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纪昀(1724年—1805年),字晓岚,清代文学家、学者,曾任《四库全书》总纂官。他以博学多才著称,是清代文坛的重要人物。
年代:成书于清代乾隆至嘉庆年间(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
内容简要:《阅微草堂笔记》是一部志怪小说集,共24卷。书中收录了大量神怪、奇闻、异事,内容涉及民间传说、官场轶事、因果报应等。纪昀以简洁生动的笔触,借鬼神之事讽喻社会现实,既有趣味性又富含哲理,是清代笔记小说的代表作之一。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槐西杂志三(2)-原文
宋子刚言,一老儒训蒙乡塾,塾侧有积柴,狐所居也,乡人莫敢犯,而学徒顽劣,乃时秽污之。
一日,老儒往会葬,约明日返。诸儿因瞉几为台,涂朱墨演剧,老儒突返,各挞之流血,恨恨复去。
众以为诸儿大者十一二,小者七八岁耳,皆怪师太严。
次日老儒返,云昨实未归,乃知狐报怨也。
有欲讼诸土神者,有议除积柴者,有欲往诟詈者。
中一人曰:诸儿实无礼,挞不为过,但太毒耳。
吾闻胜妖当以德,以力相角,终无胜理。
冤冤相报,吾虑祸不止此也。
众乃已。
此人可谓平心,亦可谓远虑矣。
雍正乙卯,佃户张天锡家生一鹅,一身而两首,或以为妖。
沈丈丰功曰:非妖也,人有孪生,卵亦有双黄,双黄者雏必枳首,吾数见之矣。
与从侄虞惇偶话及此,虞惇曰:凡鹅一雄一雌者,生十卵即得十雏,两雄一雌者,十卵必瞊一二,父气杂也;一雄两雌者,十卵亦必瞊一二,父气弱也。
鸡鹜则不妨,物各一性尔。
余因思鹅鸭皆不能自伏卵,人以鸡代伏之,天地生物之初,羽族皆先以气化,后以卵生,不待言矣–凡物皆先气化而后形交 。
前人先有鸡先有卵之争,未之思也。
第不知最初卵生之时,上古之氏,瞋瞋闷闷,谁知以鸡代伏也,鸡不代伏,又何以传种至今也。
此真百思不得其故矣。
刘友韩侍御言,向寓山东一友家,闻其邻女为狐媚,女父迹知其穴,百计捕得一小狐,与约曰:能舍我女,则舍尔子。
狐诺之,舍其子而狐仍至,詈其负约,则谢曰:人之相诳者多矣,而责我辈乎?
女父恨甚,使女陽劝之饮,而陰置砒焉,狐中毒变形,踉跄去。
越一夕,家中瓦砾交 飞,窗扉震憾,群狐合噪来索命。
女父厉声道始末,闻似一老狐语曰:悲哉,彼徒见人皆相诳,从而效尤,不知天道好还,善诳者终遇诳也。
主人词直,犯之不祥,汝曹随我归矣。
语讫寂然,此狐所见,过其子远矣。
季廉夫言,泰兴旧宅后有楼五楹,人迹罕至,廉夫取其僻静,恒独宿其中。
一夕甫启户,见板阁上有黑物,似人非人,瞏瞐长毳如蓑衣,扑灭其灯,长吼冲人去。
又在扬州宿舅氏家,朦胧中,见红衣女子推门入,心知鬼物,强起叱之。
女子跪地,若有所陈,俄仍冉冉出门去。
次日问主人,果有女缢此室,时为祟也。
盖幽房曲室,多鬼魅所藏,黑物殆精怪之未成者,潜伏已久,是夕猝不及避耳。
缢鬼长跪,或求解脱沉沦 乎。
廉夫壮年气盛,故均不能近而去也。
俚巫言凡缢死者著红衣,则其鬼出入房闼,中癲神不禁。
盖女子不以红衣敛,红为陽色,犹似生魂故也。
此语不知何本,然妇女信之甚深。
故衔愤死者,多红衣就缢,以求为祟。
此鬼红衣,当亦由此云。
先兄晴湖言,沧州吕氏姑家–余两胞姑皆适吕氏,此不知为二姑家、五姑家也–门外有巨树,形家言其不利,众议伐之,尚未决,夜梦老人语曰:邻居二三百年,忍相戕乎。
醒而悟为树之精,曰:不速伐,且为妖矣。
议乃定,此树如不自言,事尚未可也。
天下有先期防祸,弥缝周章,反以触发祸机者,盖往往如是矣。
闻李太仆敬堂,某科磨勘试卷,忽有举人来投剌,敬堂拒未见,然私讶曰:卷其有疵乎?
次日检之,已勘过无签,覆加详核,竟得其谬,累停科,此举人如不干谒,已漏网矣。
奴子王敬,王连升之子也,余旧有质库在崔庄,从官久,折阅都尽,群从鸠赀复设之,召敬司夜焉。
一夕自经于楼上,虽其母其弟,莫测何故也。
客作胡 兴文居于楼侧,其妻病剧,敬魂忽附之语,数其母弟之失,曰:我自以博负死,奈何多索主人棺敛费,使我负心,此来明非我志也。
或问尔怨索负者乎?曰:不怨也,使彼负我,我能无索乎?
又问然则怨诱博者乎?曰:亦不怨也,手本我手,我不博,彼能握我手博乎?
我安意候代而已。
初附语时,人以为病者瞀乱耳,既而序述生平,寒温 故旧,语音宛然敬也。
皆叹曰:此鬼不昧本心,必不终沦于鬼趣。
李玉典言,有旧家子夜行深山中,迷不得路。
望一岩洞聊投憩息,则前辈某公在焉。
惧不敢进,然某公招邀甚切,度无他害,姑前拜谒,寒温 劳苦如平生。
略问家事,共相悲慨,因问公佳城在某所,何独游至此?
某公喟然曰:我在世无过失,然读书第随人作计,为官第循分供职,亦无所树立,不意葬数年后,墓前忽见一巨碑,螭额篆文是我官阶姓字,碑文所述,则我皆不知,其中略有影响者,又都过实,我一生朴拙,意已不安,加以游人过读,时有讥评,鬼物聚观,更多姗笑,我不耐其聒,因避居于此,惟岁时祭扫,到彼一视子孙耳。
士人曲相宽慰曰:仁人孝子,非此不足以荣亲,蔡中郎不免愧词,韩吏部亦尝谀墓,古多此例,公亦何必介怀?
某公正色曰:是非之公,人心具在。
人即可诳,自问已惭。
况公论具存,诳亦何益?
荣亲当在显扬,何必以虚词招谤乎?
不谓后起者流,所见皆如是也。
拂衣竟起,士人惘惘而归。
余谓此玉典寓言也。
其妇翁田白岩曰:此事不必果有,此论则不可不存。
交 河老儒刘君琢,居于闻家庙,而设帐于崔庄,一日,夜深饮醉,忽自归家。
时积雨之后,道途间两河皆暴涨,亦竟忘之,行至河干,忽又欲浴,而稍惮波浪之深,忽旁有一人曰:此间原有可浴处,请导君往。
至则有盘石如渔矶,因共洗濯。
君琢酒少解,忽叹曰:此去家不十余里,水阻迂折
当多行四五里。其人曰:此间亦有可涉处,再请导君。复摄衣径度,将至家,其人匆匆作别去。叩门入室,家人骇。路阻何以归?君琢自忆,亦不知所以也。揣摩其人似高川贺某,或留不住(村名,其取义则未详)赵某,后遣子往谢两家,皆言无此事。寻河中盘石,亦无踪迹。始知遇鬼。鬼多嬲醉人,此鬼独扶导醉人,或君琢一生循谨,有古君子风,醉涉层波,势必危殆,神陰相而遣之欤。
奴子董柱言,景河镇某甲,其兄殁,寡嫂在母家,以农忙,与妻共诣之邀归,助馌饷。至中途,憩破寺中,某甲使妇守寺门,而入与嫂调谑。嫂怒叱,竟肆强暴,嫂愤拒呼救,去人瞓远,无应者。妇自入沮解,亦不听,会有馌妇踣于途,碎其瓶癢,客作五六人皆归就食,适经过,闻声趋视,具陈状。众共愤怒,纵其嫂先行,以二人更番持某甲,裸其妇而迭婬焉。频行叱曰:尔婬嫂有我辈证,尔当死,我辈婬尔妇,尔嫂决不为证也。任尔控官,吾辈午餐去矣。某甲反叩额于地,祈众秘其事,此所谓假公济私者也。与前所记杨生事同一非理,而亦同一快人意。后乡人皆知,然无肯发其事者。一则客作皆流民,一日耘毕,得值即散,无从知为谁何;一则恶某甲故也。皆曰:馌妇之踣,不先不后,是岂非若或使之也哉。
缢鬼溺鬼皆求代,见说部者不一,而自瞕自瞖,以及焚死压死者,则古来不闻求代事,是何理欤?热河罗汉峰,形酷似趺坐老僧,人多登眺。近时有一人坠崖死,俄而市人时有无故发狂,奔上其顶,自倒掷而陨者。皆曰鬼求代也,延僧礼忏无验,官过以逻卒乃止。夫自戕之鬼候代,为其轻生也,失足而死,非其自轻生,为鬼所迷而自投,尤非其自轻生,必使辗转相代,是又何理欤?余谓是或冤谴,或山鬼为祟,求祭享耳。未可概目以求代也。
余乡产枣,北以车运供京师,南随漕舶以贩鬻于诸省。土人多以为恒业,枣未熟时,最怕雾,雾瞗之则瘠而皱,存皮与核矣。每雾初起,或于上风积柴草焚之,烟浓而雾散,或排鸟铳迎击,其散更速。盖陽气盛则陰霾消也。凡妖物皆畏火器。史丈松涛言,山陕间每山中黄云暴起,则有风雹害稼,以巨炮迎击,有堕蛤蟆如车轮大者。余督学福建时,山魈或夜行屋瓦上,格格有声,遇辕门鸣炮,则踉跄奔逸,顷刻寂然。鬼亦畏火器,余在乌鲁木齐,曾以铳击厉鬼,不能复聚成形,语详滦陽消夏录。盖妖鬼亦皆陰类也。
董秋原言,东昌一书生,夜行郊外,忽见甲第甚宏壮,私念此某氏墓,安有是宅,殆狐魅所化欤?稔闻聊斋志异青凤、水仙诸事,冀有所遇,踯躅不行,俄有车马从西来,服饰甚华,一中年妇女揭帏指生曰:此郎即大佳,可延入。生视车后,一幼女妙丽如神仙,大喜过望,既入门,即有二婢出邀。生既审为狐,不问氏族,随之入,亦不见主人出,但供张甚盛,饮馔丰美而已。生候合卺,心摇摇如悬旌。至夕,箫鼓喧阗,一老翁搴帘揖曰:新婿入赘已到门,先生文士,定习 婚仪,敢屈为傧相,三党 有光。生大失望。然原未议婚,无可复语,又饫其酒食,难以遽辞,草草为成礼,不别而归。家人以失生,一昼夜方四出觅访,生愤愤道所遇,闻者莫不拊掌曰:非狐戏君,乃君自戏也。余因言有李二混者,贫不自存,赴京师谋食,途遇一少妇 骑驴,李趁与语,微相调谑,少妇 不答亦不嗔。次日,又相遇,少妇 掷一帕与之,鞭驴径去,回顾曰:吾今日宿固安也。李启其帕,乃银簪珥数事,适资斧竭,持诣质库,正质库昨夜所失。大受拷掠,竟自诬为盗,是乃真为狐戏矣。秋原曰:不调少妇 ,何缘致此,仍谓之自戏可也。
蒲田李生裕翀言,有陈至刚者,其妇死,遗二子一女,岁余至刚又死,田数亩,屋数间,俱为兄嫂收去,声言以养其子女,而实虐遇之。俄而屋后夜夜闻鬼哭,邻人久不平,心知至刚魂也。登屋呼曰:何不祟尔兄,哭何益。魂却退之数丈外,呜咽应曰:至亲者兄弟,情不忍祟,父之下,兄为尊矣。礼亦不敢祟,吾乞哀而已。兄闻之感动,詈其嫂曰:尔使我不得为人也。亦登屋呼曰:非我也,嫂也。魂又呜咽曰:嫂者兄之妻,兄不可祟,嫂岂可祟也。嫂愧不敢出,自后善视其子女,鬼亦不复哭矣。使遭兄弟之变者尽如是,鬼尚有阋墙之衅乎?
卫媪,从侄虞惇之乳母也,其夫嗜酒,恒在醉乡,一夕键户自出,莫知所往,或言邻圃井畔有履,视之果所著。窥之,尸亦在,众谓墙不甚短,醉人岂能逾,且投井何必脱履,咸大惑不解。询守圃者,则是日卖菜未归,惟妇携幼子宿,言夜闻墙外有二人邀客声,继又闻牵拽固留声,又訇然一声,如人自墙跃下者,则声在墙内矣,又闻延坐屋内声,则声在井畔矣,俄闻促客解履上床 声,又訇然一声,遂寂无音响。此地故多鬼,不以为意。不虞此人之入井也,其溺鬼求代者乎?遂堙是井,后亦无他。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槐西杂志三(2)-译文
宋子刚说,有一位老儒生在乡下的私塾教书,私塾旁边有一堆柴火,是狐狸居住的地方,乡里人都不敢冒犯,但学生们顽皮捣蛋,经常在那里弄脏。
一天,老儒生去参加葬礼,约定第二天回来。学生们趁机把桌子堆成台子,涂上红黑颜料演戏,老儒生突然回来,把他们都打得流血,愤愤地离开。
大家认为这些学生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七八岁,都觉得老师太严厉了。
第二天老儒生回来,说昨天其实没有回来,才知道是狐狸报复。
有人想告到土地神那里,有人提议把柴堆除掉,有人想去骂狐狸。
其中一个人说:这些学生确实无礼,打他们不算过分,只是太狠了。
我听说战胜妖怪应该用德行,用力量对抗,终究没有胜利的道理。
冤冤相报,我担心祸患不止于此。
大家这才作罢。
这个人可以说是心平气和,也可以说是深谋远虑。
雍正乙卯年,佃户张天锡家生了一只鹅,一个身体两个头,有人认为是妖怪。
沈丈丰功说:这不是妖怪,人有双胞胎,蛋也有双黄,双黄的蛋孵出来的雏鹅一定是两个头,我见过很多次了。
和侄子虞惇偶然谈到这件事,虞惇说:凡是鹅一雄一雌的,生十个蛋就能孵出十只雏鹅,两雄一雌的,十个蛋中必定有一两个孵不出来,因为父气混杂;一雄两雌的,十个蛋中也必定有一两个孵不出来,因为父气弱。
鸡和鸭子则没有这个问题,因为它们的性质不同。
我因此想到鹅和鸭子都不能自己孵蛋,人们用鸡来代替孵蛋,天地生物之初,鸟类都是先以气化,后以卵生,这是不言而喻的——所有生物都是先气化后形交。
前人争论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没有深入思考。
只是不知道最初卵生的时候,上古的人,懵懵懂懂,谁知道用鸡来代替孵蛋呢,如果鸡不代替孵蛋,又怎么能传种到现在呢。
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刘友韩侍御说,以前住在山东一个朋友家,听说邻居的女儿被狐狸迷惑,女孩的父亲找到狐狸的洞穴,千方百计捉到一只小狐狸,和狐狸约定:如果你放过我女儿,我就放过你的孩子。
狐狸答应了,放过了它的孩子但狐狸还是来了,骂它违背约定,狐狸回答说:人类互相欺骗的多了,为什么要责备我们呢?
女孩的父亲非常愤怒,让女儿假装劝狐狸喝酒,暗中放了砒霜,狐狸中毒变形,踉跄离开。
过了一晚,家里瓦砾乱飞,窗户震动,一群狐狸吵闹着来索命。
女孩的父亲厉声说出事情的经过,听到好像一只老狐狸说:悲哀啊,他们只看到人类互相欺骗,于是效仿,不知道天道好还,善于欺骗的人终究会遇到欺骗。
主人的话直率,冒犯他不吉利,你们跟我回去吧。
说完就安静了,这只狐狸的见识,比它的孩子高明多了。
季廉夫说,泰兴旧宅后面有五间楼,很少有人去,廉夫因为喜欢它的僻静,经常独自住在那里。
一天晚上刚开门,看到楼板上有黑色的东西,像人又不像人,眼睛发亮,长毛像蓑衣,扑灭了灯,长吼着冲人而去。
又在扬州住在舅舅家,朦胧中看到一个红衣女子推门进来,心里知道是鬼,勉强起来呵斥她。
女子跪在地上,好像有话要说,然后慢慢出门离开。
第二天问主人,果然有个女子在这间屋里上吊,时常作祟。
幽深的房间和曲折的屋子,多是鬼魅藏身的地方,黑色的东西大概是未成形的精怪,潜伏已久,那天晚上猝不及防。
上吊的鬼长跪,或许是想求解脱沉沦。
廉夫壮年气盛,所以鬼都不能靠近而离开。
民间巫师说凡是上吊死的人穿着红衣,那么鬼出入房间,中癲神不会禁止。
因为女子不用红衣入殓,红色是陽色,还像生魂一样。
这种说法不知道从何而来,但妇女们深信不疑。
所以含恨而死的人,大多穿着红衣上吊,以求作祟。
这个鬼穿红衣,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先兄晴湖说,沧州吕氏姑家——我有两个姑姑都嫁给了吕氏,不知道是二姑家还是五姑家——门外有一棵大树,风水先生说它不吉利,大家商量要砍掉它,还没有决定,晚上梦见老人说:邻居二三百年,忍心互相伤害吗。
醒来后明白是树的精灵,说:不赶快砍掉,就要变成妖怪了。
于是决定砍掉,这棵树如果不自己说出来,事情还不好办。
天下有先期防祸,周密安排,反而触发祸端的,往往是这样。
听说李太仆敬堂,某科审查试卷,忽然有个举人来拜访,敬堂拒绝见面,但私下惊讶说:试卷有瑕疵吗?
第二天检查,已经审查过没有标记,再详细核对,竟然发现了错误,导致停科,这个举人如果不来拜访,已经漏网了。
奴子王敬,是王连升的儿子,我旧时在崔庄有个当铺,做官久了,亏损殆尽,亲戚们凑钱重新开张,叫王敬守夜。
一天晚上他在楼上上吊自杀,连他的母亲和弟弟都不知道原因。
雇工胡兴文住在楼旁边,他的妻子病重,王敬的魂魄忽然附在她身上说话,数落他母亲和弟弟的过失,说:我因为赌博输了钱而死,为什么还要多要主人的棺材费,让我负心,这次来不是我的本意。
有人问:你怨恨要债的人吗?他说:不怨恨,如果别人欠我钱,我能不要吗?
又问:那你怨恨引诱你赌博的人吗?他说:也不怨恨,手是我的手,我不赌博,别人能握住我的手赌博吗?
我只是安心等待替代而已。
刚开始附身说话时,人们以为是病人胡言乱语,后来叙述生平,问候故旧,声音完全是王敬的。
大家都感叹说:这个鬼不忘记本心,一定不会永远沉沦在鬼道。
李玉典说,有个旧家子弟晚上在深山中行走,迷了路。
看到一个岩洞,就进去休息,结果发现前辈某公在那里。
他害怕不敢进去,但某公热情邀请,觉得没有害处,就上前拜见,寒暄劳苦如平常。
简单问了家事,一起感慨悲伤,于是问某公的墓地在某处,为什么独自到这里来?
某公叹息说:我在世时没有过失,但读书只是随大流,做官也只是按部就班,没有什么建树,没想到葬了几年后,墓前突然出现一块大碑,碑额上的篆文是我的官阶和姓名,碑文所述的内容,我都不知道,其中有些略微相关的内容,又都夸大了,我一生朴实,心里已经不安,加上游人经过阅读,时有讥评,鬼物聚集观看,更多嘲笑,我受不了这种吵闹,所以避居在这里,只有每年祭扫时,回去看看子孙。
士人委婉安慰说:仁人孝子,没有这些不足以荣耀亲人,蔡中郎不免有愧词,韩吏部也曾经谀墓,古代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您何必介意?
某公严肃地说:是非公道,人心自有。
人可以欺骗,自己问心无愧。
何况公论存在,欺骗又有什么用?
荣耀亲人应该在于显扬,何必用虚词招来诽谤呢?
没想到后辈们,所见都是这样。
说完拂袖而起,士人惘惘而归。
我认为这是李玉典的寓言。
他的岳父田白岩说:这件事不一定真有,但这种观点不能不保留。
交河老儒刘君琢,住在闻家庙,在崔庄教书,一天晚上喝醉了,忽然自己回家。
当时连续下雨后,道路两旁的河水都暴涨,他竟然忘记了,走到河边,忽然又想洗澡,但有点害怕波浪太深,忽然旁边有个人说:这里原来有可以洗澡的地方,我带你去。
到了那里有一块像渔矶的大石头,于是他们一起洗澡。
君琢酒稍微醒了,忽然叹息说:这里离家不到十里,水阻迂折
走了大约四五里路。那人说:这里也有可以涉水的地方,我再带您过去。于是他又整理衣服直接涉水而过,快要到家时,那人匆匆告别离去。敲门进屋,家人非常惊讶。路被阻断了,他是怎么回来的?君琢自己回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推测那人可能是高川的贺某,或者是留不住村的赵某,后来派人去感谢这两家,都说没有这回事。寻找河中的大石头,也没有踪迹。这才知道是遇到了鬼。鬼通常喜欢戏弄醉汉,这个鬼却独自扶导醉汉,或许是因为君琢一生循规蹈矩,有古代君子的风范,醉后涉水,必定危险,所以神灵暗中相助吧。
奴仆董柱说,景河镇的某甲,他的哥哥去世了,寡嫂住在娘家,因为农忙,他和妻子一起去邀请她回来帮忙做饭。走到半路,在一座破庙里休息,某甲让妻子守在庙门口,自己进去和嫂子调笑。嫂子愤怒地斥责他,他竟然强行施暴,嫂子愤怒地拒绝并呼救,但离人太远,没有人回应。妻子进去劝阻,他也不听,正好有个送饭的妇女在路上摔倒,打碎了瓶子,五六个帮工都回来吃饭,正好经过,听到声音赶来看,详细陈述了情况。大家都很愤怒,让嫂子先走,然后两个人轮流抓住某甲,脱光他的妻子并轮流侮辱她。临走时还斥责说:你侮辱嫂子有我们作证,你该死,我们侮辱你的妻子,你嫂子肯定不会作证。你尽管去告官,我们去吃午饭了。某甲反而磕头求大家保密这件事,这就是所谓的假公济私。和之前记载的杨生的事情一样不合理,但也同样让人感到痛快。后来乡里人都知道了,但没有人愿意揭发这件事。一是因为帮工都是流民,一天工作结束,拿到工钱就散了,无从知道是谁;二是因为大家都讨厌某甲。都说:送饭的妇女摔倒,不早不晚,这难道不是有人指使的吗?
上吊的鬼和溺水的鬼都要求替代,这在小说中屡见不鲜,但自焚、自缢,以及被烧死、压死的人,自古以来却没有听说要求替代的事,这是什么道理呢?热河的罗汉峰,形状酷似一个盘腿而坐的老僧,很多人去登高眺望。最近有一个人坠崖而死,不久市井中有人无缘无故发狂,跑上山顶,自己倒栽下来摔死。大家都说是鬼在求替代,请僧人做法事也没有效果,官府派巡逻兵才制止了。自杀的鬼等待替代,是因为他们轻生,失足而死,不是他们自己轻生,被鬼迷惑而自己跳下去,更不是他们自己轻生,一定要让他们辗转相代,这又是什么道理呢?我认为这可能是冤魂的报复,或者是山鬼作祟,要求祭祀罢了。不能一概而论说是求替代。
我的家乡产枣,北边用车运到京城,南边随漕船贩卖到各省。当地人大多以此为业,枣还没熟的时候,最怕雾,雾一打就会变得瘦小皱缩,只剩下皮和核了。每当雾刚起时,有人在上风处堆积柴草焚烧,烟浓雾就散了,或者用鸟铳迎击,雾散得更快。大概阳气盛了阴霾就会消散。凡是妖物都怕火器。史丈松涛说,山西陕西一带每当山中黄云突然升起,就会有风雹损害庄稼,用大炮迎击,有时会掉下像车轮那么大的蛤蟆。我在福建督学时,山魈有时晚上在屋顶上行走,发出格格的声音,遇到辕门鸣炮,就会踉跄逃跑,顷刻间就安静了。鬼也怕火器,我在乌鲁木齐时,曾经用铳击打厉鬼,鬼不能再聚集成形,详细记载在《滦阳消夏录》中。大概妖鬼都是阴类。
董秋原说,东昌有个书生,晚上在郊外行走,忽然看到一座非常宏伟的宅第,心里想这是某家的墓地,怎么会有这样的宅子,大概是狐魅变化的吧?他熟知《聊斋志异》中青凤、水仙等故事,希望能有所遇,徘徊不走,不久有车马从西边来,服饰非常华丽,一个中年妇女掀开帘子指着书生说:这位郎君非常好,可以请他进来。书生看到车后有一个美丽的少女,像神仙一样,非常高兴,进门后,就有两个婢女出来迎接。书生已经知道是狐魅,不问姓氏,跟着进去,也没有主人出来,只是摆设非常豪华,饮食丰盛。书生等着成亲,心里像悬着的旗帜一样摇摆不定。到了晚上,箫鼓喧天,一个老翁掀开帘子作揖说:新女婿入赘已经到门了,先生是文士,一定熟悉婚礼仪式,委屈您做傧相,三族都有光。书生非常失望。但原本没有议婚,无法再说什么,又吃了人家的酒食,难以立刻告辞,草草完成了婚礼,不辞而别。家人因为找不到书生,一天一夜四处寻找,书生愤愤地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听的人都拍手大笑说:不是狐魅戏弄你,是你自己戏弄自己。我因此说有个叫李二混的人,穷得活不下去,去京城谋生,路上遇到一个少妇骑驴,李二混趁机和她搭话,稍微调笑了一下,少妇不回答也不生气。第二天,又遇到了,少妇扔给他一个手帕,鞭打驴子径直离去,回头说:我今天住在固安。李二混打开手帕,里面是几件银簪耳环,正好他的盘缠用完了,拿去当铺,正好是当铺昨夜丢失的东西。他受到严刑拷打,最后自己承认是盗贼,这才是真的被狐魅戏弄了。秋原说:不调戏少妇,怎么会这样,还是说是自己戏弄自己吧。
蒲田的李生裕翀说,有个叫陈至刚的人,他的妻子去世了,留下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一年多后至刚也去世了,几亩田地和几间房子都被兄嫂收走了,说是要抚养他的子女,但实际上虐待他们。不久屋后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鬼哭,邻居们早就感到不平,心里知道是至刚的魂。有人爬上屋顶喊道:为什么不作祟你的哥哥,哭有什么用。魂退后几丈远,呜咽着回答说:最亲的是兄弟,感情上不忍心作祟,父亲之下,哥哥是尊长。礼法上也不敢作祟,我只是乞求哀怜罢了。哥哥听到后很感动,骂他的嫂子说:你让我做不成人了。也爬上屋顶喊道:不是我,是嫂子。魂又呜咽着说:嫂子是哥哥的妻子,哥哥不能作祟,嫂子怎么能作祟呢。嫂子羞愧不敢出来,从此以后善待他的子女,鬼也不再哭了。如果遇到兄弟变故的人都像这样,鬼还会有兄弟争斗的事吗?
卫媪,是我侄子虞惇的乳母,她的丈夫嗜酒,经常在醉乡,一天晚上锁门自己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有人说邻居菜园的井边有鞋子,一看果然是他的。往里看,尸体也在,大家都说墙不太矮,醉汉怎么能翻过去,而且投井为什么要脱鞋,都非常疑惑不解。问守园的人,那天卖菜还没回来,只有妇女带着小孩住,说晚上听到墙外有两个人邀请客人的声音,接着又听到拉扯挽留的声音,又听到轰然一声,像有人从墙上跳下来,声音在墙内了,又听到请客人进屋坐的声音,声音在井边了,不久听到催促客人脱鞋上床的声音,又听到轰然一声,然后就寂静无声了。这个地方本来鬼多,大家都不以为意。没想到这个人会掉进井里,难道是溺水的鬼在求替代吗?于是填平了这口井,后来也没有其他事情发生。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槐西杂志三(2)-注解
狐所居也:狐狸居住的地方。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狐狸常被视为有灵性的动物,有时被赋予超自然的能力。
土神:地方的神灵,通常被认为是保护当地居民和土地的神。
孪生:双胞胎,指一次生育中同时出生的两个孩子。
双黄:指鸡蛋中有两个蛋黄,这种情况在生物学上较为罕见。
枳首:指雏鸟出生时头部有缺陷或异常。
气化: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指万物由气构成,气的变化形成万物的形态。
形交:指生物通过交配繁殖后代。
缢鬼:指因上吊而死的人的鬼魂,在中国民间传说中,缢鬼常被认为是不祥的存在。
陽色:指红色,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红色象征阳气、生命和活力。
质库:当铺。
螭额:指墓碑上的装饰,通常雕刻有螭龙图案,象征尊贵和威严。
篆文:古代的一种字体,常用于碑文和印章。
蔡中郎:指东汉时期的文学家蔡邕,以其文才和书法闻名。
韩吏部:指唐代文学家韩愈,曾任吏部侍郎,以其文学和政治成就著称。
嬲:戏弄、纠缠。
循谨:遵循规矩,谨慎行事。
陰相:暗中相助。
馌饷:送饭。
假公济私:借公事之名行私利之实。
缢鬼溺鬼:上吊而死的鬼和淹死的鬼。
求代:寻找替身。
陽气:阳气,与阴气相对,象征生命力和活力。
陰霾:阴沉的雾气,象征不祥或阻碍。
山魈:传说中的山中精怪。
合卺:古代婚礼中的一种仪式,象征夫妻结合。
傧相:婚礼中的伴郎或伴娘。
阋墙:兄弟之间的争斗。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槐西杂志三(2)-评注
这段古文通过多个小故事,展示了中国古代社会中的各种神秘现象和民间信仰。每个故事都带有浓厚的超自然色彩,反映了当时人们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和敬畏。
第一个故事讲述了狐妖报复顽劣学徒的情节,揭示了人与自然界灵性生物之间的复杂关系。狐妖的行为不仅是对人类不敬的惩罚,也暗示了人与自然应和谐共处的道理。
第二个故事通过描述一只双头鹅的诞生,探讨了生物学的奥秘和自然界的多样性。沈丈丰功的解释体现了古代人对自然现象的观察和理解,尽管缺乏现代科学知识,但他们试图通过经验和逻辑来解释这些现象。
第三个故事讲述了狐媚和人类之间的恩怨情仇,揭示了人性中的欺骗与报复。狐妖的言行反映了人类社会的复杂性,同时也暗示了天道轮回、善恶有报的哲理。
第四个故事通过描述鬼魂的出现和附身现象,探讨了生死、灵魂和道德的问题。王敬的鬼魂通过附身表达了对生前的遗憾和对家人的不满,反映了古代人对死后世界的想象和对道德行为的重视。
第五个故事通过描述一个士人在深山中的奇遇,探讨了名誉、虚荣和真实的关系。某公的墓前巨碑和虚假的碑文象征了社会对名誉的过度追求,而某公的避世则表达了对虚荣的厌恶和对真实的追求。
最后一个故事通过描述刘君琢的醉酒经历,揭示了人类在醉酒状态下的无意识和冒险行为。刘君琢在醉酒后忘记危险,甚至想要在暴涨的河水中洗澡,反映了人类在特定状态下的非理性行为。
总体而言,这段古文通过多个小故事,展示了中国古代社会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每个故事都带有深刻的哲理和道德寓意,反映了古代人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思考。
本文通过多个故事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各种现象和人们的行为。首先,君琢遇鬼的故事反映了古代人们对鬼神的敬畏和迷信,同时也体现了君琢的品德高尚,即使在醉酒状态下也能得到鬼神的帮助。这种情节不仅增加了故事的神秘感,也传递了道德教化的信息。
董柱言的故事则揭示了社会中的不公和道德沦丧。某甲对寡嫂的强暴行为,以及众人对某甲妻子的侮辱,都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男性的暴力倾向。然而,故事的结局却出人意料地快意恩仇,众人对某甲的惩罚虽然残酷,但也体现了对正义的追求。这种情节的设置,既满足了读者的道德期待,也揭示了社会中的复杂人性。
关于鬼求代的讨论,作者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认为这种现象可能是冤魂的报复或山鬼的作祟,而非单纯的求代。这种观点反映了作者对鬼神现象的理性思考,同时也揭示了古代人们对自然和超自然现象的复杂认知。
最后,关于枣树怕雾的描写,不仅展示了古代农业生产的智慧,也反映了人们对自然现象的观察和理解。通过焚烧柴草或使用火器来驱散雾气,体现了古代人们对自然力量的利用和控制。这种描写不仅具有科学价值,也增添了文本的生活气息。
总体而言,本文通过多个故事和现象,展现了古代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作者不仅通过故事情节传递了道德教化的信息,还通过对鬼神、自然现象的描写,展示了古代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和理解。这些内容不仅具有文学价值,也具有历史和文化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