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绿野仙踪》是清朝时期李百川所创作的长篇小说,成书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之前。
年代:成书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之前。
内容简要:全书以求仙学道为幌子,以冷于冰成仙事为线索,联缀连城壁救兄避难、金不换娶妻惹祸、朱文玮林润历难建功、温如意烟花场失意、周琏贪风月招邪、林润邹应龙参倒严嵩等几个现实故事,较全面而深刻地反映了明代嘉靖朝的社会状况,抒击了时政,表现了惩恶扬善的民主思想,有较浓厚的现实主义气息。虽时有荒诞的神怪描写和道术说教,亦掩不住积极涉世的倾向。整部小说结构较为严谨,行文流畅,情节生动,描写亦较细腻而风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绿野仙踪-第九十一回-原文
避春雨巧逢袁太监走内线参倒严世蕃
词曰: 郊原外,雨涓涓,杯酒与他同醉,论权奸。一疏已有内线,欣逢术士周旋,严饬刑曹究此案,万人欢。——右调《春光好》。
前回言袁不邪回玉屋洞,火龙颁法旨,于冰赴九功山,这话不表。且说邹应龙自林润出巡江南后,日夜留心严嵩父子款件,虽皆件件的确,只是不敢下手。
此年他胞叔邹雯来下会试场,因不中,急欲回家。应龙凑了些盘费,亲自送出彰义门外。
见绿柳已舒新眉,残桃犹有余笑。蒙茸细草,步步衬着马蹄,鸟语禽声,与绿水潺湲之声相应。
遥望西山一带,流青积翠,如在眼前。因贪看春色,直送了二十余里。
忽然落下雨来,起初点点滴滴,时停时止,次后竟大下起来。又没有带着雨具,衣襟已有湿痕。
猛见前面,坐北朝南,有一处园林,内中隐隐露出楼阁。
随吩咐家人,策马急趋。
到了门前,守门的问道:做什么?
家人们道:我家老爷姓邹,现任御史。因送亲遇雨,欲到里面暂避一刻。
守门人道:请老爷暂在门内略等等,我去问声主人,再来回覆。
少刻,守门人跑出道:我家老爷相请,已迎接出来了。
应龙下马,随那人走入第一层园门。只见一个太监,后跟着五六个家丁,七八个小内官,都站在第二层门内等候。
见应龙到了面前,方下台阶来。举手笑说道:老先是贵客,难得到我们这儿来。
应龙也举手道:因一时遇雨,无可回避处,故敢造次趋谒。
那太监又笑道:你若不是下雨,做梦儿也不来。
说罢,拉着应龙的手儿,并行入去。
到一敞厅内,叙礼坐下。
太监道:方才守门的小厮说老先姓邹,现做御史,不晓得尊讳叫什么?
应龙道:小弟叫邹应龙。
那太监道:这到和上科状元是一个样儿的名字,难得。
应龙笑道:上科徼幸,就是小弟。
那太监道:呵呀!你是个状元御史,要算普天下第一个文章头儿,与别的官儿不同,我要分外的敬你了。
快请到里面去坐。这个地方儿平常,不是教状元坐的去处。
我还要请教你的文墨和你的学问。
应龙笑道:若是这样,小弟只在此处坐罢,被老公公考较倒了,那时反难藏拙。
那太监大笑道:好约薄话儿,笑话我们内官不识字,你自试试瞧。
于是又拉了应龙的手儿,过了敞厅,循着花墙北走。
又入了一层门儿,放眼一看,见前后高高下下,有无数的楼阁台榭,中间郁郁苍苍,树木参差,假山鱼池,分列左右,到也修盖的富丽。
又领应龙到一亭子内,见四面垂着竹帘,亭子周围,都是牡丹。
也有正开的,也有开败的,一朵朵含芳吐卉,若花茵锦帐一般,无愧国色天香之誉。
再看那雨,已下的小了,两人就坐,左右献上茶来。
应龙道:小弟还没有请教老公公高姓大讳,并在内庭所执何事?
那太监道:我姓袁,名字叫天喜。
应龙道:可是元亨利贞的元字么了
太监道:不是了,我这姓,和那表兄、表弟的表字差不多。
应龙笑道:小弟明白了,尊姓果然像个表字。
袁太监拍手大笑道:何如?连你也说像了。
我如今现掌上衣监事,这几日才将夏季衣服交入去,又要于办秋季的衣服。
昨日趁闲空儿出来走走。
应龙将他出入禁掖、日伴君王的事,着实誉扬了几句。
又将他的花园也极口道好。
袁太监大乐,向众小内官道:这邹老爷是大黑儿疤的状元出身,不是顽儿的。
他嘴里从不夸奖人,人若是教他夸奖了,这个人一万年也不错。
众小内官和家丁们齐声答应道:是,是!
袁太监又向众人道:我们坐了这半天,也不弄点吃的东西,都挤在这里听说话儿。
应龙道:此刻雨小了,小弟别过罢。
袁太监恼了,道:这都是把人当亡八羔子待哩!难道我们做内官的,就陪状元吃不得一杯酒么!就立刻要告辞。
你不来不怎么!
应龙见袁太监恼了,忙笑说道:小弟为初次相会,实不好讨扰。
今既承厚爱,小弟吃个烂醉去,何如?
袁太监又笑了,说道:归根儿这一句,才像个状元的话。
须臾,盘盛异品,酒泛金波,山珍海错,摆满春台。
食物亦多外面买不出来的东西。
应龙见袁太监人爽直,也不作客,杯到即干。
吃到半酣时分,应龙道:小弟躬逢盛景,兼对名花,此时诗兴发作,意欲在这外面粉墙上写诗一首,只恐俚句粗俗,有污清目。
袁太监道:你是中过状元的人,做诗还论什么里外?里做也是好的,外做也是好的,
但是诗与我不合脾胃,到是好曲儿写几个,我闲了出来,看的唱唱,也是一乐。
若说做诗,我们管奏疏的乔老哥,他还是个名公。
应龙道:可是乔讳承泽的么?
袁太监道:这又奇了,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应龙道:去岁秋间,圣上将他做的诗三十余首发到翰林院,着众词臣公看。
也还难为他,竟做的明白。
袁太监笑道:他才止是个明白,不该我说,翰林院里除了你,还没有第二个人做的过他哩。
应龙笑道:我也做不过他。
袁太监道:“你到不必谦着说,他实利害的多着哩。
我们见他拿起笔来,写小字儿还略费点功夫,写大字,只用几抹子,就停当了。
去年八月里,他到我这儿来,也要在我墙上写诗,我紧拉着,我就写了半墙。
他去了,我叫了个泥匠把他的字刮吊,又从新粉了个雪白。
后来他知道了,他到说我是个俗品。
你公道说罢,这墙还是白白儿的好,还是涂黑了好哩?
应龙道:“自然是白的好。”
袁太监道:“既然知道白的好,你还为什么要写?”
应龙笑道:“我当你不爱白的。”
自此将做诗的话,再不题了。
两人只是吃酒。
袁太监又叫过几个小内监来,唱《寄生草》、《粉红莲》、《凤阳歌》,唱了一会,向应龙道:“这个地方儿吃酒低,我们到高处去罢。”
应龙道:“高处吃酒,自然又好是低处了。”
袁太监大乐,吩咐家人移酒到披云楼上。
两人行到楼上坐下,将四面窗隔打开。
只见青山叠翠,绿柳垂金,远近花枝,红白相映,大是豁目赏心。
两人复行畅饮,又听了会曲儿。
应龙见袁太监有酒了,便低低说道:“小弟有心腹话要请教,祈将尊纪们暂时退去。”
袁太监问众人道:“邹老爷有体己话儿告诉我,你们把酒留两壶在桌上,我们自己斟着吃。打发邹老爷的人吃饭。不醉了,我不依。”
众人答应,一齐下楼去了。
应龙道:“老公公日在圣上左右,定知圣心。年来诸大臣内,圣上心中,到的宠爱那个?”
袁太监道:“宠爱的内外大臣,也有十来个,总不如吏部尚书徐阶第一。你听着罢,就要做宰相哩。”
应龙道:“比严中堂还在上么?”
袁太监道:“你说的是严嵩么?”
应龙道:“正是。”
袁太监道:“那老小妇的,走了背运了。”
应龙忙问道:“我见圣上始终如一,笼眷与前无异,怎么说他走了背运?”
袁太监道:“你们外边的官儿,那里知道内里的事?二年以前,这老头子还是站着的皇帝。不知怎么,从去年至今,青词也做的不好了。批发的本章拟奏上去,都不如圣意。启奏的事,万岁爷未尝不准他的,只是心上不舒服。”
应龙道:“老公公何以知道这般详细?”
袁太监道:“我在上衣监见万岁爷的时候少,一月不过两三次。司理监赵老哥和奏疏上的乔老哥,他们两个是日夜不离的。万岁爷脸上略有点喜怒,他们就可以猜个八九分儿。是为什么事体,一个爱严嵩不爱,有什么难测度处。”
应龙以手加额道:“此社稷之福也!”
袁太监道:“你说是谁的福?社稷是个什么人?”
应龙道:“我没有什么福不福。”
袁太监拂然道:“你这人就难相与了。你今儿个和我一会,咱们从今日就是好哥儿,好弟兄,好朋友。我的爹妈,就是你的父母,我的侄儿子们,就是你的儿女。有了话,你也不要瞒我,我也不要瞒你。你方才来来回回盘问爱谁不爱谁,必定有个意思。又把严老头子紧着问,你到的是心上疼他?还是恼他哩?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拿主意。你要怕我走了话,我到来生来世,还做个老公,教人家割了去。这个誓儿,对不过你么?”
应龙道:“老公公出入内庭,品端行方,断断不是走话的人。弟因严嵩父子屠毒万姓,杀害忠良,贪赃卖官,权倾中外。久欲参他一本,诚恐学了前人,徒死无益国家。适听公公说他圣眷渐哀,谅非虚语。小弟志愿已决,今晚回去,定连夜草成奏疏,上达宸听。事之成败,我与老贼各听天命罢了。”
袁太监把桌子一拍,道:“好,好!你听我告诉你:你前几年参他,不但参不倒,且有祸患。若再迟几年参他,他将万岁爷又奉承喜欢了,可惜就失了机会。如今不迟不早,正是分儿。你做这件事,不但成就了你的声名,还替我报了仇恨,正是一举两得。”
应龙道:“老公公与他毫无交涉,怎么说‘仇恨’二字?”
袁太监道:“说起来,我就恼死。我们祖籍是河间府人。我自入宫后这二十多年,也弄下几个钱儿。我的父母也死了,只有个同胞的老哥哥,和几个侄儿子,在珠宝市儿,买了两处大铺房,费了四千二百来两的银子。只讨了半年房钱,不意他家有个总管,叫什么阎七,他硬出来做原业主,只给了我哥哥二千两银子,就把两处铺房都赎了去。我哥哥不敢惹他,我又怕弄出是非来,教万岁爷说我们有钱。赔了二千二百多两本儿,教他克了去。你说气也不气?分明他还知道是我们内官的房子,若是平常人,休说找二千,连一千还未必找给。你今日要参他,我心上先就乐起。还有个诀窍,我说给你:你的参本,别要在通政司挂号,那老奴才耳目众多,一露风声,你的本章白搁在那儿,他就着人先参了你。当日那赵文华,不知和他做了这们多少次。我们内里都知道,谁肯在万岁爷前翻这个舌头?今日四月初二日,也功夫忒促急,你定到四月初四日,早饭后,亲到内阁,我教管奏疏的乔老哥在内阁等你。你暗暗的递与他就是了。我们哥儿两,相交的最厚,年年总要送他几套衣服穿。”
应龙道:“这乔公公,虽素日闻名,只是认识不得他。万一交错了,关系非浅。”
袁太监道:“他有什么难认?一脸麻子,长条身材,穿着蟒衣玉带。且他常到内阁,和中堂们说话儿。别的内官,没有旨意,谁敢到内阁里去?”
应龙道:“假若圣上追究不由通政司挂号,该怎么处?”
袁太监道:‘你好罗嗦呀!这样个胆儿,就想参人!你不由通政司挂号,是你的不是,他私自收你的本章,替你传送,难道他不担干系么?只因他有那个武艺儿,他才敢收你的本章哩。我想了一会,你且不要参严老头子。他受恩多年,此时他就要算国之元老。你一个上科新进的小臣,虽说是言官,你参的他轻了,白拉倒,惹的他害你。参的语言过重,万岁爷看见许多款件,无数的要迹。他闹了好些年,竟毫无觉查,脸上也对不过诸王大臣和普天下的百姓,只怕你也讨不了公道。依我的主见,你莫妙于只参他的儿子严世蕃,和他家人阎七等。搬倒小的儿,大的不怕他不随着倒。这就替万岁爷留下处分他父子的地步了。比如一窝燕儿,你把小燕儿都弄死,那大燕儿,还想安然住着么?’
应龙连忙站起,叩谢道:‘老公公明见,匪夷所思,真令人佩服感激之至!小弟就如此行。此时雨已不下多时了,小弟告辞罢。’
袁太监还礼后,说道:‘好容易知己哥儿们遇着,你不如在这儿住一宿,明日我和你一同进城。’
应龙向袁太监耳边说道:‘我回去要做参本,等我参倒严嵩父子,你有功夫,我就来陪你,只用你着人叫我一声。’
袁太监大乐,道:‘这们的敢只好。还有句话,我说给你:若见了乔老哥,叫不得他老公公。这老公公是老婆婆的对面儿,不是什么高贵称呼。’
应龙连连作揖,道:‘小弟山野,整叫了你一天老公公,该死,该死!’
袁太监亦急忙还揖道:‘你好多心呀!你当我恼你么?我要恼你,我就不说了。你叫我老公公,我知道你是心上敬我。我只怕你得罪了乔老哥。’
应龙又作揖道:‘你还不快指教我,到的该称呼什么才好?’
袁太监笑道:‘你的礼忒多,到底还和我是两个人。你听我教给你:比如他要叫你邹先儿,这和你们叫老公公一样,你称呼他老司长。他叫你邹老先生,这是去了儿字加敬了,你称呼他乔老爷。他若叫你邹老爷,你称呼他乔大人。他是衣蟒腰玉的老公,比我们不同。不但你,严老头子到是个宰相,还叫他大人不绝口。这是本朝开国元勋,我们刚丙老爷,给我们挣下的这们点脸面儿。你既要做打老虎的事,必须处处让他占个上分儿,就得了窍了。我说的是不是?’
应龙道:‘小弟心上,终身感激不尽。’
袁太监道:‘你放心做去罢,我内里替你托几个人,也是一臂之力。’
应龙道:‘更感厚情不尽。’
两人携手出园,叮咛后会。应龙骑在马上,袁太监道:‘邹老爷,戏里头有两句:‘眼观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应龙在马上伏首道:‘仰赖福庇,定必成功!’
袁太监只等的看不见应龙,方回园内,向众小内官道:‘这邹状元到还没有那种纱帽气,心上待人也真。他就在这几天要做人不敢做的事,竟是个好汉子。我明日定恳司理监赵老爷和乔老爷暗中帮帮他。’
说着,入里面去了。
再说邹应龙回到家中,越想那袁太监的话越有道理。想了半夜,然后起稿。上写道:
福建道监察御史臣邹应龙,一本为参奏事。窃以工部侍郎严世蕃,凭藉父权,专利无厌,私擅封赏,广致赂遗。使选法败坏,市道公行,群小竞趋,要价转巨。刑部主事项治元,以万三千金转吏部,举人潘鸿业,以二千三百金得知州。夫司属郡吏,赂以千万,则大而公卿方岳,又安知纪极!平时交通赃贿,为之居间者,不下百十余人。而其子锦衣严鹄、中书严鸿,家人阎年,幕客中书罗龙文为甚。年尤桀黠,仕宦人无耻者,至呼为萼山先生。遇嵩生日年节,辄献万金为寿。臧获富侈若此,是主人当何如!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广置良田美宅于南京、扬州,无虑数所。以豪仆严冬主之,恃势鲸吞,民怨入骨。外地牟利若是,乡里可知。嵩妻病疫,圣上殊恩,念嵩年老,特留世蕃侍养,令鹄扶榇南还。世蕃乃聚狎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纪灭绝。至鹄之无知,则以祖母丧为奇货,所至驿站,要索百端。诸司承命,郡邑为空。今天下水旱频仍,南北多惊。而世蕃父子方日事掊克,内外百司,莫不竭民脂膏塞彼豁壑,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病!天人灾变,安得不迭至也!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嵩溺爱恶子,召赂市权,宜疾放归田,用清政本。天下幸甚!臣应龙无任惶恐待命之至。谨奏。
写完,看了几遍,至次日,用楷书写清。到初四日,一早入朝。直候到饭时。在内阁,见一蟒衣太监,面麻身长,倚着门儿站立。又见有许多大员在那里强着和他说话。应龙心里说道:‘这必是乔太监无疑。’
急走至面前,先与他深深一揖。
那太监还了半揖,道:‘老先少会的狠,贵姓哩?’
应龙道:‘姓邹。’
那太监道:‘可是上科状元,如今做御史的么?’
应龙道:‘正是。’
太监笑道:‘前日和袁敝友吃酒好乐,他是个俗物,把你的诗兴都阻了。我姓乔,正要寻你问句话儿,你跟我来。’
将应龙引到西边一板屋墙下,说道:‘你的奏疏有了么?’
应龙连忙从袖中取出,递与乔太监道:‘统望大人照拂。’
太监接来,也向袖内一塞,道:‘你这事,系袁敝友再三相托。有点缝儿,我就替你用力。’
应龙连连作揖。
乔太监拉住道:‘你不要多礼,事成之后,我有几首诗要发刻,一则求你改削。二则还要藉重你的大名做篇序文。你却不可过河拆桥。’
应龙道:‘正要捧读大人珠玉。至于叙文,欲用贱名,越发叨光不尽了。小弟妹丈林润,系新科榜眼。他虽出巡江南,弟亦可代做序文,并书舍妹丈名讳,可使得么?’
乔太监乐的拍手大笑道:‘我的诗原无佳句,得二位鼎甲一誉扬,定必长安纸贵,价重南京矣。但不知令亲林润可就是参赵文华的那个少年翰林么?’
应龙道:‘正是他。’
乔太监乐的手舞足蹈道:‘得他一篇序文,我这品行学问,高到那儿去了。你要知道,他昔日参赵文华,就是参严中堂。你今日又参他,怎么你郎舅们都是铁汉子。我再说给你,万岁爷和严中堂是前生前世百世奇缘,想要弄倒他,难而又难。也罢了,我再替你内里托两个人罢。’
应龙又谢。
乔太监道:‘我们别了罢,改日还要在袁敝友园中领教。你这本,或今日午后,至迟明早,定有旨意。’
应龙别了出来,也无心上衙门,回家坐候吉凶。
乔太监将应龙奏疏带到宫内,同六部本章放在一处,却放在第二个本章下面。
等的明帝到批发本章时,乔太监放在桌上。
明帝看到应龙参严世蕃并阎年等,心下大为诧异。
问乔太监道:‘怎么参本和六部现行事件放在一处?’
乔太监跪奏道:‘此系御史邹应龙亲到宫门,未经通政司挂号,因此放在六部现行事件内。’
明帝也就不追问了。
又往下细看,心里说道:‘严世蕃等倚仗严嵩,竟敢如此作恶,严嵩慢无约束,是何道理?’
又想道:‘世蕃系大学士之子,言官参他,不得不放重些。大要虚多实少。’
正欲想算批发,猛见方士蓝道行站在下面。
明帝此时深宠信他,因他善会扶鸾。
说道:‘朕有一事不决,藉乩明示。’
随即驾到鸾房。
蓝道行问道:‘陛下所问何事?’
明帝道:‘朕心默祝,你只管照鸾词书写出来就是。’
乔太监便使了个眼色。
蓝道行前受袁太监嘱托,午间又受乔太监和赵太监嘱托,适间问应龙参本话,他又是听见的。
此刻乔太监又递眼色,心里早已透亮。
少刻,乩笔在沙盘中乱动,他却不看写的是什么。
随用自己的意见写出几句话来道:‘严嵩主持国柄,屡行杀害忠良。子世蕃等贪赂无已,宜速加显戮,快天下臣民之心。’
明帝看了,心上大是钦服。
随即回原看本处,将应龙本章批道:‘览邹应龙参奏,朕心深为骇异。严世蕃等俱着革职,拿送刑部。其种种不法,着三法司将本内有名人犯,一并严审,定拟具奏。邹应龙即着升授通政司政卿。钦此!’
这道旨意一下,京师震动,将应龙此本家传户诵。
都乱讲先时有许多不怕死的官儿,不但未将严嵩父子动着分毫,并连他的党羽也没弄倒半个。
谁想教个新进书生,到成了大功。
真是出人意外。
只十数日,便遍传天下皆知。
正是:避雨无心逢内宦,片言杯酒杀奸雄,忠臣义士徒拚命,一纸功成属应龙。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绿野仙踪-第九十一回-译文
避开春雨的打扰,恰好遇到袁太监走内线参倒严世蕃。
词曰:在郊外,细雨绵绵,一起举杯共饮,谈论权臣。一封奏疏已经有了内线,高兴地遇到术士周旋,严厉地命令刑部追究此案,万人欢呼。
——右调《春光好》。
前面提到的袁不邪回玉屋洞,火龙颁布法旨,于冰赴九功山,这些话不表。且说邹应龙自从林润出巡江南后,日夜留心严嵩父子的行踪,虽然证据确凿,但不敢采取行动。这一年,他弟弟邹雯来参加会试,因为没有考中,急于回家。邹应龙凑了一些盘缠,亲自送他到彰义门外。
看到绿柳已经舒展新芽,残桃还带着笑容。细草茸茸,每一步都衬托着马蹄,鸟鸣和禽声与潺潺的流水声相应。远远望去,西山一带青翠欲滴,仿佛就在眼前。因为贪看春色,一直送了二十多里。
忽然下起雨来,开始是点点滴滴,时而停时而下,后来竟然下大了。又没有带雨具,衣襟已经湿了。突然看到前面,坐北朝南,有一座园林,里面隐约露出楼阁。于是吩咐家人,骑马急忙赶去。
到了门前,守门人问道:‘做什么?’
家人们说:‘我家老爷姓邹,现任御史。因为送亲遇雨,想要到里面避一避。’
守门人说:‘请老爷在门内稍等,我去问问主人,再来回复。’
过了一会儿,守门人跑出来道:‘我家老爷请您,已经迎接出来了。’
邹应龙下马,跟着那个人走进第一层园门。只见一个太监,后面跟着五六个家丁,七八个小内官,都站在第二层门内等候。看到邹应龙到了面前,才下台阶来。举手笑着说道:‘老先是贵客,难得来到我们这儿。’
邹应龙也举手道:‘因为一时遇雨,没有地方可避,所以冒昧前来拜访。’
太监又笑道:‘你如果不是下雨,做梦也不会来。’
说完,拉着邹应龙的手,一起进去。到了一个敞厅内,行礼坐下。
太监说:‘刚才守门的小厮说老先姓邹,现在做御史,不知道尊姓大名?’
邹应龙说:‘小弟名叫邹应龙。’
太监说:‘这和上科状元的名字很相似,难得。’
邹应龙笑道:‘上科侥幸,就是小弟。’
太监说:‘哎呀!你是个状元御史,算得上是普天下的第一个文章高手,和其他官员不同,我要特别敬重你。快请到里面去坐。这个地方平常,不是状元坐的地方。我还要请教你的文墨和学问。’
邹应龙笑道:‘如果是这样,小弟就坐在这里吧,如果被老公公考较倒了,那时就难以藏拙了。’
太监大笑道:‘好轻松的话,笑话我们内官不识字,你试试看。’
于是又拉着邹应龙的手,过了敞厅,沿着花墙往北走。
又进了一层门,放眼望去,见前后高高低低,有无数的楼阁亭台,中间郁郁葱葱,树木错落有致,假山鱼池,分列左右,也修建得富丽堂皇。又领邹应龙到一座亭子里,见四面挂着竹帘,亭子周围都是牡丹。有刚刚开放的,也有开败的,一朵朵含苞待放,就像花地毯和锦帐一样,无愧于国色天香的美誉。再看那雨,已经小了,两人就坐,左右端上茶来。
邹应龙说:‘小弟还没有请教老公公贵姓大名,并在内庭所从事何事?’
太监说:‘我姓袁,名叫天喜。’
邹应龙说:‘可是元亨利贞的元字吗?’
太监说:‘不是了,我的姓和那表兄、表弟的表字差不多。’
邹应龙笑道:‘小弟明白了,尊姓确实像个表字。’
袁太监拍手大笑道:‘怎么样?连你也说像了。我现在掌管衣监事,这几天才把夏季衣服交进去,又要开始准备秋季的衣服。昨天趁空闲出来走走。’
邹应龙将他出入禁宫、日日陪伴君王的事情,真心实意地赞扬了几句。又将他的花园也大加赞赏。
袁太监非常高兴,对众小内官说:‘这邹老爷是大黑儿疤的状元出身,不是顽皮的。’
他从不夸奖人,如果有人让他夸奖,这个人一辈子也不会错。众小内官和家丁们齐声答应道:‘是,是!’
袁太监又对众人说:‘我们坐了这么久,也不弄点吃的,都挤在这里听说话。’
邹应龙说:‘此刻雨小了,小弟告辞。’
袁太监生气了,说:‘这都是把人当狗看待!难道我们做内官的,就不能和状元喝一杯酒吗!立刻要告辞。你不来我不怎么!’
邹应龙看到袁太监生气了,急忙笑着说道:‘小弟因为是初次见面,实在不好意思打扰。既然承蒙厚爱,小弟就喝个烂醉去,如何?’
袁太监又笑了,说:‘归根结底,这句话才像状元说的话。’
不一会儿,盘子里盛满了珍馐美味,酒杯中泛起金色的波纹,山珍海味,摆满了春台。食物也有很多外面买不到的东西。邹应龙看到袁太监性格直爽,也就不拘束,杯到即干。吃到半醉时,邹应龙说:‘小弟有幸遇到这样的盛景,再加上名花相伴,此时诗兴大发,想在门外粉墙上题诗一首,只怕粗俗之语,有辱清目。’
袁太监说:‘你是中过状元的,写诗还论什么里外?里写也是好的,外写也是好的,但是诗和我口味不合,倒是好曲儿写几个,我闲的时候出来,唱唱也是一乐。如果要说写诗,我们管奏疏的乔老哥,他还是个名公。’
邹应龙说:‘可是乔承泽的乔讳吗?’
袁太监说:‘这又奇怪了,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邹应龙说:‘去年秋天,圣上将他写的三十多首诗发到翰林院,让众词臣公看。他也还难为他,竟然能写明白。’
袁太监笑道:‘他才只算明白,不该我说,翰林院里除了你,还没有第二个人写得过他呢。’
邹应龙笑道:‘我也写不过他。’
袁太监说:‘你不必谦虚地说,他的坏处多得是。我们看他拿起笔来,写小字还要费点功夫,写大字,只需几笔就完成了。去年八月,他来我这儿,还想要在我墙上写诗,我紧紧地拉住他,我就写了半面墙。他走了之后,我叫了个泥匠把他的字刮掉,重新刷成了雪白。后来他知道了,还说我是个俗人。你公正地说,这墙是白白的好,还是涂黑的好呢?’
应龙说:‘自然是白白的好。’
袁太监说:‘既然知道白白的好,你为什么还要写?’
应龙笑着回答:‘我以为你不爱白白的东西。’
从那以后,他们不再提写诗的事情,只是喝酒。袁太监又叫来几个小太监,唱《寄生草》、《粉红莲》、《凤阳歌》,唱了一会,对应龙说:‘这个地方喝酒的地方低,我们去高处去吧。’
应龙说:‘高处喝酒固然好,但低处也有它的好处。’
袁太监非常高兴,吩咐家人把酒搬到披云楼上。
两人走到楼上坐下,把四面窗户都打开。只见青山叠翠,绿柳垂金,远近的花朵,红白相间,非常开阔人心。
两人继续畅饮,又听了会儿曲子。应龙看到袁太监喝醉了,便低声说:‘我有心里话要请教,请你让其他人暂时退下。’
袁太监问众人:‘邹老爷有私房话要告诉我,你们把酒留两壶在桌上,我们自己倒着喝。打发邹老爷的人吃饭。不喝醉了,我不答应。’
众人答应后,一起下楼去了。应龙说:‘老公公每天在圣上身边,一定知道圣上的心思。近年来,在所有的大臣中,圣上最宠爱的是哪一个?’
袁太监说:‘宠爱的大臣内外有十来个,但都不如吏部尚书徐阶最得宠。你听着,他就要做宰相了。’
应龙问:‘比严中堂还在上面吗?’
袁太监说:‘你说的是严嵩吗?’
应龙说:‘正是。’
袁太监说:‘那老东西,时运不济了。’
应龙急忙问:‘我见圣上始终如一,宠爱与以前无异,怎么说他时运不济呢?’
袁太监说:‘你们外边的官员,哪里知道宫里的事情?两年前,这老头子还是威严的皇帝。不知怎么,从去年到现在,他写的青词也不好了。批发的奏章拟奏上去,都不合圣意。启奏的事情,万岁爷未曾不准他的,只是心里不舒服。’
应龙问:‘老公公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袁太监说:‘我在上衣监见万岁爷的时候少,一个月不过两三次。司理监赵老哥和奏疏上的乔老哥,他们两个是日夜不离的。万岁爷脸上稍有喜怒,他们就能猜出八九分。是什么事情,一个喜欢严嵩,一个不喜欢,有什么难以揣测的地方。’
应龙用手加额说:‘这是国家的福气啊!’
袁太监说:‘你说是谁的福气?国家是什么人?’
应龙说:‘我没有什么福气不福气。’
袁太监不高兴地说:‘你这人真难相处。你今天和我在一起,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好兄弟,好朋友。我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我的侄子们,就是你的儿女。有什么话,你也不要瞒我,我也不要瞒你。你刚才来来回回地盘问谁喜欢谁不喜欢,肯定有什么意思。还紧紧地问严老头子,你是心里疼他,还是恨他?你只管告诉我,我帮你拿主意。你要怕我泄露了消息,我生生世世还做太监,让人家割去。这个誓言,对你不过分吧?’
应龙说:‘老公公出入内庭,品行端正,绝对不会泄露消息的人。我因为严嵩父子残害百姓,杀害忠良,贪污卖官,权倾中外。我早就想告发他,但又怕学了前人的做法,白白送死,对国家无益。正好听公公说他圣眷渐衰,相信这不是假话。我的决心已定,今晚回去,一定连夜起草奏疏,上报圣上。事情的成败,我和这个老贼各听天命罢了。’
袁太监一拍桌子说:‘好,好!你听我告诉你:你前几年告发他,不但告发不倒,还有可能招来祸患。如果再拖几年告发,他又会得到万岁爷的喜欢,可惜就失去了机会。现在正是时候。你做这件事,不仅成就了你的名声,还替我报了仇,真是两全其美。’
应龙说:‘老公公与他毫无瓜葛,怎么说‘仇恨’两个字?’
袁太监说:‘说起来我就气得要命。我们祖籍是河间府的人。我进宫二十多年了,也攒下了一些钱。我的父母也去世了,只有一个同胞的哥哥,和几个侄子,在珠宝市买了两处大铺子,花了四千二百多两银子。只收了半年的房钱,没想到他家有个总管,叫什么阎七,他硬说是原业主,只给了我哥哥两千两银子,就把两处铺子都赎了回去。我哥哥不敢惹他,我又怕惹出是非,让万岁爷说我们有钱。赔了二千二百多两本钱,让他扣去了。你说气不气?分明他还知道是我们内官的房子,如果是平常人,别说两千,连一千都未必能给。你今天要告发他,我心里先就高兴了。还有个诀窍,我告诉你:你的告发书,不要在通政司挂号,那个老奴才耳目众多,一旦泄露风声,你的告发书就会被搁在那儿,他会派人先告发你。当年那赵文华,不知道和他有多少次这样的交易。我们宫里都知道,谁敢在万岁爷面前翻这个舌头?今天四月初二,时间太紧迫,你一定要在四月初四,早饭后,亲自到内阁,我会让管奏疏的乔老哥在内阁等你。你悄悄地交给他就是了。我们俩关系最好,每年都要送他几套衣服穿。’
应龙说:‘乔公公虽然久闻其名,但从未见过他。万一认错了人,关系就大了。’
袁太监说:‘他有什么难认的?一脸麻子,身材细长,穿着蟒袍玉带。而且他经常去内阁,和首辅们说话。别的太监,没有圣旨,谁敢去内阁呢?’
应龙问:‘如果圣上追究告发书没有通过通政司挂号,怎么办?’
袁太监说:‘哎呀,你这么啰嗦!你这样的胆量,还想告发别人!你不通过通政司登记,是你的过错,他私自接收你的奏章,帮你传送,难道他不承担责任吗?就因为他有那样的武艺,所以才敢接收你的奏章。我想了一会儿,你先不要告发严老头子。他受恩多年,现在他可以算是国家的元老了。你一个刚进朝廷的新臣子,虽然是言官,但你告发他的话太轻了,只会白费力气,反而会惹他对你不利。告发的话太重了,皇帝看到那么多条款,无数的罪状。他闹了好几年,竟然毫无察觉,连脸上也对不起各位王公大臣和天下百姓,只怕你也讨不到公道。依我的意见,你不如只告发他的儿子严世蕃,以及他的家人阎七等人。先搞倒小的,大的就不怕他不跟着倒。这样就能给皇帝留下处理他父子俩的后路。比如一窝燕子,你把小燕子都弄死了,那大燕子,难道还想安安稳稳地住着吗?’
应龙连忙站起来,叩头感谢说:‘老公公英明,真是出乎意料,我非常佩服和感激!小弟我就按你说的做。现在雨已经停了好久,小弟我要告辞了。’
袁太监还礼后,说:‘好不容易遇见了知己,你不如在这里住一晚,明天我和你一起进城。’
应龙在袁太监耳边说:‘我回去要写告发书,等我告发倒严嵩父子之后,你有空的话,我就来陪你,只请你派人叫我一声。’
袁太监很高兴,说:‘这样的敢只好。还有句话,我告诉你:如果你见到乔老哥,不能叫他老公公。这老公公是老婆婆的对面,不是什么高贵的称呼。’
应龙连连作揖,说:‘小弟我山野之人,整天叫你老公公,真是该死,该死!’
袁太监也急忙还礼,说:‘你太多心了!你以为我会生气吗?如果我真的生气,我就不会说了。你叫我老公公,我知道你是真心尊敬我。我只怕你得罪了乔老哥。’
应龙又作揖,说:‘你还不快告诉我,该怎么称呼才好?’
袁太监笑着说:‘你的礼太多,毕竟还是另一个人。你听我教你:比如他要叫你邹先儿,这就像你们叫老公公一样,你称呼他老司长。他叫你邹老先生,这是去掉儿字表示尊敬,你称呼他乔老爷。他如果叫你邹老爷,你称呼他乔大人。他是穿着蟒袍腰挂玉佩的老公,和我们不同。不单是你,严老头子也是个宰相,还叫他大人不绝口。这是我们国家开国元勋,我们刚丙老爷,给我们挣下的这么点脸面。你既然要做打老虎的事,必须处处让他占个上风,就掌握了窍门。我说的是不是?’
应龙说:‘小弟我心里,终身感激不尽。’
袁太监说:‘你放心去做吧,我在内部帮你托付了几个人,也是一份力量。’
应龙说:‘更加感激不尽。’
两人携手出园,约定后会。应龙骑在马上,袁太监说:‘邹老爷,戏里有两句:‘眼观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应龙在马上低头,说:‘仰赖福庇,定必成功!’
袁太监只等到看不见应龙,才回园内,对众小内官说:‘这邹状元还没有那种官气,真心待人。他就在这几天要去做别人不敢做的事,真是个好汉。我明天一定恳求司理监赵老爷和乔老爷暗中帮助他。’
说着,他进了里面。
再说邹应龙回到家中,越想袁太监的话越有道理。想了半夜,然后开始起草。他写道:福建道监察御史臣邹应龙,一本为参奏事。窃以工部侍郎严世蕃,依仗父亲权力,贪婪无厌,私自封赏,广泛收受贿赂。使得选拔人才制度败坏,市道公行,群小竞趋,要价转巨。刑部主事项治元,以万三千金转吏部,举人潘鸿业,以二千三百金得知州。夫司属郡吏,贿赂千万,则大而公卿方岳,又安知纪极!平时交通赃贿,为之居间者,不下百十余人。而其子锦衣严鹄、中书严鸿,家人阎年,幕客中书罗龙文为甚。年尤桀黠,仕宦人无耻者,至呼为萼山先生。遇嵩生日年节,辄献万金为寿。臧获富侈若此,是主人当何如!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广置良田美宅于南京、扬州,无虑数所。以豪仆严冬主之,恃势鲸吞,民怨入骨。外地牟利若是,乡里可知。嵩妻病疫,圣上殊恩,念嵩年老,特留世蕃侍养,令鹄扶榇南还。世蕃乃聚狎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纪灭绝。至鹄之无知,则以祖母丧为奇货,所至驿站,要索百端。诸司承命,郡邑为空。今天下水旱频仍,南北多惊。而世蕃父子方日事掊克,内外百司,莫不竭民脂膏塞彼豁壑,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病!天人灾变,安得不迭至也!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嵩溺爱恶子,召赂市权,宜疾放归田,用清政本。天下幸甚!臣应龙无任惶恐待命之至。谨奏。
写完后,看了几遍,到次日,用楷书写清楚。到初四日,一早入朝。直候到饭时。在内阁,见一蟒衣太监,面麻身长,倚着门儿站立。又见有许多大员在那里强着和他说话。应龙心里说道:‘这必是乔太监无疑。’
急走至面前,先与他深深一揖。
那太监还了半揖,说:‘老先少会的狠,贵姓哩?’
应龙说:‘姓邹。’
太监说:‘可是上科状元,如今做御史的么?’
应龙说:‘正是。’
太监笑着说:‘前日和袁敝友喝酒,很好玩,他是个俗人,把你的诗兴都阻了。我姓乔,正要找你问句话儿,你跟我来。’
他将应龙引到西边一板屋墙下,说:‘你的奏疏有了么?’
应龙连忙从袖中取出,递与乔太监道:‘统望大人照拂。’
太监接来,也向袖内一塞,说:‘你这事,系袁敝友再三相托。有点缝儿,我就替你用力。’
应龙连连作揖。乔太监拉住他说:“你不要这么客气,事情成功之后,我有几首诗要刻印,一方面请你修改润色,另一方面还想请你以你的大名写一篇序文。你千万不要过河拆桥。”
应龙说:“正想拜读大人您的佳作。至于序文,如果要用我的名字,那更是深感荣幸。我妹夫林润是新科榜眼。他虽然出巡江南,但我可以代他写序文,并且把他的名字也写进去,可以吗?”
乔太监高兴得拍手大笑:“我的诗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句子,能得到两位鼎甲的赞誉,必定会让长安的纸张都变得珍贵,价格比南京还要高。但不知道您的亲家林润是不是那个参劾赵文华的那个年轻翰林?”
应龙说:“正是他。”
乔太监高兴得手舞足蹈:“能有一篇他的序文,我的品行和学问就高到那个地步了。你应该知道,他昔日参劾赵文华,也就是参劾严中堂。你今天又参劾他,看来你和你郎舅们都是铁汉子。我再告诉你,万岁爷和严中堂是前生前世百世的缘分,想要扳倒他,难上加难。算了,我再帮你内部托两个人吧。”
应龙再次表示感谢。乔太监说:“我们告辞吧,改天还要在袁敝友园中再请教。你这本书,或者今天午后,最迟明天早上,一定会有旨意。”
应龙告别出来,也没有心情上衙门,回家等待吉凶。
乔太监把应龙的奏疏带到宫内,和六部的奏章放在一起,但放在第二个奏章下面。等到明帝批阅奏章时,乔太监把它放在桌上。
明帝看到应龙参劾严世蕃和阎年等人,心里非常惊讶。问乔太监道:“为什么参劾的奏章和六部的现行事件放在一起?”
乔太监跪着禀奏道:“这是御史邹应龙亲自到宫门,没有经过通政司挂号,所以放在六部现行事件里。”
明帝也就没有再追问。接着往下看,心里想:“严世蕃等人倚仗严嵩,竟敢如此作恶,严嵩约束不严,这是什么道理?”又想:“世蕃是大学士的儿子,言官参他,不得不慎重一些。主要是虚多实少。”
正想批阅,突然看到方士蓝道行站在下面。明帝此时非常信任他,因为他擅长扶鸾。说道:“朕有一事犹豫不决,想借助扶鸾得到启示。”
随即驾到鸾房。蓝道行问道:“陛下问的是什么事?”
明帝说:“朕心里默默祈祷,你只管根据扶鸾的词句写出来就是。”
乔太监递了个眼色。蓝道行之前受到袁太监的嘱托,中午又受到乔太监和赵太监的嘱托,刚才询问应龙参劾的事情,他也是听说的。此刻乔太监又递眼色,心里早已明白。过了一会儿,乩笔在沙盘中乱动,他却不看写的是什么。
随即用自己的意见写了几句话道:“严嵩掌握国家大权,屡次杀害忠良。他的儿子世蕃等人贪得无厌,应该立即加以公开处决,以快天下臣民之心。”
明帝看了,心中非常佩服。随即回到原处,批阅应龙的奏章,写道:“览邹应龙参奏,朕心深为惊异。严世蕃等人一律革职,逮捕送交刑部。他们的一切不法行为,着三法司将本内涉及的名人犯一并严审,定拟具奏。邹应龙即着升授通政司政卿。钦此!”
这道旨意一下,京师震动,应龙的奏章家传户诵。都纷纷议论先前有许多不怕死的官员,不但没有触动严嵩父子分毫,连他的党羽也没能扳倒半个。谁想到一个新进的书生,竟然成了大功。真是出人意料。只十几天,就传遍了天下。
正是:避雨无心逢内宦,片言杯酒杀奸雄,忠臣义士徒拚命,一纸功成属应龙。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绿野仙踪-第九十一回-注解
袁太监:指明朝时期的宦官,因曾在宫中任职而得名。
严世蕃:严世蕃是明朝权臣严嵩的儿子,因其父严嵩的权势而受到重用,但后来因贪腐被参倒。
内线:内线在这里指的是内部消息来源,通常指在某个机构内部有关系的知情者。
刑曹:刑曹是古代官职,指负责司法、刑狱的官员。
郊原外:郊原外指的是城市郊外的田野地带。
雨涓涓:雨涓涓形容雨下得不大,细小。
杯酒与他同醉:这里指与某人共饮一杯酒,表示友谊或亲密。
权奸:权奸指的是有权势且行事不端的人。
一疏已有内线:一疏指的是一篇奏疏,这里指邹应龙已经有人提供内部消息。
术士:术士是指懂得占卜、算命等技艺的人。
严饬:严饬是指严厉地命令或指示。
万人欢:万人欢指的是得到广大人民的支持和欢迎。
邹应龙:邹应龙是明朝的一位官员,此处可能指代某位历史人物。
林润:林润是明朝的一位官员,此处可能指代某位历史人物。
严嵩父子:严嵩是明朝的一位权臣,其子严世蕃也因父荫而显赫一时。
会试场:会试场是指科举考试中的会试场所。
彰义门:彰义门是古代北京城的一座城门。
绿柳已舒新眉:绿柳已舒新眉形容春天柳树新绿的景象。
残桃犹有余笑:残桃犹有余笑形容春天桃花凋谢后仍留有欢笑的景象。
蒙茸细草:蒙茸细草形容草地的细软。
西山:西山是指北京西郊的一带山脉。
流青积翠:流青积翠形容山色青翠,景色宜人。
禁掖:禁掖是指皇宫内廷。
衣襟已有湿痕:衣襟已有湿痕形容衣服被雨打湿的痕迹。
造次趋谒:造次趋谒是指急忙前来拜访。
敞厅:敞厅是指宽敞的厅堂。
衣冠:衣冠是指衣服和帽子,这里泛指衣着。
衣裳:衣裳是指衣服。
酒泛金波:酒泛金波形容酒液在杯中泛起金色的波纹。
山珍海错:山珍海错是指山野和海中的珍贵食物。
春台:春台是指春天的宴会。
翰林院:翰林院是古代中国的学术机构,负责起草皇帝的诏令等。
乔老哥:指乔姓的太监,可能是宫中某位太监的昵称。
应龙:指故事中的某个人物,具体身份未明。
谦着说:谦虚地说,表示谦虚的态度。
利害:指重要、关键。
小字儿:指小字体,即小号字体。
大字:指大字体,即大号字体。
几抹子:指几下,表示动作简单。
泥匠:指泥瓦匠,负责建筑中的泥瓦工作。
刮吊:指刮去、清除。
粉了个雪白:指重新抹上白色的粉刷。
俗品:指粗俗的人或物。
公道说罢:表示公平地说。
豁目赏心:形容景色美丽,令人心旷神怡。
体己话儿:指私房话,秘密的话。
尊纪:对长辈或上级的尊称。
圣上:指皇帝。
本章:指奏章,古代臣子向皇帝上呈的文书。
批发的本章:指批改过的奏章。
拟奏:指起草奏章。
司理监:古代官职,负责司法事务。
万岁爷:指皇帝,是对皇帝的尊称。
背运:指运气不好,遭遇不顺利。
青词:指道教中用于祭祀的符箓文字。
本章拟奏:指起草的奏章。
宸听:指皇帝的听政,即皇帝听政的事务。
体己:指私人的,私房钱。
万岁:指皇帝,是对皇帝的尊称。
赵文华:指明朝宦官,与严嵩关系密切。
河间府:指中国河北省的一个地名。
珠宝市:指珠宝交易的市场。
原业主:指原来的业主,即原来的房主。
赎了去:指买回。
克了去:指被扣除、拿走。
蟒衣玉带:指官员的服饰,蟒衣是官员的官服,玉带是官带。
通政司:明朝官署名,负责收发和处理奏章。
乔公公:指乔姓的太监,是对太监的尊称。
交错了:指搞错了。
不由通政司挂号:指不经通政司登记注册。
处:指处理方法或结果。
太监:古代中国宫廷中的高级宦官,负责管理宫廷事务,有时也参与政治决策。
武艺儿:指武艺,这里可能是指袁太监的武艺或者是指他处理事务的能力。
元老:指年老而有资历的官员,通常在政治上有很大的影响力。
言官:古代官职,主要负责弹劾和监督官员,对皇帝负责。
款件:指具体的事务或案件。
迹:指行迹,这里可能是指严世蕃的行迹。
诸王大臣:指众多的王侯和大臣,泛指朝廷中的高级官员。
普天下的百姓:指全国的人民。
参本:指弹劾官员的奏章。
燕儿:指燕子,这里可能用来比喻严世蕃父子。
干系:责任,这里指承担后果。
知己哥儿们:朋友,知己。
衣蟒腰玉:指穿着蟒袍、腰佩玉带,是高级官员的服饰。
本朝开国元勋:指本朝建立时的功臣。
打老虎的事:指弹劾权贵,这里指弹劾严嵩父子。
纱帽气:指官场上的习气,这里可能是指邹应龙的谦虚态度。
司理监赵老爷和乔老爷:指赵老爷和乔老爷,他们可能是乔太监的朋友或同僚。
楷书:一种汉字书法艺术,以楷模为基础,字形规整。
蟒衣太监:穿着蟒袍的太监,这里指高级太监。
麻身长:面有麻点,身材较长。
举人:明清两代科举考试的一种资格,通过乡试后可参加会试。
锦衣:锦衣卫的简称,是明朝的特务机构。
中书:中书省的简称,是古代官署名,负责起草和颁布政令。
幕客:古代官员的私人顾问或助手。
萼山先生:对阎年的尊称,萼山可能是指他的籍贯或字号。
臧获:古代对奴隶的称呼。
鸿业:指潘鸿业的官职。
郡邑:指郡和邑,即地方行政区域。
掊克:聚敛财富,搜刮民脂民膏。
豁壑:比喻财源。
显戮:公开处决。
清政本:整顿政治的根本。
幸甚:非常幸运,表示对某事的满意或感激。
作揖:作揖是古代的一种礼节,表示尊敬或感谢。在古代,人们相遇时会行作揖礼。
乔太监:太监是古代宫廷中的宦官,乔太监指的是某位姓乔的宦官。
发刻:发刻是指刻印,这里指的是将诗歌刻印成书。
改削:改削是指修改润色。
序文:序文是放在书籍或文章前面的引言,通常由作者或他人撰写。
过河拆桥:成语,比喻得到好处后,却忘恩负义,不帮助别人。
贱名:谦词,指自己的名字。
榜眼:科举制度中的一种称号,指进士及第第二名的考生。
出巡:指官员外出巡视。
鼎甲:科举制度中进士及第前三名的统称,即状元、榜眼、探花。
参:古代官员上奏弹劾或告发他人罪行的文书。
严中堂:严中堂指严嵩,他是明朝嘉靖、隆庆、万历三朝的大臣,曾任首辅,官至中极殿大学士。
托人:托付别人帮忙。
批发:审批,这里指皇帝审批奏章。
挂号:登记,这里指登记奏章。
扶鸾:扶鸾是道教的一种占卜方式,通过书写神灵指示来预测未来。
鸾房:指扶鸾的地方。
乩笔:乩笔是扶鸾时用来书写神灵指示的工具。
三法司:指明朝的三个司法机构,即刑部、都察院、大理寺。
通政司政卿:通政司的官员,政卿是通政司的副职。
钦此:钦定之意,皇帝的命令。
家传户诵:家家户户都在传颂,形容广泛传播。
内宦:宫廷中的宦官。
片言杯酒:形容言语或行动轻而易举地取得成功。
奸雄:指奸诈凶狠的人。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绿野仙踪-第九十一回-评注
这段古文描绘了明朝时期邹应龙弹劾严嵩父子的历史事件,通过人物对话和情节发展,展现了当时官场斗争的复杂性和政治斗争的残酷。
应龙连连作揖,表现了他对乔太监的尊敬和谦卑,而乔太监的话语则透露出他对权力的渴望和对应龙的利用。
应龙在乔太监的请求下,答应修改诗篇和撰写序文,这反映了当时文人对于权贵的依附关系。
乔太监提到应龙妹丈林润是新科榜眼,并询问他是否是参赵文华的少年翰林,这里揭示了官场中对于官员背景的重视和对于政治斗争的敏感。
乔太监提到严嵩与皇帝之间的特殊关系,暗示了严嵩在朝中的权势和皇帝对他的依赖,同时也预示了弹劾严嵩的难度。
应龙与乔太监的对话中,应龙表现出对林润的尊重和对乔太监的感激,同时也展现了他对政治斗争的清醒认识。
乔太监提到要替应龙在内里托人,这显示了官场中关系网络的复杂性和权力运作的隐蔽性。
明帝看到应龙的奏疏后,心中感到诧异,这反映了皇帝对于朝政的不满和对严嵩父子的警惕。
乔太监利用方士蓝道行的扶鸾术,为应龙的奏疏提供支持,这展示了官场中利用迷信手段来巩固自己地位的现象。
明帝在看过奏疏后,决定对严世蕃等人进行处罚,这体现了皇帝的决断力和对于忠诚的重视。
邹应龙的弹劾奏疏迅速传遍天下,引起了轰动,这反映了民众对于正义和清官的期待。
最后两句诗总结了整个事件,表现了邹应龙凭借一纸奏疏,成功击败了奸雄,成为了忠臣义士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