄,为负恩人也。”又唤过军士吩咐道:“一路小心服事,不可怠慢。”军士叩头答应。遐叔再三拜谢道:“不才受此,已属过望,敢烦后命。”领了锦囊,军士跟随上船。那韦皋还在桥上,直等望不见这船,然后回府。不在话下。
且说遐叔别了韦皋,开船东去。原来下水船,就如箭一般急的,不消两三日,早到巫峡之下。远远的望见巫山神女庙,想起:“当时从此经讨,暗祈神女托梦我白氏娘子,许他赋诗为谢。不知这梦曾托得去不曾托得去?我岂可失信。”便口占一首以偿宿愿。诗云:
古木阴森一线天,巫峰十二锁寒烟。襄王自作风流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题毕,又向著山上作礼称谢。过了三峡,又到荆州。不想送来那军士,忽然生起病来,遐叔反要去服事他。又行了几日,来到汉口地方。自此从汝宁至洛阳,都是旱路。那军士病体虽愈,难禁鞍马驰骤。遐叔写下一封书信,留了些盘费,即令随船回去,独自个收拾行李登岸,却也会算计,自己买了一头牲口,望东都进发。约莫行了一个月头,才到洛阳地面,离著开阳门只有三十馀里。是时天色傍晚,一心思量赶回家去,策马前行。又走了十馀里路,早是一轮月上。趁著月色,又走了十来里,隐隐的听得钟鸣鼓响,想道:“城门已闭,纵赶倒也进城不及了。此间正是龙华古寺,人疲马乏,不若且就安歇。”解囊下马,投入山门。不争此一夜,有分教:
蝴蝶梦中逢佚女,鹭鸶杓底听娇歌。
话分两头。且说白氏自龙华寺前与遐叔分别之后,虽则家事荒凉,衣食无措,犹喜白氏女工精绝,翰墨傍通。况白姓又是个东京大族,姑姊妹间也有就他学习针指的,也有学做诗词的,少不得具些礼物为酬谢之资,因此尽堪支给。但时时记念丈夫临别之言,本以一年为约,如何三载尚未回家?况闻西川路上有的是一线天、人鮓瓮、蛇倒退、鬼见愁,都这般险恶地面。所以古今称说途路艰难,无如蜀道。想起丈夫经由彼处,必多惊恐。别后杳无书信,知道安否如何?“教我这条肚肠,怎生放得!”欲待亲往西川,体访消息:“只我女娘家,又是个不出闺门的人,怎生去得?除非梦寐之中,与他相见,也好得个明白。”因此朝夕悬念。睡思昏沉,深闺寂寞,兀坐无聊,题诗一首。诗云:
西蜀东京万里分,雁来鱼去两难闻。深闺只是空相忆,不见关山愁杀人。
那白氏一心想著丈夫,思量要做个梦去寻访。想了三年有馀,再没个真梦。一日正是清明佳节,姑姊妹中,都来邀去踏青游玩。白氏那有恁样闲心肠。推辞不去。到晚上对著一盏孤灯,恓恓惶惶的呆想。坐了一个黄昏,回过头来,看见丫鬟翠翘已是齁齁睡去。白氏自觉没情没绪,只得也上床去睡卧。翻来覆去,哪里睡得安稳,想道:“我直恁命薄!要得个梦儿去会他也不能勾!”又想道:“总然梦儿里会著了他,到底是梦中的说话,原作不得准。如今也说不得了。须是亲往蜀中访问他回来,也放下了这条肠子。”却又想道:“我家姊妹中晓得,怎么肯容我去。不如瞒著他们,就在明早悄悄前去。”正想之间,只听得喔喔鸡鸣,天色渐亮。即忙起身梳裹,扮作村庄模样,取了些盘缠银两,并几件衣胀,打个包裹,收拾完备。看翠翘时,睡得正熟,也不通他知道,一路开门出去。
离了崇贤里,顷刻出了开阳门,过了龙华寺,不觉又蚤到襄阳地面。有一座寄锦亭。原来苻秦时,有个安南将军窦滔,镇守襄阳,挈了宠妾赵阳台随任,抛下妻子苏氏。那苏氏名蕙,字若兰,生得才貌双绝。将一幅素锦,长广八寸,织成回文诗句,五色分章,计八百四十一字,诗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寄与窦滔。窦滔看见,立时送还阳台,迎接苏
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郁?请放开怀抱,欢饮一杯;并求妙音,以助酒情。
那白氏本是强逼来的,心下十分恨他,欲待不歌,却又想:“这班乃是无籍恶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触怒了他,一时撤泼起来,岂不反受其辱。”只得拭乾眼泪,拔下金雀钗,按板而歌。歌云:
今夕何夕?存耶?没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
自古道:“词出佳人口。”那白氏把心中之事,拟成歌曲,配著那娇滴滴的声音,呜呜咽咽歌将出来,声调清婉,音韵悠扬,真个直令高鸟停飞,潜鱼起舞,满座无不称赞。
长须的连称:“有劳,有劳。”把酒一吸而尽。
遐叔在黑暗中看见浑家并不推辞,就拔下宝钗按拍歌曲,分明认得是昔年聘物,心中大怒,咬碎牙关,也不听曲中之意,又要抢将出去厮闹。
只是恐众寡不敌,反失便宜,又只得按捺住了,再看他们。
只见行酒到一个黄衫壮士面前,也举杯对白氏道:“聆卿佳音,令人宿酲顿醒,俗念俱消。敢再求一曲,望勿推却。”
白氏心下不悦,脸上通红,说道:“好没趣,歌一曲尽勾了,怎么要歌两曲?”
那长须的便拿起巨觥说道:“请置监令。有拒歌者,罚一巨杯。酒倒不乾,颜色不乐,并唱旧曲者,俱照此例。”
白氏见长须形状凶恶,心中害怕,只得又歌一曲。歌云:
叹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一去不复返,今日坐愁鬓如雪。
歌罢,众人齐声喝采。黄衫人将酒饮乾,道声:“劳动。”
遐叔见浑家又歌了一曲,愈加忿恨,恨不得眼里放出火来,连这龙华寺都烧个乾净。
那酒却行到一个白面少年面前,说道:“适来音调虽妙,但宾主正欢,歌恁样凄清之曲,恰是不称。
如今求歌一曲有情趣的。”众人都和道:“说得有理。歌一个新意儿的,劝我们一杯。”
白氏无可奈何,又歌一曲云:
劝君酒,君莫辞。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
白氏歌还未毕,那白面少年便嚷道:“方才讲过要个有情趣的,却故意唱恁般冷淡的声音。请监令罚一大杯。”
长须人正待要罚,一个紫衣少年立起身来说道:“这罚酒且慢著。”
白面少年道:“却是为何?”
紫衣人道:“大凡风月场中,全在帮衬,大家得趣。若十分苛罚,反觉我辈俗了。如今且权寄下这杯,待他另换一曲,可不是好。”
长须的道:“这也说得是。”
将大觥放下,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面前。
白氏料道推托不得,勉强挥泪又歌一曲云:
怨空闺,秋日亦难暮。夫婿绝音书,遥天雁空度。
歌罢,白衣少年笑道:“到底都是那些凄怆怨暮之声。再没一毫艳意。”
紫衣人道:“想是他传派如此,不必过责。”将酒饮尽。
行至一个皂帽胡人面前,执杯在手,说道:“曲理俺也不十分明白,任凭小娘子歌一个儿侑这杯酒下去罢了,但莫要冷淡了俺。”
白氏因连歌几曲,气喘声促,心下好不耐烦,听说又要再歌,把头掉转,不去理他。
长须的见不肯歌,叫道:“不应拒歌。”便抛一巨杯。
白氏到此地位,势不容已,只得忍泣含啼,饮了这杯罚酒,又歌云:
切切夕风急,露滋庭草湿。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皂帽胡人将酒饮罢,却行到一个绿衣少年,举杯请道:“夜色虽阑,兴犹未浅。更求妙音,以尽通宵之乐。”
那白氏歌这一曲,声气已是断续,好生吃力。见绿衣人又来请歌,那两点秋波中扑簌簌泪珠乱洒。
众人齐笑道:“对此好花明月,美酒清歌,真乃赏心乐事,有何不美?却恁般凄楚,忒煞不韵。该罚,该罚。”
白氏恐怕罚酒,又只得和泪而歌。歌云:
萤火穿白杨,悲风入芦草。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白氏这歌,一发前声不接后气,恰如啼残的杜宇,叫断的哀猿。满座闻之,尽觉凄然。
只见绿衣人将酒饮罢,长须的含著笑说道:“我音律虽不甚妙,但礼无不答。信口诌一曲儿,回敬一杯。你们休要笑话。”
众人道:“你又几时进了这桩学问?快些唱来。”
长须的顿开喉咙,唱道:花前始相见,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
那声音犹如哮虾蟆,病老猫,把众人笑做一堆,连嘴都笑歪了,说道:“我说你晓得甚么歌曲。弄这样空头。”
长须人倒挣得好副老脸,但凭众人笑话,他却面不转色。直到唱完了,方答道:“休要见笑。我也是好价钱学来的哩。你们若学得我这几句,也尽勾了。”
众人闻说,越发笑一个不止。长须的由他们自笑,却执起一个杯儿,满满斟上,欠身亲奉白氏一杯。直待饮乾,然后坐下。
遐叔起初见浑家随著这班少年饮酒,那气恼到包著身子,若没有这两个鼻孔,险些儿肚子也胀穿了。
到这时见众人单逼著他唱曲,浑家又不胜忧恨,涕泣交零,方才明白是逼勒来的。这气倒也略平了些。
却又想:“我娘子自在家里,为何被这班杀才劫到这个荒僻所在?好生委决不下。我且再看他还要怎么?”
只见席上又轮到白面的饮酒,他举著金杯,对白氏道:“适劳妙歌,都是忧愁怨恨的意思,连我等眼泪不觉吊将下来,终觉败兴。必须再求一风月艳丽之曲,我等洗耳拱听,幸勿推辞。”
遐叔暗道:“这些杀才,劫掠良家妇女,在此歌曲,还有许多嫌好道歉。”
那白氏心中正自烦恼,况且连歌数曲,口乾舌燥,声气都乏了,如何肯再唱?低著头,只是不应。
那长须的叫道:“违令。”又抛下一巨
杯。这时遐叔一肚子气怎么再忍得住?暗里从地下摸得两块大砖橛子,先一砖飞去,恰好打中那长须的头;再一砖飞去,打中白氏的额上。只听得殿上一片嚷将起来,叫道:“有贼,有贼。”东奔西散,一霎眼间蚤不见了。那遐叔走到殿上,四下打看,莫说一个人,连这铺设的酒筵器具,一些没有踪迹。
好生奇怪。吓得眼跳心惊,把个舌头伸出,半晌还缩不进去。
那遐叔想了一会,叹道:“我晓得了。一定是我的娘子已死,他的魂灵游到此间,却被我一砖把他惊散了。”这夜怎么还睡得著?等不得金鸡三唱,便束装上路。
天色未明,已到洛阳城外。捱进开阳门,迳奔崇贤里,一步步含著眼泪而来。遥望家门,却又不见一些孝事。那心儿里就是十五六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跳一个不止。进了大门,走到堂上,撞见梅香翠翘,连忙问道:“娘子安否,何如?”
口内虽然问他,身上却担著一把冷汗,诚恐怕说出一句不吉利的话来。只见翠翘不慌不忙的答道:“娘子睡在房里,说今早有些头痛,还未曾起来梳洗哩。”
遐叔听见翠翘说道娘子无恙,这一句话就如分娩的孕妇,砰底一声,孩子头落地,心下好不宽畅。只是夜来之事,好生疑惑,忙忙进到卧房里面问道:“夜来做甚不好睡。今早走不起?”白氏答道:“我昨夜害魇哩。只因你别去三年,杳无归信,我心中时常忧忆。夜来做成一梦,要亲到西川访问你的消息。直行至巫山地面,在神女庙里投歇。那神女又托梦与我,说你已离巴蜀,早晚到家,休得途中错过,枉受辛苦。
我依还寻著旧路而回。将近开阳门二十馀里,踏著月色,要赶进城,忽遇一伙少年,把我逼到龙华寺玩月赏花。饮酒之间,又要我歌曲。整整的歌了六曲,还被一个长须的屡次罚酒。不意从空中飞下两块砖橛子,一块打了长须的头,一块打了我的额角上,瞥然惊醒,遂觉头痛,因此起身不得,还睡在这里。”遐叔听罢,连叫:“怪哉,怪哉。怎么有恁般异事。”白氏便问有何异事。遐叔把昨夜寺中宿歇,看见的事情,从头细说一遍。白氏见说,也称奇怪,道:“原来我昨夜做的却是真梦?但不知这伙恶少是谁?”遐叔道:“这也是梦中之事,不必要深究了。”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世上说谎的也尽多;少不得依经傍注,有个边际,从没有见你恁样说瞒天谎的祖师。那白氏在家里做梦,到龙华寺中歌曲,须不是亲身下降,怎么独孤遐叔便见他的形像?这般没根据的话,就骗三岁孩子也不肯信,如何哄得我过?看官有所不知:大凡梦者,想也,因也。
有因便有想,有想便有梦。那白氏行思坐想,一心记挂著丈夫,所以梦中真灵飞越,有形有像,俱为实境。那遐叔亦因想念浑家,幽思已极,故此虽有醒时,这点神魂,便入了浑家梦中。此乃两下精神相贯,魂魄感通,浅而易见之事,怎说在下掉谎?正是:
只因别后幽思切,致使精灵暗往回。
当下白氏说道:“梦中之事,所见皆同,这也不必说了。
且问你:一去许久,并无音耗,虽则梦中在巫山庙祈梦,蒙神女指示,说你一路安稳,干求称意。我想蜀道艰难,不知怎生到得成都?便到了成都,不知可曾见韦皋?便见了韦皋,不知赠得你几何?”遐叔惊道:“我当初经过巫峡,听说山上神女颇有灵感,曾暗祈他托汝一梦,传个平安消息。不道果然梦见,真个有些灵感。只是我到得成都,偶值韦皋两次出征,因此在碧落观整整的住了两年半,路上走了半年,遂至担搁,有负初盟。犹喜得韦皋故人情重,相待甚厚。若不是我一意告辞,这早晚还被他留住,未得回来。”将那路途跋涉,旅邸凄凉,并韦皋款待赠金,差人远送,前后之事,一一细说。夫妻二人感叹不尽。把那三百金日逐用度,遐叔埋头读书。约莫半年有馀,韦皋差两员将校,赍书送到黄金一万两,蜀锦一千匹。遐叔连忙写了谢书,款待来使去后,对白氏道:“我先人出仕三十馀年,何尝有此宦橐。我一来家世清白,二来又是儒素。只前次所赠,以足度日,何必又要许多。且把来封好收置,待我异日成名,另有用处。”白氏依著丈夫言语,收置不题。
且说唐朝制科,率以三岁为期。遐叔自贞元十五年下第,西游巴蜀,却错了十八年这次,宜到二十一年,又该殿试时分。打叠行囊,辞别白氏,上京应举。那知贡举官乃是中书门下侍郎崔群,素知遐叔才名,有心捡他出来取作首卷,呈上德宗天子,御笔亲题状元及第。那遐叔有名已久,榜下之日,那一个不以为得人。旧例游街三日,曲江赐宴,雁塔题名。钦除翰林修撰,专知制诰。谢恩之后,即写家书,差人迎接白氏夫人赴京,共享富贵。
且说白氏在家,掐指过了试期,眼盼盼悬望佳音。一日,正在闺房中,忽听得堂前鼎沸,连忙教翠翘出去看时,恰正是京中走报的来报喜。白氏问了详细,知得丈夫中了头名状元,以手加额,对天拜谢。整备酒饭,管待报人。顷刻就嚷遍满城。白氏亲族中俱来称贺。那白长吉昔日把遐叔何等奚落,及至中了,却又老著脸皮,备了厚礼也来称贺。那白氏是个记德不记仇的贤妇,念著同胞分上,将前情一笔都勾。相见之间,千欢万喜。白长吉自捱进了身子,无一日不来掇臀捧屁。就是平日从不往来,极疏冷的亲戚,也来殷勤趋奉,倒教白氏应
酬不暇。那赍书的差人,星夜赶至洛阳,叩见白氏,将书呈上。
白氏拆开,看到书后有诗一首,云:
玉京仙府献书人,赐出宫袍似烂银。寄语机中愁苦妇,好将颜面对苏秦。
白氏看罢,微微笑道:“原来相公要迎我至京。”遂留下差人,择吉起程。
那时府县拨送船夫,亲戚都来饯送。白长吉亲送妹子至京。
遐叔接入衙门,夫妻相见,喜从天降。白长吉向前请罪。遐叔度量宽弘,全无芥蒂。即便摆设家筵,款待不题。
不想那年德宗皇帝晏驾,百官共立顺宗登位。不上半年,顺宗也就崩了。又立宪宗登位,改元元和元年。
到四月间,遐叔蚤升任翰林院学士,知制诰如故。你道他为何升得恁骤?原来大行皇帝的遗诏与新帝登极的诏书,前后四篇,都出遐叔之作。这是朝廷极大手笔,以此累功,不次迁擢。
恰好五月间,有大赦天下诏书,遐叔乘这个机会,就讨了宣赦的差。夫妻二人,衣锦还乡。亲戚们都在十里外迎接,府县官也出郭相迎。
遐叔回到家中,焚黄谒墓,杀猪宰羊,做庆喜筵席,遍请亲邻。饮酒中间,说起龙华寺曾许下愿心,要把韦皋送来的黄金万两,蜀锦千匹,都舍在寺里,重修宝殿,再整山门。即便选择吉辰,兴动工役。
其时白敏中以中书侍郎请告归家。白居易新授杭州府太守,回来赴任。两个都到遐叔处贺喜。见此胜缘,各各布施。那州县官也要奉承遐叔,无一个不来助工。眼见得这龙华寺不日建造起来,比初时越加齐整。但见:
宝殿嵯峨侵碧落,山门弘敞压阎浮。
却说韦皋久镇蜀中,自知年纪渐老,万一西番南夷,有些决撒,恐损威名,上表固请骸骨,因荐遐叔自代。奉圣旨:“韦皋镇蜀多年,功劳积著,可进光禄大夫、右丞相、同平章事,封襄国公,驰驿回朝。独孤遐叔累掌丝纶,王言无忝,访之舆望,佥谓通材;可加兵部侍郎,领西川节度使。仍著走马赴任,无得迟误。钦此!”
遐叔接了诏书,恐怕违了钦限,便同白氏夫人乘传而去。未到半路,蚤有韦皋差官迎接,约定在夔府交代。
恰好巫山神女庙正在夔府地方。遐叔与白氏乘此便道,先往庙中行香,谢他托梦的灵感,然后与韦皋相见。叙过寒温,送过敕印,把大小军政一一交盘明白,才吃公宴。当日遐叔就回了席。
明早,点集车骑队伍,护送韦皋还朝。从此上任之后,专务镇静,军民安堵,威名更胜。朝廷累加褒赏。直做到太保兼吏兵二部尚书,封魏国公。白氏诰封魏国夫人。夫妻偕老,子孙荣盛。有诗为证:
梦中光景醒时因,醒若真时梦亦真。莫怪痴人频做梦,怪他说梦亦痴人。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二十五-译文
在玄宗时期,这里还有五百名僧人,香火不断。
后来安禄山的叛党史思明攻陷了东都,杀害了僧人,将钟磬毁坏成兵器,将花果砍伐为柴火,因此这座寺庙逐渐衰败。
遐叔和白氏看到后,叹息道:“这样一个道场,难道没有人愿意发心重新修建吗?”
于是他们在佛前祈祷:“愿阴空保佑:如果我能成名,我发誓会捐出俸禄,重新修缮山门。”
雨停之后,他们分别上路:正是:
蝇头小利驱使人离开,虎口般的危险旅途迎接访客。
不提白氏回家。且说遐叔在路上,白天行走,晚上住宿,整整一个月,来到了荆州地界。
下了川船,从此一路都是逆流而上。除非有大顺风,才能使用布帆。风稍小一些,就要拉纤。
你知道什么是百丈吗?其实就是纤绳。只是川船上的有些不同:用一寸多宽的毛竹片,用生漆和麻丝接成的,约有一百多丈长,因此川中人称之为百丈。
在船头立一个辘轳,将百丈盘在上面。岸上拉纤的人,只听船中打鼓为号。
遐叔看到后,才想起杜子美有诗说:“百丈内江船。”又说:“打鼓发船何处郎。”原来就是这东西。
又走了十多天,才到黄牛峡。那山的形状像一头黄牛,三四十里外就能远远望见。
这峡中的水流更急,急切间无法到达,因此有个俗谚说:
早晨见到黄牛,傍晚见到黄牛;朝朝暮暮,黄牛依旧。
又走了十多天,才到瞿塘峡。这里的水流更加湍急。
峡中有座石山,叫做滟预堆。四五月间水涨时,这堆只露出一点点在水面上。
下水的船,一时来不及回避,撞上这堆,船就会粉碎,非常危险。
遐叔看到这般险路,叹息道:“万里投奔他人,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却先受了许多惊吓,我妻子怎么知道?”
原来巴东峡江一连有三个:第一是瞿塘峡,第二是广阳峡,第三是巫峡。
三峡之中,只有巫峡最长。两岸都是高山峻岭,古木阴森,遮蔽江面,只露出中间一线的青天。
除非日月正中时分,才有光明透下。数百里内,岸上绝无人烟;只听到猿声昼夜不断。
因此有个俗谚说: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断客肠。
这巫峡上就是巫山,有十二个山峰。山上有一座高唐观,相传楚襄王曾在观中夜寝,梦见一个美人愿意陪伴他。
临别时,美人自称是伏羲皇帝的爱女,小字瑶姬,未嫁而死。如今是巫山之神。
早晨化作行云,傍晚化作行雨,朝朝暮暮,在阳台之下。
那襄王醒来后,还想着神女,让大夫宋玉写了一篇《高唐赋》,专门形容神女的艳丽。
因此,后人在山上立庙,叫做巫山神女庙。
遐叔在江中遥望庙宇,掬水为浆,暗暗祷告道:“神女既然有灵,能通梦寐。请为我托一个梦给我家中的妻子白氏,告诉她我在旅途中平安无事,免去她的忧愁。我会写一首诗表示感谢,决不敢像宋大夫那样写淫亵之语,玷污神女的名声。请赐予仙鉴。”
自古道:“有其人,则有其神。”既然祷告时承诺了作诗作赋,也表达了这点虔诚,难道托梦的只会行云行雨,再没有其他灵感?少不得后来会有应验。
正是:
祈祷仙梦通闺阁,寄报平安信一封。
出了巫峡,再经过巴中、巴西地界,都是大江。不知不觉又走了一个多月,才到成都。
城外临着大江,却是濯锦江。你知道为什么叫濯锦江吗?因为成都造得好锦,朝廷称为“蜀锦”。
造锦完成后,需要用这江水再洗濯,能使颜色更加鲜明,因此叫做濯锦江。
唐明皇为避安禄山之乱,曾驻跸于此,改成都为南京。这便是西川节度使开府之处,真是沃野千里,人烟稠密,是一个花锦世界。
遐叔无心观赏,径直入城,奔到帅府门前,打听韦皋的消息。
谁知数月前,因为云南蛮夷反叛,韦皋统领兵马去征剿了,必须等到平定之后,才能回府。
你想那征战之事,能定下日子吗?
遐叔得到这个消息,惊得进退无措,叹口气道:“常言道『鸟来投林,人来投主』,偏偏我遐叔命薄,万里而来,却又投人不着。况且一路盘缠已尽,这里又无亲识,只有来的路,没有去的路。天哪!这不是活活坑杀我吗?”
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遐叔正在帅府门前叹气,旁边忽然转出一个道士问道:“君子为何叹息?”
遐叔答道:“我本是东都人氏,复姓独孤,双名遐叔。只因科举落第,家境贫寒,远来投奔故人韦仲翔,希望他能资助。谁知时运不济,他已经出征去了。想等他回来,又怕奏捷无期,难以坐守;想回去,又无奈盘缠已尽,无法归去。使我进退两难,因此长叹。”
那道士说:“我本是道家,专门济人为事,我的道观离此不远。君子既然在穷途,若不嫌弃粗茶淡饭,就在我观中暂住几时,等待节度使回府,也不负你远来这一次。”
遐叔再三感谢道:“若能如此,深感大恩。只是不好打扰。”
于是便跟着道士径直前往道观。
我想那道士与遐叔素未谋面,怎么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就肯收留在观中居住?假使这日无人搭救,岂不是要穷途流落,几时才能归去?这岂不是遐叔不遇中的遇?
当下遐叔与道士离开节度府前,走了不到一二里路,只见苍松翠柏,左右交错,中间一条龟背大路,显出一座山门,上面题着“碧落观”三个簸箕大的金字。
这观是汉时刘先主为道士李寂建造的。到了唐明皇时,有个得道的叫徐佐卿,重新修建。果然是一尘不染,神仙境界。
遐叔进入观中,瞻礼了法像,道士将他引入房内,重新叙礼,分宾主而坐。
遐叔举目观看这房间,收拾得十分清雅。只见壁上挂着一幅诗轴,你知道这诗轴是哪个名人的古迹吗?原来是遐叔的父亲司封独孤及送徐佐卿回蜀时所作。
诗云:
羽客笙歌去路催,故人争劝别离杯。苍龙阙下长相忆,白鹤山头更不回。
原来昔日唐明皇听说徐佐卿是个有道之士,用安车蒲轮,征召他入朝。佐卿不愿为官
前行困难,只好暂时停下。
熬过了腊月,到了新年,又到了上元节。成都府土地肥沃,人口稠密,是西南的大都市。自从唐明皇驻跸之后,四方朝贡都集中在这里,有了京都的气象。后来严郑公镇守巴蜀,以平静为政,使得百姓富裕,国库充实。现在韦皋继任,降服了云南的各个部落,击破了吐蕃的五十万大军,威名大振。韦皋性格豪爽,看到地方安定,民心归附,便下令城内城外都要点放花灯,与民同乐。这个命令传出去后,谁敢不遵从。从十三日到十七日,共五夜,家家户户门前都扎起灯棚,挂上新奇的花灯,巧妙的烟火,照耀得如同白昼。狮蛮社火,鼓乐笙箫,通宵达旦。韦皋每晚在散花楼上大摆筵席,专门邀请遐叔来庆赏元宵。到了下灯之日,遐叔便去告辞。韦皋再三挽留,但遐叔始终不肯留下。韦皋对遐叔说:“仁兄既然决心回去,我也难以强留。只是老夫还有一杯淡酒,一些微薄的礼物,想在万里桥东再与仁兄叙别,希望不要拒绝。”随即下令准备一艘船,第二天在万里桥等候,送遐叔东归;还派了一名长行军士护送。
到了第二天,韦皋在万里桥设宴为遐叔饯行,亲自举起金杯,说道:“这座桥最古老,当年诸葛孔明送费褘出使吴国,说万里之行从此开始,这座桥因此得名。如今仁兄青云万里,也从今天开始,愿您努力自爱。老夫虽然年老,但会静候佳音,特为仁兄弹奏一曲。”一连劝了三杯酒,然后拿出一个锦囊,说道:“老夫深感令先公推荐之恩,才有今天。只因公务繁忙,未能报答大恩,有劳远道而来,实在惭愧。但现在盗贼猖獗,难以携带重物。老夫准备了三百金,权作路费。此外还有黄金万两,蜀锦千匹,等道路稍安,再派人奉送。请不要认为老夫轻薄,辜负了恩情。”又唤来军士吩咐道:“一路上要小心服侍,不可怠慢。”军士叩头答应。遐叔再三拜谢道:“我受此厚礼,已经超出期望,不敢再麻烦您。”接过锦囊,军士跟随上船。韦皋还在桥上,直到看不见船影,才回府。
且说遐叔告别了韦皋,乘船东去。顺水而下,船行如箭,不到两三天,就到了巫峡之下。远远望见巫山神女庙,想起:“当时从这里经过,暗中祈求神女托梦给我的妻子白氏,答应为她赋诗以表谢意。不知这梦是否已经托到?我怎能失信。”于是随口吟了一首诗,以偿宿愿。诗云:
古木阴森一线天,巫峰十二锁寒烟。襄王自作风流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题完诗后,又向山上行礼致谢。过了三峡,又到了荆州。没想到护送他的军士突然生病,遐叔反而要去照顾他。又走了几天,到了汉口。从此从汝宁到洛阳,都是陆路。军士的病虽然好了,但难以承受马背的颠簸。遐叔写了一封信,留下一些盘缠,让军士随船回去,自己则收拾行李上岸,买了一头牲口,向东都进发。大约走了一个月,才到洛阳地界,离开阳门只有三十多里。这时天色已晚,遐叔一心想着赶回家,策马前行。又走了十几里路,月亮已经升起。借着月色,又走了十来里,隐隐听到钟鼓声,心想:“城门已经关闭,即使赶路也进不了城了。这里正是龙华古寺,人困马乏,不如就在这里休息。”于是解下行李,下马进入山门。这一夜,注定有故事发生:
蝴蝶梦中逢佚女,鹭鸶杓底听娇歌。
话说两头。且说白氏自从在龙华寺前与遐叔分别后,虽然家事荒凉,衣食无着,但幸好白氏女工精湛,文墨精通。况且白家是东京大族,姑姊妹中有人向她学习针线,也有人学习诗词,少不了送些礼物作为酬谢,因此勉强维持生计。但她时常记挂丈夫临别时的话,原本约定一年回来,为何三年还未回家?又听说西川路上有一线天、人鮓瓮、蛇倒退、鬼见愁等险恶之地。所以古今都说路途艰难,没有比蜀道更难的。想到丈夫经过这些地方,必定经历了许多惊恐。分别后杳无音信,不知他是否平安?“我这颗心,怎能放下!”她想亲自去西川打听消息:“但我一个女子,又不出闺门,怎么去得了?除非在梦中与他相见,也好得个明白。”因此她日夜思念,睡意昏沉,深闺寂寞,独坐无聊,题了一首诗。诗云:
西蜀东京万里分,雁来鱼去两难闻。深闺只是空相忆,不见关山愁杀人。
白氏一心想着丈夫,想做个梦去寻访他。想了三年多,却始终没有真梦。一天正是清明佳节,姑姊妹们邀她去踏青游玩。白氏哪有这样的闲心,推辞不去。到了晚上,对着一盏孤灯,恓恓惶惶地发呆。坐了一个黄昏,回过头来,看见丫鬟翠翘已经呼呼大睡。白氏自觉无趣,只好上床睡觉。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心想:“我真是命薄!连做个梦去见他都不行!”又想:“就算在梦里见到他,终究是梦中的话,作不得准。如今也顾不得了,必须亲自去蜀中找他回来,才能放下这条心。”但又想:“我家姊妹们知道了,怎么会让我去。不如瞒着她们,明早悄悄前去。”正想着,听到鸡鸣声,天色渐亮。她急忙起身梳妆,打扮成村妇模样,取了些盘缠银两,带上几件衣服,打了个包裹,收拾妥当。看翠翘时,睡得正熟,也不告诉她,悄悄开门出去。
离开崇贤里,很快出了开阳门,过了龙华寺,不知不觉又到了襄阳地界。有一座寄锦亭。原来苻秦时,有个安南将军窦滔,镇守襄阳,带着宠妾赵阳台随任,抛下了妻子苏氏。苏氏名蕙,字若兰,才貌双全。她用一幅素锦,长宽八寸,织成回文诗句,五色分章,共八百四十一字,诗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寄给窦滔。窦滔看到后,立刻送还赵阳台,迎接苏
美好的时光并不容易得到,何必如此忧愁?请放开心情,欢饮一杯;并请求美妙的音乐,以助酒兴。
那白氏本是被强迫来的,心里非常恨他,想不唱歌,但又想:“这些人都是无赖恶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触怒了他们,一旦他们发怒起来,岂不是反而受辱。”只得擦干眼泪,拔下金雀钗,按节奏唱歌。歌词是:
今晚是什么夜晚?存在吗?消失吗?良人去了天涯,园中的树伤心地三次开花。
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说法:“好词出自美人之口。”那白氏把心中的事情,编成歌曲,配上那娇滴滴的声音,呜呜咽咽地唱出来,声调清婉,音韵悠扬,真的能让高鸟停飞,潜鱼起舞,满座的人无不称赞。
长须的人连声称赞:“辛苦了,辛苦了。”把酒一饮而尽。
遐叔在黑暗中看见妻子并不推辞,就拔下宝钗按节奏唱歌,分明认出是当年的聘礼,心中大怒,咬碎牙关,也不听曲中的意思,又想冲出去闹事。
只是怕寡不敌众,反而吃亏,又只得按捺住,再看他们。
只见酒行到一个黄衫壮士面前,他也举杯对白氏说:“听你的美妙歌声,让人宿醉顿醒,俗念全消。敢再求一曲,希望不要推辞。”
白氏心里不高兴,脸上通红,说:“真没趣,唱一曲就够了,怎么还要唱两曲?”
那长须的人便拿起大酒杯说:“请设监令。有拒绝唱歌的,罚一大杯。酒不喝完,脸色不悦,并唱旧曲的,都照此例。”
白氏见长须的人形状凶恶,心里害怕,只得又唱一曲。歌词是:
叹息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一去不复返,今日坐愁鬓如雪。
唱完,众人齐声喝彩。黄衫人将酒喝完,说:“辛苦了。”
遐叔见妻子又唱了一曲,更加愤怒,恨不得眼里放出火来,连这龙华寺都烧个干净。
那酒却行到一个白面少年面前,说:“刚才的音调虽然美妙,但宾主正欢,唱这样凄清的曲子,实在不称。
现在求唱一曲有情趣的。”众人都附和说:“说得有理。唱一个新意的,劝我们一杯。”
白氏无可奈何,又唱一曲:
劝君酒,君莫辞。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
白氏歌还未唱完,那白面少年便嚷道:“刚才说过要个有情趣的,却故意唱这样冷淡的声音。请监令罚一大杯。”
长须的人正要罚,一个紫衣少年站起来说:“这罚酒且慢著。”
白面少年说:“这是为什么?”
紫衣人说:“大凡风月场中,全在帮衬,大家得趣。若十分苛罚,反觉我们俗了。现在暂且寄下这杯,待他另换一曲,岂不是好。”
长须的人说:“这也说得是。”
将大酒杯放下,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面前。
白氏料想推托不得,勉强挥泪又唱一曲:
怨空闺,秋日亦难暮。夫婿绝音书,遥天雁空度。
唱完,白衣少年笑道:“到底都是那些凄怆怨暮之声。再没一毫艳意。”
紫衣人说:“想是他传派如此,不必过责。”将酒喝完。
行至一个皂帽胡人面前,执杯在手,说:“曲理我也不十分明白,任凭小娘子唱一个儿侑这杯酒下去罢了,但莫要冷淡了我。”
白氏因连唱几曲,气喘声促,心里好不耐烦,听说又要再唱,把头掉转,不去理他。
长须的人见不肯唱,叫道:“不应拒歌。”便抛一大杯。
白氏到此地步,势不容已,只得忍泣含啼,喝了这杯罚酒,又唱:
切切夕风急,露滋庭草湿。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皂帽胡人将酒喝完,却行到一个绿衣少年,举杯请道:“夜色虽阑,兴犹未浅。更求妙音,以尽通宵之乐。”
那白氏唱这一曲,声气已是断续,好生吃力。见绿衣人又来请唱,那两点秋波中扑簌簌泪珠乱洒。
众人齐笑道:“对此好花明月,美酒清歌,真乃赏心乐事,有何不美?却这样凄楚,太煞风景。该罚,该罚。”
白氏恐怕罚酒,又只得和泪而唱。歌词是:
萤火穿白杨,悲风入芦草。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白氏这歌,越发前声不接后气,恰如啼残的杜鹃,叫断的哀猿。满座闻之,尽觉凄然。
只见绿衣人将酒喝完,长须的人含笑说:“我音律虽不甚妙,但礼无不答。信口诌一曲儿,回敬一杯。你们休要笑话。”
众人说:“你又几时进了这桩学问?快些唱来。”
长须的人顿开喉咙,唱道:花前始相见,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
那声音犹如哮虾蟆,病老猫,把众人笑做一堆,连嘴都笑歪了,说:“我说你晓得什么歌曲。弄这样空头。”
长须的人倒挣得好副老脸,但凭众人笑话,他却面不转色。直到唱完了,才答道:“休要见笑。我也是好价钱学来的哩。你们若学得我这几句,也尽够了。”
众人听了,越发笑个不停。长须的人由他们自笑,却执起一个杯子,满满斟上,欠身亲自奉白氏一杯。直到喝完,然后坐下。
遐叔起初见妻子随著这班少年饮酒,那气恼到包著身子,若没有这两个鼻孔,险些儿肚子也胀穿了。
到这时见众人单逼著他唱曲,妻子又不胜忧恨,涕泣交零,方才明白是逼勒来的。这气倒也略平了些。
却又想:“我娘子自在家里,为何被这班杀才劫到这个荒僻所在?好生委决不下。我且再看他还要怎么?”
只见席上又轮到白面的饮酒,他举著金杯,对白氏说:“刚才辛苦唱了美妙的歌,都是忧愁怨恨的意思,连我们眼泪不觉掉下来,终觉败兴。必须再求一风月艳丽之曲,我们洗耳恭听,希望不要推辞。”
遐叔暗道:“这些杀才,劫掠良家妇女,在此唱歌,还有许多嫌好道歉。”
那白氏心中正自烦恼,况且连唱数曲,口乾舌燥,声气都乏了,如何肯再唱?低著头,只是不应。
那长须的人叫道:“违令。”又抛下一大杯。
这时,遐叔的怒气再也无法忍受,他暗中从地上摸到两块大砖头,先扔出一块,正好打中了那个长胡子的人的头;再扔出一块,打中了白氏的额头。只听到殿上一片喧哗,有人喊道:“有贼,有贼。”人们东奔西散,转眼间就不见了。遐叔走到殿上,四处查看,不仅没有一个人,连摆设的酒席和器具也都不见了。
这真是奇怪极了。遐叔吓得心跳加速,舌头伸出,半天都缩不回去。
遐叔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了。一定是我的妻子已经去世,她的灵魂游荡到这里,却被我一砖头惊散了。”这一夜他怎么还能睡得着?等不及鸡叫三遍,他就收拾行装上路了。
天还没亮,遐叔已经到了洛阳城外。他挤进开阳门,直奔崇贤里,一步步含着眼泪走来。远远望着家门,却没有看到任何丧事的迹象。他的心里就像有十五六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进了大门,走到堂上,遇到了丫鬟翠翘,连忙问道:“娘子还好吗?”
虽然嘴里问着,但身上却出了一身冷汗,生怕听到不吉利的话。只见翠翘不慌不忙地回答:“娘子还在房里睡觉,说今早有些头痛,还没起来梳洗呢。”
遐叔听到翠翘说娘子没事,这句话就像分娩的孕妇,砰的一声,孩子头落地,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只是昨晚的事情让他非常疑惑,他急忙走进卧房问道:“昨晚怎么睡得不好?今早怎么起不来?”白氏回答:“我昨晚做了个噩梦。因为你离开三年,杳无音信,我心中时常忧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要亲自去西川打听你的消息。一直走到巫山地面,在神女庙里投宿。神女又托梦给我,说你已经离开巴蜀,早晚会到家,不要在路上错过,白白受辛苦。
我按照原路返回。快到开阳门二十多里时,踏着月色,想赶进城,突然遇到一伙年轻人,把我逼到龙华寺玩月赏花。喝酒的时候,他们还让我唱歌。我整整唱了六首歌,还被一个长胡子的人屡次罚酒。没想到从空中飞下两块砖头,一块打中了长胡子的头,一块打中了我的额头,我一下子惊醒了,觉得头痛,所以起不来,还躺在这里。”遐叔听完,连声叫道:“奇怪,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白氏便问有什么奇怪的事。遐叔把昨晚在寺中住宿,看到的事情,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白氏听了,也觉得奇怪,说:“原来我昨晚做的梦是真的?但不知道这伙恶少是谁?”遐叔说:“这也是梦中的事,不必深究了。”
说话的,我问你:世上说谎的人很多;但总得有个依据,有个边际,从没见过你这样编造谎言的祖师。那白氏在家里做梦,到龙华寺中唱歌,并不是亲身降临,怎么独孤遐叔就能看到她的形象?这种没有根据的话,连三岁小孩都不会信,怎么能骗得过我?看官有所不知:大凡梦,都是想,都是因。
有因就有想,有想就有梦。那白氏日夜思念,一心记挂着丈夫,所以梦中真灵飞越,有形有像,都是实境。那遐叔也因为想念妻子,思念至极,所以即使在醒着的时候,这点神魂也进入了妻子的梦中。这是两人精神相通,魂魄感应的浅显易懂的事,怎么能说我在撒谎?正是:
只因别后思念深切,致使精灵暗中来回。
当下白氏说:“梦中的事,所见都一样,这也不必说了。
且问你:一去这么久,没有任何音信,虽然梦中在巫山庙祈梦,蒙神女指示,说你一路平安,所求如愿。我想蜀道艰难,不知你是怎么到成都的?到了成都,不知可曾见到韦皋?见到韦皋,不知他赠给你多少?”遐叔惊讶地说:“我当初经过巫峡,听说山上的神女很有灵感,曾暗中祈求她托你一梦,传个平安消息。没想到果然梦见了,真有些灵感。只是我到成都时,正赶上韦皋两次出征,所以在碧落观整整住了两年半,路上走了半年,所以耽搁了,辜负了当初的约定。幸好韦皋故人情重,对我非常厚待。如果不是我一意告辞,现在可能还被他留住,没能回来。”他将路途的艰辛,旅途的凄凉,以及韦皋的款待和赠金,差人远送,前后的事情,一一详细说明。夫妻二人感叹不已。把那三百金日常用度,遐叔埋头读书。大约半年多后,韦皋差两员将校,送来黄金一万两,蜀锦一千匹。遐叔连忙写了谢书,款待来使后,对白氏说:“我先人出仕三十多年,何曾有过这样的宦橐。我一是家世清白,二是儒素。只前次所赠,足以度日,何必又要这么多。且把这些封好收起来,等我将来成名,另有用处。”白氏按照丈夫的话,收置不提。
且说唐朝的科举考试,通常以三年为周期。遐叔自贞元十五年落第,西游巴蜀,却错过了十八年这次,到二十一年,又该殿试的时候。他收拾行囊,辞别白氏,上京应举。谁知道贡举官是中书门下侍郎崔群,他早就知道遐叔的才名,有心将他选为首卷,呈上德宗天子,御笔亲题状元及第。遐叔早已有名,榜下之日,没有人不认为他是得人。按照旧例,游街三日,曲江赐宴,雁塔题名。钦除翰林修撰,专知制诰。谢恩之后,他立即写了家书,差人迎接白氏夫人赴京,共享富贵。
且说白氏在家,掐指算过试期,眼巴巴地盼望着好消息。一天,她正在闺房中,忽然听到堂前喧哗,连忙叫翠翘出去看,原来是京中走报的人来报喜。白氏问清了详细情况,得知丈夫中了头名状元,她以手加额,对天拜谢。她准备了酒饭,款待报喜的人。顷刻间,消息传遍全城。白氏的亲族都来祝贺。那白长吉曾经对遐叔何等奚落,等到遐叔中了状元,却又厚着脸皮,备了厚礼来祝贺。白氏是个记德不记仇的贤妇,念在同胞的份上,将前情一笔勾销。相见之间,千欢万喜。白长吉自那以后,没有一天不来巴结奉承。就是平时从不来往,极其疏远的亲戚,也来殷勤趋奉,倒让白氏应
酬谢不及。那送信的差人,连夜赶到洛阳,拜见白氏,将信呈上。
白氏拆开信,看到信后附有一首诗,写道:
玉京仙府献书人,赐出宫袍似烂银。寄语机中愁苦妇,好将颜面对苏秦。
白氏看完,微微一笑说:“原来相公要接我去京城。”于是留下差人,选择吉日起程。
那时府县派船夫送行,亲戚们都来送别。白长吉亲自送妹妹到京城。
遐叔接她进衙门,夫妻相见,喜从天降。白长吉上前请罪。遐叔心胸宽广,毫不介意。随即设家宴款待,不再提此事。
不料那年德宗皇帝驾崩,百官共立顺宗登位。不到半年,顺宗也驾崩了。又立宪宗登位,改年号为元和元年。
到了四月,遐叔早升任翰林院学士,知制诰如故。你道他为何升得这么快?原来大行皇帝的遗诏与新帝登极的诏书,前后四篇,都是遐叔所作。这是朝廷极大的手笔,以此累功,不次迁擢。
恰好五月间,有大赦天下的诏书,遐叔乘这个机会,就讨了宣赦的差事。夫妻二人,衣锦还乡。亲戚们都在十里外迎接,府县官也出城相迎。
遐叔回到家中,焚黄谒墓,杀猪宰羊,做庆喜筵席,遍请亲邻。饮酒中间,说起龙华寺曾许下愿心,要把韦皋送来的黄金万两,蜀锦千匹,都舍在寺里,重修宝殿,再整山门。随即选择吉辰,兴动工役。
那时白敏中以中书侍郎请告归家。白居易新授杭州府太守,回来赴任。两个都到遐叔处贺喜。见此胜缘,各各布施。那州县官也要奉承遐叔,无一个不来助工。眼见得这龙华寺不日建造起来,比初时越加齐整。但见:
宝殿嵯峨侵碧落,山门弘敞压阎浮。
却说韦皋久镇蜀中,自知年纪渐老,万一西番南夷,有些决撒,恐损威名,上表固请骸骨,因荐遐叔自代。奉圣旨:“韦皋镇蜀多年,功劳积著,可进光禄大夫、右丞相、同平章事,封襄国公,驰驿回朝。独孤遐叔累掌丝纶,王言无忝,访之舆望,佥谓通材;可加兵部侍郎,领西川节度使。仍著走马赴任,无得迟误。钦此!”
遐叔接了诏书,恐怕违了钦限,便同白氏夫人乘传而去。未到半路,早有韦皋差官迎接,约定在夔府交代。
恰好巫山神女庙正在夔府地方。遐叔与白氏乘此便道,先往庙中行香,谢他托梦的灵感,然后与韦皋相见。叙过寒温,送过敕印,把大小军政一一交盘明白,才吃公宴。当日遐叔就回了席。
明早,点集车骑队伍,护送韦皋还朝。从此上任之后,专务镇静,军民安堵,威名更胜。朝廷累加褒赏。直做到太保兼吏兵二部尚书,封魏国公。白氏诰封魏国夫人。夫妻偕老,子孙荣盛。有诗为证:
梦中光景醒时因,醒若真时梦亦真。莫怪痴人频做梦,怪他说梦亦痴人。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二十五-注解
玄宗:唐玄宗李隆基,唐朝第七位皇帝,其在位期间是唐朝的鼎盛时期,史称“开元盛世”。
安禄山:唐朝时期的叛军首领,发动了著名的安史之乱,对唐朝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史思明:安禄山的部下,安史之乱中的重要人物,安禄山死后继续领导叛军。
东都:指唐朝的东都洛阳,是当时的重要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钟磬:古代寺庙中用于宗教仪式的乐器,钟和磬都是打击乐器。
花果:寺庙中种植的花草树木,常被用作宗教仪式或装饰。
樵苏:指砍柴的人,这里指将寺庙中的树木砍伐作为柴火。
遐叔:故事中的男主角,名为独孤遐叔,是一位书生,因思念妻子而经历了一系列奇异的事件。
白氏:遐叔的妻子,因丈夫长期未归而忧心忡忡,梦中经历与遐叔的奇异遭遇相呼应。
荆州:古代中国的一个重要城市,今湖北省荆州市,历史上曾是多个朝代的政治、经济中心。
川船:指在四川地区使用的船只,适应于川江的急流。
百丈:川船上使用的一种纤绳,用于在急流中牵引船只。
黄牛峡:长江三峡之一,因山形似黄牛而得名。
瞿塘峡:长江三峡之一,以险峻著称。
滟预堆:瞿塘峡中的一处险滩,对航行极为危险。
巫峡:长江三峡之一,位于今重庆市巫山县境内,以险峻著称。
巫山神女庙:位于巫峡附近的一座庙宇,供奉巫山神女,是中国古代著名的神话人物。
濯锦江:成都附近的一条江,因用于洗涤蜀锦而得名。
韦皋:唐朝的著名将领,长期镇守蜀地,功勋卓著。
碧落观:文中的一座道教观,位于成都附近。
徐佐卿:唐朝时期的道士,以修道有成而闻名。
上元佳节:中国传统节日之一,即元宵节,农历正月十五日,是春节后的第一个重要节日,以赏灯、吃元宵为主要习俗。
成都府:古代中国西南地区的重要城市,今四川省成都市,历史上曾多次作为地方政权的都城。
唐明皇:即唐玄宗李隆基,唐朝的一位著名皇帝,其在位期间被称为“开元盛世”。
严郑公:指严武,唐朝时期的著名将领和政治家,曾任巴蜀节度使。
万里桥:位于今四川省成都市的一座古桥,因三国时期诸葛亮送费祎出使东吴时的话语而得名。
洛阳:古代中国的重要城市,今河南省洛阳市,历史上曾多次作为都城。
龙华寺:佛教寺庙,这里提到的重修宝殿和山门,象征着佛教文化的复兴。
寄锦亭:位于襄阳的一座亭子,因苏蕙寄锦给窦滔的故事而得名。
苏蕙:东晋时期的女诗人,以织锦回文诗著称,其作品《璇玑图》是中国古代著名的回文诗。
织锦回文:指古代女子用织锦的方式表达思念之情,回文则是指可以正反读的诗文,寓意深远。
高唐观:古代传说中的巫山神女庙,与楚王梦会神女的故事相关,象征着神秘与浪漫。
独孤遐叔:故事中的男主角,白氏的丈夫,因公务远行,与白氏分离。
神女:指巫山神女,传说中的仙女,能通梦于人,象征着神秘与灵验。
洛阳少年:指故事中出现的轻薄浪子,象征着社会中的不良风气。
孟浩然:唐代著名诗人,其诗作常表达思乡之情,与故事中独孤遐叔的心境相呼应。
金雀钗:古代妇女的一种头饰,通常由金制成,形状如雀,象征富贵和美丽。
杜宇:古代传说中的一种鸟,常用来比喻哀怨的声音或情感。
哀猿:指悲伤的猿猴叫声,常用来形容极度悲伤的声音。
风月场:指涉及爱情和浪漫的场合或情境,常用来形容文人雅士的聚会。
神女庙:位于巫山,白氏在梦中到此庙祈梦,得到神女的指示。
崔群:唐朝官员,担任中书门下侍郎,负责科举考试,对遐叔的才华有所了解。
德宗天子:唐朝皇帝,遐叔在科举考试中被钦点为状元。
翰林修撰:唐朝的官职,负责起草皇帝的诏书和文书。
曲江赐宴:唐朝科举考试后,新科进士会在曲江池畔举行宴会,以示庆祝。
雁塔题名:唐朝科举考试后,新科进士会在雁塔上题名,以示荣耀。
玉京仙府:指天上的仙宫,常用来比喻皇宫或仙境。
宫袍:古代官员的礼服,象征着地位和尊贵。
苏秦:战国时期的著名纵横家,以其才智和口才著称,这里用来比喻有才智的人。
德宗皇帝:唐朝的一位皇帝,其去世标志着一段历史的结束。
顺宗:唐朝的皇帝,德宗之子,继位后不久去世。
宪宗:唐朝的皇帝,顺宗之子,改元元和,标志着新的历史时期的开始。
翰林院学士:古代官名,负责起草诏书、编纂史书等,是文官中的重要职位。
知制诰:古代官名,负责起草皇帝的诏书,是翰林院学士的职责之一。
大赦天下:古代皇帝即位或重大庆典时,宣布赦免罪犯,以示仁慈。
光禄大夫:古代的高级官职,属于文官系统,通常授予有功之臣。
右丞相:古代的高级官职,属于宰相之一,负责国家大政。
同平章事:古代的高级官职,相当于宰相,参与国家大事的决策。
襄国公:古代的公爵称号,通常授予有功之臣。
兵部侍郎:古代的高级官职,负责军事事务。
西川节度使:古代的地方军政长官,负责西川地区的军政事务。
太保:古代的高级官职,属于三公之一,通常授予有功之臣。
吏兵二部尚书:古代的高级官职,负责吏部和兵部的事务。
魏国公:古代的公爵称号,通常授予有功之臣。
魏国夫人:古代的女性封号,通常授予有功之臣的妻子。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二十五-评注
本文通过描述遐叔的旅行经历,展现了唐朝时期的社会风貌和宗教信仰。文中提到的寺庙被毁、僧众被杀,反映了安史之乱对唐朝社会的巨大破坏。遐叔的旅行不仅是对个人命运的探索,也象征着对知识和文化的追求。
文中对长江三峡的描写,不仅展示了自然景观的壮丽,也融入了丰富的神话传说,如巫山神女的故事,增添了文本的文化深度和艺术魅力。这些传说与自然景观的结合,反映了古代中国人对自然的敬畏和对神秘力量的崇拜。
遐叔在旅途中的种种遭遇,如遇到道士、参观碧落观等,不仅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也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宗教信仰和人们对道士的尊重。道士的慷慨相助,体现了道教文化中的慈悲和济世精神。
文本中还提到了唐明皇对徐佐卿的征聘,反映了唐朝皇帝对道教文化的重视和支持。徐佐卿的故事,不仅是对个人修道成就的赞美,也是对道教文化的一种宣扬。
整体而言,本文通过丰富的故事情节和细腻的描写,展现了唐朝时期的社会文化、宗教信仰和自然景观,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和历史研究价值。通过对遐叔旅行经历的叙述,文本不仅传达了个人命运的波折,也反映了时代的变迁和文化的传承。
本文通过描述遐叔与韦皋的离别场景,展现了唐代社会的风貌和人物性格。韦皋作为一位豪杰,不仅在军事上有所建树,更在政治上以平静为政,使得地方安宁,民心归附。他的豪爽和对遐叔的深厚情谊,通过设宴饯别、赠送金银等细节得以体现。
遐叔的形象则是一位忠诚、守信的人物。他在离别之际,不忘对巫山神女的承诺,赋诗以偿宿愿,展现了他的文化素养和对信仰的尊重。同时,他对病中的军士的照顾,也体现了他的仁爱之心。
文中还通过白氏的内心独白,展现了古代女性的生活状态和情感世界。白氏虽身处深闺,却心怀天下,对丈夫的思念和对蜀道艰险的担忧,反映了古代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的角色和地位。
此外,文中提到的成都府、万里桥、巫峡、荆州、洛阳等地名,不仅为故事增添了历史厚重感,也反映了唐代的地理和文化特点。通过这些地名的串联,读者可以感受到唐代社会的广阔和多元。
总的来说,本文通过对人物性格的细腻刻画和对历史背景的巧妙融入,不仅展现了唐代社会的风貌,也传达了忠诚、守信、仁爱等传统美德,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和历史价值。
这段古文描绘了一个充满情感与戏剧性的故事,通过白氏的寻夫之旅,展现了古代女性的坚韧与深情。白氏在寄锦亭上的回文词,不仅展示了她的文采,也深刻表达了她对丈夫的思念与期盼。这种情感的表达方式,体现了古代女性在文学创作中的独特地位与才华。
故事中的高唐观与龙华寺,不仅是情节发展的关键场景,也富含深厚的文化象征意义。高唐观作为巫山神女的庙宇,象征着神秘与灵验,而龙华寺则作为文人墨客的游赏之地,反映了古代社会的文化生活。这些场景的设置,不仅丰富了故事的文化内涵,也增强了故事的艺术魅力。
独孤遐叔与白氏的故事,反映了古代社会中的夫妻情感与家庭观念。白氏的寻夫之旅,不仅是对个人情感的追求,也是对家庭完整性的维护。这种情感的展现,体现了古代社会对家庭价值的重视,也反映了女性在家庭中的重要角色。
故事中的洛阳少年与白氏的冲突,揭示了古代社会中的性别问题与社会风气。洛阳少年的轻薄行为,反映了当时社会中的不良风气,而白氏的坚决反抗,则展现了女性的自尊与坚强。这种冲突的设置,不仅增强了故事的戏剧性,也反映了作者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与批判。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丰富的情节与深刻的情感表达,展现了古代社会的文化风貌与人性光辉。故事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内涵与艺术价值,值得我们深入品味与思考。
这段文字出自中国古代小说,描绘了一个被迫在宴会上唱歌的女子白氏的悲惨情景。通过白氏的歌声和情感表达,作者深刻地揭示了女性在古代社会中的无奈和压迫。白氏的歌声虽然美妙,但每一曲都充满了哀愁和怨恨,反映了她内心的痛苦和对自由的渴望。
从文化内涵来看,这段文字不仅展示了古代女性的社会地位,还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女性的审美和娱乐需求。白氏被迫在男性主导的场合中表演,她的歌声成为了男性娱乐的工具,而她的情感和尊严却被忽视。这种描写揭示了性别不平等的社会现实,同时也表达了对女性命运的同情和关注。
艺术特色方面,作者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和生动的场景刻画,成功地塑造了白氏这一形象。她的歌声不仅是音乐的表达,更是情感的宣泄。每一曲歌词都充满了象征意义,如“良人去兮天之涯”表达了对远方爱人的思念,“叹衰草,络纬声切切”则象征了生命的无常和哀伤。这些歌词与白氏的情感状态紧密相连,增强了文本的艺术感染力。
历史价值方面,这段文字为我们提供了了解古代社会风俗和性别关系的窗口。通过白氏的故事,我们可以窥见古代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的角色,以及她们在面对压迫时的无奈和抗争。这种历史视角不仅丰富了我们对古代社会的理解,也为现代性别平等提供了历史反思。
总的来说,这段文字通过白氏的歌声和情感,深刻地揭示了古代女性的社会地位和心理状态,展现了作者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同情。同时,它也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和历史价值,成为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一颗璀璨明珠。
这段文本出自唐代传奇小说《独孤遐叔传》,讲述了一个关于思念、梦境与现实交织的奇异故事。故事通过遐叔和白氏夫妻二人的梦境与现实经历,展现了唐代社会中的家庭情感、宗教信仰以及科举制度等多方面的文化内涵。
首先,故事中的梦境与现实交织的情节,反映了唐代人对梦境的重视和解读。唐代人普遍认为梦境是神灵或祖先的启示,具有预示未来的功能。白氏因思念丈夫而梦中游历神女庙,得到神女的指示,这种情节体现了唐代人对神灵的信仰和对梦境的依赖。遐叔在龙华寺中的奇异经历,也暗示了梦境与现实之间的模糊界限,反映了唐代人对超自然现象的敬畏和好奇。
其次,故事中的科举情节,展现了唐代科举制度对士人命运的影响。遐叔因科举失利而西游巴蜀,最终在崔群的推荐下成为状元,这一情节反映了科举制度在唐代社会中的重要性。科举不仅是士人改变命运的重要途径,也是社会地位和荣誉的象征。遐叔的成功不仅为他个人带来了荣耀,也为他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社会地位提升。
此外,故事中的家庭情感描写也颇具特色。遐叔与白氏夫妻二人的深厚感情贯穿整个故事,白氏因丈夫长期未归而忧心忡忡,遐叔则因思念妻子而经历了一系列奇异的事件。这种夫妻之间的深厚情感,反映了唐代社会中对家庭和婚姻的重视。白氏在得知丈夫中状元后的喜悦和对亲戚的宽容,也体现了唐代妇女的贤淑和宽容美德。
最后,故事中的宗教元素也值得关注。白氏在梦中游历神女庙,得到神女的指示,这一情节反映了唐代社会中对神灵的信仰和对宗教仪式的依赖。遐叔在龙华寺中的奇异经历,也暗示了寺庙在唐代社会中的重要性,寺庙不仅是宗教活动的场所,也是人们寻求心灵慰藉的地方。
总的来说,这段文本通过梦境与现实交织的情节,展现了唐代社会中的家庭情感、宗教信仰以及科举制度等多方面的文化内涵。故事中的奇异情节和深刻情感描写,不仅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也为研究唐代社会文化提供了宝贵的素材。
这段古文描绘了唐朝时期一位官员独孤遐叔的仕途升迁和家庭生活的故事。通过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窥见唐朝的政治制度、社会风俗以及文化特色。
首先,文中提到的官职如翰林院学士、知制诰、光禄大夫、右丞相、同平章事等,反映了唐朝复杂的官僚体系和严格的等级制度。这些官职不仅是权力的象征,也是个人才智和功绩的体现。独孤遐叔的快速升迁,不仅因为他的文才出众,起草了重要的诏书,也因为他在朝廷中的重要地位和影响力。
其次,文中提到的龙华寺的重修,反映了唐朝时期佛教文化的兴盛。佛教在唐朝得到了皇室和贵族的大力支持,寺庙的修建和佛教活动的频繁,都是这一时期文化繁荣的体现。独孤遐叔和其夫人白氏的布施行为,也体现了当时社会上层人士对佛教的虔诚和支持。
再次,文中提到的韦皋和独孤遐叔的交接,以及独孤遐叔的赴任,展示了唐朝地方军政的运作方式。节度使作为地方军政的最高长官,其任命和交接都是国家大事,关系到地方的稳定和国家的安全。独孤遐叔的赴任和韦皋的还朝,都是朝廷对地方控制力的体现。
最后,文中提到的夫妻偕老、子孙荣盛的结局,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家庭和谐、子孙昌盛的重视。这种家庭观念在唐朝社会中占有重要地位,也是当时文化价值观的一部分。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不仅展示了唐朝的政治制度和文化特色,也通过独孤遐叔的故事,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通过对这些细节的深入分析,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唐朝的历史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