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冯梦龙(1574年—1646年),字犹龙,明代文学家、戏曲家。他一生致力于通俗文学的创作与整理,编撰了“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
年代:明代(17世纪初)。
内容简要:共40篇白话短篇小说,内容多取材于民间故事,涉及爱情、婚姻、官场、社会风俗等。书中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通俗的语言,反映了明代社会的现实生活,是研究明代文学和社会文化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一-原文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风水人间不可无,也须阴骘两相扶。时人不解苍天意,枉使身心著意图。
话说近代浙江衢州府,有一人姓王名奉,哥哥姓王名春。弟兄各生一女,王春的女儿名唤琼英,王奉的叫做琼真。琼英许配本郡一个富家潘百万之子潘华,琼真许配本郡萧别驾之子萧雅;都是自小聘定的。琼英方年十岁,母亲先丧,父亲继殁。那王春临终之时,将女儿琼英托与其弟,嘱咐道:“我并无子嗣,只有此女,你把做嫡女看成。待其长成,好好嫁去潘家。你嫂嫂所遗房奁衣饰之类,尽数与之。有潘家原聘财礼置下庄田,就把与他做脂粉之费。莫负吾言!”嘱罢,气绝。殡葬事毕,王奉将侄女琼英接回家中,与女儿琼真作伴。
忽一年元旦,潘华和萧雅不约而同到王奉家来拜年。那潘华生得粉脸朱唇,如美女一般,人都称玉孩童。萧雅一脸麻子,眼齿好似飞天夜叉模样。一美一丑,相形起来,那标致的越觉美玉增辉,那丑陋的越觉泥涂无色。况且潘华衣服炫丽,有心卖富,脱一通换一通。那萧雅是老实人家,不以穿著为事。常言道:“佛是金装,人是衣装。”世人眼孔浅的多,只有皮相,没有骨相。王家若男若女,若大若小,哪一个不欣羡潘小官人美貌,如潘安再出;暗暗地颠唇簸嘴,批点那飞天夜叉之丑。王奉自己也看不过,心上好不快活。
不一日,萧别驾卒于任所,萧雅奔丧,扶柩而回。他虽是个世家,累代清官,家无馀积,自别驾死后,日渐消索。潘百万昃个暴富,家事日盛一日。王奉忽起一个不良之心,想道:“萧家甚穷,女婿又丑;潘家又富,女婿又标致。何不把琼英。琼真暗地兑转,谁人知道?也不教亲生女儿在穷汉家受苦。”主意已定,到临嫁之时,将琼真充做侄女,嫁与潘家,哥哥所遗衣饰庄田之类,都把他去。却将琼英反为己女,嫁与那飞天夜叉为配,自己薄薄备些妆奁嫁送。琼英但叔叔做主,敢怒而不敢言。
谁知嫁后,那潘华自恃家富,不习诗书,不务生理,专一赌为事。父亲累训不从,气愤而亡。潘华益无顾忌,日逐与无赖小人,酒食游戏。不上十年,把百万家资败得罄尽,寸土俱无。丈人屡次周给他,如炭中沃雪,全然不济。结末迫于冻馁,瞒著丈人,要引浑家去投靠人家为奴。王奉闻知此信,将女儿琼真接回家中养老,不许女婿上门。潘华流落他乡,不知下落。那萧雅勤苦攻书,后来一举成名,直做到尚书地位;琼英封一品夫人。有诗为证:
目前贫富非为准,久后穷通未可知。
颠倒任君瞒昧做,鬼神昭监定无私。
看官,你道为何说这王奉嫁女这一事?只为世人但顾眼前,不思日后,只要损人利己。岂知人有百算,天只有一算。你心下想得滑碌碌的一条路,天未必随你走哩,还是平日行善为高。今日说一段话本,正与王奉相反,唤做《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这桩故事,出在梁、唐、晋、汉、周五代之季。其时周太祖郭威在位,改元广顺。虽居正统之尊,未就混一之势。四方割据称雄者,还有几处,共是五国三镇。
哪五国?周郭威南汉刘晟北汉刘南唐李昇蜀孟知祥
哪三镇?吴越钱湖南周行逢荆南高季昌
单说南唐李氏有国,辖下江州地方。内中单表江州德化县一个知县,姓石名璧,原是抚州临川县人氏,流寓建康。四旬之外,丧了夫人,又无儿子,止有八岁亲女月香,和一个养娘随任。那官人为官清正,单吃德化县中一口水。又且听讼明决,雪冤理滞,果然政简刑清,民安盗息。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于膝上教他识字,又或叫养娘和他下棋、蹴踘,百般顽耍,他从旁教导。只为无娘之女,十分爱惜。一日,养娘和月香在庭中蹴那小小球儿为戏。养娘一脚踢起,得劫重了些,那球击地而起,连跳几跳,的溜溜滚去,滚入一个地穴里。那地穴约有二三尺深,原是埋缸贮水的所在。养娘手短搅他不著,正待跳下穴中去拾取球儿,石璧道:“且住!”问女儿月香道:“你有甚计较,使球儿自走出来么?”月香想了一想,便道:“有计了!”即教养娘去提过一桶水来,倾在穴内。那球便浮在水面。再倾一桶,穴中水满,其球随水而出。石璧本是要试女孩儿的聪明,见其取水出球,智意过人,不胜之喜。
闲话休叙。那官人在任不上二年,谁知命里官星不现,飞祸相侵。忽一夜仓中失火,急救时,已烧损官粮千馀石。那时米贵,一石值一贯五百。乱离之际,军粮最重。南唐法度,凡官府破耗军粮至三百石者,即行处斩。只为石璧是个清官,又且火灾天数,非关本官私弊。上官都替他分解保奏。唐主怒犹未息,将本官削职,要他赔偿。估价共该一千五百馀两。把家私变卖,未尽其半。石璧被本府软监,追逼不过,郁成一病,数日而死。遗下女儿和养娘二口,少不得著落牙婆官卖,取价偿官。这等苦楚,分明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却说本县有个百姓,叫做贾昌,昔年被人诬陷,坐假人命事,问成死罪在狱,亏石知县到任,审出冤情,将他释放。贾昌衔保家活命之恩,无从报效。一向在外为商,近日方回。正值石知县身死,即往抚尸恸哭,备办衣裳棺木,与他殡殓。合家挂孝,买地营葬。又闻得所欠官粮尚多,欲待替他赔补几分,怕钱粮干纪,不敢开端惹祸。见说小姐和养娘都著落牙婆官卖,慌忙带了银
子,到李牙婆家,问要多少身价。
李牙婆取出朱批的官票来看:养娘十六岁,只判得三十两;月香十岁,到判了五十两。却是为何?月香虽然年小,容貌秀美可爱;养娘不过粗使之婢,故此判价不等。
贾昌并无吝色,身边取出银包,兑足了八十两纹银,交付牙婆,又谢他五两银子,即时领取二人回家。
李牙婆把两个身价交纳官库。地方呈明石知县家财人口变卖都尽,上官只得在别项挪移贴补,不在话下。
却说月香自从父亲死后,没一刻不啼啼哭哭。乞日又不认得贾昌是甚么人,买他归去,必然落于下贱,一路痛哭不已。
养娘道:“小姐,你今番到人家去,不比在老爷身边,只管啼哭,必遭打骂。”
月香听说,愈觉悲伤。
谁知贾昌一片仁义之心,领到家中,与老婆相见,对老婆说:“此乃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一个就是伏侍小姐的养娘。我当初若没有恩人,此身死于绁缧。今日见他小姐,如见恩人之面。你可另收拾一间香房,教他两个住下,好茶好饭供待他,不可怠慢。后来倘有亲族来访,那时送还,也尽我一点报效之心。不然之时,待他长成,就本县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夫一妇,嫁他出去,恩人坟墓也有个亲人看觑。那个养娘依旧得他伏侍小姐,等他两个作伴,做些女工,不要他在外答应。”
月香生成伶俐,见贾昌如此吩咐老婆,慌忙上前万福道:“奴家卖身在此,为奴为婢,理之当然。蒙恩人擡举,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为义女。”说罢,即忙下跪。
贾昌哪里肯要他拜?别转了头,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这蝼蚁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赐。就是这位养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况小姐!小人怎敢妄自尊大。暂时屈在寒家,只当宾客相待。望小姐勿责怠慢,小人夫妻有幸。”
月香再三称谢。贾昌又吩咐家中男女,都称为石小姐。那小姐称贾昌夫妇,但呼贾公贾婆,不在话下。
原来贾昌的老婆,素性不甚贤慧。只为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无男无女,有心要收他做个螟蛉女儿。初时甚是欢喜,听说宾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烦了;却灭不得石知县的恩,没奈何依气纫夫言语,勉强奉承。
后来贾昌在外为商,每得好绸好绢,先尽上好的寄与石小姐做衣服穿。比及回家,先问石小姐安否。老婆心下渐渐不平。
又过些时,把马脚露出来了。但是贾昌在家,朝饔夕餐,也还成个规矩,口中假意奉承几句。但背了贾昌时,茶不茶,饭不饭,另是一样光景了;养娘常叫出外边杂差杂使,不容他一刻空闲,又每日间限定石小姐要做若干女工针黹还他;倘手迟脚慢,便去捉鸡骂狗,口里好不乾净哩。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养娘受气不过,禀知小姐,欲待等贾公回家,告诉他一番。月香断不肯,说道:“当初他用钱买我,原不指望他擡举。今日贾婆虽有不到之处,却与贾公无干。你若说他,把贾公这段美情都没了。我与你命薄之人,只索忍耐为上。”
忽一日,贾公做客回家,正撞著养娘在外汲水,面庞比前甚是黑瘦了。贾公道:“养娘,我只教你伏侍小姐,谁要你汲水?且放著水桶,另叫人来担罢!”养娘放了水桶,动了个怠伤之念,不觉滴下几点泪来。
贾公要盘问时,他把手拭泪,忙忙的奔进去了。贾公心中甚疑,见了老婆,问道:“石小姐和养娘没有甚事么?”老婆回言:“没有。”初归之际,事体多头,也就搁过一边。
又过了几日,贾公偶然近处人家走动,回来不见老婆在房,自往厨下去寻他说话。正撞见养娘从厨下来,也没有托盘,右手拿一大碗饭,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顶一碟腌菜叶儿。贾公有心闪在隐处看时,养娘走进石小姐房中去了。
贾公不省得这饭是谁吃的,一些荤腥也没有。那时不往厨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门缝里张时,只见石小姐将这碟腌菜叶儿过饭。心中大怒,便与老婆闹将起来。
老婆道:“荤腥尽有,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他吃!那丫头自不来担,难道要老娘送进房去不成?”
贾公道:“我原说过来,石家的养娘,只教他在房中与小姐作伴。我家厨下走使的又不少,谁要他出房担饭!前日那养娘噙著两眼泪在外街汲水,我已疑心,是必家中把他难为了,只为匆忙,不曾细问得。原来你恁地无恩无义,连石小姐都怠慢!见放著许多荤菜,却教他吃白饭,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时,可知连饭也没得与他们吃饱。我这番回来,见他们著实黑瘦了。”
老婆道:“别人家丫头,哪要你恁般疼他,养得白白壮壮,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么?”
贾公道:“放屁!说的是甚么话!你这样不通理的人,我不与你讲嘴。自明日为始,我教当值的每日另买一份肉菜供给他两口,不要在家伙中算账,省得夺了你的口食,你又不欢喜。”
老婆自家觉得有些不是,口里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几句,便不言语了。
从此贾公吩咐当值的,每日肉菜分做两份。却叫厨下丫头们,各自安排送饭。这几时,好不齐整。正是: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贾昌因牵挂石小姐,有一年多不出外经营。老婆却也做意修好,相忘于无言。
月香在贾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长成。贾昌意思要密访个好主儿,嫁他出去了,方才放心,自家好出门做生理。这也是贾公的心事,背地里自去勾当。晓得老婆不贤,又与他商量怎的。若
是凑巧时,赔些妆奁嫁出去了,可不乾净?何期姻缘不偶。
内中也有缘故:但是是出身低微的,贾公又怕辱没了石知县,不肯俯就;但是略有些名目的,哪个肯要百姓人家的养娘为妇,所以好事难成。
贾公见姻事不就,老婆又和顺了,家中供给又立了常规,舍不得担搁生意,只得又出外为商。
未行数日之前,预先叮咛老婆有十来次,只教好生看待石小姐和养娘两口。
又请石小姐出来,再三抚慰,连养娘都用许多好言安放。
又吩咐老婆道:“他骨气也比你重几百分哩,你切莫慢他。若是不依我言语,我回家时,就不与你认夫妻了。”
又唤当值的和厨下丫头,都吩咐遍了方才出门。
临歧费尽叮咛语,只为当初受德深。
却说贾昌的老婆,一向被老公在家作兴石小姐和养娘,心下好生不乐,没奈何,只得由他,受了肚子的腌昏闷之气。
一等老公出门,三日之后,就使起家主母的势来。
寻个茶迟晏小小不是的题目,先将厨下丫头试法,连打几个巴掌,骂道:“贱人,你是我手内用钱讨的,如何恁地托大!你恃了那个小主母的势头,却不用心伏侍我?要饭吃时?等他自担,不要你们献勤,却耽误老娘的差使!”
骂了一回,就乘著热闹中,唤过当值的,吩咐将贾公派下另一份肉菜钱,乾折进来,不要买了。当值的不敢不依。
且喜月香能甘淡薄,全不介意。
又过了些时,忽一日,养娘担洗脸水,迟了些,水已凉了。养娘不合哼了一句。
那婆娘听得了,特地叫来发作道:“这水不是你担的。别人烧著汤,你便胡乱用些罢。当初在牙婆家,哪个烧汤与你洗脸?”
养娘耐嘴不住,便回了几句言语道:“谁要他们担水烧汤!我又不是不曾担水过的,两只手也会烧火。下次我自担水自烧,不费厨下姐姐们力气便了。”
那婆娘提醒了他当初曾担水过这句话,便骂道:“小贱人!你当先担得几桶水,便在外面做身做分,哭与家长知道,连累老娘受了百般呕气,今日老娘要讨个账儿。你既说会担水,会烧火,把两件事都交在你身上。每日常用的水,都要你担,不许缺乏。是火,都是你烧。若是难为了柴,老娘却要计较。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长回家时,你再啼啼哭哭告诉他便了,也不怕他赶了老娘出去!”
月香在房中,听得贾婆发作自家的丫头,慌忙移步上前,万福谢罪,招称许多不是,叫贾婆莫怪。
养娘道:“果是婢子不是了!只求看小姐面上,不要计较。”
那老婆愈加忿怒,便道:“甚么小姐,小姐!是小姐,不到我家来了。我是个百姓人家,不晓得小姐是甚么品级,你动不动把来压老娘。老娘骨气虽轻,不受人压量的,今日要说个明白。就是小姐也说不得,费了大钱讨的。少不得老娘是个主母,贾婆也不是你叫的。”
月香听得话不投机,含著眼泪,自进房去了。
那婆娘吩咐厨中,不许叫“石小姐”,只叫他“月香”名字。
又吩咐养娘只在厨下专管担水烧火,不许进月香房中。
月香若要饭吃时,待他自到厨房来取。
其夜,又叫丫头搬了养娘的被窝到自己房中去。
月香坐个更深,不见养娘进来,只得自己闭门而睡。
又过几日,那婆娘唤月香出房,却教丫头把的房门锁了。
月香没了房,只得在外面盘旋。
夜间就同养娘一铺睡。
睡起时,就叫他拿东拿西,役使他起来。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月香无可奈何,只得伏低伏小。
那婆娘见月香随顺,心中暗喜,蓦地开了他房门的锁,把他房中搬得一空。
凡丈夫一向寄来的好绸好缎,曾做不曾做得,都迁入自己箱笼,被窝也收起了不还他。
月香暗暗叫苦,不敢则声。
忽一日,贾公书信回来,又寄许多东西与石小姐。
书中嘱咐老婆:“好生看待,不久我便回来。”
那婆娘把东西收起,思想道:“我把石家两个丫头作贱够了,丈夫回来,必然厮闹。难道我惧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来不成?那老忘八把这两个瘦马养著,不知作何结束!他临行之时,说道若不依他言语,就不与我做夫妻了。一定他起了甚么不良之心。那月香好副嘴脸,年已长成。倘或有意留他,也不见得,那时我争风吃醋便迟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两个卖去他方,老忘八回来也只一怪,拚得厮闹一场罢了。难道又去赎他回来不成?好计,好计!”
正是:
眼孔浅时无大量,心田偏处有奸谋。
当下那婆娘吩咐当值的:“与我唤那张牙婆到来,我有话说。”
不一时,当值的将张婆引到。
贾婆教月香和养娘都相见了,却发咐他开去,对张婆说道:“我家六年前,讨下这两个丫头。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娇娇的,做不得生活。都要卖他出去,你与我快寻个主儿。”
原来当先官卖之事,是李牙婆经手,此时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张婆出尖了。
张婆道:“那年纪小的,正有个好主儿在此,只怕大娘不肯。”
贾婆道:“有甚不肯?”
张婆道:“就是本县大尹老爷复姓锺离,名义,寿春人氏,亲生一位小姐,许配德安县高大尹的长公子,在任上行聘的,不日就要来娶亲了。本县嫁妆都已备得十全,只是缺少一个随嫁的养娘。昨日大尹老爷唤老媳妇当官吩咐过了,老媳妇正没处寻。宅上这位小娘子,正中其选。只是异乡之人,大娘不舍得与他。”
贾婆想道:“我正要寻个远方的主顾,来得正好!况且知县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来,料也不敢则声。”
便道:“
做官府家的陪嫁,胜似在我家十倍,我有甚么不舍得?只是不要亏了我的原价便好。”
张婆道:“原价许多?”
贾婆道:“十来岁时,就是五十两讨的,如今饭钱又弄一主在身上了。”
张婆道:“吃的饭是算不得账。这五十两银子在老媳妇身上。”
贾婆道:“那一个老丫头也替我觅个人家便好。他两个是一夥儿来的。去了一个,那一个,那一个也养不住了。浔蒙年纪一二十之外,又是要老公的时候,留他甚么!”
张婆道:“那个要多少身价?”
贾婆道:“原是三十两银子讨的。”
牙婆道:“粗货儿,直不得这许多。若是减得一半,老媳妇倒有个外甥在身边,三十岁了。老媳妇原许下与他娶一房妻小的,因手头不宽展,捱下去。这倒是雌雄一对儿。”
贾婆道:“既是你的外甥,便让你五两银子。”
张婆道:“连这小娘子的媒礼在内,让我十两罢!”
贾婆道:“也不为大事,你且说合起来。”
张婆道:“老媳妇如今先去回覆知县相公。若讲得成时,一手交钱,一手就要交货的。”
贾婆道:“你今晚还来不?”
张婆道:“今晚还要与外甥商量,来不及了,明日早来回话。多分两个都要成的。”
说罢,别去,不在话下。
却说大尹锺离义到任有一年零三个月了。前任马公,是顶那石大尹的缺。马公升任去后,锺离义又是顶马公的缺。锺离大尹与德安高大尹原是个同乡。高大尹下二子,长曰高登,年十八岁;次曰高升,年十六岁。这高登便是锺离公的女婿。自来锺离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方年一十七岁,选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此时九月下旬,吉期将近。锺离公吩咐张婆,急切要寻个陪嫁。张婆得了贾家这头门路,就去回覆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时,就是五十两也不多。明日库上来领价,晚上就要进门的。”
张婆道:“领相公钧旨。”
当晚回家,与外甥赵二商议,有这相应的亲事,要与他完婚。赵二先欢喜了一夜。次早,赵二便去整理衣褶,准备做新郎。张婆到家中,先凑足了二十两身价,随即到县取知县相公钧帖,到库上兑了五十两银子,来到贾家,把这两项银子交付与贾婆,分疏得明明白白。贾婆都收下了。
少顷,县中差两名皂隶,两个轿夫,擡著一顶小轿,到贾家门首停下。贾家初时都不通月香晓得,临期竟打发他上轿。月香正不知教他哪里去,和养娘两个,叫天叫地,放声大哭。贾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张婆两个,你一推,我一㩳,㩳他出了大门。张婆方才说明:“小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将你卖与本县知县相公处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贵!官府衙门,不是耍处,事到其间,哭也无益。”
月香只得收泪,上轿而去。
轿夫擡进后堂。月香见了锺离公,还只万福。张婆在榜道:“这就是老爷了,须下个大礼!”
月香只得磕头。立起身来,不觉泪珠满面。张婆教化了泪眼,引入私衙,见夫人和瑞枝小姐。问其小名,对以“月香”。夫人道:“好个‘月香’二字!不必更换,就发他伏侍小姐。”
锺离公厚赏张婆,不在话下。
可怜宦室娇香女,权作闺中使令人。张婆出衙,已是酉牌时分。再到贾家,只见那养娘正思想小姐,在厨下痛哭。贾婆对他说道:“我今把你嫁与张妈妈的外甥,一夫一妇,比月香到胜几分,莫要悲伤了!”
张婆也劝慰了一番。赵二在混堂内洗了个净浴,打扮得帽儿光光,衣衫簇簇,自家提了一盏灯笼前来接亲。张婆就教养娘拜别了贾婆。那养娘原是个大脚,张婆扶著步行到家,与外甥成亲。
话休絮烦。再说月香小姐自那日进了锺离相公衙内,次日,夫人吩咐新来婢子,将中堂打扫。月香领命,携箒而去。锺离义梳洗已毕,打点早衙理事,步出中堂,只见新来婢子呆呆的把著一把扫箒,立于庭中。锺离公暗暗称怪,悄地上前看时,原来庭中有一个土穴,月香对了那穴,汪汪流泪。锺离公不解其故,走入中堂,唤月香上来,问其缘故。月香愈加哀泣,口称不敢。锺离公再三诘问,月香方才收泪而言道:“贱妾幼时,父亲曾于此地教妾蹴球为戏,误落球于此穴。父亲问道:‘你可有计较,使球自出于穴,不须拾取?’贱妾言云:‘有计。’即遣养娘取水灌之。水满球浮,自出穴外。父亲谓妾聪明,不胜之喜。今虽年久,尚然记忆。睹物伤情,不觉哀泣。愿相公俯赐矜怜,勿加罪责!”
锺离公大惊道:“汝父姓甚名谁?你幼时如何得到此地?须细细说与我知!”
月香道:“妾父姓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县。只为天火烧仓,朝廷将父革职,勒令赔偿。父亲病郁而死,有司将妾和养娘官卖到本县贾公家。贾公向被冤系,蒙我父活命之恩,故将贱妾甚相看待,抚养至今。因贾公出外为商,其妻不能相容,将妾转卖于此。只此实情,并无欺隐。”
今朝诉出衷肠事,铁石人知也泪垂。
锺离公听罢,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与石璧一般是个县尹。他只为遭时不幸,遇了天灾,亲生女儿就沦于下贱。我若不闻不见,倒也罢了!天教他到我衙里。我若不扶持他,同官体面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为何如人!”
当下请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来历细细叙明。夫人道:“似这等说,他也是个县令之女,岂可贱婢相看。目今女孩儿嫁期又逼,相公何以处之?”
锺离公道:“今后不要月香服役,可与女孩儿姊妹相称,下官自
有处置。”即时修书一封,差人送到亲家高大尹处。
高大尹拆书观看,原来是求宽嫁娶之期。书上写道:
婚男嫁女,虽父母之心;舍己成人,乃高明之事。近因小女出阁,预置媵婢月香。见其颜色端丽,举止安详,心窃异之。细访来历,乃知即两任前石县令之女。石公廉吏,因仓火失官丧躯,女亦官卖,转展售于寒家。同官之女,犹吾女也。此女年已及笄,不惟不可屈为媵婢,且不可使吾女先此女而嫁。仆今急为此女择婿,将以小女薄奁嫁之。令郎姻期,少待改卜。特此拜恳,伏惟情谅。锺离义顿首。
高大尹看了道:“原来如此!此长者之事,吾奈何使锺离公独擅其美!”即时回书云:
鸾凤之配,虽有佳期;狐兔之悲,岂无同志?在亲翁既以同官之女为女,在不佞宁不以亲翁之心为心?三覆示言,令人悲恻。此女廉吏血胤,无惭阀阅。愿亲家即赐为儿妇,以践始期;令爱别选高门,庶几两便。昔蘧伯玉耻独为君子,仆今者愿分亲翁之谊。高原顿首。
使者将回书呈与锺离公看了。锺离公道:“高亲家愿娶孤女,虽然义举;但吾女他儿,久已聘定,岂可更改?还是从容待我嫁了石家小姐,然后另备妆奁,以完吾女之事。”当下又写书一封,差人再达高亲家。高公开书读道:
娶无依之女,虽属高情;更已定之婚,终乖正道。小女与令郎,久谐凤卜,准拟鸾鸣。在令郎停妻而娶妻,已违古礼;使小女舍婿而求婿,难免人非。请君三思,必从前议。义惶恐再拜。
高公读毕,叹道:“我一时思之不熟。今闻锺离公之言,惭愧无地。我如今有个两尽之道,使锺离公得行其志,而吾亦同享其名。万世而下,以为美谈。”即时覆书云:
以女易女,仆之慕谊虽殷;停妻娶妻,君之引礼甚正。仆之次男高升,年方十七,尚未缔姻。令爱归我长儿,石女属我次子。佳儿佳妇,两对良姻;一死一生,千秋高谊。妆奁不须求备,时日且喜和同。伏冀俯从,不须改卜。原惶恐再拜。
锺离公得书,大喜道:“如此分处,方为双美。高公义气,真不愧古人。吾当拜其下风矣!”当下即与夫人说知,将一副妆奁,剖为两份,衣服首饰,稍稍增添。二女一般,并无厚薄。到十月望前两日,高公安排两乘花花细轿,笙箫鼓吹,迎接两位新人。锺离公先发了嫁妆去后,随唤出瑞枝、月香两个女儿,教夫人吩咐他为妇之道。二女拜别而行。月香感念锺离公夫妇恩德,十分难舍,号哭上轿。一路趱行,自不必说。到了县中,恰好凑著吉日良时,两对小夫妻,如花如锦,拜堂合卺。高公夫妇欢喜无限。正是:
百年好事从今定,一对姻缘天上来。
再说锺离公嫁女三日之后,夜间忽得一梦,梦见一位官人,幞头象简,立于面前,说道:“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生前为此县大尹,因仓粮失火,赔偿无措,郁郁而亡。上帝察其清廉,悯其无罪,敕封吾为本县城隍之神。月香,吾之爱女,蒙君高谊,拔之泥中,成其美眷,此乃阴德之事,吾已奏闻上帝。君命中本无子嗣,上帝以公行善,赐公一子,昌大其门。君当致身高位,安享遐龄。邻县高公,与君同心,愿娶孤女,上帝嘉悦,亦赐二子高官厚禄,以酬其德。君当传与世人,广行方便,切不可凌弱暴寡,利己损人。天道昭昭,纤毫洞察。”说罢,再拜。锺离公答拜起身,忽然踏了衣服前幅,跌上一交,猛然惊醒,乃是一梦。即时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亦嗟呀不已。待等天明,锺离公打轿到城隍庙中焚香作礼,捐出俸资百两,命道士重新庙宇,将此事勒碑,广谕众人。又将此梦备细,写书报与高公知道。高公把书与两个儿子看了,各各惊讶。锺离夫人年过四十,忽然得孕生子,取名天赐。后来锺离义归宋,仕至龙图阁大学士,寿享九旬。子天赐,为大宋状元。高登、高升俱仕宋朝,官至卿宰。此是后话。
且说贾昌在客中,不久回来,不见了月香小姐和那养娘。询知其故,与婆娘大闹几场。后来知得锺离相公将月香为女,一同小姐嫁与高门。贾昌无处用情,把银二十两,要赎养娘送还石小姐。那赵二恩爱夫妻,不忍分拆,情愿做一对投靠。张婆也禁他不住。贾昌领了赵二夫妻,直到德安县,禀知大尹高公。高公问了备细,进衙又问媳妇月香,所言相同。遂将赵二夫妻收留,以金帛厚酬贾昌。贾昌不受而归。从此贾昌恼恨老婆无义,立誓不与他相处。另招一婢,生下两男。此亦作善之报也。后人有诗叹云:
人家嫁娶择高门,谁肯周全孤女婚?试看两公阴德报,皇天不负好心人。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一-译文
两位县令竞相义举,为孤女安排婚事
风水在人间是不可或缺的,也需要阴德相互扶持。当时的人们不理解上天的旨意,白白地让身心受到困扰。
话说近代浙江衢州府,有一个人姓王名奉,他的哥哥姓王名春。兄弟俩各有一个女儿,王春的女儿名叫琼英,王奉的女儿名叫琼真。琼英许配给本郡一个富家潘百万的儿子潘华,琼真许配给本郡萧别驾的儿子萧雅;都是从小定下的婚事。琼英才十岁,母亲先去世,父亲随后也去世了。王春临终时,将女儿琼英托付给弟弟,嘱咐道:“我没有儿子,只有这个女儿,你要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等她长大,好好嫁到潘家。你嫂子留下的嫁妆和衣物首饰等,全部给她。有潘家原先的聘礼置办的庄田,就给她做脂粉费用。不要辜负我的话!”嘱咐完,就断气了。殡葬事宜结束后,王奉将侄女琼英接回家中,与女儿琼真作伴。
忽然有一年元旦,潘华和萧雅不约而同地到王奉家来拜年。潘华长得粉脸朱唇,像美女一样,人们都称他为玉孩童。萧雅一脸麻子,眼睛和牙齿像飞天夜叉一样。一美一丑,相比之下,那漂亮的越发显得美玉增辉,那丑陋的越发显得泥涂无色。况且潘华的衣服华丽,有意炫耀财富,脱一件换一件。萧雅是老实人家,不在乎穿着。常言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世人的眼光大多浅薄,只看外表,不看内在。王家无论男女老少,哪一个不羡慕潘小官人的美貌,像潘安再世;暗暗地议论,批评那飞天夜叉的丑陋。王奉自己也看不过去,心里很不高兴。
不久,萧别驾在任上去世,萧雅奔丧,扶柩回家。他虽然是个世家,历代都是清官,家里没有多余的积蓄,自从别驾去世后,家境日渐衰落。潘百万是个暴发户,家业一天比一天兴旺。王奉忽然起了不良之心,想道:“萧家很穷,女婿又丑;潘家又富,女婿又漂亮。何不把琼英和琼真暗中调换,谁人知道?也不让亲生女儿在穷汉家受苦。”主意已定,到了临嫁的时候,将琼真冒充侄女,嫁到潘家,哥哥留下的衣饰庄田等,都给她。却将琼英当作自己的女儿,嫁给那飞天夜叉,自己只准备一些薄薄的嫁妆。琼英虽然心里不满,但叔叔做主,敢怒而不敢言。
谁知嫁后,潘华自恃家富,不学诗书,不务正业,专一赌博。父亲多次训诫不听,气愤而死。潘华更加肆无忌惮,每天与无赖小人一起,吃喝玩乐。不到十年,把百万家产败得精光,寸土不留。丈人多次周济他,像炭中浇雪,全然无济于事。最后迫于冻饿,瞒着丈人,要带着妻子去投靠人家为奴。王奉得知这个消息,将女儿琼真接回家中养老,不许女婿上门。潘华流落他乡,不知下落。那萧雅勤奋读书,后来一举成名,一直做到尚书的位置;琼英被封为一品夫人。有诗为证:
目前的贫富不是标准,日后的穷通未可知。
颠倒任你瞒昧做,鬼神明鉴定无私。
看官,你道为何说这王奉嫁女这一事?只为世人只顾眼前,不想日后,只要损人利己。岂知人有百算,天只有一算。你心里想得滑溜溜的一条路,天未必随你走哩,还是平日行善为高。今天说一段话本,正与王奉相反,叫做《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这桩故事,发生在梁、唐、晋、汉、周五代末期。当时周太祖郭威在位,改元广顺。虽然居于正统之尊,但还未统一天下。四方割据称雄的,还有几处,共是五国三镇。
哪五国?周郭威、南汉刘晟、北汉刘、南唐李昇、蜀孟知祥。
哪三镇?吴越钱、湖南周行逢、荆南高季昌。
单说南唐李氏有国,辖下江州地方。其中单表江州德化县一个知县,姓石名璧,原是抚州临川县人氏,流寓建康。四十多岁,丧了夫人,又没有儿子,只有八岁的亲生女儿月香,和一个养娘随任。那官人为官清正,只吃德化县中一口水。又且听讼明决,雪冤理滞,果然政简刑清,民安盗息。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在膝上教她识字,又或叫养娘和她下棋、蹴鞠,百般玩耍,他从旁教导。只为无娘之女,十分爱惜。一天,养娘和月香在庭中蹴那小小球儿为戏。养娘一脚踢起,用力重了些,那球击地而起,连跳几跳,溜溜滚去,滚入一个地穴里。那地穴约有二三尺深,原是埋缸贮水的地方。养娘手短够不着,正待跳下穴中去拾取球儿,石璧道:“且住!”问女儿月香道:“你有什么办法,让球儿自己走出来么?”月香想了一想,便道:“有办法了!”即教养娘去提过一桶水来,倾在穴内。那球便浮在水面。再倾一桶,穴中水满,其球随水而出。石璧本是要试女孩儿的聪明,见她取水出球,智意过人,不胜之喜。
闲话休叙。那官人在任不到二年,谁知命里官星不现,飞祸相侵。忽然一夜仓中失火,急救时,已烧损官粮千余石。那时米贵,一石值一贯五百。乱离之际,军粮最重。南唐法度,凡官府破耗军粮至三百石者,即行处斩。只为石璧是个清官,又且火灾天数,非关本官私弊。上官都替他分解保奏。唐主怒犹未息,将本官削职,要他赔偿。估价共该一千五百余两。把家私变卖,未尽其半。石璧被本府软监,追逼不过,郁成一病,数日而死。遗下女儿和养娘二口,少不得著落牙婆官卖,取价偿官。这等苦楚,分明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却说本县有个百姓,叫做贾昌,昔年被人诬陷,坐假人命事,问成死罪在狱,亏石知县到任,审出冤情,将他释放。贾昌衔保家活命之恩,无从报效。一向在外为商,近日方回。正值石知县身死,即往抚尸恸哭,备办衣裳棺木,与他殡殓。合家挂孝,买地营葬。又闻得所欠官粮尚多,欲待替他赔补几分,怕钱粮干纪,不敢开端惹祸。见说小姐和养娘都著落牙婆官卖,慌忙带了银
某人来到李牙婆家,询问需要多少身价。
李牙婆拿出朱批的官票来看:养娘十六岁,只判得三十两;月香十岁,却判了五十两。这是为什么呢?月香虽然年纪小,但容貌秀美可爱;养娘不过是个粗使的婢女,所以判价不等。
贾昌并没有吝啬,从身边取出银包,兑足了八十两纹银,交给牙婆,又谢他五两银子,立刻领了两人回家。
李牙婆把两个身价交纳到官库。地方呈明石知县家财人口变卖都尽,上官只得在别项挪移贴补,不在话下。
却说月香自从父亲死后,没有一刻不在啼哭。她又不认得贾昌是什么人,买她回去,必然落于下贱,一路痛哭不已。
养娘说:“小姐,你这次到人家去,不比在老爷身边,只管啼哭,必遭打骂。”
月香听了,更加悲伤。
谁知贾昌一片仁义之心,领到家中,与老婆相见,对老婆说:“这是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一个就是伏侍小姐的养娘。我当初若没有恩人,此身死于绁缧。今日见他小姐,如见恩人之面。你可另收拾一间香房,教他两个住下,好茶好饭供待他,不可怠慢。后来倘有亲族来访,那时送还,也尽我一点报效之心。不然之时,待他长成,就本县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夫一妇,嫁他出去,恩人坟墓也有个亲人看觑。那个养娘依旧得他伏侍小姐,等他两个作伴,做些女工,不要他在外答应。”
月香生性伶俐,见贾昌如此吩咐老婆,慌忙上前万福道:“奴家卖身在此,为奴为婢,理之当然。蒙恩人擡举,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为义女。”说罢,即忙下跪。
贾昌哪里肯要他拜?别转了头,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这蝼蚁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赐。就是这位养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况小姐!小人怎敢妄自尊大。暂时屈在寒家,只当宾客相待。望小姐勿责怠慢,小人夫妻有幸。”
月香再三称谢。贾昌又吩咐家中男女,都称为石小姐。那小姐称贾昌夫妇,但呼贾公贾婆,不在话下。
原来贾昌的老婆,素性不甚贤慧。只为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无男无女,有心要收他做个螟蛉女儿。初时甚是欢喜,听说宾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烦了;却灭不得石知县的恩,没奈何依气纫夫言语,勉强奉承。
后来贾昌在外为商,每得好绸好绢,先尽上好的寄与石小姐做衣服穿。比及回家,先问石小姐安否。老婆心下渐渐不平。
又过些时,把马脚露出来了。但是贾昌在家,朝饔夕餐,也还成个规矩,口中假意奉承几句。但背了贾昌时,茶不茶,饭不饭,另是一样光景了;养娘常叫出外边杂差杂使,不容他一刻空闲,又每日间限定石小姐要做若干女工针黹还他;倘手迟脚慢,便去捉鸡骂狗,口里好不乾净哩。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养娘受气不过,禀知小姐,欲待等贾公回家,告诉他一番。月香断不肯,说道:“当初他用钱买我,原不指望他擡举。今日贾婆虽有不到之处,却与贾公无干。你若说他,把贾公这段美情都没了。我与你命薄之人,只索忍耐为上。”
忽一日,贾公做客回家,正撞著养娘在外汲水,面庞比前甚是黑瘦了。贾公道:“养娘,我只教你伏侍小姐,谁要你汲水?且放著水桶,另叫人来担罢!”养娘放了水桶,动了个怠伤之念,不觉滴下几点泪来。
贾公要盘问时,他把手拭泪,忙忙的奔进去了。贾公心中甚疑,见了老婆,问道:“石小姐和养娘没有甚事么?”老婆回言:“没有。”初归之际,事体多头,也就搁过一边。
又过了几日,贾公偶然近处人家走动,回来不见老婆在房,自往厨下去寻他说话。正撞见养娘从厨下来,也没有托盘,右手拿一大碗饭,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顶一碟腌菜叶儿。贾公有心闪在隐处看时,养娘走进石小姐房中去了。
贾公不省得这饭是谁吃的,一些荤腥也没有。那时不往厨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门缝里张时,只见石小姐将这碟腌菜叶儿过饭。心中大怒,便与老婆闹将起来。
老婆道:“荤腥尽有,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他吃!那丫头自不来担,难道要老娘送进房去不成?”
贾公道:“我原说过来,石家的养娘,只教他在房中与小姐作伴。我家厨下走使的又不少,谁要他出房担饭!前日那养娘噙著两眼泪在外街汲水,我已疑心,是必家中把他难为了,只为匆忙,不曾细问得。原来你恁地无恩无义,连石小姐都怠慢!见放著许多荤菜,却教他吃白饭,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时,可知连饭也没得与他们吃饱。我这番回来,见他们著实黑瘦了。”
老婆道:“别人家丫头,哪要你恁般疼他,养得白白壮壮,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么?”
贾公道:“放屁!说的是甚么话!你这样不通理的人,我不与你讲嘴。自明日为始,我教当值的每日另买一份肉菜供给他两口,不要在家伙中算账,省得夺了你的口食,你又不欢喜。”
老婆自家觉得有些不是,口里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几句,便不言语了。
从此贾公吩咐当值的,每日肉菜分做两份。却叫厨下丫头们,各自安排送饭。这几时,好不齐整。正是: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贾昌因牵挂石小姐,有一年多不出外经营。老婆却也做意修好,相忘于无言。
月香在贾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长成。贾昌意思要密访个好主儿,嫁他出去了,方才放心,自家好出门做生理。这也是贾公的心事,背地里自去勾当。晓得老婆不贤,又与他商量怎的。若
如果时机凑巧,赔些嫁妆把她嫁出去,岂不是干净利落?没想到姻缘不顺利。
其中也有原因:如果是出身低微的,贾公又怕辱没了石知县,不肯屈就;如果是有些名望的,谁愿意娶百姓家的养娘为妻呢?所以好事难成。
贾公见婚事不成,老婆又变得和顺了,家中的供给也有了常规,舍不得耽误生意,只好又外出经商。
在出发前几天,他预先叮嘱老婆十几次,要她好好对待石小姐和养娘两人。
又请石小姐出来,再三安慰,连养娘也用许多好话安抚。
又吩咐老婆说:“她的骨气比你强几百倍,你千万不要怠慢她。如果不听我的话,我回家时就不认你做妻子了。”
又唤来当值的和厨房的丫头,都一一吩咐后才出门。
临别时费尽口舌叮嘱,只因为当初受恩深重。
却说贾昌的老婆,一向被老公在家宠爱石小姐和养娘,心里很不高兴,没办法,只好由他,心里憋了一肚子闷气。
等老公一出门,三天之后,她就摆起家主母的架势来。
找了个茶迟晏的小小借口,先拿厨房的丫头试手,连打几个巴掌,骂道:“贱人,你是我用钱买来的,怎么敢这么托大!你仗着那个小主母的势头,却不用心伺候我?要吃饭时?让他自己担,不要你们献殷勤,耽误我的差事!”
骂了一顿,趁热闹中,叫来当值的,吩咐把贾公派下的另一份肉菜钱,直接折进来,不要买了。当值的不敢不依。
幸好月香能忍受淡薄,完全不介意。
又过了些时候,有一天,养娘担洗脸水,迟了些,水已经凉了。养娘不小心哼了一声。
那婆娘听到了,特意叫来发作道:“这水不是你担的。别人烧着汤,你就胡乱用些吧。当初在牙婆家,谁烧汤给你洗脸?”
养娘忍不住,回了几句:“谁要他们担水烧汤!我又不是没担过水,两只手也会烧火。下次我自己担水自己烧,不费厨房姐姐们的力气就是了。”
那婆娘提醒她当初曾担过水这句话,便骂道:“小贱人!你以前担过几桶水,就在外面装模作样,哭诉给家长听,连累我受了百般气,今天我要讨个账。你既然说会担水,会烧火,就把这两件事都交给你。每天用的水,都要你担,不许缺。火,也要你烧。如果柴不够,我可要计较。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长回家时,你再哭诉给他听吧,也不怕他赶我出去!”
月香在房里,听到贾婆发作自家的丫头,慌忙上前,万福谢罪,承认许多不是,叫贾婆不要怪罪。
养娘说:“确实是婢子不对了!只求看在小姐面上,不要计较。”
那老婆更加愤怒,说:“什么小姐,小姐!是小姐,就不会到我家来了。我是个百姓人家,不知道小姐是什么品级,你动不动就拿她来压我。我骨气虽轻,不受人压制的,今天要说个明白。就是小姐也说不得,是花了大钱买来的。少不得我是个主母,贾婆也不是你叫的。”
月香听得话不投机,含着眼泪,自己进房去了。
那婆娘吩咐厨房,不许叫“石小姐”,只叫她“月香”名字。
又吩咐养娘只在厨房专管担水烧火,不许进月香房里。
月香若要吃饭时,让他自己到厨房来取。
那天晚上,又叫丫头把养娘的被窝搬到自己的房里。
月香坐到深夜,不见养娘进来,只好自己关门睡觉。
又过了几天,那婆娘叫月香出房,却让丫头把房门锁了。
月香没了房间,只好在外面徘徊。
晚上就和养娘一起睡。
起床时,就叫她拿东拿西,使唤她起来。
在她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月香无可奈何,只好低声下气。
那婆娘见月香顺从,心中暗喜,突然打开她房门的锁,把她房里的东西搬得一空。
凡是丈夫寄来的好绸好缎,做过的没做过的,都搬进自己的箱笼,被窝也收起来不还她。
月香暗暗叫苦,不敢出声。
有一天,贾公写信回来,又寄了许多东西给石小姐。
信中嘱咐老婆:“好好对待,不久我就回来。”
那婆娘把东西收起来,心想:“我把石家两个丫头欺负够了,丈夫回来,一定会闹。难道我怕老公,重新奉承他不成?那老忘八养着这两个瘦马,不知要干什么!他临走时说,如果不听他的话,就不认我做妻子了。他一定起了什么坏心。那月香长得不错,年纪也大了。如果他有心留她,也不是不可能,那时我再争风吃醋就晚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她们两个卖到别处去,老忘八回来也只怪一场,大不了闹一场罢了。难道还能赎回来不成?好计,好计!”
正是:
眼光短浅时没有大度量,心术不正时必有奸计。
当下那婆娘吩咐当值的:“去把张牙婆叫来,我有话说。”
不一会儿,当值的把张婆引来了。
贾婆让月香和养娘都见了面,却打发她们走开,对张婆说:“我家六年前买了这两个丫头。现在大的太大了,小的又娇气,做不了活。都要卖出去,你快点给我找个买主。”
原来以前官卖的事是李牙婆经手的,现在李婆已经死了,官私做媒,又推张婆出头了。
张婆说:“那年纪小的,正好有个好买主在这里,只怕大娘不肯。”
贾婆说:“有什么不肯的?”
张婆说:“就是本县的大尹老爷,复姓锺离,名义,寿春人氏,亲生一位小姐,许配给德安县高大尹的长公子,在任上行聘的,不久就要来娶亲了。本县的嫁妆都已备齐,只是缺一个随嫁的养娘。昨天大尹老爷叫老媳妇当官吩咐过了,老媳妇正没处找。宅上这位小娘子,正好合适。只是她是异乡人,大娘舍不得给她。”
贾婆想:“我正想找个远方的买主,来得正好!况且知县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来,料也不敢说什么。”
便说:“
做官府的陪嫁,比在我家好十倍,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不要亏了我的原价就好。”
张婆问:“原价是多少?”
贾婆回答:“十来岁时,就是五十两银子买的,如今饭钱又花了不少。”
张婆说:“饭钱不算什么。这五十两银子我来出。”
贾婆说:“那个老丫头也帮我找个好人家吧。她们两个是一起来的。走了一个,另一个也留不住了。她年纪也大了,正是要找丈夫的时候,留她干什么!”
张婆问:“那个要多少身价?”
贾婆回答:“原来是三十两银子买的。”
牙婆说:“粗货不值这么多。如果能减一半,我有个外甥在身边,三十岁了。我原本答应给他娶个媳妇,但因为手头不宽裕,一直拖着。这倒是正好一对。”
贾婆说:“既然是你的外甥,那就让你五两银子。”
张婆说:“连这小娘子的媒礼在内,让我十两吧!”
贾婆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去说合吧。”
张婆说:“我现在先去回复知县相公。如果谈成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贾婆问:“你今晚还来吗?”
张婆回答:“今晚还要和外甥商量,来不及了,明天早上来回话。多半两个都能成。”
说完,张婆告辞离开,不再多说。
却说大尹锺离义到任已经一年零三个月了。前任马公,是顶替石大尹的职位。马公升任后,锺离义又顶替了马公的职位。锺离大尹和德安高大尹是同乡。高大尹有两个儿子,长子叫高登,十八岁;次子叫高升,十六岁。这高登就是锺离公的女婿。锺离公一直没有儿子,只有这个女儿,小名叫瑞枝,今年十七岁,定在本年十月十五日出嫁。现在是九月下旬,吉期将近。锺离公吩咐张婆,急切要找个陪嫁。张婆得了贾家这条门路,就去回复大尹。大尹说:“如果人好,五十两也不多。明天到库上领钱,晚上就要进门。”
张婆说:“遵命。”
当晚回家,张婆和外甥赵二商量,有这门亲事,要给他完婚。赵二高兴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赵二整理好衣服,准备做新郎。张婆到家中,先凑足了二十两身价,随即到县里拿了知县的钧帖,到库上兑了五十两银子,来到贾家,把这两项银子交给贾婆,分得明明白白。贾婆都收下了。
不久,县里派了两名差役和两个轿夫,抬着一顶小轿,停在贾家门口。贾家一开始没告诉月香,临到时间才打发她上轿。月香不知道要去哪里,和养娘一起,哭天喊地,放声大哭。贾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张婆一起,一个推,一个拉,把她推出了大门。张婆这才解释说:“小娘子不要哭了!你家主母把你卖给了本县知县相公做小姐的陪嫁。这次去可是富贵了!官府衙门不是闹着玩的,事到如今,哭也没用。”
月香只好擦干眼泪,上轿走了。
轿夫抬进后堂。月香见了锺离公,只是行了个万福礼。张婆在旁边说:“这就是老爷了,得行个大礼!”
月香只好磕头。站起来时,眼泪已经满面。张婆帮她擦干眼泪,带她进了私衙,见了夫人和瑞枝小姐。问她的小名,她回答“月香”。夫人说:“‘月香’这名字不错!不用改了,就让她伺候小姐吧。”
锺离公厚赏了张婆,不再多说。
可怜官宦家的娇女,如今成了闺中的使唤人。张婆出衙时,已经是酉牌时分。再到贾家,只见那养娘正想念小姐,在厨房里痛哭。贾婆对她说:“我现在把你嫁给张妈妈的外甥,一夫一妇,比月香强多了,别难过了!”
张婆也劝慰了一番。赵二在澡堂里洗了个澡,打扮得光鲜亮丽,自己提了一盏灯笼来接亲。张婆就让养娘拜别了贾婆。那养娘是个大脚,张婆扶着她步行到家,和外甥成亲。
话不多说。再说月香小姐自从进了锺离相公的衙内,第二天,夫人吩咐新来的婢子打扫中堂。月香领命,拿着扫帚去了。锺离义梳洗完毕,准备去早衙理事,走出中堂,只见新来的婢子呆呆地拿着一把扫帚,站在院子里。锺离公觉得奇怪,悄悄上前一看,原来院子里有个土穴,月香对着那土穴,泪流满面。锺离公不解其故,走进中堂,叫月香上来,问她原因。月香更加悲伤,口称不敢。锺离公再三追问,月香才擦干眼泪说:“我小时候,父亲曾在这里教我踢球玩,球不小心掉进了这个土穴。父亲问我:‘你有什么办法,让球自己从穴里出来,不用去捡?’我说:‘有办法。’就让养娘取水灌进去。水满球浮,球自己就出来了。父亲说我聪明,非常高兴。如今虽然过去多年,我还记得。看到这土穴,想起往事,忍不住流泪。请相公怜悯,不要责罚我!”
锺离公大惊道:“你父亲姓甚名谁?你小时候怎么会在这里?详细告诉我!”
月香说:“我父亲姓石名璧,六年前在这里做县令。因为天火烧了粮仓,朝廷将他革职,勒令赔偿。父亲忧郁而死,官府把我和养娘卖给了本县贾公家。贾公曾被冤枉入狱,蒙我父亲救命之恩,所以对我很好,抚养至今。因为贾公外出经商,他的妻子容不下我,就把我转卖到这里。这就是实情,没有隐瞒。”
今天说出这些心事,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流泪。
锺离公听完,心中感慨:“我和石璧一样都是县令。他因为时运不济,遇到天灾,亲生女儿沦落到如此地步。我如果不管不问,倒也罢了!天意让她来到我的衙里。我如果不扶持她,同僚的面子何在!石公在九泉之下,会怎么看我!”
当下请夫人上堂,把月香的来历详细说明。夫人说:“这么说,她也是县令的女儿,怎么能当贱婢看待。现在女儿的婚期也近了,相公打算怎么办?”
锺离公说:“今后不要让月香做粗活,可以和女儿姐妹相称,我自
有处置。”立即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到亲家高大尹那里。
高大尹拆开信看,原来是请求放宽嫁娶的时间。信上写道:
婚男嫁女,虽然是父母的心愿;舍己为人,是高尚的行为。最近因为小女出嫁,预先准备了陪嫁的婢女月香。见她容貌端庄美丽,举止安详,心里暗自感到奇怪。仔细查访她的来历,才知道她是前任石县令的女儿。石公是廉洁的官员,因为仓库失火失去了官职并丧命,女儿也被官府卖掉了,辗转卖到了我家。同僚的女儿,就像我的女儿一样。这个女孩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不仅不能委屈她做婢女,而且不能让我的女儿比她先出嫁。我现在急着为她选婿,打算用我女儿的薄嫁妆嫁给她。令郎的婚期,稍后再改。特此恳请,希望您能理解。锺离义顿首。
高大尹看了信后说:“原来如此!这是长者的事情,我怎么能让锺离公独自享有这样的美名!”立即回信说:
鸾凤的配对,虽然有美好的时机;狐兔的悲伤,难道没有同感的人吗?在亲翁您既然把同僚的女儿当作自己的女儿,在我难道不能把亲翁的心当作自己的心吗?再三阅读您的信,令人感到悲伤。这个女孩是廉洁官员的后代,无愧于名门望族。希望亲家您立即将她许配给我的儿子,以履行最初的婚约;您的女儿另选高门,这样双方都方便。从前蘧伯玉以独自为君子为耻,我现在愿意分担亲翁的情谊。高原顿首。
使者将回信呈给锺离公看。锺离公说:“高亲家愿意娶孤女,虽然是义举;但我的女儿已经许配给他人,怎么能更改?还是等我从容地嫁了石家小姐,然后再另备嫁妆,完成我女儿的婚事。”当下又写了一封信,派人再次送到高亲家那里。高公拆开信读道:
娶无依无靠的女孩,虽然是高尚的情操;但更改已经定下的婚约,终究违背正道。我的女儿和令郎,早已定下婚约,准备成婚。如果让令郎停妻再娶,已经违背了古礼;让我的女儿舍弃未婚夫另寻夫婿,难免会招人非议。请您三思,一定要按照原来的约定。义惶恐再拜。
高公读完信,叹道:“我一时考虑不周。现在听了锺离公的话,感到非常惭愧。我现在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锺离公能够实现他的愿望,而我也能分享他的美名。万世之后,这将成为一个美谈。”立即回信说:
用女儿换女儿,我的情谊虽然深厚;停妻再娶,您的引礼非常正确。我的次子高升,今年十七岁,还没有定亲。您的女儿嫁给我的长子,石家的女儿嫁给我的次子。佳儿佳妇,两对良缘;一死一生,千秋高谊。嫁妆不需要准备太多,时间上也可以协调。希望您能同意,不需要再改婚期。原惶恐再拜。
锺离公收到信,非常高兴地说:“这样处理,才是双美。高公的义气,真不愧为古人。我应该向他学习!”当下就和夫人商量,将一副嫁妆分成两份,衣服首饰稍微增添一些。两个女儿一样,没有厚薄之分。到了十月十五前两天,高公安排了两乘花轿,笙箫鼓吹,迎接两位新人。锺离公先发了嫁妆,然后叫出瑞枝、月香两个女儿,教夫人吩咐她们为妇之道。两个女儿拜别后出发。月香感念锺离公夫妇的恩德,非常舍不得,哭着上了轿。一路前行,自不必说。到了县中,正好赶上吉日良时,两对小夫妻,如花似锦,拜堂成亲。高公夫妇非常高兴。正是:
百年好事从今定,一对姻缘天上来。
再说锺离公嫁女三天之后,夜里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官员,头戴幞头,手持象简,站在他面前,说:“我是月香的父亲石璧。生前是这个县的大尹,因为仓库失火,赔偿无措,郁郁而终。上帝察知我的清廉,怜悯我无罪,敕封我为这个县城的城隍神。月香,我的爱女,承蒙您的高谊,将她从泥潭中救出,成就了她的美好姻缘,这是阴德之事,我已经向上帝奏报。您命中本无子嗣,上帝因为您的善行,赐给您一个儿子,昌大您的家门。您应当身居高位,安享长寿。邻县的高公,与您同心,愿意娶孤女,上帝非常高兴,也赐给他两个儿子高官厚禄,以酬谢他的德行。您应当告诉世人,广行方便,切不可欺凌弱小,损人利己。天道昭昭,纤毫洞察。”说完,再次拜谢。锺离公答拜起身,忽然踩到了衣服的前摆,跌了一跤,猛然惊醒,原来是一个梦。立即告诉夫人,夫人也感叹不已。等到天亮,锺离公坐轿到城隍庙中焚香行礼,捐出俸禄一百两,命道士重新修建庙宇,将这件事刻在碑上,广谕众人。又将这个梦详细地写信告诉高公。高公把信给两个儿子看了,大家都感到惊讶。锺离夫人年过四十,忽然怀孕生子,取名天赐。后来锺离义回到宋朝,官至龙图阁大学士,享年九十岁。儿子天赐,成为大宋的状元。高登、高升都在宋朝做官,官至卿宰。这是后话。
再说贾昌在外地,不久回来,发现月香小姐和那个养娘不见了。询问原因后,和妻子大闹了几场。后来得知锺离相公将月香当作女儿,和小姐一起嫁到了高门。贾昌无处用情,拿出二十两银子,要赎回养娘送还给石小姐。那赵二恩爱夫妻,不忍心分开,情愿做一对投靠。张婆也拦不住他。贾昌带着赵二夫妻,直到德安县,禀告大尹高公。高公详细询问后,进衙又问媳妇月香,所说相同。于是将赵二夫妻收留,用金帛厚酬贾昌。贾昌不接受就回去了。从此贾昌恼恨妻子无情,立誓不与她相处。另招了一个婢女,生下两个儿子。这也是行善的回报。后人有诗感叹道:
人家嫁娶择高门,谁肯周全孤女婚?试看两公阴德报,皇天不负好心人。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一-注解
阴骘:阴骘原指阴德,即暗中积累的善行。在文中指人与人之间相互扶持、帮助的德行。
潘安:潘安是中国古代著名的美男子,常用来形容男子容貌俊美。
飞天夜叉:飞天夜叉是佛教中的一种鬼神形象,通常形容丑陋或凶恶的人。
佛是金装,人是衣装:这句俗语意指外表装饰对人的形象有很大影响,强调外表的重要性。
炭中沃雪:比喻事情毫无效果,如同在炭火上浇水,雪立刻融化,形容帮助无效。
鬼神昭监定无私:意指鬼神明察秋毫,公正无私,暗指天理昭彰,善恶有报。
五国三镇:指五代时期割据的五个国家和三个藩镇,反映了当时中国分裂的政治局面。
蹴踘:古代的一种球类游戏,类似于现代的足球。
牙婆:古代指专门从事买卖人口的中介人,多为女性,负责为买卖双方牵线搭桥,促成交易。
李牙婆:古代从事人口买卖的中介人,通常为女性,负责联系买家和卖家,促成交易。
朱批的官票:古代官方批准的买卖文书,通常由官府盖章或签字,具有法律效力。
养娘:古代指在富贵人家中负责照顾小孩或小姐的婢女。
月香:文中提到的女性角色,可能是贾公家中的小姐或养娘。
贾昌:文中购买月香和养娘的主人,表现出仁义之心,对待月香和养娘较为宽厚。
石知县:文中提到的官员,可能是地方上的知县。
螟蛉女儿:古代指收养的义女,通常没有血缘关系,但被视为家庭成员。
女工针黹:古代女性从事的手工活,如缝纫、刺绣等。
朝饔夕餐:指日常的饮食起居,形容生活的规律性。
妆奁:古代女子出嫁时随带的嫁妆,包括衣物、首饰等。
姻缘不偶:指婚姻不顺利,没有合适的对象。
贾公:文中提到的男性角色,可能是家中的主人。
锺离:文中提到的复姓,指的是本县大尹老爷的姓氏。
大尹:古代对地方行政长官的尊称,相当于现代的县长。
陪嫁:在中国古代婚姻习俗中,新娘出嫁时,娘家会陪送一些财物和仆人,称为陪嫁。这些陪嫁物品和人员不仅是新娘的财产,也是新娘在夫家地位的象征。
皂隶:古代官府中的低级差役,负责执行各种杂务,如押送犯人、传递公文等。
万福:古代妇女行礼的一种方式,双手合十,微微屈身,表示敬意。
蹴球:古代的一种球类游戏,类似于现代的足球,参与者用脚踢球,目的是将球踢入对方的球门。
媵婢:古代贵族女子出嫁时随嫁的婢女,通常作为陪嫁的一部分。
及笄:古代女子十五岁成年,举行及笄礼,表示可以婚嫁。
阀阅:指门第、家世,特指显赫的家族背景。
合卺:古代婚礼中的一种仪式,新婚夫妇共饮一杯酒,象征合二为一。
城隍:古代中国民间信仰中的地方保护神,负责守护城池和居民。
龙图阁大学士:宋代官名,属于高级文官,负责编纂国史和管理皇家图书。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醒世恒言-卷一-评注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是一篇富含道德教训的古代故事,通过对比两位县令的行为,揭示了人性中的善恶与因果报应。故事中的王奉和石璧两位县令,一个因私欲而颠倒婚姻,最终导致家庭破裂;另一个则因清廉正直,虽遭遇不幸,却得到了百姓的敬仰和回报。
故事开篇即通过王奉的行为展示了人性的贪婪与短视。王奉为了眼前的利益,不惜违背兄长临终的嘱托,将侄女琼英与自己的女儿琼真的婚约互换。这种行为不仅违背了伦理道德,也暴露了王奉对财富和外貌的过分追求。然而,天理昭彰,王奉的算计最终落空,潘华因赌博败尽家产,而萧雅则通过勤奋读书成为高官,琼英也因此成为一品夫人。这一转折不仅是对王奉行为的惩罚,也是对‘善恶有报’这一传统道德观念的强调。
相比之下,石璧的形象则显得高尚而悲壮。作为一名清官,石璧在任期间廉洁奉公,深受百姓爱戴。然而,命运多舛,他因仓库失火而被削职,最终因病去世。尽管如此,石璧的清白和正直赢得了百姓的尊敬,贾昌的报恩行为更是对石璧清廉一生的最好回报。石璧的故事不仅展示了古代官员的理想形象,也反映了百姓对清廉官员的深切怀念和感激之情。
从艺术特色上看,故事通过对比手法,将王奉与石璧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强烈的道德反差。王奉的私欲与石璧的清廉形成了鲜明对比,使得故事的主题更加突出。此外,故事中运用了大量的俗语和比喻,如‘佛是金装,人是衣装’、‘炭中沃雪’等,既增强了语言的表现力,也深化了故事的文化内涵。
总的来说,《两县令竞义婚孤女》不仅是一篇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也是一幅生动的社会风俗画。它通过对两位县令命运的描写,揭示了人性中的善恶与因果报应,强调了道德的重要性。同时,故事也反映了古代社会的伦理观念和百姓对清廉官员的渴望,具有深刻的历史价值和文化意义。
这段文字出自清代小说《醒世恒言》中的《贾昌仁义救孤女》,通过贾昌购买月香和养娘的情节,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仁义道德观念。贾昌虽然是一个商人,但他对待月香和养娘的态度却充满了仁义之心。他不仅将月香视为恩人之女,还为她安排了舒适的居住环境,并承诺将来会为她择婿,体现了古代社会中对恩义的重视。
文中通过对比月香和养娘的身价,揭示了古代社会中对容貌和地位的重视。月香虽然年幼,但因容貌秀美,身价高于养娘,这反映了古代社会中对女性外貌的重视,以及地位差异对人身价值的影响。
贾昌的老婆虽然起初对月香表现出善意,但随着时间推移,她的真实态度逐渐显露出来。她对月香和养娘的怠慢,反映了古代社会中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较低,且容易受到情绪和利益的影响。贾昌对老婆的不满和纠正,则体现了他对仁义道德的坚持,以及对恩义的忠诚。
月香和养娘的命运反映了古代社会中弱势群体的困境。月香虽然曾是官家小姐,但因家道中落,被迫卖身为奴,她的命运充满了无奈和悲凉。养娘作为仆人,更是处于社会底层,她的生活充满了艰辛和委屈。贾昌的仁义之举,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她们的处境,但无法改变她们作为弱势群体的本质。
这段文字通过细腻的描写和生动的对话,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复杂人际关系和道德观念。贾昌的仁义之心、月香的无奈、养娘的委屈,以及贾昌老婆的虚伪,构成了一个多层次的社会画卷。通过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作者揭示了古代社会中的道德困境和人性的复杂性。
总的来说,这段文字不仅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还通过具体的情节和人物形象,深刻反映了古代社会中的道德观念和社会现实。贾昌的仁义之举,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月香和养娘的困境,但无法改变她们作为弱势群体的命运。这种对现实的深刻揭示,使得这段文字具有较高的历史价值和文化内涵。
这段古文描绘了古代社会中的家庭关系和婚姻观念,以及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和命运。文中通过贾公与老婆的对话,以及老婆对石小姐和养娘的态度,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女性身份的重视和对婚姻的严格把控。贾公对石小姐和养娘的关心和嘱咐,体现了他对家庭责任的重视和对家庭成员的关爱。然而,老婆对石小姐和养娘的不满和虐待,则揭示了当时社会中女性之间的权力斗争和嫉妒心理。
文中还通过贾公老婆的内心独白,展现了她对丈夫的不满和对未来的担忧。她担心丈夫回来后会对她的行为产生不满,因此决定将石小姐和养娘卖掉,以避免未来的麻烦。这一情节反映了当时社会中女性在家庭中的弱势地位,以及她们在面对家庭矛盾时的无奈和挣扎。
此外,文中还提到了牙婆这一角色,她是古代社会中买卖人口的中介,反映了当时社会中人口买卖的普遍现象。通过牙婆的出现,文中进一步揭示了当时社会中女性命运的无奈和悲惨,她们往往被当作商品一样买卖,失去了自主权和尊严。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细腻的描写和生动的对话,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家庭关系、婚姻观念和女性命运,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它不仅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现实情况,也为我们提供了了解古代社会的重要窗口。
这段古文选自明代小说《醒世恒言》中的《锺离义嫁女》一篇,通过贾婆与张婆的对话,展现了古代社会中人口买卖的残酷现实。贾婆将月香作为陪嫁卖给知县锺离义,月香原本是县令之女,因家道中落沦为婢女,这一情节反映了古代社会阶层流动的艰难与无奈。
文中通过月香的回忆,揭示了她幼时与父亲在县衙中的欢乐时光,与现实的悲惨境遇形成鲜明对比,增强了故事的悲剧色彩。月香在庭中看到土穴时的哀泣,不仅是对父亲的怀念,也是对自身命运的悲叹。这一细节描写生动地刻画了月香的内心世界,使读者对她的遭遇产生深深的同情。
锺离义在得知月香的身世后,表现出极大的同情与责任感,决定不再让她做婢女,而是以姊妹相待。这一转变不仅体现了锺离义的仁厚与正义感,也反映了古代社会中官宦阶层对同僚后代的关照与扶持。锺离义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故事的悲剧性,为月香的命运带来了一丝希望。
从艺术特色上看,这段文字语言简练,情节紧凑,通过对话和细节描写,生动地刻画了人物形象,展现了复杂的社会关系和人性善恶。作者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和环境烘托,成功地营造出一种悲凉而又充满人情味的氛围,使读者在感叹人物命运的同时,也对古代社会的种种不公有了更深的认识。
从历史价值来看,这段文字不仅反映了明代社会的婚姻习俗和人口买卖现象,还揭示了官宦阶层内部的复杂关系。通过月香的遭遇,我们可以看到古代社会中女性地位的低下和命运的不可控性,同时也看到了人性中的善良与正义。这些内容为我们研究明代社会提供了宝贵的史料,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
这段古文描述了一个关于婚姻、道德和善行的故事,展现了古代中国社会中的伦理观念和人情世故。故事中,锺离义和高大尹两位官员在处理婚姻问题时,体现了高尚的道德情操和深厚的人情味。锺离义发现即将作为媵婢的女子是已故清廉官员石璧的女儿后,决定不让她屈身为婢,而是为她择婿,并推迟自己女儿的婚期。这一行为不仅体现了对同僚的尊重和对孤女的同情,也反映了古代社会中对门第和家世的重视。
高大尹在得知情况后,不仅没有坚持原定的婚期,反而提出让自己的次子娶石璧的女儿,以成全锺离义的善举。这种以德报德、以善报善的行为,展现了古代士大夫阶层的高尚品德和深厚情谊。两位官员的互动,不仅解决了婚姻问题,也加深了彼此间的友谊,成为后世传颂的佳话。
故事的后半部分,通过锺离义的梦境,引入了超自然的元素,即石璧被封为城隍神,并预示了锺离义和高大尹两家未来的福报。这一情节不仅增加了故事的神秘色彩,也强化了善有善报的主题。锺离义和高大尹的善行得到了上天的认可和回报,他们的后代也因此获得了显赫的地位和荣誉。
整个故事通过细腻的描写和丰富的情节,展现了古代中国社会中的伦理道德、人情世故和宗教信仰。它不仅是一个关于婚姻和家庭的故事,更是一个关于道德、善行和报应的寓言。通过这个故事,作者传达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德观念,强调了人与人之间的互助和关爱的重要性。同时,故事也反映了古代社会对门第、家世和婚姻的重视,以及人们对神灵和命运的信仰。
从艺术特色上看,这段古文语言优美,情节紧凑,人物形象鲜明。通过对话和书信的形式,生动地展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变化。梦境和超自然元素的引入,增加了故事的神秘感和吸引力。整个故事既有现实主义的描写,又有浪漫主义的想象,体现了古代文学作品的多样性和丰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