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冯梦龙(1574年—1646年),字犹龙,明代文学家、戏曲家。他一生致力于通俗文学的创作与整理,编撰了“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
年代:明代(17世纪初)。
内容简要:共40篇白话短篇小说,内容多取材于民间故事,涉及爱情、婚姻、官场、社会风俗等。书中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通俗的语言,反映了明代社会的现实生活,是研究明代文学和社会文化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三十二-原文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
净几明窗不染尘,图书镇日与相亲。偶然谈及风流事,多少风流误了人。
话说唐乾符年间,扬州有一秀士,姓黄名损,字益之,年方二十一岁,生得丰资韶秀,一表人才,兼之学富五车,才倾八斗,同辈之中,推为才子。原是阀阅名门,因父母早丧,家道零落。父亲手里遗下一件宝贝,是一块羊脂白玉雕成个马儿,唤做玉马坠,色泽温润,镂刻精工。虽然是小小东西,等闲也没有第二件胜得他的。黄损秀才自幼爱惜,佩带在身,不曾顷刻之离。偶一日闲游市中,遇著一个老叟,生得怎生模样?
头带箬叶冠,身穿百衲袄,腰系黄丝縧,手执逍遥扇。童颜鹤发,碧眼方瞳。不是蓬莱仙长,也须学道高人。
那老者看著黄生,微微而笑。黄生见其仪容古雅,竦然起敬,邀至茶坊献茶叙话。那老者所谈,无非是理学名言,玄门妙谛,黄生不觉叹服。正当语酣之际,黄生偶然举袂,老者看见了那玉马坠儿,道:“愿借一观。”黄生即时解下,双手献与老者。老者看了又看,啧啧叹赏,问道:“此坠价值几何?老汉意欲奉价相求,未审郎君允否?”黄生答道:“此乃家下祖遗之物,老翁若心爱,便当相赠,何论价乎。”老者道:“既蒙郎君慷慨不吝,老汉何敢固辞。老汉他日亦有所报。”遂将此坠悬挂在黄丝縧上,挥手而别,其去如飞。生愕然惊怪,想道:“此老定是异人,恨不曾问其姓名也。”这段且搁过不题。
却说荆襄节度使刘守道,平昔慕黄生才名,差官持手书一封,白金彩币,聘为幕宾。如何叫做幕宾?但凡幕府军民事冗,要人商议,况一应章奏及书札,亦须要个代笔,必得才智兼全之士,方称其职,厚其礼币,奉为上宾,所以谓之幕宾,又谓之书记。有官职者,则谓之记室参军。黄损秀才正当穷困无聊之际,却闻得刘节使有此美意,遂欣然许之,先写了回书,打发来人,约定了日期,自到荆州谒见。差官去了,黄生收拾衣装,别过亲友,一路搭船。
行至江州,忽见巨舟泊岸,篷窗雅洁,朱栏油幕,甚是整齐,黄生想道:“我若趁得此船,何愁江中波浪之险乎。”适有一水手上岸沽酒,黄生尾其后面问之:“此舟从何而来?今往何处?”水手答道:“徽人姓韩,今往蜀中做客。”黄生道:“此去蜀中,必从荆江而过,小生正欲往彼,未审可容附舟否?”
水手道:“船颇宽大,那争趁你一人。只是主人家眷在上,未知他意允否若何?”黄生取出青蚨三百,奉为酒资,求其代言。
水手道:“官人但少停于此,待我禀过主人,方敢相请。”须臾,水手沽酒回来,黄生复嘱其善言方便,水手应允。不一时,见船上以手相招,黄生即登舟相问,水手道:“主人最重斯文,说是个单身秀士,并不推拒,但前舱货物充满,只可于艄头存坐,夜间在后火舱歇宿。主人家眷在于中舱,切须谨慎,勿取其怪。”遂引黄生见了主人韩翁。言谈之间,甚相器重。是夜,黄生在后火舱中坐了一回,方欲解衣就寝,忽闻筝声凄婉,其声自中舱而出。黄生披衣起坐,侧耳听之:乍雄乍细,若沉若浮或如雁语长空,或如鹤鸣旷野,或如清泉赴壑,或如乱雨洒窗。汉宫初奏《明妃曲》,唐家新谱《雨淋铃》。
唐时第一瑟琶手是康昆仑,第一筝手是郝善素。扬州妓女薛琼琼独得郝善素指法,琼琼与黄生最相契厚。僖宗皇帝妙选天下知音女子,入宫供奉,扬州刺史以琼琼应选。黄生思之不置,遂不忍复听弹筝。今日所闻筝声,宛似薛琼琼所弹。黄生暗暗称奇。时夜深人静,舟中俱已睡熟。黄生推篷而起,悄然从窗隙中窥之,见舱中一幼女年未及笄,身穿杏红轻绡,云鬟半嚲,娇艳非常。燃兰膏,焚凤脑,纤手如玉,抚筝而弹。须臾曲罢,兰销篆灭,杳无所闻矣。那时黄生神魂俱荡,如逢神女仙妃,薛琼琼辈又不足道也。在舱中展转不寐,吟成小词一首。词云:
生平无所愿,愿作乐中筝。得近佳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一夜无眠,巴到天明起坐,便取花笺一幅,楷写前词,后题“维扬黄损”四字,叠成方胜,藏于怀袖。梳洗已毕,频频向中舱观望,绝无动静。少顷,韩翁到后艄答拜,就拉往前舱献茶。黄生身对老翁,心怀幼女,自觉应对失次,心中惭悚,而韩翁殊不知也。忽闻中舱金盆响声,生意此女合并盥漱,急急起身,从船舷而过,偷眼窥觎窗棂,不甚分明,而香气芬馥,扑于鼻端。生之魂已迷,而骨已软矣,急于袖中取出花笺小词,从窗隙中投入。诚恐舟人旁瞷,移步远远而立。两只眼觑定窗棂,真个是目不转睛。
却说中舱那女子梳妆盥手刚毕,忽闻窗间簌簌之响,取而观之,解开方胜,乃是小词一首。读罢,赞叹不已,仍摺做方胜,藏于裙带上锦囊之中。明明晓得趁船那秀才夜来闻筝而作,情词俱绝,心中十分欣慕。但内才如此,不知外才何如?遂启半窗,舒头外望,见生凝然独立,如有所思。麟凤之姿,皎皎绝尘,虽潘安、卫玠,无以过也。心下想道:“我生长贾家,耻为贩夫贩妇,若与此生得偕伉俪,岂非至愿。”
本欲再看一时,为舟中耳目甚近,只得掩窗。黄生亦退于舱后,然思慕之念益切。时舟尚停泊未开,黄生假推上岸,屡从窗边往来。女闻窗外履声,亦必启窗露面,四目相视,未免彼此送情,只是不能接语。正是:
彼此满怀心腹事,大家都在不言中。
到午后,韩翁有邻舟相识,拉上岸于酒家相款。舟人俱整理篷楫,为明早开船之计。
黄生注目窗棂,适此女推窗外望,见生忽然退步,若含羞欲避者。少顷复以手招生,生喜出望外,移步近窗。
女乃倚窗细语道:“夜勿先寝,妾有一言。”
黄生再欲叩之,女已掩窗而去矣。
黄生大喜欲狂,恨不能一拳打落日头,把孙行者的瞌睡虫,遍派满船之人,等他呼呼睡去,独留他男女二人,叙一个心满意足。正是:
无情不恨良宵短,有约偏嫌此日长。
至夜韩翁扶醉而归,到船即睡,捱至更深,舟子俱已安息,微闻隔壁弹指三声。
黄生急整冠起视。时星月微明,轻风徐拂,女已开半户,向外而立。
黄生即于船舷上作揖,女子舱中答礼。
生便欲跨足下舱,女不许,向生道:“慕君之才,本欲与君吐露心腹,幸勿相逼。”
黄生亦不敢造次,乃矬身坐于窗口。
女问生道:“君何方人氏?有妻室否?”
黄生答道:“维扬秀才,家贫未娶。”
女道:“妾之母裴姓,亦维扬人也。
吾父虽徽籍,浮家蜀中,向到维扬,聘吾母为侧室,止生妾一人。十二岁吾母见背,今三年丧毕,吾父移妾归蜀耳。”
黄生道:“既如此,则我与小娘子同乡故旧,安得无情乎?幸述芳名,当铭胸臆。”
女道:“妾小字玉娥,幼时吾母教以读书识字,颇通文墨。昨承示佳词,逸思新美,君真天下有心人也。愿得为伯鸾妇,效孟光举案齐眉,妾愿足矣。”
黄生道:“小娘子既有此心,我岂木石之比,誓当竭力图之。若不如愿,当终身不娶,以报高情。”
女道:“慕君才调,不羞自媒,异日富贵,勿令妾有白头之叹。”
黄生道:“卿家雅意,阳侯、河伯实闻此言,如有负心,天地不宥。但小娘子乃尊翁之爱女,小生逆旅贫儒,即使通媒尊翁,未必肯从。异日舟去人离,相会不知何日?不识小娘子有何奇策,使小生得遂盟言?”
女道:“夜话已久,严父酒且醒矣,难以尽言。此后三月,必到涪州。
十月初三日,乃水神生日,吾父每出入,必往祭赛,舟人尽行。君以是日能到舟次一会,当为决终身之策。幸勿负约,使妾望穿两眸也。”
黄生道:“既蒙良约,敢不趋赴。”
言毕,舒手欲握女臂,忽闻韩翁酒醒呼茶,女急掩窗。
黄生逡巡就寝,忽忽如有所失。
从此合眼便见此女,顷刻不能忘情。此女亦不复启窗见生矣。
舟行月馀,方抵荆江。正值上水顺风,舟人欲赶程途,催生登岸。
生虽徘徊不忍,难以推托。将酒钱赠了舟子,别过韩翁,取包裹上岸,复伫立凝视中舱,凄然欲泪。
女亦微启窗棂,停眸相送。俄顷之间,扬帆而去,迅速如飞。
黄生盼望良久,不见了船,不觉堕泪。旁人问其缘故,黄生哽咽不能答一语。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黄生呆立江岸,直至天晚,只得就店安歇。
次早问了守帅府前,投了名刺,刘公欣然接纳,叙起敬慕之意,随即开筵相待。
黄生于席间,思念玉娥,食不下咽。
刘公见其精神恍惚,疑有心事,再三问之,黄生含泪不言,但云:“中途有病未痊。”
刘公亦好言抚慰。
至晚刘公亲自送入书馆,铺设极其华整。
黄生心不在焉,郁郁而已。
过了数日,黄生恐误玉娥之期,托言欲往邻郡访一故友,暂假出外月馀即返。
刘公道:“军务倥偬,政欲请教,且待少暇,当从尊命。”
又过了数日,生再开言,刘公只是不允。
生度不可强,又公馆守卫严密,夜间落锁,不便出入。
一连踌蹰了三日夜,更无良策,忽一日问馆童道:“此间何处可以散闷?”
馆童道:“一墙之隔,便是本府后花园中,亭台树木,尽可消遣。”
黄生命童子开了书馆,引入后园,游玩了一番,问道:“花园之外,还是何处?”
馆童道:“墙外便是街坊,周围有人巡警。日则敲梆,夜则打更。老爷法度,好不严哩。”
黄生听在肚里,暗暗打帐:“除非如此如此。”
是夜和衣而卧,寝不成寐,捱到五更,鼓声已绝,寂无人声,料此际司更的辛苦了一夜,必然困倦。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近墙有石榴树一株,黄生攀援而上,耸身一跳,出了书房的粉墙,静悄悄一个大花园,园墙上都有荆棘。
黄生心生一计,将石块填脚,先扒开那些棘刺,逾墙而出,并无人知觉。
早离了帅府。趁此天色未明,拽开脚步便走。忙忙若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有诗为证:
已效郗生入幕,何当干木逾垣。岂有墙东窥宋,却同月下追韩。
次日馆中童子早起承值,叫声:“奇怪。门不开,户不开,房中不见了黄秀才。”
忙去报知刘公。刘公见说,吃了一惊,亲到书房看了一遍,一步步看到后园,见棘刺扒动,墙上有缺,想必那没行止的秀才,从此而去,正不知甚么急务。
当下传梆升帐,拘巡警员役询问,皆云不知,刘公责治了一番。
因他说邻邦访友,差人于襄邓各府逐县挨查缉访,并无踪影,叹息而罢。
话分两头。却说黄秀才自离帅府,挨门出城,又怕有人追赶,放脚飞跑。逢人问路,晚宿早行,迳望涪州而进。自古道:“无巧不成话。”赶到涪州,刚刚是十月初三日。
且说黄秀才在帅府中担搁多日,如何还赶上?只因客船重大,且是上水有风则行,无风则止。黄秀才从陆路短盘,风雨无阻,所以赶著了。
沿江一路抓寻,只见高樯巨舰,比次凑集,如鱼鳞一般。逐只挨去,
并不见韩翁之舟。心中早已著忙,莫非忙中有错,还是再捱转去。
方欲回步,只见面前半箭之地,江岸有枯柳数株,下面单单泊著一只船儿。
上前仔细观看,那船上寂无一人,止中舱有一女子,独倚篷窗,如有所待。
那女子非别,正是玉娥,因为有黄生之约,恐众人耳目之下,相接不便,在父亲前,只说爱那柳树之下泊船,僻静有趣。
韩翁爱女,言无不从。此时黄生一见,其喜非小。
谩说洞房花烛夜,且喜他乡遇故知。
那玉娥望见黄生,笑容可掬。其船离岸尚远,黄生便欲跳上,玉娥道:“水势甚急,须牵缆至近方可。”
黄生依言,便举手去牵那缆儿。也是合当有事,那缆带在柳树根上,被风浪所激,已自松了。
黄生去拿他时,便脱了结。你说巨舟在江涛汹涌之中,何等力气,黄生又是个书生,不是筋节的,一只手如何带得住?
说时迟,那时快,只叫得一声“啊呀”,但见舟逐顺流下水,去若飞电,若现若隐,瞬息之间,不知几里。
黄生沿岸叫呼。众船上都往水神庙祭赛去了,便有来往舟只,那涪江水势又与下面不同,离川江不远,瞿塘三峡,一路下来,如银河倒泻一般,各船过此,一个个手忙脚乱,自顾且不暇,何暇顾别人。
黄生狂走约有一二十里,到空阔处,不见了那船。又走二十来里,料无觅处。
欲待转去报与韩翁知道,又恐反惹其祸。对著江面,痛哭了一场,想起远路天涯,孤身无倚,欲再见刘公,又无颜面。
况且盘缠缺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不如投向江流,或者得小娘子魂魄相见,也见我黄损不是负心之人。罢。罢。罢。”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与风流作话文。
黄秀才方欲投江,只听得背后一人叫道:“不可,不可。”
黄生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人,正是维扬市上曾遇著请他玉马坠儿这个老叟。
黄生见了那老叟,又羞又苦,泪如雨下。老叟道:“郎君有何痛苦?说与老汉知道,或者可以分忧一二。”
黄生道:“到此地位,不得不说了。”便将初遇玉娥,及相约涪江、缆断舟行之事,备细述了一遍。
老叟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些须小事,如何便拚得一条性命。”
黄生道:“老翁是局外之人,把这事看得小。依小生看来,比天更高,比海更阔,这事大得多哩。”
老叟把十指一轮,说道:“老汉颇通数学,方才轮算,尊可命不该绝,郎君还有相会之期。此去前面一里之外,有一茅庵,是我禅兄所居,郎君但往借宿,徐以此事求之,彼必能相济,老汉不及奉陪。”
黄生道:“老翁若不同去,恐禅师未必相信,不肯留宿。”
老叟道:“郎君前所惠玉马坠儿,老汉佩带在身,我禅兄所常见,但以此为信可也。”说罢,就黄丝縧上解下玉马坠来,递与黄生。
黄生接得在手,老叟竟自飘然去了。
黄生为心事扰乱,依旧不曾问得姓名,懊悔无及。天色已晚,且自前去。
约行一里之外,果然荒野中独独有个茅庵,其门半掩。
黄生捱身而入,佛堂中一盏琉璃灯,半明不灭。居中放个蒲团,一位高年胡僧与塑的西番罗汉无二,盘膝打坐,双眸紧闭,如入定之状。
黄生不敢惊动,端跪于前。约有一个时辰,胡僧开眼看见,喝道:“何物俗子,敢来混人。”
黄生再拜,奉上玉马坠,代老叟致意:“今晚求借一宿。”
胡僧道:“一宿不难,但尘路茫茫,郎君此行将何底止?”
黄生道:“小生黄损正有心愿,欲求圣僧指迷。”遂将玉娥涪州之约始终叙述,因叩首问计。
胡僧道:“俺出家人,心如死灰,那管人间儿女之事。”
黄生拜求不已。胡僧道:“郎君念既至诚,可通神明。但观郎君,必是仕宦中人品,大丈夫以致身青云、显宗扬名为本,此事须于成名之后,从容及之。”
黄生又拜道:“小生举目无亲,口食尚然不周,那有功名之念。适问若非老翁相救,已作江中之鬼矣。”
胡僧道:“佛座下有白金十两,聊助郎君路费,且往长安。俟机缘到日,当有以报命耳。”说罢,依先闭目入定去了。
黄生身体亦觉困倦,就蒲团之侧,曲肱而枕之,猛然睡去。
醒将转来,已是黎明时候,但见破败荒庵,墙壁俱无,并不见坐禅胡僧的踪迹。上边佛像也剥落破碎,不成模样。佛座下露出白晃晃一锭大银绽,上凿有黄损二字。
黄生叫声“惭愧”,方知夜来所遇,真圣僧也,向佛前拜祷了一番,取了这锭银子,权为路费,迳往长安。正是:
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话分两头。却说韩翁同舟人赛神回来,不见了船,急忙寻问。
别个守船的看见,都说:“断了缆,被流水滚下去多时了,我们没本事救得。”
韩翁大惊,一路寻将下来,闻岸上人所说,亦是如此。抓寻了两三日,并无影响,痛哭而回,不在话下。
再说扬州妓女薛琼琼鸨儿叫做薛媪,为女儿琼琼以弹筝充选,入宫供奉,已及二载。
薛媪自去了这女儿,门户萧条,乃买舟欲往长安探女,希求天子恩泽。
其舟行至汉水,见有一覆舟自上流而下,回避不迭,碰的一声,正触了船头。那只船就停止不行了。
舟人疑覆舟中必有财物,遂牵近岸边,用斧劈开,其中有一女子。
薛媪闻知,忙教救出,已是奄奄将尽,只有一丝未断。原来冬天水寒,但是下水便没了命。只因此女藏在中舱,船底遮盖,暖气未泄,所以留得这一息生气。
舟中货物,已自漂失了,便有存留,舟人都分散
去讫。
薛媪为去了女儿琼琼,正想没有个替代,见此女容貌美丽,喜不可言,慌忙将通身湿衣解下,置于絮被之内,自己将肉身偎贴。那女子得了暖气,渐渐苏醒。然后将姜汤粥食,慢慢扶持,又将好言抚慰。女子渐能言语,索取湿衣中锦囊。
薛媪问其来历,女子答道:“奴家姓韩,小字玉娥,随父往蜀。舟至涪州,父亲同舟人往赛水神,奴家独守舟中,偶因缆脱,漂没到此。”薛媪道:“可曾适人么?”玉娥道:“与维扬黄损秀才,曾有百年之约。锦囊中藏有花笺小词,即黄郎所赠也。”
薛媪道:“黄秀才原是我女儿琼琼旧交,此人才貌双全,与小娘子正是一对良缘。小娘子不须忧虑,随老身同到长安,来年大比,黄秀才必来应举,那时待老身寻访他来,与娘子续秦晋之盟,岂不美乎。”玉娥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
自此玉娥,遂拜薛媪为义母。薛媪亦如己女相待。正是:
休言事急且相随,受恩深处亲骨肉。
不一日,行到长安,薛媪赁了小小一所房子,同玉娥住下。其时琼琼入宫进御,宠幸无比,晓得假母到来,无繇相会,但遣人不时馈送些东西候问。玉娥又扃户深藏,终日针指,以助薪水之费。所以薛媪日用宽然有馀。光阴似箭,不觉岁尽春来。怎见得?有诗为证: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且说除夜,玉娘想著母死父离,情人又无消息,暗暗坠泪。是夜睡去,梦见天门大开,一尊罗汉从空中出现。玉娥拜诉衷情。罗汉将黄纸一书,从空掷下,纸上写:“维扬黄损佳音”六字。玉娥大喜,方欲开看,忽闻霹雳一声,蓦然惊觉,乃是人家岁朝开门,放火炮声响。玉娥想了一回,凄然不乐。其日新年,只得强起梳妆。薛媪往邻家拜年去了。玉娥垂下竹帘,立于门内,眼觑街市上人来人往,心中想道:“今年是大比之期,不知黄郎曾到长安否?若得他此地经过,重逢一面,应著夜来之梦,也不往奴死里逃生。”方才转动念头,忽见一个胡僧当帘而立,高叫道:“募化有缘男女。”玉娥从帘中仔细一看,那胡僧面貌与夜来梦中所见罗汉无异,不觉竦然起敬。孤身女子,却又不好招接他,正在踌躇,那胡僧竟自揭帘而入。玉娥倒退几步,闪在一边。胡僧直入中庭,盘膝而坐,顶上现出毫光数道,直透天门。玉娥大惊,跪拜无数,禀道:“弟子堕落火坑,有夙缘未了,望罗汉指示迷津,救拔苦海。”胡僧道:“汝诚念皈依,但尚有尘劫未脱。老僧赠汝一物,可密藏于身畔,勿许一人知道,他日夫妇重逢,自有灵验。”当下取出一件宝贝,赠与玉娥,乃是玉马坠儿。玉娥收讫,即见一道金光,冲天而起,胡僧忽然不见。玉娥知是圣僧显化,望空拜谢,将玉马坠牢系襟带之上,薛媪回来,并不题起。
满怀心事无人诉,一炷心香礼圣僧。
再说黄损秀才得胡僧助了盘缠,一迳往长安应试。然虽如此,心上只挂著玉娥,也不去温习经史,也不去静养精神,终日串街走巷,寻觅圣僧,庶几一遇。早出晚回,终日闷闷而已。试期已到,黄生只得随例入场,举笔一挥,绝不思索。
他也只当应个故事,那有心情去推敲磨练。谁知那偏是应故事的文字容易入眼。正是:
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金榜开时,高高挂一个黄损名字,除授部郎之职。其时吕用之专权乱政,引用无籍小人,左道惑众,中外嫉之如仇。然怕他权势,不敢则声。黄损独条陈他前后奸恶,事事有据。天子听信,敕吕用之免官就第。黄生少年高第,又上了这个疏,做了天下第一件快心之事,那一个不钦服他。真个名倾朝野。长安贵戚,闻黄生尚未娶妻,多央媒说合,求他为婿。
黄生心念玉娥,有盟言在前,只是推托不允。那时薛媪也风闻得黄损登第,欲待去访他,倒是玉娥教他:“且慢。贵易交,富易妻,人情平,未知黄郎真心何如?”这也是他把细处。
话分明头,且说吕用之闲居私第,终日讲炉鼎之事,差人四下缉访名姝美色,以为婢妾。有人夸薛媪的养女,名曰玉娥,天下绝色,只是不肯轻易见人。吕用之道:“只怕求而没有,那怕有而难求。”当下差干仆数十人,以五百金为聘,也不通名道姓,竟撒向萨媪家中,直入卧房抢出玉娥,不由分说,擡上花花暖轿,望吕府飞奔而去。吓得薛媪软做一团,急忙里想不出的道理。
后来晓得吕府中要人,声也不敢则了;欲待投诉黄损,恐无益于事,反讨他抱怨。只得忍气吞声,不在话下。
且说玉娥到了府中,吕用之亲自卷帘,看见资容绝世,喜不自胜,即命丫鬟养娘扶至香房,又取出锦衣数箱,奇样首饰,教他装扮。玉娥只是啼哭,将首饰掷之于地,一件衣服也不肯穿。丫鬟养娘回覆吕相公。吕相公只教:“莫难为了他。好言相劝。”众人领命,你一句,我一句,只是劝他顺从。玉娥全然不理。正是:
万事可将权势使,寸心不为绮罗移。姻缘自古皆前定,堪笑狂夫妄用机。
却说吕家门生故吏,闻得相公纳了新宠,都来拜贺,免不得做庆贺筵席。饮至初更,只见后槽马夫喘吁吁上堂禀事:“适间有白马一匹,约长丈馀,不知哪里来的,突入后槽,啮伤群马;小人持棍赶他,那马直入内宅去了。”吕用之大惊道:“那有此事?”即命干仆明火执杖,同著马夫于各房搜检
马屁也不闻得一个,都来回话。
吕相公心知不祥之事,不肯信以为然,只怪马夫妄言,不老实,打四十棍,革去不用。
众客咸不欢而散。
吕用之乘著酒兴,迳入新房,玉娥兀自哭哭啼啼。
吕用之一般也会帮衬,说道:“我富贵无比,你若顺从,明日就立你为夫人,一生受用不尽。”
玉娥道:“奴家虽是女流,亦知廉耻,曾许配良人,一女不更二夫;况相公珠翠成群,岂少奴家一人?愿赐矜怜,以全名节。”
吕用之哪里肯听,用起拔山之力,抱向床头按住,亲解其衣。
玉娥双手拒之,气力不加,口中骂声不绝。
正在危急之际,忽有白马一匹,约长丈馀,从床中奔出,向吕用之乱扑乱咬。
吕用之著忙,只得放手,喝教侍婢上前。
那白马在房中乱舞,逢著便咬,咬得侍婢十损九伤。
吕用之惊惶逃窜。
比及吕用之出了房门,那白马也不见了。
吕用之明明晓得是个妖孽,暗地差人四下访求高人禳解。
次日有胡僧到门,自言:“善能望气、预知凶吉。今见府上妖气深重,特来禳解。”
门上通报了用之,即日请进,甚相敬礼。
胡僧道:“府上妖气深重,主有非常之祸。”
吕用之道:“妖气在于何处?”
胡僧道:“似在房闱之内,待老僧细查。”
吕用之亲自引了胡僧,各房观看,行至玉娥房头,胡僧大惊道:“妖气在此。不知此房中是相公何人?”
吕用之道:“新纳小妾,尚未成婚。”
胡僧道:“恭喜相公,洪福齐天,得遇老僧,若成亲之后,相公必遭其祸矣。此女乃上帝玉马之精,来人间行祸者。今已到相公府中,若不早些发脱,祸必不免。”
吕用之被他说著玉马之事,连呼为神人,请问如何发脱。
胡僧道:“将此女速赠他人,使他人代受其祸,相公便没事了。”
吕用之虽然爱那女色,性命为重,说得活灵活现,怎的不怕?又问了:“赠与谁人方好?”
胡僧道:“只拣相公心上第一个不快的,将此女赠之。一月之内,此人必遭其祸,相公可高枕无忧也。”
吕用之被黄损一本劾奏罢官,心中最恨的。那时便定了个主意,即忙作礼道:“领教,领教。”
吩咐干仆备斋相款,多取金帛厚赠。
胡僧道:“相公天下福人,老僧特来相救,岂敢受赐。”
连斋也不吃,拂衣而去。
分明一席无稽话,却认非常禳祸功。
吕用之当时差人唤取薛媪到府说话,薛媪不敢不来。
吕用之便道:“你女儿年幼,不知礼数,我府中不好收用。闻得新进士黄损尚无妻室,此人与我有言,我欲将此女送他,解释其恨,须得你亲自送去,善言道达,必得他收纳方好。”
薛媪叩首道:“相公钧旨,敢不遵依。”
吕用之又道:“房中衣饰箱笼,尽作嫁资,你可自去收拾,竟自擡去,连你女儿也不消相见了。”
薛媪闻言,正中其怀。
中堂自有人引进香房。
玉娥见薛媪到来,认是吕用之著他来劝解,心头突突的跳。
薛媪向女儿耳边低说道:“你如今好了,相公不用,著我另送与一个知趣的人。”
玉娥道:“奴家所以贪生忍耻,跟随到此,只望黄郎一会,若转赠他人,与陷身此地何异?奴家宁死,不愿为逐浪之萍,随风之絮也。”
薛媪道:“方才说知趣的人儿,正是黄郎。房中衣饰箱笼,尽数相赠。快些出门,防他有翻悔之事。”
玉娥道:“原来如此。”
当下母子二人,忙忙的收拾停当。
嘱付丫鬟养娘,寄谢相公,唤下脚力,一道烟去了。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却说黄损闲坐衙斋,忽见门外来报:“有维扬薛妈妈求见。”
黄生忙教请进。
薛媪一见了黄生,连称:“贺喜。”
黄生道:“下官何喜可贺?”
薛媪道:“老身到长安,已半年有馀,平时不敢来冒渎,今日特奉一贵官之命,送一位小娘子到府成亲。”
黄生问道:“贵官是那个?”
薛媪道:“是新罢职的吕相公。”
黄生大怒道:“这个奸雄,敢以美人局戏我。若不看你旧时情分,就把你叱吒一场。”
薛媪道:“官人休恼。那美人非别,却是老身的女儿,与官人有瓜葛的。”
黄生闻言,就把怒容放下了五分,从容问道:“令爱琼琼,久已入宫供奉,以下更有谁人?与下官有何瓜葛?”
薛媪道:“是老身新认的小女,姓韩名玉娥。”
黄生大惊道:“你在哪里相会来?”
薛媪便把汉江捞救之事,说了一遍:“近日被吕相公用强夺去,女儿抵死不从。不知何故,吩咐老身送与官人,权为修好之意。”
黄生摇首道:“既被吕用之这厮夺去,必然玷污,岂有白白发出之理,又如何偏送与下官?”
薛媪道:“只问我女儿便知。”
黄生道:“莫非不是那维扬韩玉娥么?”
薛媪道:“见有官人所赠花笺小词为证。”
遂出诸袖中,还是被水浸湿过的,都绉了。
黄生见之,提起昔日涪江光景,不觉惨然泪下,即刻命肩舆人从,同薛媪迎接玉娥到衙相会。
两下抱头大哭。
哭罢,各叙衷肠。
玉娥举玉马坠,对生说道:“妾若非此物,必为吕贼所污,当以颈血溅其衣,不复得见君面矣。”
黄生见坠,大惊道:“此玉马坠,原是吾家世宝,去年涪州献与胡僧,芳卿何以得之?”
玉娥道:“妾除夜曾得一梦,次日岁朝遇一胡僧,宛如梦中所见,将此坠赠我,嘱付我夫妻相会,都在这个坠上。妾谨藏于身。那夜吕贼用强相犯,忽有白马从床头奔出,欲啮吕贼。吕贼惊惶逃去。后闻得也有个胡僧,对吕贼说:‘白马为妖,不利主人。’所以将妾赠君,欲贻祸于君耳
黄生道:“如此说,你我夫妻重会,皆胡僧之力。胡僧真神人,玉马坠真神物也。今日礼当谢之。”
遂命设下香案,供养玉马坠于上,摆列酒脯之仪,夫妻双双下拜。薛媪亦从旁叩头。
忽见一白马约长丈馀,从香案上跃出,腾空而起。众人急出户看之,见云端里面站著一人,须眉可辨。那人是谁?
维扬市上初相识,再向涪江渡口逢。今日云端来显相,方知玉马主人翁。
那人便是起首说,维扬市上相遇,请那玉马坠的老翁。老翁跨上白马,须臾烟云缭绕,不知所往。
黄生想起江头活命之恩,望空再拜。看案上,玉马坠已不见矣。
是夜黄损与玉娥遂为夫妇。薛媪养老送终。黄损又差人将书往蜀中访问韩翁,迎来奉养。岁时必设老叟及胡僧神位,焚香礼拜。
后黄损官至御史中丞,玉娥生三子,并列仕途,夫妇百年偕老。
有诗赞云:
一曲筝声江上听,知音遂缔百年盟。死生离合皆前定,不是姻缘莫强争。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三十二-译文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
干净的几案和明亮的窗户一尘不染,书籍整日与我相伴。偶然谈及风流韵事,多少风流事迹误了人。
话说在唐朝乾符年间,扬州有一位秀才,姓黄名损,字益之,年仅二十一岁,生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才,而且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在同辈中被推崇为才子。他原本出身于名门望族,但因父母早逝,家境衰落。父亲留下了一件宝贝,是一块羊脂白玉雕刻成的马形坠子,叫做玉马坠,色泽温润,雕刻精美。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物件,但平常也没有第二件能比得上它。黄损秀才从小就非常珍惜它,随身佩戴,片刻不离。有一天,他偶然在市中闲逛,遇到了一位老人,老人长得什么模样呢?
头戴箬叶冠,身穿百衲袄,腰间系着黄丝带,手里拿着逍遥扇。童颜鹤发,碧眼方瞳。不是蓬莱仙长,也必定是学道高人。
那老人看着黄生,微微一笑。黄生见老人仪容古雅,肃然起敬,便邀请他到茶坊喝茶聊天。老人所谈的,无非是理学名言和玄门妙谛,黄生不由得感叹佩服。正当谈得兴起时,黄生偶然举起袖子,老人看到了那玉马坠子,说道:“愿借来一观。”黄生立刻解下坠子,双手递给老人。老人看了又看,啧啧称赞,问道:“这坠子价值多少?老汉想买下它,不知郎君是否愿意?”黄生答道:“这是家父留下的遗物,老翁若喜欢,便当相赠,不必谈价钱。”老人说:“既然郎君慷慨大方,老汉也不敢推辞。老汉他日必有所报。”于是将坠子挂在黄丝带上,挥手告别,离去如飞。黄生愕然惊异,心想:“这老人必定是异人,可惜没问他的姓名。”这段暂且不提。
却说荆襄节度使刘守道,平日仰慕黄生的才名,派差官带着一封手书,白金彩币,聘请他为幕宾。什么是幕宾?但凡幕府中军务民事繁杂,需要有人商议,况且一切章奏和书信,也需要有人代笔,必须得才智兼备的人,才能胜任,因此厚礼相待,奉为上宾,所以称为幕宾,又称为书记。有官职的,则称为记室参军。黄损秀才正处在穷困无聊之际,听说刘节使有此美意,便欣然答应,先写了回信,打发来人回去,约定了日期,自己前往荆州拜见。差官走后,黄生收拾好行李,告别亲友,一路搭船。
行至江州,忽然看到一艘大船停泊在岸边,船篷窗户雅洁,朱栏油幕,非常整齐,黄生心想:“我若能搭乘这艘船,何愁江中波浪之险呢?”正好有一个水手上岸买酒,黄生跟在后面问道:“这船从何而来?现在要去哪里?”水手答道:“船主是徽州人,姓韩,现在要去蜀中做客。”黄生说:“这船去蜀中,必定经过荆江,我正要去那里,不知可否让我搭船?”
水手说:“船很宽大,多你一人也无妨。只是主人家眷在船上,不知他是否同意。”黄生取出三百文钱,作为酒资,请求水手代为传话。
水手说:“官人请稍等,待我禀告主人,才能请你上船。”不一会儿,水手买酒回来,黄生再次嘱咐他好好说话,水手答应了。不久,船上有人招手,黄生便登船询问,水手说:“主人最看重文人,听说你是单身秀才,并不拒绝,但前舱货物已满,你只能在船尾坐坐,晚上在后舱歇息。主人家眷在中舱,务必小心,不要惹他们不高兴。”于是引黄生见了主人韩翁。言谈之间,韩翁对黄生非常器重。当晚,黄生在后舱坐了一会儿,正要解衣就寝,忽然听到筝声凄婉,声音从中舱传来。黄生披衣坐起,侧耳倾听:筝声时而雄壮,时而细腻,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有时像雁鸣长空,有时像鹤唳旷野,有时像清泉流入山谷,有时像乱雨敲打窗户。仿佛是汉宫初奏《明妃曲》,又像是唐家新谱《雨淋铃》。
唐朝时第一琵琶手是康昆仑,第一筝手是郝善素。扬州妓女薛琼琼独得郝善素的指法,琼琼与黄生最为投缘。僖宗皇帝曾精选天下知音女子入宫供奉,扬州刺史推荐了薛琼琼。黄生思念不已,便不忍再听弹筝。今天听到的筝声,仿佛就是薛琼琼所弹。黄生暗暗称奇。夜深人静,船上的人都已熟睡。黄生推开船篷,悄悄从窗缝中窥视,只见舱中有一位少女,年纪未满十五,身穿杏红色轻纱,云鬟半垂,娇艳非常。她点燃兰膏,焚烧凤脑,纤纤玉手抚筝而弹。片刻后曲终,兰膏燃尽,香气消散,筝声也消失了。黄生神魂颠倒,仿佛遇到了神女仙妃,薛琼琼等人也不足为道了。他在舱中辗转难眠,吟成一首小词。词云:
生平无所愿,愿作乐中筝。得近佳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一夜无眠,等到天亮起床,便取出一张花笺,用楷书写下这首词,后面题上“维扬黄损”四字,折成方胜,藏在袖中。梳洗完毕后,频频向中舱张望,却毫无动静。不久,韩翁到船尾回访,便拉黄生到前舱喝茶。黄生面对韩翁,心中却想着那少女,自觉应对失态,心中惭愧,而韩翁却浑然不知。忽然听到中舱传来金盆的响声,黄生猜想那少女正在洗漱,急忙起身,从船舷走过,偷眼窥视窗棂,虽看不清楚,但香气扑鼻。黄生的魂魄已被迷住,骨头也软了,急忙从袖中取出花笺小词,从窗缝中投入。生怕船上的人看见,便远远地站在一旁,两眼紧盯着窗棂,目不转睛。
却说中舱那女子刚梳洗完毕,忽然听到窗间有簌簌的响声,取来一看,解开方胜,原来是一首小词。读罢,赞叹不已,便将方胜重新折好,藏在裙带上的锦囊中。她明明知道是搭船的那位秀才昨夜听到筝声后所作,情词俱佳,心中十分倾慕。但内才如此,不知外才如何?于是她推开半扇窗户,探头向外望去,只见黄生凝然独立,若有所思。他的风采如麟凤般出众,皎洁脱俗,即便是潘安、卫玠,也无法超越。她心想:“我生长在商贾之家,耻于做贩夫贩妇,若能与此生结为夫妻,岂不是最大的心愿。”
本想再看一会儿,但船上耳目众多,只得关上窗户。黄生也退到后舱,但思慕之情更加深切。此时船还未开,黄生假装上岸,多次从窗边经过。女子听到窗外的脚步声,也必定开窗露面,四目相对,彼此送情,只是无法交谈。正是:
彼此心中都有心事,但大家都默默无言。
到了午后,韩翁有认识的邻船朋友,拉他上岸到酒家款待。船夫们都在整理船篷和船桨,为明天早上开船做准备。
黄生注视着窗棂,正好看到那女子推开窗户向外望,见到黄生后突然退后,似乎有些害羞想要躲避。过了一会儿,她又用手招呼黄生,黄生喜出望外,走近窗户。
女子倚着窗户轻声说道:“晚上不要先睡,我有一句话要说。”
黄生还想再问,女子已经关上窗户离开了。
黄生高兴得几乎要发狂,恨不得一拳打落太阳,把孙行者的瞌睡虫撒满全船的人,等他们都呼呼大睡,只留下他和那女子,好好叙一叙心事。正是:
无情的人不会怨恨良宵太短,有约的人偏偏嫌这一天太长。
到了晚上,韩翁醉醺醺地回到船上,一上船就睡着了。等到夜深人静,船夫们都已休息,黄生隐约听到隔壁传来三声弹指声。
黄生急忙整理衣冠起身查看。此时星月微明,轻风徐徐,女子已经半开着门,站在外面。
黄生立刻在船舷上作揖,女子在船舱中回礼。
黄生想要跨进船舱,女子不允许,对黄生说道:“我仰慕你的才华,本想向你吐露心事,但请你不要逼迫我。”
黄生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缩身坐在窗口。
女子问黄生:“你是哪里人?有没有妻室?”
黄生回答:“我是维扬的秀才,家境贫寒,尚未娶妻。”
女子说道:“我的母亲姓裴,也是维扬人。
我父亲虽然是徽州人,但漂泊在蜀中,后来到维扬,娶了我母亲为侧室,只生了我一个女儿。十二岁时我母亲去世,如今三年丧期已满,父亲打算带我回蜀地。”
黄生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和小娘子是同乡故旧,怎能没有情意呢?请告诉我你的芳名,我一定铭记在心。”
女子说道:“我小名叫玉娥,小时候母亲教我读书识字,颇通文墨。昨天看到你写的佳词,思绪新颖优美,你真是天下有心人。我愿意做你的妻子,像孟光那样举案齐眉,我就心满意足了。”
黄生说道:“小娘子既然有此心意,我岂能像木头石头一样无动于衷?我发誓一定会尽力实现这个愿望。如果不能如愿,我终身不娶,以报答你的深情。”
女子说道:“我仰慕你的才华,不羞于自荐,希望日后你富贵了,不要让我有白头之叹。”
黄生说道:“你的雅意,阳侯、河伯都听到了,如果我负心,天地不容。但小娘子是你父亲的掌上明珠,我只是个贫苦的儒生,即使向你父亲提亲,他未必会同意。日后船开人散,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不知小娘子有什么奇策,能让我实现这个誓言?”
女子说道:“夜话已经很久了,我父亲酒快醒了,难以再多说。三个月后,我们一定会到涪州。
十月初三日是水神的生日,我父亲每次出行都会去祭拜,船夫们都会去。你如果能在这一天到船上来,我们可以决定终身大事。请不要辜负这个约定,让我望眼欲穿。”
黄生说道:“既然有了这个美好的约定,我怎敢不赴约。”
说完,黄生伸手想要握住女子的手臂,忽然听到韩翁酒醒喊茶,女子急忙关上窗户。
黄生犹豫了一会儿,回到床上睡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
从此以后,黄生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女子,片刻不能忘情。那女子也不再开窗见他了。
船行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荆江。正值顺风,船夫们想赶路,催促黄生上岸。
黄生虽然依依不舍,但也难以推辞。他给了船夫酒钱,告别了韩翁,拿起包裹上岸,站在岸边凝视着船舱,心中凄然欲泪。
女子也微微打开窗户,目送黄生离去。片刻之间,船扬帆而去,迅速如飞。
黄生望了很久,直到船消失不见,不觉流下泪来。旁人问他原因,黄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正是:
不如意的事常有八九,能与人说的却只有二三。
黄生呆呆地站在江边,直到天黑,才到店里休息。
第二天一早,黄生到守帅府前投了名帖,刘公欣然接待,表达了敬慕之情,随即设宴款待。
黄生在席间思念玉娥,食不下咽。
刘公见他精神恍惚,怀疑他有心事,再三询问,黄生含泪不语,只说:“中途生病未愈。”
刘公也好言安慰。
到了晚上,刘公亲自送黄生到书馆,房间布置得非常华丽。
黄生心不在焉,郁郁寡欢。
过了几天,黄生怕耽误了与玉娥的约定,借口要去邻郡拜访一位老朋友,暂时外出一个月就回来。
刘公说道:“军务繁忙,正想请教你,等稍有空闲,一定听从你的安排。”
又过了几天,黄生再次提出,刘公仍然不答应。
黄生觉得不能再强求,而且公馆守卫严密,晚上落锁,不便出入。
一连犹豫了三天三夜,始终没有好办法。忽然有一天,黄生问馆童:“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散心?”
馆童说道:“一墙之隔就是本府的后花园,亭台树木,尽可消遣。”
黄生命馆童打开书馆,带他进入后花园,游玩了一番,问道:“花园外面是什么地方?”
馆童说道:“墙外就是街坊,周围有人巡逻。白天敲梆子,晚上打更。老爷的法度,非常严格。”
黄生听了,心里暗暗盘算:“除非这样这样。”
当晚黄生和衣而卧,睡不着觉,熬到五更天,鼓声停了,四周寂静无声,料想巡逻的人辛苦了一夜,一定困倦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靠近墙边有一棵石榴树,黄生攀爬上去,纵身一跳,跳出了书房的粉墙,来到一个静悄悄的大花园,园墙上满是荆棘。
黄生心生一计,用石块垫脚,先扒开那些荆棘,翻墙而出,没有人察觉。
他早早离开了帅府。趁着天色未明,快步离开。匆忙得像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有诗为证:
已效郗生入幕,何当干木逾垣。岂有墙东窥宋,却同月下追韩。
第二天早上,馆童早起值班,喊道:“奇怪。门没开,窗户也没开,房里不见了黄秀才。”
他急忙去报告刘公。刘公听了,大吃一惊,亲自到书房查看,一步步走到后花园,看到荆棘被扒动,墙上有个缺口,想必是那个没规矩的秀才从这里逃走了,不知道有什么急事。
刘公立刻传令升帐,拘捕巡逻的员役询问,大家都说不知道,刘公责罚了一番。
因为黄生说要去邻邦拜访朋友,刘公派人到襄邓各府逐县搜查,但毫无踪影,只好叹息作罢。
话说两头。却说黄秀才离开帅府后,挨门出城,又怕有人追赶,放脚飞奔。逢人问路,晚宿早行,直奔涪州而去。自古道:“无巧不成书。”他赶到涪州,正好是十月初三日。
且说黄秀才在帅府中耽搁了多日,怎么还能赶上?只因客船重大,且是上水有风则行,无风则止。黄秀才从陆路赶路,风雨无阻,所以赶上了。
他沿江一路寻找,只见高大的船桅和巨舰,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鱼鳞一样。他逐只船挨个找去,
没有看到韩翁的船。心里早已着急,难道是忙中出错,还是再转回去。
正要转身回去,只见面前半箭之地,江岸有几株枯柳,下面孤零零地停着一只小船。
上前仔细观看,那船上空无一人,只有中舱有一个女子,独自倚靠在篷窗边,好像在等待什么。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玉娥,因为和黄生有约,担心在众人面前相见不便,在父亲面前,只说喜欢在柳树下泊船,僻静有趣。
韩翁疼爱女儿,言听计从。此时黄生一见,心中大喜。
别说洞房花烛夜,且喜他乡遇故知。
玉娥看见黄生,笑容满面。她的船离岸还很远,黄生便想跳上去,玉娥说:“水势很急,必须把缆绳拉到近处才行。”
黄生依言,便伸手去拉那缆绳。也是命中注定,那缆绳系在柳树根上,被风浪冲击,已经松了。
黄生去拉它时,便脱了结。你说大船在汹涌的江涛中,何等力气,黄生又是个书生,不是力气大的人,一只手如何拉得住?
说时迟,那时快,只叫得一声“啊呀”,只见船顺流而下,快如闪电,若隐若现,瞬息之间,不知漂了多远。
黄生沿岸呼喊。众船都去水神庙祭赛去了,即使有来往的船只,那涪江水势又与下面不同,离川江不远,瞿塘三峡,一路下来,如银河倒泻一般,各船过此,一个个手忙脚乱,自顾不暇,哪有工夫顾别人。
黄生狂奔约有一二十里,到了空旷处,不见了那船。又走了二十来里,估计找不到那船了。
想要回去告诉韩翁,又怕反而惹祸。对着江面,痛哭了一场,想起远路天涯,孤身无依,想要再见刘公,又无颜面。
况且盘缠缺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不如投江自尽,或许能见到小娘子的魂魄,也证明我黄损不是负心之人。罢了,罢了,罢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与风流作话文。
黄秀才正要投江,只听得背后一人叫道:“不可,不可。”
黄生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维扬市上曾遇到请他玉马坠儿的那个老叟。
黄生见了那老叟,又羞又苦,泪如雨下。老叟说:“郎君有何痛苦?说给老汉听听,或许可以分担一二。”
黄生说:“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说了。”便将初遇玉娥,及相约涪江、缆断船行之事,详细叙述了一遍。
老叟呵呵大笑,说:“原来如此,区区小事,如何值得拚上一条性命。”
黄生说:“老翁是局外之人,把这事看得小。依小生看来,比天更高,比海更阔,这事大得多哩。”
老叟把十指一轮,说:“老汉颇通数学,方才轮算,尊可命不该绝,郎君还有相会之期。此去前面一里之外,有一茅庵,是我禅兄所居,郎君但往借宿,徐以此事求之,彼必能相济,老汉不及奉陪。”
黄生说:“老翁若不同去,恐禅师未必相信,不肯留宿。”
老叟说:“郎君前所赠玉马坠儿,老汉佩带在身,我禅兄常见,但以此为信可也。”说罢,就从黄丝縧上解下玉马坠来,递给黄生。
黄生接在手中,老叟竟自飘然去了。
黄生因心事扰乱,依旧不曾问得姓名,懊悔无及。天色已晚,且自前去。
约走了一里之外,果然荒野中孤零零地有个茅庵,门半掩着。
黄生悄悄进去,佛堂中一盏琉璃灯,半明不灭。中间放个蒲团,一位高年胡僧与塑的西番罗汉无二,盘膝打坐,双眼紧闭,如入定之状。
黄生不敢惊动,端跪于前。约有一个时辰,胡僧开眼看见,喝道:“何物俗子,敢来混人。”
黄生再拜,奉上玉马坠,代老叟致意:“今晚求借一宿。”
胡僧说:“一宿不难,但尘路茫茫,郎君此行将何底止?”
黄生说:“小生黄损正有心愿,欲求圣僧指迷。”遂将玉娥涪州之约始终叙述,因叩首问计。
胡僧说:“俺出家人,心如死灰,那管人间儿女之事。”
黄生拜求不已。胡僧说:“郎君念既至诚,可通神明。但观郎君,必是仕宦中人品,大丈夫以致身青云、显宗扬名为本,此事须于成名之后,从容及之。”
黄生又拜道:“小生举目无亲,口食尚然不周,那有功名之念。适问若非老翁相救,已作江中之鬼矣。”
胡僧说:“佛座下有白金十两,聊助郎君路费,且往长安。俟机缘到日,当有以报命耳。”说罢,依先闭目入定去了。
黄生身体亦觉困倦,就蒲团之侧,曲肱而枕之,猛然睡去。
醒来时,已是黎明时分,只见破败荒庵,墙壁俱无,并不见坐禅胡僧的踪迹。上边佛像也剥落破碎,不成模样。佛座下露出白晃晃一锭大银绽,上凿有黄损二字。
黄生叫声“惭愧”,方知夜来所遇,真圣僧也,向佛前拜祷了一番,取了这锭银子,权为路费,迳往长安。正是:
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话分两头。却说韩翁同舟人赛神回来,不见了船,急忙寻问。
别的守船的人看见,都说:“缆绳断了,被流水冲下去多时了,我们没本事救得。”
韩翁大惊,一路寻将下来,听岸上人所说,也是如此。找了两三日,毫无踪迹,痛哭而回,不在话下。
再说扬州妓女薛琼琼的鸨儿叫做薛媪,为女儿琼琼以弹筝充选,入宫供奉,已及二载。
薛媪自从没了这女儿,门户萧条,便买舟欲往长安探女,希求天子恩泽。
她的船行至汉水,见有一覆舟自上流而下,回避不及,碰的一声,正撞了船头。那只船就停止不行了。
船夫怀疑覆舟中必有财物,便牵近岸边,用斧劈开,其中有一女子。
薛媪闻知,忙教救出,已是奄奄一息,只有一丝未断。原来冬天水寒,但是下水便没了命。只因此女藏在中舱,船底遮盖,暖气未泄,所以留得这一息生气。
舟中货物,已自漂失了,便有存留,船夫们都分散了。
离开了。
薛媪因为失去了女儿琼琼,正愁没有替代的人,见到这个女子容貌美丽,高兴得不得了,急忙将她湿透的衣服脱下,放在棉被里,自己用身体温暖她。那女子得到温暖,渐渐苏醒过来。然后薛媪慢慢地喂她姜汤和粥,又用温柔的话语安慰她。女子渐渐能说话了,要求拿回湿衣服中的锦囊。
薛媪问她的来历,女子回答说:“我姓韩,小名叫玉娥,随父亲去蜀地。船到涪州时,父亲和船上的人去参加赛水神的活动,我独自留在船上,因为缆绳松脱,漂流到这里。”薛媪问:“你结婚了吗?”玉娥回答:“我和维扬的黄损秀才,有过百年之约。锦囊里藏有他送的花笺小词。”
薛媪说:“黄秀才原来是我女儿琼琼的旧交,这个人才貌双全,和你正是一对良缘。你不必担心,随我一起去长安,明年大比,黄秀才一定会来应考,到时候我会帮你找到他,让你们续上秦晋之盟,岂不是很好?”玉娥说:“如果能这样,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从此,玉娥拜薛媪为义母。薛媪也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她。这正是:
不要说事情紧急就随便跟随,受恩深处就是亲骨肉。
不久,他们到了长安,薛媪租了一间小房子,和玉娥一起住下。那时琼琼已经入宫成为宠妃,知道养母来了,无法相见,只能派人不时送些东西问候。玉娥则闭门不出,整天做针线活,以补贴家用。因此薛媪的生活过得宽裕有余。时间飞逝,不知不觉一年过去,春天又来了。有诗为证: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除夕夜,玉娥想着母亲去世,父亲离散,情人又无消息,暗暗流泪。那晚她梦见天门大开,一尊罗汉从空中出现。玉娥向他倾诉衷情。罗汉将一张黄纸从空中扔下,纸上写着:“维扬黄损佳音”六个字。玉娥大喜,正要打开看,突然听到一声霹雳,惊醒过来,原来是人家新年开门放鞭炮的声音。玉娥想了一会儿,感到凄凉不乐。新年那天,她勉强起来梳妆。薛媪去邻居家拜年了。玉娥放下竹帘,站在门内,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心想:“今年是大比之年,不知道黄郎是否到了长安?如果他经过这里,能重逢一面,应验昨晚的梦,也不枉我死里逃生。”刚想到这里,忽然看到一个胡僧站在帘外,高声叫道:“募化有缘男女。”玉娥从帘中仔细一看,那胡僧的面貌与昨晚梦中所见的罗汉一模一样,不由得肃然起敬。孤身女子,不好接待他,正在犹豫,那胡僧竟然自己掀帘进来。玉娥后退几步,闪到一边。胡僧径直走到中庭,盘膝坐下,头顶现出几道光芒,直通天门。玉娥大惊,跪拜无数次,禀告道:“弟子堕落火坑,有夙缘未了,望罗汉指示迷津,救拔苦海。”胡僧说:“你诚心皈依,但还有尘劫未脱。我送你一件东西,可以秘密藏在身边,不要让别人知道,将来夫妇重逢,自有灵验。”当下取出一件宝贝,送给玉娥,是一个玉马坠儿。玉娥收下后,只见一道金光冲天而起,胡僧突然消失。玉娥知道是圣僧显化,向空中拜谢,将玉马坠牢牢系在衣带上,薛媪回来后,她也没有提起。
满怀心事无人诉说,一炷心香礼敬圣僧。
再说黄损秀才得到胡僧的帮助,有了盘缠,一路前往长安应试。尽管如此,他心里只想着玉娥,也不去温习经史,也不去静养精神,整天在街上游荡,寻找圣僧,希望能遇到他。早出晚归,整天闷闷不乐。考试日期到了,黄生只得随例入场,举笔一挥,毫不思索。
他也只是应付一下,哪有心情去推敲磨练。谁知那应付的文字反而容易入眼。正是:
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金榜公布时,黄损的名字高高挂起,被授予部郎的职位。那时吕用之专权乱政,引用无籍小人,用左道迷惑众人,朝廷内外都恨他如仇敌。但因为怕他的权势,不敢出声。黄损独自上奏,列举他前后的奸恶,事事有据。天子听信了他的话,下令吕用之免官回家。黄生年纪轻轻就高中,又上了这个奏疏,做了天下第一件快心之事,谁不佩服他。真是名倾朝野。长安的贵戚们听说黄生还没娶妻,纷纷托媒人说合,想招他为婿。
黄生心里想着玉娥,有盟言在前,只是推托不答应。那时薛媪也听说了黄损登第的消息,想去拜访他,但玉娥劝她:“且慢。贵易交,富易妻,人情难测,不知道黄郎的真心如何?”这也是她谨慎的地方。
话说回来,吕用之闲居在家,整天讲炼丹之事,派人四处寻找美女,想纳为婢妾。有人夸薛媪的养女,名叫玉娥,是天下绝色,只是不肯轻易见人。吕用之说:“只怕求而没有,那怕有而难求。”当下派了数十个干仆,带着五百金作为聘礼,也不通报姓名,直接闯入薛媪家中,从卧房里抢出玉娥,不由分说,抬上花轿,直奔吕府而去。吓得薛媪软成一团,急忙里想不出办法。
后来知道是吕府要人,也不敢出声;想投诉黄损,又怕无济于事,反而招他抱怨。只得忍气吞声,不再提起。
玉娥到了吕府,吕用之亲自卷帘,看到她容貌绝世,喜不自胜,立即命丫鬟养娘扶她到香房,又拿出几箱锦衣和奇样首饰,让她打扮。玉娥只是哭泣,将首饰扔在地上,一件衣服也不肯穿。丫鬟养娘回报吕相公。吕相公只吩咐:“不要为难她。好言相劝。”众人领命,你一句,我一句,只是劝她顺从。玉娥全然不理。正是:
万事可以用权势驱使,但寸心不为绮罗所动。姻缘自古都是前定,可笑狂夫妄用机谋。
吕家的门生故吏听说相公纳了新宠,都来拜贺,免不了要摆庆贺筵席。喝到初更时分,只见后槽的马夫气喘吁吁地上堂禀报:“刚才有一匹白马,约有一丈多长,不知从哪里来的,突然闯入后槽,咬伤了群马;小人拿棍子赶它,那马直接跑进内宅去了。”吕用之大惊道:“哪有这种事?”立即命干仆拿着火把和棍子,和马夫一起到各房搜查。
没有人来拍马屁,都来报告情况。
吕相公心里知道有不祥的事情,但不愿意相信,只是责怪马夫胡说八道,不老实,打了四十棍,革职不用。
所有客人都很不高兴地离开了。
吕用之借着酒劲,直接进入新房,玉娥还在哭哭啼啼。
吕用之也会帮忙,说道:“我富贵无比,如果你顺从,明天就立你为夫人,一生享受不尽。”
玉娥说:“我虽然是女人,也知道廉耻,曾经许配给好人,一女不嫁二夫;况且相公身边美女如云,难道少我一个?希望你能怜悯我,保全我的名节。”
吕用之哪里肯听,用尽全力,把她抱到床头按住,亲自解开她的衣服。
玉娥双手抵抗,力气不够,口中不停地骂。
正在危急时刻,忽然有一匹白马,大约一丈多长,从床中奔出,向吕用之乱扑乱咬。
吕用之慌忙放手,叫侍女上前。
那白马在房间里乱舞,碰到谁就咬,咬得侍女十损九伤。
吕用之惊慌逃窜。
等到吕用之出了房门,那白马也不见了。
吕用之明明知道是个妖孽,暗中派人四处寻找高人禳解。
第二天有个胡僧来到门口,自称:“擅长望气、预知凶吉。今天看到府上妖气深重,特地来禳解。”
门上报给了吕用之,当天就请他进来,非常尊敬。
胡僧说:“府上妖气深重,主有大祸。”
吕用之问:“妖气在哪里?”
胡僧说:“好像在房间里,等我仔细查看。”
吕用之亲自带着胡僧,到各个房间查看,走到玉娥的房间,胡僧大惊道:“妖气在这里。不知道这个房间里是相公的什么人?”
吕用之说:“新纳的小妾,还没有成婚。”
胡僧说:“恭喜相公,洪福齐天,遇到我,如果成亲之后,相公必遭大祸。这个女子是上帝玉马的精魂,来人间行祸的。现在已经到相公府中,如果不早点处理,祸事难免。”
吕用之听到他说玉马的事情,连声称赞他是神人,问怎么处理。
胡僧说:“把这个女子赶紧送给别人,让别人代受其祸,相公就没事了。”
吕用之虽然爱那个女子的美貌,但性命更重要,说得活灵活现,怎么能不怕?又问:“送给谁好?”
胡僧说:“只要挑相公心里最不喜欢的,把这个女子送给他。一个月之内,这个人必遭其祸,相公可以高枕无忧了。”
吕用之被黄损一本奏章弹劾罢官,心里最恨他。那时就定了个主意,赶紧行礼道:“领教,领教。”
吩咐仆人准备斋饭招待,多拿金银厚赠。
胡僧说:“相公是天下有福之人,老僧特地来相救,怎么敢接受赏赐。”
连斋饭也不吃,拂袖而去。
分明是一席无稽之谈,却认作非常禳祸的功劳。
吕用之当时派人叫薛媪到府里说话,薛媪不敢不来。
吕用之说:“你女儿年纪小,不懂礼数,我府里不好收用。听说新进士黄损还没有妻室,这个人和我有过节,我想把这个女子送给他,解释他的恨意,需要你亲自送去,好好说话,一定要他收下才好。”
薛媪叩首道:“相公的命令,不敢不遵从。”
吕用之又说:“房间里的衣服首饰箱子,都作为嫁妆,你可以自己去收拾,直接抬走,连你女儿也不用见了。”
薛媪听了,正中下怀。
中堂有人带她进香房。
玉娥看到薛媪来了,以为是吕用之派她来劝解,心里突突地跳。
薛媪在女儿耳边低声说:“你现在好了,相公不用你,让我另送给一个知趣的人。”
玉娥说:“我之所以贪生忍耻,跟随到这里,只希望见到黄郎一面,如果转送给别人,和陷在这里有什么区别?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做随波逐流的浮萍,随风飘荡的柳絮。”
薛媪说:“刚才说的知趣的人,正是黄郎。房间里的衣服首饰箱子,都送给你。快点出门,防止他有反悔的事情。”
玉娥说:“原来如此。”
当下母女二人,赶紧收拾妥当。
嘱咐丫鬟养娘,向相公道谢,叫来脚力,一道烟走了。
鳌鱼脱了金钩,摆尾摇头再也不回来。
却说黄损闲坐在衙斋,忽然门外来报:“有维扬薛妈妈求见。”
黄生赶紧请她进来。
薛媪一见到黄生,连声说:“贺喜。”
黄生说:“我有什么喜可贺?”
薛媪说:“我到长安已经半年多了,平时不敢来打扰,今天特地奉一位贵官的命令,送一位小娘子到府上成亲。”
黄生问:“贵官是谁?”
薛媪说:“是新罢职的吕相公。”
黄生大怒道:“这个奸雄,敢用美人计戏弄我。如果不是看在你旧时的情分上,就把你骂一顿。”
薛媪说:“官人别生气。那美人不是别人,是我的女儿,和官人有瓜葛的。”
黄生听了,就把怒气放下了五分,从容问道:“你的女儿琼琼,早就入宫供奉了,下面还有谁?和我有什么瓜葛?”
薛媪说:“是我新认的小女儿,姓韩名玉娥。”
黄生大惊道:“你在哪里遇到的?”
薛媪就把汉江捞救的事情说了一遍:“最近被吕相公用强夺去,女儿宁死不从。不知道为什么,吩咐我送给官人,权当修好之意。”
黄生摇头说:“既然被吕用之这厮夺去,必然玷污了,哪有白白送出的道理,又为什么偏偏送给我?”
薛媪说:“只要问我女儿就知道了。”
黄生说:“莫非不是那个维扬韩玉娥吗?”
薛媪说:“有官人送的花笺小词为证。”
于是从袖子里拿出来,还是被水浸湿过的,都皱了。
黄生看到,想起昔日涪江的情景,不由得惨然泪下,立刻命令轿夫和随从,和薛媪一起迎接玉娥到衙相会。
两人抱头大哭。
哭完后,各自诉说衷肠。
玉娥举起玉马坠,对黄生说:“我如果不是有这个坠子,必然被吕贼玷污,应该用颈血溅他的衣服,再也见不到你了。”
黄生看到坠子,大惊道:“这个玉马坠,原来是我家的传家宝,去年在涪州献给胡僧,你怎么得到的?”
玉娥说:“我在除夕夜做了一个梦,第二天年初一遇到一个胡僧,就像梦中所见,把这个坠子送给我,嘱咐我夫妻相会,都在这个坠子上。我小心地藏在身上。那天晚上吕贼用强侵犯我,忽然有白马从床头奔出,要咬吕贼。吕贼惊慌逃去。后来听说也有个胡僧,对吕贼说:‘白马是妖,对主人不利。’所以把我送给你,想把祸事转嫁给你。”
黄生说:“这么说来,我们夫妻能够重逢,都是胡僧的功劳。胡僧真是神人,玉马坠也是神物。今天我们应该好好感谢他们。”
于是,他下令设立香案,将玉马坠供奉在上面,摆上酒和肉作为祭品,夫妻二人一起下拜。薛媪也在旁边叩头。
突然,一匹长约一丈的白马从香案上跃出,腾空而起。众人急忙出门观看,只见云端中站着一个人,须眉清晰可见。那人是谁?
在维扬市上初次相识,又在涪江渡口重逢。今天在云端显现,才知道他是玉马的主人。
那人就是最初在维扬市上相遇,请求玉马坠的老翁。老翁跨上白马,片刻间烟云缭绕,不知去向。
黄生想起在江头救命的恩情,向空中再次拜谢。再看香案上,玉马坠已经不见了。
当晚,黄损和玉娥正式成为夫妻。薛媪也得到养老送终的照顾。黄损还派人送信到蜀中寻找韩翁,将他接来奉养。每年都会设立老叟和胡僧的神位,焚香礼拜。
后来,黄损官至御史中丞,玉娥生了三个儿子,都进入仕途,夫妻二人百年偕老。
有诗赞道:
在江上听到一曲筝声,知音便缔结了百年之盟。生死离合都是前生注定,不是姻缘就不要强求。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三十二-注解
黄损:故事中的男主角,与玉娥有旧情,后因玉马坠的神奇力量得以重逢。
玉马坠:一种玉制的马形饰品,常被视为吉祥物或具有神奇力量的物品。在故事中,玉马坠不仅是黄生与玉娥重会的媒介,也是老翁身份的象征。
刘守道:荆襄节度使,慕黄损才名,聘其为幕宾。
幕宾:古代幕府中的顾问或秘书,负责处理军民事宜及代笔章奏书札,需才智兼全之士担任。
韩翁:韩翁是故事中的一个角色,可能是一位船夫或船主,与黄生和玉娥的故事有关。
薛琼琼:薛琼琼是故事中的一个角色,扬州妓女,因弹筝技艺被选入宫中供奉。
康昆仑:唐代著名的瑟琶手。
郝善素:唐代著名的筝手。
黄生:黄生是故事中的男主角,一位书生,与玉娥有约定。
玉娥:故事中的女主角,被吕用之强夺,后因玉马坠的神奇力量得以逃脱。
维扬:古代地名,今江苏扬州一带。维扬在文学中常被用来指代江南地区,象征着繁华和文化。
徽籍:指安徽籍贯,徽州地区以商业和文化闻名。
涪州:古代地名,今重庆涪陵一带。涪州在故事中是韩玉娥与父亲分离的地方,象征着命运的转折点。
水神生日:民间信仰中的节日,祭祀水神以求平安和丰收。
刘公:故事中的一位官员,黄生的上司或朋友,具体身份未详。
郗生入幕:典故,指郗鉴入幕府,比喻有才能的人被重用。
干木逾垣:典故,指干木翻墙,比喻不守规矩的行为。
涪江:位于四川省的一条河流,常作为地理标志出现在文学作品中,象征着故事的发展和转折。
水神庙:水神庙是供奉水神的庙宇,古代人们常在此举行祭祀活动,祈求水神保佑航行安全。
玉马坠儿:胡僧赠予韩玉娥的宝物,象征着神秘的力量和未来的希望。在古代文学中,宝物常常具有象征意义,代表着命运的改变或神灵的庇佑。
胡僧:指来自西域的僧人,常被描绘为具有神通或神秘力量的人物。在中国古代文学中,胡僧常作为神秘力量的象征,帮助主角解决难题或实现愿望。
长安:长安是中国古代的都城,今陕西省西安市,是唐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薛媪:薛媪是故事中的一位老妇人,她失去了女儿琼琼,后来收养了韩玉娥。在古代文学中,媪通常指年长的妇女,薛媪的形象体现了慈母般的关怀和善良。
琼琼:薛媪的女儿,故事中提到她入宫进御,宠幸无比。在古代,女子入宫通常意味着成为皇帝的妃嫔,琼琼的命运反映了古代女性的一种社会地位和命运。
韩玉娥:故事中的女主角,姓韩,小字玉娥,与黄损秀才有过婚约。她的形象体现了忠贞和坚韧,面对困境依然坚守对黄损的感情。
吕用之:故事中的反派角色,专权乱政,引用无籍小人,左道惑众。他的形象代表了权力腐败和道德败坏。
罗汉:佛教中的圣者,故事中胡僧显化为罗汉,象征着神灵的介入和救赎。罗汉的出现为故事增添了神秘和宗教色彩。
秦晋之盟:古代秦晋两国之间的盟约,后用来比喻婚姻的盟约。故事中薛媪提到秦晋之盟,暗示了韩玉娥与黄损的婚姻关系。
大比:古代科举考试的一种,通常在京城举行,考中者可以进入仕途。故事中黄损参加大比,考中进士,成为部郎。
部郎:古代官职,属于中央政府的低级官员。黄损考中进士后被任命为部郎,象征着他的仕途成功。
吕府:吕用之的府邸,象征着权力和腐败。韩玉娥被强行带入吕府,反映了古代女性在权力面前的无奈和困境。
吕相公:指吕用之,唐朝末年的一位官员,以权谋和奸诈著称。
禳解:一种宗教仪式,旨在通过祈祷和仪式驱除邪恶或不幸。
维扬市:古代扬州的别称,扬州是唐代重要的商业和文化中心,常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
御史中丞:古代官职名,属于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是朝廷中的重要职位。黄损官至御史中丞,表明他在仕途上的成功。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三十二-评注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是唐代的一篇传奇小说,讲述了才子黄损与一位神秘女子之间的故事。文本通过细腻的描写和丰富的情节,展现了唐代社会的风貌和人们的情感世界。
首先,文本通过黄损的形象塑造,展现了唐代才子的典型特征。黄损不仅外貌俊美,而且学识渊博,才情出众,是当时社会中的佼佼者。他的形象反映了唐代社会对才子的崇拜和推崇。
其次,文本通过玉马坠这一宝物,暗示了黄损的家世和命运。玉马坠不仅是黄损家传的宝物,也是他与神秘女子之间情感的纽带。这一宝物的出现,为故事增添了神秘色彩,也预示了黄损未来的命运。
再次,文本通过黄损与神秘女子的相遇和情感发展,展现了唐代社会中的爱情观念。黄损对女子的倾慕和追求,反映了当时社会对才子佳人的浪漫想象。女子的才情和美貌,也体现了唐代社会对女性的审美标准。
最后,文本通过细腻的描写和丰富的情节,展现了唐代社会的风貌和人们的情感世界。从黄损的才子形象到玉马坠的神秘寓意,再到黄损与女子的情感发展,文本通过多个层面,展现了唐代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总的来说,《黄秀才徼灵玉马坠》是一篇具有深刻文化内涵和艺术特色的唐代传奇小说。它不仅展现了唐代社会的风貌和人们的情感世界,也通过细腻的描写和丰富的情节,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充满浪漫和神秘色彩的故事。
这段古文描绘了一段古代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情故事,充满了古典文学的韵味和情感张力。故事通过细腻的笔触,展现了黄生与玉娥之间微妙的情感交流和内心的挣扎。
首先,故事的文化背景设定在古代中国,涉及了维扬、徽籍、涪州等地名,反映了当时的地理和文化环境。维扬作为文化繁荣的地区,黄生作为维扬秀才,象征了文人的身份和追求。徽籍的提及则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流动性和地域文化的交融。
其次,故事中的情感描写非常细腻。黄生与玉娥的相遇、相知、相别,都充满了古典文学中的含蓄和婉约。玉娥的羞涩、黄生的痴情,以及他们之间的对话,都展现了古代青年男女在礼教束缚下的情感表达方式。
再者,故事中的情节设计巧妙,充满了戏剧性。黄生为了与玉娥相会,不惜冒险逃离帅府,这一行为不仅体现了他对爱情的执着,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个人自由的限制。而玉娥的约定和黄生的追赶,则增加了故事的紧张感和期待感。
最后,故事的语言风格典雅,运用了大量的典故和比喻,如“郗生入幕”、“干木逾垣”等,增强了文本的文化内涵和艺术魅力。同时,故事中的诗句“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也深刻揭示了人生的无奈和情感的复杂性。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不仅是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更是对古代社会文化、人情世故的深刻反映。它通过细腻的情感描写和巧妙的情节设计,展现了古典文学的独特魅力和深厚底蕴。
这段古文描绘了一个充满戏剧性和情感张力的故事,展现了古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和命运的无常。故事通过黄生与玉娥的约定、缆断舟行的意外、黄生的绝望与老叟的救助等情节,揭示了人生的起伏和命运的安排。
首先,故事中的黄生和玉娥的约定体现了古代社会中的爱情观念。玉娥因怕众人耳目,选择在僻静处等待黄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男女关系的严格约束。黄生见到玉娥后的喜悦,以及后来因缆断舟行而陷入绝望,展现了爱情的力量和脆弱。
其次,故事中的老叟和胡僧的出现,带有浓厚的宗教和神秘色彩。老叟的及时出现和胡僧的指点迷津,不仅救了黄生的性命,也为他指明了未来的方向。这种情节安排反映了古代文学中常见的‘贵人相助’主题,强调了命运的神秘和不可预测性。
此外,故事中的自然环境和地理背景也起到了重要的烘托作用。涪江的汹涌水势、水神庙的祭祀活动、长安的繁华景象等,都为故事增添了浓厚的地方色彩和历史氛围。这些细节不仅丰富了故事的内容,也增强了读者的代入感。
最后,故事通过黄生的经历,传达了一种‘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的哲理。黄生在最绝望的时刻得到了老叟和胡僧的帮助,最终找到了新的希望和方向。这种情节安排不仅体现了古代文学中的宿命论思想,也传递了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细腻的描写和巧妙的情节安排,展现了古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和命运的无常。故事中的爱情、命运、宗教等元素相互交织,构成了一幅丰富多彩的历史画卷,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和艺术价值。
这段古文选自《醒世恒言》中的《韩玉娥传》,讲述了一个关于爱情、命运和救赎的故事。故事通过韩玉娥与黄损的爱情线索,展现了古代社会中女性的命运和男性的仕途追求。韩玉娥的形象体现了忠贞和坚韧,她在困境中依然坚守对黄损的感情,展现了女性的内在力量。黄损则通过科举考试成功,成为部郎,展现了才华和正直。
故事中的薛媪是一个慈母般的角色,她失去了女儿琼琼,后来收养了韩玉娥,展现了善良和关怀。薛媪的形象反映了古代社会中女性的互助和温情。吕用之则是故事中的反派角色,他专权乱政,引用无籍小人,左道惑众,代表了权力腐败和道德败坏。他的行为最终导致了韩玉娥的困境,反映了古代女性在权力面前的无奈和困境。
故事中的胡僧显化为罗汉,赠予韩玉娥玉马坠儿,象征着神灵的介入和救赎。这一情节为故事增添了神秘和宗教色彩,暗示了命运的改变和神灵的庇佑。玉马坠儿作为宝物,象征着未来的希望和命运的改变,为故事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故事通过韩玉娥与黄损的爱情线索,展现了古代社会中女性的命运和男性的仕途追求。韩玉娥的形象体现了忠贞和坚韧,她在困境中依然坚守对黄损的感情,展现了女性的内在力量。黄损则通过科举考试成功,成为部郎,展现了才华和正直。
故事中的薛媪是一个慈母般的角色,她失去了女儿琼琼,后来收养了韩玉娥,展现了善良和关怀。薛媪的形象反映了古代社会中女性的互助和温情。吕用之则是故事中的反派角色,他专权乱政,引用无籍小人,左道惑众,代表了权力腐败和道德败坏。他的行为最终导致了韩玉娥的困境,反映了古代女性在权力面前的无奈和困境。
故事中的胡僧显化为罗汉,赠予韩玉娥玉马坠儿,象征着神灵的介入和救赎。这一情节为故事增添了神秘和宗教色彩,暗示了命运的改变和神灵的庇佑。玉马坠儿作为宝物,象征着未来的希望和命运的改变,为故事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丰富的情节和鲜明的人物形象,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爱情、命运和救赎。故事中的女性形象体现了忠贞和坚韧,男性形象则展现了才华和正直。故事通过神灵的介入和宝物的象征,为情节增添了神秘和宗教色彩,反映了古代社会中的道德观念和命运观念。
这段文本出自中国古代小说,通过吕用之与玉娥的故事,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权力斗争、女性地位以及宗教信仰等多重主题。
首先,故事中的吕用之是一个典型的权谋人物,他利用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强行夺取玉娥,体现了古代社会中女性地位的低下和男性权力的滥用。玉娥的抵抗和最终的逃脱,反映了女性在极端困境中的坚韧和智慧。
其次,玉马坠的出现和胡僧的介入,为故事增添了神秘和宗教色彩。玉马坠不仅是玉娥逃脱的关键,也是她与黄损重逢的纽带,象征着命运的力量和神秘的保护。胡僧的角色则体现了古代社会对宗教和超自然力量的信仰,他们被视为能够预知未来、驱邪避祸的存在。
此外,故事中的黄损是一个正直的官员,他对吕用之的愤怒和对玉娥的深情,展现了他的正义感和情感深度。黄损与玉娥的重逢,不仅是对他们爱情的肯定,也是对正义和善良的胜利。
从艺术特色来看,这段文本通过细腻的描写和紧凑的情节,成功地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和紧张的故事氛围。玉娥的抵抗、玉马坠的神奇、胡僧的预言以及黄损的愤怒和深情,都通过生动的语言和细节描写得以展现。
总的来说,这段文本不仅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还通过其艺术特色和深刻的人物刻画,展现了古代社会的复杂性和人性的多面性。通过对权力、爱情、命运和信仰的探讨,故事揭示了人类在面对困境时的选择和命运的无常。
这段文字出自中国古代小说,讲述了黄生与玉娥在胡僧和玉马坠的帮助下重聚的故事。故事通过一系列神秘事件和人物,展现了命运与姻缘的主题。
首先,胡僧作为神秘力量的象征,帮助黄生与玉娥重会,体现了古代文学中常见的‘神助’主题。胡僧的出现不仅解决了主角的困境,也加深了故事的神秘色彩。
其次,玉马坠作为故事中的关键物品,不仅是黄生与玉娥重会的媒介,也是老翁身份的象征。玉马坠的神奇变化和最终消失,象征着命运的神秘和不可捉摸。
故事中的地理标志如维扬市和涪江,不仅为故事提供了具体的背景,也象征着故事的发展和转折。维扬市上的初相识和涪江渡口的再逢,构成了故事的重要情节节点。
黄生与玉娥的重聚和最终的幸福生活,体现了古代文学中常见的‘姻缘天定’主题。故事通过黄生与玉娥的经历,表达了命运和姻缘的不可强求,强调了顺应天意的重要性。
最后,黄损官至御史中丞,玉娥生三子并列仕途,夫妇百年偕老,展现了古代社会对仕途成功和家庭幸福的向往。故事通过黄生与玉娥的圆满结局,传递了积极向上的价值观。
总的来说,这段文字通过神秘事件、关键物品和地理标志,展现了命运与姻缘的主题,传递了顺应天意、珍惜姻缘的价值观。故事的艺术特色在于其神秘色彩和情节的巧妙安排,历史价值在于其反映了古代社会的价值观和文学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