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纪昀(1724年—1805年),字晓岚,清代文学家、学者,曾任《四库全书》总纂官。他以博学多才著称,是清代文坛的重要人物。
年代:成书于清代乾隆至嘉庆年间(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
内容简要:《阅微草堂笔记》是一部志怪小说集,共24卷。书中收录了大量神怪、奇闻、异事,内容涉及民间传说、官场轶事、因果报应等。纪昀以简洁生动的笔触,借鬼神之事讽喻社会现实,既有趣味性又富含哲理,是清代笔记小说的代表作之一。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二-滦阳续录四(3)-原文
门人王廷绍言,忻州有以贫鬻妇者,去几二载,忽自归。
云初彼买时,引至一人家,旋有一道士至,携之入山,意甚疑惧,然业已卖与,无如何。
道士令闭目,即闻两耳风飕飕,俄令开目,已在一高峰上,室庐华洁,有妇女二十余人,共来问讯。
云此是仙府,无苦也。
因问到此何事,曰:更番侍祖师寝耳。
此间金银如山积,珠翠锦绣,嘉肴珍果,皆役使鬼神,随呼立至,服食日用,皆比拟王侯。
惟每月一回小痛楚,亦不害耳。
因指曰:此处仓库,此处庖厨,此我辈居处,此祖师居处。
指最高处两室曰:此祖师拜月拜斗处,此祖师炼银处。
亦有给使之人,然无一男子也。
自是每白昼则呼入荐枕席,至夜则祖师升坛礼拜,始各归寝。
惟月信落红后,则净褫内外衣,以红绒为巨绠,缚大木上,手足不能丝毫动,并以绵丸窒口,喑不能声,祖师持金管如箸,寻视脉穴,刺入两臂两股肉内,吮吸其血,颇为酷毒。
吮吸后,以药末糁创孔,即不觉痛,顷刻结痂。
次日痂落如初矣。
其地极高,俯视云雨皆在下,忽一日狂飚陡起,黑云如墨压山顶,雷电激射,势极可怖,祖师惶遽, 呼二十余女,并裸露环抱其身如肉屏风,火光入室者数次,皆一掣即返,俄一龙爪大如箕,于人丛中攫祖师去,霹雳一声,山谷震动,天地晦冥,觉昏瞀如睡,梦稍醒则已卧道旁。
询问居人,知去家仅数百里,乃以臂钏易敝衣遮体,乞食得归也。
忻州人尚有及见此妇者,面色枯槁,不久患瘵而卒。
盖精血为道士采尽矣。
据其所言,盖即烧金御女之士,其术灵幻如是,尚不免于天诛。
况不得其传,徒受妄人之蛊惑,而冀得神仙,不亦傎哉。
江 南吴孝廉,朱石君之门生也,美才夭逝,其妇誓以身殉,而屡缢不能死,忽灯下孝廉形见曰:易彩服则死矣。
从其言果绝。
孝廉乡人录其事,徵诗,作者甚众,余亦为题二律,而石君为作墓志,于孝廉之坎坷,烈妇之慷慨,皆深致悼惜,而此事一字不及。
或疑其乡人之粉饰,余曰:非也,文章流别,各有体裁。
郭璞注山海经穆天子传,于西王母事,铺叙綦详;其注尔雅释地,于西至西王母句,不过曰西方昏荒之国而已,不更益一语也。
盖注经之体裁当如是耳。
金石之文,与史传相表里,不可与稗官杂记比,亦不可与词赋比。
石君博极群书,深知著作之流别,其不著此事于墓志,古文法也,岂以其伪而削之哉。
余老多遗忘,记孝廉名承绂,烈妇之姓氏,竟不能忆,姑存其略于此。
俟扈跸回銮,当更求其事状详著之焉。
老仆施祥,尝乘马夜行至张白,四野空旷,黑暗中有数人掷沙泥,马惊嘶不进,祥知是鬼,叱之曰:我不至尔墟墓间,何为犯我?
群鬼揶揄曰:自作剧耳,谁与尔论理。
祥怒曰:既不论理,是寻斗也。
即下马,以鞭横击之,喧哄良久,力且不敌,马又跳踉掣其肘,意方窘急,忽遥见一鬼狂奔来,厉声呼曰:此吾好友,尔等毋造次。
群鬼遂散,祥上马驰归,亦不及问其为谁。
次日,携酒于昨处奠之,祈示灵响,寂然不应矣。
祥之所友,不过厮养屠沽耳,而九泉之下,故人之情乃如是。
门人吴钟侨尝作如愿小传,寓言滑稽,以文为戏也。
后作蜀中一令,值金川之役,以监运火药殁于路,诗文皆散佚,惟此篇偶得于故纸中,附录于此。
其词曰:如愿者,水府之女神,昔彭泽清洪君以赠庐陵欧明者是也,以事事能给人之求,故有是名。
水府在在皆有之,其遇与不遇,则系人之禄命耳。
有四人同访道,涉历江 海,遇龙神召之曰:鉴汝等精进,今各赐如愿一。
即有四女子随行,其一人求无不获,意极适,不数月病且死,女子曰:今世之所享,皆前生之所积,君夙生所积,今数月销尽矣。
请归报命,是人果不起;又一人求无不获,意犹未已,至冬月求鲜荔巨如瓜者,女子曰:溪壑可盈,是不可餍,非神道所能给,亦辞去;又一人所求,有获有不获,以咎女子,女子曰:神道之力亦有差等,吾有能致不能致也,然日中必昃,月盈必亏,有所不足,正君之福,不见彼先逝者乎?
是人惕然,女子遂随之不去;又一人虽得如愿,未尝有求,如愿时为自致之,亦蹙然不自安,女子曰:君道高矣,君福厚矣,天地鉴之,鬼神佑之,无求之获,十倍有求,可无待乎我,我惟陰左右之而已矣。
他日相遇,各道其事,或喜或怅,曰:惜哉,逝者之不闻也。
此钟侨弄笔。
狡狯之文,偶一为之,以资惩劝,亦无所不可。
如累牍连篇,动成卷帙,则非著书之体矣。
郭石洲言,河南一巨室,宦成归里,年六十余矣,强健如少壮,恒蓄幼妾三四人。
至二十岁,则治奁具而嫁之。
皆宛然完璧,娶者多陰颂其德,人亦多乐以女鬻之。
然在其家时,枕衾狎昵与常人同,或以为但取红铅供药饵,或以为徒悦耳目,实老不能男,莫知其审也。
后其家婢媪私泄之,实使女而男婬耳。
有老友密叩虚实,殊不自讳,曰:吾血气尚盛,不能绝嗜欲,御女犹可以生子,实惧为身后累;欲渔男色,又惧艾碽之事,为子孙羞。
是以出此间道也。
此事奇创,古所未闻。
夫闺房之内,何所不有,床 第事可勿深论,惟岁岁转易,使良家女得再嫁名,似于人有损,而不稽其婚期,不损其贞体,又似于人有恩。
此种公案,竟无以断其是非。
戈芥舟前辈曰:是不难断。
直恃其多财,法外纵婬耳。
昔窦二东之行劫,必留其
御寒之衣衾,还乡之资斧,自以为德,此老之有恩亦若是而已矣。
里有一士者,矫捷多力,兼习技击超距之术,两三丈之高,可翩然上,两三丈之阔,可翩然越也。
余幼时犹及见之,尝求睹其技,使余立一过厅中,余面向前门,则立前门外,面相对,余转面后门,则立后门外面相对,如是者七八度。
盖一跃即飞,过屋脊耳。
后过杜林镇,遇一友,邀饮桥畔酒肆中,酒酣,共立河岸,友曰:能越此乎?一士应声耸身过,友招使还,应声又至。
足甫及岸,不虞岸已将圮,近水陡立处开裂有纹,一士未见误踏其上,岸崩二尺许,遂随之坠河,顺流而去。
素不习水,但从波心踊起数尺,能直上而不能旁近岸,仍坠水中,如是数四,力尽竟溺焉。
盖天下之患,莫大于有所恃。
恃财者终以财败,恃势者终以势败,恃智者终以智败,恃力者终以力败。
有所恃,则敢于蹈险故也。
田侯松岩于滦陽买一劳山杖,自题诗曰:月夕花晨伴我行,路当坦处亦防倾,敢因恃尔心无虑,便向崎岖步不平。
斯真阅历之言,可贵而佩者矣。
沧洲憩水井,有老尼曰慧师父,不知其为号,亦不知是此慧字否,但相沿呼之云尔。
余幼时,尝见其出入外祖张公家,戒律谨严,并糖不食。
曰:糖亦猪脂所点成也。
不衣裘,曰:寝皮与食肉同也。
不衣绸绢,曰:一尺之帛,千蚕之命也。
供佛面筋,必自制,曰:市中皆以足踏也。
焚香必敲石取火,曰:灶火不洁也。
清斋一食,取足自给,不营营募化。
外祖家一仆妇,以一布为施,尼熟视识之,曰:布施须用己财,方为功德。
宅中为失此布,笞小婢数人,佛岂受如此物耶?
妇以情告,曰:初谓布有数十疋,未必一一细检,故偶取其一,不料累人受捶楚,日相诅咒,心实不安,故布施求忏罪耳。
尼掷还之曰:然则何不密送原处,人亦得白,汝亦自安耶?
后妇死数年,其弟子乃泄其事,故人得知之。
乾隆甲戌乙亥间,年已七八十矣,忽过余家,云将诣潭柘寺礼佛,为小尼受戒。
余偶话前事,摇首曰:实无此事,小妖尼饶舌耳。
相与叹其忠厚。
临行,索余题佛殿一额,余属赵春涧代书。
合掌曰:谁书即乞题谁名,佛前勿作诳语,为易赵名,乃持去,后不再来。
近问沧洲人,无识之者矣。
又景城天齐庙一僧,住持果成之第三弟子,士人敬之,无不称曰三师父,遂佚其名,果成弟子颇不肖,多散而托钵四方,惟此僧不坠宗风,无大刹知客市井气,亦无法座禅师骄贵气,戒律精苦,虽千里亦打包徒步,从不乘车马。
先兄晴湖,尝遇之中途,苦邀同车,终不肯也。
官吏至庙,待之礼无加。
田夫野老至庙,待之礼不减。
多布施,少布施,无布施,待之礼如一。
禅诵之余,惟端坐一室,入其庙如无人者,其行事如是焉而已。
然里之男妇,无不曰:三师父道行清高。
及问其道行安在,清高安在,则茫然不能应。
其所以感动人心,正不知何故矣。
尝以问姚安公,公曰:据尔所见,有不清不高处耶?无不清不高,即清高矣。
尔必欲锡飞杯渡为善知识耶?
此一尼一僧,亦彼法中之独行者矣。
三师父涅盘不久,其名当有人知。
俟见乡试诸孙辈,使归而询之庙中。
九州之大,奸盗事无地无之,亦无日无之,均不为异也。
至盗而稍别于盗,究不能不谓之盗,奸而稍别于奸,究不能不谓之奸,斯为异矣。
盗而人许遂其盗,奸而人许遂其奸,斯更异矣。
乃又相触立发,相牵立息,发如鼎沸,息如电掣,不尤异之异乎?
舅氏安公五章言,有中年失偶者,已有子矣,复买一有夫之妇,幸控制有术,犹可相安。
既而是人死,平日私蓄,悉在此妇手,其子微闻而索之,事无佐证,妇弗承也。
后侦知其藏贮处,乃夜中穴壁入室,方开箧携出,妇觉,大号有贼,家众惊起,各持械入,其子仓皇从穴出,迎击之立踣,即从穴入搜余盗,闻床下喘息有声,群呼尚有一贼,共曳出絷缚,比灯至审视,则破额昏仆者其子,床下乃其故夫也。
其子醒后,与妇各执一词,子云子取父财不为盗,妇云妻归前夫不为奸,子云前夫可再合而不可私会,妇云父财可索取而不可穿窬。
互相诟谇,势不相下。
次日,族党密议,谓涉讼两败,徒玷门风,乃陰为调停,使尽留金与其子,而听妇自归故夫,其难乃平。
然已鼓钟于宫,声闻于外矣。
先叔仪南公曰:此事巧于相值,天也;所以致有此事,则人也。
不纳此有夫之妇,子何由而盗,妇何由而奸哉。
彼所恃者,力能驾驭耳。
不知能驾驭于生前,不能驾驭于身后也。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二-滦阳续录四(3)-译文
门人王廷绍说,忻州有个因为贫穷而卖妻的人,妻子离开将近两年后,突然自己回来了。
她说当初被买走时,被带到一户人家,不久就有一个道士来,带她进了山,她心里非常害怕,但既然已经被卖了,也无可奈何。
道士让她闭上眼睛,她立刻听到耳边风声呼啸,过了一会儿让她睁开眼睛,已经在一座高峰上,房屋华丽整洁,有二十多个妇女,一起过来问候她。
她们说这里是仙府,不用担心。
她问来这里做什么,她们说:轮流侍奉祖师睡觉。
这里的金银堆积如山,珠宝锦绣,美食珍果,都是驱使鬼神,随叫随到,衣食住行,都像王侯一样。
只是每个月有一次小小的痛苦,但也不碍事。
她们指着说:这里是仓库,这里是厨房,这是我们住的地方,这是祖师住的地方。
指着最高处的两间屋子说:这是祖师拜月拜斗的地方,这是祖师炼银的地方。
也有服侍的人,但没有一个男子。
从此以后,每天白天她被叫去侍寝,到了晚上祖师升坛礼拜,大家才各自回去睡觉。
只是月经来潮后,她会被脱光衣服,用红绒绳绑在大木头上,手脚不能动弹,嘴里塞上棉球,不能出声,祖师拿着金管像筷子一样,寻找脉穴,刺入她的两臂两腿肉内,吮吸她的血,非常残酷。
吮吸完后,用药末撒在伤口上,立刻就不觉得痛了,很快结痂。
第二天痂脱落,恢复如初。
那地方非常高,俯视云雨都在下面,有一天突然狂风大作,黑云像墨一样压在山顶,雷电交加,非常可怕,祖师惊慌失措,叫来二十多个女子,赤裸着围在他身边像肉屏风一样,火光几次冲进屋子,都被挡了回去,突然一只像簸箕一样大的龙爪,从人群中抓走了祖师,一声霹雳,山谷震动,天地昏暗,她感觉昏昏沉沉像睡着了一样,稍微醒来时已经躺在路边。
她询问当地人,知道离家只有几百里,就用臂钏换了破衣服遮体,乞讨着回到了家。
忻州还有人见过这个妇人,她面色枯槁,不久就得了痨病去世了。
原来她的精血被道士采尽了。
根据她所说,那个道士就是烧金御女的人,他的法术如此灵幻,还是免不了天诛。
何况那些没有得到真传,只是被妄人蛊惑,妄想成仙的人,不也是愚蠢吗?
江南的吴孝廉,是朱石君的学生,才华横溢却早逝,他的妻子发誓要殉情,但多次上吊都没死成,忽然在灯下看到吴孝廉的形影说:换上彩服就能死了。
她照做后果然死了。
吴孝廉的乡人记录下这件事,征集诗歌,很多人写了诗,我也写了两首律诗,而朱石君为他写了墓志,对吴孝廉的坎坷和烈妇的慷慨都深表惋惜,但这件事一字未提。
有人怀疑是乡人粉饰,我说:不是的,文章流派,各有体裁。
郭璞注《山海经》和《穆天子传》,对西王母的事,叙述得非常详细;但他注《尔雅·释地》,对“西至西王母”一句,只说“西方昏荒之国”而已,不再多说一句。
因为注经的体裁应该如此。
金石之文,与史传相表里,不能与稗官杂记相比,也不能与词赋相比。
朱石君博览群书,深知著作的流派,他不把这件事写进墓志,是古文法的要求,难道是因为这件事是假的而删掉的吗?
我老了记性不好,记得吴孝廉名叫承绂,烈妇的姓氏却想不起来了,暂且把大概记在这里。
等扈跸回銮时,再详细查考这件事。
老仆施祥,曾经骑马夜行到张白,四野空旷,黑暗中有人向他扔沙泥,马受惊嘶鸣不肯前进,施祥知道是鬼,呵斥道:我没有到你们的墓地,为什么要冒犯我?
群鬼嘲笑说: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谁跟你讲道理。
施祥怒道:既然不讲道理,那就是要打架了。
他立刻下马,用鞭子横扫过去,喧闹了很久,力气渐渐不支,马又跳起来扯他的胳膊,正在危急时刻,忽然远远看到一个鬼狂奔而来,厉声喊道:这是我的好朋友,你们不要乱来。
群鬼于是散去,施祥上马疾驰回家,也没来得及问那个鬼是谁。
第二天,他带着酒到昨天的地方祭奠,祈求显灵,但寂静无声,没有回应。
施祥的朋友,不过是些仆役屠夫之类的人,但在九泉之下,故人的情谊却如此深厚。
门人吴钟侨曾经写过一篇《如愿小传》,寓言滑稽,以文为戏。
后来他在蜀中做县令,正值金川之役,因监运火药死在路上,诗文都散失了,只有这篇偶然在旧纸堆中找到,附录在这里。
文中说:如愿是水府的女神,从前彭泽清洪君送给庐陵欧明的,因为事事能满足人的要求,所以叫这个名字。
水府到处都有,但能否遇到,就看人的福分了。
有四个人一起访道,跋山涉水,遇到龙神召见他们说:看你们精进,现在各赐你们一个如愿。
于是有四个女子跟随他们,其中一个人所求无不获得,非常满足,不到几个月就病得要死了,女子说:今世所享的,都是前生所积的,你前生所积的,这几个月已经用尽了。
请回去复命吧,这个人果然死了;另一个人所求无不获得,但还不满足,到了冬天还要求鲜荔枝大如瓜,女子说:欲望难填,这不是神道能满足的,也告辞离去;第三个人所求,有时得到有时得不到,责怪女子,女子说:神道的力量也有差别,我有能办到的也有办不到的,但日中必昃,月盈必亏,有所不足,正是你的福气,你没看到那个先死的人吗?
这个人警觉起来,女子于是继续跟随他;第四个人虽然得到了如愿,但从未有求,如愿时常主动满足他,他也感到不安,女子说:你的道行高了,福分厚了,天地鉴察,鬼神保佑,无求而获,比有求而获多十倍,不需要我了,我只是暗中帮助你而已。
后来他们相遇,各自讲述自己的经历,有的高兴有的惆怅,说:可惜啊,那个死去的人听不到了。
这是吴钟侨的戏笔。
狡狯的文章,偶尔写写,用来劝诫,也未尝不可。
但如果连篇累牍,动辄成卷,就不是著书的体例了。
郭石洲说,河南有一个大户人家,做官后回乡,已经六十多岁了,身体强健如少壮,常年养着三四个小妾。
到了二十岁,就准备嫁妆把她们嫁出去。
她们都还是完璧之身,娶她们的人大多暗中称赞他的德行,人们也乐意把女儿卖给他。
但在他家时,她们与常人一样同床共枕,有人以为他只是取红铅做药,有人以为他只是为了取悦耳目,实际上他已经老了不能行房,没人知道真相。
后来他家的婢女私下透露,实际上他是让女子与男子行淫。
有个老朋友私下问他实情,他毫不隐瞒,说:我血气尚盛,不能断绝欲望,与女子行房还能生子,但怕给身后留下麻烦;想与男子行淫,又怕像艾碽那样的事,给子孙丢脸。
所以想出这个办法。
这件事非常奇特,前所未闻。
闺房之内,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床笫之事不必深究,只是年年更换,让良家女子得到再嫁的名声,似乎对人有害,但不耽误她们的婚期,不损害她们的贞洁,又似乎对人有恩。
这种公案,实在难以判断是非。
戈芥舟前辈说:这并不难判断。
他不过是仗着有钱,法外纵淫罢了。
从前窦二东抢劫,一定会留下
御寒的衣服和被子,回乡的路费,自认为是有德行的,这位老人的恩惠也不过如此罢了。
村里有一个士人,矫健有力,还擅长技击和跳跃的技艺,两三丈高的地方,可以轻松跳上去,两三丈宽的地方,可以轻松跳过去。
我小时候还见过他,曾经请求看他表演技艺,让我站在一个过厅里,我面向前门,他就站在前门外,和我面对面,我转向后门,他就站在后门外和我面对面,这样重复了七八次。
原来他一跳就能飞过屋脊。
后来经过杜林镇,遇到一个朋友,邀请我在桥边的酒肆喝酒,酒酣时,我们一起站在河岸上,朋友说:你能跳过这条河吗?士人应声跳了过去,朋友招手让他回来,他又应声跳了回来。
脚刚碰到岸边,没想到岸边已经快要坍塌,靠近水边陡立的地方裂开了缝隙,士人没看见,误踩在上面,岸边崩塌了两尺多,他随之掉进河里,顺流而下。
他平时不熟悉水性,只能从波浪中跳起几尺高,能直上但不能靠近岸边,又掉进水里,这样重复了几次,力气耗尽,最终淹死了。
天下的祸患,没有比有所依赖更大的了。
依赖财富的人最终会因为财富而失败,依赖权势的人最终会因为权势而失败,依赖智慧的人最终会因为智慧而失败,依赖力量的人最终会因为力量而失败。
有所依赖,就敢于冒险。
田侯松岩在滦陽买了一根劳山杖,自己题诗说:月夜花晨伴我行,路当平坦处也要防备跌倒,怎敢因为依赖你而心中无忧,便走向崎岖不平的路。
这真是经验之谈,值得珍视和敬佩。
沧洲憩水井,有一位老尼姑叫慧师父,不知道她的法号,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慧”字,只是大家一直这么称呼她。
我小时候,曾经看到她出入外祖父张公家,戒律非常严格,连糖也不吃。
她说:糖也是用猪油做的。
不穿皮衣,她说:穿皮和吃肉是一样的。
不穿绸缎,她说:一尺的绸缎,是千条蚕的生命。
供佛的面筋,一定要自己做,她说:市场上的都是用脚踩的。
烧香一定要用石头敲火,她说:灶火不干净。
清斋一餐,只取足够自己吃的,不四处募化。
外祖父家有一个仆妇,用一块布施舍,老尼姑仔细看了看,说:布施要用自己的财物,才是功德。
家里丢了这块布,打了好几个小婢女,佛怎么会接受这样的东西呢?
仆妇把实情告诉她,说:起初以为布有几十匹,未必一一仔细检查,所以偶然拿了一块,没想到连累别人挨打,每天被人诅咒,心里实在不安,所以布施以求忏悔罪过。
老尼姑把布还给她,说:那你为什么不偷偷放回原处,别人也能清白,你自己也能安心呢?
后来仆妇死了几年,她的弟子才泄露了这件事,所以大家才知道。
乾隆甲戌乙亥年间,她已经七八十岁了,突然来到我家,说要去潭柘寺礼佛,为小尼姑受戒。
我偶然提到以前的事,她摇头说:根本没有这回事,是小妖尼姑多嘴。
我们一起感叹她的忠厚。
临走时,她让我为佛殿题一块匾额,我让赵春涧代笔。
她合掌说:谁写的就请题谁的名字,佛前不要说谎,于是换了赵春涧的名字,拿走了,后来再也没来过。
最近问沧洲的人,没人认识她了。
还有景城天齐庙的一个和尚,是住持果成的第三个弟子,士人们都很尊敬他,都叫他三师父,于是他的名字就失传了,果成的弟子大多不肖,四处托钵化缘,只有这个和尚没有败坏宗风,没有大寺庙知客的市井气,也没有法座禅师的骄贵气,戒律非常严格,即使千里之外也是背着包裹徒步行走,从不乘车马。
我哥哥晴湖,曾经在路上遇到他,苦苦邀请他同车,他始终不肯。
官吏到庙里,对他的礼节没有增加。
农夫野老到庙里,对他的礼节也没有减少。
多布施,少布施,不布施,对他的礼节都一样。
禅诵之余,只是端坐在一间屋子里,进他的庙就像没人一样,他的行事就是这样。
然而村里的男女,都说:三师父道行清高。
等到问他的道行在哪里,清高在哪里,却茫然不能回答。
他之所以感动人心,正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曾经问姚安公,他说:根据你所见,他有不清高的地方吗?没有不清高,就是清高了。
你一定要他像锡飞杯渡那样才是善知识吗?
这一尼一僧,也是他们法门中的独行者了。
三师父涅盘不久,他的名字应该有人知道。
等到见到乡试的孙子们,让他们回去问问庙里的人。
九州之大,奸盗之事无处不有,也无日不有,都不算稀奇。
至于盗贼却有些不同于盗贼,终究不能不称之为盗贼,奸淫却有些不同于奸淫,终究不能不称之为奸淫,这才算稀奇。
盗贼却被人允许去行盗,奸淫却被人允许去行奸,这就更稀奇了。
而且又互相触发,互相牵制,触发时像鼎沸,牵制时像电掣,这不是更稀奇中的稀奇吗?
舅舅安公五章说,有一个中年丧偶的人,已经有了儿子,又买了一个有夫之妇,幸好控制有术,还能相安无事。
后来这个人死了,平时的私蓄都在这个妇人手里,他的儿子稍微听说后去索要,事情没有证据,妇人不承认。
后来侦察到她藏钱的地方,于是夜里挖墙进入房间,刚打开箱子拿出钱,妇人发觉了,大喊有贼,家人惊起,各自拿着武器进来,他的儿子仓皇从墙洞逃出,迎头一击就倒下了,随即从墙洞进去搜查其他盗贼,听到床下有喘息声,大家喊还有一个贼,一起拖出来绑住,等到灯来了仔细一看,破头昏倒的是他的儿子,床下是他的前夫。
他的儿子醒来后,和妇人各执一词,儿子说儿子拿父亲的钱不算盗,妇人说妻子回到前夫不算奸,儿子说前夫可以再合但不能私会,妇人说父亲的钱可以索要但不能偷窃。
互相辱骂,势不两立。
第二天,族人秘密商议,认为打官司两败俱伤,只会玷污门风,于是暗中调停,让儿子留下所有的钱,让妇人自己回到前夫那里,这才平息了风波。
然而已经像钟鼓在宫中敲响,声音传到了外面。
先叔仪南公说:这件事巧在巧合,是天意;之所以有这件事,则是人为。
如果不接纳这个有夫之妇,儿子怎么会去偷,妇人怎么会去奸呢。
他们所依赖的,是生前能驾驭罢了。
却不知道生前能驾驭,死后却不能驾驭了。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二-滦阳续录四(3)-注解
忻州:中国古代地名,位于今山西省忻州市,历史上以农业和手工业闻名。
道士:道教的神职人员,通常居住在道观中,从事宗教活动和修炼。
仙府:道教中神仙居住的地方,常被描绘为美丽而神秘的地方。
祖师:在道教中,指创立某一教派或修炼方法的高人,弟子们尊称为祖师。
拜月拜斗:道教中的一种宗教仪式,拜月指对月亮的崇拜,拜斗则是对北斗星的崇拜。
炼银:道教中的一种修炼方法,通过炼化银来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
月信:指女性的月经。
瘵:古代指消耗性疾病,如肺结核等。
烧金御女:道教中的一种修炼方法,通过烧炼金属和与女性交合来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
天诛:指天谴或天罚,即因行为不端而受到上天的惩罚。
吴孝廉:指吴承绂,清代文人,朱石君的门生。
朱石君:清代文人,吴承绂的老师。
烈妇:指坚守贞节、忠于丈夫的女性。
郭璞:东晋时期的文学家、道教学者,以注释《山海经》和《穆天子传》闻名。
西王母: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女神,掌管长生不老药。
金石之文:指刻在金属或石头上的文字,常用于纪念或记录重要事件。
稗官杂记:指记载民间故事、奇闻异事的书籍。
词赋:古代文学体裁之一,以抒情和描写为主。
施祥:故事中的老仆,经历了一次与鬼魂的奇异遭遇。
如愿:水府的女神,传说能实现人们的愿望。
彭泽清洪君:传说中的水神,曾将如愿赠予庐陵的欧明。
欧明:传说中的庐陵人,因得到如愿而实现愿望。
郭石洲:故事中的人物,讲述了河南巨室的奇异行为。
戈芥舟:故事中的前辈,对河南巨室的行为进行了评价。
窦二东:故事中的人物,以其行为比喻河南巨室的行为。
衣衾:指御寒的衣物和被褥,古代常用来象征基本的生活保障。
资斧:古代指旅费或回乡的费用,这里指回乡的资本。
技击超距之术:指高超的武术技能,能够超越常人的距离和高度。
杜林镇:地名,具体位置不详,可能是作者所经历的一个地方。
滦陽:地名,今河北省滦县一带。
劳山杖:一种手杖,可能因其材质或制作工艺而得名。
潭柘寺:位于北京西山的著名佛教寺庙,历史悠久。
乾隆甲戌乙亥:指清朝乾隆年间的甲戌年和乙亥年,即1754年和1755年。
景城天齐庙:景城为地名,天齐庙为寺庙名,具体位置不详。
涅盘:佛教术语,指僧人去世。
锡飞杯渡:佛教传说中的神通,指僧人能够飞行和渡水。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二-滦阳续录四(3)-评注
这段古文包含了多个故事,每个故事都充满了神秘和奇幻的色彩,反映了中国古代社会对超自然现象的想象和信仰。
第一个故事讲述了一个贫穷的男子卖掉妻子后,妻子被道士带到仙府,经历了奇异的生活。这个故事揭示了道教修炼的神秘性和对长生不老的追求,同时也反映了古代社会对女性的物化和剥削。
第二个故事讲述了吴孝廉的烈妇在丈夫去世后誓死相随,最终在丈夫的指引下成功殉情。这个故事体现了古代社会对贞节和忠诚的高度重视,同时也揭示了女性在婚姻中的被动地位。
第三个故事讲述了老仆施祥在夜行时遇到鬼魂的经历,最终在一位鬼魂的帮助下脱险。这个故事反映了古代社会对鬼神的敬畏和信仰,同时也展示了人与鬼神之间的复杂关系。
第四个故事讲述了如愿女神的故事,通过四个人的不同遭遇,揭示了人们对欲望和满足的不同态度。这个故事寓意深刻,告诫人们要知足常乐,不要贪得无厌。
第五个故事讲述了河南巨室的奇异行为,通过其对待妾室的方式,揭示了古代社会对女性的剥削和物化。这个故事也反映了古代社会对性行为的复杂态度和道德观念的多样性。
总体而言,这些故事不仅展示了古代社会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还通过奇幻的情节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社会的多样性。这些故事在文学上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同时也为我们了解古代社会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本文通过多个故事,展现了人性的复杂和社会的多样性。首先,通过一位技艺高超的士人的故事,揭示了‘有所恃’的危险性。这位士人凭借自己的技艺,敢于冒险,最终因过度自信而丧命。这一故事警示人们,无论依赖什么,过度自信都可能导致灾难。
接着,通过慧师父和三师父的故事,展现了佛教僧人的严谨戒律和高尚品德。慧师父的严格自律和对物质的淡泊,体现了佛教的清净和慈悲。三师父的平等对待和戒律精苦,则展示了佛教的平等和自律。这两位僧人的行为,不仅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也反映了佛教文化对个人品格的深刻影响。
最后,通过一个家庭纠纷的故事,揭示了社会道德和法律之间的矛盾。这个故事中,家庭成员之间的纠纷,反映了社会对道德和法律的不同理解。最终,通过族党的调停,纠纷得以平息,但这一过程也暴露了社会在处理此类问题时的无奈和妥协。
总体而言,本文通过多个故事,不仅展示了人性的复杂和社会的多样性,也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和佛教文化对个人和社会的深刻影响。这些故事不仅具有文学价值,也具有深刻的社会和文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