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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三十三

作者: 冯梦龙(1574年—1646年),字犹龙,明代文学家、戏曲家。他一生致力于通俗文学的创作与整理,编撰了“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

年代:明代(17世纪初)。

内容简要:共40篇白话短篇小说,内容多取材于民间故事,涉及爱情、婚姻、官场、社会风俗等。书中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通俗的语言,反映了明代社会的现实生活,是研究明代文学和社会文化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三十三-原文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宋本作《错斩崔宁》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只因世路窄狭,人心叵测,大道既远,人情万端。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蚩蚩蠢蠢,皆纳祸去。持身保家,万千反覆。所以古人云:“颦有为颦,笑有为笑。颦笑之间,最宜谨慎。”这回书,单说一个官人,只因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且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德胜头回。

却说故宋朝中,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岁。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动,选场开,魏生别了妻子,收拾行囊,上京取应。临别时,浑家吩咐丈夫:“得官不得官,早早回来,休抛闪了恩爱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字,是俺本领前程,不索贤卿忧虑。”别后登程到京,果然一举成名,除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在京甚是华艳动人,少不得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接取家眷入京。书上先叙了寒温及得官的事,后却写下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讨了一个小老婆,专候夫人到京,同享荣华。”家人收了书程,一迳到家,见了夫人,称说贺喜。因取家书呈上。夫人拆开看了,见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对家人道:“官人直恁负恩。甫能得官,便娶了二夫人。”家人便道:“小人在京,并没见有此事。想是官人戏谑之言。夫人到京,便知端的,休得忧虑。”夫人道:“恁地说,我也罢了。”却因人舟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寻觅便人,先寄封平安家书到京中去。那寄书人到了京中,寻问新科魏榜眼寓所,下了家书,管待酒饭自回,不题。

却说魏生接书拆开来看了,并无一句闲言闲语,只说道:“你在京中娶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魏生见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说话,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相访。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宽转,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无家眷在内,直至里面坐下,叙了些寒温。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书帖,看见了这封家书,写得好笑,故意朗诵起来。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脸,说道:“这是没理的话。因是小弟戏谑了他,他便取笑写来的。”那同年呵呵大笑道:“这节事却是取笑不得的。”别了就去。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喜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遍传京邸。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将这桩事只当做风闻言事的一个小小新闻,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检,不宜居清要之职,降处外任。魏生懊恨无及。后来毕竟做官蹭蹬不起,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闲放过去了。

这便是一句戏言,撒漫了一个美官。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只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两三个人,枉屈害了性命。却是为著甚的?有诗为证:

世路崎岖实可哀,旁人笑口等闲开。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南宋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去那城中箭桥左侧,有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荐手中,却是时乖运蹇。先前读书,后来看看不济,却去改业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买卖行中,一发不是本等伎俩,又把本钱消折去了。渐渐大房改换小房,赁得两三间房子,与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后因没有子嗣,娶下一个小娘子,姓陈,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这也是先前不十分穷薄的时,做下的勾当。至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那刘君荐,极是为人和气,乡里见爱,都称他刘官人:“你是一时运眼不好,如此落莫,再过几时,定须有个亨通的日子。”说便是这般说,那得有些些好处?只是在家纳闷,无可奈何。

却说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近七旬,走来对刘官人说道:“家间老员外生日,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刘官人便道:“便是我日逐愁闷过日子,连那泰山的寿诞也都忘了。”便同浑家王氏,收拾随身衣服,打叠个包儿,交与老王背了,吩咐二姐:“看守家中,今日晚了,不能转回,明晚须索来家。”说了就去。离城二十馀里,到了丈人王员外家,叙了寒温。当日坐间客众,丈人女婿,不好十分叙述许多穷相。到得客散,留在客房里宿歇。

直至天明,丈人却来与女婿攀话,说道:“姐夫,你须不是这般算计,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须计较一个常便。我女儿嫁了你,一生也指望丰衣足食,不成只是这等就罢了。”刘官人叹了一口气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个上山擒老虎易,开口告人难。如今的时势,再有谁似泰山这般怜念我的。只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劳而无功。”丈人便道:“这也难怪你说。老汉却是看你们不过,今日赉助你些少本钱,胡乱去开个柴米店,撰得些利息来过日子,却不好么?”刘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顾,可知是好。”

当下吃了午饭,丈人取出十五贯钱来,付与刘官人道:“姐夫,且将这些钱去,收拾起店面,开张有日,我便再应付你十贯。你妻子且留在此过几日,待有了开店日子,老汉亲送女儿到你家,就

来与你作贺,意下如何?”

刘官人谢了又谢,驮了钱一迳出门,到得城中,天色却早晚了,却撞著一个相识,顺路在他家门首经过。那人也要做经纪的人,就与他商量一会,可知是好。便去敲那人门时,里面有人应喏,出来相揖,便问:“老兄下顾,有何见教?”刘官人一一说知就里。那人便道:“小弟闲在家中,老兄用得著时,便来相帮。”刘官人道:“如此甚好。”当下说了些生意的勾当。那人便留刘官人在家,现成杯盘,吃了三杯两盏。刘官人酒量不济,便觉有些朦胧起来,抽身作别,便道:“今日相扰,明早就烦老兄过寒家,计议生理。”那人又送刘官人至路口,作别回家,不在话下。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见得受这般灾悔。却教刘官人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汉书》中彭越。

却说刘官人驮了钱,一步一步捱到家中。敲门已是点灯时分,小娘子二姐独自在家,没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官人打门,他哪里便听见。敲了半晌,方才知觉,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刘官人进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何处挪移这项钱来,却是甚用?”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且戏言吓他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赎你回来。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

那小娘子听了,欲待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欲待信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决,只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娘,此事断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娘说通,他也须怪我不得。”小娘子又问:“官人今日在何处吃酒来?”刘官人道:“便是把你典与人,写了文书,吃他的酒,才来的。”

小娘子又问:“大姐姐如何不来?”刘官人道:“他因不忍见你分离,待得你明日出了门才来,这也是我没计奈何,一言为定。”说罢,暗地忍不住笑,不脱衣裳,睡在床上,不觉睡去了。

那小娘子好生摆脱不下:“不知他卖我与甚色样人家?我须先去爹娘家里说知。就是他明日有人来要我,寻到我家,也须有个下落。”沉吟了一会,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他酒醉,轻轻的收拾了随身衣服,款款的开了门出去,拽上了门。却去左边一个相熟的邻舍,叫做朱三老儿家里,与朱三妈宿了一夜,说道:“丈夫今日无端卖我,我须先去与爹娘说知。烦你明日对他说一声,既有了主顾,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中来讨个分晓,也须有个下落。”那邻舍道:“小娘子说得有理,你只顾自去,我便与刘官人说知就理。”过了一宵,小娘子作别去了不题。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放下一头。却说这里刘官人一觉,直至三更方醒,见桌上灯犹未灭,小娘子不在身边。只道他还在厨下收拾家火,便唤二姐讨茶吃。叫了一回,没人答应,却待挣扎起来,酒尚未醒,不觉又睡了去。不想却有一个做不是的,日间赌输了钱,没处出豁,夜间出来掏摸些东西,却好到刘官人门首。因是小娘子出去了,门儿拽上不关。那贼略推一推,豁地开了,捏手捏脚,直到房中,并无一人知觉。到得床前,灯火尚明。

周围看时,并无一物可取。摸到床上,见一人朝著里床睡去,脚后却有一堆青钱,便去取了几贯。不想惊觉了刘官人,起来喝道:“你须不近道理。我从丈人家借办得几贯钱来养身活命,不争你偷了我的去,却是怎的计结。”那人也不回话,照面一拳,刘官人侧身躲过,便起身与这人相持。那人见刘官人手脚活动,便拔步出房。刘官人不舍,抢出门来,一迳赶到厨房里,恰待声张邻舍,起来捉贼。那人急了,正好没出豁,却见明晃晃一把劈柴斧头,正在手边:也是人极计生,被他绰起,一斧正中刘官人面门,仆地倒了,又复一斧,斫倒一边。眼见得刘官人不活了,呜呼哀哉,伏惟尚飨。那人便道:“一不做,二不休,却是你来赶我,不是我来寻你。”索性翻身入房,取了十五贯钱。扯条单被,包裹得停当,拽扎得爽俐,出门,拽上了门就走,不题。

次早邻舍起来,见刘官人家门也不开,并无人声息,叫道:“刘官人,失晓了。”里面没人答应,捱将进去,只见门也不关。直到里面,见刘官人劈死在地:“他家大娘子,两日家前已自往娘家去了,小娘子如何不见?”免不得声张起来。

却有昨夜小娘子借宿的邻家朱三老儿说道:“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到我家宿歇,说道:刘官人无端卖了他,他一迳先到爹娘家里去了,教我对刘官人说,既有了主顾,可同到他爹娘家中,也讨得个分晓。今一面著人去追他转来,便有下落;一面著人去报他大娘子到来,再作区处。”众人都道:“说得是。”

先著人去到王老员外家报了凶信。

老员外与女儿大哭起来,对那人道:“昨日好端端出门,老汉赠他十五贯钱,教他将来作本,如何便恁的被人杀了?”

那去的人道:“好教老员外大娘子得知,昨日刘官人归时,已自昏

黑,吃得半酣,我们都不晓得他有钱没钱,归迟归早。

只是今早刘官人家,门儿半开,众人推将进去,只见刘官人杀死在地,十五贯钱一文也不见,小娘子也不见踪迹。

声张起来,却有左邻朱三老儿出来,说道他家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分,借宿他家。

小娘子说道:‘刘官人无端把他典与人了。’

小娘子要对爹娘说一声,住了一宵,今日迳自去了。

如今众人计议,一面来报大娘子与老员外,一面著人去追小娘子。

若是半路里追不著的时节,直到他爹娘家中,好歹追他转来,问个明白。

老员外与大娘子,须索去走一遭,与刘官人执命。”

老员外与大娘子急急收拾起身,管待来人酒饭,三步做一步,赶入城中,不题。

却说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邻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脚疼走不动,坐在路旁。

却见一个后生,头带万字头巾,身穿直缝宽衫,背上驮了一个搭膊,里面却是铜钱,脚下丝鞋净袜,一直走上前来。

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虽然没有十二分颜色,却也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

正是:

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

那后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独行无伴,却是往哪里去的?”

小娘子还了万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上,权歇在此。”

因问:“哥哥是何处来?今要往何方去?”

那后生叉手不离方寸:“小人是村里人,因往城中卖了丝帐,讨得些钱,要往褚家堂那边去的。”

小娘子道:“告哥哥则个,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侧,若得哥哥带挈奴家,同走一程,可知是好。”

那后生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说,小人情愿伏侍小娘子前去。”

两个厮赶著,一路正行,行不到二三里田地,只见后面两个人脚不点地,赶上前来。

赶得汗流气喘,衣襟敞开,连叫:“前面小娘慢走,我却有话说知。”

小娘子与那后生看见赶得蹊跷,都立住了脚。

后边两个赶到根前,见了小娘子与那后生,不容分说,一家扯了一个,说道:“你们干得好事。却走往哪里去?”

小娘子吃了一惊,举眼看时,却是两家邻舍,一个就是小娘子昨夜借宿的主人。

小娘子便道:“昨夜也须告过公公得知,丈夫无端卖我,我自去对爹娘说知;今日赶来,却有何说?”

朱三老道:“我不管闲帐,只是你家里有杀人公事,你须回去对理。”

小娘子道:“丈夫卖我,昨日钱已驮在家中,有甚杀人公事?我只是不去。”

朱三老道:“好自在性儿。你若真个不去,叫起地方有杀人贼在此,烦为一捉,不然,须要连累我们。你这里地方也不得清净。”

那个后生见不是话头,便对小娘子道:“既如此说,小娘子只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

那两个赶来的邻舍,齐叫起来说道:“若是没有你在此便罢,既然你与小娘子同行同止,你须也去不得。”

那后生道:“却也古怪,我自半路遇见小娘子,偶然伴他行一程路儿,却有甚皂丝麻线,要勒掯我回去?”

朱三老道:“他家现有杀人公事,不争放你去了,却打没对头官司。”

当下不容小娘子和那后生做主。

看的人渐渐立满,都道:“后生你去不得。你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便去何妨。”

那赶来的邻舍道:“你若不去,便是心虚,我们却和你罢休不得。”

四个人只得厮挽著一路转来。

到得刘官人门首,好一场热闹。

小娘子入去看时,只见刘官人斧劈倒在地死了,床上十五赏钱分文也不见。

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上去。

那后生也慌了,便道:“我恁的晦气。没来由和那小娘子同走一程,却做了干连人。”

众人都和哄著。

正在那里分豁不开,只见王老员外和女儿一步一颠走回家来,见了女婿身尸,哭了一场,便对小娘子道:“你却如何杀了丈夫?劫了十五贯钱,逃走出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说。”

小娘子道:“十五贯钱,委是有的。只是丈夫昨晚回来,说是无计奈何,将奴家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说过今日便要奴家到他家去。

奴家因不知他典与甚色样人家,先去与爹娘说知,故此趁他睡了,将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他脚后边,拽上门,借朱三老家住了一宵,今早自去爹娘家里说知。

临去之时,也曾央朱三老对我丈夫说,既然有了主顾,便同到我爹娘家里来交割,却不知因甚杀死在此?”

那大娘子道:“可又来。我的父亲昨日明明把十五贯钱与他驮来作本,养赡妻小,他岂有哄你说是典来身价之理?这是你两日因独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见家中好生不济,无心守耐,又见了十五贯钱,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丈夫,劫了钱,又使见识,往邻舍家借宿一夜,却与汉子通同计较,一处逃走。

现今你跟著一个男子同走,却有何理说,抵赖得过。”

众人齐声道:“大娘子之言,甚是有理。”

又对那后生道:“后生,你却如何与小娘子谋杀亲夫?却暗暗约定在僻静处等候一同去,逃奔他方,却是如何计结。”

那人道:“小人自姓崔名宁,与那个娘子无半面之识。小人昨晚入城,卖得几贯丝钱在这里,因路上遇见小娘子,小人偶然问起往哪里去的,却独自一个行走。

小娘子说起是与小人同路,以此作伴同行,却不知前后因依。”

众人哪里肯听他分说,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贯钱,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

众人齐发起喊来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却与小娘子杀了人,拐了钱财

盗了妇女,同往他乡,却连累我地方邻里打没头官司。

当下大娘子结扭了小娘子,王老员外结扭了崔宁,四邻舍都是证见,一哄都入临安府中来。

那府尹听得有杀人公事,即便升厅,便叫一干人犯,逐一从头说来。

先是王老员外上去,告说:“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庄人氏,年近六旬,只生一女。先年嫁与本府城中刘贵为妻,后因无子,取了陈氏为妾,呼为二姐。一向三口在家过活,并无片言。只因前日是老汉生日,差人接取女儿女婿到家,住了一夜。次日,因见女婿家中全无活计,养赡不起,把十五贯钱与女婿作本,开店养身。却有二姐在家看守。到得昨夜,女婿到家时分,不知因甚缘故,将女婿斧劈死了,二姐却与一个后生,名唤崔宁,一同逃走,被人追捉到来。望相公可怜见老汉的女婿,身死不明,奸夫淫妇,赃证现在,伏乞相公明断。”

府尹听得如此如此,便叫陈氏上来:“你却如何通同奸夫杀死了亲夫,劫了钱,与人一同逃走,是何理说?”

二姐告道:“小妇人嫁与刘贵,虽是做小老婆,却也得他看承得好,大娘子又贤慧,却如何肯起这片歹心?只是昨晚丈夫回来,吃得半酣,驮了十五贯钱进门。小妇人问他来历,丈夫说道,为因养赡不周,将小妇人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又不通我爹娘得知,明日就要小妇人到他家去。小妇人慌了,连夜出门,走到邻舍家里,借宿一宵。今早一迳先往爹娘家去,教他对丈夫说,既然卖我有了主顾,可到我爹娘家里来交割。

才走得到半路,却见昨夜借宿的邻家赶来,捉住小妇人回来,却不知丈夫杀死的根由。”

那府尹喝道:“胡说。这十五贯钱,分明是他丈人与女婿的,你却说是典你的身价,眼见得没巴臂的说话了。况且妇人家,如何黑夜行走?定是脱身之计。这桩事须不是你一个妇人家做的,一定有奸夫帮你谋财害命,你却从实说来。”

那小娘子正待分说,只见几家邻舍一齐跪上去告道:“相公的言语,委是青天。他家小娘子,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邻第二家的,今早他自去了。小的们见他丈夫杀死,一面著人去赶,赶到半路,却见小娘子和那一个后生同走,苦死不肯回来。小的们勉强捉他转来,却又一面著人去接他大娘子与他丈人,到时,说昨日有十五贯钱,付与女婿做生理的。今者女婿已死,这钱不知从何而去。再三问那个娘子时,说道:他出门时,将这钱一堆儿堆在床上。却去搜那后生身边,十五贯钱,分文不少。却不是小娘子与那后生通同作奸?赃证分明,却如何赖得过?”

府尹听他们言言有理,便唤那后生上来道:“帝辇之下,怎容你这等胡行?你却如何谋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贯钱,杀死了亲夫,今日同往何处?从实招来。”

那后生道:“小人姓崔名宁,是乡村人氏。昨日往城中卖了丝,卖得这十五贯钱。

今早偶然路上撞著这小娘子,并不知他姓甚名谁,哪里晓得他家杀人公事?”

府尹大怒喝道:“胡说。世间不信有这等巧事。他家失去了十五贯钱,你却卖的丝恰好也是十五贯钱,这分明是支吾的说话了。况且他妻莫爱,他马莫骑,你既与那妇人没甚首尾,却如何与他同行共宿?你这等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

当下众人将那崔宁与小娘子,死去活来,拷打一顿。那边王老员外与女儿并一干邻佑人等,口口声声咬他二人。府尹也巴不得了结这段公案。拷讯一回,可怜崔宁和小娘子,受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说是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亲夫,劫了十五贯钱,同奸夫逃走是实。左邻右舍都指画了“十”字,将两人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将这十五贯钱,给还原主,也只好奉与衙门中人做使用,也还不勾哩。府尹叠成文案,奏过朝廷,部覆申详,倒下圣旨,说:“崔宁不合奸骗人妻,谋财害命,依律处斩。陈氏不合通同奸夫,杀死亲夫,大逆不道,凌迟示众。”当下读了招状,大牢内取出二人来,当厅判一个斩字,一个剐字,押赴市曹,行刑示众。两人浑身是口,也难分说。正是:

哑子谩尝黄蘖味,难将苦口对人言。

看官听说: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与那崔宁谋财害命的时节,他两人须连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邻舍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却被人捉住了?这段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冥冥之中,积了阴德,远在儿孙近在身。他两个冤魂,也须放你不过。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断狱,任情用刑,也要求个公平明允。道不得个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可胜叹哉。

闲话休题。却说那刘大娘子到得家中,设个灵位,守孝过日。父亲王老员外劝他转身,大娘子说道:“不要说起三年之久,也须到小祥之后。”父亲应允自去。光阴迅速,大娘子在家,巴巴结结,将近一年。父亲见他守不过,便叫家里老王去接他来,说:“叫大娘子收拾回家,与刘官人做了周年,转了身去罢。”大娘子没计奈何,细思父言亦是有理,收拾了包裹,与老王背了,与邻舍家作别,暂去再来。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阵乌风猛雨,只得落路,往一所林子去躲,不想走错了路。正是:

猪羊入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走入林子里来,只听他林子背后,大喝一声:“我乃静山大王在此。行人住脚,须把买路钱与我。”

娘子和那老王吃那一惊不小,只见跳出一个人来:头带乾红凹面巾,身穿一领旧战袍,腰间红绢搭膊裹肚,脚下蹬一双乌皮皂靴,手执一把朴刀。

舞刀前来。那老王该死,便道:“你这翦径的毛团。我须是认得你,做这老性命著,与你兑了罢。”一头撞去,被他闪过空。老人家用力猛了,仆地便倒。那人大怒道:“这牛子好生无礼。”连搠一两刀,血流在地,眼见得老王养不大了。

那刘大娘子见他凶猛,料道脱身不得,心生一计,叫做脱空计,拍手叫道:“杀得好。”那人便住了手,睁圆怪眼,喝道:“这是你甚么人?”那大娘子虚心假气的答道:“奴家不幸丧了丈夫,却被媒人哄诱,嫁了这个老儿,只会吃饭。今日却得大王杀了,也替奴家除了一害。”那人见大娘子如此小心,又生得有几分颜色,便问道:“你肯跟我做个压寨夫人么?”大娘子寻思,无计可施,便道:“情愿伏侍大王。”那人回嗔作喜,收拾了刀杖,将老王尸首撺入涧中,领了刘大娘子到一所庄院前来,甚是委曲。只见大王向那地上,拾些土块,抛向屋上去,里面便有人出来开门。到得草堂之上,吩咐杀羊备酒,与刘大娘子成亲。两口儿且是说得著。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想那大王自得了刘大娘子之后,不上半年,连起了几主大财,家间也丰富了。大娘子甚是有识见,早晚用好言语劝他:“自古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你我两人,下半世也勾吃用了,只管做这没天理的勾当,终须不是个好结果。却不道是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若改行从善,做个小小经纪,也得过养身活命。”那大王早晚被他劝转,果然回心转意,把这门道路撇了,却去城市间赁下一处房屋,开了一个杂货店。遇闲暇的日子,也时常去寺院中,念佛持斋。

忽一日在家闲坐,对那大娘子道:“我虽是个翦径的出身,却也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每日间只是吓骗人东西,将来过日子,后来得有了你,一向买卖顺溜,今已改行从善。闲来追思既往,止曾枉杀了两个人,又冤陷了两个人,时常挂念。思欲做些功果,超度他们,一向未曾对你说知。”大娘子便道:“如何是枉杀了两个人?”那大王道:“一个是你的丈夫,前日在林子里的时节,他来撞我,我却杀了他。他须是个老人家,与我往日无仇,如今又谋了他老婆,他死也是不肯甘心的。”大娘子道:“不恁地时,我却那得与你厮守?这也是往事,休题了。”又问:“杀那一个,又是甚人?”那大王道:“说起来这个人,一发天理上放不过去,且又带累了两个人无辜偿命。是一年前,也是赌输了,身边并无一文,夜间便去掏摸些东西。不想到一家门首,见他门也不闩。推进去时,里面并无一人。摸到门里,只见一人醉倒在床,脚后却有一堆铜钱,便去摸他几贯。正待要走,却惊醒了。那人起来说道:‘这是我丈人家与我做本钱的,不争你偷去了,一家人口都是饿死。’起身抢出房门。正待声张起来,是我一时见他不是话头,却好一把劈柴斧头在我脚边,这叫做人极计生,绰起斧来,喝一声道,‘不是我,便是你。’两斧劈倒。却去房中将十五贯钱,尽数取了。后来打听得他,却连累了他家小老婆,与那一个后生,唤做崔宁,说他两人谋财害命,双双受了国家刑法。我虽是做了一世强人,只有这两桩人命,是天理人心打不过去的。早晚还要超度他,也是该的。”

那大娘子听说,暗暗地叫苦:“原来我的丈夫也吃这厮杀了,又连累我家二姐与那个后生无辜被戮。思量起来,是我不合当初执证他两人偿命,料他两人阴司中,也须放我不过。”

当下权且欢天喜地,并无他话。明日捉个空,便一迳到临安府前,叫起屈来。

那时换了一个新任府尹,才得半月,正值升厅,左右捉将那叫屈的妇人进来。刘大娘子到于阶下,放声大哭,哭罢,将那大王前后所为:“怎的杀了我丈夫刘贵。问官不肯推详,含糊了事,却将二姐与那崔宁,朦胧偿命。后来又怎的杀了老王,奸骗了奴家。今日天理昭然,一一是他亲口招承。伏乞相公高擡明镜,昭雪前冤。”说罢又哭。府尹见他情词可悯,即著人去捉那静山大王到来,用刑拷讯,与大娘子口词一些不差。即时问成死罪,奏过官里。待六十日限满,倒下圣旨来:“勘得静山大王谋财害命,连累无辜,准律: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斩加等,决不待时。原问官断狱失情,削职为民。

崔宁与陈氏枉死可怜,有司访其家,谅行优恤。王氏既系强徒威逼成亲,又能伸雪夫冤,著将贼人家产,一半没入官,一半给与王氏养赡终身。”刘大娘子当日往法场上,看决了静山大王,又取其头去祭献亡夫,并小娘子及崔宁,大哭一场,将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经念佛,追荐亡魂,尽老百年而绝。有诗为证:

善恶无分总丧躯,只因戏语酿殃危。劝君出话须诚实,口舌从来是祸基。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三十三-译文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宋本作《错斩崔宁》

聪明伶俐是天生的,愚笨痴呆未必是真的。嫉妒往往因为心胸狭窄,争斗常常因玩笑而起。九曲黄河心险恶,十重铁甲面目可憎。常常因为酒色而亡国,很少见到诗书误了好人。

这首诗,单说为人处世之难。只因为世道狭窄,人心难测,大道遥远,人情复杂。熙熙攘攘,都是为了利益而来;愚昧无知,都是带着祸患而去。持身保家,千变万化。所以古人说:“皱眉有皱眉的原因,笑有笑的原因。在皱眉和笑之间,最应该谨慎。”这个故事,单说一个官员,只因为酒后一时的玩笑话,结果导致家破人亡,害了几条性命。先引一个故事,权当做个开头。

却说宋朝时,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仅十八岁。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不到一个月,因为春榜动,选场开,魏生告别妻子,收拾行囊,上京应试。临别时,妻子嘱咐丈夫:“无论得不得官,早早回来,不要抛弃了恩爱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字,是我的前程,不劳贤妻忧虑。”告别后启程到京,果然一举成名,被授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在京中非常风光,少不得写了一封家书,派人接取家眷入京。信上先叙了寒暄及得官的事,后却写了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经娶了一个小老婆,专等夫人到京,同享荣华。”家人收了信,直接到家,见了夫人,称说贺喜。于是取家书呈上。夫人拆开看了,见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对家人道:“官人真是负恩。刚得官,就娶了二夫人。”家人便道:“小人在京,并没有见到有此事。想是官人开玩笑的话。夫人到京,便知真相,不要忧虑。”夫人道:“这么说,我也罢了。”但因为船只不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寻找方便的人,先寄一封平安家书到京中去。那寄书人到了京中,寻问新科魏榜眼的住所,下了家书,招待酒饭自回,不提。

却说魏生接信拆开来看,并无一句闲言闲语,只说道:“你在京中娶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魏生见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说话,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相访。京中寓所,不比在家宽敞,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无家眷在内,直至里面坐下,叙了些寒暄。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然翻看桌上的书帖,看见了这封家书,写得好笑,故意朗诵起来。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脸,说道:“这是没理的话。因为小弟戏谑了他,他便取笑写来的。”那同年呵呵大笑道:“这节事却是取笑不得的。”别了就去。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喜欢谈论,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传遍京中寓所。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将这桩事只当做风闻言事的一个小小新闻,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检,不宜居清要之职,降处外任。魏生懊恨无及。后来毕竟做官不顺,把锦片也似的一段美前程,轻易放过去了。

这便是一句戏言,毁了一个美官。今日再说一个官员,也只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两三个人,枉屈害了性命。却是为了什么?有诗为证:

世路崎岖实可哀,旁人笑口等闲开。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南宋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去那城中箭桥左侧,有个官员,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荐手中,却是时运不济。先前读书,后来看看不行,却去改业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买卖行中,更不是本行,又把本钱亏光了。渐渐大房改换小房,租得两三间房子,与同妻子王氏,年少齐眉。后因没有子嗣,娶下一个小娘子,姓陈,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这也是先前不十分穷薄的时,做下的勾当。至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那刘君荐,极是为人和气,乡里见爱,都称他刘官人:“你是一时运气不好,如此落魄,再过些时,定须有个亨通的日子。”说便是这般说,那得有些些好处?只是在家纳闷,无可奈何。

却说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近七旬,走来对刘官人说道:“家间老员外生日,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刘官人便道:“便是我日逐愁闷过日子,连那泰山的寿诞也都忘了。”便同妻子王氏,收拾随身衣服,打叠个包儿,交与老王背了,吩咐二姐:“看守家中,今日晚了,不能转回,明晚须索来家。”说了就去。离城二十馀里,到了丈人王员外家,叙了寒暄。当日坐间客众,丈人女婿,不好十分叙述许多穷相。到得客散,留在客房里宿歇。

直至天明,丈人却来与女婿攀话,说道:“姐夫,你须不是这般算计,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须计较一个常便。我女儿嫁了你,一生也指望丰衣足食,不成只是这等就罢了。”刘官人叹了一口气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个上山擒老虎易,开口告人难。如今的时势,再有谁似泰山这般怜念我的。只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劳而无功。”丈人便道:“这也难怪你说。老汉却是看你们不过,今日赉助你些少本钱,胡乱去开个柴米店,撰得些利息来过日子,却不好么?”刘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顾,可知是好。”

当下吃了午饭,丈人取出十五贯钱来,付与刘官人道:“姐夫,且将这些钱去,收拾起店面,开张有日,我便再应付你十贯。你妻子且留在此过几日,待有了开店日子,老汉亲送女儿到你家,就

来给你祝贺,你觉得怎么样?

刘官人一再感谢,背着钱径直出门,到了城里,天色已经晚了,却碰到了一个熟人,顺路经过他家门口。那个人也是做生意的,就和他商量了一会儿,觉得不错。于是去敲那个人的门,里面有人答应,出来作揖,问道:“老兄来访,有什么指教?”刘官人一一说明了情况。那个人便说:“小弟闲在家里,老兄用得着时,就来帮忙。”刘官人说:“这样很好。”当下谈了些生意的事情。那个人便留刘官人在家,摆上现成的酒菜,喝了几杯。刘官人酒量不好,便觉得有些迷糊,起身告辞,说:“今天打扰了,明天早上麻烦老兄到我家,商量生意。”那个人又送刘官人到路口,告别回家,不再多说。如果是同年生的朋友,并肩长大,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见得会受这样的灾祸。却让刘官人死得不如《五代史》中的李存孝,《汉书》中的彭越。

却说刘官人背着钱,一步一步挨到家中。敲门时已是点灯时分,小娘子二姐独自在家,没什么事做,守到天黑,关了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官人敲门,她哪里听得见。敲了好一会儿,才察觉,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刘官人进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从哪里挪来这笔钱,是做什么用的?”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意,二来怪她开门迟了,便戏言吓唬她,说:“说出来,又怕你见怪;不说时,又必须让你知道。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给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了十五贯钱。如果我有些好处,加利息赎你回来。如果还是像以前这样不顺,只好罢了。”

那小娘子听了,想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想信吧,他平时和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心。犹豫不决,只得再问:“虽然如此,也得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说:“如果通知你爹娘,这事肯定不成。你明天先到人家那里,我慢慢找人跟你爹娘说通,他们也怪不了我。”小娘子又问:“官人今天在哪里喝酒?”刘官人说:“就是把你典给人,写了文书,喝他的酒,才来的。”

小娘子又问:“大姐姐怎么不来?”刘官人说:“她因不忍见你分离,等你明天出了门才来,这也是我没计奈何,一言为定。”说完,暗地忍不住笑,不脱衣服,睡在床上,不觉睡去了。

那小娘子心里放不下:“不知他把我卖给什么样的人家?我得先去爹娘家说一声。就是他明天有人来要我,找到我家,也得有个下落。”沉吟了一会儿,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他酒醉,轻轻收拾了随身衣服,慢慢开了门出去,关上门。然后去左边一个相熟的邻居,叫朱三老儿家里,和朱三妈住了一夜,说:“丈夫今天无缘无故卖了我,我得先去跟爹娘说一声。麻烦你明天跟他说一声,既然有了主顾,可以和我丈夫一起到爹娘家来讨个明白,也得有个下落。”那邻居说:“小娘子说得有理,你只管自己去,我就跟刘官人说清楚。”过了一夜,小娘子告别去了。正是:

鳌鱼脱了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放下这一头。却说这里刘官人一觉睡到三更才醒,见桌上灯还没灭,小娘子不在身边。只以为她还在厨房收拾东西,便叫二姐讨茶喝。叫了一会儿,没人答应,正要挣扎起来,酒还没醒,不觉又睡去了。没想到却有一个做坏事的,白天赌输了钱,没处出气,晚上出来偷东西,正好到刘官人门口。因为小娘子出去了,门没关。那贼轻轻一推,门开了,蹑手蹑脚,直到房中,没人察觉。到了床前,灯火还亮着。

四周看看,没什么可拿的。摸到床上,见一个人朝里床睡去,脚后却有一堆青钱,便拿了几贯。不想惊醒了刘官人,起来喝道:“你太不讲理了。我从丈人家借了几贯钱来养家糊口,你偷了我的钱,怎么算?”那人也不回话,照面一拳,刘官人侧身躲过,便起身和这人扭打。那人见刘官人手脚灵活,便拔腿出房。刘官人不舍,抢出门来,一直追到厨房,正要叫邻居起来捉贼。那人急了,正好没处出气,却见明晃晃一把劈柴斧头,正在手边:也是人急智生,被他抓起,一斧正中刘官人面门,倒地死了,又复一斧,砍倒一边。眼见得刘官人不活了,呜呼哀哉,伏惟尚飨。那人便说:“一不做,二不休,是你来赶我,不是我来找你。”索性翻身入房,拿了十五贯钱。扯条单被,包裹得停当,拽扎得爽利,出门,关上门就走,不再多说。

第二天早上邻居起来,见刘官人家门也没开,并无人声,叫道:“刘官人,天亮了。”里面没人答应,推门进去,只见门也没关。直到里面,见刘官人被劈死在地:“他家大娘子,两天前已经回娘家去了,小娘子怎么不见了?”免不得声张起来。

却有昨夜小娘子借宿的邻居朱三老儿说:“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到我家住,说:刘官人无缘无故卖了她,她径直先到爹娘家去了,让我跟刘官人说,既然有了主顾,可以和他一起到爹娘家来,讨个明白。现在一面派人去追她回来,就有下落;一面派人去报他大娘子到来,再作处理。”众人都说:“说得对。”

先派人到王老员外家报了凶信。

老员外和女儿大哭起来,对那人说:“昨天好端端出门,老汉送他十五贯钱,让他将来作本钱,怎么就这样被人杀了?”

那去的人说:“好让老员外大娘子知道,昨天刘官人回来时,已经昏

天色已黑,我们喝得半醉,不知道他有钱没钱,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只是今天早上,刘官人家的门半开着,大家推门进去,发现刘官人被杀死在地上,十五贯钱一文也不见了,小娘子也不见了踪影。

事情传开后,左邻的朱三老儿出来说,他家的小娘子昨晚黄昏时分曾借宿在他家。

小娘子说:‘刘官人无缘无故把我典当给别人了。’

小娘子说要告诉爹娘一声,住了一晚,今天一早自己走了。

现在大家商量,一方面去通知大娘子与老员外,另一方面派人去追小娘子。

如果半路追不上,就直接去她爹娘家,无论如何要把她追回来,问个明白。

老员外与大娘子必须亲自走一趟,为刘官人讨个公道。”

老员外与大娘子急忙收拾出发,招待来人酒饭,三步并作两步,赶进城去,暂且不提。

却说那小娘子清早从邻居家出来,沿着路走,走不到一两里路,脚疼得走不动了,坐在路边。

这时看到一个年轻人,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直缝宽衫,背上背着一个搭膊,里面装着铜钱,脚穿丝鞋净袜,径直走上前来。

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眼,虽然没有十分美貌,但也眉清目秀,脸如莲花,眼神妩媚,十分动人。

正是:

野花格外艳丽,村酒醉人更多。

那年轻人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独自一人,是要去哪里?”

小娘子回礼道:“奴家要去爹娘家,因为走不动了,暂时在这里休息。”

接着问:“哥哥是从哪里来的?现在要去哪里?”

那年轻人拱手道:“小人是村里人,因为去城里卖了丝帐,赚了些钱,现在要去褚家堂那边。”

小娘子说:“请哥哥帮忙,奴家的爹娘也在褚家堂附近,如果哥哥能带奴家一起走一段路,那就太好了。”

那年轻人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既然这样,小人愿意陪小娘子一起走。”

两人一起赶路,走了不到两三里地,只见后面两个人飞快地追了上来。

他们跑得汗流浃背,衣襟敞开,连声喊道:“前面的小娘子慢走,我有话要说。”

小娘子和那年轻人见他们追得奇怪,都停下了脚步。

后面两个人追到跟前,见到小娘子和那年轻人,不由分说,一人抓住一个,说道:“你们干得好事。这是要去哪里?”

小娘子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两个邻居,其中一个就是昨晚借宿的主人。

小娘子便说:“昨晚我已经告诉公公了,丈夫无缘无故把我卖了,我要去告诉爹娘;今天你们追来,有什么话说?”

朱三老说:“我不管这些闲事,只是你家里出了人命案子,你必须回去对质。”

小娘子说:“丈夫卖我,昨天钱已经带回家了,有什么人命案子?我就是不去。”

朱三老说:“你倒是自在。如果你真的不去,我们就叫地方上的人来抓杀人贼,不然我们也会被连累。你们这里也不得安宁。”

那年轻人见事情不妙,便对小娘子说:“既然这样,小娘子只能回去了,我自己走吧。”

那两个追来的邻居齐声喊道:“如果你不在就算了,既然你和小娘子一起走,你也走不了。”

那年轻人说:“真是奇怪,我只是半路遇见小娘子,偶然陪她走了一段路,怎么就要逼我回去?”

朱三老说:“他家出了人命案子,不能放你走,否则官司就没法打了。”

当下不容小娘子和那年轻人做主。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说:“年轻人你不能走。你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去一趟又何妨。”

那两个追来的邻居说:“如果你不去,就是心虚,我们不会放过你。”

四个人只好一起往回走。

到了刘官人家门口,场面十分热闹。

小娘子进去一看,只见刘官人被斧头劈倒在地死了,床上的十五贯钱一文也不见了。

她张着嘴说不出话,舌头也缩不回去。

那年轻人也慌了,说:“我怎么这么倒霉。无缘无故陪小娘子走了一段路,结果成了嫌疑人。”

大家都在哄闹。

正在混乱之际,王老员外和女儿一步一颠地走回家来,看到女婿的尸体,哭了一场,然后对小娘子说:“你怎么杀了丈夫?抢了十五贯钱,逃了出去?今天天理昭然,你还有什么话说。”

小娘子说:“十五贯钱确实是有的。只是昨晚丈夫回来,说是没办法,把我典当给别人,典得十五贯钱,说今天就要我去他家。

我不知道他把我典给谁,所以先去告诉爹娘,趁他睡着,把这十五贯钱堆在他脚后边,关上门,借朱三老家住了一晚,今早自己去爹娘家告诉。

临走时,还让朱三老告诉我丈夫,既然有了主顾,就一起去我爹娘家交割,却不知为什么他死在这里。”

大娘子说:“你倒是会编。我父亲昨天明明把十五贯钱给他带回来养家,他怎么会骗你说这是典当的钱?这是你这两天独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见家里穷困,无心守家,看到十五贯钱,一时起了贪念,杀了丈夫,抢了钱,还耍手段,借宿邻居家一晚,和那男人合谋逃走。

现在你跟着一个男人一起走,还有什么话说,抵赖得了吗?”

大家齐声说:“大娘子说得有理。”

又对那年轻人说:“年轻人,你怎么和小娘子合谋杀夫?还暗中约定在僻静处等她一起逃走,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说:“小人姓崔名宁,和那个娘子素不相识。小人昨晚进城,卖了几贯丝钱,路上遇见小娘子,偶然问起她要去哪里,她一个人走。

小娘子说和我同路,所以一起走,却不知道前后的事情。”

大家哪里肯听他解释,搜查他的搭膊,正好是十五贯钱,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大家齐声喊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和小娘子杀了人,拐了钱财。”

盗走了妇女,一起逃往他乡,却连累了我们地方的邻里打了一场无头官司。

当时大娘子抓住了小娘子,王老员外抓住了崔宁,四邻都是证人,一起闹哄哄地进了临安府。

府尹听说有杀人案件,立即升堂,叫来所有涉案人员,逐一从头陈述。

先是王老员外上前,告状说:“大人在上,小人是本府村庄的人,年近六十,只有一个女儿。早年嫁给了本府城中的刘贵为妻,后来因为没有儿子,娶了陈氏为妾,称为二姐。一家三口在家过日子,一直和睦。只因为前天是小人的生日,派人接女儿女婿回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因为看到女婿家中没有生计,无法养活自己,就给了女婿十五贯钱作为本钱,让他开店谋生。二姐则在家看守。到了昨晚,女婿回家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被斧头劈死了,二姐却和一个叫崔宁的年轻人一起逃走,被人追捕到这里。希望大人可怜小人的女婿,死得不明不白,奸夫淫妇,赃物证据都在,恳请大人明断。”

府尹听了这些,便叫陈氏上来:“你为何与奸夫一起杀死了亲夫,劫走了钱,与人一起逃走,这是什么道理?”

二姐告道:“小妇人嫁给刘贵,虽然是做小老婆,但他对我很好,大娘子也很贤惠,怎么会起这种歹心?只是昨晚丈夫回来,喝得半醉,背着十五贯钱进门。小妇人问他钱的来历,丈夫说,因为养不起我,把我典当给别人,典得了十五贯身价,又不告诉我爹娘,明天就要我去他家。小妇人慌了,连夜出门,走到邻居家里,借宿了一晚。今天一早直接去了爹娘家,让他们对丈夫说,既然卖了我有了主顾,可以到我爹娘家来交割。

刚走到半路,却见昨晚借宿的邻居赶来,抓住了小妇人回来,却不知道丈夫被杀的缘由。”

府尹喝道:“胡说。这十五贯钱,明明是他丈人和女婿的,你却说成是典你的身价,显然是在胡说八道。况且一个妇人家,怎么会在黑夜行走?这一定是脱身之计。这件事绝不是你一个妇人家能做的,一定有奸夫帮你谋财害命,你从实招来。”

那小娘子正要分辩,只见几家邻居一起跪上去告道:“大人的话,真是青天。他家小娘子,昨晚确实借宿在左邻第二家,今天一早她自己走了。我们看到他丈夫被杀,一面派人去追,追到半路,却见小娘子和那个年轻人一起走,死活不肯回来。我们勉强把他抓回来,又一面派人去接他大娘子和丈人,到时,说昨天有十五贯钱,给了女婿做生意的。现在女婿死了,这钱不知去了哪里。再三问那个娘子时,她说:她出门时,把钱堆在床上。却去搜那年轻人身边,十五贯钱,分文不少。这不是小娘子和那年轻人通奸作恶吗?赃物证据分明,怎么赖得掉?”

府尹听了他们的话,觉得有理,便叫那年轻人上来道:“天子脚下,怎能容你这样胡作非为?你为何谋害了他的小老婆,劫走了十五贯钱,杀死了亲夫,今天一起逃往何处?从实招来。”

那年轻人说:“小人姓崔名宁,是乡村人。昨天去城里卖了丝,卖得这十五贯钱。

今天早上偶然在路上碰到这小娘子,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哪里知道她家发生了杀人案件?”

府尹大怒喝道:“胡说。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家丢了十五贯钱,你卖的丝也正好是十五贯钱,这分明是在狡辩。况且别人的妻子不要爱,别人的马不要骑,你既然和那妇人没什么关系,怎么会和她同行共宿?你这等顽皮赖骨,不打怎么会招?”

当时众人把崔宁和小娘子打得死去活来,拷打了一顿。那边王老员外和女儿以及一帮邻居,口口声声咬定他们二人。府尹也巴不得尽快了结这案子。拷问一番,可怜崔宁和小娘子,受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说是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亲夫,劫了十五贯钱,和奸夫一起逃走是实。左邻右舍都画了“十”字,将两人戴上大枷,送进死囚牢里。把这十五贯钱,还给原主,也只能给衙门中人做使用,还不够。府尹整理好案卷,奏报朝廷,部里批复下来,圣旨说:“崔宁不该奸骗人妻,谋财害命,依律处斩。陈氏不该通同奸夫,杀死亲夫,大逆不道,凌迟示众。”当时读了招供状,从大牢里提出二人来,当堂判了一个斩字,一个剐字,押赴刑场,行刑示众。两人浑身是嘴,也难分辩。正是:

哑巴尝黄蘖的苦味,难把苦口对人言。

看官听我说:这段公案,如果真是小娘子和崔宁谋财害命的时候,他们应该连夜逃往他方,怎么又会去邻居家借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又去了爹娘家,却被人抓住了?这段冤枉,仔细推敲就能明白。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在拷打之下,什么都能招出来。冥冥之中,积了阴德,远在儿孙近在身。他们两个冤魂,也不会放过你。所以做官的切不可随意断案,任情用刑,也要求个公平公正。有道是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真是可叹啊。

闲话不提。却说那刘大娘子回到家中,设了灵位,守孝过日子。父亲王老员外劝她改嫁,大娘子说:“不要说三年之久,也要等到小祥之后。”父亲答应了,自己走了。时间过得很快,大娘子在家,苦苦支撑,将近一年。父亲见她守不住了,便叫家里的老王去接她,说:“叫大娘子收拾回家,给刘官人做了周年,改嫁吧。”大娘子没办法,细想父亲的话也有道理,收拾了包裹,和老王一起背着,和邻居告别,暂时离开,再回来。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阵狂风暴雨,只得找路,往一片林子去躲,不想走错了路。正是:

猪羊进了屠宰场,一步步走向死路。

走进林子里,只听林子背后,大喝一声:“我是静山大王在此。行人停下,须把买路钱给我。”

娘子和老王都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人跳了出来:头上戴着红色的凹面巾,身穿一件旧战袍,腰间系着红色的绢带,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皮靴,手里拿着一把朴刀。

他挥舞着刀冲过来。老王觉得自己难逃一死,便说:“你这个拦路抢劫的强盗。我认得你,今天我就用这条老命跟你拼了。”说完一头撞过去,结果被他躲开了。老王用力过猛,摔倒在地。那人大怒道:“这老家伙太无礼了。”接着连刺了几刀,血流满地,老王显然活不成了。

刘大娘子见他如此凶猛,知道自己逃不掉,便心生一计,叫做“脱空计”,拍手叫道:“杀得好!”那人便停下手,瞪大眼睛问道:“这是你什么人?”大娘子假装谦卑地回答:“我不幸丧夫,被媒人骗了,嫁给了这个老头,他只会吃饭。今天大王杀了他,也算是替我除了一害。”那人见大娘子如此顺从,又长得有几分姿色,便问:“你愿意跟我做个压寨夫人吗?”大娘子想了想,无计可施,便说:“愿意服侍大王。”那人转怒为喜,收起刀杖,把老王的尸体扔进山涧,带着刘大娘子来到一处庄园,路上很是曲折。只见那人从地上捡起一些土块,扔到屋顶上,里面便有人出来开门。到了草堂上,他吩咐杀羊备酒,与刘大娘子成亲。两人倒也聊得来。正所谓:

明知不是好伴侣,但事急只能暂时相随。

没想到那大王自从娶了刘大娘子后,不到半年,接连发了几笔大财,家里也变得富裕了。大娘子很有见识,早晚用好言好语劝他:“自古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我们俩下半辈子已经够吃够用了,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终究不会有好结果。梁园虽好,但不是久留之地,不如改行从善,做点小生意,也能养活自己。”那大王早晚被她劝服,果然回心转意,放弃了强盗生涯,去城里租了一处房子,开了一家杂货店。闲暇时,也常去寺院念佛持斋。

有一天,他在家闲坐,对大娘子说:“我虽然是个强盗出身,但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以前每天只是吓唬人、骗人钱财过日子,后来有了你,生意也顺了,现在已经改行从善。闲来想想过去,曾经枉杀了两个人,还冤枉了两个人,心里一直挂念。想为他们做些功德,超度他们,一直没告诉你。”大娘子问:“你枉杀了哪两个人?”那大王说:“一个是你的丈夫,那天在树林里,他撞我,我就杀了他。他是个老人,和我往日无仇,如今我又占了他老婆,他死也不会甘心。”大娘子说:“要不是这样,我怎么能和你在一起?这也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又问:“你杀的另一个人是谁?”那大王说:“说起这个人,更是天理难容,还连累了两个无辜的人偿命。一年前,我赌输了,身无分文,晚上就去偷东西。没想到到了一家门口,发现门没锁。推门进去,里面没人。摸到屋里,只见一个人醉倒在床上,脚边有一堆铜钱,我就拿了几贯。正要走,那人醒了。他起来说:‘这是我岳父给我做本钱的,你偷走了,我们一家人都得饿死。’说完就冲出房门。我见他不对劲,正好脚边有一把劈柴斧头,情急之下,拿起斧头,喝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两斧头把他劈死了。然后我把房里的十五贯钱全拿走了。后来听说,这件事连累了他的小老婆和一个年轻人,叫崔宁,说他们谋财害命,结果双双被处死。我虽然做了一辈子强盗,但这两条人命,实在是天理难容。早晚得超度他们,这也是应该的。”

大娘子听了,心里暗暗叫苦:“原来我的丈夫也是被他杀的,还连累了我家二姐和那个年轻人无辜被杀。想起来,是我不该当初指证他们偿命,估计他们在阴间也不会放过我。”

当时她表面上装作高兴,没有多说什么。第二天找了个机会,直接跑到临安府前喊冤。

那时正好换了一个新任府尹,刚上任半个月,正在升堂,左右把喊冤的妇人带进来。刘大娘子走到台阶下,放声大哭,哭完后,把大王的所作所为一一陈述:“他杀了我丈夫刘贵。审案的官员不肯细查,草草了事,结果让二姐和崔宁无辜偿命。后来他又杀了老王,骗了我。今天天理昭然,他自己亲口承认了。请大人明察,还我清白。”说完又哭。府尹见她情词恳切,便派人去抓静山大王,严刑拷问,结果与大娘子的供词完全一致。府尹立即判他死罪,上报朝廷。六十天后,圣旨下来:“静山大王谋财害命,连累无辜,按律: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斩立决。原审官员断案失职,削职为民。

崔宁和陈氏无辜枉死,官府应访查其家属,给予优抚。王氏被强盗威逼成亲,又能为夫伸冤,应将强盗家产一半充公,一半给王氏终身赡养。”刘大娘子当天去法场,看着静山大王被处决,又取了他的头去祭奠亡夫、二姐和崔宁,大哭一场,把一半家产捐给尼姑庵,自己早晚念经拜佛,超度亡魂,直到终老。有诗为证:

善恶不分终丧命,只因戏言酿祸端。劝君说话要诚实,口舌从来是祸根。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三十三-注解

十五贯:古代货币单位,一贯等于一千文钱,十五贯即一万五千文钱。

戏言成巧祸:指因玩笑话而意外引发的灾祸。

错斩崔宁:宋代话本小说,讲述因误会而错杀无辜的故事,与本文主题相似。

颦有为颦,笑有为笑:出自《庄子·盗跖》,意指人的表情和言行都有其背后的原因和意义。

榜眼:科举考试中殿试的第二名。

同年:科举考试中同一年考中进士的人。

清要之职:指朝廷中的重要职位。

临安:南宋的都城,今杭州。

汴京:北宋的都城,今开封。

箭桥:临安城中的一座桥,具体位置不详。

王员外:员外是古代对富户或退职官员的尊称,王员外即姓王的员外。

泰山:古代对岳父的尊称。

刘官人:官人是对男子的尊称,通常用于称呼有一定社会地位或官职的人。刘官人在这里指的是故事中的男性角色。

二姐:刘官人的妻子,故事中的主要女性角色,因丈夫的谎言而感到困惑和恐惧。

十五贯钱:古代货币单位,一贯等于一千文钱。

朱三老儿:刘官人的邻居,二姐在逃离家后寻求帮助的人。

劈柴斧头:一种常见的家用工具,用于劈柴,但在故事中被用作凶器。

王老员外:二姐的父亲,故事中的次要角色,对女儿的遭遇感到悲痛。

小娘子:古代对年轻女子的称呼,通常指未婚或已婚的年轻女性,带有一定的尊重意味。

朱三老:朱三老是对年长男子的称呼,通常用于称呼村中的长者或有威望的人。

老员外:员外是古代对有财富或地位的男子的尊称,通常指地主或富商。老员外在这里指的是故事中的长者角色。

大娘子:大娘子是对已婚妇女的尊称,通常指家中的主妇或有地位的女性。

褚家堂:褚家堂是一个地名,可能是故事中某个村庄或城镇的名称。

崔宁:崔宁是故事中的一个男性角色,姓崔名宁,可能是故事中的关键人物。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是一句成语,出自《老子》,意思是天道如网,虽然看似稀疏,但不会漏掉任何罪恶,最终会惩罚作恶之人。

府尹:古代地方行政长官,负责管理一府的事务。

凌迟:古代一种极刑,即“千刀万剐”,用于惩罚罪大恶极的犯人。

大逆不道:古代法律中的重罪,指对君主或家族的严重背叛行为,通常处以极刑。

死囚牢:古代关押死刑犯的牢房。

静山大王:故事中的强盗头领的称号。

乾红凹面巾:一种古代的头巾,颜色为深红色,形状中间凹陷,常用于武士或强盗等角色。

旧战袍:指曾经在战场上穿过的战袍,象征着过去的战斗经历。

红绢搭膊裹肚:用红色绢布制成的腰带,用于固定衣物,同时也是一种装饰。

乌皮皂靴:黑色皮革制成的靴子,通常为武士或官员所穿。

朴刀:一种古代的长柄刀,刀身较宽,常用于战斗或砍伐。

翦径的毛团:指拦路抢劫的强盗,带有贬义。

脱空计:一种计谋,指通过假装顺从或赞同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压寨夫人:指强盗头领的妻子,通常是被强迫或诱骗成为其配偶。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比喻虽然环境优美,但不适合长期居住或留恋。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比喻从事危险职业的人难免会遇到不幸。

临安府:南宋时期的都城,今杭州。

决了静山大王:指对静山大王执行死刑。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三十三-评注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是宋代话本小说中的一篇,讲述了因一句玩笑话而引发的悲剧故事。本文通过魏鹏举和刘贵两个官人的经历,揭示了人性中的嫉妒、轻率以及社会中的世态炎凉。

首先,魏鹏举的故事反映了科举制度下的官场险恶。魏鹏举因一句戏言被同年传播,最终导致仕途受阻。这一情节揭示了官场中的人际关系复杂,嫉妒和谣言可以轻易毁掉一个人的前程。魏鹏举的遭遇也反映了古代社会中,个人命运往往受到外界因素的极大影响,即便是无心之言也可能带来严重的后果。

其次,刘贵的故事则展现了普通人在社会中的挣扎与无奈。刘贵原本是读书人,但因时运不济,转而经商,却依然无法摆脱贫困。他的岳父王员外虽然给予了他经济上的帮助,但这种帮助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他的命运。刘贵的经历反映了古代社会中,普通百姓在面对生活困境时的无力感,即便是亲友的帮助也难以扭转乾坤。

从艺术特色上看,本文采用了话本小说常见的叙事手法,通过两个独立的故事串联起主题,既增强了故事的趣味性,又深化了主题的表达。作者在叙述中巧妙地运用了对比手法,魏鹏举和刘贵的命运虽然不同,但都因一句戏言而陷入困境,这种对比使得故事更具讽刺意味。

此外,本文的语言风格简洁明快,对话生动,符合话本小说的特点。作者通过人物的对话和心理描写,展现了人物的性格和情感变化,使得故事更加真实可信。例如,魏鹏举在接到妻子家书时的反应,以及刘贵在面对岳父帮助时的无奈,都通过细腻的描写得以体现。

从历史价值来看,本文不仅反映了宋代社会的现实问题,如科举制度的弊端、官场的腐败、普通百姓的生活困境等,还揭示了人性中的弱点,如嫉妒、轻率等。这些内容为我们了解宋代社会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总的来说,《十五贯戏言成巧祸》通过两个官人的故事,揭示了古代社会中因一句戏言而引发的悲剧,反映了人性中的弱点和社会中的世态炎凉。本文不仅在艺术上具有较高的成就,也在历史和文化上具有重要的价值。

这段文本出自中国古代小说,通过刘官人和二姐的故事,展现了古代社会中小人物的生活困境和道德抉择。刘官人因经济压力而选择欺骗妻子,谎称将她典当,这一行为不仅揭示了当时社会的经济压力,也反映了人性的复杂和道德的模糊。

二姐的反应则体现了古代女性的无助和依赖。她在面对丈夫的谎言时,既感到恐惧又无法完全相信,最终选择逃离家庭寻求帮助。这一行为不仅展示了她的智慧和勇气,也反映了当时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和处境。

故事中的朱三老儿和王老员外等角色,虽然出场不多,但他们的存在丰富了故事的社会背景,展现了邻里关系和家庭关系的复杂性。朱三老儿的帮助和王老员外的悲痛,都加深了故事的情感深度和社会意义。

从艺术特色上看,这段文本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和生动的对话,成功地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和紧张的情节发展。刘官人的谎言和二姐的逃离,构成了故事的主要冲突,而最终的悲剧结局则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弱点和社会的残酷。

历史价值方面,这段文本不仅反映了古代社会的经济状况和家庭关系,也揭示了当时社会的道德观念和法律制度。通过刘官人和二姐的故事,我们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古代社会的复杂性和人性的多面性。

这段古文出自明代小说《醒世恒言》中的《十五贯戏言成巧祸》,讲述了一个因误会而引发的悲剧故事。故事通过一系列巧合和误会,揭示了人性中的贪婪、猜疑和误解,最终导致了不可挽回的悲剧。

从文化内涵来看,这段故事反映了古代社会中的一些普遍现象,如婚姻中的买卖、女性的地位低下、以及社会对女性的不公待遇。小娘子被丈夫典卖的情节,揭示了古代女性在婚姻中的被动地位,她们往往被视为财产,可以被随意买卖。这种社会现象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反映了古代社会的性别不平等。

从艺术特色来看,这段故事采用了典型的民间故事叙述方式,情节紧凑,悬念迭起。故事通过一系列巧合和误会,逐步推进情节发展,最终达到高潮。作者通过细腻的描写和生动的对话,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如小娘子的无辜与无奈,崔宁的冤枉与无助,以及周围人的猜疑与偏见。这些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从历史价值来看,这段故事不仅反映了古代社会的婚姻制度和性别观念,还揭示了当时社会的法律和道德观念。故事中的误会和冤案,反映了古代司法制度的不完善和人们对法律的依赖与不信任。同时,故事中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一成语,也体现了古代人们对天道的信仰和对善恶有报的期待。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一个悲剧性的故事,揭示了古代社会中的一些深层次问题,如性别不平等、司法不公等。同时,故事的艺术表现力和人物塑造也展现了古代文学的魅力,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和历史价值。

这段古文出自明代小说《醒世恒言》中的《十五贯戏言成巧祸》,故事通过一个冤案揭示了古代司法制度的弊端和人性的复杂。故事中的陈氏和崔宁被冤枉为谋财害命的凶手,最终屈打成招,惨遭极刑。这一情节反映了古代司法审判中的不公与草率,尤其是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官员往往依赖酷刑逼供,导致冤假错案频发。

从文化内涵来看,故事通过陈氏和崔宁的悲剧,揭示了古代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歧视。陈氏作为妾室,地位低下,面对丈夫的出卖和社会的偏见,她无力自辩,最终成为冤案的牺牲品。这一情节反映了古代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弱势地位,以及她们在面对不公时的无奈与无助。

从艺术特色来看,作者通过细腻的描写和紧凑的情节安排,成功塑造了陈氏和崔宁的悲剧形象。故事中的对话和细节描写生动传神,尤其是陈氏在府尹面前的辩解,既表现了她内心的恐惧与无助,也揭示了官员的武断与偏见。此外,故事结尾的“哑子谩尝黄蘖味,难将苦口对人言”一句,以比喻的手法形象地表达了陈氏和崔宁的冤屈与无奈,增强了故事的悲剧色彩。

从历史价值来看,这段故事不仅是对古代司法制度的批判,也是对人性善恶的深刻探讨。故事中的府尹为了尽快结案,不顾事实真相,草率判决,反映了古代司法制度中的腐败与不公。而陈氏和崔宁的冤屈则揭示了普通百姓在面对强权时的无力与无奈。这一情节具有深刻的社会批判意义,提醒人们在司法审判中应秉持公正与审慎,避免冤假错案的发生。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一个冤案的故事,深刻揭示了古代社会的司法弊端、女性地位的低下以及人性的复杂。它不仅具有较高的文学艺术价值,也具有重要的历史和社会意义。

这段古文出自《警世通言》中的《静山大王》故事,通过刘大娘子的遭遇,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正义与邪恶、道德与法律的冲突。故事以刘大娘子被迫成为强盗头领的妻子为开端,通过她的智慧和勇气,最终揭露了静山大王的罪行,并使其受到法律的制裁。

从文化内涵来看,故事反映了古代社会对女性地位的压抑和女性在困境中的智慧与坚韧。刘大娘子虽然被迫成为强盗的妻子,但她并没有屈服于命运,而是通过巧妙的计谋和坚定的意志,最终为自己和亡夫讨回了公道。这种女性形象在古代文学中并不多见,体现了作者对女性智慧和勇气的赞美。

从艺术特色来看,故事通过细腻的描写和生动的对话,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静山大王的凶残与刘大娘子的机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增强了故事的戏剧性。同时,故事中的情节紧凑,悬念迭起,引人入胜。

从历史价值来看,故事揭示了古代社会中的法律问题和道德困境。静山大王的罪行虽然最终被揭露,但在此之前,无辜的崔宁和陈氏却因冤屈而丧命,反映了古代司法制度的不完善和冤假错案的普遍存在。同时,故事也通过刘大娘子的行为,传递了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道德观念。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不仅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还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深刻的社会寓意,反映了古代社会的复杂性和人性的多面性。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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