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冯梦龙(1574年—1646年),字犹龙,明代文学家、戏曲家。他一生致力于通俗文学的创作与整理,编撰了“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
年代:明代(17世纪初)。
内容简要:共40篇白话短篇小说,内容多取材于民间故事,涉及爱情、婚姻、官场、社会风俗等。书中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通俗的语言,反映了明代社会的现实生活,是研究明代文学和社会文化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二-原文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
紫荆枝下还家日,花萼楼中合被时。同气从来兄与弟,千秋羞咏豆萁诗。
这首诗,为劝人兄弟和顺而作,用著二个故事,看官听在下一一分剖。
第一句说:“紫荆枝下还家日”。昔时有田氏兄弟三人,小同居合爨。长的娶妻叫田大嫂,次的娶妻叫田二嫂。妯娌和睦,并无闲言。惟第三的年小,随著哥嫂过日。后来长大娶妻,叫田三嫂。那田三嫂为人不贤,恃著自己有些妆奁,看见夫家一锅里煮饭,一桌上吃食,不用私钱,不动私秤,便私房要吃些东西,也不方便,日夜在丈夫面前撺掇:“公堂钱库田产,都是伯伯们掌管,一出一入,你全不知道。他是亮里,你是暗里。用一说十,用十说百,哪里晓得!目今虽说同居,到底有个散场。若还家道消乏下来,只苦得你年幼的。依我说,不如早早分析,将财产三分拨开,各人自去营运,不好么?”田三一时被妻言所惑,认为有理,央亲戚对哥哥说,要分析而居。田大、田二初时不肯,被田三夫妇内外连连催逼,只得依允。将所有房产钱谷之类,三分拨开,分毫不多,分毫不少。只有庭前一棵大紫荆树,积祖传下,极其茂盛,既要析居,这树归著哪一个?可惜正在开花之际,也说不得了。田大至公无私,议将此树砍倒,将粗本分为三截,每H各得一截,其馀零枝碎叶,论秤分开。商议已妥,只待来日动手。
次日天明,田大唤了两个兄弟,同去砍树。到得树边看时,枝枯叶萎,全无生气。田大把手一推,其树应手而倒根芽俱露。田大住手,向树大哭。两个兄弟道:“此树值得甚么!兄长何必如此痛惜!”田大道:“吾非哭此树也。思我兄弟三人,产于一姓,同爷合母,比这树枝枝叶叶,连根而生,分开不得。根生本,本生枝,枝生叶,所以荣盛。昨日议将此树分为三截,树不忍活活分离,一夜自家枯死。我兄弟三人若分离了,亦如此树枯死,岂有荣盛之日?吾所以悲哀耳。”田二、田三闻哥哥所言,至情感动:“可以人而不如树乎?”遂相抱做一堆,痛哭不已。大家不忍分析,情愿依旧同居合爨。三房妻子听得堂前哭声,出来看时方知其故。大嫂二嫂,各各欢喜,惟三嫂不愿,口出怨言。田三要将妻逐出。两个哥哥再三劝住。三嫂羞惭,还房自缢而死。此乃自作孽不可活。
这话搁过不题。再说田大可惜那棵紫荆树,再来看其树无整理,自然端正,枝枝再活,花萎重新,比前更加烂熳。田大唤两个兄弟来看了,各人嗟讶不已。自此田氏累世同居。有诗为证:
紫荆花下说三田,人合人离花亦然。同气连枝原不解,家中莫听妇人言。
第二句说“花萼楼中合被时”。那花萼楼在陕西长安城中,大唐玄宗皇帝所建。玄宗皇帝就是唐明皇。他原是唐家宗室,因为韦氏乱政,武三思专权,明皇起兵诛之,遂即帝位。有五个兄弟,皆封王爵,时号“五王”。明皇友爱甚笃,起一座大楼,取《诗经.棠棣》之义,名曰花萼。时时召五王登楼欢宴。又制成大幔,名为“五王帐”。帐中长枕大被,明皇和五王时常同寝其中。有诗为证:
羯鼓频敲玉笛催,朱楼宴罢夕阳微。宫人秉烛通宵坐,不信君王夜不归。
第四句说“千秋羞咏豆萁诗”。后汉魏王曹操长子曹丕,篡汉称帝。有弟曹植,字子建,聪明绝世。操生时最所宠爱,几遍欲立为嗣而不果。曹丕衔其旧恨,欲寻事而杀之。一日,召子建问曰:“先帝每夸汝诗才敏捷,朕未曾面试。今限汝七步之内,成诗一首。如若不成,当坐汝欺诳之罪。”子建未及七步,其诗已成,中寓规讽之意。诗曰: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见诗感泣,遂释前恨。后人有诗为证:
从来宠贵起猜疑,七步诗成亦可危。堪叹釜萁仇未已,六朝骨肉尽诛夷。
说话的,为何今日讲这两三个故事?只为自家要说那《三孝廉让产立高名》。这段话文不比曹丕忌刻,也没子建风流,胜如紫荆花下三田,花萼楼中诸李,随你不和顺的弟兄,听著在下讲这节故事,都要学好起来。正是:
要知天下事,须读古人书。
这故事出在东汉光武年间。那时天下乂安,万民乐业。朝有梧凤之鸣,野无谷驹之叹。原来汉朝取士之法,不比今时。他不以科目取士,惟凭州郡选举。虽则有博学宏词、贤良方正等科,惟以孝廉为重。孝者,孝弟;廉者,廉洁。孝则忠君,廉则爱民。但是举了孝廉,便得出身做官。若依了今日事势,州县考个童生,还有几十封荐书,若是举孝廉时,不知多少分上钻刺,依旧是富贵子弟钻去了。孤寒的便有曾参之孝,伯夷之廉,休想扬名显姓。只是汉时法度甚妙,但是举过某人孝廉,其人若果然有才有德,不拘资格,骤然升擢,连举主俱纪录受赏;若所举不得其人,后日或贪财坏法,轻则罪黜,重则抄没,连举主一同受罪。那荐人的与所荐之人,休戚相关,不敢胡乱。所以公道大明,朝班清肃。不在话下。
且说会稽郡阳羡县,有一人姓许名武,字长文,十五岁上,父母双亡。虽然遗下些田产童仆,奈门户单微,无人帮助。更兼有两个兄弟,一名许晏,年方九岁,一名许普,年方七岁,都则幼小无知,终日赶著哥哥啼哭。那许武日则躬率童仆,耕田种圃,夜则挑灯读书。但是耕种时,二弟虽未胜锄,必使从旁观看。但是读时,把两个小兄弟坐于
案旁,将句读亲口传授,细细讲解,教以礼让之节,成人之道。
稍不率教,辄跪于家庙之前,痛自督责,说自己德行不足,不能化诲,愿父母有灵,启牖二弟,涕泣不已。
直待兄弟号泣请罪,方才起身,并不以疾言倨色相加也。
室中只用铺陈一副,兄弟三人同睡。
如此数年,二弟俱已长成,家事亦渐丰盛。
有人劝许武娶妻,许武答道:“若娶妻,便当与二弟别居。笃夫妇之爱,而忘手足之情,吾不忍也。”
繇是昼则同耕,夜则同读,食必同器,宿必同床。
乡里传出个大名,都称为“孝弟许武”,又传出几句口号,道是:
阳羡许季长,耕读昼夜忙。教诲二弟俱成行,不是长兄是父娘。
时州牧郡守俱闻其名,交章荐举,朝廷徵为议郎,下诏会稽郡。
太守奉旨,檄下县令,刻日劝驾。
许武迫于君命,料难推阻,吩咐两个兄弟:“在家躬耕力学,一如我在家之时,不可懈废业,有负先人遗训。”
又嘱咐奴仆:“俱要小心安分,听两个家主役使,早起夜眠,共扶家业。”
嘱咐已毕,收拾行装,不用官府车辆,自己雇了脚力登车,只带一个童儿,望长安进发。
不一日,到京朝见受职。
长安城中,闻得孝弟许武之名,争来拜访识荆,此时望重朝班,名闻四野。
朝中大臣探听得许武尚未婚娶,多欲以女妻之者。
许武心下想道:“我兄弟三人,年皆强壮,皆未有妻。我若先娶,殊非为兄之道。况我家世耕读,侥幸备员朝署,便与缙绅大家为婚,那女子自恃家门,未免娇贵之气。不惟坏了我儒素门风,异日我两个兄弟娶了贫贱人家女子,妯娌之间,怎生相处!从来兄弟不睦,多因妇人而起,我不可不防其渐也。”
腹中虽如此踌论,却是说不出的话。只得权辞以对,说家中已定下糟糠之妇,不敢停妻再娶,恐被宋弘所笑。
众人闻之,愈加敬重。
况许武精于经术,朝廷有大政事,公卿不能决,往往来请教他。
他引古证今,议论悉中窾要。
但是许武所议,众人皆以为确不可易。
公卿倚之为重。
不数年间,累迁至御史大夫之职。
忽一日,思想二弟在家,力学多年,不见州郡荐举,诚恐怠荒失业,意欲还家省视。
遂上疏,其略云:
臣以菲才,遭逢圣代,致位通显,未谋报称,敢图暇逸?
但古人云:‘人生百行,孝弟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先父母早背,域兆未修。
臣弟二人,学业未立。
臣三十未娶。
五伦之中,乃缺其三。
愿赐臣假,暂归乡里。
倘念臣犬马之力,尚可鞭笞,奔驰有日。
天子览奏,准给假暂归,命乘传衣锦还乡,复赐黄金二十斤为婚礼之费。
许武谢恩辞朝,百官俱于郊外送行。
正是:
报道锦衣归故里,争夸白屋出公卿。
许武既归,省视先茔已毕,便乃纳还官诰,只推有病,不愿为官。
过了些时,从容召二弟至前,询其学业之进退。
许晏、许普应答如流,理明词畅。
许武心中大喜。
再稽查田宅之数,比前恢廓数倍,皆二弟勤俭之所积也。
武于是遍访里中良家女子,先与两个兄弟定亲,自己方才娶妻,续又与二弟婚配。
约莫数月,忽然对二弟说道:“吾闻兄弟有析居之义。今吾与汝,皆已娶妇,田产不薄,理宜各立门户。”
二弟唯唯惟命。
乃择日治酒,遍召里中父老。
三爵已过,乃告以析居之事。
因悉召僮仆至前,将所有家财,一一分剖。
首取广宅自予,说道:“吾位为贵臣,门宜棨戟,体面不可不肃。汝辈力田耕作,得竹庐茅舍足矣。”
又阅田地之籍,凡良田悉归之己,将硗薄者量给二弟,说道:“我宾客众盛,交游日广,非此不足以供吾用。汝辈数口之家,但能力作,只此可无冻馁。吾不欲汝多财以损德也。”
又悉取奴仆之壮健伶俐者,说道:“吾出入跟随,非此不足以给使令。汝辈合力耕作,正须此愚蠢者作伴,老弱馈食足矣,不须多人,费汝衣食也。”
众父老一向知许武是个孝弟之人,这番分财,定然辞多就少。
不想他般般件件,自占便宜。
两个小兄弟所得,不及他十分之五,全无谦让之心,大有欺凌之意。
众人心中甚是不平,有几个刚直老人气忿不过,竟自去了。
有个心直口快的,便想要开口,说公道话,与两个小兄弟做乔主张。
其中又有个老成的,背地里捏手捏脚,教他莫说,以此罢了。
那教他莫说的,也有些见识,他道:“富贵的人,与贫贱的人,不是一般肚肠。许武已做了显官,比不得当初了。常言道:疏不间亲。你我终是外人,怎管得他家事。就是好言相劝,料未必听从,枉费了唇舌,到挑拨他兄弟不和。倘或做兄弟的肯让哥哥,十分之美,你我又呕这闲气则甚!,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必然争论。等他争论时节,我们替他做个主张,却不是好!”
正是:
事非干己休多管,话不投机莫强言。
原来许晏、许普,自从蒙哥哥教诲,知书达礼,全以孝弟为重,见哥哥如此分析,以为理之当然,绝无几微不平的意思。
许武分拨已定,众人皆散。
许武居中住了正房,其左右小房,许晏、许普各住一边。
每日率领家奴下田耕种,暇则读书,时时将疑义叩问哥哥,以此为常。
妯娌之间,也与他兄弟三人一般和顺。
从此里中父老,人人薄许武之所为,都可怜他两个兄弟,私下议论道路:“许武是个假孝廉,许晏、许普才是个真孝廉。他思念父母面上,一体同气,听其教诲,唯唯诺诺,并不违拗,岂不是孝?他又重义轻财,任分多少,全
不争论,岂不是廉?
起初里中传个好名,叫做“孝弟许武”,如今抹落了武字,改做“孝弟许家”,把许晏、许普弄出一个大名来。
那汉朝清议极重,又传出几句口号,道是:
假孝廉,做官员;真孝廉,出口钱。
假孝廉,据高轩;真孝廉,守茅檐。
假孝廉,富田园;真孝廉,执锄镰。
真为玉,假为瓦,瓦登厦,玉抛野。
不宜真,只宜假。
那时明帝即位,下诏求贤,令有司访问笃行有学之士,登门礼聘,传驿至京。
诏书到会稽郡,郡守分谕各县。
县令平昔已知许晏、许普让产不争之事,又值父老公举他真学真廉,行过其兄,就把二人申报本郡。
郡守和州牧,皆素闻其名,一同举荐。
县令亲到其门,下车投谒,手奉玄纁束帛,备陈天子求贤之意。
许晏、许普谦让不已。
许武道:“幼学壮行,君子本分之事,吾弟不可固辞。”
二人只得应诏,别了哥嫂,乘传到于长安,朝见天子。
拜舞已毕,天子金口玉言,问道:“卿是许武之弟乎?”
晏、普叩头应诏。
天子又道:“闻卿家有孝弟之名。卿之廉让,有过于兄,朕心嘉悦。”
晏、普叩头道:“圣运龙兴,辟门访落,此乃帝王盛典。郡县不以臣晏、臣普为不肖,有溷圣聪。臣幼失怙恃,承兄武教训,兢兢自守,耕耘诵读之外,别无他长。弟等何能及兄武之万一。”
天子闻对,嘉其谦德,即日俱拜为内史。
不五年间,皆至九卿之位。
居官虽不如乃兄赫赫之名,然满朝称为廉让。
忽一日,许武致家书于二弟。
二弟拆开看之,书曰:
匹夫而膺辟召,仕宦而至九卿,此亦人生之极荣也。
二疏有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既无出类拔萃之才,宜急流勇退,以避贤路。
晏、普得书,即日同上疏辞官。
天子不许。
疏三上,天子问宰相宋均道:“许晏、许普壮入仕,备位九卿。朕待之不薄,而屡屡求退,何也?”
宋均奏道:“晏、普兄弟三人,天性孝友。今许武久居林下,而晏、普并驾天衢,其心或有未安。”
天子道:“朕并召许武,使兄弟三人同朝辅政何如?”
宋均道:“臣察晏、普之意,出于至诚。陛下不若姑从所请,以遂其高。异日更下诏徵之。或仿先朝故事,就近与一大郡,以展其未尽之才,因使便道归省,则陛下好贤之诚,与晏、普友爱之义,两得之矣。”
天子准奏,即拜许晏为丹阳郡太守、许普为吴郡太守,各赐黄金二十斤,宽假三月,以尽兄弟之情。
许晏、许普谢恩辞朝,公卿俱出郭,到十里长亭,相饯而别。
晏、普二人,星夜回到阳羡,拜见了哥哥,将朝廷所赐黄金,尽数献出。
许武道:“这是圣上恩赐,吾何敢当!”教二弟各自收去。
次日,许武备下三牲祭礼,率领二弟到父母坟茔,拜奠了毕,随即设宴遍召里中父老。
许氏三兄弟,都做了大官,虽然他不以富贵骄人,自然声势赫奕。
闻他呼唤,尚不敢不来,况且加个请字。
那时众父老来得愈加整齐。
许武手捧酒卮,亲自劝酒。
众人都道:“长文公与二哥三哥接风之酒,老汉辈安敢僭先!”
比时风俗淳厚,乡党序齿,许武出仕已久,还叫一句“长文公”。
那两个兄弟,又下一辈了,虽是九卿之贵,乡尊故旧,依旧称“哥”。
许武道:“下官此席,专屈诸乡亲下降,有句肺腑之言奉告。必须满饮三杯,方敢奉闻。”
众人被劝,只得吃了。
许武教两个兄弟次第把盏,各敬一杯。
众人饮罢,齐声道:“老汉辈承贤昆玉厚爱,借花献佛,也要奉敬。”
许武等三人,亦各饮讫。
众人道:“适才长文公所谕金玉之言,老汉辈拱听已久,愿得示下。”
许武叠两个指头,说将出来。
言无数句,使听者毛骨耸然。
正是:
斥鷃不知大鹏,河伯不知海若。
圣贤一段苦心,庸夫岂能测度。
许武当时未曾开谈,先流下泪来。
吓得众人惊惶无措。
两个兄弟慌忙跪下,问道:“哥哥何故悲伤?”
许武道:“我的心事,藏之数年,今日不得不言。”
指著晏、普道:“只因为你两个名誉未成,使我作违心之事,冒不韪之名,有玷于祖宗,贻笑于乡里,所以流泪。”
遂取出一卷册籍,把与众人观看。
原来是田地屋宅及历年收敛米粟布帛之数。
众人还未晓其意。
许武又道:“我当初教育两个兄弟,原要他立身行道,扬名显亲。
不想我虚名早著,遂先显达。
二弟在家,躬耕力学,不得州郡徵辟。
我欲效古人祁大夫内举不避亲,诚恐不知二弟之学行者,说他因兄而得官,误了终身名节。
我故倡为析居之议,将大宅良田、强奴巧婢,悉据为己有。
度吾弟素敦爱敬,决不争竞。
吾暂冒贪饕之迹,吾弟方有廉让之名。
果蒙乡里公评,荣膺徵聘。
今位列公卿,官常无玷,吾志已遂矣。
这些田房奴婢,都是公共之物,吾岂可一人独享!
这几年以来,所收米谷布帛,分毫不敢妄用,尽数开载在那册籍上。
今日交付二弟,表为兄的向来心迹,也教众乡尊得知。”
众父老到此,方知许武先年析产一片苦心。
自愧见识低微,不能窥测,齐声称叹不已。
只有许晏、许普哭倒在地,道:“做兄弟的,蒙哥哥教训成人,侥幸得有今日。
谁知哥哥如此用心!
是弟辈不肖,不能自致青云之上,有累兄长。
今日若非兄长自说,弟辈都在梦中。
兄长盛德,从古未有。
只是弟辈不肖之罪,万分难赎。
这些小家财,原是兄长苦挣来的,合该兄长管业。
弟辈衣食自足,不消兄长挂念。”
许武道:“做哥的力田有年,颇知
生殖。况且宦情已淡,便当老于耰锄,以终天年。二弟年富力强,方司民社,宜资庄产,以终廉节。
晏、普又道:“哥哥为弟辈而自污。弟辈既得名,又欲得利,是天下第一等贪夫了。不惟玷辱了祖宗,亦且玷辱了哥哥。万望哥哥收回册籍,聊减弟辈万一之罪。”
众父老见他兄弟三人交相推让,你不收,我不受,一齐向前劝道:“贤昆玉所言,都则一般道理。长文公若独得了这田产,不见得向来成全两位这一段苦心;两位若迳受了,又负了令兄长文公这一段美意。依老汉辈愚见,宜作三股均分,无厚无薄,这才见兄友弟恭,各尽其道。”
他三个兀自你推我让。那父老中有前番那几个刚直的,挺身向前,厉声说道:“吾等适才分处,甚得中正之道,若再推逊,便是矫情沽誉了。把这册籍来,待老汉与你分剖。”
许武弟兄三人,更不敢多言,只得凭他主张。当时将田产配搭三股分开,各自管业。中间大宅,仍旧许武居住。左右屋宇窄狭,以所在粟帛之数补偿晏、普,他日自行改造。其僮婢,亦皆分派。众父老都称为公平。
许武等三人施礼作谢,邀入正席饮酒,尽欢而散。
许武心中终以前番析产之事为歉,欲将所得良田之半,立为义庄,以赡乡里。许晏、许普闻知,亦各出己产相助。里中人人叹服,又传出几句口号来,道是:
真孝廉,惟许武;谁继之?晏与普。弟不争,兄不取。作义庄,赡乡里,呜呼!孝廉谁可比?
晏、普感兄之义,又将朝廷所赐黄金,大市牛酒,日日邀里中父老与哥哥会饮。如此三月,假期已满,晏、普不忍与哥哥分别,各要纳还官诰。许武再三劝谕,责以大义,二人只得听从,各携妻小赴任。
却说里中父老,将许武一门孝弟之事,备细申闻郡县,郡县为之奏闻。圣旨命有司旌表其门,称其里为孝弟里。后来三公九卿,交章荐许武德行绝伦,不宜逸之田野。累诏起用。许武只不奉诏,有人问其缘故,许武道:“两弟在朝居位之时,吾曾讽以知足知止。我若今日复出应诏,是自食其言了。况方今朝廷之上,是非相激,势利相倾,恐非缙绅之福;不如躬耕乐道之为愈耳。”人皆服其高见。
再说晏、普到任,守其乃兄之教,各以清节自励,大有政声。后闻其兄高致,不肯出仕。弟兄相约,各将印绶纳还,奔回田里,日奉其兄为山水之游,尽老百年而终。许氏子孙昌茂,累代衣冠不绝。至今称为“孝弟许家”云。
后人作歌叹道:
今人兄弟多分产,古人兄弟亦分产。古人分产成弟名,今人分产但嚣争。古人自污为孝义,今人自污争微利。孝义名高身并荣,微利相争家共倾。安得尽居孝弟里,却把阋墙来愧死。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二-译文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
在紫荆树下回家的日子,花萼楼中共同盖被的时光。兄弟之间本应同气连枝,千秋之后羞于吟咏豆萁诗。
这首诗是为了劝诫兄弟和睦而作,用了两个故事,请听我一一分析。
第一句说:“紫荆枝下还家日”。古时候有田氏三兄弟,从小一起生活,共同做饭。长兄娶妻叫田大嫂,次兄娶妻叫田二嫂。妯娌之间和睦相处,没有闲言碎语。只有老三年纪小,跟着哥嫂过日子。后来长大娶妻,叫田三嫂。田三嫂为人不贤,仗着自己有些嫁妆,看到夫家一锅煮饭,一桌吃饭,不用私钱,不动私秤,便觉得私房要吃些东西也不方便,日夜在丈夫面前撺掇:“公堂的钱库田产,都是伯伯们掌管,一出一入,你全不知道。他们是明里,你是暗里。用一说十,用十说百,哪里晓得!现在虽然同居,但终究会有散场的时候。如果家道衰落,受苦的只会是你这个年幼的。依我说,不如早早分家,将财产分成三份,各自去经营,不好吗?”田三一时被妻子的话迷惑,认为有理,便央求亲戚对哥哥说,要分家而居。田大、田二起初不肯,但被田三夫妇内外连连催逼,只得同意。将所有房产钱谷之类,分成三份,分毫不多,分毫不少。只有庭前一棵大紫荆树,祖上传下,极其茂盛,既然要分家,这树归谁呢?可惜正在开花之际,也顾不得了。田大至公无私,提议将这棵树砍倒,将树干分成三截,每人各得一截,其余零枝碎叶,按秤分开。商议已定,只等第二天动手。
第二天天亮,田大唤了两个兄弟,一起去砍树。到了树边一看,树枝枯叶萎,全无生气。田大用手一推,树应手而倒,根芽俱露。田大停手,对着树大哭。两个兄弟说:“这树值得什么!兄长何必如此痛惜!”田大说:“我不是哭这棵树。我想我们兄弟三人,同出一姓,同父同母,比这树枝枝叶叶,连根而生,分开不得。根生本,本生枝,枝生叶,所以荣盛。昨天商议将这棵树分成三截,树不忍活活分离,一夜之间自己枯死。我们兄弟三人如果分离了,也会像这棵树一样枯死,哪里还有荣盛的日子?我所以悲哀。”田二、田三听了哥哥的话,深受感动:“难道人还不如树吗?”于是相抱在一起,痛哭不已。大家不忍分家,情愿依旧同居合爨。三房妻子听到堂前哭声,出来看时才知道原因。大嫂二嫂,各自欢喜,只有三嫂不愿意,口出怨言。田三要将妻子逐出。两个哥哥再三劝住。三嫂羞惭,回房自缢而死。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话暂且不提。再说田大可惜那棵紫荆树,再来看时,树没有整理,自然端正,树枝重新活了过来,花萎重新开放,比以前更加烂熳。田大唤两个兄弟来看,各人嗟讶不已。自此田氏累世同居。有诗为证:
紫荆花下说三田,人合人离花亦然。同气连枝原不解,家中莫听妇人言。
第二句说“花萼楼中合被时”。那花萼楼在陕西长安城中,大唐玄宗皇帝所建。玄宗皇帝就是唐明皇。他原是唐家宗室,因为韦氏乱政,武三思专权,明皇起兵诛之,遂即帝位。有五个兄弟,皆封王爵,时号“五王”。明皇友爱甚笃,起一座大楼,取《诗经.棠棣》之义,名曰花萼。时时召五王登楼欢宴。又制成大幔,名为“五王帐”。帐中长枕大被,明皇和五王时常同寝其中。有诗为证:
羯鼓频敲玉笛催,朱楼宴罢夕阳微。宫人秉烛通宵坐,不信君王夜不归。
第四句说“千秋羞咏豆萁诗”。后汉魏王曹操长子曹丕,篡汉称帝。有弟曹植,字子建,聪明绝世。操生时最所宠爱,几遍欲立为嗣而不果。曹丕衔其旧恨,欲寻事而杀之。一日,召子建问曰:“先帝每夸汝诗才敏捷,朕未曾面试。今限汝七步之内,成诗一首。如若不成,当坐汝欺诳之罪。”子建未及七步,其诗已成,中寓规讽之意。诗曰: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见诗感泣,遂释前恨。后人有诗为证:
从来宠贵起猜疑,七步诗成亦可危。堪叹釜萁仇未已,六朝骨肉尽诛夷。
说话的,为何今日讲这两三个故事?只为自家要说那《三孝廉让产立高名》。这段话文不比曹丕忌刻,也没子建风流,胜如紫荆花下三田,花萼楼中诸李,随你不和顺的弟兄,听著在下讲这节故事,都要学好起来。正是:
要知天下事,须读古人书。
这故事出在东汉光武年间。那时天下乂安,万民乐业。朝有梧凤之鸣,野无谷驹之叹。原来汉朝取士之法,不比今时。他不以科目取士,惟凭州郡选举。虽则有博学宏词、贤良方正等科,惟以孝廉为重。孝者,孝弟;廉者,廉洁。孝则忠君,廉则爱民。但是举了孝廉,便得出身做官。若依了今日事势,州县考个童生,还有几十封荐书,若是举孝廉时,不知多少分上钻刺,依旧是富贵子弟钻去了。孤寒的便有曾参之孝,伯夷之廉,休想扬名显姓。只是汉时法度甚妙,但是举过某人孝廉,其人若果然有才有德,不拘资格,骤然升擢,连举主俱纪录受赏;若所举不得其人,后日或贪财坏法,轻则罪黜,重则抄没,连举主一同受罪。那荐人的与所荐之人,休戚相关,不敢胡乱。所以公道大明,朝班清肃。不在话下。
且说会稽郡阳羡县,有一人姓许名武,字长文,十五岁上,父母双亡。虽然遗下些田产童仆,奈门户单微,无人帮助。更兼有两个兄弟,一名许晏,年方九岁,一名许普,年方七岁,都则幼小无知,终日赶著哥哥啼哭。那许武日则躬率童仆,耕田种圃,夜则挑灯读书。但是耕种时,二弟虽未胜锄,必使从旁观看。但是读时,把两个小兄弟坐于
在案旁,许武亲自教授句读,详细讲解,教导他们礼让的节操和成人的道理。
如果弟弟们稍微不听从教导,许武就会跪在家庙前,严厉自责,说自己德行不够,不能教化他们,希望父母在天之灵能启发弟弟们,他泪流不止。
直到弟弟们哭泣着请求原谅,许武才起身,从不以严厉的言辞或傲慢的态度对待他们。
家中只用一套铺盖,兄弟三人同睡。
这样过了几年,两个弟弟都长大了,家事也逐渐兴旺。
有人劝许武娶妻,许武回答说:“如果娶妻,就要和弟弟们分开住。专注于夫妻之爱,而忘记手足之情,我不忍心。”
因此,他们白天一起耕种,晚上一起读书,吃饭用同一个器皿,睡觉在同一张床上。
乡里传出了许武的大名,大家都称他为“孝弟许武”,还传出了几句口号:
阳羡的许季长,白天耕种晚上读书忙。教导两个弟弟都成才,不是长兄是父母。
当时州牧和郡守都听说了他的名声,纷纷上书推荐,朝廷征召他为议郎,下诏到会稽郡。
太守奉旨,下令县令,催促许武尽快启程。
许武迫于君命,估计难以推辞,便吩咐两个弟弟:“在家要努力耕种和学习,就像我在家时一样,不可懈怠,辜负先人的遗训。”
又嘱咐奴仆们:“都要小心安分,听从两个家主的使唤,早起晚睡,共同扶持家业。”
嘱咐完毕后,收拾行装,不用官府的车辆,自己雇了车夫,只带一个童儿,向长安进发。
不到一天,就到了京城,朝见皇帝并接受职位。
长安城中,听说孝弟许武的名声,纷纷前来拜访,此时他在朝中声望很高,名声传遍四方。
朝中大臣们听说许武尚未婚娶,都想把女儿嫁给他。
许武心里想:“我们兄弟三人,年纪都大了,都还没有娶妻。如果我先娶妻,实在不是做兄长的道理。况且我家世代耕读,侥幸在朝廷任职,如果与权贵家族联姻,那女子自恃家门,难免会有娇贵之气。不仅会败坏我家的儒素门风,将来我两个弟弟娶了贫贱人家的女子,妯娌之间怎么相处!兄弟不和,多因妇人而起,我不能不防微杜渐。”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说不出口。只好推辞说家中已经定下了糟糠之妻,不敢停妻再娶,怕被宋弘笑话。
众人听了,更加敬重他。
况且许武精通经术,朝廷有重大政事,公卿们无法决断时,常常来请教他。
他引经据典,议论总是切中要害。
凡是许武所提出的建议,大家都认为确实不可更改。
公卿们倚重他。
不到几年,许武就升迁至御史大夫的职位。
有一天,许武想到两个弟弟在家,努力学习多年,却不见州郡推荐,担心他们会懈怠荒废学业,便想回家看看。
于是上疏,大意是:
臣以微薄的才能,遇到圣明的时代,得以位至显贵,尚未报答皇恩,怎敢图安逸?
但古人说:‘人生百行,孝弟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先父母早逝,坟墓尚未修整。
臣的两个弟弟,学业尚未成就。
臣三十岁了还未娶妻。
五伦之中,缺了三项。
愿陛下赐臣假期,暂时回乡。
如果陛下还念臣的犬马之力,臣还可以继续效力,将来再为朝廷奔走。
皇帝看了奏疏,批准他暂时回乡,命他乘传衣锦还乡,并赐黄金二十斤作为婚礼的费用。
许武谢恩辞别朝廷,百官都在郊外送行。
正是:
报道锦衣归故里,争夸白屋出公卿。
许武回到家乡,祭拜了祖先的坟墓后,便交还了官诰,借口有病,不愿再做官。
过了一段时间,他从容地召来两个弟弟,询问他们的学业进展。
许晏、许普对答如流,言辞清晰流畅。
许武心中非常高兴。
再查核田宅的数量,比以前扩大了几倍,都是两个弟弟勤俭积累的结果。
许武于是遍访乡里的良家女子,先为两个弟弟定亲,自己才娶妻,随后也为两个弟弟婚配。
大约过了几个月,许武忽然对两个弟弟说:“我听说兄弟有分家的道理。现在我和你们都已经娶妻,田产也不少,理应各自立门户。”
两个弟弟恭敬地听从。
于是择日设宴,遍请乡里的父老。
三杯酒过后,许武宣布了分家的事。
随后召集所有仆人,将家产一一分割。
首先将大宅子留给自己,说:“我身为贵臣,门庭应当威严,体面不可不讲究。你们种田耕作,住竹庐茅舍就够了。”
又查阅田地账簿,将良田全部留给自己,将贫瘠的土地分给两个弟弟,说:“我宾客众多,交游广泛,没有这些良田不足以供应我的需求。你们几口之家,只要努力耕作,这些土地足以让你们不挨饿受冻。我不想让你们多财而损害德行。”
又将所有健壮伶俐的仆人留给自己,说:“我出入需要随从,没有这些人不足以供我使唤。你们合力耕作,正需要这些愚笨的仆人作伴,老弱仆人给你们送饭就够了,不需要太多人,免得浪费你们的衣食。”
乡里的父老们一向知道许武是个孝弟之人,以为这次分家他一定会少拿多让。
没想到他样样都占便宜。
两个弟弟分到的财产,不到他的十分之五,许武毫无谦让之心,反而有欺凌之意。
众人心中非常不平,有几个刚直的老人气得直接离开了。
有个心直口快的老人想开口说公道话,为两个弟弟做主。
其中有个老成持重的人,暗中拉他,劝他不要说,这才作罢。
那个劝他不要说话的人也有些见识,他说:“富贵的人和贫贱的人,心思不一样。许武已经做了显官,和以前不一样了。常言道:疏不间亲。我们终究是外人,怎么能管他家的事。就算好言相劝,估计他也不会听,白白浪费口舌,反而挑拨他们兄弟不和。如果弟弟们愿意让哥哥,那是十分美好的事,我们又何必生这闲气!如果弟弟们心里不甘,必然会争论。等他们争论时,我们再替他们做主,岂不是更好!”
正是:
事不关己少管,话不投机莫强言。
原来许晏、许普自从受哥哥教诲,知书达礼,以孝弟为重,见哥哥这样分家,认为是理所当然,丝毫没有不满的意思。
许武分家完毕,众人散去。
许武住在正房,左右的小房,许晏、许普各住一边。
每天带领家奴下田耕种,闲暇时读书,常常向哥哥请教疑难问题,以此为常。
妯娌之间,也和他们兄弟三人一样和睦。
从此乡里的父老们,人人都鄙视许武的行为,可怜他的两个弟弟,私下议论说:“许武是个假孝廉,许晏、许普才是真孝廉。他们思念父母,兄弟同心,听从教诲,唯唯诺诺,从不违拗,岂不是孝?他们又重义轻财,分家时无论分到多少,都毫无怨言。”
不争论,难道不是廉洁吗?
起初乡里传颂一个好名声,叫做“孝弟许武”,如今去掉了“武”字,改成了“孝弟许家”,把许晏、许普的名声也传扬开来。
那时汉朝的清议非常重视,又流传出几句口号,说:
假的孝廉,做官员;真的孝廉,出钱粮。
假的孝廉,住在高门大院里;真的孝廉,守着茅草屋。
假的孝廉,拥有富饶的田园;真的孝廉,手持锄头镰刀。
真的像玉,假的像瓦,瓦片登上大厦,玉石却被抛弃在荒野。
不应该推崇真的,只应该推崇假的。
那时明帝即位,下诏求贤,命令有关部门寻访品行端正、学问深厚的人,亲自登门礼聘,传驿到京城。
诏书传到会稽郡,郡守分别通知各县。
县令平时就知道许晏、许普让产不争的事,又赶上父老们公推他们真学真廉,品行超过他们的兄长,于是就把二人申报到本郡。
郡守和州牧,都早就听说过他们的名声,一同举荐。
县令亲自到他们家,下车拜访,手捧玄纁束帛,详细陈述天子求贤的意图。
许晏、许普谦让不已。
许武说:“幼年学习,壮年实践,这是君子的本分,弟弟们不可固执推辞。”
二人只得应诏,告别哥嫂,乘车到长安,朝见天子。
拜舞完毕,天子金口玉言,问道:“你们是许武的弟弟吗?”
晏、普叩头应诏。
天子又说:“听说你们家有孝弟的名声。你们的廉让,超过了兄长,朕心里很高兴。”
晏、普叩头道:“圣运昌隆,开门访贤,这是帝王的盛典。郡县不认为臣晏、臣普不肖,有辱圣听。臣幼年失去父母,承蒙兄长许武的教导,兢兢业业,除了耕田读书,别无他长。弟弟们怎能及得上兄长许武的万分之一。”
天子听了他们的回答,赞赏他们的谦德,当天就任命他们为内史。
不到五年,他们都升到了九卿的位置。
虽然做官不如兄长许武那样显赫,但满朝都称赞他们廉让。
有一天,许武给两个弟弟写了一封家书。
两个弟弟拆开看,信中说:
一个普通人被征召,做官做到九卿,这也是人生的极大荣耀。
二疏有句话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既然没有出类拔萃的才能,应该急流勇退,以避开贤路。
晏、普收到信,当天就一起上疏辞官。
天子不允许。
三次上疏后,天子问宰相宋均:“许晏、许普壮年入仕,位居九卿。朕待他们不薄,却屡次请求退隐,这是为什么?”
宋均奏道:“晏、普兄弟三人,天性孝友。如今许武久居林下,而晏、普并驾天衢,他们心里或许有些不安。”
天子说:“朕一并召许武,让兄弟三人同朝辅政如何?”
宋均说:“臣观察晏、普的意思,是出于至诚。陛下不如暂且答应他们的请求,以成全他们的高志。日后再下诏征召他们。或者仿照先朝的故事,就近给他们一个大郡,以施展他们未尽的才能,顺便让他们回家省亲,这样陛下好贤的诚意,与晏、普友爱的义气,两全其美。”
天子准奏,当即任命许晏为丹阳郡太守、许普为吴郡太守,各赐黄金二十斤,宽假三个月,以尽兄弟之情。
许晏、许普谢恩辞朝,公卿们都出城,到十里长亭,相送告别。
晏、普二人,连夜回到阳羡,拜见了哥哥,将朝廷所赐的黄金,全部献出。
许武说:“这是圣上的恩赐,我怎敢接受!”让两个弟弟各自收下。
第二天,许武备下三牲祭礼,带领两个弟弟到父母坟前,拜祭完毕,随即设宴遍请乡里的父老。
许氏三兄弟,都做了大官,虽然他们不以富贵骄人,但自然声势显赫。
听到他们的邀请,大家不敢不来,更何况还加了个“请”字。
那时众父老来得更加整齐。
许武手捧酒杯,亲自劝酒。
众人都说:“长文公与二哥三哥接风之酒,老汉们怎敢僭越!”
那时风俗淳厚,乡党按年龄排序,许武出仕已久,大家还叫他“长文公”。
那两个兄弟,又下一辈了,虽然是九卿之贵,乡里的尊长故旧,依旧称他们为“哥”。
许武说:“下官这次设宴,专程请各位乡亲来,有句肺腑之言要告诉你们。必须满饮三杯,才敢说出来。”
众人被劝,只得喝了。
许武让两个弟弟依次敬酒,各敬一杯。
众人喝完,齐声说:“老汉们承蒙贤昆玉厚爱,借花献佛,也要敬你们一杯。”
许武等三人,也各自喝完。
众人说:“刚才长文公所说的金玉之言,老汉们已经恭听多时,愿闻其详。”
许武叠起两个指头,开始讲述。
几句话下来,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正是:
斥鷃不知大鹏,河伯不知海若。
圣贤的一段苦心,庸夫怎能理解。
许武当时还未开口,先流下泪来。
吓得众人惊慌失措。
两个兄弟慌忙跪下,问道:“哥哥为什么悲伤?”
许武说:“我的心事,藏了多年,今天不得不说了。”
指着晏、普说:“只因为你们两个名声未成,让我做了违心的事,冒了不该冒的名,玷污了祖宗,被乡里人笑话,所以流泪。”
于是取出一卷册籍,给大家看。
原来是田地屋宅及历年收的米粟布帛的数目。
众人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许武又说:“我当初教育两个弟弟,原本是要他们立身行道,扬名显亲。
没想到我的虚名早著,先显达了。
两个弟弟在家,耕田读书,没有得到州郡的征召。
我想效仿古人祁大夫内举不避亲,但怕不知道两个弟弟学问品行的人,说他们是因为兄长才得官,误了终身名节。
所以我提议分家,把大宅良田、强奴巧婢,都据为己有。
我知道弟弟们一向敦厚爱敬,绝不会争抢。
我暂时冒了贪婪的名声,弟弟们才有了廉让的名声。
果然得到乡里的公评,荣膺征聘。
如今位列公卿,官位无玷,我的志向已经实现了。
这些田房奴婢,都是公共之物,我怎能一人独享!
这几年以来,所收的米谷布帛,分毫不敢乱用,全部记录在这册籍上。
今天交给两个弟弟,表明为兄的向来心迹,也让众乡亲知道。”
众父老听到这里,才知道许武当年分家的一片苦心。
自愧见识低微,不能理解,齐声称叹不已。
只有许晏、许普哭倒在地,说:“做弟弟的,蒙哥哥教导成人,侥幸有了今天。
谁知哥哥如此用心!
是弟弟们不肖,不能自己登上青云,连累了兄长。
今天如果不是兄长自己说出来,弟弟们还在梦中。
兄长的盛德,从古未有。
只是弟弟们不肖的罪过,万分难赎。
这些小家财,原是兄长辛苦挣来的,理应归兄长管理。
弟弟们衣食自足,不用兄长挂念。”
许武说:“做哥哥的耕田多年,颇知
生育后代。况且我对官场的兴趣已经淡薄,应该老死于耕作,以终天年。我的两个弟弟年富力强,正在管理民众,应该依靠庄园产业,以保持廉洁。
许晏、许普又说:“哥哥为了我们而自污。我们既得到了名声,又想得到利益,这是天下第一等的贪夫了。不仅玷辱了祖宗,也玷辱了哥哥。万望哥哥收回这些财产,稍微减轻我们的一点罪过。”
众父老看到他们兄弟三人互相推让,你不收,我不受,一齐上前劝道:“贤昆玉所说的话,都是一样的道理。长文公如果独得了这些田产,不见得能体现他成全两位弟弟的一片苦心;两位弟弟如果直接接受了,又辜负了长文公的一片美意。依我们这些老汉的愚见,应该将田产分成三份均分,不偏不倚,这样才能体现兄友弟恭,各尽其道。”
他们三人仍然互相推让。父老中有几个刚直的人,挺身向前,厉声说道:“我们刚才的分配,非常公正,如果再推让,就是矫情沽誉了。把册籍拿来,让我们老汉来给你们分配。”
许武兄弟三人,不敢再多言,只得听从他们的主张。当时将田产分成三份,各自管理。中间的大宅,仍旧由许武居住。左右屋宇较窄,用粟帛的数量来补偿许晏、许普,他们日后自行改造。僮婢也都被分配。众父老都称赞这是公平的。
许武等三人施礼道谢,邀请父老们入正席饮酒,尽欢而散。
许武心中始终对之前的财产分配感到歉意,想将自己所得良田的一半,设立为义庄,以赡养乡里。许晏、许普听说后,也各自拿出自己的财产相助。乡里人人叹服,又传出了几句口号,道是:
真正的孝廉,只有许武;谁能继承他?许晏与许普。弟弟不争,哥哥不取。设立义庄,赡养乡里,呜呼!孝廉谁能比?
许晏、许普感激哥哥的义举,又将朝廷所赐的黄金,大量购买牛酒,天天邀请乡里的父老与哥哥一起饮酒。这样过了三个月,假期已满,许晏、许普不忍与哥哥分别,都想辞去官职。许武再三劝谕,责以大义,二人只得听从,各自带着妻小赴任。
却说乡里的父老,将许武一门的孝弟之事,详细上报郡县,郡县又上报朝廷。圣旨命令有关部门表彰他们的门第,称他们的乡里为孝弟里。后来三公九卿,纷纷上奏推荐许武德行绝伦,不应该让他隐逸在田野。朝廷多次下诏起用他。许武始终不接受诏命,有人问他原因,许武说:“我的两个弟弟在朝中任职时,我曾劝他们要知足知止。如果我现在复出应诏,就是自食其言了。况且现在朝廷之上,是非相激,势利相倾,恐怕不是缙绅之福;不如躬耕乐道更好。”人们都佩服他的高见。
再说许晏、许普到任后,遵守哥哥的教诲,各自以清廉自励,政绩显著。后来听说哥哥高风亮节,不肯出仕。兄弟俩相约,各自辞去官职,回到乡里,每日陪伴哥哥游山玩水,直到终老。许氏子孙昌盛,代代衣冠不绝。至今被称为“孝弟许家”。
后人作歌叹道:
今人兄弟多分产,古人兄弟亦分产。古人分产成弟名,今人分产但嚣争。古人自污为孝义,今人自污争微利。孝义名高身并荣,微利相争家共倾。安得尽居孝弟里,却把阋墙来愧死。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二-注解
紫荆枝下还家日:紫荆树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象征兄弟和睦。此句指田氏兄弟因紫荆树枯死而感悟,决定不再分家,恢复和睦。
花萼楼中合被时:花萼楼是唐玄宗为表达与兄弟们的深厚情谊而建,象征兄弟间的和谐与团结。此句指唐玄宗与兄弟们共寝一被,体现兄弟情深。
豆萁诗:指曹植的《七步诗》,诗中用豆与豆萁比喻兄弟,表达了对兄弟相残的悲哀和讽刺。
孝廉:汉代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指孝顺父母、品行廉洁的人。
句读:古代读书时断句的方法,指在文章中适当的地方停顿,以便理解文意。
家庙:家族祭祀祖先的场所,体现了古代家族观念和孝道文化。
礼让之节:指在人际交往中遵循的礼节和谦让的原则,是儒家文化中的重要内容。
成人之道:指成为有德行、有责任感的成年人的方法和途径。
家事:指家庭事务,包括家庭经济、家族关系等。
议郎:古代官职名,负责议论朝政,提出建议。
御史大夫:古代官职名,负责监察百官,是朝廷中的重要职位。
五伦:指古代社会中的五种基本人际关系,包括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
析居:指兄弟分家,各自独立生活。
孝弟许武:指许武以孝顺和友爱著称,成为当地的道德楷模。
汉朝清议:指汉朝时期,社会对官员的道德品行有很高的评价标准,清议即公众舆论。
玄纁束帛:古代用于聘礼的贵重丝织品,象征尊贵和礼仪。
九卿:古代中国中央政府的高级官员,通常指九个重要部门的负责人。
内史:古代官职,负责记录和管理国家内部事务。
丹阳郡太守、吴郡太守:古代地方行政官员,负责管理一个郡的行政、司法等事务。
三牲祭礼:古代祭祀时使用的三种动物祭品,通常为牛、羊、猪。
祁大夫:指春秋时期晋国的大夫祁奚,以公正无私著称,曾内举不避亲。
宦情:指做官的愿望或情感。
耰锄:古代农具,这里指农耕生活。
民社:指地方行政机构,这里指担任地方官职。
庄产:指田产、庄园等财产。
廉节:指廉洁的节操。
矫情沽誉:指故意做作以博取名誉。
义庄:古代由家族或乡里设立的慈善机构,用于救济贫困族人。
官诰:指朝廷颁发的任命文书。
旌表:指朝廷对忠孝节义等行为的表彰。
缙绅:指官员或士大夫。
印绶:指官员的印信和绶带,象征官职。
阋墙:指兄弟之间的争斗。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二-评注
这首诗通过两个故事,深刻阐述了兄弟和睦的重要性。第一个故事讲述了田氏兄弟因紫荆树的枯死而感悟,决定不再分家,恢复和睦。紫荆树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象征兄弟和睦,其枯死象征着兄弟分离的悲哀,而重新茂盛则象征着兄弟和睦的喜悦。这一故事强调了兄弟间的情感纽带和和睦共处的重要性。
第二个故事讲述了唐玄宗与兄弟们共寝一被,体现了兄弟情深。花萼楼是唐玄宗为表达与兄弟们的深厚情谊而建,象征兄弟间的和谐与团结。这一故事通过唐玄宗与兄弟们的亲密关系,展示了兄弟间深厚的情感和相互支持的重要性。
诗中还提到了曹植的《七步诗》,通过豆与豆萁的比喻,表达了对兄弟相残的悲哀和讽刺。这一典故进一步强调了兄弟和睦的重要性,警示人们不要因私利而伤害兄弟情谊。
最后,诗中提到汉代的孝廉制度,强调了孝行和廉洁的重要性。孝廉制度不仅是选拔官员的标准,更是社会道德的体现。通过这一制度,诗人呼吁人们重视家庭和睦和社会道德,以实现社会的和谐与稳定。
总的来说,这首诗通过生动的故事和深刻的寓意,强调了兄弟和睦、家庭和谐以及社会道德的重要性,具有很高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
本文通过许武的故事,展现了古代孝道文化的重要性。许武不仅自己恪守孝道,还以身作则,教导两个弟弟,体现了长兄如父的责任感。他不仅在家庭中践行孝道,还在朝廷中表现出色,成为御史大夫,显示了孝道与仕途成功的紧密联系。
许武的故事还反映了古代社会对家庭和谐的重视。他拒绝娶妻,以免影响与弟弟的关系,体现了兄弟情谊的深厚。即使在分家时,他也坚持公平原则,虽然表面上看似自私,但实际上是为了维护家庭的整体利益和和谐。
本文还揭示了古代社会对孝道的推崇。许武的孝行不仅得到了乡里的赞誉,还得到了朝廷的认可,最终成为高官。这反映了孝道在古代社会中的崇高地位,以及孝行与个人成功之间的密切关系。
此外,本文还通过许武的故事,探讨了孝道与个人利益之间的关系。许武在分家时的行为,虽然看似自私,但实际上是为了维护家庭的整体利益和和谐。这种复杂的情感冲突,反映了古代社会中孝道与个人利益之间的微妙平衡。
总的来说,本文通过许武的故事,深刻揭示了古代孝道文化的内涵和价值,展现了孝道在家庭和社会中的重要作用,以及孝行与个人成功之间的紧密联系。
本文通过许武、许晏、许普三兄弟的故事,深刻反映了汉朝时期的社会价值观和道德标准。许武以其高尚的品德和智慧,通过自我牺牲和策略性的行为,帮助弟弟们获得了社会的认可和官职,展现了深厚的兄弟情谊和家族责任感。
故事中的许武,通过故意表现出贪婪和自私,实际上是为了让弟弟们能够展现出他们的廉洁和谦让,从而获得社会的赞誉和官职。这种策略不仅体现了许武的智慧和远见,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道德品行的重视。
许晏和许普在得知真相后,深感愧疚和感激,他们的反应也体现了对兄长深深的敬爱和对自己行为的反思。这种家庭内部的和谐与支持,是古代中国社会所推崇的家庭伦理和道德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
此外,故事还通过许武的自我牺牲和弟弟们的成功,展示了个人品德与社会地位之间的关系。在汉朝,个人的道德品行是获得社会认可和官职的重要因素,这一点在许武和弟弟们的故事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总的来说,这个故事不仅是对个人品德和家庭伦理的赞美,也是对古代中国社会价值观的深刻反映。通过许武和弟弟们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到古代社会对道德、家庭和社会责任的重视,以及这些价值观对个人和社会的影响。
这段古文描绘了许武、许晏、许普三兄弟在财产分配上的高尚品德和兄弟情谊,展现了古代中国社会对孝悌之道的重视。许武作为兄长,主动放弃财产,表现出淡泊名利、重视兄弟情谊的品质。许晏、许普则拒绝接受财产,表现出对兄长美德的尊重和对廉洁的追求。三兄弟的相互推让,体现了儒家思想中‘兄友弟恭’的伦理观念。
文中通过众父老的劝解,进一步强调了‘兄友弟恭’的重要性。父老们的建议将财产均分,既体现了公平原则,也反映了古代社会对家庭和谐的重视。许武最终将部分财产设立义庄,用于救济乡里,这一行为不仅彰显了他的仁爱之心,也体现了古代社会对慈善事业的推崇。
许武拒绝朝廷的起用,表现出他对名利的淡泊和对田园生活的向往。他的选择反映了古代士人对‘知足知止’的追求,以及对官场纷争的厌恶。许晏、许普在任上以清节自励,最终也选择辞官回乡,与兄长共度晚年,进一步强化了兄弟情谊和孝悌之道的主题。
这段古文通过许氏三兄弟的故事,展现了古代中国社会对孝悌、廉洁、仁爱等美德的推崇。文中的人物形象鲜明,情节紧凑,语言简练,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同时,故事中所蕴含的伦理观念和道德教诲,对后世具有深远的影响,成为中国古代文化中孝悌之道的典范。
此外,文中提到的‘孝弟里’和‘孝弟许家’,不仅是对许氏家族的褒奖,也是对孝悌之道的弘扬。这种通过具体事例来传播道德观念的方式,体现了古代文学的社会功能。后人所作的感叹歌谣,则进一步强化了故事的主题,反映了古代社会对家庭和谐、兄弟和睦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