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研究中心
让中华文化走向世界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三十五

作者: 冯梦龙(1574年—1646年),字犹龙,明代文学家,以编撰通俗文学著称。他是明代白话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

年代:编撰于明代晚期(17世纪初)。

内容简要:《喻世明言》共40篇,是“三言”之一,收录了明代白话短篇小说。内容多取材于民间故事,涉及爱情、婚姻、官场、社会风俗等,语言通俗生动,情节曲折,反映了明代社会的现实生活。它是研究明代文学和社会文化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三十五-原文

简帖僧巧骗皇甫妻

白苎轻衫入嫩凉,春蚕食叶响长廊。禹门已准桃花浪,月殿先收桂子香。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知此日登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长安京北有一座县,唤做咸阳县,离长安四十五里。一个官人,复姓宇文,名绶,离了咸阳县,来长安赶试,一连三番试不遇。有个浑家王氏,见丈夫试不中归来,把复姓为题,做一个词儿嘲笑丈夫,名唤做《望江南》词,道是:

公孙恨,端木笔俱收。枉念西门分手处,闻人寄信约深秋。拓拔泪交流。宇文弃,闷驾独孤舟。不望手勾龙虎榜,慕容颜好一齐休。甘分守闾丘。

那王氏意不尽,看著丈夫,又做四句诗儿:

良人得意负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君面从今羞妾面,此番归后夜间来。

宇文解元从此发愤道:“试不中,定是不回。”到得来年,一举成名了,只在长安住,不肯归去。

浑家王氏,见丈夫不归,理会得,道:“我曾作诗嘲他,可知道不归。”修一封书,叫当直王吉来:“你与我将这书去四十五里,把与官人。”书中前面略叙寒暄,后面做只词儿,名唤《南柯子》,词道:

鹊喜噪晨树,灯开半夜花。果然音信到天涯,报道玉郎登第出京华。旧恨消眉黛,新欢上脸霞。从前都是误疑他,将谓经年狂荡不归家。

这词后面,又写四句诗道: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福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

宇文绶接得书,展开看,读了词,看罢诗,道:“你前回做诗,教我从今归后夜间来;我今试遇了,却要我回!”就旅邸中取出文房四宝,做了只曲儿,唤做《踏莎行》:

足蹑云梯,手攀仙桂,姓名高挂登科记。马前喝道状元来,金鞍玉勒成行缀。宴罢归来,恣游花市,此时方显平生志。修书速报凤楼人,这回好个风流婿。

做毕这词,取张花笺,折叠成书,待要写了付与浑家。正研墨,觉得手重,惹翻砚,水滴儿打湿了纸。再把一张纸折叠了,写成一封家书,付与当直王吉教分付家中孺人:“我今在长安试遇了,到夜了归来。急去传与孺人,不到夜我不归来。”

王吉接得书,唱了喏,四十五里田地,直到家中。

话里且说宇文绶发了这封家书,当日天晚,客店中无甚的事,便去睡。方才朦胧睡著,梦见归去,到咸阳县家中,见当直王吉在门前一壁脱下草鞋洗脚。宇文绶问道:“王吉,你早归了?”再四问他不应。宇文绶焦躁,抬起头来看时,见浑家王氏,把著蜡烛入去房里。宇文绶赶上来,叫:“孺人,我归了。”浑家不采他。又说一声,浑家又不采。宇文绶不知身是梦里,随浑家入房去,看这王氏放烛在卓子上,取早间这一封书,头上取下金篦儿,一剔剔开封皮看时,却是一幅白纸。浑家含笑,就烛下把起笔来,于白纸上写了四句:

碧纱窗下启缄封,一纸从头彻底空。知汝欲归情意切,相思尽在不言中。

写毕,换个封皮,再来封了。那浑家把金篦儿去剔那烛烬,一剔剔在宇文绶脸上,吃了一惊,撒然睡觉,却在客店里床上睡,烛犹未灭。卓子上看时,果然错封了一幅白纸归去,取一幅纸写这四句诗。到得明日早饭后,王吉把那封回书来,拆开看时,里面写著四句诗,便是夜来梦里见那浑家做的一般。

当便安排行李,即时回家去。

这便唤做“错封书”,下来说的便是“错下书”。有个官人,夫妻两口儿,正在家坐地,一个人送封简帖儿来与他浑家。只因这封简帖儿,变出一本跷蹊作怪的小说来,正是:

尘随马足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休。

有《鹧鸪词》一首,单道著佳人: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欢拈弄绣工夫。云窗雾阁深深处,静拂云笺学草书。多艳丽,更清妹。神仙标格世间无。当时只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

在京汴州开封府枣槊巷里,有个官人,复姓皇甫,单名松,本身是左班殿直,年二十六岁。有个妻子杨氏,年二十四岁。一个十三岁的丫鬟,名唤迎儿。只这三口,别无亲戚。

当时皇甫殿直官差去押衣袄上边,回来是年节了。

这枣槊巷口一个小小的茶坊,开茶坊的唤做王二。当日茶市已罢,已是日中,只见一个官人入来。那官人生得:浓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著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

入来茶坊里坐下。开茶坊的王二拿著茶盏,进前唱喏奉茶。那官人接茶吃罢,看著王二道:“少借这里等个人。”王二道:“不妨。”等多时,只见一个男女,名叫僧儿,托个盘儿,口中叫卖鹌鹑餶飿儿。官人把手打招,叫:“买餶飿儿。”

僧儿见叫,托盘儿入茶坊内,放在卓上,将条篾黄穿那餶飿儿,捏些盐放在官人面前,道:“官人,吃餶飿儿。”官人道:“我吃,先烦你一件事。”僧儿道:不知要做什么?”那官人指著枣槊巷里第四家,问僧儿:“认得这人家么?”僧儿道:“认得,那里是皇甫殿直家里。殿直押衣袄上边,方才回家。”官人问道:“他家有几口?”僧儿道:“只是殿直,一个小娘子,一个小养娘。”官人道:“你认得那小娘子也不?”僧儿道:“小娘子寻常不出帘儿外面,有时叫僧儿买餶飿儿,常去认得。

“问他做甚么?”官人去腰里取下版金线箧儿,抖下五十来钱,安在僧儿盘子里。僧儿见了,可煞喜欢,叉手不离方寸:“告官人,有何使令?”官

人道:“我相烦你则个。”袖中取出一张白纸,包著一对落索环儿,两只短金钗子,一个简帖儿,付与僧儿,道:“这三件物事,烦你送去适间问的小娘子。你见殿直,不要送与他。见小娘子时,你只道:‘官人再三传语,将这三件物来与小娘子,万望笑留。’你便去,我只在这里等你回报。”

那僧儿接了三件物事,把盘子寄在王二茶坊柜上,僧儿托著三件物事,入枣槊巷来。到皇甫殿直门前,把青竹帘掀起,探一探。当时皇甫殿直正在前面交椅上坐地,只见卖餶飿儿的小厮掀起帘子,猖猖狂狂,探了一探,便走。皇甫殿直看著那厮,震威一喝,便是:

当阳桥上张飞勇,一喝曹公百万兵。

喝那厮一声,问道:“做什么?”那厮不顾便走。皇甫殿直拽开脚,两步赶上,捽那厮回来,问道:“甚意思,看我一看了便走?”那厮道:“一个官人,教我把三件物事与小娘子,不教把来与你。”殿直问道:“什么物事?”那厮道:“你莫问,不要把与你。”皇甫殿直捻得拳头没缝,去顶门上屑那厮一暴,道:“好好的把出来教我看!”那厮吃了一暴,只得怀里取出一个纸裹儿,口里兀自道:“教我把与小娘子,又不教把与你,你却打我则甚!”皇甫殿直劈手夺了纸包儿,打开看,里面一对落索环儿,一双短金钗,一个简帖儿。皇甫殿直接得三件物事,拆开简帖,看时:某惶恐再拜上启小娘子妆前:即日孟春初时,恭惟懿处起居万福。某外日荷蒙持杯之款,深切仰思,未尝少替。某偶以薄干,不及亲诣,聊有小词,名《诉衷情》,以代面禀。伏乞懿览。词道是:

知伊夫婿上边回,懊恼碎情杯。落索环儿一对,简子与金钗。伊收取,莫疑猜,且开怀。自从别后,孤帏冷落,独守书斋。

皇甫殿直看了简帖儿,劈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问僧儿道:“谁教你把来?”僧儿用手指著巷口王二哥茶坊里道:“有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不教我把与你。”皇甫殿直一只手捽住僧儿狗毛,出这枣槊巷,径奔王二哥茶坊前来。僧儿指著茶坊道:“恰才在这里面打的床铺上坐地的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又不教把与你,你却打我!”皇甫殿直见茶坊没人,骂声:“鬼话!”

再捽僧儿回来,不由开茶坊的王二分说。

当时到家里,殿直把门来关上,搇来搇去,唬得僧儿战做一团。殿直从里面叫出二十四岁花枝也似浑家出来,道:“你且看这件物事!”那小娘子又不知上件因依,去交椅上坐地。殿直把那简帖儿和两件物事度与浑家看。那妇人看著简帖儿上言语,也没理会处。殿直道:“你见我三个月日押衣袄上边,不知和甚人在家中吃酒?”小娘子道:“我和你从小夫妻,你去后,何曾有人和我吃酒?”殿直道:“既没人,这三件物从那里来?”小娘子道:“我怎知?”殿直左手指,右手举,一个漏风掌打将去。小娘子则叫得一声,掩著面,哭将入去。

皇甫殿直再叫将十三岁迎儿出来,去壁上取下一把箭篺子竹来放在地上,叫过迎儿来。看著迎儿,生得:短胳膊,琵琶腿。劈得柴,打得水。会吃饭,能窝屎。

皇甫松去衣架上取下一条绛来,把妮子缚了两只手,掉过屋梁去,直下打一抽,吊将妮子起去。拿起箭篺子竹来,问那妮子道:“我出去三个月,小娘子在家中和甚人吃酒?”妮子道:“不曾有人。”皇甫殿直拿起箭篺子竹,去妮子腿下便摔,摔得妮子杀猪也似叫。又问又打,那妮子吃不得打,口中道出一句来:“三个月殿直出去,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皇甫殿直道:“好也!”放下妮子来,解了绛,道:“你且来,我问你,是和兀谁睡?”那妮子揩著眼泪道:“告殿直,实不敢相瞒,自从殿直出去后,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不是别人,却是和迎儿睡。”皇甫殿直道:“这妮子,却不弄我!”喝将过去。

带一管锁,走出门去,拽上那门,把锁锁了。

走去转湾巷口,叫将四个人来,是本地方所由,如今叫做“连手”,又叫做“巡军”。张千、李万、董超、薛霸四人,来到门前,用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从里面扯出卖餶飿的僧儿来,道:“烦上名收领这厮。”四人道:“父母官使令,领台旨。”殿直道:“未要去,还有人哩。”从里面叫出十三岁的迎儿,和二十四岁花枝的浑家,道:“和他都领去。”四人唱喏道:“告父母官,小人怎敢收领孺人?”殿直发怒道:“你们不敢领他,这件事干人命。”吓倒四个所由,只得领小娘子和迎儿并卖餶飿的僧儿三个同去,解到开封钱大尹厅下。

皇甫殿直就厅下唱了大尹喏,把那简帖儿呈复了。钱大尹看罢,即时教押下一个所属去处,叫将山前行山定来。当时山定承了这件文字,叫僧儿问时,应道:“则是茶坊里见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他把这封简子来与小娘子,打杀也只是恁地供招!”问这迎儿,迎儿道:“即不曾有人来同小娘子吃酒,亦不知付简帖儿来的是何人,打杀也只是恁地供招!”却待问小娘子,小娘子道:“自从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往来,只有夫妻二人。亦不知把简帖儿来的是何等人?”山前行山定看著小娘子,生得恁地瘦弱,怎禁得打勘?怎地讯问他?从里面交拐将过来两个狱卒,押出一个罪人来,看这罪人时:

面长皴轮骨,胲生渗癞腮。

犹如行病鬼,到处降人灾。

这罪人原是个强盗头儿,绰号“静山大王”。小娘子见这罪人,把两只手掩著面,那里敢开眼。山前行喝著狱卒道:“还不与我施行!”狱卒把枷梢一纽,枷梢在上,罪人头向下,拿起把荆子来,打得杀猪也似叫。山前行问道:“你曾杀人也不曾?”静山大王应道:“曾杀人!”又问:“曾放火不曾?”应道:“曾放火!”教两个狱卒把静山大王押入牢里去。山前行回转头来,看著小娘子道:“你见静山大王,吃不得几杖子,杀人放火都认了。小娘子,你有事,只好供招了。你却如何吃得这般杖子?”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告前行,到这里隐讳不得。觅幅纸和笔,只得与他供招。”小娘子供道:“自从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往,即不知把简帖儿来的是甚色样人。如今看要侍儿吃甚罪名,皆出赐大尹笔下。”便恁么说,五回三次问他,供说得一同。

似此三日,山前行正在州衙门前立,倒断不下。猛抬头看时,却见皇甫殿直在面前相揖,问及这件事:“如何三日理会这件事不下?莫是接了寄简帖的人钱物,故意不与决这件公事?”山前行听得,道:“殿直,如今台意要如何?”皇甫松道:“只是要休离了。”

当日山前行入州衙里,到晚衙,把这件文字呈了钱大尹。

大尹叫将皇甫殿直来,当厅问道:“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又无证见,如何断得他罪?”皇甫松告钱大尹:“松如今不愿同妻子归去,情愿当官休了。”大尹台判:听从夫便。殿直自归。

僧儿、迎儿喝出,各自归去。只有小娘子见丈夫不要他,把他休了,哭出州衙门来,口中自道:“丈夫又不要我,又没一个亲戚投奔,教我那里安身?不若我自寻个死休。”至天汉州桥,看著金水银堤汴河,恰待要跳将下去。则见后面一个人,把小娘子衣裳一捽捽住。回转头来看时,恰是一个婆婆,生得:眉分两道雪,髻挽一窝丝。眼昏一似秋水微浑,发白不若楚山云淡。

婆婆道:“孩儿,你却没事寻死做甚么?你认得我也不?”

小娘子道:“不识婆婆。”婆婆道:“我是你姑姑。自从你嫁了老公,我家寒,攀陪你不著,到今不来往。我前日听得你与丈夫官司,我日逐在这里伺候。今日听得道休离了,你要投水做甚么?”小娘子道:“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丈夫又不要我,又无亲戚投奔,不死更待何时!”婆婆道:“如今且同你去姑姑家里,看后如何。” 妇女自思量道:“这婆子知他是我姑姑也不是,我如今没投奔处,且只得随他去了,却再理会。”即时随这姑姑家去看时,家里莫甚么活计,却好一个房舍,也有粉青帐儿,有交椅、卓凳之类。

在这姑姑家里过了两三日。当日方才吃罢饭,则听得外面一个官人,高声大气叫道:“婆子,你把我物事去卖了,如何不把钱来还?”那婆子听得叫,失张失志,出去迎接来叫的官人,请入来坐地。小娘子著眼看时,见入来的人: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著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

小娘子见了,口喻心,心喻口,道:“好似那僧儿说的寄简帖儿官人。”只见官人入来,便坐在凳子上,大惊小怪道:“婆子,你把我三百贯钱物事去卖了,今经一个月日,不把钱来还。”婆子道:“物事自卖在人头,未得钱。支得时,即便付还官人。”官人道:“寻常交关钱物东西,何尝挨许多日了?讨得时,千万送来。”官人说了自去。

婆子入来,看著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却是怎好?”

小娘子问道:“有什么事?”婆子道:“这官人原是蔡州通判,姓洪,如今不做官,却卖些珠翠头面。前日一件物事教我把去卖,吃人交加了,到如今没这钱还他,怪他焦躁不得。他前日央我一件事,我又不曾与他干得。”小娘子问道:“却是甚么事?”婆子道:“教我讨个细人,要生得好的。若得一个似小娘子模样去嫁与他,那官人必喜欢。小娘子你如今在这里,老公又不要你,终不然罢了?不若听姑姑说合,你去嫁了这官人,你终身不致担误,挈带姑姑也有个倚靠,不知你意如何?”小娘子沉吟半晌,不得已,只得依允。婆子去回覆了。不一日,这官人娶小娘子来家,成其夫妇。

逡巡过了一年,当年是正月初一日。皇甫殿直自从休了浑家,在家中无好况。正是:

时间风火性,烧了岁寒心。

自思量道:“每年正月初一日,夫妻两个,双双地上本州大相国寺里烧香。我今年却独自一个,不知我浑家那里去了?”簌地两行泪下,闷闷不已。只得勉强著一领紫罗衫,手里把著银香盒,来大相国寺里烧香。

到寺中烧了香,恰待出寺门,只见一个官人领著一个妇女。看那官人时,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领著的妇女,却便是他浑家。当时丈夫看著浑家,浑家又觑著丈夫,两个四目相视,只是不敢言语。那官人同妇女两个入大相国寺里去。皇甫松在这山门头正沉吟间,见一个打香油钱的行者,正在那里打香油钱。看见这两人入去,口里道:“你害得我苦,你这汉,如今却在这里!”大踏步赶入寺来。

皇甫殿直见行者赶这两人,当时呼住行者道:“五戒,你莫待要赶这两个人上去?”那行者道:“便是。说不得,我受这汉苦,到今日抬头不起,只是为他。”皇甫殿直

道:“你认得这个妇女么?”行者道:“不识。”殿直道:“便是我的浑家。”

行者问:“如何却随著他?”皇甫殿直把送简帖儿和休离的上件事对行者说了一遍。行者道:“却是怎地!”行者却问皇甫殿直:“官人认得这个人么?”殿直道:“不认得。”行者道:“这汉原是州东墦台寺里一个和尚,苦行便是台寺里行者。我这本师,却是墦台寺里监院,手头有百十钱,剃度这厮做师。

一年已前时,这厮偷了本师二百两银器,逃走了,累我吃了好些拷打。今赶出寺来,没讨饭吃处。罪过这大相国寺里知寺厮认,留苦行在此间打香油钱。今日撞见这厮,却怎地休得!”方才说罢,只见这和尚将著他浑家,从寺廊下出来。行者牵衣拔步,却待去捽这厮。皇甫殿直扯住行者,闪那身已在山门一壁,道:“且不要捽他,我和你尾这厮去,看那里著落,却与他官司。”两个后地尾将来。

话分两头。且说那妇人见了丈夫,眼泪汪汪,入去大相国寺里烧了香出来。这汉一路上却问这妇人道:“小娘子,如何你见了丈夫便眼泪出?我不容易得你来。我当初从你门前过,见你在帘子下立地,见你生得好,有心在你处。今日得你做夫妻,也非通容易。”两个说来说去,恰到家中门前。入门去,那妇人问道:“当初这个简帖儿,却是兀谁把来?”这汉道:“好教你得知,便是我教卖餶飿的僧儿把来你的。你丈夫中了我计,真个便把你休了。”妇人听得说,捽住那汉,叫声屈,不知高低。那汉见那妇人叫将起来,却慌了,就把只手去克著他脖项,指望坏他性命。外面皇甫殿直和行者尾著他。两人来到门首,见他们入去,听得里面大惊小怪,抢将入去看时,见克著他浑家,踹性命。皇甫殿直和这行者两个,即时把这汉来捉了,解到开封府钱大尹厅下。这钱大尹是谁?

出则壮士携鞭,入则佳人捧臂。世世靴踪不断,子孙出入金门。他是两浙钱王子,吴越国王孙。

大尹升厅,把这件事解到厅下。皇甫殿直和这浑家,把前面说过的话,对钱大尹历历从头说了一遍。钱大尹大怒,教左右索长枷把和尚枷了。当厅讯一百腿花,押下左司理院,教尽情根勘这件公事。勘正了,皇甫松责领浑家归去,再成夫妻;行者当厅给赏。和尚大情小节,一一都认了:不合设谋奸骗,后来又不合谋害这妇人性命。准“杂犯”断,合重杖处死;这婆子不合假妆姑姑,同谋不首,亦合编管邻州。当日推出这和尚来,一个书会先生看见,就法场上做了一只曲儿,唤作《南乡子》:

怎见一僧人,犯滥铺摸受典刑。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囚示万民。沿路众人听,犹念高王观世音。护法喜神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三十五-译文

简帖僧巧骗皇甫妻

穿着轻薄的白色苎麻衣衫,感受着初秋的微凉,春蚕吃桑叶的声音在长廊中回响。禹门已经迎来了桃花浪,月宫先收起了桂花的香气。大鹏飞向北海,凤凰朝向朝阳,又带着书剑踏上了茫茫的旅途。明明知道今天要登云而去,却笑看人间的举子们忙碌。

长安城北有一座县,叫做咸阳县,离长安四十五里。有一个官员,复姓宇文,名绶,离开咸阳县,来到长安赶考,一连三次都没有考上。他的妻子王氏,见丈夫考试不中归来,以复姓为题,写了一首词嘲笑丈夫,词名叫《望江南》,内容是:

公孙恨,端木笔俱收。枉念西门分手处,闻人寄信约深秋。拓拔泪交流。宇文弃,闷驾独孤舟。不望手勾龙虎榜,慕容颜好一齐休。甘分守闾丘。

王氏意犹未尽,看着丈夫,又写了四句诗:

良人得意负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君面从今羞妾面,此番归后夜间来。

宇文解元从此发愤道:“如果考不中,我绝不回来。”到了第二年,他一举成名,只在长安住下,不肯回家。

妻子王氏见丈夫不归,心里明白,说:“我曾作诗嘲笑他,他可能因此不归。”于是写了一封信,叫当直王吉来:“你把这封信送到四十五里外,交给官人。”信中前面略叙寒暄,后面写了一首词,名叫《南柯子》,词的内容是:

鹊喜噪晨树,灯开半夜花。果然音信到天涯,报道玉郎登第出京华。旧恨消眉黛,新欢上脸霞。从前都是误疑他,将谓经年狂荡不归家。

这首词后面,又写了四句诗: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福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

宇文绶接到信,展开看,读了词,看完诗,说:“你前回作诗,教我从今归后夜间来;我今试遇了,却要我回!”就在旅店中取出文房四宝,写了一首曲,名叫《踏莎行》:

足蹑云梯,手攀仙桂,姓名高挂登科记。马前喝道状元来,金鞍玉勒成行缀。宴罢归来,恣游花市,此时方显平生志。修书速报凤楼人,这回好个风流婿。

写完这首词,取了一张花笺,折叠成信,准备写好后交给妻子。正在研墨时,觉得手重,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水滴打湿了纸。于是又拿了一张纸折叠好,写了一封家书,交给当直王吉,吩咐道:“我今在长安试遇了,到夜了归来。急去传与孺人,不到夜我不归来。”

王吉接过信,唱了喏,走了四十五里路,直到家中。

话说宇文绶发了这封家书,当天晚上,客店中没什么事,便去睡觉。刚刚朦胧睡着,梦见自己回到了咸阳县家中,看见当直王吉在门前脱下草鞋洗脚。宇文绶问道:“王吉,你早归了?”再四问他也不应。宇文绶焦躁,抬起头来看时,见妻子王氏,拿着蜡烛走进房里。宇文绶赶上来,叫:“孺人,我归了。”妻子不理他。又说一声,妻子还是不理。宇文绶不知身在梦里,跟着妻子进房去,看见王氏把蜡烛放在桌子上,取出早上那封信,从头上取下金篦儿,一剔剔开封皮看时,却是一幅白纸。妻子含笑,在烛光下拿起笔来,在白纸上写了四句:

碧纱窗下启缄封,一纸从头彻底空。知汝欲归情意切,相思尽在不言中。

写完后,换了封皮,重新封好。妻子用金篦儿剔烛烬,一剔剔在宇文绶脸上,他吃了一惊,猛然醒来,发现自己还在客店的床上,蜡烛还未熄灭。桌子上看时,果然错封了一幅白纸回去,于是取了一张纸写了这四句诗。到了第二天早饭后,王吉把那封回书送来,拆开看时,里面写着四句诗,正是夜里梦里见妻子写的那四句。

于是安排行李,立即回家去。

这便是“错封书”,接下来要说的便是“错下书”。有一个官员,夫妻两口儿,正在家坐着,一个人送了一封简帖儿来给妻子。只因这封简帖儿,引出了一本蹊跷古怪的小说,正是:

尘随马足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休。

有一首《鹧鸪词》,专门描写佳人: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欢拈弄绣工夫。云窗雾阁深深处,静拂云笺学草书。多艳丽,更清妹。神仙标格世间无。当时只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

在京汴州开封府枣槊巷里,有一个官员,复姓皇甫,单名松,本身是左班殿直,年二十六岁。有一个妻子杨氏,年二十四岁。一个十三岁的丫鬟,名叫迎儿。只有这三口人,没有其他亲戚。

当时皇甫殿直被派去押送衣袄,回来时已是年节。

这枣槊巷口有一个小小的茶坊,开茶坊的叫王二。当天茶市已过,已是中午,只见一个官员进来。那官员长得:浓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着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穿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

走进茶坊坐下。开茶坊的王二拿着茶盏,上前唱喏奉茶。那官员接过茶喝完,看着王二道:“借这里等个人。”王二道:“不妨。”等了多时,只见一个男女,名叫僧儿,托着个盘儿,口中叫卖鹌鹑餶飿儿。官员招手,叫:“买餶飿儿。”

僧儿见叫,托盘儿进茶坊内,放在桌上,用条篾黄穿那餶飿儿,捏些盐放在官员面前,道:“官人,吃餶飿儿。”官员道:“我吃,先麻烦你一件事。”僧儿道:不知要做什么?”那官员指着枣槊巷里第四家,问僧儿:“认得这人家么?”僧儿道:“认得,那里是皇甫殿直家里。殿直押衣袄上边,方才回家。”官员问道:“他家有几口?”僧儿道:“只有殿直,一个小娘子,一个小养娘。”官员道:“你认得那小娘子也不?”僧儿道:“小娘子平常不出帘儿外面,有时叫僧儿买餶飿儿,常去认得。

“问他做甚么?”官员从腰里取下版金线箧儿,抖下五十来钱,放在僧儿盘子里。僧儿见了,非常高兴,叉手不离方寸:“告官人,有何使令?”官

那人说:“我麻烦你一件事。”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白纸,包着一对落索环儿,两只短金钗子,一个简帖儿,交给僧儿,说:“这三件东西,麻烦你送去刚才问的小娘子那里。你见到殿直,不要送给他。见到小娘子时,你只说:‘官人再三传话,将这三件东西送给小娘子,希望她笑纳。’你就去,我在这里等你回报。”

那僧儿接过三件东西,把盘子寄放在王二茶坊的柜台上,僧儿托着三件东西,走进枣槊巷。到了皇甫殿直门前,掀起青竹帘,探头看了看。当时皇甫殿直正坐在前面的交椅上,只见卖餶飿儿的小厮掀起帘子,慌慌张张地探头看了看,就走了。皇甫殿直看着那厮,威严地喝了一声,就像:

当阳桥上张飞勇,一喝曹公百万兵。

他喝了一声,问道:“干什么?”那厮不理他,直接走了。皇甫殿直迈开步子,两步赶上,抓住那厮回来,问道:“什么意思,看了我一眼就走?”那厮说:“一个官人,让我把三件东西送给小娘子,不让我送给你。”殿直问:“什么东西?”那厮说:“你别问,不给你。”皇甫殿直握紧拳头,朝那厮头上打了一拳,说:“好好地把东西拿出来给我看!”那厮挨了一拳,只得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嘴里还嘟囔着:“让我送给小娘子,不让我送给你,你却打我干什么!”皇甫殿直一把夺过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落索环儿,一双短金钗,一个简帖儿。皇甫殿直接过三件东西,拆开简帖,看到:某惶恐再拜上启小娘子妆前:即日孟春初时,恭惟懿处起居万福。某外日荷蒙持杯之款,深切仰思,未尝少替。某偶以薄干,不及亲诣,聊有小词,名《诉衷情》,以代面禀。伏乞懿览。词道是:

知伊夫婿上边回,懊恼碎情杯。落索环儿一对,简子与金钗。伊收取,莫疑猜,且开怀。自从别后,孤帏冷落,独守书斋。

皇甫殿直看了简帖儿,眉头紧锁,咬牙切齿。问僧儿:“谁让你送来的?”僧儿用手指着巷口的王二哥茶坊说:“有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让我送给小娘子,不让我送给你。”皇甫殿直一把抓住僧儿的头发,走出枣槊巷,直奔王二哥茶坊。僧儿指着茶坊说:“刚才在这里面坐在床铺上的官人,让我送给小娘子,不让我送给你,你却打我!”皇甫殿直见茶坊没人,骂道:“鬼话!”

他又抓住僧儿回来,不容开茶坊的王二解释。

当时回到家里,殿直关上门,来回踱步,吓得僧儿浑身发抖。殿直从里面叫出二十四岁如花似玉的妻子,说:“你看看这件东西!”那小娘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坐在交椅上。殿直把简帖儿和两件东西递给妻子看。那妇人看着简帖儿上的话,也不明白。殿直问:“我出去三个月押送衣袄,不知你在家里和谁喝酒?”小娘子说:“我和你从小就是夫妻,你走后,哪有人和我喝酒?”殿直说:“既然没人,这三件东西从哪里来的?”小娘子说:“我怎么知道?”殿直左手一指,右手一举,一巴掌打过去。小娘子叫了一声,捂着脸,哭着跑进屋里。

皇甫殿直又叫出十三岁的迎儿,从墙上取下一把箭篺子竹放在地上,叫迎儿过来。看着迎儿,长得:短胳膊,琵琶腿。能劈柴,能打水。会吃饭,能拉屎。

皇甫松从衣架上取下一条绳子,把迎儿的两只手绑起来,吊在屋梁上,直接抽了一鞭子,把迎儿吊起来。拿起箭篺子竹,问迎儿:“我出去三个月,小娘子在家和谁喝酒?”迎儿说:“没有人。”皇甫殿直拿起箭篺子竹,朝迎儿腿上打去,打得迎儿像杀猪一样叫。又问又打,迎儿受不了打,嘴里说出一句:“三个月殿直出去,小娘子夜夜和人睡觉。”皇甫殿直说:“好啊!”放下迎儿,解开绳子,说:“你过来,我问你,是和谁睡觉?”迎儿擦着眼泪说:“告殿直,实不敢瞒你,自从殿直出去后,小娘子夜夜和人睡觉。不是别人,是和迎儿睡觉。”皇甫殿直说:“这妮子,竟然耍我!”喝斥她过去。

他带上一把锁,走出门去,拉上门,把锁锁上。

走到转湾巷口,叫来四个人,是本地的所由,现在叫“连手”,又叫“巡军”。张千、李万、董超、薛霸四人,来到门前,用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从里面拉出卖餶飿的僧儿,说:“麻烦你们收领这厮。”四人说:“父母官的命令,我们领命。”殿直说:“别急着走,还有人呢。”从里面叫出十三岁的迎儿,和二十四岁如花似玉的妻子,说:“把她们也带走。”四人行礼说:“告父母官,小人怎敢收领孺人?”殿直发怒道:“你们不敢领她,这件事关系到人命。”吓得四个所由只得领着小娘子和迎儿,还有卖餶飿的僧儿三人一起走,解到开封钱大尹的厅下。

皇甫殿直在厅下行礼,把简帖儿呈上。钱大尹看完,立刻下令押下一个所属去处,叫来山前行山定。当时山定接了这件案子,叫僧儿问话,僧儿回答:“就是在茶坊里见到一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他把这封简子送给小娘子,打死我也是这么供认!”问迎儿,迎儿说:“没有人来和小娘子喝酒,也不知道送简帖儿的是谁,打死我也是这么供认!”正要问小娘子,小娘子说:“自从我们少年夫妻,没有一个亲戚来往,只有夫妻二人。也不知道送简帖儿的是谁。”山前行山定看着小娘子,长得那么瘦弱,怎么经得起拷问?怎么审问她?从里面叫来两个狱卒,押出一个罪人,看这罪人时:

面长皴轮骨,胲生渗癞腮。

就像传播疾病的鬼魂,到处给人带来灾难。

这个罪犯原本是个强盗头目,绰号“静山大王”。小娘子看到这个罪犯,用双手捂住脸,不敢睁开眼睛。山前行对狱卒喝道:“还不快给我执行!”狱卒把枷锁一扭,枷锁在上,罪犯的头朝下,拿起荆条打得他像杀猪一样惨叫。山前行问道:“你杀过人没有?”静山大王回答:“杀过!”又问:“放过火没有?”回答:“放过!”于是让两个狱卒把静山大王押进牢房。山前行转过头来,看着小娘子说:“你看静山大王,挨不了几杖,杀人放火都认了。小娘子,你有事,只能招供了。你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杖刑?”小娘子泪流满面,说:“告前行,到了这里不能再隐瞒了。找张纸和笔,只能招供了。”小娘子供述道:“自从少年夫妻,没有一个亲戚来往,也不知道送简帖来的是什么人。现在看要让我受什么罪名,都出在大尹的笔下。”就这样,五次三次问她,供述都一样。

这样过了三天,山前行站在州衙门前,犹豫不决。突然抬头一看,看到皇甫殿直在面前拱手,问起这件事:“为什么三天了还处理不了这件事?是不是收了寄简帖的人的钱物,故意不处理这件公事?”山前行听了,说:“殿直,现在台意要怎么办?”皇甫松说:“只是要休了她。”

当天山前行进入州衙,到晚衙时,把这份文书呈给了钱大尹。

大尹叫来皇甫殿直,当堂问道:“捉贼要见赃,捉奸要见双,又没有证据,怎么定他的罪?”皇甫松告诉钱大尹:“松现在不愿意和妻子一起回去,情愿当官休了她。”大尹判决:听从丈夫的意思。殿直自己回去了。

僧儿、迎儿被赶出去,各自回家。只有小娘子见丈夫不要她,休了她,哭着走出州衙门,自言自语道:“丈夫又不要我,又没有亲戚投奔,我到哪里安身?不如我自己寻死算了。”走到天汉州桥,看着金水银堤汴河,正要跳下去。这时后面有个人,一把抓住小娘子的衣服。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婆婆,长得:眉毛像两道雪,发髻挽成一窝丝。眼睛昏花像秋水微浑,头发白得像楚山云淡。

婆婆说:“孩子,你没事寻死做什么?你认识我吗?”

小娘子说:“不认识婆婆。”婆婆说:“我是你姑姑。自从你嫁了老公,我家穷,攀不上你,到现在没来往。我前几天听说你和丈夫打官司,我每天在这里等着。今天听说你被休了,你要投水做什么?”小娘子说:“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丈夫又不要我,又没有亲戚投奔,不死还等什么时候!”婆婆说:“现在先跟我去姑姑家,看看以后怎么办。”小娘子心里想:“这婆婆不知道是不是我姑姑,我现在没地方投奔,只能先跟她去了,再想办法。”于是跟着这姑姑回家,看到家里没什么活计,但房子还不错,有粉青帐子,有交椅、桌子凳子之类。

在姑姑家住了两三天。当天刚吃完饭,就听到外面有个官人,高声大气地叫道:“婆子,你把我的东西卖了,怎么不把钱还我?”那婆子听到叫声,慌张地出去迎接,请官人进来坐下。小娘子仔细一看,进来的人: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着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穿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着衣裳,甜鞋净袜。

小娘子见了,心里想:“好像那僧儿说的寄简帖的官人。”只见官人进来,坐在凳子上,大惊小怪地说:“婆子,你把我三百贯钱的东西卖了,已经一个月了,还不把钱还我。”婆子说:“东西卖给别人了,还没拿到钱。拿到钱时,马上还给官人。”官人说:“平常交易钱物,哪有拖这么久的?拿到钱时,千万送来。”官人说完就走了。

婆子进来,看着小娘子,泪流满面,说:“这可怎么办?”

小娘子问:“有什么事?”婆子说:“这官人原来是蔡州通判,姓洪,现在不做官了,卖些珠翠头面。前几天一件东西让我去卖,被人骗了,到现在没钱还他,他着急也是没办法。他前几天求我一件事,我还没帮他办。”小娘子问:“是什么事?”婆子说:“让我找个漂亮的女人。如果能找到一个像小娘子这样的嫁给他,那官人一定喜欢。小娘子你现在在这里,老公又不要你,难道就这样算了?不如听姑姑说合,你去嫁给这官人,你终身不会耽误,姑姑也有个依靠,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小娘子沉思片刻,不得已,只好答应。婆子去回复了。没过几天,这官人娶小娘子回家,成了夫妻。

转眼过了一年,当年是正月初一。皇甫殿直自从休了妻子,在家中心情不好。正是:

时间像风火一样,烧尽了岁寒的心。

他心里想:“每年正月初一,夫妻两个,双双去本州大相国寺烧香。今年我却独自一人,不知道我妻子去哪里了?”泪流满面,心情郁闷。只好勉强穿上一领紫罗衫,手里拿着银香盒,去大相国寺烧香。

到寺中烧了香,正要出寺门,只见一个官人领着一个妇女。看那官人时,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领着的妇女,正是他的妻子。当时丈夫看着妻子,妻子又看着丈夫,两人四目相对,只是不敢说话。那官人和妇女一起进了大相国寺。皇甫松在寺门口正沉思间,看到一个打香油钱的行者,正在那里打香油钱。看到这两人进去,嘴里说:“你害得我苦,你这汉,现在却在这里!”大踏步赶进寺来。

皇甫殿直见行者赶这两人,当时叫住行者说:“五戒,你是不是要赶这两个人上去?”那行者说:“是的。说不得,我受这汉的苦,到今天抬不起头,都是因为他。”皇甫殿直

问道:“你认识这个妇女吗?”行者回答:“不认识。”殿直说:“她就是我的妻子。”

行者问:“为什么她会跟着他?”皇甫殿直把送简帖儿和休妻的事情对行者说了一遍。行者说:“原来是这样!”行者又问皇甫殿直:“官人认识这个人吗?”殿直回答:“不认识。”行者说:“这个人原来是州东墦台寺里的一个和尚,苦行就是台寺里的行者。我的师父是墦台寺里的监院,手头有些钱,剃度这个人做徒弟。

一年前,这个人偷了我师父二百两银器,逃走了,害得我挨了不少打。现在被赶出寺庙,没有地方讨饭吃。罪过的是大相国寺里的知寺认识他,留他在这里打香油钱。今天遇到这个人,怎么能放过他!”话刚说完,只见这个和尚带着他的妻子从寺廊下出来。行者拉住衣服,准备去抓这个人。皇甫殿直拉住行者,闪身到山门一边,说:“先不要抓他,我们跟着他,看他去哪里,再和他打官司。”两个人随后跟着。

话说两头。那妇人见到丈夫,眼泪汪汪,进大相国寺烧了香出来。这个人在路上问妇人:“小娘子,为什么你见到丈夫就流泪?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你。我当初从你家门前经过,看到你在帘子下站着,见你长得漂亮,心里就有了你。今天能和你做夫妻,也不容易。”两个人说着说着,正好到了家门口。进门后,妇人问:“当初那个简帖儿,是谁送来的?”这个人说:“告诉你吧,是我让卖餶飿的和尚送来的。你丈夫中了我的计,真的把你休了。”妇人听了,抓住这个人,叫屈,不知高低。这个人见妇人叫起来,慌了,就用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想害她性命。外面皇甫殿直和行者跟着他。两个人来到门口,见他们进去,听到里面大惊小怪,冲进去看时,见掐住他的妻子,要她的命。皇甫殿直和行者两个人,立刻抓住这个人,解到开封府钱大尹的厅下。这个钱大尹是谁?

出门时壮士带着鞭子,进门时佳人捧着手臂。世世代代靴子不断,子孙出入金门。他是两浙钱王子,吴越国王孙。

大尹升堂,把这件事解到堂下。皇甫殿直和他的妻子,把前面说过的话,对钱大尹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钱大尹大怒,命令左右用长枷把和尚枷住。当堂审讯一百腿花,押下左司理院,彻底调查这件公事。调查清楚后,皇甫松负责领妻子回家,再成夫妻;行者当堂给赏。和尚的大情小节,一一都认了:不该设谋奸骗,后来又不该谋害这妇人的性命。按照“杂犯”判决,应该重杖处死;这个婆子不该假装姑姑,同谋不首,也应该编管邻州。当天推出这个和尚来,一个书会先生看见,就在法场上做了一首曲子,叫做《南乡子》:

怎么看到一个僧人,犯滥铺摸受典刑。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囚示万民。沿路众人听,犹念高王观世音。护法喜神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三十五-注解

宇文绶:复姓宇文,名绶,是故事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一个多次参加科举考试不中的士人。

王氏:宇文绶的妻子,故事中通过诗词表达对丈夫的不满和期待。

《望江南》:王氏所作的一首词,用以嘲笑丈夫宇文绶科举不中。

《南柯子》:王氏写给宇文绶的另一首词,表达对丈夫科举成功的喜悦和期待。

《踏莎行》:宇文绶在科举成功后所作的一首曲,表达了他的得意和喜悦。

皇甫松:故事中的另一个官人,左班殿直,与妻子杨氏和丫鬟迎儿生活。

僧儿:一个卖鹌鹑餶飿儿的小贩,故事中与皇甫松有交集。

落索环儿:一种古代女性佩戴的饰品,通常由金属制成,形状为环状,可能用于装饰头发或衣物。

短金钗:一种短小的金制发钗,用于固定或装饰女性的发髻。

简帖儿:古代的一种书信或便条。

皇甫殿直:古代官职名,殿直是宋代的一种武官职位,负责宫廷的警卫工作。

枣槊巷:古代城市中的一条巷子名称,具体位置不详,可能是故事发生的地点。

餶飿儿:古代的一种小吃,具体制作方法和原料不详,可能是类似于现代的点心或零食。

张千、李万、董超、薛霸:这些名字可能是古代小说或戏剧中常见的角色名字,用于代表普通百姓或小人物。

开封钱大尹:开封是北宋的都城,钱大尹可能是当时的一位官员,负责司法或行政事务。

山前行山定:可能是古代的一种官职或职责,负责前线的侦查或情报工作。

静山大王:这是一个绰号,指的是一个强盗头目。在古代中国,强盗头目常常被赋予这样的绰号,以显示其凶恶和权威。

山前行:古代官名,指的是负责地方治安和司法事务的官员。

狱卒:古代监狱中的看守人员,负责看管犯人。

枷梢:古代刑具,用于束缚犯人的头部和手部。

荆子:古代刑具,用于鞭打犯人。

钱大尹:古代官职名,大尹是宋代地方行政长官的称呼,钱大尹可能是虚构的人物。

蔡州通判:古代官名,指的是地方行政官员,负责协助州长处理政务。

大相国寺:位于中国河南省开封市的一座著名佛教寺庙,历史上曾是皇家寺庙。

行者:在佛教中指修行佛法的人,这里特指寺庙中的苦行僧。

浑家:古代对妻子的称呼。

休离:古代指丈夫单方面解除婚姻关系,即休妻。

墦台寺:寺庙名,具体位置不详,可能是虚构的寺庙。

监院:寺庙中的高级僧职,负责管理寺庙的日常事务。

剃度:佛教中指剃发出家,成为僧侣。

香油钱:信徒为寺庙捐献的金钱,用于购买香油等供奉物品。

杂犯:古代法律术语,指涉及多种罪行的案件。

编管:古代的一种刑罚,指将犯人发配到边远地区服劳役。

南乡子:词牌名,宋代流行的一种词曲形式。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三十五-评注

这段文本通过宇文绶和王氏的故事,展现了古代科举制度对士人及其家庭的深远影响。宇文绶多次科举不中,其妻王氏通过诗词表达了对丈夫的不满和期待,反映了当时社会对科举成功的重视以及失败带来的家庭压力。宇文绶最终科举成功,他的喜悦和得意在《踏莎行》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同时也揭示了科举成功对个人地位和家庭关系的重大影响。

文本中的诗词不仅丰富了故事情节,也展示了宋代文人的文化生活和情感表达方式。王氏的《望江南》和《南柯子》以及宇文绶的《踏莎行》都是情感真挚、艺术性强的作品,反映了宋代文人的文学才华和情感世界。

此外,故事中的皇甫松和僧儿的情节,通过简帖僧巧骗皇甫妻的故事,揭示了当时社会的复杂人际关系和道德观念。僧儿的行为虽然带有欺骗性质,但也反映了底层人民的生活状态和社会现实。

整体来看,这段文本不仅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也为我们提供了了解宋代社会生活、文化习俗和人际关系的窗口。通过对这些故事和人物的深入分析,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古代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这段古文选自中国古代小说,通过一系列生动的情节和对话,展现了古代社会的生活场景和人物性格。故事围绕着皇甫殿直和他的妻子以及家中的小厮展开,通过一系列误会和冲突,揭示了人物之间的关系和社会的复杂性。

文中使用了大量的对话和动作描写,使得故事情节紧凑且充满张力。例如,皇甫殿直对小厮的严厉质问和随后的暴力行为,不仅展示了他的权威和急躁性格,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忠诚和服从的重视。

此外,文中还巧妙地运用了比喻和夸张手法,如将皇甫殿直的威严比作“当阳桥上张飞勇,一喝曹公百万兵”,这种夸张的表达增强了故事的戏剧性和感染力。

从文化内涵来看,这段文字反映了古代中国社会对家庭忠诚和个人品德的重视,同时也揭示了当时社会阶层之间的紧张关系和权力斗争。通过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窥见古代中国社会的伦理观念和法律制度。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不仅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也是研究古代中国社会和文化的重要资料。通过对人物性格、社会关系和道德观念的深入描绘,作者成功地构建了一个既真实又充满想象力的古代世界。

这段古文描绘了一个复杂的司法和家庭纠纷场景,通过细腻的对话和情节发展,展现了古代社会的法律制度和家庭伦理。

首先,文中通过静山大王的审讯过程,揭示了古代司法制度的严酷性。狱卒使用枷梢和荆子对犯人进行拷打,这种刑罚方式反映了古代法律对犯罪的严厉惩罚。同时,山前行对小娘子的询问,也体现了古代司法官员在审理案件时的权威和决断力。

其次,文中通过小娘子的遭遇,展现了古代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地位。小娘子因丈夫的休弃而陷入绝望,最终在婆婆的劝说下改嫁他人。这一情节反映了古代女性在婚姻中的被动地位,以及她们在面对家庭变故时的无奈和挣扎。

此外,文中还通过皇甫殿直的内心独白,揭示了古代男性在家庭生活中的情感世界。皇甫殿直在休妻后的孤独和悔恨,以及对前妻的思念,展现了古代男性在家庭责任和个人情感之间的挣扎。

最后,文中通过大相国寺的场景,展现了古代宗教信仰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性。皇甫殿直在寺庙中与前妻的偶遇,以及他对前妻的复杂情感,反映了古代人们在宗教信仰中寻求心灵慰藉的现象。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细腻的人物刻画,深刻揭示了古代社会的法律制度、家庭伦理和宗教信仰,具有很高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

这段古文选自中国古代小说《水浒传》中的一段情节,通过对话和叙述展现了宋代社会的风俗、法律和宗教信仰。故事中涉及了婚姻、欺骗、犯罪和正义等主题,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复杂性和人性的多面性。

从文化内涵来看,这段文字体现了宋代社会对婚姻和家庭的重视,以及法律对犯罪的严厉惩罚。皇甫殿直作为官员,代表法律的权威,而行者则代表了宗教的力量。两者共同合作,最终将罪犯绳之以法,体现了正义的胜利。

艺术特色方面,这段文字通过对话和叙述相结合的方式,生动地描绘了人物的性格和情感。皇甫殿直的冷静和理智,行者的愤怒和冲动,以及和尚的狡猾和残忍,都通过他们的言行表现得淋漓尽致。此外,故事中的转折和悬念也增加了文本的吸引力。

历史价值方面,这段文字为我们提供了了解宋代社会生活和法律制度的窗口。通过故事中的细节,我们可以窥见当时人们对婚姻、宗教和法律的看法,以及这些观念如何影响他们的行为和决策。同时,这段文字也反映了宋代文学的特点,如对人物心理的细腻描写和对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映。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不仅具有文学价值,也具有历史和文化价值。它通过生动的故事和鲜明的人物形象,展现了宋代社会的风貌,同时也传达了作者对正义和道德的思考。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三十五》
内容链接:https://market.tsmc.space/archives/5844.html
Copyright © 2021 TSMC Limited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