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纪昀(1724年—1805年),字晓岚,清代文学家、学者,曾任《四库全书》总纂官。他以博学多才著称,是清代文坛的重要人物。
年代:成书于清代乾隆至嘉庆年间(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
内容简要:《阅微草堂笔记》是一部志怪小说集,共24卷。书中收录了大量神怪、奇闻、异事,内容涉及民间传说、官场轶事、因果报应等。纪昀以简洁生动的笔触,借鬼神之事讽喻社会现实,既有趣味性又富含哲理,是清代笔记小说的代表作之一。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三-滦阳消夏录三(1)-原文
俞提督金鳌言,尝夜行辟展戈壁中–戈壁者,碎沙乱石不生水草之地,即瀚海也。遥见一物,似人非人,其高几一丈,追之甚急,弯弧中其胸,踣而复起,再射之始仆。就视,乃一大蝎虎,竟能人立而行。异哉。
昌吉叛乱之时,捕获逆党 ,皆戮于迪化城西树林中–迪化即乌鲁木齐,今建为州。树林绵亘数十里,俗为之树窝。时戊子八月也。后林中有黑气数团 ,往来倏忽,夜行者遇之辄迷。余谓此凶悖之魄,聚为妖厉,犹蛇虺虽死,余毒尚染于草木,不足怪也。凡陰邪之气,遇陽刚之气则消。遣数军于月夜伏铳击之,应手散灭。
乌鲁木齐关帝祠有马,市贾所施以供神者也。尝自啮草山林中,不归皂枥。每至朔望祭神,必昧爽先立祠门外,屹如泥塑。所立之地不失尺寸。遇月小建,其来亦不失期。祭毕,仍莫知所往。余谓道士先引至祠外,神其说耳。庚寅二月朔,余到祠稍早,实见其由雪碛缓步而来,弭耳竟立祠门外。雪中绝无人迹,是亦奇矣。
淮镇在献县东五十五里,即金史所谓槐家镇也。有马氏者,家忽见变异。夜中或抛掷瓦石,或鬼声呜呜,或无人处突火出。嬲岁余不止,祷禳亦无验,乃买宅迁居。有赁居者嬲如故,不久也他徙。以是无人敢再问。有老儒不信其事,以贱贾得之,卜日迁居,竟寂然无他,颇谓其德能胜妖。既而有猾盗登门与诟争,始知宅之变异,皆老儒贿盗夜为之,非真魅也。先姚安公曰:魅亦不过变幻耳。老儒之变幻如是,即谓之真魅可矣。
己卯七月,姚安公在苑家口遇一僧,合掌作礼曰:相别七十三年矣,想见不一斋乎?适旅舍所卖皆素食,因与共饭,问其年,解囊出一度牒,乃前明成化二年所给。问师传此几代矣,遽收之囊中,曰:公疑我,不必再言。食未毕而去,竟莫测其真伪。尝举以戒昀曰:士大夫好奇,往往为此辈所累。即真仙真佛,吾宁交 臂失之。
余家假山上有小楼,狐居之五十余年矣。人不上,狐亦不下。但时见窗扉无风自启闭耳。楼之北曰绿意轩,老树陰森,适夏日纳凉处。戊辰七月,忽夜中闻琴声、棋声,奴子奔告姚安公。公知狐所为,了不介意,但顾奴子曰:固胜于汝辈饮博。次日,告昀曰:海客无心,则白鸥可狎。相安已久,惟宜以不闻不见处之。至今亦绝无他异。
丁亥春,余携家至京师,因虎坊桥旧宅未赎,权往钱香树先生空宅中。云楼上亦有狐居,但扃锁杂物,人不轻上。余戏粘一诗与壁曰:草草移家偶遇君,一楼上下且平分,耽诗自是书生癖,彻夜吟哦厌莫闻。一日,姬人启锁取物,急呼怪事,余走视之,则地板尘上,满画荷花,茎叶苕亭,具有笔致。因以纸笔置几上,又粘一诗与壁曰:仙人果是好楼居,文采风流 我不如,新得吴笺三十幅,可能一一画芙蕖?越数日启视,竟不举笔。以告裘文达公,公笑曰:钱香树家狐,固应稍雅。
河间冯树柟,粗通笔札,落拓京师十余年,每遇机缘,辄无成就。干祈于人,率口惠而实不至。穷愁抑郁,因祈梦于吕仙祠,夜梦一人语之曰:尔无恨人情薄,此因缘尔所自造也。尔过去生中,喜以虚词博长者名,遇有善事,心知必不能举也,必再三怂恿,使人感尔之赞成;遇有恶人,心知必不可贷也,必再三申雪,使人感尔之拯救。虽于人无所损益,然恩皆归尔,怨必归人,机巧已为太甚。且尔所赞成、拯救,皆尔身在局外,他人任其利害者也。其事稍稍涉于尔,则退避惟恐不速,坐视人之焚溺,虽一举手之力,亦惮烦不为。此心尚可问乎?由是思维,人于尔貌合而情疏,外关切而心漠视,宜乎不宜?鬼神之责人,一二行事之失,犹可以善抵,至罪在心术,则为陰律所不容。今生已矣,勉修未来可也,后果寒饿以终。
史松涛先生讳茂,华州人,官至太常寺卿,与先姚安公为契友。余年十四五时,忆其与先姚安公谈一事,曰:某公尝棰杀一干仆。后附一痴婢,与某公辩曰:奴舞弊当死,然主人杀奴,奴实不甘。主人高爵厚禄,不过于奴之受恩乎?卖官鬻爵,积金至钜万,不过于奴之受赂乎?某事某事,颠倒是非,出入生死,不过于奴之窃弄权柄乎?主人可负国,奈何责奴负主人?主人杀奴,奴实不甘。某公怒而击之仆,犹呜呜不已。后某公亦不会终,因叹曰:吾曹断断不至是,然旅进旅退,坐食俸钱,而每责僮婢不事事,毋乃亦腹诽矣乎?
束城李某,以贩枣往来于邻县,私诱居停主人少妇 归。比至家,其妻先已偕人逃,自诧曰:幸携此妇来,不然鳏矣。人计其妻迁贿之期,正当此妇乘垣后日。适相报,尚不悟耶?既而此妇不乐居田家,复随一少年遁,始茫然自失。后其夫踪迹至束城,欲讼李,李以妇已他去,无佐证,坚不承。纠纷间,闻里有扶乩者,众曰:盍质于仙。仙判一诗曰:鸳鸯梦好两欢娱,记否罗敷自有夫,今日相逢需一笑,分明依样画葫芦。其夫默然径返。两邑接壤有知其事者,曰此妇初亦其夫诱来者也。
满媪,余弟乳母也,有女曰荔姐,嫁为近村民家妻。一日,闻母病,不及待婿同行,遽狼狈而来。时已入夜,缺月微明,顾见一人追之急,度是强暴,而旷野无可呼救,乃映身古冢白杨下,纳簪珥怀中,解绦系颈,披发吐舌,瞪目直视以待。其人将近,反招之坐。及逼视,知为缢鬼,惊仆不起,荔姐竟狂奔得免。比入门,举
家大骇,徐问得实,且怒且笑,方议向邻里追问。
次日喧传某家少年,遇鬼中恶,其鬼今尚随之,已发狂谵语。
后医药符箓皆无验,竟颠痫终身。
此或由恐怖之余,邪魅趁机而中之,未可知也;
或一切幻象,由心而造,未可知也;
或明神殛恶,陰夺其魄,亦未可知也。
然均可为狂且戒。
制府唐公执玉,尝勘鞫一杀人案,狱具矣。
一夜 秉烛独坐,忽微闻泣声,似渐近窗户。
命小婢出视,嗷然而仆。
公自启帘,则一鬼浴血跪阶下,厉声叱之,稽颡曰:杀我者某,县官乃误坐某。
仇不雪,目不瞑也。
公曰:知之矣。
鬼乃去。
翌日,自提讯,众供死者衣履,与所见合。
信益坚,竟如鬼言改坐某。
问官申辩百端,终以为南山可移,此案不动。
其幕友疑有他故,微叩公,始具言始末,亦无如之何。
一夕幕友请见,曰:鬼从何来?
曰:自至阶下。
曰:鬼从何去?
曰:歘然越墙去。
幕友曰:凡鬼有形而无质,去当奄然而隐,不当越墙,因即越墙处寻视。
虽癓瓦不裂,而新雨之后,数重屋上,皆隐隐有泥迹,直至外垣而下。
指以示公曰:此必囚贿捷盗所为也。
公沉思恍然,仍从原谳。
讳其事,亦不复深求。
景城南有破寺,四无居人,唯一僧携二弟子司香火,皆蠢蠢如村庸,见人不能为礼。
然谲诈殊甚,陰市松脂炼为末,夜以纸卷燃火撒空中,焰光四射,望见趋问,则师弟键户酣寝,皆曰不知。
又陰市戏场佛衣,作菩萨罗汉形,月夜或立屋脊,或隐映寺门树下,望见趋问,亦云无睹。
或举所见语之,则合掌曰:佛在西天,到此破落寺院何为?
官司方禁白莲教,与公无仇,何必造此语祸我?
人益信为佛示现,檀施日多。
然寺日颓敝,不肯葺一瓦一椽。
曰:此方人喜作蜚语,每言此事多妖异。
再一庄严,惑众者益藉口矣。
积十余年渐致富。
忽盗瞰其室,师弟并拷死,罄其资去。
官检所遗囊箧,得松脂戏衣之类,始悟其奸。
此前明崇祯末事。
先高祖厚斋公曰:此僧以不蛊惑为蛊惑,亦至巧矣。
然蛊惑所得,适以自戕,虽谓之至拙可也。
有书生嬖一娈童,相爱如夫妇,童病将殁,凄恋万状,气已绝,犹手把书生腕,擘之乃开。
后梦寐见之,灯月下见之,渐至白昼亦见之。
相去恒七八尺,问之不语,呼之不前,即之则却退。
缘是惘惘成心疾,符箓劾治无验。
其父姑令借榻丛林,冀鬼不敢入佛地。
至则见如故,一老僧曰:种种魔障,皆起于心。
果此童耶?是心所招非此童耶?是心所幻,但空尔心,一切俱灭矣。
又一老僧曰:师对下等人说上等法,渠无定力,心安得空?
正如但说病证,不疏药物耳。
因语生曰:邪念纠结,如草生根,当如物在孔中,出之以楔,楔满孔则物自出。
尔当思惟此童殁后,其身渐至僵冷,渐至洪胀,渐至臭秽,渐至腐溃,渐至尸虫蠕动,渐至脏腑碎裂。
血肉狼藉,作种种色,其面目渐至变貌,渐至变色,渐至变相如罗刹,则恐怖之念生矣;
再思惟此童如在,日长一日,渐至壮伟,无复媚态,渐至癕癕有须,渐至修髯如戟,渐至面苍黧,渐至发斑白,渐至两鬓如雪,渐至头童齿豁,渐至伛偻劳嗽,涕泪涎沫,秽不可近,则厌弃之念生矣;
再思惟此童先死,故我念彼,倘我先死,彼貌姣好,定有人诱,利饵势胁,彼未必守贞如寡女,一旦引去荐彼枕席,我在生时,对我种种婬语,种种婬态,俱回向是人,恣其娱乐。
从前种种昵爱,如浮云散灭,都无余滓,则愤恚之念生矣;
再思惟此童如在,或恃宠 跋扈,使我不堪,偶相触忤,反面诟谇,或我财不赡,不餍所求,顿生异心,形色索漠,或彼见富贵,弃我他往,与我相遇,如陌路人,则怨恨之念生矣。
以是诸念起伏,生灭于心中,则心无余闲。
心无余闲,则一切爱根欲根无处容著,一切魔障不祛自退矣。
生于所教,数日或见或不见,又数日竟灭。
至病起往访,则寺中无是二僧。
或曰古佛现化,或曰十方常住,来往如云,萍水偶逢,已飞锡他往云。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三-滦阳消夏录三(1)-译文
俞提督金鳌说,他曾经在辟展的戈壁中夜行——戈壁就是碎沙乱石、不长水草的地方,也就是瀚海。远远看见一个东西,像人又不像人,身高近一丈,追得很快,他弯弓射中它的胸口,它倒下后又站起来,再射一箭才倒下。走近一看,竟然是一只大蝎虎,居然能像人一样站立行走。真是奇怪。
昌吉叛乱时,捕获的逆党都被处死在迪化城西的树林中——迪化就是乌鲁木齐,现在建为州。树林绵延数十里,俗称树窝。当时是戊子年八月。后来林中有几团黑气,来去匆匆,夜行者遇到就会迷路。我认为这是凶恶的魂魄聚集成的妖厉,就像蛇虺虽然死了,余毒还留在草木上,不足为奇。凡是阴邪之气,遇到阳刚之气就会消散。派了几名士兵在月夜埋伏射击,黑气应声消散。
乌鲁木齐的关帝祠有一匹马,是商人供奉给神的。它经常自己在山林中吃草,不回到马厩。每到初一、十五祭神时,它必定在天亮前先站在祠门外,像泥塑一样一动不动。站的位置丝毫不差。遇到小月,它来的时间也不差。祭神结束后,它又不知去向。我认为是道士先把它引到祠外,神化了它的传说。庚寅年二月初一,我到祠里稍早,亲眼看见它从雪地里缓步走来,耳朵垂下,径直站在祠门外。雪地上完全没有人的足迹,真是奇怪。
淮镇在献县东五十五里,就是金史中提到的槐家镇。有个姓马的人家,家里突然出现怪异现象。夜里有时会抛掷瓦石,有时会听到鬼哭声,有时在没人的地方突然冒出火来。闹了一年多不止,祈祷禳灾也没有效果,于是买了新宅子搬走了。有租住的人家也遇到同样的怪事,不久也搬走了。因此没人敢再住。有个老儒生不信这些事,低价买下这宅子,选了个日子搬进去,竟然安静无事,大家都说他的德行能镇住妖怪。后来有个狡猾的盗贼上门与他争吵,才知道宅子里的怪事都是老儒生贿赂盗贼夜里干的,并不是真的妖怪。先父姚安公说:妖怪也不过是变幻罢了。老儒生的变幻如此,也可以说是真的妖怪了。
己卯年七月,姚安公在苑家口遇到一个和尚,和尚合掌行礼说:我们分别已经七十三年了,难道不想一起吃顿饭吗?正好旅舍里卖的都是素食,于是和他一起吃饭。问他的年龄,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度牒,是前明成化二年颁发的。问他这度牒传了几代了,他立刻收起来说:您怀疑我,不必再说了。饭没吃完就走了,最终也不知道他是真是假。姚安公曾用这件事告诫我说:士大夫喜欢猎奇,往往被这些人拖累。就算是真的神仙或佛,我宁愿错过也不愿与他们交往。
我家假山上有座小楼,狐狸住了五十多年了。人不上楼,狐狸也不下来。只是有时看到窗户无风自开自关。楼的北面叫绿意轩,老树阴森,是夏天乘凉的好地方。戊辰年七月,忽然夜里听到琴声和棋声,仆人跑去告诉姚安公。姚安公知道是狐狸干的,毫不在意,只是对仆人说:总比你们喝酒赌博强。第二天,他告诉我说:海客无心,白鸥可狎。我们和狐狸相安已久,最好以不闻不见的态度对待。至今也没有其他异常。
丁亥年春天,我带着家人到京城,因为虎坊桥的旧宅还没赎回来,暂时住在钱香树先生的空宅里。据说楼上也有狐狸居住,但锁着杂物,人不轻易上去。我开玩笑在墙上贴了一首诗:草草移家偶遇君,一楼上下且平分,耽诗自是书生癖,彻夜吟哦厌莫闻。一天,我的姬妾开锁取东西,突然惊呼怪事,我跑去看,发现地板的灰尘上画满了荷花,茎叶挺拔,很有笔致。于是我在桌上放了纸笔,又在墙上贴了一首诗:仙人果是好楼居,文采风流 我不如,新得吴笺三十幅,可能一一画芙蕖?过了几天再去看,狐狸竟然没有动笔。我把这事告诉裘文达公,他笑着说:钱香树家的狐狸,果然比较文雅。
河间的冯树柟,粗通文墨,在京城漂泊了十多年,每次遇到机会,总是没有成就。求人帮忙,往往口惠而实不至。穷愁抑郁,于是到吕仙祠祈梦,夜里梦见一个人对他说:你不要怨恨人情淡薄,这是你自己造的因缘。你过去生中,喜欢用虚词博取长者的名声,遇到善事,明知自己做不到,却再三怂恿别人去做,让人感激你的支持;遇到恶人,明知不可饶恕,却再三为他开脱,让人感激你的拯救。虽然对别人没什么影响,但恩情都归你,怨恨都归别人,心机太重了。而且你支持和拯救的事,都是你置身事外,别人承担利害的。事情稍微涉及你,你就退避三舍,坐视别人陷入困境,即使举手之劳也不愿做。这样的心术还能问心无愧吗?因此,别人对你貌合神离,表面关心实则漠视,难道不应该吗?鬼神责备人,一两次行为失误还可以用善行弥补,但心术不正,则是阴律所不容的。今生已经这样了,努力修未来吧。后来他果然在寒饿中死去。
史松涛先生名茂,是华州人,官至太常寺卿,和先父姚安公是好友。我十四五岁时,记得他和先父姚安公谈过一件事,说:某公曾经用棍子打死一个仆人。后来附在一个痴婢身上,和某公争辩说:奴仆舞弊该死,但主人杀奴仆,奴仆实在不甘心。主人高官厚禄,难道不是受恩于奴仆吗?卖官鬻爵,积攒了巨万财富,难道不是受赂于奴仆吗?某些事,颠倒是非,出入生死,难道不是奴仆窃弄权柄吗?主人可以负国,为什么责备奴仆负主人?主人杀奴仆,奴仆实在不甘心。某公愤怒地打她,她仍然呜呜不已。后来某公也没有善终,因此感叹说:我们这些人绝不会到这种地步,但随波逐流,坐食俸禄,却常常责备僮婢不做事,难道不是也在心里诽谤吗?
束城的李某,靠贩枣往来于邻县,私下引诱了旅店主人的少妇回家。到家后,发现他的妻子已经和别人私奔了,他自嘲说:幸好带了这妇人回来,不然就成鳏夫了。别人计算他妻子私奔的时间,正好是这妇人翻墙后的日子。正好相报,他还不醒悟吗?后来这妇人不喜欢住在乡下,又跟着一个年轻人跑了,李某这才茫然若失。后来她的丈夫追踪到束城,想告李某,李某以妇人已经离开,没有证据为由,坚决不承认。纠纷中,听说村里有扶乩的,大家说:何不问仙。仙人判了一首诗:鸳鸯梦好两欢娱,记否罗敷自有夫,今日相逢需一笑,分明依样画葫芦。她的丈夫默然离去。两县交界处有知道这事的人说,这妇人最初也是被她丈夫诱来的。
满媪是我弟弟的乳母,有个女儿叫荔姐,嫁给了附近村子的村民。一天,听说母亲病了,来不及等丈夫同行,就匆忙赶回家。当时已是深夜,缺月微明,她回头看见一个人追得很急,估计是强暴之徒,而旷野中无处呼救,于是躲在一座古墓的白杨树下,把簪珥藏在怀里,解开腰带系在脖子上,披头散发,吐出舌头,瞪大眼睛直视前方等待。那人走近时,她反而招手让他坐下。等他靠近一看,发现是个吊死鬼,吓得倒地不起,荔姐趁机狂奔逃脱。等她进门时,举
家人非常害怕,慢慢询问后得知真相,既生气又觉得好笑,正打算向邻居们追问。
第二天,传闻某家的少年遇到了恶鬼,那鬼现在还跟着他,已经发狂胡言乱语。
后来医药和符咒都没有效果,最终变成了终身癫痫。
这可能是因为在极度恐惧之后,邪魅趁机附身,也未可知;
或者一切幻象都是由心而生,也未可知;
或者是神明惩罚恶人,暗中夺走了他的魂魄,也未可知。
但无论如何,都可以作为疯狂行为的警示。
制府唐执玉曾经审理一桩杀人案,案子已经结案。
一天晚上,他独自点着蜡烛坐着,忽然隐约听到哭泣声,似乎渐渐靠近窗户。
他命令小婢女出去查看,婢女尖叫一声倒在地上。
唐公自己掀开帘子,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鬼跪在台阶下,厉声呵斥他,鬼叩头说:杀我的是某人,县官却误判了某人。
我的仇不报,死不瞑目。
唐公说:我知道了。
鬼于是离开了。
第二天,唐公亲自提审,众人供述死者的衣物,与昨晚所见相符。
唐公更加坚信,最终按照鬼的话改判了某人。
审问官百般辩解,唐公始终认为南山可以移动,但这个案子不能改变。
他的幕僚怀疑有其他原因,悄悄询问唐公,唐公才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但也没有办法。
一天晚上,幕僚请求见唐公,问:鬼从哪里来?
唐公说:从台阶下自己来的。
幕僚问:鬼从哪里离开的?
唐公说:突然越墙而去。
幕僚说:鬼虽然有形但没有实体,离开时应该是悄然隐去,不应该越墙,于是就在越墙的地方查看。
虽然瓦片没有破裂,但新雨之后,几层屋顶上都有隐约的泥迹,一直延伸到外墙下。
幕僚指着泥迹对唐公说:这一定是囚犯贿赂了敏捷的盗贼所为。
唐公沉思后恍然大悟,仍然按照原来的判决。
他隐瞒了这件事,也不再深究。
景城南边有一座破旧的寺庙,四周没有人居住,只有一个和尚带着两个弟子管理香火,他们都像村里的庸人一样愚笨,见到人也不会行礼。
但他们非常狡猾,暗中购买松脂炼成粉末,晚上用纸卷点燃后撒向空中,火焰四射,看到的人赶来询问,师徒却关上门酣睡,都说不知道。
他们还暗中购买戏场的佛衣,扮成菩萨和罗汉的样子,月夜时有时站在屋顶,有时隐现在寺门树下,看到的人赶来询问,他们也说没看见。
有人把所见告诉他们,他们合掌说:佛在西天,怎么会到这个破落的寺院来?
官府正在禁止白莲教,我们与官府无仇,何必编造这种话来害我们?
人们更加相信这是佛的显现,施舍越来越多。
但寺庙日渐破败,他们不肯修缮一瓦一椽。
他们说:这里的人喜欢造谣,常说这里有很多妖异之事。
如果再修缮得庄严,迷惑众人的人更有借口了。
十多年后,他们渐渐富裕起来。
突然有一天,盗贼闯入他们的房间,师徒都被拷打致死,盗贼抢走了所有的财物。
官府检查他们留下的箱箧,发现了松脂和戏衣等物品,才明白他们的奸诈。
这是明朝崇祯末年的事情。
我的高祖厚斋公说:这个和尚以不蛊惑为蛊惑,真是巧妙至极。
但蛊惑所得,最终害了自己,可以说是最愚蠢的。
有一个书生宠爱一个娈童,两人相爱如夫妇,娈童病重将死,凄惨地恋恋不舍,气绝后还紧紧抓住书生的手腕,掰开后才松开。
后来书生在梦中见到他,在灯月下见到他,渐渐在白天也能见到他。
两人相距总是七八尺,问他话他不回答,叫他他也不上前,靠近他他就退后。
因此书生心神恍惚,得了心病,符咒治疗都没有效果。
他的父亲让他借住在寺庙里,希望鬼不敢进入佛地。
到了寺庙后,情况依旧,一个老和尚说:种种魔障,都是由心而生。
真的是这个娈童吗?是心所招来的,还是心所幻化的?只要你的心空了,一切都会消失。
另一个老和尚说:你对下等人说上等法,他没有定力,心怎么能空?
就像只说病症,不开药方一样。
于是他对书生说:邪念纠结,像草生根一样,应该像东西在孔中,用楔子把它挤出来,楔子塞满孔,东西自然就出来了。
你应该想象这个娈童死后,他的身体逐渐变冷,逐渐膨胀,逐渐发臭,逐渐腐烂,逐渐有尸虫蠕动,逐渐脏腑碎裂。
血肉狼藉,呈现出各种颜色,他的面目逐渐变丑,逐渐变色,逐渐变得像罗刹一样,这样恐怖的念头就会产生;
再想象这个娈童如果还活着,一天天长大,逐渐变得壮伟,不再有媚态,逐渐长出胡须,逐渐胡须如戟,逐渐面色苍老,逐渐头发斑白,逐渐两鬓如雪,逐渐秃顶齿缺,逐渐弯腰咳嗽,涕泪涎沫,污秽不堪,这样厌弃的念头就会产生;
再想象这个娈童先死,所以我思念他,如果我先死,他容貌姣好,一定会有人引诱他,用利益和权势胁迫他,他未必能像寡妇一样守贞,一旦被人引诱去陪别人睡觉,我在世时他对我的种种淫语,种种淫态,都会转向那个人,尽情娱乐。
从前种种亲昵的爱,像浮云一样消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样愤恨的念头就会产生;
再想象这个娈童如果还活着,或许会恃宠而骄,让我无法忍受,偶尔触怒他,他会翻脸辱骂,或者我的钱财不够,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他会突然变心,态度冷漠,或者他看到富贵之人,抛弃我去投靠别人,与我相遇时,像陌生人一样,这样怨恨的念头就会产生。
这些念头在心中起伏生灭,心就没有空闲。
心没有空闲,一切爱欲的根就没有地方附着,一切魔障不祛自退。
书生按照老和尚的教导,几天后有时见到娈童,有时见不到,再过几天就完全消失了。
等到病好后去拜访寺庙,寺庙里却没有这两个老和尚。
有人说他们是古佛现化,有人说他们是十方常住,来往如云,偶然相遇,已经飞锡他往了。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三-滦阳消夏录三(1)-注解
戈壁:指沙漠或干旱地区,特指碎沙乱石、不生水草的地带,即瀚海。
迪化:今乌鲁木齐市的旧称,清朝时期为新疆的政治、经济中心。
树窝:指树林中树木密集、连绵不断的地方,常用来形容树林的广阔。
黑气:在传统文化中,黑气常被视为不祥之兆,可能与妖邪、鬼魅等负面力量相关。
关帝祠:供奉关公(关羽)的庙宇,关公在中国文化中被尊为忠义的象征。
朔望:农历的初一和十五,传统上为祭祀神灵的日子。
槐家镇:金代文献中提到的地名,位于今河北省献县附近。
吕仙祠:供奉吕洞宾的庙宇,吕洞宾为道教八仙之一,常被视为祈梦的对象。
扶乩:一种通过灵媒与神灵沟通的仪式,常用于占卜或解决疑难问题。
缢鬼:传说中因上吊而死的人所化的鬼魂,常被认为具有恐怖的外貌和行为。
符箓:道教中的一种法术,通过书写特定的符号或咒语来驱邪、治病或祈福。
稽颡:古代的一种礼节,指叩头至地,表示极度的尊敬或悔过。
南山可移,此案不动:比喻事情非常坚定,不可改变。南山指终南山,古代认为是非常稳固的象征。
白莲教:明清时期的一种民间宗教,常被官方视为异端。
罗刹:佛教中的恶鬼,形象恐怖,常用来比喻极恶之人。
飞锡:佛教用语,指僧人云游四方,锡杖随身,象征僧人的行脚生活。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阅微草堂笔记-卷三-滦阳消夏录三(1)-评注
这段古文通过多个小故事,展现了清代社会中的奇异现象和民间信仰。首先,俞提督在戈壁中遇到的‘大蝎虎’形象,反映了古代人们对未知生物的恐惧与想象。戈壁作为荒凉之地,常被视为妖邪出没的场所,这种描写不仅增强了故事的神秘感,也体现了古人对自然环境的敬畏。
昌吉叛乱后的黑气现象,揭示了人们对战争和死亡的恐惧。黑气被视为凶悖之魄的聚集,象征着战争带来的不祥与灾难。通过军士的阳刚之气驱散黑气,反映了古人认为正气可以压制邪气的观念。
乌鲁木齐关帝祠中的马,展现了民间信仰中对神灵的虔诚。马在朔望日准时出现,象征着神灵的显灵,而道士的解释则体现了宗教仪式中的神秘色彩。这种描写不仅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感,也反映了古人对神灵的敬畏与依赖。
淮镇马氏家的变异现象,揭示了人们对超自然现象的恐惧与无奈。老儒通过贿赂盗贼制造假象,反映了人性中的狡诈与欺骗。姚安公的评价‘魅亦不过变幻耳’,则体现了古人对妖邪现象的理性思考,认为妖邪不过是人心的变幻。
姚安公与僧人的相遇,反映了士大夫阶层对神秘事物的好奇与怀疑。僧人的度牒和神秘行为,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与神秘感,而姚安公的谨慎态度则体现了士大夫对未知事物的理性态度。
余家假山上的狐居,展现了人与妖邪之间的微妙关系。狐居五十年而不扰人,反映了古人对妖邪的宽容与理解。姚安公的态度‘相安已久,惟宜以不闻不见处之’,则体现了古人对妖邪现象的淡然处之。
冯树柟的梦境揭示了因果报应的观念。梦中人指出冯树柟过去生中的虚伪行为,导致今生的人际关系疏离。这种描写不仅反映了古人对因果报应的信仰,也揭示了人性中的虚伪与自私。
史松涛先生的故事,揭示了社会中的不公与虚伪。痴婢的辩驳反映了底层人民对上层阶级的不满与反抗,而某公的结局则体现了因果报应的观念。
束城李某的故事,揭示了人性中的贪婪与欺骗。李某的行为不仅导致了家庭的破裂,也反映了社会中的道德沦丧。扶乩的判诗则体现了古人对因果报应的信仰,认为善恶终有报。
满媪的女儿荔姐的故事,展现了女性在危机中的机智与勇敢。荔姐通过伪装成缢鬼吓退强暴者,反映了古人对女性智慧的赞美。这种描写不仅增强了故事的戏剧性,也体现了古人对女性角色的重视。
这段古文通过几个故事展示了古代中国社会对鬼神、宗教和道德的复杂态度。首先,故事中的鬼魂显灵,反映了古人对于正义和冤屈的深刻关注。鬼魂的出现不仅是对生者的警示,也是对司法公正的一种超自然监督。这种情节在古代文学中常见,体现了人们对正义的渴望和对不公的恐惧。
其次,破寺僧人的故事揭示了宗教与欺诈之间的微妙关系。僧人利用人们的迷信心理,通过制造假象来吸引信徒和捐赠,这种行为不仅讽刺了宗教的虚伪,也反映了社会对宗教的复杂态度。僧人的最终悲剧结局,暗示了欺诈和贪婪的必然失败。
最后,书生与娈童的故事探讨了爱情、欲望和心理疾病之间的关系。通过书生的心理变化,故事展示了人类情感的复杂性和脆弱性。老僧的教诲不仅是对书生的心理治疗,也是对读者的一种道德启示,教导人们如何通过自我反省和心理调整来克服内心的困扰。
整体而言,这些故事不仅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和艺术特色,还深刻反映了古代中国社会的道德观念和宗教信仰。通过这些故事,我们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古人的思想世界和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