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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二

作者: 冯梦龙(1574年—1646年),字犹龙,明代文学家,以编撰通俗文学著称。他是明代白话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

年代:编撰于明代晚期(17世纪初)。

内容简要:《喻世明言》共40篇,是“三言”之一,收录了明代白话短篇小说。内容多取材于民间故事,涉及爱情、婚姻、官场、社会风俗等,语言通俗生动,情节曲折,反映了明代社会的现实生活。它是研究明代文学和社会文化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二-原文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世事翻腾似转轮,眼前凶吉未为真。请看久久分明应,天道何曾负善人。

闻得老郎们相传的说话,不记得何州甚县,单说有一人,姓金名孝,年长未娶。家中只有个老母,自家卖油为生。一日挑了油担出门,中途因里急,走上茅厕大解,拾得一个布裹肚,内有一包银子,约莫有三十两。金孝不胜欢喜,便转担回家,对老娘说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许多银子。”老娘看见,倒吃了一惊,道:“你莫非做下歹事偷来的么?”金孝道:“我几曾偷惯了别人的东西?却恁般说!早是邻舍不曾听得哩。这裹肚,其实不知什么人遗失在茅坑旁边,喜得我先看见了,拾取回来。我们做穷经纪的人,容易得这主大财?明日烧个利市,把来做贩油的本钱,不强似赊别人的油卖?”老娘道:“我儿,常言道:‘贫富皆由命。’你若命该享用,不生在挑油担的人家来了。依我看来,这银子虽非是你设心谋得来的,也不是你辛苦挣来的,只怕无功受禄,反受其殃。这银子,不知是本地人的,远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家的,或是借贷来的?一时间失脱了,抓寻不见,这一场烦恼非小。连性命都失图了,也不可知。曾闻古人裴度还带积德,你今日原到拾银之处,看有甚人来寻,便引来还他原物,也是一番阴德,皇天必不负你。”

金孝是个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训了一场,连声应道:“说得是,说得是!”放下银包裹肚,跑到那茅厕边去。只见闹嚷嚷的一丛人围著一个汉子,那汉子气忿忿的叫天叫地。金孝上前问其缘故。原来那汉子是他方客人,因登东,解脱了裹肚,失了银子,找寻不见。只道卸下茅坑,唤几个泼皮来,正要下去淘摸。街上人都拥著闲看。金孝便问客人道:“你银子有多少?”客人胡乱应道:“有四五十两。”金孝老实,便道:“可有个白布裹肚么?”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正是,正是!是你拾著?还了我,情愿出赏钱!”众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著道理,平半分也是该的。”金孝道:“真个是我拾得,放在家里,你只随我去便有。”众人都想道:“拾得钱财,巴不得瞒过了人。那曾见这个人到去寻主儿还他?也是异事。”金孝和客人动身时,这夥人一哄都跟了去。

金孝到了家中,双手儿捧出裹肚,交还客人。客人捡出银包看时,晓得原物不动。只怕金孝要他出赏钱,又怕众人乔主张他平分,反使欺心,赖著金孝,道:“我的银子,原说有四五十两,如今只剩得这些,你匿过一半了,可将来还我!”金孝道:“我才拾得回来,就被老娘逼我出门,寻访原主还他,何曾动你分毫?”那客人赖定短少了他的银两。金孝负屈忿恨,一个头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孝一把头髪提起,像只小鸡一般,放翻在地,捻著拳头便要打。引得金孝七十岁的老娘,也奔出门前叫屈。众人都有些不平,似杀阵般嚷将起来。

恰好县尹相公在这街上过去,听得喧嚷,歇了轿,吩咐做公的拿来审问。众人怕事的,四散走开去了;也有几个大胆的,站在旁边看县尹相公怎生断这公事。

却说做公的将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县尹面前,当街跪下,各诉其情。一边道:“他拾了小人的银子,藏过一半不还。”一边道:“小人听了母亲言语,好意还他,他反来图赖小人。”县尹问众人:“谁做证见?”众人都上前禀道:“那客人脱了银子,正在茅厕边抓寻不著,却是金孝自走来承认了,引他回去还他。这是小人们众目共睹。只银子数目多少,小人不知。”县令道:“你两下不须争嚷,我自有道理。”教做公的带那一干人到县来。县尹升堂,众人跪在下面。县尹教取裹肚和银子上来,吩咐库吏,把银子兑准回复。库吏复道:“有三十两。”县主又问客人道:“你银子是许多?”客人道:“五十两。”县主道:“你看见他拾取的,还是他自家承认的?”客人道:“实是他亲口承认的。”县主道:“他若是要赖你的银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却止藏一半,又自家招认出来?他不招认,你如何晓得?可见他没有赖银之情了。你失的银子是五十两,他拾的是三十两,这银子不是你的,必然另是一个人失落的。”客人道:“这银子实是小人的,小人情愿只领这三十两去罢。”县尹道:“数目不同,如何冒认得去?这银两合断与金孝领去,奉养母亲;你的五十两,自去抓寻。”金孝得了银子,千恩万谢的,扶著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经官断,如何敢争?只得含羞噙泪而去。众人无不称快。这叫做:

欲图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惭,他人欢喜。

看官,今日听我说“金钗钿”这桩奇事。有老婆的翻没了老婆,没老婆的翻得了老婆。只如金孝和客人两个,图银子的翻失了银子,不要银子的翻得了银子。事迹虽异,天理则同。

却说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有个鲁廉宪,一生为官清介,并不要钱,人都称为“鲁白水”。那鲁廉宪与同县顾佥事累世通家。鲁家一子,双名学曾;顾家一女,小名阿秀,两下面约为婚。来往间亲家相呼,非止一日。因鲁奶奶病故,廉宪携著孩儿在于任所,一向迁延,不曾行得大礼。谁知廉宪在任,一病身亡。学曾扶柩回家,守制三年,家事愈加消乏,止存下几间破房子,连口食都不周了。

顾佥事见女婿穷得不像样,遂有悔亲之意,与夫人孟氏商议道:“鲁家一贫如洗,

眼见得六礼难备,婚娶无期;不若别求良姻,庶不误女儿终身之托。”

孟夫人道:“鲁家虽然穷了,从幼许下的亲事,将何辞以绝之?”

顾佥事道:“如今只差人去说男长女大,催他行礼。两边都是宦家,各有体面,说不得‘没有’两个字,也要出得他的门,入的我的户。那穷鬼自知无力,必然情愿退亲。我就要了他休书,却不一刀两断?”

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他到不肯。”

顾佥事道:“在家从父,这也由不得他。你只慢慢的劝他便了。”

当下孟夫人走到女儿房中,说知此情。

阿秀道:“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婚姻论财,夷虏之道。爹爹如此欺贫重富,全没人伦,决难从命。”

孟夫人道:“如今爹去催鲁家行礼,他若行不起礼,倒愿退亲,你只索罢休。”

阿秀道:“说那里话!若鲁家贫不能聘,孩儿情愿守志终身,决不改适。当初钱玉莲投江全节,留名万古。爹爹若是见逼,孩儿就拼却一命,亦有何难!”

孟夫人见女执性,又苦他,又怜他。心生一计:除非瞒过佥事,密地唤鲁公子来,助他些东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

忽一日,顾佥事往东庄收租,有好几日担阁。孟夫人与女儿商量停当了,唤园公老欧到来。夫人当面吩咐,教他去请鲁公子,后门相会,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我自有重赏。”

老园公领命,来到鲁家。但见:

门如败寺,屋似破窑。窗槅离披,一任风声开闭;厨房冷落,绝无烟气蒸腾。颓墙漏瓦权栖足,只怕雨来;旧椅破牀便当柴,也少火力。尽说宦家门户倒,谁怜清吏子孙贫?

说不尽鲁家穷处。

却说鲁学曾有个姑娘,嫁在梁家,离城将有十里之地。姑夫已死,止存一子梁尚宾,新娶得一房好娘子,三口儿一处过活,家道粗足。

这一日,鲁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只有个烧火的白发婆婆在家。

老管家只得传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寄信去请公子回来:“此是夫人美情,趁这几日老爷不在家中,专等专等,不可失信。”

嘱罢自去了。

这里老婆子想道:“此事不可迟缓,也不好转托他人传话。当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里。”

当下嘱咐邻人看门,一步一跌的问到梁家。

梁妈妈正留著侄儿在房中吃饭。

婆子向前相见,把老园公言语细细述了。

姑娘道:“此是美事!”撺掇侄儿快去。

鲁公子心中不胜欢喜,只是身上蓝缕,不好见得岳母,要与表兄梁尚宾借件衣服遮丑。

原来梁尚宾是个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应道:“衣服自有,只是今日进城,天色已晚了;宦家门墙,不知深浅,令岳母夫人虽然有话,众人未必尽知,去时也须仔细。凭著愚见,还屈贤弟在此草榻,明日可早往,不可晚行。”

鲁公子道:“哥哥说得是。”

梁尚宾道:“愚兄还要到东村一个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来再得奉陪。”

又嘱咐梁妈妈道:“婆子走路辛苦,一发留他过宿,明日去罢。”

妈妈也只道孩儿是个好意,真个把两人都留住了。

谁知他是个奸计:只怕婆子回去时,那边老园公又来相请,露出鲁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脱冒了。正是:

欺天行当人难识,立地机关鬼不知。

梁尚宾背却公子,换了一套新装,悄地出门,迳投城中顾佥事家来。

却说孟夫人是晚教老园公开了园门伺候。

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见一个后生,身上穿得齐齐整整,脚儿走得谎慌张张,望著园门欲进不进的。

老园公问道:“郎君可是鲁公子么?”

梁尚宾连忙鞠个躬应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见召,特地到此,望乞通报。”

老园公慌忙请到亭子中暂住,急急的进去,报与夫人。

孟夫人就差个管家婆出来传话:“请公子到内室相见。”

才下得亭子,又有两个丫鬟,提著两碗纱灯来接。

弯弯曲曲行过多少房子,忽见朱楼画阁,方是内室。

孟夫人揭起朱帘,秉烛而待。

那梁尚宾一来是个小家出身,不曾见恁般富贵样子;二来是个村郎,不通文墨;三来自知假货,终是怀著个鬼胎,意气不甚舒展。

上前相见时,跪拜应答,眼见得礼貌粗疏,语言涩滞。

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

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贫智短’,他恁地贫困,如何怪得他失张失智?”

转了第二个念头,心下愈加可怜起来。

茶罢,夫人吩咐忙排夜饭,就请小姐出来相见。

阿秀初时不肯,被母亲逼了两三次,想著:“父亲有赖婚之意,万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诀;若得见亲夫一面,死亦甘心。”

当下离了绣阁,含羞而出。

孟夫人道:“我儿过来见了公子,只行小礼罢。”

假公子朝上连作两个揖,阿秀也福了两福,便要回步。

夫人道:“既是夫妻,何妨同坐?”

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

假公子两眼只瞧那小姐,见他生得端丽,骨髓里都发痒起来。

这里阿秀只道见了真丈夫,低头无语,满腹恓惶,只饶得哭下一场。正是:

真假不同,心肠各别。

少顷,饮馔已到,夫人教排做两桌,上面一桌请公子坐,打横一桌娘儿两个同坐。

夫人道:“今日仓卒奉邀,只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礼,休怪休怪!”

假公子刚刚谢得个“打搅”二字,面皮都急得通红了。

席间,夫人把女儿守志一事,略叙一叙。

假公子应了一句,缩了半句。

夫人也只认他害羞,全不为怪。

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觉局促,本是能饮的,只推量窄。

夫人也不强他。

又坐了一回,夫人

吩咐收拾铺陈在东厢下,留公子过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别要行。夫人道:“彼此至亲,何拘形迹?我母子还有至言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见丫鬟来禀:“东厢内铺设已完,请公子安置。”假公子作揖谢酒,丫鬟掌灯送到东厢去了。

夫人唤女儿进房,赶去侍婢,开了箱笼,取出私房银子八十两,又银杯二对,金首饰一十六件,约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儿,说道:“做娘的手中只有这些,你可亲去交与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费。”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我儿,礼有经权,事有缓急。如今尴尬之际,不是你亲去嘱咐,把夫妻之情打动他,他如何肯上紧?穷孩子不知世事,倘或与外人商量,被人哄诱,把东西一时花了,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那时悔之何及!这东西也要你袖里藏去,不可露人眼目。”阿秀听了这一班道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当下唤管家婆来到,吩咐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到东厢,与公子叙话。又附耳道:“送到时,你只在门外等候,省得两下碍眼,不好交谈。”管家婆已会其意了。

再说假公子独坐在东厢,明知有个跷蹊缘故,只是不睡。果然,一更之后,管家婆捱门而进,报道:“小姐自来相会。”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叙礼。有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个字也讲不出,及至见了小姐,偏会温存絮话!这里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却夫人,一般也老落起来。两个你问我答,叙了半晌。阿秀话出衷肠,不觉两泪交流。那假公子也装出捶胸叹气,揩眼泪缩鼻涕,许多丑态。又假意解劝小姐,抱持绰趣,尽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门外听见两下悲泣,连累他也恓惶,堕下几点泪来。谁知一边是真,一边是假。阿秀在袖中摸出银两首饰,递与假公子,再三嘱咐,自不必说。假公子收过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灯儿吹灭,苦要求欢。阿秀怕声张起来,被丫鬟们听见了,坏了大事,只得勉从。有人作《如梦令》词云:可惜名花一朵,绣幕深闺藏护。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残破。错误,错误!怨杀东风吩咐。

常言:“事不三思,终有后悔。”孟夫人要私赠公子,玉成亲事,这是锦片的一团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桩事情,如何不教老园公亲见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来,只合当面嘱咐一番,把东西赠他,再教老园公送他回去,看个下落,万无一失。千不合,万不合,教女儿出来相见,又教女儿自往东厢叙话。这分明放一条方便路,如何不做出事来?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牵扳的话柄。这也算做姑息之爱,反害了女儿的终身。

闲话休题。且说假公子得了便宜,放松那小姐去了。五鼓时,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汤点心之类。又嘱咐道:“拙夫不久便回,贤婿早做准备,休得怠慢。”假公子别了夫人,出了后花园门,一头走一头想道:“我白白里骗了一个宦家闺女,又得了许多财帛,不曾露出马脚,万分侥幸。只是今日鲁家又来,不为全美。听得说顾佥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担阁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顾佥事回来,他便不敢去了,这事就十分乾净了。”计较已定,走到个酒店上自饮一杯,吃饱了肚里,直延捱到午后,方才回家。

鲁公子正等得不耐烦,只为没有衣服,转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来,教庄家往东村寻取儿子,并无踪迹。走向媳妇田氏房前问道:“儿子衣服有么?”田氏道:“他自己捡在箱里,不曾留得钥匙。”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到有十分颜色,又且通书达礼。田贡元原是石城县中有名的一个豪杰,只为一个有司官与他做对头,要下手害他,却是梁尚宾的父亲与他舅子鲁廉宪说了,廉宪也素闻其名,替他极口分辨,得免其祸。因感激梁家之恩,把这女儿许他为媳。那田氏象了父亲,也带三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悦,开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妇两不和顺,连衣服之类,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却说姑侄两个正在心焦,只见梁尚宾满脸春色回家。老娘便骂道:“兄弟在此专等你的衣服,你却在那里噇酒,整夜不归?又没寻你去处!”梁尚宾不回娘话,一迳到自己房中,把袖里东西都藏过了,才出来对鲁公子道:“偶为小事缠住身子,担阁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罢。”老娘骂道:“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务,管他今日明日!”鲁公子道:“不但衣服,连鞋袜都要告借。”梁尚宾道:“有一双青段子鞋在间壁皮匠家●底(注:上鞋底。●,音ㄓㄤˇ。),今晚催来,明日早奉穿去。”鲁公子没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

到明朝,梁尚宾只推头疼,又睡个日高三丈,早饭都吃过了,方才起身。把道袍、鞋、袜慢慢的逐件搬将出来,无非要延捱时刻,误其美事。鲁公子不敢就穿,又借个包袱儿包好,付与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类,唤个庄客送公子回去,又嘱咐道:“若亲事就绪,可来回复我一声,省得我牵挂。”鲁公子作揖转身,梁尚宾相送一步,又说道:“兄弟,你此去须是仔细,不知他意儿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说,不如只往前门硬挺看身子进去,怕不是他亲女婿,赶你出来?

又且他家差老园公请你,有凭有据,须不是你自轻自贱。他有好意,自然相请;若是翻转脸来,你拚得与他诉落一场,也教街坊上人晓得。倘到后园旷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却没有个退步。”

鲁公子又道:“哥哥说得是。”正是:

背后害他当面好,有心人对没心人。

鲁公子回到家里,将衣服鞋袜装扮起来。只有头巾分寸不对,不曾借得。把旧的脱将下来,用清水摆净,教婆子在邻舍家借个熨斗,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坏的去处,再把些饭儿粘得硬硬的,墨儿涂得黑黑的。只这顶巾,也弄了一个多时辰,左带右带,只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停当了,方才移步迳投顾佥事家来。

门公认是生客,回道:“老爷东庄去了。”鲁公子终是宦家子弟,不慌不忙的说道:“可通报老夫人,说道:‘鲁某在此。’”门公方知是鲁公子,却不晓得来情,便道:“老爷不在家,小人不敢乱传。”鲁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唤我到来,你去通报自知,须不连累你们。”门公传话进去,禀说:“鲁公子在外要见,还是留他进来,还是辞他?”

孟夫人听说,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来?”且请到正厅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问他有何话说。管家婆出来瞧了一瞧,慌忙转身进去,对老夫人道:“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脸儿。前夜是胖胖儿的,黑黑儿的;如今是白白儿的,瘦瘦儿的。”夫人不信道:“有这等事!”亲到后堂,从帘内张看,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决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细细把家事盘问。他答来一字无差。孟夫人初见假公子之时,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语言文雅,倒像真公子样子。再问他今日为何而来。答道:“前蒙老园公传语呼唤,因鲁某羁滞乡间,今早才回,特来参谒,望恕迟误之罪。”夫人想:“这是真情无疑了。只不知前夜打脱冒的冤家,又是那里来的?”慌忙转身进房,与女儿说其缘故,又道:“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没人知道,往事不须题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请来的,无物相赠,如之奈何?”正是:

只因一著错,满盘都是空。

阿秀听罢,呆了半晌。那时一肚子情怀,好难描写:说慌又不是慌,说羞又不是羞,说恼又不是恼,说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乱针刺体,痛痒难言。喜得他志气过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亲且与他相见,我自有道理。”孟夫人依了女儿言语,出厅来相见公子。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请岳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鲁某拜见。”孟夫人谦让了一回,从旁站立,受了两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鲁某只为家贫,有缺礼数。蒙岳母大人不弃,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觉惶愧,无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厅门掩上,请小姐出来相见。

阿秀站住帘内,如何肯移步!只教管家婆传语道:“公子不该担阁乡间,负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乡间,有失奔趋。今方践约,如何便说相负?”阿秀在帘内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迟了三日,不堪伏侍巾栉,有玷清门。便是金帛之类,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钗二股,金钿一对,聊表寸意。公子宜别选良姻,休得以妾为念。”管家婆将两般首饰递与公子,公子还疑是悔亲的说话,那里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晓。公子请快转身,留此无益!”说罢,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进去。

鲁学曾愈加疑惑,向夫人发作道:“小婿虽贫,非为这两件首饰而来。今日小姐似有决绝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语?既如此相待,又呼唤鲁某则甚?”夫人道:“我母子并无异心。只为公子来迟,不将姻事为重,所以小女心中愤怨,公子休得多疑。”鲁学曾只是不信,叙起父亲存日许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贫一富,就忍得改变了?鲁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后,也生退悔之心了?”劳劳叨叨的说个不休。孟夫人有口难辨,倒被他缠住身子,不好动身。

忽听得里面乱将起来。丫鬟气喘喘的奔来报道:“奶奶,不好了!快来救小姐!”吓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两只脚在肚下。管家婆扶著左腋,跑到绣阁,只见女儿将罗帕一幅,缢死在牀上。急急解救时,气已绝了,叫唤不醒,满房人都哭起来。鲁公子听小姐缢死,还道是做成的圈套,捻他出门,兀自在厅中嚷刮。孟夫人忍著疼痛,传话请公子进来。公子来到绣阁,只见牙牀锦被上,直挺挺躺著个死小姐。夫人哭道:“贤婿,你今番认一认妻子。”公子当下如万箭攒心,放声大哭。夫人道:“贤婿,此处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贻累不小,快请回罢。”教管家婆将两般首饰,纳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鲁公子无可奈何,只得挹泪出门去了。

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殓,一面东庄去报顾佥事回来。只说女儿不愿停婚,自缢身死。顾佥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场,安排成丧出殡不题。后人有诗赞阿秀云:

死生一诺重千金,谁料奸谋祸阱深?三尺红罗报夫主,始知污体不污心。

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钿,哭一回,叹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么缘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过了一晚,次日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好,亲到姑娘家去送还。梁尚宾晓得公子到来,到躲了出去。公子见了姑娘

说起小姐缢死一事,梁妈妈连声感叹。留公子酒饭去了。

梁尚宾回来,问道:“方才表弟在此,说曾到顾家去不曾?”梁妈妈道:“昨日去的。不知什么缘故,那小姐嗔怪他来迟三日,自缢而死。”梁尚宾不觉失口叫声:“啊呀,可惜好个标致小姐!”梁妈妈道:“你那里见来?”梁尚宾遮掩不来,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梁妈妈大惊,骂道:“没天理的禽兽,做出这样勾当!你这房亲事还亏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将仇报,反去破坏了做兄弟的姻缘,又害了顾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兽,万禽兽,骂得梁尚宾开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闭了房门,在里面骂道:“你这样不义之人,不久自有天报,休想善终!从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来连累人!”梁尚宾一肚气,正没出处,又被老婆诉说。一脚跌开房门,揪了老婆头发便打。又是梁妈妈走来,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妈妈劝他不住,唤个小轿擡回娘家去了。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迹败露,当晚一夜不睡,发寒发热。病了七日,呜呼哀哉。田氏闻得婆婆死了,特来奔丧带孝。梁尚宾旧愤不息,便骂道:“贼泼妇!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两下又争闹起来。田氏道:“你干了亏心的事,气死了老娘,又来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见你‘村郎’之面!”梁尚宾道:“怕断了老婆种?要你这泼妇见我!只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门!”田氏道:“我宁可终身守寡,也不愿随你这样不义之徒。若是休了到得乾净,回去烧个利市。”梁尚宾一向夫妻无缘,到此说了尽头话,●了一口气,真个就写了离书,盖了手印,付与田氏。田氏拜别婆婆灵位,哭了一场,出门而去。正是:

有心去调他人妇,无福难招自己妻。

可惜田家贤慧女,一场相骂便分离。

话分两头。再说孟夫人追思女儿,无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欧寄去的,那黑胖汉子,又是老欧引来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门拜客,唤老欧到中堂,再三讯问。却说老欧传命之时,其实不曾泄漏,是鲁学曾自家不合借衣,惹出来的奸计。当夜来的是假公子,三日后来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里明明晓得有两个人,那老欧肚里还自认做一个人,随他分辨,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翻在地,重责三十板子,打得皮开血喷。

顾佥事一日偶到园中,叫老园公扫地,听说被夫人打坏,动弹不得。教人扶来,问其缘故。老欧将夫人差去约鲁公子来家,及夜间房中相会之事,一一说了。顾佥事大怒道:“原来如此!”便叫打轿,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命。知县教补了状词,差人拿鲁学曾到来,当堂审问。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实情细细说了:“见有金钗钿两般,是他所赠;其后园私会之事,其实没有。”知县就唤园公老欧对证。这老人家两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的面庞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吩咐了说话,一口咬定鲁公子,再不松放。知县又徇了顾佥事人情,著实用刑拷打。鲁公子吃苦不过,只得招道:“顾奶奶好意相唤,将金钗钿助为聘资。偶见阿秀美貌,不合辄起淫心,强逼行奸。到第三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愤自缢。”知县录了口词,审得鲁学曾与阿秀空言议婚,尚未行聘过门,难以夫妻而论。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问绞。一面发在死囚牢里,一面备文书申详上司。孟夫人闻知此信大惊,又访得他家,只有一个老婆子也吓得病倒,无人送饭。想起:“这事与鲁公子全没相干,倒是我害了他。”私下处些银两,吩咐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屡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顾佥事愈加忿怒。石城县把这件事当做新闻,沿街传说。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顾佥事为这声名不好,必欲置鲁学曾于死地。

再说有个陈廉御史,湖广籍贯,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以此顾佥事叫他是年侄。此人少年聪察,专好辨冤析枉,其时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时,顾佥事先去嘱托此事。陈御史口虽领命,心下不以为然。莅任三日,便发牌按临赣州,吓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滚。审录日期,各县将犯人解进。陈御史审到鲁学曾一起,阅了招词,又把金钗钿看了,叫鲁学曾问道:“这金钗钿是初次与你的么?”鲁学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并无二次。”御史道:“招上说三日后又去,是怎么说?”鲁学曾口称冤枉,诉道:“小人的父亲存日,定下顾家亲事。因父亲是个清官,死后家道消乏,小人无力行聘。岳父顾佥事欲要悔亲,是岳母不肯,私下差老园公来唤小人去,许赠金帛。小人羁身在乡,三日后方去。那日只见得岳母,并不曾见小姐之面,这奸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见小姐,这金钗钿何人赠你?”鲁学曾道:“小姐立在帘内,只责备小人来迟误事,莫说婚姻,连金帛也不能相赠了,这金钗钿权留个忆念。小人还只认做悔亲的话,与岳母争辨。不期小姐房中缢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说,当夜你不曾到后园去了。”鲁学曾道:“实不曾去。”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唤去,岂止赠他钗钿二物?详阿秀抱怨口气,必然先有人冒去东西,连奸骗都是有的,以致羞愤而死。”便叫老欧问道:

你到鲁家时,可曾见鲁学曾么?

老欧道:“小人不曾面见。”

御史道:“既不曾面见,夜间来的你如何就认得是他?”

老欧道:“他自称鲁公子,特来赴约,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进见的,怎赖得没有?”

御史道:“相见后,几时去的?”

老欧道:“闻得里面夫人留酒,又赠他许多东西,五更时去的。”

鲁学曾又叫屈起来。

御史喝住了,又问老欧:“那鲁学曾第二遍来,可是你引进的?”

老欧道:“他第二遍是前门来的,小人并不知。”

御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门,却到后园来寻你?”

老欧道:“我家奶奶著小人寄信,原教他在后园来的。”

御史唤鲁学曾问道:“你岳母原教你到后园来,你却如何往前门去?”

鲁学曾道:“他虽然相唤,小人不知意儿真假,只怕园中旷野之处,被他暗算;所以迳奔前门,不曾到后园去。”

御史想来,鲁学曾与园公分明是两样说话,其中必有情弊。

御史又指著鲁学曾问老欧道:“那后园来的,可是这个嘴脸,你可认得真么?不要胡乱答应。”

老欧道:“昏黑中小人认得不十分真,像是这个脸儿。”

御史道:“鲁学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却寄与何人的?”

老欧道:“他家有个老婆婆,小人对他说的,并无闲人在旁。”

御史道:“毕竟还对何人说来?”

老欧道:“并没第二个人知觉。”

御史沉吟半晌,想道:“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复老年伯?”

又问鲁学曾道:“你说在乡,离城多少?家中几时寄到信?”

鲁学曾道:“离北门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

御史拍案叫道:“鲁学曾,你说三日后方到顾家,是虚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远,怎么迟延三日?理上也说不去!”

鲁学曾道:“爷爷息怒,小人细禀:小人因家贫,往乡间姑娘家借米。闻得此信,便欲进城。怎奈衣衫蓝缕,与表兄借件遮丑,已蒙许下。怎奈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归。小人专等衣服,所以迟了两日。”

御史道:“你表兄晓得你借衣服的缘故不?”

鲁学曾道:“晓得的。”

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

鲁学曾道:“名唤梁尚宾,庄户人家。”

御史听罢,喝散众人:“明日再审。”

正是:

如山巨笔难轻判,似佛慈心待细参。公案见成翻者少,覆盆何处不冤含?

次日,察院小开门,挂一面宪牌出来。牌上写到:

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应公务,俱候另示施行。本月日。

府县官朝暮问安,自不必说。

话分两头。

再说梁尚宾自闻鲁公子问成死罪,心下到宽了八分。

一日,听得门前喧嚷,在壁缝张看时,只见一个卖布的客人,头上带一顶新孝头巾,身穿旧白布道袍,口内打江西乡谈,说是南昌府人,在此贩布买卖。

闻得家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赶回。存下几百疋布,不曾发脱,急切要投个主儿,情愿让些价钱。

众人中有要买一疋的,有要两疋三疋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卖时,再几时还不得动身。那个财主家一总脱去,便多让他些也罢。”

梁尚宾听了多时,便走出门来问道:“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钱?”

客人道:“有四百馀疋,本钱二百两。”

梁尚宾道:“一时间那得个主儿?须是肯折些,方有人贪你。”

客人道:“便折十来两,也说不得。只要快当,轻松了身子,好走路。”

梁尚宾看了布样,又到布船上去翻复细看,口里只夸:“好布,好布!”

客人道:“你又不做个要买的,只管翻乱了我的布包,担阁人的生意。”

梁尚宾道:“怎见得我不像个买的?”

客人道:“你要买时,借银子来看。”

梁尚宾道:“你若加二肯折,我将八十两银子,替你出脱了一半。”

客人道:“你也是呆话!做经纪的,那里折得起加二?况且只用一半,这一半我又去投谁?一般样担阁了。我说不像要买的!”

又冷笑道:“这北门外许多人家,就没个财主,四百疋布便买不起!罢,罢,摇到东门寻主儿去。”

梁尚宾听说,心中不忿;又见价钱相因,有些出息,放他不下。

便道:“你这客人好欺负人!我偏要都买了你的,看如何?”

客人道:“你真个都买我的,我便让你二十两。”

梁尚宾定要折四十两,客人不肯。

众人道:“客人,你要紧脱货,这位梁大官,又是贪便宜的。依我们说,从中酌处,一百七十两,成了交易罢。”

客人初时也不肯,被众人劝不过,道:“罢!这十两银子,奉承列位面上。快些把银子兑过,我还要连夜赶路。”

梁尚宾道:“银子凑不来许多,有几件首饰,可用得著么?”

客人道:“首饰也就是银子,只要公道作价。”

梁尚宾邀入客坐,将银子和两对银锺,共兑准了一百两;又金首饰尽数搬来,众人公同估价,勾了七十两之数。

与客收讫,交割了布疋。

梁尚宾看这场交易,尽有便宜,欢喜无限。

正是:

贪痴无底蛇吞象,祸福难明螳捕蝉。

原来这贩布的客人,正是陈御史装的。

他托病关门,密密吩咐中军官聂千户,安排下这些布疋,先雇下小船,在石城县伺候。

他悄地带个门子私行到此,聂千户就扮做小郎跟随,门子只做看船的小厮,并无人识破,这是做官的妙用。

却说陈御史下了小船,取出见成写就的宪牌填上梁尚宾名字,就著聂千户密拿。

又写书一封,请顾佥事到府中相会。

比及御史回到察院,说病好开门,梁尚宾已解到了,顾佥事也来了。

御史忙教摆酒后堂,留顾佥事小饭。

坐间,

顾佥事又提起鲁学曾一事。

御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为这场公案,要剖个明白。”

便教门子开了护书匣,取出银锺二对,及许多首饰,送与顾佥事看。

顾佥事认得是家中之物,大惊问道:“那里来的?”

御史道:“令爱小姐致死之由,只在这几件东西上。老年伯请宽坐,容小侄出堂,问这起数与老年伯看,释此不决之疑。”

御史吩咐开门,仍唤鲁学曾一起覆审。

御史且教带在一边,唤梁尚宾当面,御史喝道:“梁尚宾,你在顾佥事家,干得好事!”

梁尚宾听得这句,好似青天里闻了个霹雳,正要硬著嘴分辨。

只见御史教门子把银锺、首饰与他认赃,问道:“这些东西那里来的?”

梁尚宾擡头一望,那御史正是卖布的客人,唬得顿口无言,只叫:“小人该死。”

御史道:“我也不动夹棍,你只将实情写供状来。”

梁尚宾料赖不过,只得招称了。

你说招词怎么写来?有词名《锁南枝》一只为证:

写供状,梁尚宾。只因表弟鲁学曾,岳母念他贫,约他助行聘。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缓他行。乘昏黑,假学曾,园公引入内室门,见了孟夫人,把金银厚相赠。因留宿,有了奸骗情。三日后学曾来,将小姐送一命。

御史取了招词,唤园公老欧上来:“你仔细认一认,那夜间园上假装鲁公子的,可是这个人?”

老欧睁开两眼看了,道:“爷爷,正是他。”

御史喝教皂隶,把梁尚宾重责八十,将鲁学曾枷杻打开,就套在梁尚宾身上。

合依强奸论斩,发本县监候处决。

布四百疋,追出,仍给铺户取价还库。

其银两、首饰,给与老欧领回。

金钗、金钿,断还鲁学曾。

俱释放宁家。

鲁学曾拜谢活命之恩。

正是:奸如明镜照,恩喜覆盆开。生死惧无憾,神明御史台。

却说顾佥事在后堂,听了这番审录,惊骇不已。

候御史退堂,再三称谢道:“若非老公祖神明烛照,小女之冤,几无所伸矣。但不知银两、首饰,老公祖何由取到?”

御史附耳道:“小侄……如此如此。”

顾佥事道:“妙哉!只是一件,梁尚宾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饰,定然还有几件在彼,再望老公祖一并逮问。”

御史道:“容易。”

便行文书,仰石城县提梁尚宾妻严审,仍追馀赃回报。

顾佥事别了御史自回。

却说石城县知县见了察院文书,监中取出梁尚宾问道:“你妻子姓甚?这一事曾否知情?”

梁尚宾正怀恨老婆,答应道:“妻田氏,因贪财物,其实同谋的。”

知县当时佥禀差人提田氏到官。

话分两头。

却说田氏父母双亡,只在哥嫂身边,针黹度日。

这一日,哥哥田重文正在县前,闻知此信,慌忙奔回,报与田氏知道。

田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

当时带了休书上轿,迳擡到顾佥事家,来见孟夫人。

夫人发一个眼花,分明看见女儿阿秀进来。

及至近前,却是个蓦生标致妇人,吃了一惊,问道:“是谁?”

田氏拜倒在地,说道:“妾乃梁尚宾之妻田氏。因恶夫所为不义,只恐连累,预先离异了。贵宅老爷不知,求夫人救命。”

说罢,就取出休书呈上。

夫人正在观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亲,俺爹害得我好苦也!”

夫人听得是阿秀的声音,也哭起来。

便叫道:“我儿,有甚话说?”

只见田氏双眸紧闭,哀哀的哭道:“孩儿一时错误,失身匪人,羞见公子之面,自缢身亡,以完贞性。何期爹爹不行细访,险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白了,只是他无家无室,终是我母子耽误了他。母亲若念孩儿,替爹爹说声,周全其事,休绝了一脉姻亲。孩儿在九泉之下,亦无所恨矣。”

说罢,跌倒在地。

夫人也哭昏了。

管家婆和丫鬟、养娘都团聚将来,一齐唤醒。

那田氏还呆呆的坐地,问他时全然不省。

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儿,重复哭起,众丫鬟劝住了。

夫人悲伤不已,问田氏:“可有爹娘?”

田氏回说:“没有。”

夫人道:“我举眼无亲,见了你,如见我女儿一般。你做我的义女,肯么?”

田氏拜道:“若得服侍夫人,贱妾有幸。”

夫人欢喜,就留在身边了。

顾佥事回家,闻说田氏先期离异,与他无干,写了一封书帖,和休书送与县官,求他免提,转回察院。

又见田氏贤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为义女。

夫人又说起女儿阿秀负魂一事:“他千叮万嘱,休绝了鲁家一脉姻亲。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鲁公子为婿,以续前姻?”

顾佥事见鲁学曾无辜受害,甚是懊悔。

今番夫人说话有理,如何不依?只怕鲁公子生疑,亲到其家,谢罪过了,又说续亲一事。

鲁公子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允从。

就把金钗钿为聘,择日过门成亲。

原来顾佥事在鲁公子面前,只说过继的远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说赘个秀才,并不说真名真姓。

到完婚以后,田氏方才晓得就是鲁公子,公子方才晓得就是梁尚宾的前妻田氏。

自此夫妻两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顺。

顾佥事无子,鲁公子承受了他的家私,发愤攻书。

顾佥事见他三场通透,送入国子监,连科及第。

所生二子,一姓鲁,一姓顾,以奉两家宗祀。

梁尚宾子孙遂绝。

诗曰:一夜欢娱害自身,百年姻眷属他人。世间用计行奸者,请看当时梁尚宾。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二-译文

陈御史巧妙地审理了金钗钿的案件。

世间的事情变化无常,就像转动的轮子一样,眼前的吉凶未必是真实的。请看长久以来的事实,天道从未辜负善良的人。

听说老郎们传下来的故事,不记得是哪个州县,只说有一个人,姓金名孝,年纪大了还未娶妻。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自己靠卖油为生。一天,他挑着油担出门,中途因为内急,走进茅厕方便,捡到一个布包裹,里面有一包银子,大约有三十两。金孝非常高兴,便挑着担子回家,对老母亲说:“我今天运气好,捡到了很多银子。”老母亲看到后,反而吃了一惊,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偷来的?”金孝说:“我什么时候偷过别人的东西?你怎么这么说!幸好邻居没听见。这个包裹,其实不知道是谁遗失在茅坑旁边的,幸好我先看见了,捡了回来。我们这种做小生意的人,怎么能轻易得到这么多钱?明天烧个利市,用来做卖油的本钱,不比赊别人的油卖强吗?”老母亲说:“儿子啊,常言道:‘贫富都是命中注定的。’如果你命中注定该享受这些,就不会生在挑油担的人家了。依我看,这银子虽然不是你有心谋取的,也不是你辛苦挣来的,只怕无功受禄,反而会招来灾祸。这银子,不知道是本地人的,还是远方客人的?也不知道是自家的,还是借来的?一旦丢失了,找不到,这场烦恼可不小。连性命都可能保不住,也未可知。曾听说古人裴度还带积德,你今天还是回到捡银子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人来寻找,就把原物还给他,这也是一种阴德,老天爷一定不会亏待你。”

金孝是个老实人,被老母亲教训了一番,连声应道:“说得对,说得对!”放下银子和包裹,跑到茅厕边去。只见一群人围着一个汉子,那汉子气急败坏地叫天叫地。金孝上前询问原因。原来那汉子是个外地客人,因为上厕所,解开了包裹,丢失了银子,找不到。他以为掉进了茅坑,叫了几个泼皮来,正要下去捞。街上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金孝便问客人:“你的银子有多少?”客人随口答道:“有四五十两。”金孝老实,便说:“是不是有个白布包裹?”客人一把抓住金孝,说:“正是,正是!是你捡到了?还给我,我愿意出赏钱!”众人中有个快嘴的说:“按照道理,平分也是应该的。”金孝说:“确实是我捡到的,放在家里,你跟我去拿就是了。”众人都想:“捡到钱财,巴不得瞒过别人。哪有像这个人一样,主动去找失主还钱的?真是怪事。”金孝和客人动身时,这群人都跟着去了。

金孝到了家里,双手捧出包裹,还给客人。客人捡出银包一看,发现原物未动。他怕金孝要他出赏钱,又怕众人主张平分,反而起了坏心,赖着金孝说:“我的银子,原本说有四五十两,现在只剩这些,你藏了一半,快还给我!”金孝说:“我刚捡回来,就被老母亲逼我出门,寻找失主还给他,哪里动过你一分一毫?”那客人一口咬定银子少了。金孝感到委屈和愤怒,一头撞过去。那客人力气大,一把抓住金孝的头发,像提小鸡一样,把他摔倒在地,捏着拳头就要打。引得金孝七十岁的老母亲也跑出门前喊冤。众人都感到不平,像打仗一样吵嚷起来。

恰好县尹相公从这条街经过,听到喧闹声,停下轿子,吩咐衙役把这些人抓来审问。怕事的人四散走开;也有几个胆大的,站在旁边看县尹相公怎么断这个案子。

衙役把客人和金孝母子带到县尹面前,当街跪下,各自陈述情况。客人说:“他捡了我的银子,藏了一半不还。”金孝说:“我听母亲的话,好心还他,他反而来赖我。”县尹问众人:“谁做证见?”众人都上前禀报:“那客人丢了银子,正在茅厕边找不到,是金孝自己走过来承认了,带他回去还他。这是我们亲眼所见。只是银子数目多少,我们不知道。”县令说:“你们不用争吵,我自有道理。”吩咐衙役把这些人带到县衙。县尹升堂,众人跪在下面。县尹叫人把包裹和银子拿上来,吩咐库吏,把银子称准后回报。库吏回报:“有三十两。”县尹又问客人:“你的银子是多少?”客人说:“五十两。”县尹说:“你看见他捡的,还是他自己承认的?”客人说:“确实是他亲口承认的。”县尹说:“他如果要赖你的银子,为什么不全部拿走?却只藏一半,还自己招认出来?他不招认,你怎么知道?可见他没有赖银子的意思。你丢的银子是五十两,他捡的是三十两,这银子不是你的,肯定是另一个人丢的。”客人说:“这银子确实是我的,我愿意只领这三十两回去。”县尹说:“数目不同,怎么能冒领?这银子应该判给金孝,用来奉养母亲;你的五十两,自己去寻找。”金孝得了银子,千恩万谢,扶着老母亲走了。那客人已经被官府判决,怎么敢争?只得含羞带泪离开。众人无不称快。这叫做:

想要图谋别人的东西,反而失去了自己的东西。自己感到羞惭,别人却感到欢喜。

各位看官,今天听我说“金钗钿”这件奇事。有老婆的反而没了老婆,没老婆的反而得了老婆。就像金孝和客人两个人,图谋银子的反而失去了银子,不要银子的反而得了银子。事情虽然不同,但天理是一样的。

却说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有个鲁廉宪,一生为官清廉,从不贪财,人们都称他为“鲁白水”。鲁廉宪与同县的顾佥事世代交好。鲁家有个儿子,名叫学曾;顾家有个女儿,名叫阿秀,两家早就约定为婚。来往间亲家相称,已经不止一天了。因为鲁奶奶病故,廉宪带着儿子在任所,一直拖延,没有举行婚礼。谁知廉宪在任上,一病身亡。学曾扶柩回家,守孝三年,家境更加贫困,只剩下几间破房子,连吃饭都成问题。

顾佥事见女婿穷得不像样,便有了悔婚的念头,与夫人孟氏商量道:“鲁家一贫如洗,

眼看着六礼难以备齐,婚娶无期;不如另寻良缘,以免耽误女儿的终身大事。”

孟夫人说:“鲁家虽然穷了,但从小定下的亲事,怎么开口拒绝呢?”

顾佥事说:“现在只要派人去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催他们赶紧行礼。两边都是官宦人家,各有体面,不能说‘没有’两个字,也要让他们出得了门,进得了我的家。那穷鬼自知无力,必然会愿意退亲。我就要了他的休书,岂不是一刀两断?”

孟夫人说:“我家阿秀性格有些古怪,只怕她不肯。”

顾佥事说:“在家从父,这由不得她。你慢慢劝她就是了。”

于是孟夫人走到女儿房中,告诉她这件事。

阿秀说:“妇人的道义是从一而终;婚姻讲究钱财,是野蛮人的做法。父亲这样欺贫重富,完全没有人伦,我决不会听从。”

孟夫人说:“现在你父亲去催鲁家行礼,如果他们拿不出礼金,愿意退亲,你也就只能作罢了。”

阿秀说:“这是什么话!如果鲁家贫穷无法聘娶,孩儿情愿终身守节,决不改嫁。当初钱玉莲投江全节,留名万古。父亲如果逼我,孩儿宁愿拼上一命,又有何难!”

孟夫人见女儿如此固执,既心疼又无奈。她心生一计:除非瞒过佥事,偷偷把鲁公子叫来,资助他一些东西,让他赶紧行聘,才能成全这桩美事。

有一天,顾佥事去东庄收租,要耽搁好几天。孟夫人和女儿商量好后,叫来园丁老欧。夫人当面吩咐,让他去请鲁公子,在后门相会,如此如此,“不可泄露,我自有重赏。”

老园丁领命,来到鲁家。只见:

门像破败的寺庙,屋子像破旧的窑洞。窗户破败,任由风吹开合;厨房冷清,毫无烟火气息。破墙漏瓦勉强遮身,只怕下雨;旧椅破床就当柴烧,也少火力。都说官宦人家门庭败落,谁怜清官子孙贫穷?

鲁家的穷困说不尽。

却说鲁学曾有个姑姑,嫁到梁家,离城大约十里。姑父已死,只剩一个儿子梁尚宾,刚娶了一个好媳妇,三口人一起生活,家境还算过得去。

这一天,鲁公子正好去他家借米,只有个烧火的白发婆婆在家。

老管家只好传达了夫人的命令,让他赶紧寄信去请公子回来:“这是夫人的好意,趁这几天老爷不在家,专等专等,不可失信。”

嘱咐完就走了。

老婆子心想:“这事不能拖延,也不好托别人传话。当初奶奶在世时,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印象在脑子里。”

于是嘱咐邻居看门,自己一步一跌地走到梁家。

梁妈妈正留著侄儿在房中吃饭。

老婆子上前相见,把老园丁的话细细说了一遍。

姑姑说:“这是好事!”催促侄儿快去。

鲁公子心中非常高兴,只是身上穿得破旧,不好去见岳母,想向表兄梁尚宾借件衣服遮丑。

原来梁尚宾是个不守本分的坏人,早就打好了坏主意,便答应道:“衣服有,只是今天进城,天色已晚;官宦人家的门墙,不知深浅,你岳母虽然有话,但别人未必都知道,去时也要小心。依我看,不如委屈贤弟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去,不要晚行。”

鲁公子说:“哥哥说得对。”

梁尚宾说:“我还要去东村一个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来再陪你。”

又嘱咐梁妈妈说:“老婆子走路辛苦,干脆留他过夜,明天再走吧。”

妈妈也以为儿子是好意,真的把两人都留住了。

谁知这是个奸计:他怕老婆子回去时,那边老园丁又来请,露出鲁公子没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冒充了。正是:

欺天的行为难被人识破,立地的机关鬼也不知道。

梁尚宾背著公子,换了一套新衣服,悄悄出门,直奔城中顾佥事家。

却说孟夫人当晚让老园丁开了园门等候。

眼看太阳落山,黑影里只见一个年轻人,穿得整整齐齐,脚步慌张,望着园门想进又不敢进。

老园丁问道:“公子可是鲁公子吗?”

梁尚宾连忙鞠躬答道:“正是在下。因老夫人召见,特地到此,请通报。”

老园丁慌忙请他到亭子里暂住,急忙进去报告夫人。

孟夫人便派了个管家婆出来传话:“请公子到内室相见。”

刚下亭子,又有两个丫鬟提着两盏纱灯来接。

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子,忽然看到朱楼画阁,才是内室。

孟夫人揭开朱帘,秉烛等候。

那梁尚宾一来是小户出身,没见过这样的富贵景象;二来是个乡下人,不通文墨;三来自知是假冒的,心里总是忐忑不安,举止也不自然。

上前相见时,跪拜应答,显得礼貌粗疏,语言生硬。

孟夫人心里想:“真奇怪!完全不像官宦人家的子弟。”

转念又想:“常言道‘人穷志短’,他这么贫困,怎么能怪他失态呢?”

想到这里,心里更加怜悯他。

喝完茶,夫人吩咐赶紧准备晚饭,并请小姐出来相见。

阿秀起初不肯,被母亲逼了两三次,心想:“父亲有赖婚的意思,万一如此,今晚就是永别;如果能见亲夫一面,死也甘心。”

于是离开绣阁,含羞而出。

孟夫人说:“我儿过来见了公子,行个小礼吧。”

假公子朝上连作两个揖,阿秀也福了两福,便要转身回去。

夫人说:“既然是夫妻,何妨同坐?”

便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假公子两眼直盯着小姐,见她生得端庄美丽,心里痒痒的。

阿秀只道见到了真丈夫,低头无语,满心忧愁,几乎要哭出来。正是:

真假不同,心肠各异。

不一会儿,饭菜端上来了,夫人安排了两桌,上面一桌请公子坐,旁边一桌母女俩同坐。

夫人说:“今天匆忙邀请,只是为了商量公子的婚事,礼数不周,请别见怪!”

假公子刚说了个“打扰”,脸就急得通红。

席间,夫人简单提了女儿守节的事。

假公子应了一句,又缩了半句。

夫人也只当他害羞,并不在意。

那假公子在席上感到局促,本来能喝酒的,却推说酒量小。

夫人也不勉强他。

又坐了一会儿,夫人

吩咐仆人在东厢房收拾好床铺,留公子过夜。假公子也假装告别要走。夫人说:“我们是最亲的人,何必拘泥于形式?我们母子还有重要的话要告诉你。”假公子心里暗自高兴。这时丫鬟来报告:“东厢房的床铺已经准备好了,请公子去休息。”假公子行礼感谢,丫鬟提着灯送他到东厢房去了。

夫人叫女儿进房间,打发走侍女,打开箱子,取出私房钱八十两,还有两对银杯,十六件金首饰,大约值一百两银子,亲手交给女儿,说:“娘手里只有这些,你可以亲自去交给公子,帮助他完成聘礼和婚礼的费用。”阿秀说:“我害羞,怎么好意思去?”夫人说:“孩子,礼仪有常规,事情有轻重缓急。现在情况紧急,不是你亲自去嘱咐,用夫妻之情打动他,他怎么会认真对待?穷孩子不懂世事,如果他和外人商量,被人哄骗,把东西一下子花光了,岂不是辜负了娘的一片苦心?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这些东西也要你藏在袖子里,不要让别人看见。”阿秀听了这番话,只好答应,说:“娘,我怎么好意思自己去?”夫人说:“我让管家婆陪你去。”于是叫来管家婆,吩咐她等到夜深人静时,悄悄送小姐去东厢房,和公子说话。又在她耳边低声说:“送到时,你只在门外等着,免得两人碍眼,不好交谈。”管家婆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再说假公子独自坐在东厢房,明知事情有些蹊跷,但他就是不睡。果然,一更天之后,管家婆悄悄推门进来,报告说:“小姐亲自来见你。”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行礼。真是奇怪:假公子在夫人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见到小姐后,却变得温柔体贴,滔滔不绝!而小姐起初还害羞,遮遮掩掩,这次背着夫人,也变得老练起来。两人你问我答,聊了很久。阿秀说出了心里话,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假公子也假装捶胸叹气,擦眼泪擤鼻涕,做出许多丑态。他还假装安慰小姐,抱着她调情,尽情享受。管家婆在房门外听到两人哭泣,也跟着难过,掉了几滴眼泪。谁知道一边是真,一边是假。阿秀从袖子里摸出银两和首饰,递给假公子,再三嘱咐,自然不必多说。假公子收下后,便一把抱住小姐,吹灭了灯,苦苦要求欢。阿秀怕事情闹大,被丫鬟们听见,坏了大事,只好勉强顺从。有人写了一首《如梦令》词:可惜名花一朵,绣幕深闺藏护。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残破。错误,错误!怨杀东风吩咐。

俗话说:“事情不经过三思,终究会后悔。”孟夫人想私下赠送公子,促成婚事,这是一片好意,也是天大的事情,怎么能不让老园公亲自见公子一面呢?等到假公子来了,只应该当面嘱咐一番,把东西交给他,再让老园公送他回去,看看情况,万无一失。千不该万不该,让女儿出来见面,还让女儿自己去东厢房说话。这分明是给了一条方便的路,怎么能不出事呢?别说他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不该这么做,白白做了一辈子被人议论的把柄。这也算是姑息的爱,反而害了女儿的终身。

闲话少说。且说假公子占了便宜,放开了小姐。五更时分,夫人让丫鬟催促他起床梳洗,吃些茶汤点心。又嘱咐道:“我丈夫不久就要回来,贤婿早点准备,不要怠慢。”假公子告别夫人,出了后花园的门,一边走一边想:“我白白骗了一个官家小姐,还得了许多财物,没有露出马脚,真是万分侥幸。只是今天鲁家又来了,事情还不算完美。听说顾佥事不久就要回来,我现在再拖延他一天,等到明天才放他走。如果顾佥事回来,他就不敢走了,这事就彻底干净了。”打定主意后,他走到一个酒店里自饮一杯,吃饱了肚子,一直拖延到午后,才回家。

鲁公子正等得不耐烦,只因为没有衣服,无法离开。姑娘也着急起来,让庄家去东村找儿子,但没有找到。她走到媳妇田氏房前问道:“儿子的衣服有吗?”田氏说:“他自己收在箱子里,没有留下钥匙。”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长得十分漂亮,而且知书达理。田贡元原是石城县中有名的豪杰,只因为一个官员和他作对,想害他,但梁尚宾的父亲和他的舅舅鲁廉宪说了,廉宪也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声,极力为他辩解,才免于灾祸。因为感激梁家的恩情,他把女儿许配给梁尚宾为妻。田氏像她父亲一样,也带三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而且不干好事,心里常常不高兴,开口就叫他‘村郎’。因此夫妻俩不和,连衣服之类的东西,都是那个‘村郎’自己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却说姑侄俩正在着急,只见梁尚宾满脸春风地回家。老娘便骂道:“兄弟在这里专门等你的衣服,你却在那里喝酒,整夜不归?又找不到你去哪儿!”梁尚宾不回答老娘的话,径直回到自己房间,把袖子里藏的东西都收好了,才出来对鲁公子说:“因为一点小事缠住了身子,耽误了表弟一天,别见怪!今天天色又晚了,明天再回去吧。”老娘骂道:“你只顾着把衣服借给兄弟,让他自己干正事,管他今天明天!”鲁公子说:“不但衣服,连鞋袜都要借。”梁尚宾说:“有一双青缎子鞋在隔壁皮匠家上鞋底,今晚催他做好,明天一早给你穿去。”鲁公子没办法,只好又住了一晚。

到了第二天,梁尚宾借口头疼,又睡到日上三竿,早饭都吃过了,才起床。他慢慢地把道袍、鞋、袜一件件搬出来,无非是想拖延时间,耽误鲁公子的好事。鲁公子不敢马上穿,又借了个包袱包好,交给老婆子拿着。姑娘收拾了一包白米和一些瓜菜,叫了个庄客送公子回去,又嘱咐道:“如果婚事成了,可要回来告诉我一声,免得我牵挂。”鲁公子行礼转身,梁尚宾送他一步,又说:“兄弟,你这次去要小心,不知道他心意如何,真假如何。依我说,不如直接从前门硬闯进去,难道他不是你亲女婿,会赶你出来吗?

而且他家派老园公来请你,有凭有据,不是你自轻自贱。他有好意,自然会请你;如果他翻脸,你拼了命也要和他理论一场,让街坊邻居都知道。如果到了后园旷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就没有退路了。”

鲁公子又说:“哥哥说得对。”正是:

背后害他当面好,有心人对没心人。

鲁公子回到家里,把衣服鞋袜都穿戴整齐。只有头巾尺寸不对,没有借到。他把旧的头巾脱下来,用清水洗干净,让婆子在邻居家借个熨斗,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有些磨损的地方,再用些饭粒粘得硬硬的,墨汁涂得黑黑的。就这顶头巾,也弄了一个多时辰,左戴右戴,生怕不正。让婆子看一切都准备好了,才移步直接去顾佥事家。

门公以为是陌生人,回答说:“老爷去东庄了。”鲁公子毕竟是官家子弟,不慌不忙地说:“请通报老夫人,说:‘鲁某在此。’”门公这才知道是鲁公子,但不知道来意,便说:“老爷不在家,小人不敢乱传。”鲁公子说:“老夫人有命,叫我来的,你去通报自然知道,不会连累你们。”门公传话进去,禀报说:“鲁公子在外要见,是留他进来,还是辞他?”

孟夫人听了,吃了一惊,心想:“他前天才走,怎么又来了?”于是请他到正厅坐下。先让管家婆出去,问他有什么话要说。管家婆出去看了一眼,慌忙转身进去,对老夫人说:“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天晚上的脸儿。前天晚上是胖胖的,黑黑的;如今是白白的,瘦瘦的。”夫人不信,说:“有这种事!”亲自到后堂,从帘子里张望,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里拿不定主意,让管家婆出去,细细盘问家事。他回答得一字不差。孟夫人初见假公子时,心里原本有些疑惑;这次的人清秀,语言文雅,倒像真公子的样子。再问他今天为什么来。回答说:“前些天蒙老园公传话呼唤,因鲁某滞留在乡间,今早才回来,特来拜见,望恕迟误之罪。”夫人想:“这是真情无疑了。只是不知道前天晚上打脱冒的冤家,又是哪里来的?”慌忙转身进房,和女儿说了缘故,又说:“这都是你爹不存天理,害你如此,后悔也来不及了!幸好没人知道,往事不必提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请来的,没有东西相赠,怎么办?”正是:

只因一著错,满盘都是空。

阿秀听完,呆了好一会儿。那时一肚子情怀,难以描述:说慌又不是慌,说羞又不是羞,说恼又不是恼,说苦又不是苦,分明像乱针刺体,痛痒难言。幸好她志气过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说:“母亲先和他相见,我自有道理。”孟夫人依了女儿的话,出厅来见公子。公子搬了一把椅子朝上放下,“请岳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鲁某拜见。”孟夫人谦让了一番,从旁站立,受了两拜,便让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说:“鲁某只因家贫,礼数不周。蒙岳母大人不弃,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觉惭愧,无言可答。忙让管家婆把厅门关上,请小姐出来相见。

阿秀站在帘内,怎么肯移步!只让管家婆传话说:“公子不该耽搁在乡间,辜负了我们母子的一片美意。”公子推辞说:“我因在乡间生病,耽误了行程。今天才践约,怎么就说辜负了?”阿秀在帘内回答说:“三天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如今迟了三天,不堪伏侍巾栉,有辱清门。便是金帛之类,也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钗二股,金钿一对,聊表寸意。公子宜另选良姻,不要以我为念。”管家婆将两样首饰递给公子,公子还以为是悔亲的话,哪里肯收。阿秀又说:“公子只管留下,不久自有分晓。公子请快转身,留此无益!”说完,只听得她哽哽咽咽地哭着进去了。

鲁学曾更加疑惑,向夫人发作道:“小婿虽贫,不是为了这两件首饰而来。今天小姐似乎有决绝之意,老夫人为何不出一言?既然这样相待,又叫我鲁某来做什么?”夫人说:“我们母子并无异心。只因公子来迟,不把姻事当回事,所以小女心中愤怨,公子不要多疑。”鲁学曾只是不信,提起父亲在世时的许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贫一富,就忍得改变了?鲁某只靠岳母一人做主,为何三天后,也生了退悔之心?”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孟夫人有口难辩,倒被他缠住身子,不好脱身。

忽然听到里面乱了起来。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奶奶,不好了!快来救小姐!”吓得孟夫人一身冷汗,恨不得再长两只脚。管家婆扶着左腋,跑到绣阁,只见女儿用一幅罗帕,缢死在床上。急忙解救时,气已绝了,叫唤不醒,满房人都哭了起来。鲁公子听说小姐缢死,还以为是设下的圈套,逼他出门,还在厅中大吵大闹。孟夫人忍着疼痛,传话请公子进来。公子来到绣阁,只见牙床锦被上,直挺挺躺着一个死小姐。夫人哭道:“贤婿,你今番认一认妻子。”公子当下如万箭攒心,放声大哭。夫人说:“贤婿,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怕惹出是非,贻累不小,快请回吧。”让管家婆将两样首饰,塞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鲁公子无可奈何,只得含泪出门去了。

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殓,一面去东庄报顾佥事回来。只说女儿不愿停婚,自缢身死。顾佥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场,安排成丧出殡不提。后人有诗赞阿秀云:

死生一诺重千金,谁料奸谋祸阱深?三尺红罗报夫主,始知污体不污心。

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钿,哭一回,叹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么缘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过了一晚,第二天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好,亲自到姑娘家去送还。梁尚宾知道公子来了,便躲了出去。公子见了姑娘

提到小姐上吊自杀的事情,梁妈妈连连叹息。她留公子吃了饭,公子就离开了。

梁尚宾回来后,问道:“刚才表弟在这里,他说去过顾家吗?”梁妈妈回答:“昨天去的。不知道为什么,那小姐责怪他来晚了三天,结果自杀了。”梁尚宾不禁失声叫道:“哎呀,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小姐!”梁妈妈问:“你在哪里见过她?”梁尚宾无法隐瞒,只好把自己冒充的事情说了一遍。梁妈妈非常震惊,骂道:“你这个没天理的畜生,竟然做出这种事!你这门亲事还是你舅舅帮你撮合的,你今天恩将仇报,反而破坏了你兄弟的姻缘,还害死了顾小姐,你心里怎么过得去?”她不停地骂梁尚宾是畜生,骂得他无言以对。梁尚宾回到自己房间,田氏关上门,在里面骂道:“你这种不义之人,迟早会有报应,别想有好下场!从今以后,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日子,别来连累我!”梁尚宾一肚子气,正无处发泄,又被老婆数落。他一脚踢开房门,揪住老婆的头发就打。梁妈妈听到动静,赶紧过来把儿子赶了出去。田氏捶胸大哭,闹着要死要活。梁妈妈劝不住她,只好叫了一顶小轿把她送回娘家。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吓,还担心事情败露,当晚一夜没睡,发起了寒热。她病了七天,最终去世了。田氏听说婆婆去世,特地回来奔丧戴孝。梁尚宾旧恨未消,骂道:“你这个泼妇!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住在娘家,怎么还有脸回来?”两人又吵了起来。田氏说:“你做了亏心事,气死了老娘,现在又来欺负我!我今天要不是因为婆婆去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这个‘村夫’!”梁尚宾说:“你怕我断了你的种?你这个泼妇还敢来见我!今天就休了你,以后别再来我家!”田氏说:“我宁愿一辈子守寡,也不愿意跟着你这种不义之徒。你要是休了我,我反倒清净了,回去烧个香庆祝一下。”梁尚宾和妻子一向感情不好,这次说了绝情话,真的写了休书,按了手印,交给田氏。田氏拜别婆婆的灵位,哭了一场,然后离开了。正是:

有心去勾引别人的妻子,却没有福气留住自己的妻子。

可惜了田家这个贤惠的女子,一场争吵就分开了。

话说另一边。孟夫人每天都在思念女儿,哭个不停。她想:“信是老欧寄去的,那个黑胖汉子也是老欧带来的,如果不是他们串通一气,也肯定是泄露给了别人。”等丈夫出门拜客时,她把老欧叫到中堂,再三追问。其实老欧传话时并没有泄露,是鲁学曾自己不该借衣服,结果惹出了这场阴谋。当晚来的是假公子,三天后来的是真公子,孟夫人心里明明知道有两个人,但老欧却以为只有一个人,任凭他怎么解释,也说不清楚。夫人大怒,命令手下把老欧拖翻在地,重重打了三十板子,打得他皮开肉绽。

顾佥事有一天偶然到花园里,叫老园公扫地,听说他被夫人打伤了,动弹不得。他让人把老欧扶来,问他是怎么回事。老欧把夫人派他去约鲁公子来家里,以及晚上在房间里相会的事情一一说了。顾佥事大怒道:“原来是这样!”他立刻叫人备轿,亲自到县衙,向知县说明了情况,要求让鲁学曾抵偿女儿的命。知县让人补了状词,派人把鲁学曾抓来,当堂审问。鲁公子是个老实人,就把实情详细说了:“我有金钗和钿两样东西,是她送给我的;至于后园私会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发生。”知县叫来老欧对质。老欧年纪大了,眼睛模糊,之前黑夜里认假公子的脸没认准,再加上今天家主吩咐了,他一口咬定是鲁公子,绝不松口。知县又因为顾佥事的关系,对鲁公子用了重刑拷打。鲁公子受不了苦,只好招供:“顾奶奶好心叫我过去,送金钗和钿作为聘礼。我偶然看到阿秀美貌,一时起了淫心,强行逼她行奸。到了第三天,我又去了,结果阿秀羞愤自杀了。”知县录了口供,判定鲁学曾与阿秀只是口头议婚,还没有正式下聘,不能算夫妻。既然是因为奸情导致死亡,应该按照威逼律判处绞刑。于是把鲁学曾关进死囚牢,同时准备文书上报上级。孟夫人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震惊,又打听到鲁家只有一个老婆子,也被吓得病倒了,没人给鲁公子送饭。她心想:“这件事和鲁公子完全没有关系,反倒是我害了他。”于是私下准备了一些银子,吩咐管家婆找人给鲁公子在牢里打点。她还多次劝丈夫保全鲁公子的性命,但顾佥事更加愤怒。石城县把这件事当作新闻,到处传扬。正是: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顾佥事因为这件事名声不好,一心想要置鲁学曾于死地。

再说有个叫陈廉的御史,是湖广人,他的父亲和顾佥事是同榜进士,所以顾佥事叫他年侄。这个人年轻聪明,特别喜欢为冤案平反,当时正好被派去江西巡视。还没到江西时,顾佥事先去托付他这件事。陈御史嘴上答应了,但心里并不认同。他到任三天后,就发牌去赣州巡视,吓得当地官员屁滚尿流。审案的日子,各县把犯人押解过来。陈御史审到鲁学曾的案子,看了招供词,又看了金钗和钿,问鲁学曾:“这金钗和钿是第一次给你的吗?”鲁学曾说:“小人只去过一次,没有第二次。”御史问:“招供上说三天后又去了,这是怎么回事?”鲁学曾喊冤,说道:“小人的父亲在世时,定下了顾家的亲事。因为父亲是个清官,去世后家里穷困,小人无力下聘。岳父顾佥事想悔婚,但岳母不同意,私下派老园公来叫我过去,答应送我金银。小人当时在乡下,三天后才去。那天只见到了岳母,根本没见到小姐的面,这奸情是屈打成招的。”御史问:“既然你没见到小姐,这金钗和钿是谁给你的?”鲁学曾说:“小姐站在帘子后面,只是责备我来晚了误事,别说婚姻了,连金银也不能送了,这金钗和钿只是留个纪念。小人还以为她是悔婚,和岳母争辩。没想到小姐后来在房间里上吊自杀了,小人至今不知道原因。”御史说:“这么说,你那天晚上没去后园。”鲁学曾说:“确实没去。”御史想了一会儿:“如果特地叫你去,怎么可能只送你金钗和钿两样东西?从阿秀抱怨的语气来看,肯定是有人先冒充你拿走了东西,连奸骗的事情都做了,导致她羞愤自杀。”于是叫来老欧问道:

你到鲁家时,有没有见到鲁学曾?

老欧回答:“小人没有亲眼见到。”

御史问:“既然没有亲眼见到,晚上来的那个人你怎么就认出来是他?”

老欧回答:“他自称是鲁公子,特意来赴约,小人奉主母的命令,引他进见的,怎么能说没有呢?”

御史问:“见面后,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老欧回答:“听说里面夫人留他喝酒,还送了他许多东西,五更时分才离开。”

鲁学曾又喊冤起来。

御史喝止了他,又问老欧:“鲁学曾第二次来,是不是你引进的?”

老欧回答:“他第二次是从前门来的,小人并不知道。”

御史问:“他第一次为什么不到前门,却到后园来找你?”

老欧回答:“我家奶奶让小人寄信,原本是让他在后园来的。”

御史叫来鲁学曾问:“你岳母原本让你到后园来,你为什么却往前门去?”

鲁学曾回答:“虽然她叫我,但小人不知道她的意图是真是假,怕在园中空旷的地方被她暗算;所以直接奔前门,没有去后园。”

御史心想,鲁学曾和园公的说法明显不一致,其中一定有隐情。

御史又指着鲁学曾问老欧:“那个从后园来的人,是不是这个模样,你认得清楚吗?不要随便回答。”

老欧回答:“天黑中小人认得不十分清楚,像是这个脸。”

御史问:“鲁学曾既然不在家,你的信是寄给谁的?”

老欧回答:“他家有个老婆婆,小人是对她说的,旁边没有其他人。”

御史问:“到底还对谁说过?”

老欧回答:“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御史沉思片刻,心想:“不查清楚原因,怎么定罪?怎么回复老年伯?”

又问鲁学曾:“你说在乡下,离城有多远?家里什么时候收到信的?”

鲁学曾回答:“离北门外只有十里,是当天收到信的。”

御史拍案叫道:“鲁学曾,你说三天后才到顾家,是假话了。既然知道这封信,有这么好的事,路又不远,怎么拖延了三天?道理上也说不通!”

鲁学曾回答:“爷爷息怒,小人详细禀告:小人因为家里贫穷,去乡下的姑姑家借米。听到这封信后,就想进城。但衣服破旧,向表兄借件衣服遮丑,他已经答应了。但那天他有事出去,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回来。小人专门等衣服,所以迟了两天。”

御史问:“你表兄知道你借衣服的原因吗?”

鲁学曾回答:“知道的。”

御史问:“你表兄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鲁学曾回答:“名叫梁尚宾,是庄户人家。”

御史听完,喝散众人:“明天再审。”

正是:

如山巨笔难轻判,似佛慈心待细参。公案见成翻者少,覆盆何处不冤含?

第二天,察院小开门,挂出一面宪牌。牌上写道:

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应公务,俱候另示施行。本月日。

府县官早晚问安,自不必说。

话分两头。

再说梁尚宾自从听说鲁公子被判死罪,心里轻松了八分。

一天,听到门前喧闹,从墙缝里偷看,只见一个卖布的客人,头上戴着一顶新孝头巾,身穿旧白布道袍,口里说着江西方言,自称是南昌府人,在这里做布匹买卖。

听说家中父亲去世,急着要赶回去。存下的几百匹布还没有卖掉,急着找个买家,愿意降价出售。

众人中有想买一匹的,有想买两三匹的,客人都不愿意,说:“这样零散卖,什么时候才能动身。哪个财主家一次性买走,多让些价钱也无妨。”

梁尚宾听了很久,便走出门来问:“你那客人存了多少布?值多少本钱?”

客人回答:“有四百多匹,本钱二百两。”

梁尚宾说:“一时间哪里找得到买家?必须肯降价,才有人愿意买。”

客人回答:“就算降价十来两,也没办法。只要快点,轻松了身子,好赶路。”

梁尚宾看了布样,又到布船上去反复细看,嘴里只夸:“好布,好布!”

客人说:“你又不像是要买的,只管翻乱了我的布包,耽误我的生意。”

梁尚宾说:“怎么见得我不像要买的?”

客人说:“你要买的话,拿银子来看。”

梁尚宾说:“如果你肯降价二成,我出八十两银子,替你卖掉一半。”

客人说:“你也是说傻话!做经纪的,哪里能降价二成?而且只卖一半,剩下的一半我又去找谁?一样耽误了。我说你不像要买的!”

又冷笑道:“这北门外这么多人家,就没个财主,四百匹布都买不起!算了,算了,摇到东门去找买家吧。”

梁尚宾听了,心中不服;又见价钱合适,有些赚头,放不下。

便说:“你这客人好欺负人!我偏要都买了你的,看怎么样?”

客人说:“你真要都买我的,我就让你二十两。”

梁尚宾坚持要降价四十两,客人不肯。

众人说:“客人,你急着脱手,这位梁大官又贪便宜。依我们看,从中调解,一百七十两,成交吧。”

客人起初也不愿意,被众人劝不过,说:“好吧!这十两银子,算是给各位面子。快点把银子兑过来,我还要连夜赶路。”

梁尚宾说:“银子凑不够这么多,有几件首饰,可以用吗?”

客人说:“首饰也是银子,只要公道作价。”

梁尚宾请客人入座,将银子和两对银锺,共兑准了一百两;又把金首饰全部搬来,众人一起估价,凑够了七十两。

与客人交割了布匹。

梁尚宾看这场交易,赚了不少,欢喜无限。

正是:

贪痴无底蛇吞象,祸福难明螳捕蝉。

原来这卖布的客人,正是陈御史假扮的。

他假装生病关门,秘密吩咐中军官聂千户,安排下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县等候。

他悄悄地带个门子私行到此,聂千户扮作小郎跟随,门子只装作看船的小厮,没有人识破,这是做官的妙用。

却说陈御史下了小船,取出事先写好的宪牌,填上梁尚宾的名字,让聂千户秘密抓捕。

又写了一封信,请顾佥事到府中相会。

等到御史回到察院,说病好了开门,梁尚宾已经被押到,顾佥事也来了。

御史忙叫人摆酒后堂,留顾佥事小饭。

席间,

顾佥事再次提起鲁学曾的事情。

御史笑着说:“今天委屈老伯到这里来,正是为了这场公案,要弄清楚真相。”

于是让门子打开护书匣,取出两对银锺和许多首饰,给顾佥事看。

顾佥事认出这些是家中的物品,惊讶地问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御史说:“令爱小姐的死因,就在这几件东西上。老伯请宽坐,容我出去审问,让您看看这些证据,解开这个未决的疑团。”

御史吩咐开门,再次传唤鲁学曾一起复审。

御史让鲁学曾站在一边,传唤梁尚宾当面,御史喝道:“梁尚宾,你在顾佥事家,干得好事!”

梁尚宾听到这句话,就像晴天里听到一声霹雳,正要硬着嘴辩解。

只见御史让门子把银锺和首饰拿给他认赃,问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梁尚宾抬头一看,那御史正是卖布的客人,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叫道:“小人该死。”

御史说:“我也不用夹棍,你只要如实写下供状。”

梁尚宾知道无法抵赖,只得招供了。

你说他的供词怎么写?有一首《锁南枝》为证:

写供状,梁尚宾。只因表弟鲁学曾,岳母念他贫,约他助行聘。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缓他行。乘昏黑,假学曾,园公引入内室门,见了孟夫人,把金银厚相赠。因留宿,有了奸骗情。三日后学曾来,将小姐送一命。

御史取了供词,传唤园公老欧上来:“你仔细认一认,那天晚上在园子里假装鲁公子的,是不是这个人?”

老欧睁开两眼看了看,说:“爷爷,正是他。”

御史命令衙役,把梁尚宾重打八十板,将鲁学曾的枷锁打开,套在梁尚宾身上。

按照强奸罪判处斩首,发回本县监候处决。

四百匹布追回,仍给铺户取价还库。

那些银两和首饰,给老欧领回。

金钗和金钿,判给鲁学曾。

全部释放回家。

鲁学曾拜谢御史的救命之恩。

正是:奸情如明镜照,恩情如覆盆开。生死无憾,神明御史台。

却说顾佥事在后堂,听了这番审讯,惊骇不已。

等到御史退堂,再三感谢道:“如果不是老公祖明察秋毫,小女的冤情几乎无法伸张。但不知银两和首饰,老公祖是如何得到的?”

御史附耳低声道:“小侄……如此如此。”

顾佥事说:“妙哉!只是有一件事,梁尚宾的妻子,必定知道内情,我家的首饰,肯定还有几件在她那里,再请老公祖一并审问。”

御史说:“容易。”

于是行文,命令石城县提审梁尚宾的妻子,严加审问,并追回剩余的赃物回报。

顾佥事告别御史,自己回去了。

却说石城县知县见了察院的文书,从监中提出梁尚宾问道:“你妻子姓什么?这件事她是否知情?”

梁尚宾正怀恨老婆,回答说:“妻子田氏,因贪图财物,其实是同谋的。”

知县当即签发差人提审田氏到官。

话分两头。

却说田氏父母双亡,只在哥嫂身边,靠针线度日。

这一天,哥哥田重文正在县前,听到这个消息,慌忙跑回家,告诉田氏。

田氏说:“哥哥不要慌,妹子自有办法。”

当时带了休书上轿,直接抬到顾佥事家,来见孟夫人。

夫人眼前一花,分明看见女儿阿秀进来。

等到近前,却是个陌生的标致妇人,吃了一惊,问道:“你是谁?”

田氏拜倒在地,说道:“妾是梁尚宾的妻子田氏。因厌恶丈夫的不义行为,怕被连累,已经提前离婚了。贵府老爷不知情,求夫人救命。”

说罢,就取出休书呈上。

夫人正在看休书,田氏忽然扯住夫人的袖子,大哭道:“母亲,俺爹害得我好苦啊!”

夫人听到是阿秀的声音,也哭了起来。

便叫道:“我儿,有什么话说?”

只见田氏双眼紧闭,哀哀地哭道:“孩儿一时错误,失身于坏人,羞于见公子的面,自缢身亡,以保全贞节。没想到爹爹没有仔细调查,差点害了公子的性命。幸好真相大白,只是他无家无室,终究是我们母子耽误了他。母亲如果念及孩儿,替爹爹说一声,周全这件事,不要断绝了这段姻亲。孩儿在九泉之下,也无遗憾了。”

说罢,跌倒在地。

夫人也哭昏了过去。

管家婆和丫鬟、养娘都围过来,一起唤醒她们。

那田氏还呆呆地坐在地上,问她时全然不省人事。

夫人看着田氏,想起女儿,又哭了起来,众丫鬟劝住了。

夫人悲伤不已,问田氏:“你有爹娘吗?”

田氏回答说:“没有。”

夫人说:“我举目无亲,见了你,就像见到我女儿一样。你做我的义女,愿意吗?”

田氏拜道:“如果能服侍夫人,贱妾有幸。”

夫人欢喜,就把她留在身边了。

顾佥事回家,听说田氏已经提前离婚,与他无关,写了一封书帖,和休书一起送给县官,请求免提,转回察院。

又见田氏贤惠而有智慧,非常敬重,依了夫人的意思收为义女。

夫人又说起女儿阿秀托梦一事:“她千叮万嘱,不要断绝了鲁家的姻亲。如今田氏年轻貌美,何不就招鲁公子为婿,以续前缘?”

顾佥事见鲁学曾无辜受害,非常懊悔。

这次夫人说得有理,怎能不依?只怕鲁公子生疑,亲自到他家,谢罪过后,又提起续亲的事。

鲁公子再三推辞不过,只得答应。

就用金钗和金钿作为聘礼,择日过门成亲。

原来顾佥事在鲁公子面前,只说过继的远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说招赘一个秀才,并没有说真名真姓。

到完婚以后,田氏才知道就是鲁公子,公子才知道就是梁尚宾的前妻田氏。

从此夫妻二人和睦相处,且十分孝顺。

顾佥事没有儿子,鲁公子继承了他的家产,发愤读书。

顾佥事见他三场考试都通过,送入国子监,连科及第。

所生的两个儿子,一个姓鲁,一个姓顾,以奉两家的宗祀。

梁尚宾的子孙就此断绝。

诗曰:一夜欢娱害自身,百年姻眷属他人。世间用计行奸者,请看当时梁尚宾。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二-注解

金钗钿:金钗和钿都是古代妇女的头饰,金钗是金制的发钗,钿是镶嵌有珠宝的金银首饰。这里用来比喻贵重物品或财富。

裴度还带积德:裴度是唐朝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以清廉著称。’还带积德’指的是裴度在拾得他人遗失的财物后,主动归还,以此积累德行。

利市:指吉利、顺利。

县尹:古代县级的行政长官,负责一县的行政和司法事务。

鲁廉宪:古代官职名,廉宪是负责监察和廉洁的官员。

顾佥事:古代官职名,佥事是地方行政机构中的一种职位,负责协助处理政务。

六礼:古代中国婚姻礼仪的六个步骤,包括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宦家:指官宦之家,即有官职的家庭。

休书:古代离婚文书,由丈夫写给妻子,表示解除婚姻关系。

守志:指女子坚守贞节,不改嫁。

钱玉莲:古代传说中的贞节女子,因不愿改嫁而投江自尽。

梁尚宾:故事中的反面人物,因贪财而犯下罪行。

孟夫人:顾佥事的妻子,故事中的重要人物。

阿秀:顾佥事的女儿,因梁尚宾的罪行而自杀。

东厢:古代建筑中,正房东侧的厢房,通常用作客房或书房。

银杯:古代贵族或富有人家使用的银制酒杯,象征财富和地位。

金首饰:用黄金制成的装饰品,如耳环、项链等,常作为贵重礼物或嫁妆。

管家婆:孟夫人家的女仆,负责家务和传递消息。

如梦令:词牌名,宋代流行的一种词体,以描写梦境或虚幻情景为特点。

鲁公子:指故事中的男主角,一个出身官宦家庭的年轻人,因家道中落而陷入困境。

老园公:顾佥事家的仆人,负责传递消息和安排事务。

缢死:上吊自杀,古代常见的一种自杀方式。

标致:形容女子容貌美丽。

禽兽:比喻行为极其恶劣的人。

恩将仇报:受到别人的恩惠却反过来伤害对方。

天报:指天道的报应,即恶有恶报。

威逼律:古代法律中关于因威逼导致他人死亡的刑罚。

绞:古代的一种死刑,用绳索勒死。

御史:古代官职名,负责监察官员和审理案件。

巡按:古代官名,负责巡视地方、审理案件等。

招词:指犯人在审讯时的供词。

鲁学曾:故事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因被误认为有罪而受审。

老欧:老欧是鲁家的仆人,他的证词在此案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他的名字可能象征着老练和经验,暗示他在家庭中有着重要的地位。

陈御史:陈御史是此案的主审官,他的名字可能象征着陈述和御史,暗示他在此案中扮演了揭露真相的角色。

银锺:古代的一种银制器皿,常用于盛酒或作为贵重物品。

首饰:指佩戴在身上的装饰品,如金钗、金钿等。

供状:古代司法文书,指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书面供述。

锁南枝:古代词牌名,用于填写供状。

园公:古代对园丁的尊称,负责管理花园。

皂隶:古代官府中的低级差役,负责执行刑罚。

枷杻:古代刑具,用于束缚犯人。

强奸论斩:古代刑法,对强奸罪行的严厉惩罚。

石城县:古代地名,今属江西省。

田氏:梁尚宾的妻子,故事中的关键人物之一。

国子监:古代最高学府,负责培养国家官员。

连科及第:古代科举考试中连续考中进士,表示学业有成。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二-评注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是一篇充满道德教诲的古代故事,通过金孝拾金不昧的行为,展现了传统中国社会对诚信和道德的重视。故事中的金孝虽然贫穷,但在拾得银子后,听从母亲的教诲,选择归还失主,体现了’贫贱不能移’的道德坚守。

故事中的县尹形象公正严明,通过细致的审问和逻辑推理,最终公正地解决了纠纷,体现了古代司法官员的理想形象。这一情节也反映了古代社会对法律和正义的尊重。

此外,故事还通过对比金孝和客人的行为,揭示了贪婪与诚信的对立。客人的贪婪不仅使他失去了原本的银子,还失去了尊严和信誉,而金孝的诚信则赢得了众人的尊敬和县尹的公正裁决。

从文化内涵来看,这个故事强调了’天道酬勤’和’善有善报’的传统观念,教导人们应坚守道德,不为眼前的利益所动。同时,故事也反映了古代社会对家庭教育和母教重要性的认识,金孝的母亲在故事中扮演了道德引导者的角色。

艺术特色方面,故事结构紧凑,情节跌宕起伏,通过对话和行动展现了人物性格和道德选择,使读者在紧张的情节中感受到道德的冲突和抉择。语言简洁明了,富有教育意义,是古代短篇小说的典范之作。

历史价值方面,这个故事不仅是对个人道德的颂扬,也是对社会公正和法律尊严的维护,反映了古代中国社会对道德和法律的重视,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启示和影响。

这段古文选自中国古代小说,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婚姻观念和家庭伦理。故事中,顾佥事因鲁家贫穷而有意退婚,体现了古代社会中对财富和地位的重视。然而,阿秀坚持从一而终的婚姻观念,反对父亲的决定,展现了古代女性对贞节的坚守和对婚姻自主的渴望。

文中通过对比顾佥事的现实主义和阿秀的理想主义,揭示了古代社会中的性别角色和家庭权力结构。顾佥事作为父亲,拥有决定女儿婚姻的权力,而阿秀则通过坚持自己的信念,试图在父权社会中争取一定的自主权。

此外,故事中的梁尚宾角色,通过欺骗手段试图获取阿秀的婚姻,反映了社会中存在的道德败坏和人性贪婪。这一情节不仅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也加深了对人物性格和社会环境的刻画。

从艺术特色上看,作者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和生动的对话,成功地塑造了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特别是阿秀的形象,通过她的言行,展现了一个坚强、贞节的女性形象,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不仅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也通过其独特的艺术手法,深刻地反映了古代社会的婚姻观念和家庭伦理,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和文学价值。

这段古文描绘了一个复杂的家庭情感和婚姻交易的故事,通过细腻的对话和情节安排,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婚姻观念、家庭责任以及人性的复杂性。

首先,文中通过夫人与女儿阿秀的对话,揭示了古代女性在婚姻中的被动地位和家庭对婚姻的重视。夫人为了促成女儿的婚事,不惜私下赠送财物,这反映了古代婚姻中物质条件的重要性,以及家长对子女婚姻的强烈干预。

其次,假公子的角色设定和其行为揭示了人性的虚伪和欺骗。他利用自己的伪装和甜言蜜语,欺骗了阿秀和她的家人,这种行为不仅对阿秀造成了伤害,也反映了社会中对诚信和真实情感的忽视。

再次,文中通过阿秀的内心挣扎和最终的决定,展现了古代女性在面对婚姻和家庭压力时的无奈和牺牲。阿秀虽然内心不愿意,但最终还是遵从了母亲的安排,这反映了古代女性在社会和家庭中的从属地位。

最后,整个故事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情节和人物关系,揭示了古代社会中的婚姻制度和家庭伦理的复杂性,以及这些制度对个人命运的影响。文中的《如梦令》词,更是以梦境的形式,隐喻了阿秀的悲剧命运和对现实的无奈接受。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不仅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也为我们提供了了解古代社会婚姻观念和家庭伦理的重要窗口。通过对这些古代文本的深入分析,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历史,反思现代社会中的相关问题。

这段古文选自明代小说《醒世恒言》中的《鲁公子重会珍珠衫》,讲述了一个因误会而引发的悲剧故事。故事通过鲁公子与阿秀的婚姻波折,揭示了封建社会中婚姻制度的残酷和人性的复杂。

首先,故事中的鲁公子是一个典型的封建社会中家道中落的官宦子弟。他虽然出身高贵,但因家贫而陷入困境,不得不依靠岳母家的帮助。这种身份的变化使得他在婚姻中处于被动地位,最终因误会而失去了未婚妻阿秀。这一情节反映了封建社会中婚姻的功利性和对个人命运的不可控性。

其次,阿秀的形象塑造得非常鲜明。她是一个忠贞不渝的女子,面对未婚夫的迟来和误会,她选择了以死明志。她的自缢不仅是对未婚夫的忠贞表达,也是对封建婚姻制度的一种无声抗议。她的死让人感到惋惜,同时也揭示了封建社会中女性的悲惨命运。

再次,故事中的孟夫人是一个复杂的角色。她既是鲁公子的岳母,也是阿秀的母亲。她在故事中扮演了一个调解者的角色,试图在女儿和未婚夫之间找到平衡。然而,她的努力最终未能阻止悲剧的发生。这一情节反映了封建社会中家庭关系的复杂性和个人在家庭中的无力感。

最后,故事通过鲁公子和阿秀的悲剧,揭示了封建社会中婚姻制度的残酷和人性的复杂。鲁公子因家贫而陷入困境,阿秀因误会而自缢身亡,这一系列的悲剧不仅让人感到惋惜,也让人对封建社会的婚姻制度产生了深刻的反思。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一个因误会而引发的悲剧故事,揭示了封建社会中婚姻制度的残酷和人性的复杂。故事中的人物形象鲜明,情节紧凑,语言生动,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通过对这一故事的赏析,我们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封建社会的婚姻制度和人性中的复杂性。

这段文本出自明代小说《醒世恒言》中的《顾佥事巧计脱身》一篇,讲述了顾家小姐因误会而自缢身亡,引发了一系列的家庭纠纷和法律诉讼。文本通过细腻的描写和复杂的情节,展现了明代社会的伦理道德、法律制度和家庭关系。

首先,文本通过梁尚宾的言行揭示了当时社会中的道德沦丧和人性扭曲。梁尚宾因贪图美色而冒充他人,导致顾小姐自缢身亡,这种行为不仅违背了伦理道德,也触犯了法律。梁妈妈和田氏的愤怒和责骂,反映了当时社会对不义行为的强烈谴责。

其次,文本通过孟夫人和老欧的对话,揭示了当时社会中的法律制度和司法腐败。孟夫人因女儿的死亡而怀疑老欧,最终导致老欧被冤枉受刑。顾佥事为了维护家族声誉,不惜将无辜的鲁学曾送上绞刑架,这种行为反映了当时司法制度的不公和腐败。

最后,文本通过陈御史的审案过程,展现了明代社会中清官的正义感和智慧。陈御史通过细致的审问和推理,发现了案件中的疑点,最终为鲁学曾洗清了冤屈。这一情节不仅体现了清官的公正无私,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正义的渴望。

总的来说,这段文本通过复杂的情节和生动的人物形象,深刻揭示了明代社会的伦理道德、法律制度和家庭关系,具有很高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

这段文本出自古代中国的公案小说,通过一系列对话和情节展开,展示了古代司法审判的过程和复杂性。文本中的对话生动地描绘了人物的心理活动和动机,如鲁学曾的辩解、老欧的证词、梁尚宾的交易行为等,都反映了人物的性格和处境。

文化内涵方面,文本反映了古代中国社会对法律和正义的重视,以及通过智慧和策略揭露真相的价值观。御史的角色体现了古代中国对官员智慧和公正的期待,而鲁学曾的冤屈则揭示了社会不公和误解可能带来的后果。

艺术特色上,文本通过对话推动情节发展,巧妙地设置了悬念和反转,如梁尚宾的交易和陈御史的计谋,都增加了故事的吸引力和深度。此外,文本还运用了象征和隐喻,如梁尚宾的名字和陈御史的计谋,都富有深意。

历史价值方面,这段文本不仅展示了古代中国的司法制度和官员的职责,还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风俗习惯和人们的生活状态。通过对这些细节的描写,现代读者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古代中国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这段古文选自明代小说《醒世恒言》中的《顾佥事巧勘金钗钿》,讲述了一个因贪财而引发的悲剧故事。故事通过顾佥事、鲁学曾、梁尚宾等人物之间的纠葛,揭示了人性的贪婪与道德的沦丧,同时也展现了古代司法制度的运作和官员的智慧。

首先,故事通过梁尚宾的犯罪行为,揭示了人性中的贪婪与不义。梁尚宾为了贪图财物,不惜欺骗岳母和表弟,甚至冒充鲁学曾进入顾家,最终导致了顾家小姐阿秀的自杀。这一情节不仅反映了当时社会中的道德沦丧,也揭示了贪欲对人性的腐蚀。

其次,故事通过御史的审案过程,展现了古代司法制度的运作。御史通过细致的调查和审问,最终揭开了案件的真相,还鲁学曾以清白。这一过程不仅体现了古代官员的智慧和公正,也反映了当时司法制度的严谨与公正。

此外,故事还通过田氏的行为,展现了女性的智慧与勇气。田氏在得知丈夫的罪行后,果断选择离婚,并主动向顾家求助,最终成为了顾家的义女。这一情节不仅反映了当时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地位,也展现了她们在面对困境时的智慧与勇气。

最后,故事通过鲁学曾与田氏的婚姻,揭示了命运的无常与人性的复杂。鲁学曾因梁尚宾的罪行而受害,最终却与梁尚宾的前妻田氏结为夫妻,这一情节不仅反映了命运的无常,也揭示了人性中的复杂与矛盾。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生动的情节和鲜明的人物形象,揭示了人性中的贪婪与道德的沦丧,展现了古代司法制度的运作和官员的智慧,同时也反映了当时社会中的道德观念和女性地位。故事不仅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也具有一定的艺术特色,值得深入研究和赏析。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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