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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儒林外史-第五十四回

作者: 吴敬梓(1701年-1754年),清代小说家,因其小说《儒林外史》而著名。他是清代小说和文学评论的重要人物之一,其作品充满批判性和讽刺性,展示了社会中人物的种种伪善与矛盾。

年代:成书于清代(约18世纪)。

内容简要:《儒林外史》是吴敬梓创作的讽刺小说,小说通过对不同儒生的描写,揭示了明清时期官场、学术和士人的伪善与腐化。故事围绕一些学者和文人的生活与经历,展现了他们追求功名利禄、名利心态、道德沦丧的种种行为。书中的人物多具典型性,有的纯洁高尚,有的则虚伪贪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刻画,《儒林外史》批判了士人的虚伪风气,并反映了封建社会的腐败与不公,是清代小说的经典之作。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儒林外史-第五十四回-原文

病佳人青楼算命呆名士妓馆献诗

话说聘娘同四老爷睡着,梦见到杭州府的任,惊醒转来,窗子外已是天亮了,起来梳洗。

陈木南也就起来。

虔婆进房来问了姐夫的好。

吃过点心,恰好金修义来,闹着要陈四老爷的喜酒。

陈木南道:‘我今日就要到国公府里去,明日再来为你的情罢。’

金修义走到房里,看见聘娘手挽着头发,还不曾梳完,那乌云䰀鬌,半截垂在地下,说道:‘恭喜聘娘接了这样一位贵人!你看看,恁般时候尚不曾定当,可不是越发娇嫩了!’因问陈四老爷:‘明日甚么时候才来?等我吹笛子,叫聘娘唱一只曲子与老爷听。他的李太白‘清平三调’是十六楼没有一个赛得过他的!’说着,聘娘又拿汗巾替四老爷拂了头巾,嘱咐道:‘你今晚务必来,不要哄我老等着!’陈木南应诺了,出了门,带着两个长随,回到下处。

思量没有钱用,又写一个札子叫长随拿到国公府里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两银子,凑着好用。

长随去了半天,回来说道:‘九老爷拜上爷:府里的三老爷方从京里到,选了福建漳州府正堂,就在这两日内要起身上任去。九老爷也要同到福建任所,料理事务,说银子等明日来辞行,自带来。’

陈木南道:‘既是三老爷到了,我去候他。’随坐了轿子,带着长随,来到府里。

传进去,管家出来回道:‘三老爷、九老爷,都到沐府里赴席去了。四爷有话说,留下罢。’

陈木南道:‘我也无甚话,是特来侯三老爷的。’

陈木南回到寓处。

过了一日,三公子同九公子来河房里辞行,门口下了轿子。

陈木南迎进河厅坐下。

三公子道:‘老弟,许久不见,风采一发倜傥。姑母去世,愚表兄远在都门,不曾亲自吊唁。几年来学问更加渊博了?’

陈木南道:‘先母辞世,三载有余。弟因想念九表弟文字相好,所以来到南京,朝夕请教。今表兄荣任闽中,贤昆玉同去,愚表弟倒觉失所了。’

九公子道:‘表兄若不见弃,何不同去一行?长途之中,到觉得颇不寂寞。’

陈木南道:‘原也要和表兄同行,因在此地还有一两件小事,俟两三月之后,再到表兄任上来罢。’

九公子随叫家人取一个拜匣,盛着二百两银子,送与陈木南收下。

三公子道:‘专等老弟到敝署走走。我那里还有事要相烦帮衬。’

陈木南道:‘一定来效劳的。’说着,吃完了茶,两人告辞起身。

陈木南送到门外,又随坐轿子到府里去送行。

一直送他两人到了船上,才辞别回来。

那金修义已经坐在下处,扯他来到来宾楼。

进了大门,走到卧房,只见聘娘脸儿黄黄的,金修义道:‘几日不见四老爷来,心口疼的病又发了。’

虔婆在旁道:‘自小儿娇养惯了,是有这一个心口疼的病。但凡着了气恼,就要发。他因四老爷两日不曾来,只道是那些憎嫌他,就发了。’

聘娘看见陈木南,含着一双泪眼,总不则声。

陈木南道:‘你到底是那里疼痛?要怎样才得好?往日发了这病,却是甚么样医?’

虔婆道:‘往日发了这病,茶水也不能咽一口。医生来撮了药,他又怕苦不肯吃,只好顿了人参汤慢慢给他吃着,才保全不得伤大事。’

陈木南道:‘我这里有银子,且拿五十两放在你这里,换了人参来用着。再拣好的换了,我自己带来给你。’

那聘娘听了这话,挨着身子,靠着那绣枕,一团儿坐在被窝里,胸前围着一个红抹胸,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这病一发了,不晓得怎的,就这样心慌!那些先生们说是单吃人参,又会助了虚火,往常总是合着黄连,煨些汤吃,夜里睡着,才得合眼。要是不吃,就只好是眼睁睁的一夜醒到天亮!’

陈木南道:‘这也容易。我明日换些黄连来给你就是了。’

金修义道:‘四老爷在国公府里,人参黄连论秤称也不值甚么,聘娘那里用的了!’

聘娘道:‘我不知怎的,心里慌慌的,合着眼就做出许多胡枝扯叶的梦,清天白日的还有些害怕!’

金修义道:‘总是你身子生的虚弱,经不得劳碌,着不得气恼。’

虔婆道:‘莫不是你伤着甚么神道?替你请个尼僧来禳解禳解罢。’

正说着,门外敲的手磬子响。

虔婆出来看,原来是延寿庵的师姑本慧来收月米。

虔婆道:‘阿呀!是本老爷!两个月不见你来了,这些时,庵里做佛事忙?’

本师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今年运气低,把一个二十岁的大徒弟前月死掉了,连观音会都没有做的成。你家的相公娘好?’

虔婆道:‘也常时三好两歹的,亏的太平府陈四老爷照顾她。他是国公府里徐九老爷的表兄,常时到我家来。偏生的聘娘没造化,心口疼的病发了。你而今进去看看。’

本师姑一同走进房里。

虔婆道:‘这便是国公府里陈四老爷。’

本师姑上前打了一个问讯。

金修义道:‘四老爷,这是我们这里的本师父,极有道行的。’

本师姑见过四老爷,走到床面前来看相公娘。

金修义道:‘方才说要禳解,何不就请本师父禳解禳解?’

本师姑道:‘我不会禳解,我来看看相公娘的气色罢。’便走了来,一屁股坐到床沿上。

聘娘本来是认得他的,今日抬头一看,却见他黄着脸,秃着头,就和前日梦里揪他的师姑一模一样,不觉就懊恼起来。

只叫得一声‘多劳’,便把被蒙着头睡下。

本师姑道:‘相公娘心里不耐烦,我且去罢。’向众人打个问讯,出了房门。

虔婆将月米递给他。

他左手拿着磬子,右手拿着口袋去了。

陈木南也随即回到寓所,拿银子叫长随赶着去换人参,换黄连。

只见主人家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说道:‘四相公,你身子又结结实实的,只管换这些人参、黄连做甚么?我听见这些时在外头憨顽,我是你的房主人,又这样年老,四相公,我不好说的。自古道:‘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债。’他们这样人家,是甚么有良心的!把银子用完,他就屁股也不朝你了!我今年七十多岁,看经念佛,观音菩萨听着,我怎肯眼睁睁的看着你上当不说!’

陈木南道:‘老太说的是,我都知道了。这人参、黄连,是国公府里托我换的。’因怕董老太韶刀,便说道:‘恐怕他们换的不好,还是我自己去。’走了出来,到人参店里寻着了长随,换了半斤人参,半斤黄连,和银子就像捧宝的一般,捧到来宾楼来。

才进了来宾楼门,听见里面弹的三弦子响,是虔婆叫了一个男瞎子来替姑娘算命。

陈木南把人参、黄连递与虔婆,坐下听算命。

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岁,大运交庚寅,寅与亥合,合着时上的贵人,该有个贵人星坐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动了一个计都星,在里面作扰,有些啾卿不安,却不碍大事。莫怪我直谈,姑娘命里犯一个华盖星,却要记一个佛名,应破了才好。将来从一个贵人,还要有戴凤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说完,横着三弦弹着,又唱一回,起身要去。

虔婆留吃茶,捧出一盘云片糕,一盘黑枣子来,放个小桌子,与他坐着。

丫头斟茶,递与他吃着。

陈木南问道:‘南京城里,你们这生意也还好么?’

瞎子道:‘说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们没眼的算命,这些年睁眼的人都来算命,把我们挤坏了!就是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个陈和甫,他是外路人,自从一进了城,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鬌拦着算了去,而今死了。积作的个儿子,在我家那间壁招亲,日日同丈人吵窝子,吵的邻家都不得安身。眼见得我今日回家,又要听他吵了。’

说罢,起身道过多谢,去了。

一直走了回来,到东花园一个小巷子里,果然又听见陈和甫的儿子和丈人吵。

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测字,也还寻得几十文钱,只买了猪头肉,飘汤烧饼,自己捣嗓子,一个钱也不拿了来家,难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养着?这个还说是我的女儿也罢了。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要!终日吵闹这事,那里来的晦气!’

陈和甫的儿子道:‘老爹,假使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

丈人道:‘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

陈和甫儿子道:‘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

丈人道:‘放屁!你是该人的钱,怎是我用你的?’

陈和甫儿子道:‘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

丈人见他十分胡说,拾了个叉子棍赶着他打。

瞎子摸了过来扯劝。

丈人气愤愤的道:‘先生!这样不成人!我说说他,他还拿这些混帐话来答应我,岂不可恨!’

陈和甫儿子道:‘老爹,我也没有甚么混帐处。我又不吃酒,又不赌钱,又不嫖老婆!每日在测字的桌子上还拿着一本诗念,有甚么混帐处!’

丈人道:‘不是别的混帐,你放着一个老婆不养,只是累我,我那里累得起!’

陈和甫儿子道:‘老爹,你不喜女儿给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罢了。’

丈人骂道:‘该死的畜生!我女儿退了做甚么事哩?’

陈和甫儿子道:‘听凭老爹再嫁一个女婿罢了。’

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这事才行得!’

陈和甫儿子道:‘死是一时死不来,我明日就做和尚去。’

丈人气愤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

瞎子听了半天,听他两人说的都是‘堂屋里挂草荐’──不是话,也就不扯劝,慢慢的摸着回去了。

次早,陈和甫的儿子剃光了头,把瓦楞帽卖掉了,换了一顶和尚帽子戴着,来到丈人面前,合掌打个问讯,道:‘老爹,贫僧今日告别了。’

丈人见了大惊,双双掉下泪来,又着实数说了他一顿;知道事已无可如何,只得叫他写了一张纸,自己带着女儿养活去了。

陈和尚自此以后,无妻一身轻,有肉万事足,每日测字的钱,就买肉吃,吃饱了,就坐在文德桥头测字的桌子上念诗,十分自在。

又过了半年,那一日,正拿着一本书在那里看,遇着他一个同伙的测字丁言志来看他。

见他看这本书,因问道:“你这书是几时买的?”

陈和尚道:“我才买来三四天。”

丁言志道:“这是莺脰湖唱和的诗。当年胡三公子约了赵雪斋、景兰江、杨执中先生,匡超人、马纯上一班大名士,大会莺脰湖,分韵作诗。我还切记得赵雪斋先生是分的‘八齐’。

你看这起句:‘湖如莺脰夕阳低。’只消这一句,便将题目点出,以下就句句贴切,移不到别处宴会的题目上去了。

陈和尚道:“这话要来问我才是,你那里知道!当年莺脰湖大会,也并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是娄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

那时我家先父就和娄氏弟兄是一人之交。彼时大会莺脰湖,先父一位,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駪夫先生、张铁臂、两位主人,还有杨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

这是我先父亲口说的。我到不晓得?你那里知道!”

丁言志道:“依你这话,难道赵雪斋先生、景兰江先生的诗,都是别人假做的了?你想想,你可做得来?”

陈和尚道:“你这话尤其不通!他们赵雪斋这些诗,是在西湖上做的,并不是莺脰湖那一会。”

丁言志道:“他分明是说‘湖如莺脰’,怎么说不是莺脰湖大会?”

陈和尚道:“这一本诗也是汇集了许多名士合刻的。就如这个马纯上,生平也不会作诗,那里忽然又跳出他一首?”

丁言志道:“你说的都是些梦话!马纯上先生,蘧駪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诗,你何尝见过!”

陈和尚道;“我不曾见过,到是你见过!你可知道莺脰湖那一会并不曾有人做诗?你不知那里耳朵响,还来同我瞎吵!”

丁言志道:“我不信!那里有这些大名士聚会,竟不做诗的!这等看起来,你尊翁也未必在莺脰湖会过。

若会过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

陈和尚恼了道:“你这话胡说!天下那里有个冒认父亲的!”

丁言志道:“陈思阮!你自己做两句诗罢了,何必定要冒认做陈和甫先生的儿子?”

陈和尚大怒道:“丁诗!你‘几年桃子几年人’!跳起来,通共念熟了几首赵雪斋的诗,凿凿的就呻着嘴来讲名士!”

丁言志跳起身来道:“我就不该讲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个名士!”

两个人说戗了,揪着领子,一顿乱打。和尚的光头被他凿了几下,凿的生疼,拉到桥顶上。

和尚眊着眼,要拉到他跳河。被丁言志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滚到桥底下去了。

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着,遇见陈木南踱了来,看见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样,慌忙拉起来道:“这是怎的?”

和尚认得陈木南,指着桥上说道:“你看这丁言志无知无识的,走来说是莺脰湖的大会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讲明白了,他还要死强!并且说我是冒认先父的儿子!你说可有这个道理?”

陈木南道:“这个是甚么要紧的事,你两个人也这样鬼吵。其实丁言老也不该说思老是冒认父亲。

这却是言老的不是。”

丁言志道:“四先生,你不晓得。我难道不知道他是陈和甫先生的儿子?只是他摆出一副名士脸来,太难看!”

陈木南笑道:“你们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陈思老就会摆名士脸,当年那虞博士、庄征君,怎样过日子呢?

我和你两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

当下拉到桥头间壁一个小茶馆里坐下,吃着茶。

陈和尚道:“听见四先生令表兄要接你同到福建去,怎样还不见动身?”

陈木南道:“我正是为此来寻你测字,几时可以走得?”

丁言志道:“先生,那些测字的话,是我们‘签火七占通’的。

你要动身,拣个日子走就是了,何必测字!”

陈和尚道:“四先生,你半年前,我们要会你一面也不得能彀。

我出家的第二日,有一首薙发的诗,送到你下处请教,那房主人董老太说,你又到外头顽去了。

你却一向在那里?今日怎管家也不带,自己在这里闲撞?”

陈木南道:“因这里来宾楼的聘娘爱我的诗做的好,我常在他那里。”

丁言志道:“青楼中的人也晓得爱才,这就雅极了!”

向陈和尚道:“你看!他不过是个巾帼,还晓得看诗,怎有个莺脰湖大会不作诗的呢?”

陈木南道:“思老的话倒不差。

那娄玉亭便是我的世伯,他当日最相好的是杨执中、权勿用。

他们都不以诗名。”

陈和尚道:“我听得权勿用先生后来犯出一件事来,不知怎么样结局?”

陈木南道:“那也是他学里几个秀才诬赖他的。

后来这件官事也昭雪了。”

又说了一会,陈和尚同丁言志别过去了。

陈木南交了茶钱,自己走到来宾楼。

一进了门,虔婆正在那里同一个卖花的穿桂花球,见了陈木南道:“四老爷,请坐下罢了。”

陈木南道:“我楼上去看看聘娘。”

虔婆道:“他今日不在家,到轻烟楼做盒子会去了。”

陈木南道:“我今日来和他辞辞行,就要到福建去。”

虔婆道:“四老爷就要起身?将来可还要回来的?”

说着,丫头捧一杯茶来。

陈木南接在手里,不大热,吃了一口,就不吃了。

虔婆看了道:“怎么茶也不肯泡一壶好的!”

丢了桂花球,就走到门房里去骂乌龟。

陈木南看见他不瞅不睬,只得自己又踱了出来。

走不得几步,顶头遇着一个人,叫道:‘陈四爷,你还要信行些才好!怎叫我们只管跑!’

陈木南道:‘你开着偌大的人参铺,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我少不得料理了送来给你。’

那人道:‘你那两个尊管而今也不见面,走到尊寓,只有那房主人董老太出来回,他一个堂客家,我怎好同他七个八个的?’

陈木南道:‘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我自然有个料理。你明日到我寓处来。’

那人道:‘明早是必留下,不要又要我们跑腿。’说过,就去了。

陈木南回到下处,心里想道:‘这事不尴尬!长随又走了,虔婆家又走不进他的门,银子又用的精光,还剩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不如卷卷行李,往福建去罢!’瞒着董老太,一溜烟走了。

次日,那卖人参的清早上走到他寓所来,坐了半日,连鬼也不见一个。

那门外推的门响,又走进一个人来,摇着白纸诗扇,文绉绉的。

那卖人参的起来问道:‘尊姓?’

那人道:‘我就是丁言志,来送新诗请教陈四先生的。’

卖人参的道:‘我也是来寻他的。’又坐了半天,不见人出来,那卖人参的就把屏门拍了几下。

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问道:‘你们寻那个的?’

卖人参的道:‘我来找陈四爷要银子。’

董老太道:‘他么?此时好到观音门了。’

那卖人参的大惊道:‘这等,可曾把银子留在老太处?’

董老太道:‘你还说这话!连我的房钱都骗了!他自从来宾楼张家的妖精缠昏了头,那一处不脱空!背着一身的债,还希罕你这几两银子!’

卖人参的听了,‘哑叭梦见妈,说不出的苦’,急的暴跳如雷。

丁言志劝道:‘尊驾也不必急,急也不中用,只好请回。陈四先生是个读书人,也未必就骗你。将来他回来,少不得还哩。’

那人跳了一回,无可奈何,只得去了。

丁言志也摇着扇子,晃了出来,自心里想道:‘堂客也会看诗!……那十六楼不曾到过,何不把这几两测字积下的银子,也去到那里顽顽?’主意已定,回家带了一卷诗,换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戴一顶方巾,到来宾楼来。

乌龟看见他像个呆子,问他来做甚么。

丁言志道:‘我来同你家姑娘谈谈诗。’

乌龟道:‘既然如此,且秤下箱钱。’乌龟拿着黄杆戥子。

丁言志在腰里摸出一个包子来,散散碎碎,共有二两四钱五分头。

乌龟道:‘还差五钱五分。’

丁言志道:‘会了姑娘,再找你罢。’

丁言志自己上得楼来,看见聘娘在那里打棋谱,上前作了一个大揖。

聘娘觉得好笑,请他坐下,问他来做甚么。

丁言志道:‘久仰姑娘最喜看诗,我有些拙作,特来请教。’

聘娘道:‘我们本院的规矩,诗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钱来再看。’

丁言志在腰里摸了半天,摸出二十个铜钱来放在花梨桌上。

聘娘大笑道:‘你这个钱,只好送给仪征丰家巷的捞毛的,不要玷污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买烧饼吃罢!’

丁言志羞得脸上一红二白,低着头,卷了诗,揣在怀里,悄悄的下楼回家去了。

虔婆听见他囮着呆子,要了花钱,走上楼来问聘娘道:‘你刚才向呆子要了几两银子的花钱?拿来,我要买缎子去。’

聘娘道:‘那呆子那里有银子!拿出二十铜钱来,我那里有手接他的!被我笑的他回去了!’

虔婆道:‘你是甚么巧主儿!囮着呆子,还不问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给的花钱,何常分一个半个给我?’

聘娘道:‘我替你家寻了这些钱,还有甚么不是?些小事就来寻事!我将来从了良,不怕不做太太!你放这样呆子上我的楼来,我不说你罢了,你还要来嘴喳喳!’

虔婆大怒,走上前来,一个嘴巴,把聘娘打倒在地。

聘娘打滚,撒了头发,哭道:‘我贪图些甚么,受这些折磨!你家有银子,不愁弄不得一个人来,放我一条生路去罢!’不由分说,向虔婆大哭大骂,要寻刀刎颈,要寻绳子上吊,?髻都滚掉了。

虔婆也慌了,叫了老乌龟上来,再三劝解,总是不肯依,闹的要死要活。

无可奈何,由着他拜做延寿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头,出家去了。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风流云散,贤豪才色总成空;

薪尽火传,工匠市廛都有韵。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儒林外史-第五十四回-译文

病佳人青楼算命,呆名士妓馆献诗。

话说聘娘和四老爷一起睡着,梦到了杭州府的任,惊醒过来,发现窗外的天已经亮了,于是起床梳洗。陈木南也醒了。虔婆进屋来问候姐夫的情况。吃过点心后,恰好金修义来,吵着要陈四老爷的喜酒。陈木南说:‘我今天就要去国公府,明天再来吧。’金修义走进屋,看到聘娘头发还没梳完,乌黑的长发垂到地上,说:‘恭喜聘娘接到了这样一位贵人!你看,这么早还没梳妆打扮,不是越发娇嫩了吗!’他问陈四老爷:‘明天什么时候来?我吹笛子,让聘娘唱一曲给老爷听。她的李太白‘清平三调’在十六楼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的!’说着,聘娘又用汗巾给四老爷拂了头巾,叮嘱道:‘你今晚一定要来,不要让我老等着!’陈木南答应了,出门后带着两个长随,回到住处。想到没有钱用,又写了一个信件让长随拿到国公府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两银子,凑着好用。长随去了半天,回来报告说:‘九老爷向您问好:府里的三老爷刚从京城来,被选为福建漳州府正堂,这两天就要上任去了。九老爷也要去福建任职,处理事务,说银子等明天来辞行时带来。’陈木南说:‘既然三老爷到了,我去等他。’于是坐了轿子,带着长随,来到府里。传达进去后,管家出来回话说:‘三老爷、九老爷,都去沐府赴宴了。四爷有话,留下吧。’陈木南说:‘我也没什么话,是特地来等三老爷的。’陈木南回到住处。

过了一天,三公子和九公子来河房里辞行,门口下了轿子。陈木南迎进河厅坐下。三公子说:‘老弟,好久不见,风采越发潇洒。姑母去世,我在都门,未能亲自吊唁。这几年学问更加渊博了?’陈木南说:‘先母去世,已经三年多了。我因为想念九表弟的文字,所以来到南京,日夜请教。现在表兄在闽中任职,贤昆玉一同去,我倒觉得失落了。’九公子说:‘表兄如果不嫌弃,为什么不一起去?长途旅行中,会感到不那么寂寞。’陈木南说:‘本来也想和表兄同行,但在这里还有一两件小事,等两三个月后再到表兄任上吧。’九公子随即叫家人取了一个拜匣,里面装着二百两银子,送给陈木南收下。三公子说:‘专等老弟到我家走一趟。我那里还有事要请你帮忙。’陈木南说:‘一定来效劳的。’说着,喝完了茶,两人告辞起身。陈木南送到门外,又坐轿子到府里去送行。一直送到他们上船,才告别回来。

那金修义已经坐在下处,拉着他来到来宾楼。进了大门,走到卧房,只见聘娘脸色黄黄的,金修义说:‘几天没见四老爷来,心口疼的病又犯了。’虔婆在一旁说:‘从小娇生惯养,就有这个心口疼的病。一受气就发作。她因为四老爷两天没来,以为是被别人讨厌了,就又犯了。’聘娘看到陈木南,含着泪眼,一声不吭。陈木南说:‘你到底哪里疼?要怎么才能好?以前发了这病,医生是怎么治疗的?’虔婆说:‘以前发病时,连茶水都咽不下。医生来抓了药,他又怕苦不肯吃,只好炖了人参汤慢慢给他喝,才没伤到大事。’陈木南说:‘我这里有银子,先拿五十两放在你这里,换人参用。再挑好的换,我自己带来给你。’聘娘听了这话,靠在绣枕上,围着一个红抹胸,坐在被窝里,叹了口气,说:‘我这病一发作,不知道怎么了,就这样心慌!那些先生说单吃人参,又会助长虚火,以前总是合着黄连,炖些汤喝,夜里才能睡着。不吃的话,就只能眼睁睁地一夜到天亮!’陈木南说:‘这很容易。我明天换些黄连给你就是了。’金修义说:‘四老爷在国公府里,人参黄连论秤称也不值什么,聘娘哪里用的了!’聘娘说:‘我不知怎么了,心里慌慌的,闭上眼就做许多胡思乱想的梦,白天也有些害怕!’金修义说:‘总是你身子弱,经不起劳累,受不得气恼。’虔婆说:‘难道是你触犯了神明?给你请个尼姑来驱邪吧。’

正说着,门外敲着手磬子。虔婆出去看,原来是延寿庵的师姑本慧来收月米。虔婆说:‘哎呀!是本老爷!两个月没见你了,这段时间,庵里忙于做佛事吗?’本师姑说:‘不瞒您老人家,今年运气不好,一个二十岁的大徒弟上个月去世了,连观音会都没做成。你家的相公娘好吗?’虔婆说:‘也时常有三好两歹的,多亏了太平府陈四老爷照顾她。他是国公府里徐九老爷的表兄,常来我家。偏偏聘娘没福气,心口疼的病又犯了。你进去看看。’本师姑一同走进房里。虔婆说:‘这就是国公府里的陈四老爷。’本师姑上前行了个礼。金修义说:‘四老爷,这是我们这里的本师父,非常有道行的。’本师姑见过四老爷,走到床前来看聘娘。金修义说:‘刚才说要驱邪,为什么不请本师父来驱邪呢?’本师姑说:‘我不会驱邪,我来看看相公娘的气色。’说着,坐到床沿上。聘娘本来认识他,今天抬头一看,却见他脸色黄黄的,秃着头,就像前天梦里抓他的师姑一样,不禁就生气了。只叫了一声‘多谢’,便把被子蒙着头睡下了。本师姑说:‘相公娘心里不高兴,我暂时先走了。’向众人行了个礼,出了房门。虔婆把月米递给她。她左手拿着磬子,右手拿着口袋走了。

陈木南也立刻回到住处,拿出银子让随从去换人参和黄连。只见主人家的老太太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说道:‘四公子,你身体健壮结实,为什么要换这些人参和黄连呢?我听说你最近在外面顽皮,我是你的房东,年纪又这么大了,四公子,我不方便直说。古话说:“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债。”他们这样的人家,有什么良心!用完银子,他就不会理你了!我今年七十多岁,念经念佛,观音菩萨听着,我怎肯眼睁睁地看着你上当而不说呢!’陈木南说:‘老太说得对,我都明白了。这些人参和黄连是国公府托我换的。’因为怕董老太生气,便说:‘恐怕他们换的不太好,我还是自己去。’于是走了出来,找到人参店里的随从,换了半斤人参和半斤黄连,像捧宝贝一样捧到来宾楼。

刚进到来宾楼门,就听见里面弹着三弦,是虔婆叫了一个男瞎子来给姑娘算命。陈木南把人参和黄连递给虔婆,坐下听算命。那瞎子说:‘姑娘今年十七岁,大运交庚寅,寅与亥合,合着时上的贵人,应该有个贵人星坐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动了一个计都星,在里面作扰,有些不安,但不碍大事。不要怪我直言,姑娘命里犯一个华盖星,却要记一个佛名,应破了才好。将来从一个贵人,还要有戴凤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呢。’说完,横着三弦弹着,又唱了一回,起身要走。虔婆留他喝茶,捧出一盘云片糕,一盘黑枣子来,放在小桌子上,让他坐着。丫头倒茶,递给他吃着。陈木南问:‘南京城里,你们的生意还好吗?’瞎子说:‘说不得,比不上去年了!去年都是我们这些没眼的算命,这些年睁眼的人都来算命,把我们挤坏了!就是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个陈和甫,他是外路人,自从一进了城,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算去的,而今死了。他积下的儿子,在我家隔壁招亲,日日和丈人吵架,吵得邻家都不得安宁。眼见得我今天回家,又要听他吵了。’说完,起身道谢,离开了。

一直走到东花园一个小巷子里,果然又听见陈和甫的儿子和丈人在吵架。丈人说:‘你每日在外测字,也还能赚几十文钱,只买了猪头肉,飘汤烧饼,自己捣嗓子,一个钱也不带回家,难道你的老婆要我来养着?这个还说是我的女儿也罢了。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拿!终日吵闹这事,哪里来的晦气!’陈和甫的儿子说:‘老爹,假使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丈人说:‘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陈和甫儿子说:‘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丈人说:‘放屁!你是该人的钱,怎是我用你的?’陈和甫儿子说:‘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丈人见他十分胡说,捡了个叉子棍赶着他打。瞎子摸了过来扯劝。丈人气得颤抖着说:‘先生!这样不成话!我说说他,他还拿这些混账话来回答我,岂不可恨!’陈和甫儿子说:‘老爹,我也没有什么混账处。我又不喝酒,又不赌钱,又不嫖女人!每日在测字的桌子上还拿着一本诗念,有什么混账处!’丈人说:‘不是别的混账,你放着老婆不养,只是累我,我哪里累得起!’陈和甫儿子说:‘老爹,你不喜女儿给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罢了。’丈人骂道:‘该死的畜生!我女儿退了做甚么事呢?’陈和甫儿子说:‘听凭老爹再嫁一个女婿罢了。’丈人大怒道:‘混账东西!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这事才行得!’陈和甫儿子说:‘死是一时死不来,我明日就做和尚去。’丈人气愤愤地说:‘你明日就做和尚!’瞎子听了半天,听他们说的都是‘堂屋里挂草荐’——不是话,也就不劝,慢慢地摸着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陈和甫的儿子剃光了头,把瓦楞帽卖掉了,换了一顶和尚帽子戴着,来到丈人面前,合掌打个问讯,说:‘老爹,贫僧今日告别了。’丈人见了大惊,双双掉下泪来,又着实数说了他一顿;知道事情已经无可奈何,只得叫他写了一张纸,自己带着女儿养活去了。

陈和尚从那以后,没有妻子一身轻松,有肉就满足一切,每天测字赚的钱,都用来买肉吃,吃饱了,就坐在文德桥头的测字桌子上念诗,非常自在。

又过了半年,那天,他正拿着一本书在那里看,碰到了一个同伙的测字先生丁言志来看他。看到他看这本书,便问道:“你这书是什么时候买的?”陈和尚回答道:“我才是三四天前买的。”丁言志说:“这是莺脰湖唱和的诗。当年胡三公子邀请了赵雪斋、景兰江、杨执中先生,匡超人、马纯上一群大名人,在莺脰湖大聚会,分韵作诗。我还记得赵雪斋先生分的是‘八齐’。你看这起句:‘湖如莺脰夕阳低。’只这一句,就把题目点出来了,以下每句都贴切,不能移到别的宴会题目上去了。

陈和尚说:“这话应该来问我才是,你哪里知道!当年莺脰湖的大会,并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是娄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时候我父亲就和娄家兄弟是好朋友。那时候在莺脰湖的大会,我父亲一位,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駪夫先生、张铁臂,还有两位主人,加上杨先生的儿子,一共九位。这是我父亲亲口说的。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哪里知道!”

丁言志说:“照你这么说,难道赵雪斋先生、景兰江先生的诗都是别人代做的了?你想想,你能做出来吗?”陈和尚说:“你这话太荒谬了!他们赵雪斋那些诗,是在西湖上做的,并不是莺脰湖那一会。”丁言志说:“他明明是说‘湖如莺脰’,怎么说不是莺脰湖大会?”陈和尚说:“这本书也是汇集了许多名士合刻的。就像这个马纯上,平时也不会作诗,怎么会突然又跳出他的一首诗来?”丁言志说:“你说的都是胡话!马纯上先生,蘧駪夫先生,做了不知道多少诗,你何曾见过!”陈和尚说:“我没有见过,到是你见过!你可知道莺脰湖那一会并没有人做诗?你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还来和我胡搅蛮缠!”丁言志说:“我不信!哪里有这些大名士聚会,竟然不做诗的!这样看起来,你父亲也未必在莺脰湖会过。如果会过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儿子!”陈和尚生气地说:“你这话胡说!天下哪里有冒认父亲的!”丁言志说:“陈思阮!你自己做两句诗罢了,何必一定要冒认做陈和甫先生的儿子?”陈和尚大怒道:“丁诗!你‘几年桃子几年人’!跳起来,总共念熟了几首赵雪斋的诗,就敢夸夸其谈!”丁言志跳起来道:“我就不该讲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个名士!”两个人吵了起来,扭打在一起。和尚的光头被他打了几下,打得生疼,被拉到桥顶上。和尚瞪着眼,想要拉他一起跳河。被丁言志推了一把,骨碌碌就滚到桥底下去。和尚在地上大声喊叫。

正在喊叫的时候,遇见陈木南走了过来,看到和尚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不成样子,慌忙把他拉起来说:“这是怎么了?”和尚认得陈木南,指着桥上说道:“你看这丁言志无知无识的,跑来说莺脰湖的大会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讲明白了,他还要强词夺理!并且说我是冒认先父的儿子!你说这有道理吗?”陈木南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两个也这样争吵。其实丁言老也不该说思老是冒认父亲。这却是言老的不是。”丁言志说:“四先生,你不了解。我难道不知道他是陈和甫先生的儿子?只是他摆出一副名士的样子,太难看了!”陈木南笑着说:“你们自家人,何必这样?要是陈思老就会摆名士脸,当年那虞博士、庄征君,又是怎么过日子的呢?我和你两位喝杯茶,和解一下,下次不必再吵了。”当下拉到桥头旁边的一个小茶馆里坐下,喝茶。

陈和尚说:“听说四先生表兄要接你一起到福建去,怎么还没动身?”陈木南说:“我正是为此来找你测字,什么时候可以出发?”丁言志说:“先生,那些测字的话,是我们‘签火七占通’的。你要出发,挑个日子走就是了,何必测字!”陈和尚说:“四先生,你半年前,我们要见你一面也不行。我出家的第二天,有一首剃发的诗,送到你住处请教,那房主人董老太说,你又到外面玩去了。你一直在哪里?今天怎么不带管家,自己在这里闲逛?”陈木南说:“因为这里来宾楼的聘娘喜欢我的诗,我常在她那里。”丁言志说:“青楼中的人也懂得爱才,这真是太雅了!”对陈和尚说:“你看!她不过是个女子,还懂得看诗,怎么会有莺脰湖大会不作诗的呢?”陈木南说:“思老的话没错。那娄玉亭是我的世伯,他当年最要好的是杨执中、权勿用。他们都不以诗名。”陈和尚说:“我听说权勿用先生后来犯了一件事,不知道结局怎么样?”陈木南说:“那也是他学里几个秀才诬赖他的。后来这件官事也洗清了。”又说了一会,陈和尚和丁言志分别离开了。

陈木南付了茶钱,自己走到来宾楼。一进门,鸨母正在那里和一个卖花的穿着桂花球,见到陈木南说:“四老爷,请坐下吧。”陈木南说:“我上楼去看看聘娘。”鸨母说:“她今天不在家,到轻烟楼去做盒子会去了。”陈木南说:“我今天来和她告别,就要到福建去了。”鸨母说:“四老爷就要出发了?将来可还要回来?”说着,丫头端来一杯茶。陈木南接过来,不太热,喝了一口,就不喝了。鸨母看了说:“怎么茶也不肯泡一壶好的!”扔了桂花球,就走到门房里去骂门房里的仆人。

陈木南看到他不理不睬,只能自己又走了出来。走了没几步,正撞见一个人,那人喊道:‘陈四爷,你还得注意一些才好!怎么让我们一直跑呢!’陈木南说:‘你开那么大的人参铺,几十两银子不在乎。我肯定会处理了送给你。’那人说:‘你那两个管家现在也不见了,我到了你的住处,只有房主董老太出来回话,他是个堂客,我怎么好意思和他多说话呢?’陈木南说:‘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我自然会处理好。你明天到我的住处来。’那人说:‘明天一定留下,不要又让我们跑腿。’说完,就走了。陈木南回到住处,心里想:‘这件事真尴尬!随从又走了,想去虔婆家也进不了门,银子也用光了,还欠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不如收拾行李,去福建吧!’瞒着董老太,一溜烟走了。

次日,卖人参的清早来到他的住处,坐了半天,连个鬼也没见到。门外推门的声音响,又进来一个人,摇着白纸诗扇,文绉绉的。卖人参的站起来问道:‘尊姓?’那人说:‘我就是丁言志,来给陈四先生送新诗请教。’卖人参的说:‘我也是来找他的。’又坐了半天,不见人出来,卖人参的就把屏门拍了几下。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问道:‘你们找谁的?’卖人参的说:‘我来找陈四爷要银子。’董老太说:‘他吗?现在应该在观音门了。’卖人参的大惊道:‘这样,银子是不是留在了老太那里?’董老太说:‘你还说这话!连我的房钱都骗了!他自从被宾楼张家的妖精缠得头昏脑胀,到处都是空空如也!背着满身的债,还稀罕你这几两银子!’卖人参的听了,‘哑巴梦见妈,说不出的苦’,急得暴跳如雷。丁言志劝道:‘尊驾也不必急,急也没有用,只好请回。陈四先生是个读书人,也未必就骗你。将来他回来,少不得还你。’那人跳了一会,无可奈何,只得走了。

丁言志也摇着扇子,晃了出来,心里想:‘堂客也会看诗!……那十六楼不曾到过,何不把这几两测字积下的银子,也去那里玩玩?’主意已定,回家带了一卷诗,换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戴一顶方巾,来到宾楼。乌龟看见他像个呆子,问他来做甚么。丁言志说:‘我来和你家姑娘谈谈诗。’乌龟说:‘既然如此,先秤下箱钱。’乌龟拿着黄杆戥子。丁言志在腰里摸出一个包子来,散散碎碎,共有二两四钱五分。乌龟说:‘还差五钱五分。’丁言志说:‘会了姑娘,再找你。’丁言志自己上楼来,看见聘娘在那里打棋谱,上前作了一个大揖。聘娘觉得好笑,请他坐下,问他来做甚么。丁言志说:‘久仰姑娘最喜看诗,我有些拙作,特来请教。’聘娘说:‘我们这里的规矩,诗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钱来再看。’丁言志在腰里摸了半天,摸出二十个铜钱来放在花梨桌上。聘娘大笑道:‘你这个钱,只好送给仪征丰家巷的捞毛的,不要玷污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买烧饼吃罢!’丁言志羞得脸上一红二白,低着头,卷了诗,揣在怀里,悄悄的下楼回家去了。

虔婆听见他骗了呆子,要了花钱,走上楼来问聘娘道:‘你刚才向呆子要了几两银子的花钱?拿来,我要买缎子去。’聘娘说:‘那呆子那里有银子!拿出二十铜钱来,我那里有手接他的!被我笑的他回去了!’虔婆说:‘你是甚么巧主儿!骗了呆子,还不问他要一大笔,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给的花钱,何常分一个半个给我?’聘娘说:‘我替你家找了一些钱,还有甚么不是?些小事就来寻事!我将来从了良,不怕不做太太!你放这样呆子上我的楼来,我不说你罢了,你还要来嘴喳喳!’虔婆大怒,走上前来,一个嘴巴,把聘娘打倒在地。聘娘打滚,撒了头发,哭道:‘我贪图些甚么,受这些折磨!你家有银子,不愁弄不得一个人来,放我一条生路去罢!’不由分说,向虔婆大哭大骂,要寻刀刎颈,要寻绳子上吊,?髻都滚掉了。虔婆也慌了,叫了老乌龟上来,再三劝解,总是不肯依,闹的要死要活。无可奈何,由着他拜做延寿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头,出家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云散,贤豪才色总成空;薪尽火传,工匠市廛都有韵。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儒林外史-第五十四回-注解

青楼:古代的青楼是指妓院,是古代社会中的娱乐场所,也是文人墨客寻欢作乐的地方。

算命:指通过观察天象、分析命理等方式预测人的未来。

呆名士:指那些沉迷于诗词歌赋,不问世事的书生。

妓馆:古代的妓馆是提供卖淫服务的场所,也是文人墨客消遣的地方。

献诗:指向某人呈上自己创作的诗歌,以示敬意或表达情感。

国公府:古代的一种官职,此处指某位贵族的府邸。

徐九公子:指徐姓的第九个儿子,这里可能是指某位官员的公子。

札子:古代的书信,多用于官场。

沐府:指沐姓的府邸,可能是指某位官员的府邸。

河房:古代的河房是指在河边建造的房屋,常用于官宦人家。

拜匣:古代用于盛放礼物或信物的盒子。

闽中:指福建省,因福建位于中国东南沿海,故称闽中。

月米:古代的一种食物,通常是指用糯米或其他米制成的食品。

本慧:佛教僧人名。

问讯:佛教用语,指行礼或问候。

磬子:古代的一种打击乐器,形状像石磬,用于佛教仪式或音乐演奏。

银子:古代货币单位,此处指金钱。

人参:一种珍贵药材,具有大补元气、强身健体的功效,在古代被视为养生保健之宝。

黄连:一种中药材,味苦,具有清热解毒、泻火燥湿的功效。

董老太:人名,此处为故事中的人物。

四相公:古代对年轻男性的尊称,此处指陈木南。

烟花债:古代指风流债,比喻男女间的风流债或赌债等。

三弦子:一种古代弦乐器,通常由三根弦组成。

虔婆:古代对青楼中管理妓女的老婆的称呼。

男瞎子:指一位男性算命先生,因失明而得名。

观音菩萨:佛教中慈悲为怀的菩萨,以救苦救难著称。

华盖星:古代命理学中的一种星宿,据说与人的命运有关。

戴凤冠霞帔:古代新娘出嫁时的装束,此处比喻富贵荣华。

陈和甫:此处指一位外来的男子,可能是陈木南的朋友或亲戚。

测字:古代一种占卜方式,通过解读字的吉凶来预测未来。

猪头肉:猪肉的一种,通常指猪头部位。

飘汤烧饼:一种食品,飘汤可能指汤汁,烧饼是一种烤制的面食。

叉子棍:一种用来打人的工具,此处指丈人用来打儿子的棍子。

堂屋里挂草荐:古代的一种迷信说法,指家中有人去世,堂屋中挂草荐作为标记。

陈和尚:指故事中的主人公,可能是一位和尚,也可能是指代某位人物,具体身份在文中未明确。

文德桥:文德桥可能是一个地名,是故事中陈和尚测字的地方。

莺脰湖:莺脰湖是古代的一个地名,位于现在的浙江省湖州市南浔区,历史上是文人墨客聚会的地方。

胡三公子:指胡姓的第三位公子,可能是当时的一位名士。

赵雪斋:赵雪斋可能是一位诗人,文中提到他在莺脰湖大会上作诗。

景兰江、杨执中、匡超人、马纯上:这些都是文中提到的人物,可能是当时的大名士或文人。

娄中堂:娄中堂可能是指娄家的长辈,文中提到娄家三公子、四公子。

权勿用、牛布衣、蘧駪夫、张铁臂:这些可能是文中提到的人物,与陈和尚的父亲有交情。

冒认:指未经证实就声称自己是某人的后代。

签火七占通:可能是一种占卜方法,文中丁言志提到这是他们常用的方法。

薙发:指剃发,这里可能是指陈和尚出家为僧。

来宾楼:来宾楼可能是一个地点,文中陈木南提到要去那里。

桂花球:可能是一种装饰品,文中提到卖花人穿着。

轻烟楼:轻烟楼可能是一个地点,文中提到陈木南要去那里。

盒子会:可能是一种聚会形式,文中提到陈木南要去参加。

乌龟:在古代,乌龟有时被用来比喻那些不守妇道或行为不端的人。

陈木南:陈木南,人名,此处为故事中的人物。

人参铺:古代的一种商铺,主要贩卖人参等药材。

尊管:古代对人的尊称,相当于现代的‘先生’或‘老爷’。

尊寓:对他人住所的尊称。

堂客家:古代对贵族或豪富家庭的称呼。

躲得和尚躲不得寺:俗语,比喻事情无法完全避免。

料理:处理,安排。

延寿庵:佛教寺庙名。

贤豪才色:指有才华和美貌的人。

薪尽火传:比喻学问、技艺等代代相传。

工匠市廛:指工匠和市井中的百姓。

从了良:古代女子出嫁的俗称。

太太:古代对已婚妇女的尊称,此处有讽刺意味。

囮着:欺骗,糊弄。

嫖客:古代对嫖娼者的称呼。

捞毛:古代对乞丐的称呼。

嘴巴:指打人时的嘴巴。

刀刎颈:用刀割脖子,自杀。

绳子上吊:用绳子吊死,自杀。

髻:古代发髻,此处指头发。

延寿庵本慧:佛教寺庙和僧人的名字组合,表示故事中的转折点。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儒林外史-第五十四回-评注

陈木南看见他不瞅不睬,只得自己又踱了出来。

这一句描绘了陈木南在遭遇冷遇后的无奈与尴尬,通过‘踱了出来’这一动作,传达出他内心的复杂情绪。

走不得几步,顶头遇着一个人,叫道:‘陈四爷,你还要信行些才好!怎叫我们只管跑!’

此句通过‘顶头遇着’和‘叫道’等词语,生动地展现了陈木南在困境中突然遭遇他人的责备,进一步突显了他的尴尬处境。

陈木南道:‘你开着偌大的人参铺,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我少不得料理了送来给你。’

陈木南的回答既表现出他的豪爽,又透露出他对自己处境的无奈,同时也为后文的发展埋下伏笔。

那人道:‘你那两个尊管而今也不见面,走到尊寓,只有那房主人董老太出来回,他一个堂客家,我怎好同他七个八个的?’

此处对话揭示了陈木南与董老太之间的微妙关系,以及他面临的困境,为后续情节的发展提供了铺垫。

陈木南道:‘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我自然有个料理。你明日到我寓处来。’

陈木南的回答显示出他的机智和果断,他运用俗语‘躲得和尚躲不得寺’来安慰对方,同时表明自己有解决问题的决心。

那人跳了一回,无可奈何,只得去了。

此句通过‘跳了一回’这一动作,形象地描绘了卖人参的人的无奈和愤怒,同时也反映了陈木南的困境。

丁言志也摇着扇子,晃了出来,自心里想道:‘堂客也会看诗!……那十六楼不曾到过,何不把这几两测字积下的银子,也去到那里顽顽?’

丁言志的心理活动揭示了人物的性格特点,他既好奇又贪玩,同时也为后文的故事发展埋下伏笔。

乌龟看见他像个呆子,问他来做甚么。

此句通过乌龟对丁言志的观察,展现了丁言志的呆滞形象,同时也暗示了他与嫖客之间的矛盾。

虔婆道:‘你是甚么巧主儿!囮着呆子,还不问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给的花钱,何常分一个半个给我?’

虔婆的话语揭示了人物之间的利益关系,同时也反映了当时社会风气和道德观念的冲突。

聘娘打滚,撒了头发,哭道:‘我贪图些甚么,受这些折磨!你家有银子,不愁弄不得一个人来,放我一条生路去罢!’

聘娘的哭诉反映了她内心的痛苦和对自由的渴望,同时也揭示了当时社会女性地位的低下。

无可奈何,由着他拜做延寿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头,出家去了。

此句描绘了聘娘在绝望中寻求出路的决定,同时也为后续情节的发展埋下伏笔。

风流云散,贤豪才色总成空;薪尽火传,工匠市廛都有韵。

这两句诗揭示了人生的无常和世事的无常,同时也反映了作者对人生和社会的深刻思考。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儒林外史-第五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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