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冯梦龙(1574年—1646年),字犹龙,明代文学家,以编撰通俗文学著称。他是明代白话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
年代:编撰于明代晚期(17世纪初)。
内容简要:《喻世明言》共40篇,是“三言”之一,收录了明代白话短篇小说。内容多取材于民间故事,涉及爱情、婚姻、官场、社会风俗等,语言通俗生动,情节曲折,反映了明代社会的现实生活。它是研究明代文学和社会文化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三十八-原文
任孝子烈性为神
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作恶姻缘。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闲花野草且休拈,赢得身安心自然。山妻本是家常饭,不害相思不费钱。
这首词,单道著色欲乃忘身之本,为人不可茍且。
话说南宋光宗朝绍熙元年,临安府在城清河坊南首升阳库前有个张员外,家中巨富,门首开个川广生药铺。年纪有六旬,妈妈已故。止生一子,唤著张秀一郎,年二十岁,聪明标致。每日不出大门,只务买卖。父母见子年幼,抑且买卖其门如市,打发不开。
铺中有个主管,姓任名圭,年二十五岁。母亲早丧,止有老父,双目不明,端坐在家。任圭大孝,每日辞父出,到晚才归参父,如此孝道。祖居在江干牛皮街上。是年冬间,凭媒说合,娶得一妻,年二十岁,生得大有颜色,系在城内日新桥河下做凉伞的梁公之女儿,小名叫做圣金。自从嫁与任圭,见他笃实本分,只是心中不乐,怨恨父母,千不嫁万不嫁,把我嫁在江干,路又远,早晚要归家不便。终日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妆饰皆废。这任圭又向早出晚归,因此不满妇人之意。
原来这妇人未嫁之时,先与对门周待诏之子名周得有奸。
此人生得丰姿俊雅,专在三街两巷贪花恋酒,趋奉得妇人中意。年纪三十岁,不要娶妻,只爱偷婆娘。周得与梁姐姐暗约偷期,街坊邻里那一个不晓得。因此梁公、梁婆又无儿子,没奈何只得把女儿嫁在江干,省得人是非。这任圭是个朴实之人,不曾打听仔细,胡乱娶了。不想这妇人身虽嫁了任圭,一心只想周得,两人余情不断。
荏苒光阴,正是:
看见垂杨柳,回头麦又黄。蝉声犹未断,孤雁早成行。
忽一日,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日。满城的佳人才子,皆出城看潮。这周得同两个弟兄,俱打扮出候潮门。只见车马往来,人如聚蚁。周得在人丛中丢撇了两个弟兄,潮也不看,一径投到牛皮街那任圭家中来。原来任公每日只闭著大门,坐在楼檐下念佛。周得将扇子柄敲门,任公只道儿子回家,一步步摸出来,把门开了。周得知道是任公,便叫声:“老亲家,小子施礼了。”任公听著不是儿子声音,便问:“足下何人?有何事到舍下?”周得道:“老亲家,小子是梁凉伞姐姐之子。有我姑表妹嫁在宅上,因看潮特来相访。令郎姐夫在家么?”任公双目虽不明,见说是媳妇的亲,便邀他请坐。就望里面叫一声:“娘子,有你阿舅在此相访。”
这妇人在楼上正纳闷,听得任公叫,连忙浓添脂粉,插戴钗环,穿几件色服,三步那做两步,走下楼来,布帘内瞧一瞧:“正是我的心肝情人,多时不曾相见!”走出布帘外,笑容可掬,向前相见。这周得一见妇人,正是:
分明久旱逢甘雨,赛过他乡遇故知。只想洞房欢会日,那知公府献头时?
两个并肩坐下。这妇人见了周得,神魂飘荡,不能禁止。遂携周得手揭起布帘,口里胡说道:“阿舅,上楼去说话。”这任公依旧坐在楼檐下板凳上念佛。
这两个上得楼来,就抱做一团。妇人骂道:“短命的!教我思量得你成玻因何一向不来看我?负心的贼!”周得笑道:“姐姐,我为你嫁上江头来,早晚不得见面,害了相思病,争些儿不得见你。我如常要来,只怕你老公知道,因此不敢来望你。”一头说,一头搂抱上床,解带卸衣,叙旧日海誓山盟,云情雨意。正是:
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贴腮。手捻著香酥奶,绵软实奇哉。退了裤儿脱绣鞋。
玉体靠郎怀,舌送丁香口便开。倒凤颠鸾云雨罢,嘱多才,明朝千万早些来。
这词名《南乡子》,单道其日间云雨之事,这两个霎时云收雨散,各整衣巾。妇人搂住周得在怀里道:“我的老公早出晚归,你若不负我心,时常只说相访。老子又瞎,他晓得什么!只顾上楼和你快活,切不可做负心的。”周得答道:“好姐姐,心肝肉,你既有心于我,我决不负于你。我若负心,教我堕阿鼻地狱,万劫不得人身。”这妇人见他设咒,连忙捧过周得脸来,舌送丁香,放在他口里道:“我心肝,我不枉了有心爱你。从今后频频走来相会,切不可使我倚门而望。”道罢,两人不忍分别。只得下楼别了任公,一直去了。
妇人对任公道:“这个是我姑娘的儿子,且是本分淳善,话也不会说,老实的人。”任公答道:“好,好。”妇人去灶前安排中饭与任公吃了,自上楼去了,直睡到晚。任圭回来,参了父亲,上楼去了。夫妻无话,睡到天明。辞了父亲,又入城而去。俱各不题。
这周得自那日走了这遭,日夜不安,一心想念。歇不得两日,又去相会,正是情浓似火。此时牛皮街人烟稀少,因此走动,只有数家邻舍,都不知此事。不想周得为了一场官司,有两个月不去相望。这妇人淫心似火,巴不得他来。只因周得不来,恹恹成病,如醉如痴。正是:
乌飞兔劫,朝来暮往何时歇?女娲只会炼石补青天,岂会熬胶粘日月?
倏忽又经元宵,临安府居民门首扎缚灯棚,悬挂花灯,庆贺元宵。不期这周得官事已了,打扮衣巾,其日巳牌时分,径来相望。却好任公在门首念佛,与他施礼罢,径上楼来。袖中取出烧鹅熟肉,两人吃了,解带脱衣上床。如糖似蜜,如胶似漆,恁意颠鸾倒凤,出于分外绸缪。日久不曾相会,两个搂做一团,不舍分开。耽阁长久了,直到申牌时分,不下楼来。
这任公肚中
又饥,心下又气,想道:“这阿舅今日如何在楼上这一日?”便在楼下叫道:“我肚饥了,要饭吃!”妇人应道:“我肚里疼痛,等我便来。”
任公忍气吞声,自去门前坐了,心中暗想:“必有跷蹊,今晚孩儿回来问他。”这两人只得分散,轻轻移步下楼,款款开门,放了周得去了。
那妇人假意叫肚痛,安排些饭与任公吃了,自去楼上思想情人,不在话下。
却说任圭到晚回来,参见父亲。任公道:“我儿且休要上楼去,有一句话要问你。”任圭立住脚听。
任公道:“你丈人丈母家,有个甚么姑舅的阿舅,自从旧年八月十八日看潮来了这遭,以后不时来望,径直上楼去说话,也不打紧。今日早间上楼,直到下午,中饭也不安排我吃。我忍不住叫你老婆,那阿舅听见我叫,慌忙去了。我心中十分疑惑,往日常要问你,只是你早出晚回,因此忘了。我想男子汉与妇人家在楼上一日,必有奸情之事。我自年老,眼又瞎,管不得,我儿自己慢慢访问则个。”
任圭听罢,心中大怒,火急上楼。端的是:口是祸之门,舌为斩身刀。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当时任圭大怒上楼,口中不说,心下思量:“我且忍住,看这妇人分豁。”只见这妇人坐在楼上,便问道:“父亲吃饭也未?”
答应道:“吃了。”便上楼点灯来,铺开被,脱了衣裳,先上床睡了。任圭也上床来,却不倒身睡去,坐在枕边问那妇人道:“我问你家那有个姑长阿舅,时常来望你?你且说是那个。”
妇人见说,爬将起来,穿起衣裳,坐在床上。柳眉剔竖,娇眼圆睁,应道:“他便是我爹爹结义的妹子养的儿子。我的爹娘记挂我,时常教他来望我,有什么半丝麻线!”便焦躁发作道:“兀谁在你面前说长道短来?老娘不是善良君子,不裹头巾的婆婆!洋块砖儿也要落地,你且说是谁说黄道黑,我要和你会同问得明白。”
任圭道:“你不要嚷!却才父亲与我说,今日甚么阿舅在楼上一日,因此问你则个。没事便罢休,不消得便焦躁。”一头说,一头便脱衣裳自睡了。
那妇人气喘气促,做神做鬼,假意儿装妖作势,哭哭啼啼道:“我的父母没眼睛,把我嫁在这里。没来由教他来望,却教别人说是道非。”
又哭又说。任圭睡不著,只得爬起来,那妇人头边搂住了,抚恤道:“便罢休,是我不是。看往日夫妻之面,与你陪话便了。”
那妇人倒在任圭怀里,两个云情雨意,狂了半夜,俱不题了。
任圭天明起来,辞了父亲入城去了。每日巴巴结结,早出晚回。那痴婆一心只想要偷汉子,转转寻思:“要待何计脱身?只除寻事回到娘家,方才和周得做一块儿,耍个满意。”
日夜挂心,捻指又过了半月。
忽一日饭后,周得又来,拽开门儿径入,也不与任公相见,一直上楼。那妇人向前搂住,低声说道:“叵耐这瞎老驴,与儿子说道你常来楼上坐定说话,教我分说得口皮都破,被我葫芦提瞒过了。你从今不要来,怎地教我舍得你?可寻思计策,除非回家去与你方才快活。”
周得听了,眉头一簇,计上心来:“如今屋上猫儿正狂,叫来叫去。你可漏屋处抱得一个来,安在怀里,必然抓碎你胸前。却放了猫儿,睡在床上啼哭。等你老公回来,必然问你。你说:‘你的好爷,却来调戏我。我不肯顺他,他将我胸前抓碎了。’你放声哭起来,你的丈夫必然打发你归家去。我每日得和你同欢同乐,却强如偷鸡吊狗,暂时相会。且在家中住了半年三个月,却又再处,此计大妙。”
妇人伏道:“我不枉了有心向你,好心肠,有见识!”二人和衣倒在床上调戏了。云雨罢,周得慌忙下楼去了。
正是: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那妇人伺候了几日。忽一日,捉得一个猫儿,解开胸膛,包在怀里。这猫儿见衣服包笼,舒脚乱抓。妇人忍著疼痛,由他抓得胸前两奶粉碎。解开衣服,放他自去。此是申牌时分,不做晚饭,和衣倒在床上,把眼揉得绯红,哭了叫,叫了哭。
将近黄昏,任圭回来,参了父亲。到里面不见妇人,叫道:“娘子,怎么不下楼来?”那妇人听得回了,越哭起来。任圭径上楼,不知何意,问道:“吃晚饭也未?怎地又哭?”连问数声不应,那淫妇巧生言语,一头哭,一头叫道:“问什么!说起来妆你娘的谎子。快写休书,打发我回去,做不得这等猪狗样人!你若不打发我回家去,我明日寻个死休!”说了又哭。
任圭道:“你且不要哭,有甚事对我说。”这妇人爬将起来,抹了眼泪,擗开胸前,两奶抓得粉碎,有七八条血路,教丈夫看了道:“这是你好亲爷干下的事!今早我送你出门,回身便上楼来。不想你这老驴老畜生,轻手轻脚跟我上楼,一把双手搂住,摸我胸前,定要行奸。吃我不肯,他便将手把我胸前抓得粉碎,那里肯放!我慌忙叫起来,他没意思,方才摸下楼去了。教我眼巴巴地望你回来。”说罢,大哭起来,道:“我家不见这般没人伦畜生驴马的事。”
任圭道:“娘子低声!邻舍听得,不好看相。”妇人道:“你怕别人得知,明日讨乘轿子,抬我回去便罢休。”
任圭虽是大孝之人,听了这篇妖言,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罢罢,原来如此!可知道前日说你与什么阿舅有奸,眼见得没巴鼻,在我面前胡说。今后眼也不要看这
老禽兽!娘子休哭,且安排饭来吃了睡。”
这妇人见丈夫听他虚说,心中暗喜,下楼做饭,吃罢去睡了。
正是:娇妻唤做枕边灵,十事商量九事成。
这任圭被这妇人情色昏迷,也不问爷却有此事也无。
过了一夜,次早起来,吃饭罢,叫了一乘轿子,买了一只烧鹅,两瓶好酒,送那妇人回去。
妇人收拾衣包,也不与任公说知,上轿去了。
抬得到家,便上楼去。
周得知道便过来,也上楼去,就搂做一团,倒在梁婆床上,云情雨意。
周得道:“好计么?”
妇人道:“端的你好计策!今夜和你放心快活一夜,以遂两下相思之愿。”
两个狂罢,周得下楼去要买办些酒馔之类。
妇人道:“我带得有烧鹅美酒,与你同吃。你要买时,只觅些鱼菜时果足矣。”
周得一霎时买得一尾鱼,一只猪蹄。四色时新果儿,又买下一大瓶五加皮酒。
拿来家里,教使女春梅安排完备,已是申牌时分。
妇人摆开桌子,梁公梁婆在上坐了,周得与妇人对席坐了,使女筛酒,四人饮酒,直至初更。
吃了晚饭,梁公梁婆二人下楼去睡了。
这两个在楼上。正是:欢来不似今日,喜来更胜当初。
正要称意停眠整宿,只听得有人敲门。
正是: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这两个指望做一夜快活夫妻,谁想有人敲门。
春梅在灶前收拾未了,听得敲门,执灯去开门。
见了任圭,惊得呆了,立住脚头,高声叫道:“任姐夫来了!”
周得听叫,连忙穿衣径走下楼。
思量无处躲避,想空地里有个东厕,且去东厕躲闪。
这妇人慢慢下楼道:“你今日如何这等晚来?”
任圭道:“便是出城得晚,关了城门。欲去张员外家歇,又夜深了,因此来这里歇一夜。”
妇人道:“吃晚饭了未?”
任圭道:“吃了,只要些汤洗脚。”
春梅连忙掇脚盆来,教任圭洗了脚。
妇人先上楼,任圭却去东厕里净手。
时下有人拦住,不与他去便好。
只因来上厕,争些儿死于非命。正是:
恩义广施,人生何处不相逢?
冤仇莫结,路逢狭处难回避。
任圭刚跨上东厕,被周得劈头揪住,叫道:“有贼!”
梁公、梁婆、妇人、使女各拿一根柴来乱打。
任圭大叫道:“是我,不是贼!”
众人不由分说,将任圭痛打一顿。
周得就在闹里一径走了。
任圭叫得喉咙破了,众人方才放手。
点灯来看,见了任圭,各人都呆了。
任圭道:“我被这贼揪住,你们颠倒打我,被这贼走了。”
众人假意埋冤道:“你不早说!只道是贼,贼到却走了。”
说罢,各人自去。
任圭忍气吞声道:“莫不是藏什么人在里面,被我冲破,到打我这一顿?且不要慌,慢慢地察访。”
听那更鼓已是三更,去梁公床上睡了。
心中胡思乱想,只睡不著。
捱到五更,不等天明,起来穿了衣服便走。
梁公道:“待天明吃了早饭去。”
任圭被打得浑身疼痛,那有好气?也不应他,开了大门,拽上了,趁星光之下,直望候潮门来。
却忒早了些,城门未开。
城边无数经纪行贩,挑著盐担,坐在门下等开门。
也有唱曲儿的,也有说闲话的,也有做小买卖的。
任圭混在人丛中,坐下纳闷。
你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正所谓:
吃食少添盐醋,不是去处休去。
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当时任圭心下郁郁不乐,与决不下。
内中忽有一人说道:“我那里有一邻居梁凉伞家,有一件好笑的事。”
这人道:“有什么事?”
那人道:“梁家有一个女儿,小名圣金,年二十余岁。
未曾嫁时,先与对门周待诏之子周得通奸。
旧年嫁在城外牛皮街卖生药的主管叫做任圭。
这周得一向去那里来往,被瞎阿公识破,去那里不得了。
昨日归在家里,昨晚周得买了嗄饭好酒,吃到更荆两个正在楼上快活,有这等的巧事,不想那女婿更深夜静,赶不出城,径来丈人家投宿。
奸夫惊得没躲避处,走去东厕里躲了。
任圭却去东厕净手,你道好笑么?
那周得好手段,走将起来劈头将任圭揪住,到叫:‘有贼!’
丈人、丈母、女儿,一齐把任圭烂酱打了一顿,奸夫逃走了。
世上有这样的异事!”
众人听说了,一齐拍手笑起来,道:“有这等没用之人!被奸夫淫妇安排,难道不晓得?”
这人道:“若是我,便打一把尖刀,杀做两段!那人必定不是好汉,必是个煨脓烂板乌龟。”
又一个道:“想那人不晓得老婆有奸,以致如此。”
说了又笑一常正是:
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当时任圭却好听得备细,城门正开,一齐出城,各分路去了。
此时任圭不出城,复身来到张员外家里来,取了三五钱银子,到铁铺里买了一柄解腕尖刀,和鞘插在腰间。
思量钱塘门晏公庙神明最灵,买了一只白公鸡,香烛纸马,提来庙里,烧香拜告:“神圣显灵,任圭妻梁氏,与邻人周得通奸,夜来如此如此。”
前话一一祷告罢,将刀出鞘,提鸡在手,问天买卦:“如若杀得一个人,杀下的鸡在地下跳一跳,杀他两个人,跳两跳。”
说罢,一刀剁下鸡头,那鸡在地下一连跳了四跳,重复从地跳起,直从梁上穿过,坠将下来,却好共是五跳。
当时任圭将刀入鞘,再拜,望神明助力报仇。
化纸出庙上街,东行西走,无计可施。
到晚回张员外家歇了。
没情没绪,买卖也无心去管。
次日早起,将刀插在腰间,没做理会处。
欲要去梁家干事,又恐撞不著周得,只杀得老婆也无用,又不了事。
转转寻思,恨不得咬他一口。
径投一个去处,
有分教:任圭小胆番为大胆,善心改作恶心;大闹了日新桥,鼎沸了临安府。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这任圭东撞西撞,径到美政桥姐姐家里。见了姐姐说道:“你兄弟这两日有些事故,爹在家没人照管,要寄托姐姐家中住几时,休得推故。”姐姐道:“老人家多住些时也不妨。”姐姐果然教儿去接任公,扶著来家。
这日任圭又在街坊上串了一回,走到姐姐家,见了父亲,将从前事,一一说过,道:“儿子被这泼淫妇虚言巧语,反说父亲如何如何,儿子一时被惑,险些堕他计中。这口气如何消得?”任公道:“你不要这淫妇便了,何须呕气?”任圭道:“有一日撞在我手里,决无干休!”任公道:“不可造次。从今不要上他门,休了他,别讨个贤会的便罢。”任圭道:“儿子自有道理。”辞了父亲并姐姐,气忿忿的入城。
恰好是黄昏时候,走到张员外家,将上件事一一告诉:“只有父亲在姐姐家,我也放得心下。”张员外道:“你且忍耐,此事须要三思而行。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倘或不了事,枉受了苦楚。若下在死囚牢中,无人管你。你若依我说话,不强如杀害人性命?冤家只可解,不可结。”任圭听得劝他,低了头,只不言语。员外教养娘安排酒饭相待,教去房里睡,明日再作计较。任圭谢了。到房中寸心如割,和衣倒在床上,番来覆去,延捱到四更尽了,越想越恼,心头火按捺不祝起来抓扎身体急捷,将刀插在腰间,摸到厨下,轻轻开了门,靠在后墙。那墙苦不甚高,一步爬上墙头。其时夏末秋初,其夜月色正明如昼。将身望下一跳,跳在地上。
道:“好了!”一直望丈人家来。
隔十数家,黑地里立在屋檐下,思量道:“好却好了,怎地得他门开?”踌躇不决。只见卖烧饼的王公,挑著烧饼担儿,手里敲著小小竹筒过来。忽然丈人家门开,走出春梅,叫住王公,将钱买烧饼。任圭自道:“那厮当死!”三步作一步,奔入门里,径投胡梯边梁公房里来。掇开房门,拔刀在手,见丈人、丈母俱睡著。心里想道:“周得那厮必然在楼上了。”按住一刀一个,割下头来,丢在床前。正要上楼,却好春梅关了门,走到胡梯边。被任圭劈头揪住,道:“不要高声!若高声,便杀了你。你且说,周得在那里?”那女子认得是任圭声音,情知不好了,见他手中拿刀,大叫:“任姐夫来了!”任圭气起,一刀砍下头来,倒在地下,慌忙大踏步上楼去杀奸夫淫妇。正是: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当时任圭跨上楼来。原来这两个正在床上狂荡,听得王公敲竹筒,唤起春梅买烧饼,房门都不闭,卓上灯尚明。径到床边,妇人已知,听得春梅叫,假做睡著,任圭一手按头,一手将刀去咽喉下切下头来,丢在楼板上。口里道:“这口怒气出了,只恨周得那厮不曾杀得,不满我意。”猛想:“神前杀鸡五跳,杀了丈人、丈母、婆娘、使女,只应得四跳。那鸡从梁上跳下来,必有缘故。”抬头一看,却见周得赤条条的伏在梁上。任圭叫道:“快下来,饶你性命!”那时周得心慌,爬上去了,一见任圭,战战兢兢,慌了手脚,禁了爬不动。任圭性起,从床上直爬上去,将刀乱砍,可怜周得从梁上倒撞下来。任圭随势跳下,踏住胸脯,搠了十数刀。将头割下,解开头发,与妇人头结做一处。将刀入鞘,提头下楼。到胡梯边,提了使女头,来寻丈人、丈母头,解开头发,五个头结做一块,放在地上。此时东方大亮,心中思忖:“我今杀得快活,称心满意。逃走被人捉住,不为好汉。不如挺身首官,便吃了一剐,也得名扬于后世。”
遂开了门,叫两边邻舍,对众人道:“婆娘无礼,人所共知。我今杀了他一家,并奸夫周得。我若走了,连累高邻吃官司,如今起烦和你们同去出首。”众人见说未信,慌忙到梁公房里看时,老夫妻两口俱没了头。胡梯边使女尸倒在那里。
上楼看时,周得被杀死在楼上,遍身刀搠伤痕数处,尚在血里,妇人杀在床上。众人吃了一惊,走下楼来。只见五颗头结做一处,都道:“真好汉子!我们到官,依直与他讲就是。”
道犹未了,嚷动邻舍、街坊、里正、缉捕人等,都来缚住任圭。任圭道:“不必缚我,我自做自当,并不连累你们。”说罢,两手提了五颗头,出门便走。众邻舍一齐跟定,满街男子妇人,不计其数来看,哄动满城人。只因此起,有分教任圭,正是:
生为孝子肝肠烈,死作明神姓字香。
众邻舍同任圭到临安府。大尹听得杀人公事,大惊,慌忙升厅。两下公吏人等排立左右,任圭将五个人头,行凶刀一把,放在面前,跪下告道:“小人姓任名圭,年二十八岁,系本府百姓,祖居江头牛皮街上。母亲早丧,止有老父,双目不明。前年冬间,凭媒说合,娶到在城日新桥河下梁公女儿为妻,一向到今。小人因无本生理,在卖生药张员外家做主管。早去晚回,日常间这妇人只是不喜。至去年八月十八日,父亲在楼下坐定念佛。原来梁氏未嫁小人之先,与邻人周得有奸。其日本人来家,称是姑舅哥哥来访,径自上楼说话。日常来往,痛父眼瞎不明。忽日父与小人说道:‘什么阿舅常常来楼上坐,必有奸情之事。’小人听得说,便骂婆娘。
一时小人见不到,被这婆娘巧语虚言,说道老
父上楼调戏。因此三日前,小人打发妇人回娘家去了。
至日,小人回家晚了,关了城门,转到妻家投宿。
不想奸夫见我去,逃躲东厕里。
小人临睡,去东厕净手,被他劈头揪住,喊叫有贼。
当时丈人、丈母、婆娘、使女,一齐执柴乱打小人,此时奸夫走了。
小人忍痛归家,思想这口气没出处。
不合夜来提刀入门,先杀丈人、丈母,次杀使女,后来上楼杀了淫妇。
猛抬头,见奸夫伏在梁上,小人爬上去,乱刀砍死。
今提五个首级首告,望相公老爷明镜。”
大尹听罢,呆了半晌。
遂问排邻,委果供认是实。
所供明白,大尹钧旨,令任圭亲笔供招。
随即差个县尉,并公吏仵作人等,押著任圭到尸边检验明白。
其日人山人海来看。
险道神脱了衣裳,这场话非同小可。
当日一齐同到梁公家,将五个尸首一一检验讫,封了大门。
县尉带了一干人犯,来府堂上回话道:“检得五个尸,并是凶身自认杀死。”
大尹道:“虽是自首,难以免责。”
交打二十下,取具长枷枷了,上了铁镣手肘,令狱卒押下死囚牢里去。
一干排邻回家。
教地方公同作眼,将梁公家家财什物变卖了,买下五具棺材,盛下尸首,听候官府发落。
且说任圭在牢内,众人见他是个好男子,都爱敬他。
早晚饭食,有人管顾,不在话下。
临安府大尹与该吏商量:任圭是个烈性好汉,只可惜下手忒狠了,周旋他不得。
只得将文书做过,申呈刑部。
刑部官奏过天子,令勘官勘得本犯奸夫淫妇,理合杀死,不合杀了丈人、丈母、使女,一家非死三人。
著令本府待六十日限满,将犯人就本地方凌迟示众。
梁公等尸首烧化,财产入官。
文书到府数日,大尹差县尉率领仵诈、公吏、军兵人等,当日去牢中取出任圭。
大尹将朝廷发落文书,教任圭看了。
任圭自知罪重,低头伏死。
大尹教去了锁枷镣肘,上了木驴。
只见:四道长钉钉,三条麻素缚。两把刀子举,一朵纸花遥
县尉人等,两棒鼓,一声锣,簇拥推著任圭,前往牛皮街示众。
但见犯由牌前引,棍棒后随。
当时来到牛皮街,围住法场,只等午时三刻。
其日看的人,两行如堵。
将次午时,真可作怪,一时间天昏地黑,日色无光,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播土扬泥,你我不能相顾。
看的人惊得四分五落,魄散魂飘。
少顷,风息天明,县尉并刽子众人看任圭时,掷索长钉俱已脱落,端然坐化在木驴之上。
众人一齐发声道:“自古至今,不曾见有这般奇异的怪事。”
监斩官惊得木麻,慌忙令仵作、公吏人等,看守任圭尸首,自己忙拍马到临安府,禀知大尹。
大尹见说大惊,连忙上轿,一同到法场看时,果然任圭坐化了。
大尹径来刑部禀知此事,著令排邻地方人等,看守过夜。
明早奏过朝廷,凭圣旨发落。
次日巳牌时分,刑部文书到府,随将犯人任圭尸首,即时烧化,以免凌迟。
县尉领旨,就当街烧化。
城里城外人,有千千万万来看,都说:“这样异事,何曾得见!何曾得见!”
却说任公与女儿得知任圭死了,安排些羹饭。
外甥挽了瞎公公,女儿拾著轿子,一齐径到当街祭祀了,痛哭一常
任圭的姐姐,教儿子挽扶著公公,同回家奉亲过世。
话休絮烦,过了两月余,每遇黄昏,常时出来显灵。
来往行人看见者,回去便患病,备下羹饭纸钱当街祭献,其病即痊。
忽一日,有一小儿来牛皮街闲耍,被任圭附体起来。
众人一齐来看,小儿说道:“玉帝怜吾是忠烈孝义之人,各坊城隍、土地保奏,令做牛皮街土地。汝等善人可就我屋基立庙,春秋祭祀,保国安民。”
说罢,小儿遂醒。
当坊邻佑,看见如此显灵,那敢不信?
即日敛出财物,买下木植,将任圭基地盖造一所庙宇。
连忙请一个塑佛高手,塑起任圭神像,坐于中间,虔备三牲福礼祭献。
自此香火不绝,祈求必应,其庙至今尚存。
后人有诗题于庙壁,赞任圭坐化为神之事,诗云:
铁销石朽变更多,只有精神永不磨。除却奸淫拚自死,刚肠一片赛阎罗。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三十八-译文
任孝子烈性为神
参透了风流二字的禅意,好的姻缘变成了恶的姻缘。痴心做出来的事情人人都爱,冷眼旁观时却个个嫌弃。闲花野草暂且不要去摘,赢得身心的安宁才是自然。家中的妻子就像家常便饭,不会害相思病也不费钱。
这首词,单说色欲是忘身的根本,做人不可随便。
话说南宋光宗朝绍熙元年,临安府在城清河坊南首升阳库前有个张员外,家中非常富有,门前开了一家川广生药铺。年纪已经六十岁,母亲已经去世。只有一个儿子,名叫张秀一郎,二十岁,聪明漂亮。每天不出大门,只做买卖。父母见儿子年幼,而且买卖非常繁忙,忙不过来。
铺中有个主管,姓任名圭,二十五岁。母亲早逝,只有老父亲,双目失明,整天坐在家里。任圭非常孝顺,每天辞别父亲出门,到晚上才回来参拜父亲,如此孝道。祖居在江干牛皮街上。那年冬天,通过媒人说合,娶了一个妻子,二十岁,长得非常漂亮,是城内日新桥河下做凉伞的梁公的女儿,小名叫圣金。自从嫁给任圭,见他老实本分,只是心中不乐,怨恨父母,千不嫁万不嫁,把我嫁到江干,路又远,早晚回家不方便。整天眉头不展,面带忧愁,妆饰都废了。这任圭又早出晚归,因此不满妇人的心意。
原来这妇人未嫁之前,先与对门周待诏的儿子周得有奸情。
这人生得英俊潇洒,专在三街两巷贪花恋酒,讨得妇人欢心。年纪三十岁,不娶妻,只爱偷婆娘。周得与梁姐姐暗中约会,街坊邻里谁不知道。因此梁公、梁婆又没有儿子,没办法只得把女儿嫁到江干,省得惹是非。这任圭是个朴实的人,没有打听清楚,胡乱娶了。没想到这妇人虽然嫁给了任圭,一心只想周得,两人余情未断。
时光荏苒,正是:
看见垂杨柳,回头麦又黄。蝉声犹未断,孤雁早成行。
忽然有一天,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日。满城的佳人才子,都出城看潮。这周得同两个弟兄,都打扮好出候潮门。只见车马往来,人如聚蚁。周得在人丛中丢下两个弟兄,潮也不看,径直投到牛皮街那任圭家中来。原来任公每天只关着大门,坐在楼檐下念佛。周得用扇子柄敲门,任公只道是儿子回家,一步步摸出来,把门开了。周得知道是任公,便叫道:“老亲家,小子施礼了。”任公听着不是儿子的声音,便问:“足下是谁?有什么事到我家?”周得道:“老亲家,小子是梁凉伞姐姐的儿子。有我姑表妹嫁在您家,因看潮特来相访。令郎姐夫在家么?”任公双目虽不明,听说是媳妇的亲戚,便邀他请坐。就朝里面叫一声:“娘子,有你阿舅在此相访。”
这妇人在楼上正纳闷,听得任公叫,连忙浓妆艳抹,插戴钗环,穿几件漂亮的衣服,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楼来,布帘内瞧一瞧:“正是我的心肝情人,多时不曾相见!”走出布帘外,笑容可掬,向前相见。这周得一见妇人,正是:
分明久旱逢甘雨,赛过他乡遇故知。只想洞房欢会日,那知公府献头时?
两个并肩坐下。这妇人见了周得,神魂飘荡,不能自已。于是拉着周得的手揭起布帘,口里胡说道:“阿舅,上楼去说话。”这任公依旧坐在楼檐下板凳上念佛。
这两个上得楼来,就抱做一团。妇人骂道:“短命的!教我思量得你成病。为何一向不来看我?负心的贼!”周得笑道:“姐姐,我为你嫁到江头来,早晚不得见面,害了相思病,差点儿不得见你。我如常要来,只怕你老公知道,因此不敢来望你。”一边说,一边搂抱上床,解带卸衣,叙旧日海誓山盟,云情雨意。正是:
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贴腮。手捻著香酥奶,绵软实奇哉。退了裤儿脱绣鞋。
玉体靠郎怀,舌送丁香口便开。倒凤颠鸾云雨罢,嘱多才,明朝千万早些来。
这词名《南乡子》,单道其日间云雨之事,这两个霎时云收雨散,各整衣巾。妇人搂住周得在怀里道:“我的老公早出晚归,你若不负我心,时常只说相访。老子又瞎,他晓得什么!只顾上楼和你快活,切不可做负心的。”周得答道:“好姐姐,心肝肉,你既有心于我,我决不负于你。我若负心,教我堕阿鼻地狱,万劫不得人身。”这妇人见他设咒,连忙捧过周得脸来,舌送丁香,放在他口里道:“我心肝,我不枉了有心爱你。从今后频频走来相会,切不可使我倚门而望。”道罢,两人不忍分别。只得下楼别了任公,一直去了。
妇人对任公道:“这个是我姑娘的儿子,且是本分淳善,话也不会说,老实的人。”任公答道:“好,好。”妇人去灶前安排中饭与任公吃了,自上楼去了,直睡到晚。任圭回来,参了父亲,上楼去了。夫妻无话,睡到天明。辞了父亲,又入城而去。俱各不题。
这周得自那日走了这遭,日夜不安,一心想念。歇不得两日,又去相会,正是情浓似火。此时牛皮街人烟稀少,因此走动,只有数家邻舍,都不知此事。不想周得为了一场官司,有两个月不去相望。这妇人淫心似火,巴不得他来。只因周得不来,恹恹成病,如醉如痴。正是:
乌飞兔劫,朝来暮往何时歇?女娲只会炼石补青天,岂会熬胶粘日月?
忽然又到了元宵节,临安府居民门前扎缚灯棚,悬挂花灯,庆贺元宵。不料这周得官司已了,打扮整齐,那天巳牌时分,径直来相望。正好任公在门前念佛,与他施礼罢,径直上楼来。袖中取出烧鹅熟肉,两人吃了,解带脱衣上床。如糖似蜜,如胶似漆,尽情颠鸾倒凤,分外缠绵。日久不曾相会,两个搂做一团,不舍分开。耽搁长久了,直到申牌时分,不下楼来。
这任公肚中
又饿又气,心想:“这个阿舅今天怎么在楼上待了一整天?”于是在楼下喊道:“我饿了,要吃饭!”妇人回答:“我肚子疼,等我一下。”
任公忍气吞声,自己到门前坐下,心里暗想:“一定有蹊跷,今晚等儿子回来问他。”两人只好分开,轻轻下楼,悄悄开门,放走了周得。
那妇人假装肚子疼,给任公安排了些饭,自己上楼思念情人,不再多说。
任圭晚上回来,见了父亲。任公说:“儿子,先别上楼,有件事要问你。”任圭站住听。
任公说:“你丈人丈母家有个什么姑舅的阿舅,自从去年八月十八日看潮来了这次,以后不时来看望,直接上楼说话,也没什么。今天早上上楼,直到下午,中饭也没安排我吃。我忍不住叫你老婆,那阿舅听见我叫,慌忙走了。我心里很疑惑,平时想问你,只是你早出晚归,所以忘了。我想男人和女人在楼上一整天,一定有奸情。我年纪大了,眼睛又瞎,管不了,你自己慢慢查吧。”
任圭听完,心中大怒,急忙上楼。真是: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当时任圭大怒上楼,嘴里不说,心里想:“我且忍住,看这妇人怎么解释。”只见这妇人坐在楼上,便问:“父亲吃饭了吗?”
回答:“吃了。”便上楼点灯,铺开被子,脱了衣服,先上床睡了。任圭也上床,却不躺下睡,坐在枕边问那妇人:“我问你家有个姑长阿舅,常来看你?你说是谁。”
妇人听了,爬起来,穿上衣服,坐在床上。柳眉竖起,娇眼圆睁,回答:“他是我爹结义的妹妹的儿子。我爹娘挂念我,常叫他来看我,有什么问题!”便焦躁发作:“谁在你面前说长道短?老娘不是善良君子,不裹头巾的婆婆!洋块砖儿也要落地,你说是谁说黄道黑,我要和你问个明白。”
任圭说:“你别嚷!刚才父亲跟我说,今天什么阿舅在楼上一整天,所以问你。没事就算了,别焦躁。”一边说,一边脱衣服自己睡了。
那妇人气喘吁吁,装神弄鬼,假意装妖作势,哭哭啼啼:“我父母没眼睛,把我嫁到这里。没来由叫他来看我,却让别人说是道非。”
又哭又说。任圭睡不着,只好爬起来,搂住那妇人,安慰道:“算了,是我的错。看在往日夫妻的面上,给你赔不是。”
那妇人倒在任圭怀里,两人云情雨意,狂了半夜,不再提了。
任圭天亮起来,辞别父亲进城去了。每天早出晚归。那痴婆一心只想偷汉子,转念想:“要想办法脱身,除非找借口回娘家,才能和周得在一起,玩个痛快。”
日夜挂心,转眼又过了半月。
一天饭后,周得又来,推门直入,也不见任公,直接上楼。那妇人上前搂住,低声说:“这瞎老驴,跟儿子说你常来楼上说话,让我解释得嘴皮都破了,被我瞒过去了。你以后别来了,怎么让我舍得你?想办法,除非回家去才能和你快活。”
周得听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现在屋上猫儿正狂,叫来叫去。你从漏屋处抱一个来,放在怀里,必然抓碎你胸前。然后放了猫儿,躺在床上哭。等你老公回来,必然问你。你说:‘你的好爷,来调戏我。我不肯顺他,他把我胸前抓碎了。’你放声哭起来,你丈夫必然打发你回家。我每天能和你同欢同乐,比偷鸡摸狗强。先在家住半年三个月,再想办法,这计策妙。”
妇人说:“我没白对你有心,好心肠,有见识!”两人和衣倒在床上调戏。云雨罢,周得慌忙下楼去了。
正是: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那妇人伺候了几天。一天,捉了一只猫,解开胸膛,包在怀里。猫见衣服包笼,伸脚乱抓。妇人忍着疼痛,让它抓得胸前两奶粉碎。解开衣服,放它走了。这是申牌时分,不做晚饭,和衣倒在床上,把眼睛揉得通红,哭了叫,叫了哭。
将近黄昏,任圭回来,见了父亲。到里面不见妇人,叫道:“娘子,怎么不下楼来?”那妇人听见回来了,越哭越厉害。任圭直接上楼,不知怎么回事,问:“吃晚饭了吗?怎么又哭?”连问几声不应,那淫妇巧言巧语,一边哭,一边叫:“问什么!说起来装你娘的谎子。快写休书,打发我回去,做不得这等猪狗样人!你若不打发我回家去,我明天寻个死!”说了又哭。
任圭说:“你别哭,有什么事跟我说。”这妇人爬起来,抹了眼泪,扒开胸前,两奶抓得粉碎,有七八条血路,给丈夫看:“这是你好亲爷干的事!今天早上我送你出门,回身上楼。不想你这老驴老畜生,轻手轻脚跟我上楼,一把双手搂住,摸我胸前,定要行奸。我不肯,他便用手把我胸前抓得粉碎,哪里肯放!我慌忙叫起来,他没意思,才摸下楼去了。教我眼巴巴地等你回来。”说完,大哭起来:“我家不见这般没人伦畜生驴马的事。”
任圭说:“娘子低声!邻居听见,不好看。”妇人说:“你怕别人知道,明天找乘轿子,抬我回去就算了。”
任圭虽是大孝之人,听了这篇妖言,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罢罢,原来如此!可知道前日说你与什么阿舅有奸,眼见得没巴鼻,在我面前胡说。今后眼也不要看这
老禽兽!娘子别哭了,先安排饭来吃了再睡。”
这妇人见丈夫听信她的谎言,心中暗自高兴,下楼做饭,吃完后去睡了。
正是:娇妻被称为枕边的灵物,十件事商量九件事都能成。
这任圭被这妇人的美色迷惑,也不问父亲是否真的有此事。
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吃完饭,叫了一顶轿子,买了一只烧鹅,两瓶好酒,送那妇人回去。
妇人收拾好衣物,也不告诉任公,上轿走了。
抬到家后,便上楼去了。
周得知道后便过来,也上楼去,两人搂在一起,倒在梁婆的床上,情意绵绵。
周得说:“这计策好吗?”
妇人说:“真是好计策!今夜和你放心快活一夜,以解我们两下的相思之苦。”
两人亲热完后,周得下楼去买些酒菜。
妇人说:“我带了烧鹅和美酒,和你一起吃。你要买的话,只买些鱼、菜和时令水果就够了。”
周得很快买了一条鱼,一只猪蹄,四种时令水果,又买了一大瓶五加皮酒。
拿回家后,让使女春梅安排好,已经是下午了。
妇人摆开桌子,梁公梁婆坐在上座,周得和妇人对坐,使女倒酒,四人喝酒,直到初更。
吃完晚饭,梁公梁婆下楼去睡了。
这两人在楼上。正是:欢乐不似今天,喜悦胜过当初。
正要安心睡一整夜,突然听到有人敲门。
正是: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心惊。
这两人本想做一夜快活夫妻,没想到有人敲门。
春梅在灶前收拾未完,听到敲门声,拿着灯去开门。
见到任圭,惊得呆住了,站在原地,高声叫道:“任姐夫来了!”
周得听到叫声,连忙穿衣服下楼。
想着无处可躲,想到空地里有个厕所,便去厕所躲藏。
这妇人慢慢下楼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
任圭说:“出城晚了,城门关了。想去张员外家歇息,又夜深了,所以来这里歇一夜。”
妇人问:“吃晚饭了吗?”
任圭说:“吃了,只要些热水洗脚。”
春梅连忙端来脚盆,让任圭洗脚。
妇人先上楼,任圭则去厕所方便。
这时有人拦住他,不让他去就好了。
只因为去上厕所,差点丢了性命。正是:
恩义广施,人生何处不相逢?
冤仇莫结,路逢狭处难回避。
任圭刚跨进厕所,被周得一把揪住,叫道:“有贼!”
梁公、梁婆、妇人、使女各拿一根柴火乱打。
任圭大叫道:“是我,不是贼!”
众人不由分说,将任圭痛打一顿。
周得在混乱中趁机逃走。
任圭叫得喉咙都破了,众人才放手。
点灯来看,见到任圭,大家都惊呆了。
任圭说:“我被这贼揪住,你们反而打我,让这贼跑了。”
众人假装埋怨道:“你不早说!只以为是贼,贼却跑了。”
说完,各自散去。
任圭忍气吞声说:“难道里面藏了什么人,被我撞破,反而打我这一顿?先别慌,慢慢查访。”
听着更鼓声已是三更,任圭去梁公床上睡了。
心中胡思乱想,怎么也睡不着。
熬到五更,不等天亮,起来穿好衣服就走了。
梁公说:“等天亮吃了早饭再走吧。”
任圭被打得浑身疼痛,哪有好气?也不理他,开了大门,拽上门,趁着星光,直奔候潮门。
但来得太早,城门还没开。
城边有许多小贩,挑着盐担,坐在门下等开门。
有人唱曲儿,有人说闲话,也有人做小买卖。
任圭混在人群中,坐下闷闷不乐。
你道事情就是这么巧,正所谓:
吃饭少加盐醋,不该去的地方别去。
要让人看重你,就要勤奋学习;怕人知道的事,就别做。
当时任圭心里郁郁不乐,无法决断。
忽然有一个人说:“我那里有个邻居梁凉伞家,有一件好笑的事。”
这人问:“什么事?”
那人说:“梁家有个女儿,小名叫圣金,二十多岁。
还没嫁人时,先和对门周待诏的儿子周得通奸。
去年嫁给了城外牛皮街卖生药的主管叫任圭。
这周得一直去那里来往,被瞎眼的公公识破,去不了那里了。
昨天回到家,昨晚周得买了些好酒好菜,喝到半夜。两人正在楼上快活,没想到那女婿深夜赶不出城,直接来丈人家投宿。
奸夫吓得无处可躲,跑去厕所躲了。
任圭去厕所方便,你说好笑吗?
那周得手段高明,冲出来一把揪住任圭,叫道:‘有贼!’
丈人、丈母、女儿,一起把任圭打得稀烂,奸夫逃走了。
世上有这样的怪事!”
众人听了,一起拍手大笑,说:“有这种没用的人!被奸夫淫妇算计,难道不知道吗?”
这人说:“如果是我,就拿一把尖刀,把他们砍成两段!那人肯定不是好汉,是个懦夫。”
另一个人说:“想必那人不知道老婆有奸情,才会这样。”
说完又笑了一场。正是:
明知话是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当时任圭正好听得清清楚楚,城门正好开了,大家出城,各自分路走了。
这时任圭没有出城,转身来到张员外家,拿了三五钱银子,去铁铺买了一把尖刀,插在腰间。
想着钱塘门晏公庙的神明最灵验,买了一只白公鸡,香烛纸马,提到庙里,烧香拜告:“神明显灵,任圭的妻子梁氏,与邻居周得通奸,昨晚如此如此。”
把前事一一祷告完后,拔出刀,提着鸡,向天买卦:“如果杀一个人,杀下的鸡在地上跳一下,杀两个人,跳两下。”
说完,一刀剁下鸡头,那鸡在地上连跳了四下,又从地上跳起,直穿过房梁,掉下来,正好跳了五下。
当时任圭把刀插回鞘中,再拜,希望神明帮助他报仇。
烧完纸钱出庙上街,东走西走,无计可施。
晚上回到张员外家歇息。
心情低落,买卖也无心打理。
第二天早上起来,把刀插在腰间,不知如何是好。
想去梁家办事,又怕碰不到周得,只杀了老婆也没用,事情也解决不了。
转来转去,恨不得咬他一口。
直奔一个地方,
有句话说:任圭从小胆怯变得大胆,善心变成了恶心;他在日新桥大闹一场,使得临安府沸腾起来。这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任圭东撞西撞,径直来到美政桥姐姐家里。见了姐姐说道:“你兄弟这两天有些事故,爹在家没人照管,要寄托姐姐家中住几天,不要推辞。”姐姐道:“老人家多住些时也不妨。”姐姐果然教儿子去接任公,扶着他来家。
这天任圭又在街坊上转了一圈,走到姐姐家,见了父亲,将从前的事一一说过,道:“儿子被这泼妇虚言巧语,反说父亲如何如何,儿子一时被迷惑,险些堕入她的计中。这口气如何消得?”任公道:“你不要这淫妇便了,何须呕气?”任圭道:“有一日撞在我手里,决无干休!”任公道:“不可造次。从今不要上他门,休了她,另娶个贤惠的便罢。”任圭道:“儿子自有道理。”辞了父亲并姐姐,气忿忿地入城。
恰好是黄昏时候,走到张员外家,将上件事一一告诉:“只有父亲在姐姐家,我也放得心下。”张员外道:“你且忍耐,此事须要三思而行。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倘或不了事,枉受了苦楚。若下在死囚牢中,无人管你。你若依我说话,不强如杀害人性命?冤家只可解,不可结。”任圭听得劝他,低了头,只不言语。员外教养娘安排酒饭相待,教去房里睡,明日再作计较。任圭谢了。到房中寸心如割,和衣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延捱到四更尽了,越想越恼,心头火按捺不住。起来抓扎身体急捷,将刀插在腰间,摸到厨下,轻轻开了门,靠在后墙。那墙苦不甚高,一步爬上墙头。其时夏末秋初,其夜月色正明如昼。将身望下一跳,跳在地上。
道:“好了!”一直望丈人家来。
隔十数家,黑地里立在屋檐下,思量道:“好却好了,怎地得他门开?”踌躇不决。只见卖烧饼的王公,挑著烧饼担儿,手里敲著小小竹筒过来。忽然丈人家门开,走出春梅,叫住王公,将钱买烧饼。任圭自道:“那厮当死!”三步作一步,奔入门里,径投胡梯边梁公房里来。掇开房门,拔刀在手,见丈人、丈母俱睡著。心里想道:“周得那厮必然在楼上了。”按住一刀一个,割下头来,丢在床前。正要上楼,却好春梅关了门,走到胡梯边。被任圭劈头揪住,道:“不要高声!若高声,便杀了你。你且说,周得在那里?”那女子认得是任圭声音,情知不好了,见他手中拿刀,大叫:“任姐夫来了!”任圭气起,一刀砍下头来,倒在地下,慌忙大踏步上楼去杀奸夫淫妇。正是: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当时任圭跨上楼来。原来这两个正在床上狂荡,听得王公敲竹筒,唤起春梅买烧饼,房门都不闭,卓上灯尚明。径到床边,妇人已知,听得春梅叫,假做睡著,任圭一手按头,一手将刀去咽喉下切下头来,丢在楼板上。口里道:“这口怒气出了,只恨周得那厮不曾杀得,不满我意。”猛想:“神前杀鸡五跳,杀了丈人、丈母、婆娘、使女,只应得四跳。那鸡从梁上跳下来,必有缘故。”抬头一看,却见周得赤条条的伏在梁上。任圭叫道:“快下来,饶你性命!”那时周得心慌,爬上去了,一见任圭,战战兢兢,慌了手脚,禁了爬不动。任圭性起,从床上直爬上去,将刀乱砍,可怜周得从梁上倒撞下来。任圭随势跳下,踏住胸脯,搠了十数刀。将头割下,解开头发,与妇人头结做一处。将刀入鞘,提头下楼。到胡梯边,提了使女头,来寻丈人、丈母头,解开头发,五个头结做一块,放在地上。此时东方大亮,心中思忖:“我今杀得快活,称心满意。逃走被人捉住,不为好汉。不如挺身首官,便吃了一剐,也得名扬于后世。”
遂开了门,叫两边邻舍,对众人道:“婆娘无礼,人所共知。我今杀了他一家,并奸夫周得。我若走了,连累高邻吃官司,如今起烦和你们同去出首。”众人见说未信,慌忙到梁公房里看时,老夫妻两口俱没了头。胡梯边使女尸倒在那里。
上楼看时,周得被杀死在楼上,遍身刀搠伤痕数处,尚在血里,妇人杀在床上。众人吃了一惊,走下楼来。只见五颗头结做一处,都道:“真好汉子!我们到官,依直与他讲就是。”
道犹未了,嚷动邻舍、街坊、里正、缉捕人等,都来缚住任圭。任圭道:“不必缚我,我自做自当,并不连累你们。”说罢,两手提了五颗头,出门便走。众邻舍一齐跟定,满街男子妇人,不计其数来看,哄动满城人。只因此起,有分教任圭,正是:
生为孝子肝肠烈,死作明神姓字香。
众邻舍同任圭到临安府。大尹听得杀人公事,大惊,慌忙升厅。两下公吏人等排立左右,任圭将五个人头,行凶刀一把,放在面前,跪下告道:“小人姓任名圭,年二十八岁,系本府百姓,祖居江头牛皮街上。母亲早丧,止有老父,双目不明。前年冬间,凭媒说合,娶到在城日新桥河下梁公女儿为妻,一向到今。小人因无本生理,在卖生药张员外家做主管。早去晚回,日常间这妇人只是不喜。至去年八月十八日,父亲在楼下坐定念佛。原来梁氏未嫁小人之先,与邻人周得有奸。其日本人来家,称是姑舅哥哥来访,径自上楼说话。日常来往,痛父眼瞎不明。忽日父与小人说道:‘什么阿舅常常来楼上坐,必有奸情之事。’小人听得说,便骂婆娘。
一时小人见不到,被这婆娘巧语虚言,说道老
父亲上楼调戏。因此三天前,我打发妻子回娘家去了。
到了那天,我回家晚了,城门关了,就转到妻子家投宿。
没想到奸夫看到我来了,就躲到东厕里。
我临睡前,去东厕洗手,被他突然揪住,喊叫有贼。
当时丈人、丈母、妻子、使女,一起拿着柴火乱打我,这时奸夫逃走了。
我忍痛回家,想着这口气没地方出。
不该夜里提刀进门,先杀了丈人、丈母,接着杀了使女,后来上楼杀了淫妇。
猛抬头,看到奸夫躲在梁上,我爬上去,乱刀砍死他。
现在提着五个首级来告状,希望相公老爷明察。
大尹听完,呆了好一会儿。
于是问邻居,果然供认是事实。
供词清楚,大尹下令,让任圭亲笔供认。
随即派县尉,以及公吏、仵作等人,押着任圭到尸体边检验清楚。
那天人山人海来看。
险道神脱了衣裳,这场话非同小可。
当天一起到梁公家,将五个尸体一一检验完毕,封了大门。
县尉带着一干人犯,来府堂上回话道:“检验了五个尸体,都是凶手自己承认杀死的。”
大尹说:“虽然是自首,但难以免责。”
打了二十下,戴上长枷,上了铁镣手肘,让狱卒押下死囚牢里去。
一干邻居回家。
让地方公同作证,将梁公家的财物变卖了,买下五具棺材,装下尸体,听候官府发落。
且说任圭在牢里,众人见他是个好男子,都爱敬他。
早晚饭食,有人照顾,不在话下。
临安府大尹与官吏商量:任圭是个烈性好汉,只可惜下手太狠了,周旋不了他。
只得将文书做好,申报刑部。
刑部官奏过天子,令勘官勘得本犯奸夫淫妇,理应杀死,不该杀了丈人、丈母、使女,一家非死三人。
下令本府等六十日限满,将犯人在本地方凌迟示众。
梁公等尸体烧化,财产充公。
文书到府数日,大尹派县尉率领仵作、公吏、军兵等人,当天去牢中取出任圭。
大尹将朝廷发落的文书,让任圭看了。
任圭自知罪重,低头认死。
大尹让人去掉锁枷镣肘,上了木驴。
只见:四道长钉钉,三条麻绳绑。两把刀子举,一朵纸花遥
县尉等人,两棒鼓,一声锣,簇拥推着任圭,前往牛皮街示众。
只见犯由牌前引,棍棒后随。
当时来到牛皮街,围住法场,只等午时三刻。
那天看的人,两行如堵。
快到午时,真是奇怪,一时间天昏地暗,日色无光,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播土扬泥,你我不能相顾。
看的人惊得四分五落,魄散魂飘。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天亮了,县尉和刽子手们看任圭时,绳索长钉都已脱落,端然坐化在木驴之上。
众人一齐说道:“自古至今,不曾见过这般奇异的怪事。”
监斩官惊得木麻,慌忙令仵作、公吏等人,看守任圭尸体,自己忙拍马到临安府,禀告大尹。
大尹听说大惊,连忙上轿,一同到法场看时,果然任圭坐化了。
大尹径来刑部禀告此事,下令邻居地方人等,看守过夜。
明早奏过朝廷,凭圣旨发落。
第二天巳牌时分,刑部文书到府,随即将犯人任圭尸体,即时烧化,以免凌迟。
县尉领旨,就当街烧化。
城里城外人,有千千万万来看,都说:“这样异事,何曾得见!何曾得见!”
却说任公与女儿得知任圭死了,安排些羹饭。
外甥挽了瞎公公,女儿抬着轿子,一起径到当街祭祀了,痛哭一场。
任圭的姐姐,教儿子挽扶着公公,同回家奉亲过世。
话休絮烦,过了两个多月,每遇黄昏,常时出来显灵。
来往行人看见者,回去便患病,备下羹饭纸钱当街祭献,其病即痊。
忽然有一天,有一个小孩来牛皮街闲耍,被任圭附体起来。
众人一齐来看,小孩说道:“玉帝怜吾是忠烈孝义之人,各坊城隍、土地保奏,令做牛皮街土地。汝等善人可就我屋基立庙,春秋祭祀,保国安民。”
说罢,小孩遂醒。
当坊邻居,看见如此显灵,那敢不信?
当天就凑出财物,买下木材,将任圭基地盖造一所庙宇。
连忙请一个塑佛高手,塑起任圭神像,坐于中间,虔备三牲福礼祭献。
自此香火不绝,祈求必应,其庙至今尚存。
后人有诗题于庙壁,赞任圭坐化为神之事,诗云:
铁销石朽变更多,只有精神永不磨。除却奸淫拚自死,刚肠一片赛阎罗。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三十八-注解
绍熙元年:南宋光宗赵惇的年号,公元1190年。
临安府:南宋时期的都城,今杭州,故事发生的主要地点。
清河坊:南宋临安府的一个著名街区,商业繁荣。
升阳库:南宋临安府的一个仓库,用于储存物资。
川广生药铺:经营四川和广东等地药材的店铺。
江干:指钱塘江的岸边,今杭州市江干区。
牛皮街:南宋临安府的一条街道,因皮革贸易而得名。
日新桥:临安府(今杭州)的一座著名桥梁,故事中的事件发生地之一。
周待诏:南宋时期的官职,负责起草诏书。
阿鼻地狱:佛教中的地狱之一,形容极度的痛苦和折磨。
南乡子:词牌名,常用于描写男女情爱。
元宵:农历正月十五,中国传统节日,以赏灯、吃元宵为主要习俗。
阿舅:在古文中常指妻子的兄弟,即舅舅。此处指任圭妻子的舅舅。
跷蹊:指可疑、不正常的情况。
姑舅:指妻子的舅舅或姑妈的儿子,即表兄弟。
结义:指通过仪式结为兄弟姐妹,表示亲密无间的关系。
半丝麻线:比喻极小的关联或理由。
兀谁:古语,意为‘谁’。
黄道黑:指是非、对错。
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比喻将祸患转嫁给无辜的人。
申牌时分:古代计时法,指下午三点到五点。
休书:古代男子写给妻子的离婚文书。
任圭:故事中的主人公,因妻子不忠而愤怒杀人,最终自首。
周得:任圭妻子的奸夫,最终被任圭杀死。
梁婆:任圭妻子的母亲,故事中的次要角色。
梁公:任圭的岳父,被任圭杀死。
春梅:任圭家的使女,被任圭误杀。
张员外:任圭的雇主,提供建议和庇护。
晏公庙:故事中提到的一个庙宇,任圭在此祈求神明助力报仇。
解腕尖刀:任圭购买的武器,用于复仇。
白公鸡:用于占卜的动物,任圭在晏公庙使用。
青龙与白虎:中国古代四象中的两种,青龙代表东方,象征吉祥;白虎代表西方,象征凶险。此处比喻吉凶未卜。
美政桥:临安府的另一座桥梁,任圭姐姐家所在地。
大尹:古代对地方行政长官的尊称,此处指临安府的行政长官。
排邻:指邻居或同村的人。
仵作:古代负责验尸的官员。
凌迟:古代一种极刑,即千刀万剐,用于极严重的罪行。
木驴:古代一种刑具,用于公开处决犯人时示众。
城隍:古代民间信仰中的城市守护神,负责保护城市和居民的安全。
土地:古代民间信仰中的地方神,负责保护一方土地和居民。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三十八-评注
这首词通过描写任孝子与妻子的婚姻生活,揭示了色欲对人性的腐蚀作用。词中‘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作恶姻缘’一句,深刻指出了风流韵事背后的道德沦丧和家庭破裂。任孝子的妻子因贪恋周得的美色,背叛了丈夫,最终导致了家庭的悲剧。
词中运用了大量的对比手法,如‘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通过对比痴心与冷眼,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和多面。同时,词中也运用了象征手法,如‘闲花野草且休拈,赢得身安心自然’,通过闲花野草的象征,表达了作者对清心寡欲生活的向往。
从文化内涵上看,这首词反映了南宋时期社会风气的腐化和道德观念的沦丧。任孝子的妻子因贪恋美色而背叛丈夫,最终导致了家庭的悲剧,这不仅是个人道德的沦丧,也是整个社会风气的反映。
从艺术特色上看,这首词语言简练,意境深远,通过对比和象征手法,深刻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和多面。同时,词中也运用了大量的修辞手法,如比喻、拟人等,增强了词的艺术感染力。
从历史价值上看,这首词不仅反映了南宋时期的社会风气和道德观念,也为我们研究南宋时期的社会生活提供了宝贵的资料。通过对这首词的研究,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南宋时期的社会风貌和人们的思想观念。
这段文字选自中国古代小说,描绘了一个家庭内部的矛盾与冲突,展现了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和心理活动。通过细腻的描写,作者成功地刻画了任圭、任公、妇人及周得等角色的性格特征和内心世界。
首先,任公的怀疑和任圭的愤怒反映了古代家庭中长辈对晚辈婚姻生活的干涉和晚辈对这种干涉的反感。任公的怀疑源于对传统道德的坚守,而任圭的愤怒则是对父亲干涉自己私生活的不满。这种代际冲突在古代家庭中并不罕见,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家庭伦理和个人隐私的不同理解。
其次,妇人的狡诈和周得的阴谋揭示了人性中的阴暗面。妇人通过自残来诬陷任公,周得则利用猫儿来制造假象,这种计谋不仅显示了他们的聪明才智,也暴露了他们的道德沦丧。这种情节设计不仅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也深刻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和多面。
最后,任圭的反应和决定反映了古代男性在家庭中的权威和责任感。尽管他对妻子的行为感到愤怒,但他仍然试图通过理性的方式解决问题,这体现了他的成熟和责任感。然而,他的最终决定也暴露了古代社会对女性的不公和对家庭暴力的容忍。
总的来说,这段文字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深刻的人物刻画,展现了古代家庭生活中的矛盾和冲突,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社会的道德观念。它不仅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也为我们理解古代社会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这段文本出自中国古代小说,具体出处不详,但风格与《金瓶梅》等明代小说相似,描绘了市井生活中的奸情、欺骗与复仇。故事通过任圭的遭遇,展现了人性的复杂和社会的阴暗面。任圭作为一个被妻子和周得欺骗的丈夫,最终决定采取极端手段复仇,反映了当时社会对于个人尊严和家庭荣誉的重视。
文本中的角色塑造鲜明,任圭的愤怒与无奈、周得的狡猾与无耻、梁婆和梁公的冷漠与自私,都通过对话和行为表现得淋漓尽致。特别是任圭在晏公庙的占卜场景,不仅增加了故事的神秘色彩,也深化了任圭内心的绝望和决心。
从文化内涵来看,这段文本反映了古代中国社会对于婚姻忠诚的重视,以及对于背叛行为的严厉惩罚。同时,也揭示了当时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他们往往在无奈和绝望中寻找出路。
艺术特色方面,文本采用了大量的对话和细节描写,使得故事情节紧凑,人物形象生动。特别是任圭在晏公庙的占卜场景,通过鸡的跳跃来预示复仇的结果,既具有象征意义,又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
历史价值方面,这段文本为我们提供了研究古代中国社会风俗、家庭关系和宗教信仰的宝贵资料。通过任圭的遭遇,我们可以窥见当时社会对于个人尊严和家庭荣誉的重视,以及人们在面对背叛和欺骗时的心理反应和行为选择。
这段文本出自中国古代小说,通过任圭的故事,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家庭伦理、道德观念以及法律与个人情感之间的冲突。任圭因妻子不忠而愤怒杀人,最终选择自首,这一行为既体现了他的孝道和对家庭荣誉的维护,也反映了古代社会对个人行为的道德和法律约束。
从文化内涵来看,故事中的任圭是一个典型的悲剧英雄形象。他的行为虽然极端,但在古代社会背景下,维护家庭荣誉和尊严被视为重要的道德责任。任圭的愤怒和报复行为,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女性贞洁的重视以及对男性尊严的维护。然而,他的行为也揭示了个人情感与法律之间的冲突,最终他选择自首,体现了对法律的尊重和对社会秩序的维护。
从艺术特色来看,这段文本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和紧张的情节安排,成功地塑造了任圭这一复杂的人物形象。作者通过任圭的内心独白和行动描写,展现了他的愤怒、痛苦和最终的决断。同时,故事中的环境描写和细节刻画,如黄昏时分的街道、月色明亮的夜晚等,增强了故事的戏剧性和真实感。
从历史价值来看,这段文本反映了南宋时期的社会风貌和道德观念。通过任圭的故事,我们可以了解到当时社会对家庭伦理、女性贞洁以及个人行为的道德和法律约束。同时,故事中的法律程序和官员的审理过程,也为我们提供了了解古代司法制度的窗口。
总的来说,这段文本通过一个悲剧性的故事,深刻地揭示了古代社会中的道德、法律和个人情感之间的复杂关系。任圭的形象和行为,既体现了古代社会的道德观念,也反映了个人在极端情况下的心理和行为选择。这段文本不仅具有文学价值,也具有重要的历史和文化意义。
这段文本描述了一个悲剧性的故事,主人公任圭因家庭纠纷而犯下重罪,最终在法律的制裁下被处决。然而,故事并未在此结束,任圭的灵魂在死后显灵,并被封为土地神,成为当地民众的守护神。这一转变不仅反映了古代中国对忠烈孝义之人的尊崇,也体现了民间信仰中对正义和道德的追求。
从文化内涵来看,这个故事融合了法律、道德和宗教信仰。任圭的行为虽然极端,但其背后的动机是对家庭荣誉和个人尊严的维护。在古代中国,家庭是社会的基本单位,家庭成员之间的忠诚和孝道被视为最高的道德准则。任圭的行为虽然违法,但在某种程度上也符合当时社会的道德标准。
艺术特色方面,故事通过细腻的描写和戏剧性的转折,展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社会的复杂关系。任圭从罪犯到神灵的转变,不仅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也深化了其文化意义。这种转变反映了古代中国社会对正义和道德的复杂理解,即即使在法律上被定罪的人,也可能在道德和信仰上得到救赎。
历史价值方面,这个故事为我们提供了了解古代中国社会、法律和宗教信仰的窗口。通过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到古代中国社会如何处理家庭纠纷、如何执行法律、以及如何通过宗教信仰来维护社会秩序和道德标准。此外,故事中的民间信仰元素,如城隍和土地神,也反映了古代中国社会的宗教生活和精神世界。
总的来说,这个故事不仅是一个悲剧性的法律案件,更是一个深刻的文化和宗教文本。它通过一个极端的故事,展现了古代中国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同时也反映了人类对正义、道德和信仰的永恒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