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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二十七

作者: 冯梦龙(1574年—1646年),字犹龙,明代文学家,以编撰通俗文学著称。他是明代白话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

年代:编撰于明代晚期(17世纪初)。

内容简要:《喻世明言》共40篇,是“三言”之一,收录了明代白话短篇小说。内容多取材于民间故事,涉及爱情、婚姻、官场、社会风俗等,语言通俗生动,情节曲折,反映了明代社会的现实生活。它是研究明代文学和社会文化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二十七-原文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枝在墙东花在西,自从落地任风吹。枝无花时还再发,花若离枝难上枝。

这四句,乃昔人所作《弃妇词》。言妇人之随夫,如花之附于枝。枝若无花,逢春再发;花若离枝,不可复合。劝世上妇人,事夫尽道,同甘同苦,从一而终;休得慕富嫌贫,两意三心,自贻后悔。

且说汉朝一个名臣,当初未遇时节,其妻有眼不识泰山,弃之而去,到后来悔之无及。你说那名臣何方人氏?姓甚名谁?那名臣姓朱,名买臣,表字翁子,会稽郡人氏。家贫未遇,夫妻二口,住于陋巷蓬门。每日,买臣向山中砍柴,挑至市中,卖钱度日。性好读书,手不释卷,肩上虽挑却柴担,手里兀自擒著书本,朗诵咀嚼,且歌且行。市人听惯了,但闻读书之声,便知买臣挑柴担来了,可怜他是个儒生,都与他买。更兼买臣不争价钱,凭人估值,所以他的柴比别人容易出脱。一般也有轻薄少年及儿童之辈,见他又挑柴,又读书,三五成群,把他嘲笑戏侮。买臣全不为意。

一日,其妻出门汲水,见群儿随著买臣柴担,拍手共笑,深以为耻。买臣卖柴回来,其妻劝道:“你要读书,便休卖柴;要卖柴,便休读书。许大年纪,不痴不颠,却做出恁般行径,被儿童笑话,岂不羞死!”买臣答道:“我卖柴以救贫贱,读书以取富贵,各不相妨,由他笑话便了。”其妻笑道:“你若取得富贵时,不去卖柴了。自古及今,那见卖柴的人做了官?却说这没把鼻的话!”买臣道:“富贵贫贱,各有其时。有人算我八字,到五十岁上,必然发迹。常言‘海水不可斗量’,你休料我。”其妻道:“那算命先生,见你痴颠模样,故意耍笑你,你休听信。到五十岁时,连柴担也挑不动,饿死是有分的,还想做官!除是阎罗王殿上,少个判官,等你去做!”买臣道:“姜太公八十岁,尚在渭水钓鱼。遇了周文王,以后车载之,拜为尚父。本朝公孙弘丞相,五十九岁上还在东海牧豕。整整六十岁,方才际遇今上,拜将封侯。我五十岁上发迹,比甘罗虽迟,比那两个还早,你须耐心等去。”其妻道:“你休得攀今吊古。那钓鱼、牧豕的,胸中都有才学;你如今读这几句死书,便读到一百岁,只是这个嘴脸,有甚出息?晦气做了你老婆!你被儿童耻笑,连累我也没脸皮。你不听我言抛却书本,我决不跟你终身。各人自去走路,休得两相担误了。”买臣道:“我今年四十三岁了,再七年,便是五十。前长后短,你就等耐,也不多时。直恁薄情,舍我而去,后来须要懊悔!”其妻道:“世不少甚挑柴担的汉子,懊悔甚么来?我若再守你七年,连我这骨头不知饿死于何地了。你倒放我出门,做个方便,活了我这条性命。”买臣见其妻决意要去,留他不住,叹口气道:“罢,罢!只愿你嫁得丈夫,强似朱买臣的便好。”其妻道:“好歹强似一分儿。”说罢,拜了两拜,欣然出门而去,头也不回。买臣感慨不已,题诗四句于壁上云:

“嫁犬逐犬,嫁鸡逐鸡。妻自弃我,我不弃妻。”

买臣到五十岁时,值汉武帝下诏求贤。买臣到西京上书,待诏公车。同邑人严助荐买臣之才。天子知买臣是会稽人,必知本土民情利弊,即拜为会稽太守,驰驿赴任。会稽长吏闻新太守将到,大发人夫,修治道路。买臣妻的后夫亦在役中,其妻蓬头跣足,随伴送饭。见太守前呼后拥而来,从旁窥之,乃故夫朱买臣也。买臣在车中,一眼瞧见,还认得是故妻,遂使人招之,载于后车。到府第中,故妻羞惭无地,叩头谢罪。买臣教请他后夫相见。不多时,后夫唤到,拜伏于地,不敢仰视。买臣大笑,对其妻道:“似此人,未见得强似我朱买臣也。”其妻再三叩谢,自悔有眼无珠,愿降为婢妾,伏事终身。买臣命取水一桶,泼于阶下,向其妻说道:“若泼水可复收,则汝亦可复合。念你少年结发之情,判后园隙地,与汝夫妇耕种自食。”其妻随后夫走出府第,路人都指著说道:“此即新太守夫人也。”于是羞极无颜,到于后园,遂投河而死。有诗为证:

漂母尚知怜饿士,亲妻忍得弃贫儒。早知覆水难收取,悔不当初任读书。

又有一诗,说欺贫重富,世情皆然,不止一买臣之妻也。诗曰:

尽看成败说高低,谁识蛟龙在污泥?莫怪妇人无法眼,普天几个负羁妻?

这个故事,是妻弃夫的。如今再说一个夫弃妻的,一般是欺贫重富,背义忘恩,后来徒落得个薄幸之名,被人讲论。

话说故宋绍兴年间,临安虽然是个建都之地,富庶之乡,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那丐户中有个为头的,名曰“团头”,管著众丐。众丐叫化得东西来时,团头要收他日头钱。若是雨雪时,没处叫化,团头却熬些稀粥,养活这夥丐户。破衣破袄,也是团头照管。所以这夥丐户,小心低气,服著团头,如奴一般,不敢触犯。那团头见成收些常例钱,一般在众丐户中放债盘利。若不闝不赌,依然做起大家事来。他靠此为生,一时也不想改业。只是一件:“团头”的名儿不好。随你挣得有田有地,几代发迹,终是个叫化头儿,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出外没人恭敬,只好闭著门,自屋里做大。虽然如此,若数著“良贱”二字,只说娼、优、隶、卒,四般为贱流,到数不著那乞丐。看来乞丐只是没钱,身上却无疤瘢。假如春秋时伍子胥逃难,也曾吹箫于吴市中乞食;唐时

郑元和做歌郎,唱莲花落,后来富贵发达,一牀锦被遮盖: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可见此辈虽然被人轻贱,到不比娼、优、隶、卒。

闲话休题。如今且说杭州城中一个团头,姓金,名老大,祖上到他,做了七代团头了,挣得个完完全全的家事。住的有好房子,种的有好田园,穿的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真个厫多积粟,囊有馀钱,放债使婢,虽不是顶富,也是数得著的富家了。那金老大有志气,把这团头让与族人金癞子做了,自己见成受用,不与这夥丐户歪缠。然虽如此,里中口顺,还只叫他是团头家,其名不改。金老大年五十馀,丧妻无子,止存一女,名唤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怎见得?有诗为证:

无瑕堪比玉,有态欲羞花。只少宫妆扮,分明张丽华。

金老大爱此女如同珍宝,从小教他读书识字,到十五六岁时,诗赋俱通,一写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调筝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著女儿才貌,立心要将他嫁个士人。论来就名门旧族中,急切要这一个女子,也是少的。可恨生于团头之家,没人相求;若是平常经纪人家,没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儿直捱到一十八岁,尚未许人。

偶然有个邻翁来说:“太平桥下有个书生,姓莫名稽,年二十岁,一表人才,读书饱学。只为父母双亡,家穷未娶。近日考中,补上太学生,情愿入赘人家。此人正与令爱相宜,何不招之为婿?”金老大道:“就烦老翁作伐,何如?”邻翁领命,迳到太平桥下,寻那莫秀才,对他说了:“实不相瞒,祖宗曾做个团头的,如今久不做了。只贪他好个女儿,又且家道富足。秀才若不弃嫌,老汉即当玉成其事。”莫稽口虽不语,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无力婚娶,何不俯就他家,一举两得?也顾不得耻笑。”乃对邻翁说道:“大伯所言虽妙,但我家贫乏聘,如何是好?”邻翁道:“秀才但是允从,纸也不费一张,都在老汉身上。”邻翁回覆了金老大。择个吉日,金家到送一套新衣穿著,莫秀才过门成亲。莫稽见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费一钱,白白的得了个美妻;又且丰衣足食,事事称怀。就是朋友辈中,晓得莫稽贫苦,无不相谅,到也没人去笑他。

到了满月,金老大备下盛席,教女婿请他同学会友饮酒,荣耀自家门户,一连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恼了族人金癞子。那癞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你也是团头,我也是团头,只你多做了几代,挣得钱钞在手。论起祖宗一脉,彼此无二。侄女玉奴招婿,也该请我吃杯喜酒。如今请人做满月,开宴六七日,并无三寸长、一寸阔的请帖儿到我。你女婿做秀才,难道就做尚书、宰相?我就不是亲叔公?坐不起凳头?直恁不觑人在眼里!我且去蒿恼他一场,教他大家没趣!”叫起五六十个丐户,一齐奔到金老大家里来。但见:

开花帽子,打结衫儿。旧席片对著破毡条,短竹根配著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财主,门前只见喧哗;弄蛇弄狗弄猢狲,口内各呈伎俩。敲板唱杨花,恶声聒耳;打砖搽粉脸,丑态逼人。一班泼鬼聚成群,便是钟馗收不得。

金老大听得闹吵,开门看时,那金癞子领著众丐户,一拥而入,嚷做一堂。癞子迳奔席上,拣好酒好食只顾吃,口里叫道:“快教侄婿夫妻来拜见叔公!”唬得众秀才站脚不住,都逃席去了;连莫稽也随著众朋友躲避。金老大无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请客,不干我事!改日专治一杯,与你陪话。”又将许多钱钞分赏众丐户,又抬出两瓮好酒和些活鸡、活鹅之类,教众丐户送去癞子家,当个折席。直乱到黑夜,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气得两泪交流。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见了女婿,自觉出丑,满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乐,只是大家不说出来。正是:

哑子尝黄柏,苦味自家知。

却说金玉奴只恨自己门风不好,要挣个出头,乃劝丈夫刻苦读书。凡古今书籍,不惜价钱,买来与丈夫看;又不吝供给之费,请人会文会讲;又出赀财,教丈夫结交延誉。莫稽由此才学日进,名誉日起。二十三岁发解,连科及第。这日,琼林宴罢,乌帽宫袍,马上迎归。将到丈人家里,只见街坊上一群小儿争先来看,指道:“金团头家女婿做了官也。”莫稽在马上听得此言,又不好揽事,只得忍耐。见了丈人,虽然外面尽礼,却包著一肚气忿气,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贵,怕没王侯贵戚招赘成婚?却拜个团头做岳丈,可不是终身之玷!养出儿女来,还是团头的外孙,被人传作话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贤慧,不犯七出之条,不好决绝得。正是事不三思,终有后悔。”为此心中怏怏,只是不乐。玉奴几遍问而不答,正不知甚么意故。好笑那莫稽,只想著今日富贵,却忘了贫贱的时节,把老婆资助成名一段功劳,化为春水,这是他心术不端处。

不一日,莫稽谒选,得授无为军司户。丈人治酒送行。此时众丐户,料也不敢登门闹吵了。喜得临安到无为军,是一水之地。莫稽领了妻子,登舟赴任。行了数日,到了采石江边,维舟北岸。其夜月明如昼,莫稽睡不能寐,穿衣而起,坐于船头玩月。四顾无人,又想起团头之事,闷闷不悦。忽然动一个恶念:“除非此妇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终身之耻。”心生一计,走进船舱,哄玉奴

起来看月华。玉奴已睡了,莫稽再三逼他起身。

玉奴难逆丈夫之意,只得披衣,走至马门口,舒头望月。

被莫稽出其不意,牵出船头,推坠江中。

悄悄唤起舟人,吩咐:“快开船前去,重重有赏!不可迟慢。”

舟子不知明白,慌忙撑篙荡浆,移舟于十里之外。

住泊停当,方才说:“适间奶奶因玩月堕水,捞救不及了。”

却将三两银子,赏与舟人为酒钱。

舟人会意,谁敢开口?

船中虽跟得有几个蠢婢子,只道主母真个坠水,悲泣了一场,丢开了手。

不在话下。

有诗为证:

只为团头号不香,忍因得意弃糟糠。

天缘结发终难解,赢得人呼薄幸郎。

你说事有凑巧,莫稽移船去后,刚刚有个淮西转运使许德厚,也是新上任的,泊舟于采石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坠水处。

许德厚和夫人推窗看月,开怀饮酒,尚未曾睡。

忽闻岸上啼哭,乃是妇人声音,其声哀怨,好生不忍。

忙呼水手打看,果然是个单身妇人,坐于江岸。

便教唤上船来,审其来历。

原来此妇正是无为军司户之妻金玉奴。

初坠水时,魂飞魄荡,已拚著必死。

忽觉水中有物,托起两足,随波而行,近于江岸。

玉奴挣扎上岸,举目看时,江水茫茫,已不见了司户之船,才悟道丈夫贵而忘贱,故意欲溺死故妻,别图良配。

如今虽得了性命,无处依栖,转思苦楚,以此痛哭。

见许公盘问,不免从头至尾,细说一遍。

说罢,哭之不已。

连许公夫妇都感伤堕泪,劝道:“汝休得悲啼,肯为我义女,再作道理。”

玉奴拜谢。

许公吩咐夫人取乾衣替他通身换了,安排他后舱独宿。

教手下男女都称他小姐,又吩咐舟人,不许泄漏其事。

不一日,到淮西上任。

那无为军正是他所属地方,许公是莫司户的上司,未免随班参谒。

许公见了莫司户,心中想道:“可惜一表人才,干恁般薄幸之事。”

约过数月,许公对僚属说道:“下官有一女,颇有才貌,年已及笄,欲择一佳婿赘之。诸君意中,有其人否?”

众僚属都闻得莫司户青年丧偶,齐声荐他才品非凡,堪作东牀之选。

许公道:“此子吾亦属意久矣,但少年登第,心高望厚,未必肯赘吾家。”

众僚属道:“彼出身寒门,得公收拔,如蒹葭倚玉树,何幸如之,岂以入赘为嫌乎?”

许公道:“诸君既酌量可行,可与莫司户言之。但云出自诸君之意,以探其情,莫说下官,恐有妨碍。”

众人领命,遂与莫稽说知此事,要替他做媒。

莫稽正要攀高,况且联姻上司,求之不得,便欣然应道:“此事全仗玉成,当效衔结之报。”

众人道:“当得,当得。”

随即将言回复许公。

许公道:“虽承司户不弃,但下官夫妇,钟爱此女,娇养成性,所以不舍得出嫁。只怕司户少年气概,不相饶让;或致小有嫌隙,有伤下官夫妇之心。须是预先讲过,凡事容耐些,方敢赘入。”

众人领命,又到司户处传话,司户无不依允。

此时司户不比做秀才时节,一般用金花彩币为纳聘之仪,选了吉期,皮松骨痒,整备做转运使的女婿。

却说许公先教夫人与玉奴说:“老相公怜你寡居,欲重赘一少年进士,你不可推阻。”

玉奴答道:“奴家虽出寒门,颇知礼数。既与莫郎结发,从一而终。虽然莫郎嫌贫弃贱,忍心害理,奴家各尽其道,岂肯改嫁,以伤妇节?”

言毕,泪如雨下。

夫人察他志诚,乃实说道:“老相公所说少年进士,就是莫郎。老相公恨其薄幸,务要你夫妻再合。只说有个亲生女儿,要招赘一婿,却教众僚属与莫郎议亲,莫郎欣然听命,只今晚入赘吾家。等他进房之时,须是如此如此,与你出这口呕气。”

玉奴方才收泪,重匀粉面,再整新妆,打点结亲之事。

到晚,莫司户冠带齐整,帽插金花,身披红锦,跨著雕鞍骏马,两班鼓乐前导,众僚属都来送亲。

一路行来,谁不喝采!

正是:

鼓乐喧阗白马来,风流佳婿实奇哉!

团头喜换高门眷,采石江边未足哀。

是夜,转运司铺毡结彩,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门。

莫司户到门下马,许公冠带出迎,众官僚都别去。

莫司户直入私宅,新人用红帕覆首,两个养娘扶将出来。

掌礼人在槛外喝礼,双双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后交拜礼毕,送归洞房做花烛筵席。

莫司户此时心中,如登九霄云里,欢喜不可形容。

仰著脸,昂然而入。

才跨进房门,忽然两边门侧里,走出七八个老妪、丫鬟,一个个手执篱竹细棒,劈头劈脑打将下来,把纱帽都打脱了,肩背上棒如雨下,打得叫喊不迭,正没想一头处。

莫司户被打,慌做一堆蹭倒,只得叫声:“丈人,丈母,救命!”

只听房中娇声宛转,吩咐道:“休打杀薄情郎,且唤来相见。”

众人方才住手。

七八个老妪、丫鬟,扯耳朵,拽胳膊,好似六贼戏弥陀一般,脚不点地,拥到新人面前。

司户口中还说道:“下官何罪?”

开眼看时,画烛辉煌,照见上边端端正正坐著个新人,不是别人,正是故妻金玉奴。

莫稽此时魂不附体,乱嚷道:“有鬼!有鬼!”

众人都笑起来。

只见许公自外而入,叫道:“贤婿休疑,此乃吾采石江头所认之义女,非鬼也。”

莫稽心头方才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道:“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容之。”

许公道:“此事与下官无干,只吾女没说话就罢了。”

玉奴唾其面,骂道:“薄幸贼!你不记宋弘有言:‘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当初你空手赘入吾门,亏得我家资财,读书延誉

以致成名,侥幸今日。

奴家亦望夫荣妻贵,何期你忘恩负本,就不念结发之情,恩将仇报,将奴推堕江心。

幸然天天可怜,得遇恩爹提救,收为义女。

倘然葬江鱼之腹,你别娶新人,于心何忍?

今日有何颜面,再与你完聚?

说罢,放声而哭,千薄幸,万薄幸,骂不住口。

莫稽满面羞惭,闭口无言,只顾磕头求恕。

许公见骂得够了,方才把莫稽扶起,劝玉奴道:“我儿息怒。如今贤婿悔罪,料然不敢轻慢你了。你两个虽然旧日夫妻,在我家只算新婚花烛。凡事看我之面,闲言闲语,一笔都勾罢。”

又对莫稽说道:“贤婿,你自家不是,休怪别人。今宵只索忍耐,我教你丈母来解劝。”

说罢,出房去。

少刻夫人来到,又调停了许多说话,两个方才和睦。

次日,许公设宴,管待新女婿,将前日所下金花彩币,依旧送还,道:“一女不受二聘。贤婿前番在金家已费过了,今番下官不敢重叠收受。”

莫稽低头无语。

许公又道:“贤婿常恨令岳翁卑贱,以致夫妇失爱,几乎不终。今下官备员如何?只怕爵位不高,尚未满贤婿之意。”

莫稽涨得面皮红紫,只是离席谢罪。

有诗为证:

痴心指望缔高姻,谁料新人是旧人?打骂一场羞满面,问他何取岳翁新?

自此莫稽与玉奴夫妇和好,比前加倍。

许公共夫人待玉奴如真女,待莫稽如真婿;玉奴待许公夫妇,亦与真爹娘无异。

连莫稽都感动了,迎接团头金老大在任所,奉养送终。

后来许公夫妇之死,金玉奴皆制重服,以报其恩。

莫氏与许氏,世世为通家兄弟,往来不绝。

诗云:

宋弘守义称高节,黄允休妻骂薄情。试看莫生婚再合,姻缘前定枉劳争。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二十七-译文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枝在墙东花在西,自从落地任风吹。枝无花时还再发,花若离枝难上枝。

这四句是古人所作的《弃妇词》。意思是说,妇人跟随丈夫,就像花依附在树枝上。如果树枝没有花,春天还会再长;但如果花离开了树枝,就难以再复合。劝告世上的妇人,要尽心尽力地侍奉丈夫,同甘共苦,从一而终;不要因为羡慕富贵而嫌弃贫穷,三心二意,最终自食其果。

话说汉朝有一位名臣,当初他还没有发迹的时候,他的妻子没有眼光,抛弃了他,后来后悔莫及。这位名臣是哪里人?姓甚名谁?他姓朱,名买臣,字翁子,是会稽郡人。家境贫寒,夫妻二人住在简陋的巷子里。每天,买臣到山中砍柴,挑到市场上卖钱度日。他喜欢读书,手不释卷,肩上挑着柴担,手里还拿着书本,边走边读,有时还唱歌。市场上的人听惯了,只要听到读书声,就知道是买臣挑着柴担来了,大家可怜他是个读书人,都愿意买他的柴。而且买臣不讨价还价,任凭别人估价,所以他的柴比别人卖得快。有些轻薄的少年和小孩,见他既挑柴又读书,三五成群地嘲笑戏弄他。买臣毫不在意。

一天,他的妻子出门打水,看到一群小孩跟在买臣的柴担后面,拍手大笑,感到非常羞耻。买臣卖柴回来后,妻子劝他说:“你要读书,就别卖柴;要卖柴,就别读书。这么大年纪了,不疯不傻,却做出这种样子,被小孩笑话,难道不羞死人吗?”买臣回答说:“我卖柴是为了摆脱贫困,读书是为了追求富贵,两者并不冲突,随他们笑话吧。”妻子笑道:“你要是能取得富贵,就不用卖柴了。从古至今,哪有卖柴的人做了官的?你别说这些没根据的话!”买臣说:“富贵贫贱,各有其时。有人算过我的八字,说我五十岁时一定会发迹。俗话说‘海水不可斗量’,你别小看我。”妻子说:“那算命先生看你疯疯癫癫的样子,故意戏弄你,你别信他。到五十岁时,你连柴担都挑不动了,饿死是肯定的,还想做官!除非阎罗王殿上少个判官,等你去做!”买臣说:“姜太公八十岁时还在渭水钓鱼,后来遇到周文王,被拜为尚父。本朝的公孙弘丞相,五十九岁时还在东海放猪,整整六十岁才遇到皇上,拜将封侯。我五十岁发迹,虽然比甘罗晚,但比那两位还早,你要耐心等待。”妻子说:“你别拿古人来比。那些钓鱼、放猪的人,胸中都有才学;你现在读这几句死书,就算读到一百岁,也只是这副样子,有什么出息?我真是倒霉做了你老婆!你被小孩耻笑,连我也没脸见人。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丢掉书本,我决不会跟你过一辈子。我们各走各的路,别互相耽误了。”买臣说:“我今年四十三岁了,再过七年就是五十岁。时间不长,你就耐心等等吧。你这么薄情,抛弃我而去,将来一定会后悔!”妻子说:“世上不缺挑柴的汉子,我后悔什么?我要是再守你七年,连我这骨头都不知道饿死在哪里了。你放我出门,让我活命吧。”买臣见妻子决意要走,留不住她,叹口气说:“罢了,罢了!只愿你嫁的丈夫,比朱买臣强就好。”妻子说:“好歹比你强一点。”说完,拜了两拜,高高兴兴地出门走了,头也不回。买臣感慨不已,在墙上题了四句诗:

“嫁犬逐犬,嫁鸡逐鸡。妻自弃我,我不弃妻。”

买臣到了五十岁时,正值汉武帝下诏求贤。买臣到西京上书,等待召见。同乡人严助推荐了买臣的才能。天子知道买臣是会稽人,必定了解当地的民情利弊,于是任命他为会稽太守,立即赴任。会稽的长官听说新太守要来,赶紧派人修整道路。买臣妻子的后夫也在修路的队伍中,妻子蓬头赤脚,跟着送饭。看到太守前呼后拥而来,她偷偷看了一眼,发现竟然是前夫朱买臣。买臣在车中一眼认出了前妻,便派人把她叫来,载在后面的车上。到了府邸,前妻羞愧难当,叩头谢罪。买臣让她叫来后夫相见。不久,后夫被叫来,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买臣大笑,对前妻说:“这样的人,也不见得比我朱买臣强。”前妻再三叩头谢罪,后悔自己有眼无珠,愿意降为婢妾,终身侍奉买臣。买臣让人拿来一桶水,泼在台阶下,对前妻说:“如果泼出去的水能收回来,那你也可以复合。念在你我年少结发的情分上,我判给你后园的一块地,你们夫妇可以耕种自食。”前妻跟着后夫走出府邸,路人都指着她说:“这就是新太守的夫人。”她羞愧难当,走到后园,投河自尽了。有诗为证:

漂母尚知怜饿士,亲妻忍得弃贫儒。早知覆水难收取,悔不当初任读书。

还有一首诗,说的是欺贫重富的世态,不仅仅是买臣的妻子如此。诗曰:

尽看成败说高低,谁识蛟龙在污泥?莫怪妇人无法眼,普天几个负羁妻?

这个故事讲的是妻子抛弃丈夫的。现在再讲一个丈夫抛弃妻子的故事,同样是欺贫重富,背义忘恩,最终落得个薄幸的名声,被人议论。

话说南宋绍兴年间,临安虽然是都城,富庶之地,但乞丐依然不少。乞丐中有一个头目,名叫“团头”,管理着众乞丐。乞丐们乞讨到东西时,团头要收他们的日头钱。如果遇到雨雪天气,乞丐们无处乞讨,团头就熬些稀粥养活他们。破衣破袄也是团头照管。所以这些乞丐对团头低声下气,像奴隶一样,不敢冒犯。团头靠着收常例钱,有时还在乞丐中放债牟利。如果不嫖不赌,团头也能过上好日子。他靠这个为生,一时也不想改行。只是有一件事:“团头”这个名头不好。就算你挣得有田有地,几代发迹,终究是个乞丐头儿,比不上普通百姓。出门没人尊敬,只能关起门来在家里称王称霸。虽然如此,如果按“良贱”来分,娼妓、优伶、隶卒是贱民,乞丐还排不上号。乞丐只是没钱,身上没有伤疤。比如春秋时的伍子胥逃难时,也曾在吴市吹箫乞食;唐朝时

郑元和曾经是个歌郎,唱莲花落,后来富贵发达,一床锦被遮盖:这些都是乞丐中出类拔萃的。可见这些人虽然被人轻贱,但也不比娼妓、优伶、隶卒差。

闲话少说。现在来说杭州城中的一个团头,姓金,名老大,祖上到他,已经做了七代团头了,挣得了一个完整的家业。住的是好房子,种的是好田园,穿的是好衣服,吃的是好食物;真是粮仓里积满了粮食,口袋里有多余的钱,放债使婢,虽然不是最富有的,也是数得着的富家了。那金老大有志气,把这团头让给了族人金癞子做了,自己现成享受,不和这些乞丐纠缠。虽然如此,村里人还是顺口叫他团头家,名字没改。金老大五十多岁,丧妻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叫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怎么见得?有诗为证:

无瑕堪比玉,有态欲羞花。只少宫妆扮,分明张丽华。

金老大爱这个女儿如同珍宝,从小教她读书识字,到十五六岁时,诗赋都通,一写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也能调筝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仗女儿的才貌,决心要让她嫁给一个士人。论起来,名门旧族中,急切要这样一个女子,也是少的。可恨她生在团头之家,没人来求;如果是平常经纪人家,没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攀附了。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儿一直拖到十八岁,还没许配人家。

偶然有个邻翁来说:“太平桥下有个书生,姓莫名稽,二十岁,一表人才,读书饱学。只为父母双亡,家穷未娶。近日考中,补上太学生,情愿入赘人家。这个人正与令爱相宜,何不招他为婿?”金老大道:“就麻烦老翁做媒,怎么样?”邻翁领命,直接到太平桥下,找到那莫秀才,对他说了:“实不相瞒,祖宗曾做过团头的,如今久不做了。只贪他有个好女儿,又且家道富足。秀才如果不嫌弃,老汉就成全这件事。”莫稽口虽不语,心下想道:“我现在衣食不周,无力婚娶,何不俯就他家,一举两得?也顾不得耻笑。”于是对邻翁说道:“大伯所说虽好,但我家贫乏聘礼,如何是好?”邻翁道:“秀才只要答应,纸也不费一张,都在老汉身上。”邻翁回复了金老大。选个吉日,金家送了一套新衣穿着,莫秀才过门成亲。莫稽见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费一钱,白白得了个美妻;又且丰衣足食,事事称心。就是朋友辈中,晓得莫稽贫苦,无不相谅,也没人去笑他。

到了满月,金老大备下盛席,教女婿请他同学会友饮酒,荣耀自家门户,一连吃了六七日酒。不料恼了族人金癞子。那癞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你也是团头,我也是团头,只你多做了几代,挣得钱钞在手。论起祖宗一脉,彼此无二。侄女玉奴招婿,也该请我吃杯喜酒。如今请人做满月,开宴六七日,并无三寸长、一寸阔的请帖儿到我。你女婿做秀才,难道就做尚书、宰相?我就不是亲叔公?坐不起凳头?直恁不觑人在眼里!我且去蒿恼他一场,教他大家没趣!”叫起五六十个丐户,一齐奔到金老大家里来。但见:

开花帽子,打结衫儿。旧席片对着破毡条,短竹根配着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财主,门前只见喧哗;弄蛇弄狗弄猢狲,口内各呈伎俩。敲板唱杨花,恶声聒耳;打砖搽粉脸,丑态逼人。一班泼鬼聚成群,便是钟馗收不得。

金老大听得闹吵,开门看时,那金癞子领着众丐户,一拥而入,嚷做一堂。癞子直奔席上,拣好酒好食只顾吃,口里叫道:“快教侄婿夫妻来拜见叔公!”吓得众秀才站脚不住,都逃席去了;连莫稽也随着众朋友躲避。金老大无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请客,不干我事!改日专治一杯,与你陪话。”又将许多钱钞分赏众丐户,又抬出两瓮好酒和些活鸡、活鹅之类,教众丐户送去癞子家,当个折席。直乱到黑夜,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气得两泪交流。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见了女婿,自觉出丑,满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乐,只是大家不说出来。正是:

哑子尝黄柏,苦味自家知。

却说金玉奴只恨自己门风不好,要挣个出头,乃劝丈夫刻苦读书。凡古今书籍,不惜价钱,买来与丈夫看;又不吝供给之费,请人会文会讲;又出资财,教丈夫结交延誉。莫稽由此才学日进,名誉日起。二十三岁发解,连科及第。这日,琼林宴罢,乌帽宫袍,马上迎归。将到丈人家里,只见街坊上一群小儿争先来看,指道:“金团头家女婿做了官也。”莫稽在马上听得此言,又不好揽事,只得忍耐。见了丈人,虽然外面尽礼,却包着一肚子气忿气,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贵,怕没王侯贵戚招赘成婚?却拜个团头做岳丈,可不是终身之玷!养出儿女来,还是团头的外孙,被人传作话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贤慧,不犯七出之条,不好决绝得。正是事不三思,终有后悔。”为此心中怏怏,只是不乐。玉奴几遍问而不答,正不知甚么意故。好笑那莫稽,只想着今日富贵,却忘了贫贱的时节,把老婆资助成名一段功劳,化为春水,这是他心术不端处。

不一日,莫稽谒选,得授无为军司户。丈人治酒送行。此时众丐户,料也不敢登门闹吵了。喜得临安到无为军,是一水之地。莫稽领了妻子,登舟赴任。行了数日,到了采石江边,维舟北岸。其夜月明如昼,莫稽睡不能寐,穿衣而起,坐于船头玩月。四顾无人,又想起团头之事,闷闷不悦。忽然动一个恶念:“除非此妇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终身之耻。”心生一计,走进船舱,哄玉奴

起来看月光。玉奴已经睡了,莫稽再三逼迫她起身。

玉奴难以违背丈夫的意思,只得披上衣服,走到门口,抬头望月。

被莫稽出其不意,拉出船头,推入江中。

悄悄叫醒船夫,吩咐:“快开船前行,重重有赏!不可拖延。”

船夫不明白情况,慌忙撑篙划桨,将船移到十里之外。

停泊妥当后,才说:“刚才夫人因赏月落水,来不及救捞了。”

然后给了船夫三两银子作为酒钱。

船夫心领神会,谁敢多言?

船上虽有几个愚笨的婢女,只以为主母真的落水,悲泣了一场,便不再过问。

此事不再多说。

有诗为证:

只因团头号不香,忍心因得意而抛弃糟糠之妻。

天缘结发终难解,赢得人们称他为薄幸郎。

说来也巧,莫稽移船离开后,正好有个淮西转运使许德厚,也是新上任的,停船在采石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推妻落水的地方。

许德厚和夫人推开窗户赏月,开怀饮酒,还未曾睡。

忽然听到岸上有哭声,是妇人的声音,声音哀怨,令人不忍。

急忙叫水手查看,果然是个单身妇人,坐在江岸。

便叫她上船来,询问她的来历。

原来这妇人正是无为军司户的妻子金玉奴。

刚落水时,魂飞魄散,以为必死无疑。

忽然感觉水中有东西托起她的双脚,随波而行,靠近江岸。

玉奴挣扎上岸,抬头看时,江水茫茫,已不见了司户的船,才明白丈夫贵而忘贱,故意想溺死故妻,另寻良配。

如今虽保住了性命,却无处可去,想到这些苦楚,便痛哭起来。

见许公盘问,便从头至尾,详细说了一遍。

说完,哭个不停。

连许公夫妇都感伤落泪,劝道:“你不要再悲伤了,愿意做我的义女,再作打算。”

玉奴拜谢。

许公吩咐夫人取来干衣服给她换上,安排她在后舱独宿。

让手下男女都称她为小姐,又吩咐船夫,不许泄露此事。

不久,到了淮西上任。

那无为军正是他管辖的地方,许公是莫司户的上司,难免随班参谒。

许公见了莫司户,心中想道:“可惜一表人才,却做出这般薄幸之事。”

过了几个月,许公对僚属说:“下官有一女,颇有才貌,年已及笄,想择一佳婿入赘。诸位意中,有合适的人选吗?”

众僚属都听说莫司户青年丧偶,齐声推荐他才品非凡,堪作东床之选。

许公道:“此子我也属意已久,但他少年登第,心高望厚,未必肯入赘我家。”

众僚属道:“他出身寒门,得公提拔,如蒹葭倚玉树,何等幸运,怎会嫌弃入赘呢?”

许公道:“诸位既然认为可行,可与莫司户说说。但说是诸位的意思,以探其情,不要说是下官,恐有妨碍。”

众人领命,便与莫稽说知此事,要替他做媒。

莫稽正想攀高,况且联姻上司,求之不得,便欣然应道:“此事全仗诸位成全,当效衔结之报。”

众人道:“应该的,应该的。”

随即将话回复许公。

许公道:“虽承司户不弃,但下官夫妇,钟爱此女,娇养成性,所以不舍得出嫁。只怕司户少年气概,不相饶让;或致小有嫌隙,有伤下官夫妇之心。须是预先讲过,凡事容耐些,方敢赘入。”

众人领命,又到司户处传话,司户无不依允。

此时司户不比做秀才时节,一般用金花彩币为纳聘之仪,选了吉期,皮松骨痒,准备做转运使的女婿。

却说许公先教夫人与玉奴说:“老相公怜你寡居,欲重赘一少年进士,你不可推阻。”

玉奴答道:“奴家虽出寒门,颇知礼数。既与莫郎结发,从一而终。虽然莫郎嫌贫弃贱,忍心害理,奴家各尽其道,岂肯改嫁,以伤妇节?”

说完,泪如雨下。

夫人察他志诚,便实说道:“老相公所说少年进士,就是莫郎。老相公恨其薄幸,务要你夫妻再合。只说有个亲生女儿,要招赘一婿,却教众僚属与莫郎议亲,莫郎欣然听命,只今晚入赘吾家。等他进房之时,须是如此如此,与你出这口呕气。”

玉奴方才收泪,重匀粉面,再整新妆,准备结亲之事。

到了晚上,莫司户冠带齐整,帽插金花,身披红锦,跨著雕鞍骏马,两班鼓乐前导,众僚属都来送亲。

一路行来,谁不喝采!

正是:

鼓乐喧阗白马来,风流佳婿实奇哉!

团头喜换高门眷,采石江边未足哀。

当夜,转运司铺毡结彩,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门。

莫司户到门下马,许公冠带出迎,众官僚都别去。

莫司户直入私宅,新人用红帕覆首,两个养娘扶将出来。

掌礼人在槛外喝礼,双双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后交拜礼毕,送归洞房做花烛筵席。

莫司户此时心中,如登九霄云里,欢喜不可形容。

仰著脸,昂然而入。

才跨进房门,忽然两边门侧里,走出七八个老妪、丫鬟,一个个手执篱竹细棒,劈头劈脑打将下来,把纱帽都打脱了,肩背上棒如雨下,打得叫喊不迭,正没想一头处。

莫司户被打,慌做一堆蹭倒,只得叫道:“丈人,丈母,救命!”

只听房中娇声宛转,吩咐道:“休打杀薄情郎,且唤来相见。”

众人方才住手。

七八个老妪、丫鬟,扯耳朵,拽胳膊,好似六贼戏弥陀一般,脚不点地,拥到新人面前。

司户口中还说道:“下官何罪?”

开眼看时,画烛辉煌,照见上边端端正正坐著个新人,不是别人,正是故妻金玉奴。

莫稽此时魂不附体,乱嚷道:“有鬼!有鬼!”

众人都笑起来。

只见许公自外而入,叫道:“贤婿休疑,此乃吾采石江头所认之义女,非鬼也。”

莫稽心头方才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道:“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容之。”

许公道:“此事与下官无干,只吾女没说话就罢了。”

玉奴唾其面,骂道:“薄幸贼!你不记宋弘有言:‘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当初你空手赘入吾门,亏得我家资财,读书延誉

以至于成名,侥幸到了今天。

我也希望丈夫荣耀妻子富贵,没想到你忘恩负义,不念及结发之情,反而恩将仇报,把我推入江中。

幸好老天可怜我,让我遇到恩人救起,收为义女。

如果我葬身江中,你另娶新人,于心何忍?

今天我还有什么脸面,再与你团聚?

说完,放声大哭,千般薄幸,万般薄幸,骂个不停。

莫稽满脸羞愧,闭口无言,只顾磕头求饶。

许公见骂得差不多了,才把莫稽扶起来,劝玉奴说:“孩子,息怒。现在贤婿已经悔过,想必不敢再轻慢你了。你们俩虽然是旧日夫妻,但在我们家只算新婚花烛。凡事看在我的面子上,闲言闲语,一笔勾销吧。”

又对莫稽说:“贤婿,你自己不对,不要怪别人。今晚只能忍耐,我叫你丈母来劝解。”

说完,走出房间。

不久夫人来了,又调解了许多话,两人才和好。

第二天,许公设宴款待新女婿,把之前送的金花彩币,依旧送还,说:“一女不受二聘。贤婿之前在金家已经花费过了,这次我不敢重复收受。”

莫稽低头无语。

许公又说:“贤婿常常怨恨岳父卑贱,导致夫妻失和,几乎不能终老。现在我备员如何?只怕爵位不高,还不能满足贤婿的期望。”

莫稽涨得面皮红紫,只是离席谢罪。

有诗为证:

痴心指望缔结高姻,谁料新人是旧人?打骂一场羞满面,问他何取岳翁新?

从此莫稽与玉奴夫妇和好,比以前更加恩爱。

许公和夫人对待玉奴如同亲生女儿,对待莫稽如同亲生女婿;玉奴对待许公夫妇,也如同亲生父母。

连莫稽都被感动了,迎接团头金老大在任所,奉养送终。

后来许公夫妇去世,金玉奴都穿重孝,以报答他们的恩情。

莫氏与许氏,世世代代为通家兄弟,往来不绝。

诗云:

宋弘守义称高节,黄允休妻骂薄情。试看莫生婚再合,姻缘前定枉劳争。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二十七-注解

弃妇词:古代诗歌的一种,主要描写被丈夫抛弃的妇女的悲惨命运和情感。

朱买臣:汉朝名臣,以其贫贱时的坚持读书和后来的发迹故事闻名。

会稽郡:古代中国的一个郡,位于今天的浙江省一带。

姜太公:即姜子牙,周朝开国功臣,以八十岁高龄被周文王发现并重用。

公孙弘:汉朝丞相,以晚年开始仕途并最终成为高官的故事著称。

汉武帝:西汉的一位皇帝,以开疆拓土和求贤若渴著称。

会稽太守:会稽郡的最高行政长官。

团头:古代对乞丐头目的称呼,这里指玉奴的亲生父亲。

伍子胥:春秋时期吴国的大夫,曾因逃难而乞食。

郑元和:古代传说中的人物,以从乞丐到富贵的故事闻名,象征着命运的改变和社会的流动性。

莲花落:一种古代民间艺术形式,通常由乞丐表演,内容多为即兴创作,形式多样,富有地方特色。

金老大:故事中的主要人物,一个富有的团头,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家族的社会地位。

玉奴:指故事中的女主角金玉奴,她是无为军司户之妻,因丈夫莫稽的薄幸行为而被推入江中,后被淮西转运使许德厚救起。

莫稽:故事中的男主角,金玉奴的丈夫,因嫌贫爱富,企图杀害妻子以另娶高门之女。

太学生:古代对在太学学习的学生的称呼,太学是古代中国的最高学府,学生多为贵族子弟。

入赘:指男子结婚后住在妻子家中,成为妻子家庭的一员,这在古代是一种较为特殊的婚姻形式。

满月:古代习俗,指婴儿出生后满一个月时举行的庆祝活动,也用来指结婚满一个月的庆祝。

琼林宴:古代科举考试后为新科进士举行的宴会,象征着荣誉和地位的提升。

七出之条:古代法律中规定的七种可以休妻的情况,反映了古代社会对婚姻和女性的态度。

许德厚:淮西转运使,新上任的官员,救了金玉奴并收她为义女,后设计让莫稽与金玉奴重逢。

糟糠:指贫贱时共患难的妻子,源自《后汉书·宋弘传》中的典故。

天缘结发:指夫妻之间的缘分,结发即结婚。

薄幸郎:指对妻子不忠、薄情的男子。

淮西转运使:宋代官职,负责淮西地区的财政和物资转运。

采石:地名,位于今安徽省马鞍山市,以采石矶著名。

宋弘:东汉时期的名臣,以忠诚和不忘贫贱之交著称。

结发之情:指夫妻之间的深厚感情,源自古代夫妻结婚时各剪下一缕头发结在一起,象征永结同心。

恩将仇报:指对恩人做出伤害的行为,比喻忘恩负义。

薄幸:指薄情寡义,对爱情不忠贞。

金花彩币:古代婚礼中男方送给女方的聘礼,金花指装饰品,彩币指彩色丝绸。

宋弘守义:宋弘是东汉时期的名臣,以坚守道义、不慕权贵著称。

黄允休妻:黄允是东汉时期的人物,因贪图富贵而休弃妻子,被视为薄情寡义的代表。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二十七-评注

这段文本通过朱买臣的故事,深刻反映了古代社会对贫富、贵贱的看法以及妇女在婚姻中的地位。朱买臣的故事不仅是一个关于个人奋斗和最终成功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社会阶层、婚姻忠诚和个人尊严的深刻探讨。

文本中的《弃妇词》和朱买臣的故事,都强调了妇女应忠诚于婚姻,不应因贫富而改变对丈夫的态度。这种观点在古代中国社会中非常普遍,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妇女角色的期待和限制。

朱买臣的故事还展示了古代中国社会对读书人的尊重和对知识的重视。尽管朱买臣在贫困中坚持读书,最终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这不仅是对他个人的肯定,也是对整个社会价值观念的体现。

此外,文本中的团头故事揭示了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状态和社会地位,以及他们如何在社会结构中寻找生存空间。团头的故事是对社会不平等和阶级固化的深刻批判,同时也反映了人们对改变命运的渴望和努力。

整体而言,这段文本不仅提供了丰富的历史和文化信息,还通过具体的故事和人物,展示了古代中国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通过对这些故事的分析,我们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古代社会的价值观、道德观以及人们的生活状态。

这段文本通过金老大和莫稽的故事,深刻反映了古代中国社会的阶级流动性和婚姻观念。金老大作为一个团头,虽然出身低微,但通过自己的努力积累了财富,并希望通过女儿的婚姻进一步提升家族的社会地位。这种对家族荣誉和社会地位的追求,是古代中国社会普遍存在的价值观。

莫稽的故事则展示了知识改变命运的主题。作为一个贫穷的书生,莫稽通过婚姻获得了经济上的支持,进而通过科举考试改变了自己的社会地位。这一过程不仅展示了古代科举制度对个人命运的影响,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知识和学问的尊重。

文本中还涉及了古代社会的性别角色和婚姻观念。玉奴作为一个才貌双全的女性,她的婚姻被父亲视为提升家族地位的工具。这种将女性作为家族利益交换的观念,是古代社会性别不平等的一个缩影。

此外,文本通过金癞子的行为,揭示了古代社会底层人物的生存状态和社会地位。金癞子作为团头,虽然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但仍然被视为社会底层,他的行为反映了底层人物对社会地位和尊严的渴望。

总的来说,这段文本通过丰富的人物和情节,生动地描绘了古代中国社会的复杂面貌,包括阶级流动性、婚姻观念、性别角色以及科举制度等,具有很高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

这段古文出自明代小说《醒世恒言》中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讲述了一个关于婚姻、忠诚与背叛的故事。故事通过金玉奴和莫稽的婚姻变故,揭示了封建社会中的婚姻观念和道德伦理。

首先,故事中的莫稽是一个典型的薄幸郎形象。他出身寒微,依靠妻子金玉奴家的资助得以读书成名,但在功成名就后,却嫌弃妻子的出身,甚至企图杀害她以另娶高门之女。这种行为不仅违背了夫妻之间的忠诚,也反映了封建社会中对贫贱之妻的轻视。

金玉奴则是一个忠贞不渝的女性形象。她在被丈夫推入江中后,虽然经历了生死考验,但仍然坚守对婚姻的忠诚。即使在被许德厚救起并收为义女后,她依然拒绝改嫁,坚持从一而终的道德准则。这种对婚姻的忠诚和对道德的坚守,体现了古代女性在婚姻中的无奈与坚韧。

许德厚作为故事中的正义化身,不仅救了金玉奴,还设计让莫稽与金玉奴重逢,并通过巧妙的方式让莫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许德厚的行为不仅体现了他的智慧和正义感,也反映了封建社会中对婚姻道德的重视。

故事中的情节设计巧妙,通过莫稽的薄幸行为和金玉奴的忠诚形成鲜明对比,突出了婚姻中的道德伦理问题。同时,故事中的反转情节——莫稽在洞房之夜被金玉奴棒打,不仅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也通过这种惩罚方式让莫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达到了道德教化的目的。

此外,故事中还引用了宋弘的典故,进一步强调了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道德观念。这种对传统道德的强调,反映了古代社会对婚姻忠诚的高度重视。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一个婚姻变故的故事,揭示了封建社会中的婚姻观念和道德伦理,展现了古代女性在婚姻中的无奈与坚韧,同时也通过巧妙的情节设计和道德教化,传达了忠诚与正义的价值观。

这段文字出自明代小说《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讲述了莫稽与玉奴的婚姻故事。莫稽因贪图富贵而忘恩负义,将妻子玉奴推入江中,幸得许公相救。玉奴在许公家中被收为义女,后与莫稽重逢,经过一番波折,二人最终和好如初。

从文化内涵来看,这段文字反映了中国古代社会对婚姻伦理的重视。莫稽的行为被视为对婚姻誓言的背叛,而玉奴的坚持和许公的调解则体现了对婚姻忠诚和家庭和谐的追求。故事通过莫稽的悔过和玉奴的宽容,传达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道德观念。

艺术特色方面,作者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和生动的对话,刻画了人物的性格和情感变化。莫稽的羞愧与悔恨、玉奴的愤怒与悲伤、许公的宽厚与智慧,都通过语言和行为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玉奴对莫稽的责骂,既展现了她内心的痛苦,也凸显了她对婚姻忠诚的坚守。

历史价值方面,这段文字反映了明代社会对婚姻伦理的重视,以及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和处境。玉奴的形象代表了传统社会中坚韧、忠诚的女性形象,而莫稽的悔过则体现了社会对男性道德责任的期待。此外,许公的调解和宽容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家庭和谐的重视。

总的来说,这段文字通过一个婚姻故事,深刻揭示了人性中的善恶与道德选择,同时也展现了明代社会的婚姻伦理观念和家庭价值观。故事中的情节和人物形象具有普遍的教育意义,能够引发读者对婚姻、忠诚和道德的思考。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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