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吴敬梓(1701年-1754年),清代小说家,因其小说《儒林外史》而著名。他是清代小说和文学评论的重要人物之一,其作品充满批判性和讽刺性,展示了社会中人物的种种伪善与矛盾。
年代:成书于清代(约18世纪)。
内容简要:《儒林外史》是吴敬梓创作的讽刺小说,小说通过对不同儒生的描写,揭示了明清时期官场、学术和士人的伪善与腐化。故事围绕一些学者和文人的生活与经历,展现了他们追求功名利禄、名利心态、道德沦丧的种种行为。书中的人物多具典型性,有的纯洁高尚,有的则虚伪贪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刻画,《儒林外史》批判了士人的虚伪风气,并反映了封建社会的腐败与不公,是清代小说的经典之作。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原文
认祖孙玉圃联宗爱交游雪斋留客
话说卜老爹睡在床上,亲自看见地府勾牌,知道要去世了。
即把两个儿子、媳妇叫到跟前,都吩咐了几句遗言;又把方才看见勾批的话说了,道:‘快替我穿了送老的衣服,我立刻就要去了!’
两个儿子哭哭啼啼,忙取衣服来穿上。
穿着衣服,他口里自言自语道:‘且喜我和我亲家是一票!他是头一个,我是末一个,他已是去得远了,我要赶上他去。’说着,把身子一挣,一头倒在枕头上。
两个儿子都扯不住。忙看时,已没了气了。
后事都是现成的。少不得修斋理七,报丧开吊,都是牛浦陪客。
这牛浦也就有几个念书的人和他相与,乘着人乱,也夹七夹八的来往。
初时卜家也还觉得新色,后来见来的回数多了,一个生意人家,只见这些‘之乎者也’的人来讲呆话,觉得可厌,非止一日。
那日,牛浦走到庵里,庵门锁着,开了门,只见一张帖子掉在地下,上面许多字,是从门缝里送进来的。
拾起一看,上面写道:
‘小弟董瑛,在京师会试,于冯琢庵年兄处,得读大作,渴欲一晤,以得识荆。奉访尊寓不值,不胜怅怅!明早幸驾少留片刻,以便趋教。至祷!至祷!’
看毕,知道是访那个牛布衣的。
但见帖子上有‘渴欲识荆’的话,是不曾会过,‘何不就认作牛布衣和他相会?’又想道:‘他说在京会试,定然是一位老爷,且叫他竟到卜家来会我,吓他一吓卜家弟兄两个,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即在庵里取纸笔写了一个帖子,说道:
牛布衣近日馆于舍亲卜宅,尊客过问,可至浮桥南首大街卜家米店便是。
写毕,带了出来,锁好了门,贴在门上。
回家向卜诚、卜信说道:‘明日有一位董老爷来拜。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们不好轻慢。如今要借重大爷,明日早晨把客座里收拾干净了;还要借重二爷,捧出两杯茶来。这都是大家脸上有光辉的事,须帮衬一帮衬。’
卜家弟兄两个,听见有官来拜,也觉得喜出望外,一齐应诺了。
第二日清早,卜诚起来,扫了客堂里的地,把囤米的折子搬在窗外廊檐下;取六张椅子,对面放着;叫浑家生起炭炉子,煨出一壶茶来;寻了一个捧盘、两个茶杯、两张茶匙,又剥了四个圆眼,一杯里放两个,伺候停当。
直到早饭时候,一个青衣人,手持红帖,一路问了来,道:‘这里可有一位牛相公?董老爷来拜。’
卜诚道:‘在这里。’接了帖,飞跑进来说。
牛浦迎了出去,见轿子已落在门首。
董孝廉下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浅蓝色缎圆领,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须,白净面皮,约有三十多岁光景。
进来行了礼,分宾主坐下。
董孝廉先开口道:‘久仰大名,又读佳作,想慕之极。只疑先生老师宿学,原来还这般青年,更加可敬。’
牛浦道:‘晚生山鄙之人,胡乱笔墨,蒙老先生同冯琢翁过奖,抑愧实多。’
董孝廉道:‘不敢。’
卜信捧出两杯茶,从上面走下来,送与董孝廉。
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
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间。
牛浦打了躬,向董孝廉道:‘小价村野之人,不知礼体,老先生休要见笑。’
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计论?’
卜信听见这话,头膊子都飞红了,接了茶盘,骨都着嘴进去。
牛浦又问道:‘老先生此番驾往何处?’
董孝廉道:‘弟已授职县令,今发来应天候缺,行李尚在舟中。因渴欲一晤,故此两次奉访。今既已接教过,今晚即要开船赴苏州去矣。’
牛浦道:‘晚生得蒙青目,一日地主之谊也不曾尽得,如何便要去?’
董孝廉道:‘先生,我们文章气谊,何必拘这些俗情?弟此去若早得一地方,便可奉迎先生到署,早晚请教。’
说罢,起身要去。
牛浦攀留不住,说道:‘晚生即刻就来船上奉送。’
董孝廉道:‘这倒也不敢劳了;只怕弟一出去,船就要开,不得奉候。’
当下打躬作别,牛浦送到门外,上轿去了。
牛浦送了回来,卜信气得脸通红,迎着他一顿数说道:“牛姑爷,我至不济,也是你的舅丈人,长亲!你叫我捧茶去,这是没奈何,也罢了。怎么当着董老爷噪我!这是那里来的话!”
牛浦道:“但凡官府来拜,规矩是该换三遍茶。你只送了一遍,就不见了。我不说你也罢了,你还来问我这些话!这也可笑!”
卜诚道:“姑爷,不是这样说,虽则我家老二捧茶,不该从上头往下走,你也不该就在董老爷眼前洒出来!不惹的董老爷笑!”
牛浦道:”董老爷看见了你这两个灰扑扑的人,也就够笑的了!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错了才笑!”
卜信道:“我们生意人家,也不要这老爷们来走动!没有借了多光,反惹他笑了去!”
牛浦道:”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个老爷走进这屋里来!”
卜诚道:“没的扯淡!就算你相与老爷,你到底不是个老爷!”
牛浦道:“凭你向那个说去!还是坐着同老爷打躬作揖的好,还是捧茶给老爷吃,走错路,惹老爷笑的好?”
卜信道:“不要恶心!我家也不希罕这样老爷!”
牛浦道:“不希罕么?明日向董老爷说,拿帖子送到芜湖县,先打一顿板子!”
两个人一齐叫道:“反了!反了!外甥女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是我家养活你这年把的不是了!就和他到县里去讲讲,看是打那个的板子!”
牛浦道:“那个怕你!就和你去!”
当下两人把牛浦扯着,扯到县门口,知县才发二梆,不曾坐堂。三人站在影壁前,恰好遇着郭铁笔走来,问其所以。
卜诚道:“郭先生,自古‘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这是我们养他的不是了!”
郭铁笔也着实说牛浦的不是,道:“尊卑长幼,自然之理。这话却行不得!但至亲间见官,也不雅相。”
当下扯到茶馆里,叫牛浦斟了杯茶坐下。
卜诚道:“牛姑爷,倒也不是这样说!如今我家老爹去世,家里人口多,我弟兄两个,招揽不来。难得当着郭先生在此,我们把这话说一说。外甥女少不的是我们养着,牛姑爷也该自己做出一个主意来。只管不尴不尬住着,也不是事。”
牛浦道:“你为这话么?这话倒容易。我从今日就搬了行李出来,自己过日,不缠扰你们就是了。”
当下吃完茶,劝开这一场闹,三人又谢郭铁笔。
郭铁笔别过去了。
卜诚、卜信回家。
牛浦赌气,来家拿了一床被,搬在庵里来住;没的吃用,把老和尚的铙钹叮当都当了。
闲着无事,去望望郭铁笔。
铁笔不在店里,柜上有人家寄的一部《新缙绅》卖。
牛浦揭开一看,看见淮安府安东县新补的知县董瑛,字彦芳,浙江仁和人。
说道:“是了!我们不寻他去?”
忙走到庵里,卷了被褥,又把和尚的一座香炉、一架盘,拿去当了二两多银子;也不到卜家告说,竟搭了江船。
恰好遇顺风,一日一夜就到了南京燕子矶。
要搭扬州船,来到一个饭店里,店主人说道:“今日头船已经开了,没有船,只好住一夜,明日午后上船。”
牛浦放下行李,走出店门,见江沿上系着一只大船,问店主人道:“这只船可开的?”
店主人笑道:“这只船你怎上的起?要等个大老官来包了才走哩。”
说罢,走了进来。
走堂的拿了一双筷子,两个小菜碟,又是一碟腊猪头肉,一碟子芦蒿炒豆腐干,一碗汤,一大碗饭,一齐搬上来。
牛浦问:“这菜和饭是怎算?”
走堂的道:“饭是二厘一碗,荤菜一分,素的一半。”
牛浦把这菜和饭都吃了,又走出店门,只见江沿上歇着一乘轿,三担行李,四个长随。
那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夹紬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纸扇,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一双刺猬眼,两个鹳骨腮。
那人走出桥来,吩咐船家道:”我是要到扬州盐院太老爷那里去说话的。你们小心伺候,我到扬州,另外赏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县重处!”
船家唯唯连声,搭扶手,请上了船。
船家都帮着搬行李。
正搬得热闹,店主人向牛浦道:“你快些搭去!”
牛浦掮着行李,走到船尾上,船家一把把他拉了上船,摇手叫他不要则声,把他安在烟篷底下坐。
牛浦见他们众人把行李搬上了船,长随在舱里拿出“两淮公务”的灯笼来挂在舱口;叫船家把炉铫拿出来,在船头上生起火来,煨了一壶茶,送进舱去。
天色已黑,点起灯笼来。
四个长随都到后船来办盘子,炉子上顿酒。
料理停当,都捧到中舱里,点起一只红蜡烛来。
牛浦偷眼在板缝里张那人时,对了蜡烛,桌上摆着四盘菜,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按着一本书在那里点头细看。
看了一回,拿进饭去吃了。
少顷,吹灯睡了。
牛浦也悄悄睡下。
是夜东北风紧,三更时分,潇潇飒飒的下起细雨,那烟篷芦席上,漏下水来。
牛浦翻身打滚的睡不着。
到五更天,只听得舱里叫道:”船家,为甚么不开船?”
船家道:“这大呆的顶头风,前头就是黄天荡,昨晚一号几十只船都湾在这里,那一个敢开?”
少停,天色大亮。
船家烧起脸水,送进舱去,长随们都到后舱来洗脸。
候着他们洗完,也递过一盆水与牛浦洗了。
只见两个长随,打伞上岸去了;一个长随,取了一只金华火腿,在船边上向着港里洗。
洗了一会,那两个长随买了一尾时鱼,一只烧鸭,一方肉,和些鲜笋、芹菜,一齐拿上船来。
船家量米煮饭,几个长随过来收拾这几样肴馔。
整治停当,装做四大盘,又烫了一壶酒,捧进舱去与那人吃早饭。
吃过,剩下的,四个长随拿到船后板上,齐坐着吃了一会。
吃毕,打抹船板干净,才是船家在烟篷底下取出一碟萝卜干和一碗饭与牛浦吃。
牛浦也吃了。
那雨虽略止了些,风却不曾住。
到晌午时分,那人把舱后开了一扇板,一眼看见牛浦,问道:‘这是甚么人?’
船家陪着笑脸说道:‘这是小的们带的一分酒资。’
那人道:‘你这位少年何不进舱来坐坐?’
牛浦得不得这一声,连忙从后面钻进舱来,便向那人作揖,下跪。
那人举手道:‘船舱里窄,不必行这个礼。你且坐下。’
牛浦道:‘不敢拜问老先主尊姓?’
那人道:‘我么,姓牛,名瑶,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州人。你姓甚么?’
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来也是新安。’
牛玉圃不等他说完,便接着道:‘你既然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孙相称罢。我们徽州人称叔祖是叔公,你从今只叫我做叔公罢了。’
牛浦听了这话,也觉愕然;因见他如此体面,不敢违拗,因问道:‘叔公此番到扬有甚么公事?’
牛玉圃道:‘我不瞒你说,我八桥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那个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而今在这东家万雪斋家。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人,他图我相与的官府多,有些声势,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宫住。你如今既认了我,我自有用的着你处。’
当下向船家说:‘把他的行李拿进舱来,船钱也在我这里算。’
船家道:‘老爷又认着了一个本家,要多赏小的们几个酒钱哩。’
这日晚饭就在舱里陪着牛玉圃吃。
到夜风住,天已晴了。
五更鼓已到仪征。
进了黄泥滩,牛玉圃起来洗了脸,携着牛浦上岸走走;走上岸,向牛浦道:‘他们在船上收拾饭费事,这里有个大观楼。素菜甚好,我和你去吃素饭罢。’
回头吩咐船上:‘你们自料理吃早饭,我们往大观楼吃饭就来。不要人跟随了。’
说着,到了大观楼,上得楼梯,只见楼上先坐着一个戴方巾的人。
那人见牛玉圃,吓了一跳,说道:‘原来是老弟!’
牛玉圃道:‘原来是老哥!’
两个平磕了头。
那人问:‘此位是谁?’
牛玉圃道:‘这是舍侄孙。’向牛浦道:‘你快过来叩见。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门里共事的王义安老先生。快来叩见。’
牛浦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横头。
走堂的搬上饭来,一碗炒面筋,一碗脍腐皮,三人吃着。
牛玉圃道:‘我和你还是那年在齐大老爷衙门里相别,直到而今。’
王义安道:‘那个齐大老爷?’
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门提督的了。’
王义安道:‘齐大老爷待我两个人是没的说的了!’
正说得稠密,忽见楼梯上又走上两个戴方巾的秀才来:前面一个穿一件茧紬直裰,胸前油了一块;后面一个穿一件元色直裰,两个袖子破的晃晃荡荡的,走了上来。
两个秀才一眼看见王义安,那穿茧紬的道:‘这不是我们这里丰家巷婊子家掌柜的乌龟王义安!’
那穿元色的道:‘怎么不是他?他怎么敢戴了方巾在这里胡闹!’
不由分说,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脸就是一个大嘴巴,打的乌龟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两个秀才越发威风。
牛玉圃走上去扯劝,被两个秀才啐了一口,说道:‘你一个衣冠中人,同这乌龟坐着一桌子吃饭!你不知道罢了;既知道,还要来替他劝闹,连你也该死了!还不快走,在这里讨没脸!’
牛玉圃见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楼来,会了帐,急急走回去了。
这里两个秀才把乌龟打了个臭死。
店里人做好做歹,叫他认不是。
两个秀才总不肯住,要送他到官。
落后打的乌龟急了,在腰间摸出三两七钱碎银子来,送与两位相公做好看钱,才罢了,放他下去。
牛玉圃同牛浦上了船,开到扬州,一直拢了子午宫下处,道士出来接着,安放行李,当晚睡下。
次日早晨,拿出一顶旧方巾和一件蓝紬直裰来,递与牛浦,道:‘今日要同往东家万雪斋先生家,你穿了这个衣帽去。’
当下叫了两乘轿子,两人坐了,两个长随跟着,一个抱着毡包。
一直来到河下,见一个大高门楼,有七八个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间夹着一个奶妈,坐着说闲话。
轿子到了门首,两人下轿,走了进去。
那朝奉都是认得的,说道:‘牛老爷回来了?请在书房坐。’
当下走进了一个虎座的门楼,
过了磨砖的天井,到了厅上。
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
傍边一行:“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书”。
两边金笺对联,写:“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
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
中间挂着一轴倪云林的画,
书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
十二张花梨椅子,
左边放着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镜。
从镜子后边走进去,
两扇门开了,鹅卵石砌成的地。
循着塘沿走,
一路的朱红栏杆。
走了进去,
三间花厅。
隔子中间,悬着斑竹帘。
有两个小么儿在那里伺候,
见两个走来,揭开帘子,让了进去。
举眼一看,
里而摆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
中间悬着一个白纸墨字小匾,
是“课花摘句”四个字。
两人坐下吃了茶,
那主人万雪斋方从里面走了出来,
头戴方巾,手摇金扇,
身穿澄乡茧紬直裰,
脚下朱履,
出来同牛玉圃作揖。
牛玉圃叫过牛浦来见,
说道:“这是舍侄孙。
见过了老先生!”
三人分宾主坐下,
牛浦坐在下面。
又捧出一道茶来吃了。
万雪斋道:“玉翁为甚么在京耽搁这许多时?”
牛玉圃道:“只为我的名声太大了,
一到京,住在承恩寺,
就有许多人来求。
也有送斗方来的,
也有送扇子来的,
也有送册页来的,
都要我写字、做诗。
还有那分了题,
限了韵来要求教的。
昼日昼夜,打发不清。
才打发清了,
国公府里徐二公子,
不知怎样就知道小弟到了,
一回两回打发管家来请。
他那管家都是锦衣卫指挥五品的前程,
到我下处来了几次,
我只得到他家盘桓了几天。
临行再三不肯放,
我说是雪翁有要紧事等着,
才勉强辞了来。
二公子也仰慕雪翁,
尊作诗稿是他亲笔看的。
因在袖口里拿出两本诗来递与万雪斋。
万雪斋接诗在手,
便问:“这一位令侄孙一向不曾会过。
多少尊庚了?
大号是甚么?”
牛浦答应不出来。
牛玉圃道:“他今年才二十岁,
年幼还不曾有号。”
万雪斋正要揭开诗本来看,
只见一个小厮飞跑进来禀道:“宋爷请到了。”
万雪斋起身道:“玉翁,
本该奉陪,
因第七个小妾有病,
请医家宋仁老来看,
弟要去同他斟酌,
暂且告过。
你竟请在我这里宽坐,
用了饭,
坐到晚去。”
说罢,
去了。
管家捧出四个小菜碟,
两双碗筷来,
抬桌子,
摆饭。
牛玉圃向牛浦道:“他们摆饭还有一会功夫,
我和你且在那边走走。
那边还有许多齐整房子好看。”
当下领着牛浦走过了一个小桥,
循着塘沿走,
望见那边高高低低许多楼阁。
那塘沿略窄,
一路栽着十几颗柳树。
牛玉圃走着,
回头过来向他说道:“方才主人问着你话,
你怎么不答应?”
牛浦眼瞪瞪的望着牛玉圃的脸说,
不觉一脚蹉了个空,
半截身子掉下塘去。
牛玉圃慌忙来扶,
亏有柳树拦着,
拉了起来,
鞋袜都湿透了,
衣服上淋淋漓漓的半截水。
牛玉圃恼了,
沉着脸道:“你原来是上不的台盘的人!”
忙叫小厮毡包里拿出一件衣裳来与他换了,
先送他回下处。
只因这一番,
有分教:
旁人闲话,
说破财主行踪;
小子无良,
弄得老生扫兴。
不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译文
认祖孙玉圃联宗爱交游雪斋留客
话说卜老爹躺在床上,亲自看到了地府的勾牌,知道自己快要去世了。于是把两个儿子和儿媳妇叫到面前,对他们说了一些遗言;然后把刚才看到的勾批的话告诉了他们,说:‘快给我穿上送终的衣服,我马上就要走了!’两个儿子哭哭啼啼,急忙取来衣服给他穿上。穿上衣服后,他自言自语地说:‘幸好我和我的亲家是一路的!他是第一个,我是最后一个,他已经走了很远,我要赶上去。’说完,他挣扎了一下,头一歪就倒在了枕头上。两个儿子都拉不住他。急忙一看,他已经断气了。后事都是现成的。自然要修斋理七,报丧开吊,这些都是牛浦陪着客人做的。
这牛浦也就有几个读书人和他交往,趁着人们乱哄哄的时候,也夹在中间乱逛。起初卜家还觉得新鲜,后来见来的人多了,一个生意人家,只见这些‘之乎者也’的人来讲些傻话,觉得讨厌,不止一天。
那天,牛浦走到庵里,发现庵门锁着,开了门,只见一张帖子掉在地上,上面写着很多字,是从门缝里送进来的。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小弟董瑛,在京城参加会试,在冯琢庵年兄那里读到你的大作,非常想见你一面,以识庐山真面目。拜访你的住所没有找到,非常失望!明天早上有幸驾临,稍作停留,以便请教。万分感谢!万分感谢!’
看完后,知道是来拜访牛布衣的。但见帖子上写着‘渴欲识荆’的话,说明他们没有见过面,‘为什么不认作牛布衣和他见面呢?’又想:‘他说在京城会试,肯定是一位官员,何不让他直接到卜家来见我,吓吓卜家兄弟两个,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就在庵里取纸笔写了一个帖子,写着:‘牛布衣近日住在亲戚卜家,如有尊客过问,可至浮桥南首大街卜家米店。’写完后,带了出来,锁好了门,贴在门上。回家对卜诚、卜信说:‘明天有一位董老爷来拜访。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们不能怠慢。现在要拜托大哥,明天早上把客座打扫干净;还要拜托二哥,拿出两杯茶来。这都是大家脸上增光的事,要帮忙帮忙。’卜家兄弟两个,听说有官员来拜访,也觉得非常高兴,都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卜诚起来,打扫了客堂里的地,把囤米的箩筐搬到窗外廊檐下;取了六张椅子,面对面放着;叫妻子生起炭炉子,煮了一壶茶;找了一个托盘、两个茶杯、两个茶匙,又剥了四个大眼睛,一个杯里放两个,准备好了。一直等到早饭时候,一个青衣人,手持红帖,一路询问着来,说:‘这里可有一位牛相公?董老爷来拜访。’卜诚说:‘在这里。’接过帖子,飞跑进去说。牛浦迎了出去,看到轿子已经停在门口。董孝廉下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浅蓝色缎子圆领,脚下是粉底皂靴,三绺胡须,脸色白净,大约三十多岁。进来行礼后,分宾主坐下。董孝廉先开口说:‘久仰大名,又读佳作,非常仰慕。只以为先生是老学究,原来还这么年轻,更加令人敬佩。’牛浦说:‘晚生是山野之人,胡乱写些东西,承蒙老先生和冯琢翁过奖,实在愧不敢当。’董孝廉说:‘不敢当。’卜信捧出两杯茶,从上面走下来,递给董孝廉。董孝廉接过茶,牛浦也接过。卜信直挺挺地站在堂屋中间。牛浦鞠了一躬,对董孝廉说:‘我是个村野之人,不懂礼节,老先生不要见笑。’董孝廉笑着说:‘先生是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计较?’卜信听到这话,脸都气红了,接过茶盘,噘着嘴进去。牛浦又问:‘老先生这次要去哪里?’董孝廉说:‘我已经被任命为县令,现在被派到应天等待分配职位,行李还在船上。因为非常想见你,所以两次拜访。现在既然已经请教过了,今晚就要开船去苏州了。’牛浦说:‘晚生承蒙老先生垂青,一天地主之谊都没有尽到,怎么就走了呢?’董孝廉说:‘先生,我们的文章和情谊,何必拘泥这些俗礼?我如果早点得到一个地方,就可以请先生到官署,早晚请教。’说完,起身要走。牛浦挽留不住,说:‘晚生马上就来船上送行。’董孝廉说:‘这倒不敢劳驾;只怕我一出去,船就要开,不能等候了。’当时行礼告别,牛浦送到门外,他上轿离开了。
牛浦把东西送了回来,卜信气得脸色通红,迎面责备他说:‘牛姑爷,我虽然不怎么样,但也是你的舅舅,是长辈!你让我给你捧茶,这是没办法的事,也就算了。怎么还当着董老爷的面数落我!这是什么话!’牛浦说:‘凡是官府来拜访,规矩是要换三遍茶的。你只送了一遍,就消失了。我不说你也算了,你还来问我这些话!这也太可笑了!’卜诚说:‘姑爷,不是这样说的,虽然是我家老二捧茶,不应该从上面往下面走,但你也不应该在董老爷面前洒出来!这不是故意惹他笑吗!’牛浦说:‘董老爷看到你们这两个灰头土脸的人,也就够他笑了!何必还要等你捧茶走错了才笑呢!’卜信道:‘我们做生意的,也不需要这些老爷们来打扰!没有借了他们的光,反而还惹他们笑了!’牛浦说:‘不是我说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一二百年也难得有个老爷走进这个屋子里来!’卜诚说:‘胡说!就算你认识老爷,你终究不是个老爷!’牛浦说:‘随便你跟谁说去!是坐着跟老爷鞠躬作揖好,还是捧茶给老爷吃,走错路,惹老爷笑好?’卜信道:‘别恶心!我家也不稀罕这样的老爷!’牛浦说:‘不稀罕吗?明天你去告诉董老爷,拿帖子送到芜湖县,先打一顿板子!’两个人一起喊道:‘反了!反了!外甥女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是我们家养活你这年把的不是了!就和他到县里去理论,看是打谁的板子!’牛浦说:‘怕你什么!就和你去!’当时两个人把牛浦拉到县门口,知县才敲了两次鼓,还没坐堂。三个人站在影壁前,恰好遇到郭铁笔过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卜诚说:‘郭先生,自古有句话“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这是我们养他的不对了!’郭铁笔也严厉地批评了牛浦,说:‘尊卑长幼,这是自然之理。这样的话是不应该说的!但至亲之间去见官,也不太体面。’当时他们被拉到茶馆里,叫牛浦倒了一杯茶坐下。卜诚说:‘牛姑爷,倒也不是这样说的!如今我家父亲去世了,家里人口多,我兄弟俩也招揽不来。难得郭先生在这里,我们把这话说一说。外甥女自然是我们养着,牛姑爷你也应该自己拿个主意。只是这样不尴不尬地住着,也不是办法。’牛浦说:‘你是因为这话吗?这话很简单。我从今天起就搬出去住,自己过日子,不再打扰你们就是了。’当时吃完茶,劝解了这场纠纷,三个人又感谢了郭铁笔。郭铁笔离开了。
卜诚和卜信回到家。牛浦生气,回家拿了一床被子,搬到庵里住;没有吃的用的,就把老和尚的铙钹都当了。闲着没事,去拜访郭铁笔。铁笔不在店里,柜上有人寄卖一部《新缙绅》。牛浦翻开一看,看到淮安府安东县新任知县董瑛,字彦芳,浙江仁和人。说道:‘明白了!我们不去找他?’急忙回到庵里,卷了被褥,又把和尚的一座香炉、一架盘,拿去当了二两多银子;也没有到卜家告别,就搭了江船。恰好遇到顺风,一天一夜就到了南京燕子矶。要搭扬州的船,来到一个饭店里,店主人说:‘今天头班船已经开了,没有船,只好住一晚,明天下午上船。’牛浦放下行李,走出店门,看到江边停着一艘大船,问店主人:‘这只船能走吗?’店主人笑着说:‘这只船你怎么上的去?要等一个大老官来包船才走呢。’说完,走了进来。跑堂的拿了一双筷子,两个小菜碟,一碟腊猪头肉,一碟芦蒿炒豆腐干,一碗汤,一大碗饭,一起端上来。牛浦问:‘这菜和饭怎么算?’跑堂的说:‘饭是两厘一碗,荤菜一分,素菜一半。’牛浦把菜和饭都吃了,又走出店门,只见江边停着一顶轿子,三担行李,四个随从。轿子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夹紬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纸扇,花白胡须,大约五十多岁,一双刺猬眼,两个鹤骨腮。那个人走出桥来,吩咐船家说:‘我要去扬州盐院太老爷那里说话。你们小心伺候,我到扬州,另外赏你们。如果有一点怠慢,就把帖子送到江都县重处!’船家连声答应,帮忙搬行李。
搬得正热闹时,店主人对牛浦说:‘你快些上船!’牛浦拿着行李,走到船尾上,船家一把把他拉上船,摇手叫他不要出声,把他安排在烟篷下坐下。牛浦看到他们把行李都搬上了船,随从在舱里拿出‘两淮公务’的灯笼挂在舱口;叫船家把炉铫拿出来,在船头上生火,煮了一壶茶,送进舱里。天色已黑,点起灯笼来。四个随从都到后船来准备酒菜,炉子上炖酒。一切准备妥当,都端到中舱里,点起一枝红蜡烛来。牛浦偷偷地从板缝里看那个人,对着蜡烛,桌上摆着四盘菜,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按着一本书在那里点头细看。看了一会儿,拿进饭去吃了。过了一会儿,吹灯睡觉了。牛浦也悄悄地睡下了。那天晚上东北风很大,三更时分,细细的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那烟篷芦席上,漏进水来。牛浦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五更天,只听到舱里有人喊道:‘船家,为什么不开船?’船家说:‘这股顶头风,前面就是黄天荡,昨晚几十只船都停在这里,哪个敢开船?’
稍等一下,天已经大亮了。船夫烧了洗脸水,送进船舱,长随们都到后舱去洗脸。等他们洗完,也递了一盆水给牛浦洗脸。只见两个长随打着伞上岸去了;一个长随拿着一块金华火腿,在船边向着港口洗。洗了一会儿,那两个长随买了一条时鱼,一只烧鸭,一块肉,还有一些鲜笋、芹菜,一起拿上船来。船夫量米煮饭,几个长随过来收拾这几样菜。准备妥当后,装了四大盘,又烫了一壶酒,端进舱去给那个人吃早饭。吃完后,剩下的四个长随拿到船后板上,一起坐下来吃了一会儿。吃完后,把船板擦干净,船夫在烟篷下拿出了一碟萝卜干和一碗饭给牛浦吃。牛浦也吃了。
雨虽然稍微停了些,但风还没停。到中午时分,那个人把船舱后的板打开了一扇,一眼就看见牛浦,问道:“这是谁?”船夫陪着笑脸说:“这是我们带的一点酒钱。”那个人说:“这位年轻人为什么不进舱来坐坐?”牛浦等不到这句话,连忙从后面钻进舱来,就向那个人作揖,跪下。那个人举手说:“船舱里窄,不必行这个礼。你先坐下。”牛浦说:“不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那个人说:“我姓牛,名瑶,字玉圃。我是徽州人。你姓什么?”牛浦说:“晚生也姓牛,祖籍本来也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说完,就接着说:“既然你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孙相称吧。我们徽州人称叔祖是叔公,你从今以后只叫我叔公好了。”
牛浦听了这话,也感到惊讶;因为他见他这么有身份,不敢违抗,就问:“叔公这次到扬州有什么公事?”牛玉圃说:“我不瞒你说,我在八桥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哪个不请我到他衙门里去?我只是懒得出门。现在在这东家万雪斋家。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他看中我认识的官多,有些声望,每年请我在这里,给我几百两银子,让我帮他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头。我也不愿意住在他家那个俗气的地方。我住在子午宫。你现在既然认了我,我自然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当时他对船夫说:“把他的行李拿到舱里来,船钱也由我付。”船夫说:“老爷又认了一个本家,要多赏我们几个酒钱呢。”
这晚的晚饭就在舱里陪着牛玉圃吃。到夜风停了,天已经晴了。五更鼓声已经响起,船到了仪征。进了黄泥滩后,牛玉圃起来洗脸,带着牛浦上岸走走;上岸后,对牛浦说:“他们在船上收拾饭很麻烦,这里有个大观楼。素菜很好,我和你去吃素饭吧。”转身吩咐船上的人:“你们自己料理吃早饭,我们去大观楼吃饭就回来。不要跟着了。”说着,到了大观楼,上了楼梯,只见楼上先坐着一个戴方巾的人。那个人看见牛玉圃,吓了一跳,说:“原来是老弟!”牛玉圃说:“原来是老哥!”两人互相磕了头。那个人问:“这位是谁?”牛玉圃说:“这是我的侄孙。”对牛浦说:“你快过来见礼。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兄弟,常在大衙门里共事的王义安老先生。快来见礼。”牛浦行过礼后,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横头。服务员端上饭来,一碗炒面筋,一碗腐皮,三人吃着。牛玉圃说:“我和你还是在那年齐大老爷衙门里分别,直到现在。”王义安说:“哪个齐大老爷?”牛玉圃说:“就是当九门提督的那位。”王义安说:“齐大老爷对我们两个人是没得说的了!”正说得热闹,忽然看见楼梯上又上来两个戴方巾的秀才:前面一个穿着一件茧绸直裰,胸前油了一块;后面一个穿着一件元色直裰,两个袖子破的晃晃荡荡的,走了上来。两个秀才一眼看见王义安,穿茧绸的秀才说:“这不是我们这里丰家巷妓女家掌柜的乌龟王义安!”穿元色的秀才说:“怎么不是他?他怎么敢戴了方巾在这里胡闹!”不容分说,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照脸就是一个大嘴巴,打得乌龟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两个秀才越发威风。牛玉圃走上前去拉劝,被两个秀才啐了一口,说:“你一个衣冠中人,竟和这乌龟坐在一起吃饭!你不知道算了;既然知道了,还来替他劝架,你也该死了!还不快走,在这里丢人现眼!”牛玉圃见事情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楼来,结了账,匆匆回去了。
这里两个秀才把乌龟打得臭死了。店里的其他人好说歹说,才让他认错。两个秀才总不肯住手,要送他到官府。后来被打的乌龟急了,在腰间摸出三两七钱碎银子来,送给两位秀才做赏钱,才算了事,让他下去。
牛玉圃和牛浦上了船,开到扬州,一直驶到子午宫下处,道士出来迎接,安顿好行李,当晚就睡下了。次日早晨,拿出了一顶旧方巾和一件蓝绸直裰来,递给牛浦,说:“今天要和你一起去东家万雪斋先生家,你穿上这个衣帽去。”当下叫了两顶轿子,两人坐了,两个长随跟着,一个抱着毡包。一直来到河下,看见一个大高门楼,有七八个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间夹着一个奶妈,坐着说闲话。轿子到了门口,两人下轿,走了进去。那些朝奉都认得,说:“牛老爷回来了?请在书房坐。”
现在走进了一个门楼,门楼里有一只老虎的图案;穿过磨得光滑的砖铺的天井,来到了大厅。抬头一看,中间挂着一个大匾,上面写着‘慎思堂’三个金色的字;旁边一行写着:‘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题写’。两边挂着金色的对联,写着:‘读书好,耕田好,学好就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道难就不难’。中间挂着一幅倪云林的画,书桌上放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还有十二张花梨木椅子,左边放着一面六尺高的穿衣镜。从镜子后面进去,有两扇门打开,地面是用鹅卵石铺成的。沿着池塘边走,一路上都是朱红色的栏杆。走进去,有三间花厅。中间挂着竹制的帘子。有两个小仆人在那里伺候,看到有人来,就揭开帘子,让他们进去。抬头一看,里面摆放的都是水磨楠木的桌椅,中间挂着一个用白纸墨写的匾额,上面写着‘课花摘句’四个字。两人坐下喝了茶,那主人万雪斋刚从里面出来,戴着方巾,手持金扇,身穿澄乡茧绸的长袍,脚穿朱红色的鞋子,出来和牛玉圃行礼。牛玉圃叫过牛浦来见面,说道:‘这是我的侄孙。见过老先生了!’三人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下面。又端来了一道茶。万雪斋说:‘玉翁为什么在京城逗留这么久?’牛玉圃回答:‘只因我的名声太大,一到京城,住在承恩寺,就有很多人来求见。有的送来斗方,有的送来扇子,有的送来册页,都要我写字、作诗。还有那些分了题目、限了韵来请教的人。白天黑夜,应付不过来。刚刚应付完了,国公府里的徐二公子就不知道怎么知道了我的到来,一次两次派人来请。他的管家都是锦衣卫指挥五品的前程,到我住处来了几次,我只得到他家逗留了几天。临走时再三不肯放,我说雪翁有要紧事等着,才勉强辞别而来。二公子也很仰慕雪翁,他的诗稿是亲笔审阅的。’于是从袖口里拿出两本诗集递给万雪斋。万雪斋接过诗集,便问:‘这一位令侄孙我以前从未见过。多大年纪了?有什么字号?’牛浦答不上来。牛玉圃说:‘他今年才二十岁,年纪还小,还没有字号。’万雪斋正要翻开诗集来看,只见一个小仆人飞快地跑进来禀报说:‘宋爷到了。’万雪斋起身说:‘玉翁,本该陪伴,因为第七个小妾生病,请了医生宋仁老来看,我必须去和他商议,暂时失陪。你就在这里随意坐,吃完饭,坐到晚上再走。’说完,他就离开了。
管家端出四个小菜碟,两双碗筷,抬来桌子,摆上饭菜。牛玉圃对牛浦说:‘他们摆饭还要一会儿,我和你先到那边走走。那边还有很多漂亮的房子可以看。’于是领着牛浦走过一座小桥,沿着池塘边走,看到那边有许多高高低低的楼阁。池塘边比较窄,一路种着十几棵柳树。牛玉圃边走边回头对他说:‘刚才主人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牛浦呆呆地看着牛玉圃的脸,不知不觉一脚踩空,下半身掉进了池塘。牛玉圃慌忙来扶,幸亏有柳树拦着,把他拉了起来,鞋袜都湿透了,衣服上湿漉漉的。牛玉圃生气了,沉着脸说:‘你原来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人!’急忙叫小仆人从毡包里拿出一件衣服来给他换上,先送他回住处。正因为这一番,有人闲聊时说:‘富翁的行踪被说破了;这个年轻人无德,弄得老先生不高兴。’不知后面会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注解
祖孙:指祖辈与孙辈之间的亲属关系,强调家族的延续和传承。
玉圃:指玉石种植的园地,这里可能比喻美好的家园或家族。
联宗:指不同宗族或家族通过婚姻或其他方式联合起来。
爱交游:指喜欢结交朋友,广交天下。
雪斋:指以雪为主题的斋室,可能指隐居或雅致的地方。
留客:指留下客人,表示热情好客。
地府:指阴间,古代传说中的鬼魂居住的地方。
勾牌:指地府用来勾魂的牌,这里指死亡的消息。
遗言:指临终前留下的言语,通常是对亲人或后世的嘱托。
勾批:指地府勾魂的批文,即死亡通知。
送老的衣服:指为老人准备的寿衣,这里指送终时的衣物。
修斋理七:指为亡者举行超度仪式,包括修斋(设斋祭祀)和理七(第七天举行仪式)。
报丧开吊:指宣布丧事并举行吊唁仪式。
牛浦:人名,原文中的人物。
念书的人:指读书人,古代对读书人的称呼。
相与:交往,相处。
渴欲识荆:指非常渴望见到某人,荆指荆轲,这里比喻未见面的人。
识荆:认识荆轲,后泛指初次见面。
馆于:指寄居在。
舍亲:对亲戚的谦称。
浮桥南首大街:指具体的地点,浮桥南首大街。
米店:指卖米的店铺。
青衣人:指穿着青色衣服的人,这里指差役或仆人。
红帖:指红色的请帖,表示正式的邀请。
纱帽:古代官员的官帽,纱制成,这里指官员。
缎圆领:指用缎子做的圆领,古代官员的服饰。
粉底皂靴:指白色鞋底和黑色靴子,古代官员的服饰。
三绺须:指胡须分为三缕。
白净面皮:指脸色白皙清秀。
山鄙之人:指出身低微的人,这里牛浦自谦。
胡乱笔墨:指随便写写画画,这里牛浦自谦自己的文笔。
过奖:过分夸奖,客套话。
世外高人:指超脱世俗的高人,这里董孝廉对牛浦的夸赞。
骨都着嘴:形容生气或不高兴的样子。
青目:指好的眼光,这里指赏识。
地主之谊:指作为东道主的责任和义务。
卜信:卜信是文中人物的名字,指卜信的姓氏。
董老爷:董老爷指的是董家的老爷,这里可能是指某个地方官员或者有地位的人。
三遍茶:古代礼仪中,接待客人时需要上三遍茶,表示尊敬。
捧茶:捧茶是指端茶给客人,是一种服务行为。
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这是一句成语,意思是在困难时给予帮助的人是恩人,而在富裕时给予帮助的人则可能成为仇人。
新缙绅:缙绅是指官员或士绅,新缙绅指的是新上任的官员。
两淮公务:两淮公务是指两淮地区的公务,这里可能是指官方事务或者官方身份的标志。
烟篷:船上用来遮阳和防雨的篷布。
黄天荡:黄天荡是一个地名,文中指船停在黄天荡等待风平浪静再开船。
长随:指随从,即跟随主人的仆人。
金华火腿:浙江金华出产的火腿,是中国著名的腌制食品。
时鱼:指当时捕捞的鲜鱼。
烧鸭:经过烹饪的鸭子。
鲜笋:新鲜的竹笋。
芹菜:一种常见的蔬菜。
肴馔:指菜肴和饭食。
四大盘:四盘菜,指四份菜肴。
徽州:古代行政区划,今属安徽省。
新安:古代行政区划,今属安徽省。
草字:别字,即字。
八桥:指八个桥梁,此处可能指某地或某位官员。
代笔:代他人写文章。
子午宫:道教宫观名。
大观楼:楼名,文中可能指某地或某家饭馆。
方巾:古代男子的一种头巾。
茧紬:一种丝织品。
直裰:古代的一种短衣。
朝奉:古代对官员或贵族仆人的尊称。
奶妈:照顾婴儿的妇女。
虎座:古代建筑中,门楼两侧常用石雕或砖雕的虎形图案作为装饰,象征着威严和守护,虎座是门楼底座的形象化说法。
磨砖:古代建筑中,用砖磨光地面,称为磨砖,这种工艺可以使地面平整光滑,也象征着富贵和精致。
天井:古代建筑中,房屋内部的一种开敞空间,通常是房屋中间的空地,用于采光和通风。
慎思堂:慎思堂是房屋的名字,取意于谨慎思考,是主人对自身修养的要求。
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两淮盐运使司是古代官署名,负责管理两淮地区的盐业,盐运使是官职,掌管盐运事务。
荀玫书:荀玫是人的名字,书是书写、题写的意思,荀玫书即荀玫所题写的。
金笺:金笺是一种高质量的纸张,上面常涂有金粉,用于书写或绘画,象征着尊贵。
倪云林:倪云林是古代画家倪瓒的字,他是元代著名的文人画家。
璞:璞是未经雕琢的玉石,比喻人的天然素质。
花梨:花梨是一种名贵的木材,常用于制作家具,因其木质坚硬、纹理美观而受到喜爱。
穿衣镜:古代的穿衣镜,通常是用来照看穿着打扮的。
鹅卵石:鹅卵石是自然界中常见的圆形石头,常用于铺路或作为装饰。
朱红栏杆:朱红是深红色,栏杆是围绕建筑物的扶手,朱红栏杆即用深红色漆饰的栏杆。
花厅:花厅是古代建筑中的一种房间,通常用于接待客人。
斑竹帘:斑竹是一种竹子,其竹节上有明显的斑点,斑竹帘即用斑竹编织的帘子。
课花摘句:课花摘句是房间名字,课花指教授诗词,摘句指摘录诗词中的佳句。
澄乡茧紬直裰:澄乡茧紬是一种质地优良的丝绸,直裰是一种宽松的袍子。
朱履:朱履是用朱红色漆饰的鞋子,象征着尊贵。
承恩寺:承恩寺是古代的寺庙名,牛玉圃在京居住的寺庙。
斗方:斗方是一种方形的书画作品,通常指小幅的书法或绘画。
册页:册页是一种装帧精美的书籍,通常用于收藏或赠送。
锦衣卫:锦衣卫是明代的一种特殊军警机构,负责皇帝的安全和特务活动。
前程:前程指未来的前途或事业。
毡包:毡包是一种用毛毡制成的包裹,用于携带衣物等物品。
分教:分教是一种文辞表达方式,表示分别教导或分别安排。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评注
这段古文描绘了一幅古代文人雅集的场景,通过细腻的描写展现了当时的文化氛围和人物性格。
首先,文中‘走进了一个虎座的门楼’、‘过了磨砖的天井’等细节,展现了古建筑的风格和氛围,营造出一种古朴、典雅的感觉。
‘慎思堂’匾额和‘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书’的落款,揭示了主人身份的尊贵和文化的底蕴。
对联‘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寓意深刻,反映了当时文人的价值观和人生哲学。
倪云林的画作、璞玉、花梨椅子等物品的描述,展现了主人品味的高雅和对艺术的追求。
‘课花摘句’匾额的出现,揭示了此处为文人雅集之地,是交流文学艺术的场所。
主人万雪斋的形象塑造,通过‘头戴方巾,手摇金扇,身穿澄乡茧紬直裰,脚下朱履’等细节,展现了一位文雅、有修养的士人形象。
牛玉圃与万雪斋的对话,揭示了当时文人交往的礼节和风度,同时也展现了牛玉圃的谦逊和礼貌。
牛浦的出场,通过他的反应和表现,突出了他的幼稚和天真,为后续故事的发展埋下伏笔。
最后,‘旁人闲话,说破财主行踪;小子无良,弄得老生扫兴’的结语,既是对牛浦行为的评价,也预示了故事的发展方向,引发读者的好奇心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