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纪昀(1724年—1805年),字晓岚,清代文学家、学者,曾任《四库全书》总纂官。他以博学多才著称,是清代文坛的重要人物。
年代:成书于清代乾隆至嘉庆年间(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
内容简要:《阅微草堂笔记》是一部志怪小说集,共24卷。书中收录了大量神怪、奇闻、异事,内容涉及民间传说、官场轶事、因果报应等。纪昀以简洁生动的笔触,借鬼神之事讽喻社会现实,既有趣味性又富含哲理,是清代笔记小说的代表作之一。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槐西杂志三(1)-原文
可疑,切嘱其妻,使眷属无可讼,用心不尤忠厚欤?当死不死,有天道焉,事似异而非异也。
文安王丈紫府言,灞州一宦家娶妇,甫却扇,新婿失声狂奔出,追问故,曰:新妇青面赤发,状如奇鬼,吾怖而走。妇故中人姿,莫解其故,强使复入,所见如前,父母迫之归房,竟伺隙自缢。既未成礼,女势当归,时贺者尚满堂,其父引之遍拜诸客曰:小女诚陋,然何至惊人致死哉。幽怪录载卢生娶宏农令女事,亦同于此,但婿未死耳。此殆夙冤,不可以常理论也。自讲学家言之,则必曰:是有心疾,神虚目眩耳。
李主事再瀛,汉三制府之孙也,在礼部时,为余属。气宇朗澈,余期以远到,乃新婚未几,遽夭天年,闻其亲迎时,新妇拜神,怀中镜忽堕地,裂为二,已讶不祥,既而鬼声啾啾,彻夜不息,盖衰气之所感,先兆之矣。
选人某在虎坊桥租一宅,或曰中有狐,然不为患,入居者祭之则安。某性啬不从,亦无他异,既而纳一妾,初至日独坐房中,闻窗外帘隙,有数十人悄语品评其妍媸,忸怩不敢举首,既而灭烛就寝,满室吃吃作笑声–吃吃,笑不止,出飞燕外传。或作嗤嗤,非也。又有作咥咥者,盖据毛亨诗传。然毛传咥咥乃笑貌,非笑声也–凡一动作,辄高唱其所为,如是数夕不止,诉于正乙真人,其法官汪某曰:凡魅害人,乃可劾治,若止嬉笑,于人无损,譬互相戏谑,未酿事端,即非王法之所禁。岂可以猥亵细事,渎及神明。某不得已,设酒肴拜祝,是夕寂然。某喟然曰:今乃知应酬之礼不可废。
王符九言,凤凰店民家,有儿持其母履戏,遗后圃花架下,为其父所拾,妇大遭诟诘,无以自明,拟就缢。忽其家狐祟大作,妇女近身之物,多被盗掷弃他处,半月余乃止。遗履之疑,遂不辩而释。若陰为此妇解结者。莫谕其故,或曰:其姑性严厉,有婢私孕,惧将投缳,妇窃后圃钥纵之逃,有是陰功,故神遣狐救之欤?或又曰:即为神佑,何不遣狐先收履,不更无迹乎?符九曰:神正以有迹,明因果也。余亦以符九之言为然。
胡 太虚抚军,能视鬼,云尝以葺屋,巡视诸仆家,诸室皆有鬼出入,惟一室阒然,问之,曰:某所居也。然此仆蠢蠢无寸长,其妇亦常奴耳。后此仆死,其妇竟守节终身。盖烈妇或激于一时,节妇非素有定志,必不能饮冰茹蘖数十年,其胸中正气蓄积久矣,宜鬼之不敢近也。又闻一视鬼者曰:人家恒有鬼往来,凡闺房媟狎,必诸鬼聚观,指点嬉笑,但人不见不闻耳。鬼或望而引避者,非他年烈妇节妇,即孝妇贤妇也。与胡 公所言,若重规叠矩矣。
朱定远言,一士人夜坐纳凉,忽闻屋上有噪声,骇而起视,则两女自檐际格斗,堕,厉声问曰:先生是读书人,姊妹共一婿,有是礼耶?士人噤不敢语,女又促问,战栗嗫嚅曰:仆是人,仅知人礼,鬼有鬼礼,狐有狐礼,非仆之所知也。二女唾曰:此人模棱不了事,当别问能了事人耳。仍纠结而去。苏味道模棱,诚自全之善计也,然以推诿偾事获谴者,亦在在有之。盖世故太深,自谋太巧,恒并其不必避者而亦避,遂于其必当为者而亦不为,往往坐失事机,留为祸本,决裂有不可收拾者。此士人见诮于狐,其小焉者耳。
济南朱青雷言,其乡民家一少年,与邻女相悦。时相窥也,久而微露盗香迹,女父疑焉。夜伏墙上,左右顾视两家,陰伺其往来,乃见女室中有一少年,少年室中有一女,衣饰形貌皆无异,始知男女皆为狐媚也,此真黎邱之伎矣。青雷曰:以我所见,好事者当为媒合,亦一佳话。然闻两家父母皆恚甚,各延巫驱狐,时方束装北上,不知究竟如何也。
有视鬼者曰:人家继子,凡异姓者,虽女之子,妻之侄,祭时皆所生来享,所后者弗来也。凡同族者,虽五服以外,祭时皆所后来享,所生者虽亦来,而配食于侧,勿敢先也。惟于某抱养张某子,祭时乃所后来享。久而知其数世前,本于氏妇,怀孕嫁张生,是于之祖也。此何义欤?余曰:此义易明,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不以远而阻也,琥珀拾芥不引针,磁石引针不拾芥,不以近而合也。一本者气相属,二本者气不属耳。观此使人睦族之心,油然而生,追远之心,亦油然而生。一身歧为四肢,四肢各歧为五指,是别为二十歧矣。然二十歧之痛痒,吾皆能觉,一身故也。昵莫近于妻妾,妻妾之痛痒,苟不自言,吾终不觉,则两身而已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槐西杂志三(1)-译文
可疑,他特别叮嘱妻子,让家人不要有诉讼,用心不是特别忠厚吗?当死而不死,有天道在,事情看似奇异却并非奇异。
文安王丈紫府说,灞州一个官宦人家娶媳妇,刚放下扇子,新郎就失声狂奔出去,追问原因,他说:新娘青面赤发,样子像奇异的鬼,我害怕就跑出来了。新娘原本相貌普通,不明白原因,强行让他再进去,看到的还是那样,父母逼他回房,最终他找机会自缢了。既然婚礼未完成,女方应该回去,当时贺客还满堂,她的父亲带着她遍拜各位客人说:小女确实丑陋,但何至于惊人致死呢。《幽怪录》记载卢生娶宏农令女儿的事,也与此相同,只是新郎没死。这大概是前世的冤仇,不能用常理来解释。从讲学家的角度来看,则一定会说:这是有心病,神虚目眩罢了。
李主事再瀛,是汉三制府的孙子,在礼部时,是我的下属。他气宇轩昂,我期望他能有远大前程,但新婚不久,就突然夭折了。听说他迎亲时,新娘拜神,怀中的镜子忽然掉在地上,裂成两半,已经觉得不祥,接着鬼声啾啾,整夜不停,大概是衰气所感,先兆已经显现了。
某位候选人在虎坊桥租了一所房子,有人说里面有狐仙,但不为害,住进去的人祭祀它就会平安。这个人吝啬不祭祀,也没有其他异常,后来他纳了一个妾,刚到的那天独自坐在房中,听到窗外帘子缝隙里,有几十个人悄悄评论她的美丑,她害羞不敢抬头,接着熄灯睡觉,满屋都是吃吃的笑声——吃吃,笑个不停,出自《飞燕外传》。有人写作嗤嗤,不对。还有写作咥咥的,大概是根据毛亨的《诗传》。但毛传中的咥咥是笑的样子,不是笑声——凡是一个动作,就高声唱出他们在做什么,这样连续几晚不停,他向正乙真人投诉,真人的法官汪某说:凡是妖怪害人,才可以劾治,如果只是嬉笑,对人没有损害,就像互相开玩笑,没有酿成事端,就不是王法所禁止的。怎么能因为猥亵的小事,亵渎神明呢。他不得已,设酒菜拜祝,当晚就安静了。他感叹说:现在才知道应酬的礼节不可废。
王符九说,凤凰店一个民家,有个小孩拿着他母亲的鞋子玩耍,丢在后园的花架下,被他父亲捡到,妻子遭到严厉责骂,无法自辩,打算上吊。忽然他家的狐仙作祟,妇女近身的东西,大多被偷走扔到别处,半个月后才停止。丢鞋的疑团,就这样不辩自明了。好像是暗中为这妇人解围。不明白原因,有人说:她的婆婆性格严厉,有个婢女私通怀孕,害怕要上吊,妇人偷偷拿了后园的钥匙放她逃走,有这样的阴德,所以神派狐仙来救她吗?又有人说:既然是神保佑,为什么不派狐仙先收走鞋子,不是更无痕迹吗?符九说:神正是因为有痕迹,才表明因果。我也认为符九的话有道理。
胡太虚抚军,能看见鬼,说曾经因为修房子,巡视仆人们的家,各个房间都有鬼出入,只有一个房间静悄悄的,问起来,说:是某人住的。但这个仆人愚笨无能,他的妻子也是个普通奴婢。后来这个仆人死了,他的妻子竟然守节终身。大概烈妇或激于一时,节妇不是素有定志,必定不能饮冰茹蘖数十年,她胸中的正气积蓄已久,难怪鬼不敢靠近。又听说一个能看见鬼的人说:人家常有鬼往来,凡是闺房中的狎昵,必定有众鬼围观,指点嬉笑,只是人看不见听不到罢了。鬼有时望而避开的,不是他年的烈妇节妇,就是孝妇贤妇。与胡公所说的,如出一辙。
朱定远说,一个士人晚上坐着乘凉,忽然听到屋顶上有吵闹声,吓得起来看,只见两个女子从屋檐上打斗,掉下来,厉声问道:先生是读书人,姐妹共一个丈夫,有这样的礼吗?士人吓得不敢说话,女子又催促问,他战战兢兢地说:我是人,只知道人礼,鬼有鬼礼,狐有狐礼,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两个女子唾弃说:这个人模棱两可,不能办事,应该去问能办事的人。于是又纠结着离开了。苏味道模棱两可,确实是自保的好办法,但因为推诿误事而受罚的,也到处都有。大概世故太深,自谋太巧,常常连不必避的也避了,于是连必须做的也不做了,往往坐失良机,留下祸根,决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个士人被狐仙嘲笑,还是小事。
济南朱青雷说,他家乡一个民家的少年,与邻家女子相悦。时常互相窥视,久而久之,稍微露出偷情的痕迹,女子的父亲起了疑心。晚上伏在墙上,左右观察两家,暗中窥视他们的往来,结果看到女子房间中有一个少年,少年房间中有一个女子,衣饰相貌都一模一样,才知道男女都是狐仙所变,这真是黎邱的伎俩。青雷说:以我所见,好事者应该为他们做媒,也是一段佳话。但听说两家父母都很生气,各自请巫师驱狐,当时他正收拾行装北上,不知道最终结果如何。
有能看见鬼的人说:人家的继子,凡是异姓的,即使是女儿的儿子,妻子的侄子,祭祀时都是亲生父母来享用,继父母不来。凡是同族的,即使是五服以外,祭祀时都是继父母来享用,亲生父母虽然也来,但只能配食在旁边,不敢先享用。只有于某抱养张某的儿子,祭祀时是继父母来享用。后来才知道几代前,本来是于家的妇人,怀孕后嫁给张生,是于家的祖先。这是什么道理呢?我说:这个道理容易明白,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不因为远而阻隔,琥珀拾芥不引针,磁石引针不拾芥,不因为近而相合。同源的,气相属,不同源的,气不相属罢了。看这个让人对家族和睦的心,油然而生,追远的心,也油然而生。一身分为四肢,四肢各分为五指,是分为二十个分支了。但二十个分支的痛痒,我都能感觉到,因为是一身。亲密莫过于妻妾,妻妾的痛痒,如果她们不说,我终究感觉不到,因为是两个身体罢了。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槐西杂志三(1)-注解
郭彤纶:丁卯年(可能指1627年)的同年进士,戊辰年(1628年)上公车,即参加科举考试。
新中驿:古代驿站名,供官员和信使休息换马的地方。
合卺:古代婚礼中的一种仪式,新婚夫妇共饮一杯酒,象征合二为一。
仳离:离婚或分离。
孪生:双胞胎。
王媪:姓王的老妇人。
睼石:一种矿物,可能指石膏或其他矿物。
厉:指鬼魂或恶灵。
巫斩殃:请巫师驱邪或斩除灾祸。
先太夫人:对已故母亲的尊称。
夙冤:指前世或过去的冤仇。
宋伯姬:古代贞洁女子的典范。
媵:古代陪嫁的女子。
蜚语:流言蜚语,恶意中伤的话。
官媒:官方指定的媒人。
劳山:可能指崂山,位于山东省青岛市。
兵解:道教术语,指通过兵器的伤害来解脱肉体,达到飞升成仙的目的。
五祀:古代祭祀的五种神灵,包括门神、井神、灶神等。
灶神:厨房之神,掌管家庭的饮食和福祉。
乌衣人:指穿黑衣的人,可能指鬼神或阴间的使者。
了鸟:门上铁系的声音,李义山(李商隐)曾用此词形容。
崔崇屽:汾阳人,以卖丝为业,因生意失败而自戕。
折阅:亏损,生意失败。
里胥:古代乡村的小吏。
乾隆癸巳甲午: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和三十九年(1774年)。
却扇:古代婚礼中的一种仪式,新娘在婚礼上放下扇子,表示接受新郎。
青面赤发:形容面貌怪异,如同鬼魅。
幽怪录:古代记载奇异事件的书籍,内容多为鬼神怪异之事。
讲学家:指古代研究儒家经典的学者。
正乙真人:道教中的高级神职人员,负责驱邪降妖。
黎邱之伎:指狡猾的狐狸精的伎俩。
铜山西崩,洛钟东应:比喻事物之间的相互影响,即使相隔很远也会有感应。
琥珀拾芥不引针,磁石引针不拾芥:比喻事物之间的相互作用有其特定的规律,不是所有事物都能相互吸引。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槐西杂志三(1)-评注
这段古文通过多个故事,展现了古代社会的伦理观念、婚姻制度、宗教信仰以及个人命运的无常。首先,郭彤纶的故事揭示了古代文人对诗歌的热爱和对亡灵的敬畏,反映了古人对文学和灵魂的重视。宋遇的婚姻悲剧则揭示了古代婚姻制度中的不平等和女性的悲惨命运,尤其是第二妻因误服药物而死的悲剧,反映了古代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低下和缺乏自主权。
王成的故事则展现了古代家庭中的暴力现象,揭示了男性在家庭中的绝对权威,以及女性在这种权威下的无奈和恐惧。吴惠叔所讲述的渔户女和焦氏女的故事,则展现了女性在危急时刻的勇敢和智慧,尤其是焦氏女在面对诬陷时的果断行动,反映了古代女性在极端情况下的自我保护和抗争精神。
杨雨亭所讲述的劳山修道者的故事,揭示了古代修道文化中的神秘和危险,反映了古人对长生不老的追求和对修道失败的恐惧。孙叶飞先生的故事则通过一个神秘的门上铁系声,展现了古代人对鬼神世界的想象和恐惧。
最后,崔崇屽的故事则展现了古代商人的诚信和自尊,尤其是他在生意失败后选择自戕以明志的行为,反映了古代商人对名誉和诚信的重视。整个文本通过多个故事,展现了古代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既有对伦理道德的探讨,也有对个人命运的反思,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
这段古文通过多个故事展示了古代社会中的鬼神观念、婚姻习俗以及人们对超自然现象的解释。首先,故事中的新妇青面赤发,状如奇鬼,反映了古代人们对异象的恐惧和对未知的敬畏。这种恐惧不仅体现在对新妇外貌的描述上,还体现在新婿的反应和最终的悲剧结局上。这种情节设计不仅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也反映了古代社会对婚姻和家庭的高度重视。
其次,故事中的李主事再瀛新婚未几即夭折,以及新妇拜神时镜裂的情节,都暗示了古代人们对预兆和命运的信仰。这种信仰不仅体现在对个人命运的解读上,还体现在对家庭和社会稳定的关注上。通过这些情节,作者不仅展示了古代社会的风俗习惯,还揭示了人们对命运和超自然力量的无奈和敬畏。
再次,故事中的狐祟现象和视鬼者的描述,进一步加深了人们对鬼神世界的认识。狐祟现象不仅反映了古代人们对狐狸精的恐惧,还展示了人们对家庭和谐和社会秩序的追求。视鬼者的描述则揭示了古代社会对道德和节操的高度重视,尤其是对烈妇、节妇、孝妇和贤妇的推崇。这种推崇不仅体现在对个人品德的评价上,还体现在对社会风气的塑造上。
最后,故事中的继子祭祀现象和铜山西崩、洛钟东应的比喻,展示了古代社会对家族和血缘关系的重视。这种重视不仅体现在对家族成员的认同上,还体现在对家族历史和传统的传承上。通过这些情节,作者不仅展示了古代社会的家族观念,还揭示了人们对家族和谐和社会稳定的追求。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多个故事展示了古代社会的风俗习惯、鬼神观念和家族观念。通过这些故事,作者不仅揭示了古代社会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还展示了人们对命运、超自然力量和家族和谐的深刻思考。这些思考不仅反映了古代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还为我们理解古代文化提供了宝贵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