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吴兢(670年—749年),唐代史学家,曾任史官,以编撰史书闻名。他秉笔直书,注重史实,深受后世推崇。
年代:编撰于唐代开元年间(8世纪初)。
内容简要:《贞观政要》是一部记录唐太宗贞观年间(627年—649年)治国理政经验的政论著作。全书共10卷40篇,内容涵盖君臣关系、选贤任能、纳谏、节俭、法治等方面,总结了贞观之治的成功经验,为后世统治者提供了重要的治国参考,被誉为“帝王教科书”。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贞观政要-卷六-论杜谗邪-原文
贞观初,太宗谓侍臣曰:“朕观前代,谗佞之徒,皆国之蟊贼也。或巧言令色,朋党比周。若暗主庸君,莫不以之迷惑,忠臣孝子所以泣血衔冤。故丛兰欲茂,秋风败之;王者欲明,谗人蔽之。此事著于史籍,不能具道。至如齐、隋间谗谮事,耳目所接者,略与公等言之。斛律明月,齐朝良将,威震敌国,周家每岁斫汾河冰,虑齐兵之西渡。及明月被祖孝征谗构伏诛,周人始有吞齐之意。高颎有经国大才,为隋文帝赞成霸业,知国政者二十余载,天下赖以安宁。文帝惟妇言是听,特令摈斥。及为炀帝所杀,刑政由是衰坏。又隋太子勇抚军监国,凡二十年间,固亦早有定分。杨素欺主罔上,贼害良善,使父子之道一朝灭于天性,逆乱之源,自此开矣。隋文既混淆嫡庶,竟祸及其身,社稷寻亦覆败。古人云‘世乱则谗胜’,诚非妄言。朕每防微杜渐,用绝谗构之端,犹恐心力所不至,或不能觉悟。前史云:‘猛兽处山林,藜藿为之不采;直臣立朝廷,奸邪为之寝谋。’此实朕所望于群公也。”
魏征曰:“《礼》云:‘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诗》云‘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又孔子曰:‘恶利口之覆邦家’,盖为此也。臣尝观自古有国有家者,若曲受谗谮,妄害忠良,必宗庙丘墟,市朝霜露矣。愿陛下深慎之!”
贞观七年,太宗幸蒲州。刺史赵元楷课父老服黄纱单衣,迎谒路左,盛饰廨宇,修营楼雉以求媚;又潜饲羊百余口、鱼数千头,将馈贵戚。太宗知,召而数之曰:“朕巡省河、洛,经历数州,凡有所须,皆资官物。卿为饲羊养鱼,雕饰院宇,此乃亡隋弊俗,今不可复行。当识朕心,改旧态也。”以元楷在隋邪佞,故太宗发此言以戒之。元楷惭惧,数日不食而卒。
贞观十年,太宗谓侍臣曰:“太子保傅,古难其选。成王幼小,以周、召为保傅,左右皆贤,足以长仁,致理太平,称为圣主。及秦之胡亥,始皇所爱,赵高作傅,教以刑法。及其篡也,诛功臣,杀亲戚,酷烈不已,旋踵亦亡。以此而言,人之善恶,诚由近习。朕弱冠交游,惟柴绍、窦诞等,为人既非三益,及朕居兹宝位,经理天下,虽不及尧、舜之明,庶免乎孙皓、高纬之暴。以此而言,复不由染,何也?”魏征曰:“中人可与为善,可与为恶,然上智之人自无所染。陛下受命自天,平定寇乱,救万民之命,理致升平,岂绍、诞之徒能累圣德?但经云:‘放郑声,远佞人。’近习之间,尤宜深慎。”太宗曰:“善。”
尚书左仆射杜如晦奏言:“监察御史陈师合上《拔士论》,谓人之思虑有限,一人不可总知数职,以论臣等。”太宗谓戴胄曰:“朕以至公治天下,今任玄龄、如晦,非为勋旧,以其有才行也。此人妄事毁谤,止欲离间我君臣。昔蜀后主昏弱,齐文宣狂悖,然国称治者,以任诸葛亮、杨遵彦不猜之故也。朕今任如晦等,亦复如法。”于是,流陈师合于岭外。
贞观中,太宗谓房玄龄、杜如晦曰:“朕闻自古帝王上合天心,以致太平者,皆股肱之力。朕比开直言之路者,庶知冤屈,欲闻谏诤。所有上封事人,多告讦百官,细无可采。朕历选前王,但有君疑于臣,则下不能上达,欲求尽忠极虑,何可得哉?而无识之人,务行谗毁,交乱君臣,殊非益国。自今以后,有上书讦人小恶者,当以谗人之罪罪之。”
魏征为秘书监,有告征谋反者。太宗曰:“魏征,昔吾之雠,只以忠于所事,吾遂拔而用之,何乃妄生谗构?”竟不问征,遽斩所告者。
贞观十六年,太宗谓谏议大夫褚遂良曰:“卿知起居,比来记我行事善恶?”遂良曰:“史官之设,君举必书。善既必书,过亦无隐。”太宗曰:“朕今勤行三事,亦望史官不书吾恶。一则鉴前代成败事,以为元龟;二则进用善人,共成政道;三则斥弃群小,不听谗言。吾能守之,终不转也。”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贞观政要-卷六-论杜谗邪-译文
贞观初年,唐太宗对侍臣说:“我观察前代,那些谗言佞语的人,都是国家的害虫。他们或者花言巧语,或者结党营私。如果是昏庸的君主,没有不被他们迷惑的,忠臣孝子因此含冤受屈。所以,丛兰想要茂盛,秋风却摧毁了它;君王想要明察,谗言却蒙蔽了他。这些事情都记载在史书中,不能一一详述。至于齐、隋两朝之间的谗言陷害之事,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就简单地和你们说说。斛律明月是齐朝的良将,威震敌国,周朝每年都要凿开汾河的冰,担心齐兵会从西边渡河。等到斛律明月被祖孝征谗言陷害而被杀,周朝才有了吞并齐国的想法。高颎有治理国家的大才,为隋文帝成就了霸业,管理国家政务二十多年,天下因此安宁。隋文帝只听信妇人之言,特意下令排斥他。等到他被隋炀帝所杀,国家的刑法和政治从此衰败。还有隋朝的太子杨勇,他抚军监国,总共二十多年,本来也早有定数。杨素欺骗君主,陷害忠良,使得父子之间的亲情一夜之间被天性所灭,逆乱的根源从此开始。隋文帝既然混淆了嫡庶之分,最终祸及自身,国家不久也就覆灭了。古人说‘世道混乱时谗言就会得逞’,这确实不是虚言。我常常防微杜渐,杜绝谗言的根源,但还是担心心力不够,或者不能觉悟。前史说:‘猛兽在山林中,藜藿因此不被采摘;直臣在朝廷中,奸邪因此不敢谋划。’这确实是我对各位的期望。”
魏征说:“《礼记》说:‘在看不见的地方要谨慎,在听不到的地方要警惕。’《诗经》说:‘和乐平易的君子,不要听信谗言。谗言没有止境,会扰乱四方国家。’孔子也说:‘厌恶那些巧言令色而颠覆国家的人’,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曾经观察自古以来的国家和家族,如果曲意接受谗言陷害,妄害忠良,必然会导致宗庙变成废墟,市朝布满霜露。希望陛下深以为戒!”
贞观七年,唐太宗到蒲州巡视。刺史赵元楷让父老们穿上黄纱单衣,在路边迎接,还大肆装饰官署,修建楼台以讨好太宗;又偷偷养了一百多只羊、几千条鱼,准备送给皇亲国戚。太宗知道后,召见赵元楷并责备他说:“我巡视河、洛地区,经过几个州,凡是所需之物,都是靠官府的物资。你养羊养鱼,雕饰官署,这是亡隋的弊俗,现在不能再做了。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改掉这些旧习。”因为赵元楷在隋朝时是个奸佞之人,所以太宗说这些话来警告他。赵元楷感到惭愧和恐惧,几天不吃东西就死了。
贞观十年,唐太宗对侍臣说:“太子的师傅,自古以来就很难选择。成王年幼时,以周公、召公为师傅,左右都是贤臣,足以培养仁德,达到太平盛世,被称为圣主。而秦朝的胡亥,是秦始皇所宠爱的,赵高做他的师傅,教他刑法。等到他篡位后,诛杀功臣,杀害亲戚,残酷暴烈不止,不久也就灭亡了。由此看来,人的善恶,确实是由他亲近的人决定的。我年轻时交往的只有柴绍、窦诞等人,他们的品行并不算上乘,等到我登上皇位,治理天下,虽然比不上尧、舜的圣明,但至少避免了孙皓、高纬的暴政。由此看来,善恶并不完全由环境决定,这是为什么呢?”魏征说:“普通人可以做好事,也可以做坏事,但上智之人是不会被环境所染的。陛下受命于天,平定寇乱,拯救万民的生命,使国家达到太平盛世,柴绍、窦诞这样的人怎么能影响陛下的圣德呢?但经典上说:‘远离郑国的音乐,远离奸佞之人。’在亲近的人之间,尤其要深加谨慎。”太宗说:“说得好。”
尚书左仆射杜如晦上奏说:“监察御史陈师合上《拔士论》,说人的思虑有限,一个人不能兼任多个职位,以此来批评我们。”太宗对戴胄说:“我以至公之心治理天下,现在任用房玄龄、杜如晦,不是因为他们是功臣旧部,而是因为他们有才能。这个人妄加诽谤,只是想离间我们君臣。从前蜀后主昏庸懦弱,齐文宣帝狂妄悖逆,但国家还能治理得好,是因为任用了诸葛亮、杨遵彦而不猜忌的缘故。我现在任用杜如晦等人,也是按照这个原则。”于是,将陈师合流放到岭南。
贞观年间,唐太宗对房玄龄、杜如晦说:“我听说自古以来的帝王,能够上合天心,达到太平盛世的,都是靠股肱之臣的力量。我近来广开直言之路,希望了解冤屈,听取谏言。所有上奏的人,大多是指责百官的小事,细枝末节无可取之处。我历览前代帝王,只要君主对臣子有猜疑,那么下情就不能上达,想要臣子尽忠竭虑,怎么可能呢?而那些无知之人,专门从事谗言诽谤,扰乱君臣关系,对国家毫无益处。从今以后,凡是上书指责别人小过错的,应当以谗言者的罪名来治罪。”
魏征担任秘书监时,有人告发魏征谋反。太宗说:“魏征,过去是我的仇人,只因为他忠于自己的职责,我就提拔重用了他,怎么会有人妄生谗言陷害他呢?”最终没有追究魏征,反而立即斩杀了告发的人。
贞观十六年,唐太宗对谏议大夫褚遂良说:“你负责记录起居注,近来记录我的行为善恶如何?”褚遂良说:“史官的职责,君主的举动必须记录。善行固然要记录,过失也不会隐瞒。”太宗说:“我现在勤勉地做三件事,也希望史官不要记录我的过失。一是借鉴前代的成败,作为借鉴;二是任用贤人,共同成就政道;三是斥退小人,不听信谗言。我能坚持这些,始终不会改变。”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贞观政要-卷六-论杜谗邪-注解
谗佞:指那些以谗言和巧言令色来迷惑君主、陷害忠良的奸臣。
蟊贼:比喻危害国家的人或事物。
朋党比周:指结党营私,互相勾结。
斛律明月:北齐名将,以勇猛善战著称。
祖孝征:北齐官员,因谗言陷害斛律明月。
高颎:隋朝名臣,辅佐隋文帝建立霸业。
杨素:隋朝权臣,以奸诈著称。
胡亥:秦二世,秦始皇之子,因赵高的谗言而篡位。
赵高:秦朝宦官,以谗言和阴谋著称。
柴绍、窦诞:唐太宗早年结交的朋友。
杜如晦:唐朝名臣,曾任尚书左仆射。
陈师合:唐朝监察御史,因上《拔士论》而被流放。
魏征:唐朝著名谏臣,以直言敢谏著称。
褚遂良:唐朝谏议大夫,负责记录皇帝的言行。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贞观政要-卷六-论杜谗邪-评注
本文选自《贞观政要》,主要记载了唐太宗李世民在贞观年间与大臣们的对话,内容涉及如何防范谗言、选拔贤臣、治理国家等方面。唐太宗作为一代明君,深知谗言对国家治理的危害,因此他多次强调要防微杜渐,杜绝谗言的滋生。
首先,唐太宗通过历史教训告诫大臣们,谗言是国家的祸患。他以北齐斛律明月和隋朝高颎的遭遇为例,说明谗言不仅会害死忠臣,还会导致国家的衰败。唐太宗认为,谗言之所以能够得逞,往往是因为君主的昏庸和不明察。因此,他提出要‘防微杜渐’,从源头上杜绝谗言的产生。
其次,唐太宗在选拔官员时,注重才能和德行,而非仅仅依靠旧有的功勋。他以杜如晦和房玄龄为例,说明自己选拔官员的标准是‘有才行’,而非‘勋旧’。这种用人理念体现了唐太宗的明智和远见,也为贞观之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此外,唐太宗还特别重视谏臣的作用。他多次与魏征、褚遂良等谏臣讨论如何治理国家,并鼓励他们直言进谏。唐太宗认为,只有广开言路,才能了解民情,避免冤屈。他甚至在面对有人诬告魏征谋反时,毫不犹豫地斩杀了诬告者,显示了他对忠臣的信任和对谗言的深恶痛绝。
最后,唐太宗在治理国家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对历史的敬畏和对未来的谨慎。他提出要‘鉴前代成败事’,以历史为镜,避免重蹈覆辙。同时,他也强调要‘进用善人,共成政道’,通过选拔贤才来共同治理国家。这种以史为鉴、任人唯贤的治国理念,正是贞观之治得以实现的重要原因。
总的来说,本文通过唐太宗与大臣们的对话,展现了唐太宗作为一代明君的治国智慧和用人理念。他不仅深知谗言的危害,还通过广开言路、选拔贤才、以史为鉴等方式,确保了国家的长治久安。这些思想和做法,不仅对当时的唐朝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为后世提供了宝贵的治国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