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纪昀(1724年—1805年),字晓岚,清代文学家、学者,曾任《四库全书》总纂官。他以博学多才著称,是清代文坛的重要人物。
年代:成书于清代乾隆至嘉庆年间(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
内容简要:《阅微草堂笔记》是一部志怪小说集,共24卷。书中收录了大量神怪、奇闻、异事,内容涉及民间传说、官场轶事、因果报应等。纪昀以简洁生动的笔触,借鬼神之事讽喻社会现实,既有趣味性又富含哲理,是清代笔记小说的代表作之一。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六-滦阳消夏录六(1)-原文
乌什回部将叛时,城西有高阜,云其始祖墓也。
每日将暮,辄见巨人立墓上,面阔逾一尺,翘首向东,若有所望。
叛党殄灭后,乃不复见。
或曰是知劫运将临,待收其子孙之魂也。
或曰东望者示其子孙,有兵自东来,早为备也。
或曰回部为西域向东者,面内也,示其子孙不可叛也。
是皆不可知。
其为乌什将灭之妖孽,则无疑也。
宏恩寺僧明心言,上天竺有老僧,尝入冥,见狰狞鬼卒,驱数千人在一大公廨外,皆褫衣反缚,有官南面坐,吏执簿唱名,一一选择精粗,揣量肥脊,若屠肆之鬻羊豕,意大怪之,见一吏去官稍远,是旧檀越,因合掌问讯,是悉何人?
吏曰:诸天魔众,皆以人为粮,如来运大神力摄伏魔王,皈依五戒,而部族聚伙,叛服不常。
皆曰自无始以来,魔众食人,如人食谷,佛能断人食谷,我即不食人,如是哓哓,即彼魔王亦不能制。
佛以孽海洪波,沉伦不返,无间地狱,已不能容,乃牒下阎罗,欲移此狱囚,充彼噉噬,彼腹得果,可免荼毒生灵。
十王共议,以民命所关,无如守令,造福最易,造祸亦深,唯是种种冤愆,多非自作,冥司业镜,罪有攸归。
其最为民害者,一曰吏,一曰役,一曰官之亲属,一曰官之仆隶。
是四种人无官之责,有官之权,官或自顾考成,彼则惟知牟利,依草附木,怙势作威。
足使人敲髓洒膏,吞声泣血,四大洲内,唯此四种恶业至多,是以清我泥犁,供其汤鼎,以白晳者,柔脆者,膏腴者,充魔王食。
以粗材充众魔食。
故先为差别,然后发遣,其间业稍轻者,一经脔割烹炮,即化为乌有。
业重者,抛余残骨,吹以业风,还其本形,再供刀俎,自二三度至千百度不一,业最重者,乃至一日化形数度,割剔燔炙无已时也,僧额手曰:诚不如削发出尘,可无此虑。
吏曰:不然。其权可以害人,其力即可以济人。
灵山会上原有宰官,即此四种人,亦未尝无逍遥莲界者也。
语讫,忽僧有侄在一县令署,急驰书促归,劝使改业。
此事即僧告其侄,而明心在寺得闻之。
虽语颇荒诞,似出寓言,然神道设教,使人知畏,亦警世之苦心,未可绳以妄语戒也。
沧州瞽者刘君瑞,尝以弦索来往余家,言其偶有林姓者,一日薄暮,有人登门来唤,曰:某官舟泊河干,闻汝善弹词,邀往一试,当有厚赉,即促抱琵琶,牵其竹杖导之往,约四五里,至舟畔,寒温毕,闻主人指挥曰:舟中炎热,坐岸上奏技,吾倚窗听之可也。
林利其赏,竭力弹唱,约略近三鼓,指痛喉干,求滴水不可得。
侧耳听之,四围男女杂坐,笑语喧嚣,觉不似仕宦家,又觉不似在水次,辍弦欲起。
众怒曰:何物盲贼,敢不听使令,众手交捶,痛不可忍。
乃哀乞再奏。
久之,闻人声渐散,犹不敢息。
忽闻耳畔呼曰:林先生何故日尚未出,坐乱冢间演技,取树下早凉耶?
矍然惊问,乃其邻人早起贩鬻过此也,知为鬼弄,狼狈而归。
林姓素多心计,号曰林鬼,闻者咸笑曰:今日鬼遇鬼也。
先姚安公曰:里有白以忠者,偶买得役鬼符咒一册,冀借此演搬运法,或可谋生,乃依书置诸法物,月明之夜,作道士装,至墟墓间试之。
据案对书诵咒,果闻四面啾啾声,俄暴风突起,卷其书落草间,为一鬼跃出攫去,众鬼哗然并出,曰:尔恃符咒拘遣我,今符咒已失,不畏尔矣。
聚而攒击,以忠踉跄奔逃,背后瓦砾如骤雨,仅得至家,是夜疟疾大作,困卧月余,疑亦鬼为祟也,一日诉于姚安公,且惭且愤。
姚安公曰:幸哉,尔术不成,不过成一笑柄耳。
倘不幸术成,安知不以术贾祸,此尔福也。
尔又何尤焉。
从侄虞惇所居宅,本村南旧圃也,未筑宅时,四面无居人,一夕灌圃者田大,卧井旁小室,闻墙外诟争声,疑为村人,隔墙问曰:尔等为谁,夜深无故来扰我,其一呼曰:一事求大哥公论,不知何处客鬼强入我家,调我妇,天下有是理耶?
其一呼曰:我自携钱赴闻家庙,此妇见我嬉笑,邀我入室,此人突入夺我钱,天下又有是理耶?
田知是鬼,噤不敢应。
二鬼并曰:此处不能了此事,当诉诸土地耳,喧喧然向东北去。
田次日至土地祠,问庙祝,乃寂无所闻。
皆疑田妄语。
临清李名儒曰:是不足怪,想此妇和解之矣。
众为粲然。
乾隆己未,余与东光李云举霍养仲,同读书生云精舍,一夕,偶论鬼神,云举以为有,养仲以为无,正辩诘间,云举之仆卒然曰:世间原有奇事,倘奴不身经,虽奴亦不信也。
尝过城隍祠前丛冢间,失足踏破一棺。
夜梦城隍拘去,云有人诉我毁其室,心知是破棺事,与之辩曰:汝室自不合当路,非我侵汝,鬼又辩曰:路自上我屋,非我屋故当路也。
城隍微笑顾我曰:人人行此路,不能责汝,人人踏之不破,何汝踏破,亦不能竟释汝,当偿之以冥镪。
既而曰:鬼不能自葺棺,汝覆以片板,筑土其上可也。
次日如神教,仍焚冥镪,有旋风卷其灰去。
一夜复过其地,闻有人呼我坐,心知为曩鬼,疾驰归,其鬼大笑,音磔磔如枭鸟,迄今思之,尚毛发悚然也。
养仲谓云举曰:汝仆助汝,吾一口不胜两口矣,然吾终不能以人所见为我所见。
云举曰:使君鞫狱,将事事目睹而后信乎?
抑以取证众口乎?
事事目睹,无此理。
取证众口,不以人所见为我所见乎?
君何以处焉,相与一笑而罢。
莆田林教授清标言,郑成功据台湾时,有粤东异僧泛海至,技击绝伦,袒
臂端坐,斫以刃,如中铁石。
又兼通壬遁风角,与论兵,亦娓娓有条理,成功方招延豪杰,甚敬礼之。
稍久,渐骄蹇,成功不能堪,且疑为间谍,欲杀之而惧不克。
其大将刘国轩曰:必欲除之,事在我。
乃诣僧款洽,忽请曰:师是佛地位人,但不知遇摩登伽,还受摄否?
僧曰:参寥和尚,久心似沾泥絮矣。
刘因戏曰:欲以刘王大体双一验道力。使众弥信心,可乎?
乃选娈童倡女姣丽善婬者十许人,布茵施枕,恣为媟狎于其侧,柔情曼态,极天下之妖惑,僧谈笑自若,似无见闻。
久忽闭目不视,国轩拔剑一挥,首已歘然落矣。
国轩曰:此术非有鬼神,特练气自固耳。心定则气聚,心一动则气散矣。
此僧心初不动,故敢纵观,至闭目不视,知其已动而强制,故刃一下而不能御也。
所论颇入微,但不知椎埋恶少,何以能见及此。
其纵横鲸窟十余年,盖亦非偶矣。
朱公晦庵尝与五公山人散步城南,因坐树下谈易。
忽闻背后语曰:二君所论乃术家易,非儒家易也。
怪其适自何来,曰:已先坐此,二君未见耳。
问其姓名,曰:江 南崔寅。
今日宿城外旅舍,天尚未暮,偶散闷闲行,山人爱其文雅,因与接膝究术家儒家之说,崔曰:圣人作易,言人事也,非言天道也。
为众人言也,非为圣人言也。
圣人从心不逾矩,本无疑惑,何待于占?
惟众人昧于事几,每两歧罔决,故圣人以陰陽之消长,示人事之进退,俾知趋避而已。
此儒家之本旨也。
顾万物万事,不出陰陽,后人推而广之,各明一义。
杨简王宗传,阐发心学,此禅家之易,源出王弼者也;陈抟邵康节,此道家之易,源出魏伯陽者也;术家之易,衍于管郭,源于焦京,即二君所言是矣。
易道广大,无所不包,见智见仁,理原一贯,后人忘其本始,反以旁义为正宗,是圣人作易,但为一二上智设,非千万世垂教之书,千万人共喻之理矣。
经者常也,言常道也,经者径也,言人所共由也。
曾是六经之首,而诡秘其说,使人不可解乎?
二人喜其词致,谈至月上未已,诘其行踪,多世外语,二人谢曰:先生其儒而隐者乎?
崔微哂曰:果为隐者,方韬光晦迹之不暇,安得知名?
果为儒者,方返躬克己之不暇,安得讲学?
世所称儒称隐,皆胶胶扰扰者也,吾方恶此而逃之,先生休矣,毋污吾耳!
剨然长啸木叶乱飞,已失所在矣,方知所见非人也。
南皮许南金先生,最有胆,在僧寺读书,与一友共榻,夜半,见北壁燃双炬。
谛视乃一人面出壁中,大如箕,双炬其目光也。
友股栗欲死,先生披衣徐起曰:正欲读书,苦烛尽,君来甚善。
乃携一册背之坐,诵声琅琅,未数页目光渐隐,拊壁呼之,不出矣。
又一夕如厕,一小童持烛随,此面突自地涌出,对之而笑,童掷烛仆地,先生即拾置怪顶,曰:烛正无台,君来又甚善,怪仰视不动,先生曰:君何处不可往,乃在此间,海上有逐臭之夫,君其是乎?
不可辜君来意,即以秽纸试其口,怪大呕吐,狂吼数声,灭烛而没。
自是不复见,先生尝曰:鬼魅皆真有之,亦时或见之,惟检点生平,无不可对鬼魅者,则此心自不动耳。
戴东原言明季有宋某者,卜葬地,至歙县深山中,日薄暮,风雨欲来,见崖下有洞,投之暂避,闻洞内人语曰:此中有鬼,君勿入。
问汝何以入,曰:身即鬼也,宋请一见,曰:与君相见,则陰陽气战,君必寒热小不安,不如君癎火自卫,遥作隔座谈也。
宋问君必有墓,何以居此,曰:吾神宗时为县令,恶仕宦者货利相攘,进取相轧,乃弃职归田,殁而祈于阎罗,勿轮回人世,遂以来生禄秩,改注陰官。
不虞幽冥之中,相攘相轧,亦复如此。
又弃职归墓,墓居群鬼之间,往来嚣杂,不胜其烦,不得已避居于此。
虽凄风苦雨,萧索难堪,较诸宦海风波,世途机穽,则如生忉利天矣。
寂历空山,都忘甲子,与鬼相隔者,不知几年,与人相隔者,更不知几年。
自喜解脱万缘冥心造化,不意又通人迹,明朝当即移居。
武陵渔人,勿再访桃花源也。
语讫,不复酬对,问其姓名,亦不答。
宋携有笔砚,因濡墨大书鬼隐两字于洞口而归。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六-滦阳消夏录六(1)-译文
乌什回部即将叛乱时,城西有一座高丘,据说是他们始祖的墓地。
每天傍晚,都会看到一个巨人站在墓上,脸宽超过一尺,抬头向东,好像在期待什么。
叛乱被平定后,巨人就不再出现了。
有人说这是预知劫难将至,等待收回子孙的灵魂。
有人说巨人向东望是提醒子孙,有军队从东方来,要早做准备。
还有人说回部是西域向东的,面向内地,提醒子孙不可背叛。
这些说法都无从考证。
但巨人无疑是乌什即将灭亡的妖孽。
宏恩寺的僧人明心说,上天竺有一位老僧,曾经进入冥界,看到狰狞的鬼卒驱赶数千人来到一座大公廨外,所有人都被剥去衣服反绑着,有一个官员面南而坐,吏员拿着名册点名,一一挑选精壮和瘦弱,像屠夫挑选羊猪一样,老僧感到非常奇怪,看到一个吏员离官员稍远,是以前的施主,于是合掌询问,这些人是谁?
吏员说:这些是天魔众,都以人为食,如来用大法力降伏魔王,使其皈依五戒,但部族聚众,叛服无常。
都说自古以来,魔众吃人,就像人吃谷物一样,佛能断人吃谷物,我就不吃人,如此争吵,连魔王也无法控制。
佛因为孽海洪波,沉沦不返,无间地狱已经无法容纳,于是下令阎罗,想把这些地狱囚徒转移,供天魔众食用,天魔众吃饱了,就可以避免荼毒生灵。
十王共同商议,认为民命所关,没有比守令更重要的,造福最容易,造祸也最深,只是种种冤孽,大多不是自己造成的,冥司的业镜,罪有应得。
其中对百姓危害最大的,一是吏员,二是差役,三是官员的亲属,四是官员的仆隶。
这四种人没有官员的责任,却有官员的权力,官员或许还顾及考核,他们则只知牟利,依附权势,作威作福。
足以让人敲骨吸髓,吞声泣血,四大洲内,只有这四种恶业最多,所以清理地狱,供他们下锅,用白皙的、柔脆的、肥美的,供魔王食用。
用粗壮的供众魔食用。
所以先进行区分,然后发遣,其中罪业稍轻的,一经切割烹煮,就化为乌有。
罪业重的,抛下残骨,吹以业风,恢复原形,再供刀俎,从两三次到千百次不等,罪业最重的,甚至一天化形数次,割剔燔炙无休无止,老僧合掌说:真不如削发出家,可以免除这种忧虑。
吏员说:不然。他们的权力可以害人,也可以救人。
灵山会上原本就有宰官,即使是这四种人,也未尝没有逍遥莲界的。
说完,老僧忽然想起有个侄子在县令署中,急忙写信催促他回来,劝他改行。
这件事是老僧告诉侄子的,明心在寺里听说了。
虽然这些话颇为荒诞,像是寓言,但神道设教,让人知道畏惧,也是警世的苦心,不能以妄语戒来责备。
沧州的盲人刘君瑞,曾经带着弦乐器来我家,说他有个朋友姓林,一天傍晚,有人上门来叫他,说:某官的船停在河边,听说你擅长弹词,邀请你去试试,会有丰厚赏赐,于是急忙抱起琵琶,牵着竹杖带他去了,大约走了四五里,到了船边,寒暄完毕,听到主人指挥说:船里太热,坐在岸上演奏吧,我靠在窗边听就可以了。
林某贪图赏赐,竭力弹唱,大约快到三更,手指疼痛,喉咙干渴,想喝水却得不到。
侧耳一听,周围男女混杂,笑语喧哗,感觉不像官宦人家,也不像在水边,于是停下琴弦想离开。
众人大怒说:你这个瞎贼,竟敢不听使唤,众人一起殴打,痛得无法忍受。
于是哀求再弹。
过了很久,听到人声渐渐散去,还不敢休息。
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说:林先生,为什么天还没亮,就坐在乱坟间演奏,想趁树下凉快吗?
林某猛然惊醒,原来是邻居早起贩货经过这里,知道是被鬼捉弄,狼狈地回去了。
林某素来多心计,外号叫林鬼,听到的人都笑着说:今天鬼遇到鬼了。
先父姚安公说:村里有个叫白以忠的人,偶然买到一本役鬼符咒的书,想借此施展搬运法,或许可以谋生,于是按照书中的方法准备法器,月明之夜,穿上道士装,到坟地里试验。
坐在案前对着书念咒,果然听到四面啾啾声,突然一阵狂风,把书卷到草丛中,一个鬼跳出来抢走了书,众鬼哗然出现,说:你仗着符咒拘遣我们,现在符咒丢了,我们不怕你了。
于是聚众殴打,白以忠踉跄逃跑,背后瓦砾如雨,勉强逃回家,当晚疟疾发作,卧床一个多月,怀疑也是鬼在作祟,一天向姚安公诉苦,既惭愧又愤怒。
姚安公说:幸好,你的法术没成功,不过成了个笑柄。
如果不幸成功了,谁知道会不会因此招来祸患,这是你的福气。
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从侄虞惇住的房子,原本是村南的旧菜园,还没盖房子时,四面没有人家,一天晚上,浇菜园的田大,睡在井边的小屋里,听到墙外争吵声,以为是村里人,隔着墙问:你们是谁,深更半夜来打扰我,其中一个喊道:有件事请大哥评理,不知哪里来的野鬼闯进我家,调戏我老婆,天下有这种道理吗?
另一个喊道:我带着钱去闻家庙,这女人对我嬉笑,邀请我进屋,这人突然闯进来抢我的钱,天下又有这种道理吗?
田大知道是鬼,吓得不敢出声。
两个鬼一起说:这里解决不了,我们去土地庙告状吧,吵吵嚷嚷地向东北去了。
田大第二天到土地庙,问庙祝,却什么也没听到。
大家都怀疑田大胡说。
临清的李名儒说:这没什么奇怪的,大概是那女人调解了。
大家听了都笑了。
乾隆己未年,我和东光的李云举、霍养仲一起在生云精舍读书,一天晚上,偶然讨论鬼神,云举认为有,养仲认为无,正在辩论时,云举的仆人突然说:世上确实有奇事,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连我也不会相信。
我曾经经过城隍庙前的乱坟堆,不小心踩破了一口棺材。
晚上梦见城隍把我抓去,说有人告我毁了他的房子,我知道是踩破棺材的事,辩解说:你的房子不该挡在路上,不是我侵犯你,鬼又辩解说:路是从我房子上过的,不是我房子故意挡路。
城隍微笑着对我说:人人都走这条路,不能怪你,但人人都踩不破,为什么你踩破了,也不能完全放过你,得用冥钱赔偿。
然后又说:鬼不能自己修棺材,你盖上一块木板,再堆点土就行了。
第二天我按照神的指示做了,还烧了冥钱,有旋风把灰卷走了。
一天晚上我又经过那里,听到有人叫我坐下,我知道是那个鬼,赶紧跑回家,那鬼大笑,声音像枭鸟一样,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毛骨悚然。
养仲对云举说:你的仆人帮你,我一张嘴说不过两张嘴了,但我还是不能把别人看到的当成我看到的。
云举说:如果让你审案,你是要亲眼看到才信呢,还是听众人作证呢?
事事亲眼看到,不可能。
听众人作证,不就是把别人看到的当成你看到的吗?
你怎么处理呢,两人相视一笑,结束了辩论。
莆田的林教授清标说,郑成功占据台湾时,有个广东的异僧渡海而来,武功绝伦,袒
他端坐着,用刀砍他,就像砍在铁石上一样。
他还精通壬遁和风角之术,与他讨论兵法,也条理清晰,郑成功正招揽豪杰,对他非常尊敬。
时间稍长,他逐渐变得傲慢,郑成功无法忍受,并且怀疑他是间谍,想杀他但又怕做不到。
他的大将刘国轩说:一定要除掉他,这事交给我。
于是刘国轩去拜访僧人,突然问道:师父是佛门中人,但不知遇到摩登伽女,是否还会被迷惑?
僧人说:参寥和尚,心早已像沾了泥的柳絮一样不动了。
刘国轩开玩笑说:我想用刘王的大体双来验证一下师父的道力。让大家更加相信,可以吗?
于是选了十多个美貌善淫的娈童和倡女,铺好床褥,让他们在僧人身边肆意调情,柔情蜜意,极尽妖媚之能事,僧人谈笑自若,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过了很久,僧人忽然闭上眼睛不看,刘国轩拔剑一挥,僧人的头已经掉了下来。
刘国轩说:这种法术并非有鬼神相助,只是练气自固罢了。心定则气聚,心一动则气散。
这僧人最初心不动,所以敢看,到闭目不视时,知道他已经心动而强行克制,所以刀一下来就无法抵御了。
他的分析很精妙,但不知这些恶少为何能想到这些。
他在海上纵横十余年,看来也不是偶然的。
朱公晦庵曾与五公山人在城南散步,坐在树下谈论《易经》。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说:两位所讨论的是术家的《易经》,不是儒家的《易经》。
他们奇怪这人从哪里来,那人说:我已经先坐在这里,两位没看见罢了。
问他姓名,他说:江南崔寅。
今天住在城外旅舍,天还没黑,偶然出来散心闲逛,山人喜欢他的文雅,于是与他促膝长谈术家和儒家的学说,崔寅说:圣人作《易经》,是讲人事的,不是讲天道的。
是为众人讲的,不是为圣人讲的。
圣人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本来就没有疑惑,何必占卜?
只是众人对事情看不清楚,常常犹豫不决,所以圣人用阴阳的消长,来指示人事的进退,让人知道趋吉避凶罢了。
这是儒家的本意。
万物万事,不外乎阴阳,后人推而广之,各自阐明一个道理。
杨简和王宗传,阐发心学,这是禅家的《易经》,源于王弼;陈抟和邵康节,这是道家的《易经》,源于魏伯阳;术家的《易经》,衍生于管郭,源于焦京,就是两位所说的这些。
《易经》的道理广大,无所不包,见仁见智,道理原本是一致的,后人忘记了它的本源,反而把旁门左道当作正宗,这是圣人作《易经》,只为少数聪明人而设,不是为千万世垂教的书籍,也不是千万人共通的道理。
经是常道,讲的是常理;经是路径,讲的是人所共行的道路。
既然是六经之首,却把它的学说弄得神秘莫测,让人无法理解吗?
两人喜欢他的言辞,一直谈到月亮升起还未结束,问他行踪,多是世外之语,两人道谢说:先生是儒者还是隐士?
崔寅微笑道:如果是隐士,正忙着韬光养晦,哪有时间出名?
如果是儒者,正忙着反省克己,哪有时间讲学?
世上所谓的儒者和隐士,都是些纠缠不清的人,我正是厌恶这些才逃避的,先生别说了,别污了我的耳朵!
他长啸一声,树叶纷飞,人已不见,这才知道所见并非凡人。
南皮的许南金先生,胆量最大,在寺庙里读书,与一位朋友同床,半夜,看见北墙上有两团火光。
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张人脸从墙中露出来,大如簸箕,两团火光是他的眼睛。
朋友吓得发抖,几乎要死,先生披衣慢慢起来说:正想读书,蜡烛快烧完了,你来得正好。
于是拿了一本书背对着他坐下,朗声诵读,没读几页,目光渐渐消失,拍墙叫他,也不出来了。
又一天晚上上厕所,一个小童拿着蜡烛跟随,这张脸突然从地上冒出来,对着他笑,小童吓得扔下蜡烛倒在地上,先生捡起蜡烛放在怪物的头顶,说:蜡烛正没地方放,你来得正好,怪物仰头不动,先生说:你哪里不能去,偏偏来这里,海上有逐臭的人,你就是其中之一吧?
不能辜负你的好意,就用脏纸塞进他的嘴里,怪物大吐,狂吼几声,灭了蜡烛消失了。
从此再也没见过,先生曾说:鬼魅确实存在,也偶尔能见到,只要检点生平,没有不能面对鬼魅的事,心自然就不会动摇了。
戴东原说明朝末年有个姓宋的人,寻找墓地,到了歙县的深山中,天快黑了,风雨欲来,看见崖下有个洞,进去暂时躲避,听到洞里有人说:这里有鬼,你别进来。
宋某问:你为什么要进来?那人说:我就是鬼。宋某请求见一面,鬼说:与你相见,阴阳气会相冲,你一定会感到寒热不适,不如你点起火来自卫,我们隔着距离谈话吧。
宋某问:你肯定有墓地,为什么住在这里?鬼说:我在神宗时做县令,厌恶官场上的争权夺利,于是弃官归田,死后向阎罗王请求,不要轮回人世,于是用下辈子的禄位,改注为阴官。
没想到在阴间,争权夺利也是如此。
于是又弃官回到墓地,墓地周围群鬼往来,吵闹不堪,不得已躲到这里。
虽然凄风苦雨,孤独难耐,但比起官场的风波,世途的险恶,简直像生活在忉利天一样。
寂静的空山,忘记了时间,与鬼相隔不知多少年,与人相隔更不知多少年。
我自喜解脱了所有尘缘,心与造化相通,没想到又遇到了人迹,明天就搬走。
武陵的渔人,不要再访桃花源了。
说完,不再回应,问他姓名,也不回答。
宋某带着笔砚,于是蘸墨在洞口写下“鬼隐”两个大字,然后回去了。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六-滦阳消夏录六(1)-注解
乌什回部:乌什回部是清代新疆地区的一个回部(即维吾尔族部落),位于今新疆乌什县一带。回部在清代主要指信仰伊斯兰教的维吾尔族部落。
高阜:高阜指高起的土丘或小山,常用于形容地势较高的地方。
劫运:劫运是佛教术语,指劫难或灾难的命运。在佛教中,劫是时间单位,劫运则指在劫难逃的命运。
妖孽:妖孽指不祥的征兆或邪恶的事物,常用于形容灾祸或反常现象。
宏恩寺:宏恩寺是清代的一座佛教寺庙,具体位置不详,可能是当时较为著名的寺庙之一。
冥:冥指阴间或冥界,是佛教和道教中描述人死后灵魂所去的地方。
阎罗:阎罗是佛教和道教中的地狱之主,掌管阴间审判和惩罚亡魂。
泥犁:泥犁是佛教术语,指地狱,尤指恶业深重者所堕入的地狱。
业镜:业镜是佛教术语,指阴间用来照见亡魂生前善恶行为的镜子,用于审判亡魂的罪业。
四大洲:四大洲是佛教世界观中的四大部洲,分别是东胜神洲、南赡部洲、西牛贺洲和北俱芦洲,代表佛教宇宙观中的四大区域。
灵山会上:灵山会上指佛教中的灵山法会,传说中佛陀在灵山讲经说法的场景。
沧州瞽者:沧州瞽者指来自沧州的盲人,瞽者即盲人。
弦索:弦索指弦乐器,如琵琶、二胡等,常用于弹唱或伴奏。
役鬼符咒:役鬼符咒是道教中的一种符咒,用于驱使鬼魂或控制灵异力量。
城隍:城隍是道教和民间信仰中的城市守护神,掌管阴间事务,保护城市安宁。
冥镪:冥镪是阴间使用的钱币,通常用于祭祀或超度亡魂。
斫以刃:用刀砍击,形容攻击的力度和方式。
壬遁风角:古代占卜术的一种,壬遁指六壬遁甲,风角指观察风向以占卜吉凶。
摩登伽:佛教中的一种考验,指面对诱惑时的定力。
参寥和尚:佛教中的高僧,此处指修行深厚的僧人。
刘王大体双:指刘国轩和王大体,两人均为郑成功的将领。
椎埋恶少:指行为不端的年轻人,此处指刘国轩。
纵横鲸窟:比喻在复杂的环境中游刃有余,此处指刘国轩的军事才能。
易:《易经》,中国古代的经典著作,涉及哲学、占卜等多个领域。
杨简王宗传:指杨简和王宗传,两人均为宋代易学家。
陈抟邵康节:指陈抟和邵康节,两人均为宋代道家易学家。
管郭:指管仲和郭璞,两人均为古代著名的术数家。
焦京:指焦延寿和京房,两人均为汉代著名的易学家。
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经典。
鬼隐:指鬼魂隐居,此处指宋某在洞中遇到的鬼魂。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六-滦阳消夏录六(1)-评注
这段文本通过多个故事片段,展现了清代社会对鬼神、命运、因果报应等主题的深刻思考。文本中的故事大多带有浓厚的民间传说色彩,反映了当时人们对超自然现象的敬畏与好奇。
首先,乌什回部的故事通过描述巨人出现在始祖墓上的奇异现象,揭示了人们对祖先崇拜与命运预兆的信仰。巨人东望的细节被赋予了多重解释,既有对劫运的预示,也有对子孙命运的警示,体现了人们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与敬畏。
其次,宏恩寺僧明心的故事通过描述阴间的审判场景,揭示了佛教因果报应的思想。故事中,鬼卒驱赶亡魂、官吏审判罪业的场景,象征着善恶有报的宗教观念。特别是对吏、役、官亲属、官仆隶四种人的批判,反映了清代社会对官僚腐败与权力滥用的深刻反思。
再次,沧州瞽者刘君瑞的故事通过盲人林姓被鬼戏弄的经历,展现了民间对鬼神的敬畏与恐惧。林姓在乱冢间弹唱的经历,既是对鬼神的戏谑,也是对人性贪婪的讽刺。故事中的荒诞情节,反映了人们对鬼神世界的想象与恐惧。
最后,白以忠役鬼符咒的故事通过描述符咒失效、鬼魂反噬的情节,揭示了人们对超自然力量的敬畏与无奈。白以忠的失败不仅是对其贪心的惩罚,也是对人们试图操控鬼神力量的警示。
整体而言,这些故事通过荒诞离奇的情节,反映了清代社会对鬼神、命运、因果报应等主题的深刻思考。文本中的每一个故事都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和民间传说气息,既是对超自然现象的想象,也是对人性善恶的深刻反思。通过这些故事,作者不仅传达了宗教与道德的观念,也展现了清代社会的文化心理与信仰体系。
这段古文通过多个故事展现了古代中国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首先,文中描述了郑成功与刘国轩之间的权力斗争,刘国轩通过巧妙的策略和对话,最终成功除掉了郑成功怀疑的间谍。这一情节不仅展示了刘国轩的智慧和胆识,也反映了当时政治斗争的残酷性。
其次,文中通过朱公晦庵与崔寅的对话,深入探讨了《易经》的不同解读方式。崔寅指出,《易经》的本旨是指导人事,而非单纯的天道占卜。这一观点强调了《易经》的实用性和哲学深度,同时也揭示了后世对《易经》的误解和滥用。崔寅的言论不仅展示了他对《易经》的深刻理解,也反映了当时学者对经典的多元解读和批判精神。
最后,文中通过许南金和宋某的经历,描绘了人与鬼魂的互动。许南金在面对鬼魂时的镇定自若,体现了他内心的坚定和无畏;而宋某在洞中遇到的鬼魂,则通过对话揭示了阴间世界的复杂和人性的弱点。这些故事不仅富有神秘色彩,也蕴含了深刻的人生哲理,反映了古人对生死、命运和道德的思考。
总体而言,这段古文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深刻的哲学探讨,展现了古代中国社会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它不仅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也为研究古代中国的文化、宗教和哲学提供了宝贵的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