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鹗(1857年-1909年),字孟容,晚清著名文学家和官员。他的代表作《老残游记》以其对晚清社会的深刻剖析和对人物的细腻描写而闻名,批判了清朝官场腐败与社会问题。
年代:成书于清代(约1900年)。
内容简要:《老残游记》是刘鹗创作的一部以游记为框架的小说,讲述了主人公老残通过游历各地,所见所闻的社会现象与人物故事。小说通过描写不同的人物和事件,揭示了当时官场的腐败、民众的疾苦以及社会的种种不公。刘鹗通过丰富的细节和生动的故事,描绘了晚清社会的多重面貌,批判了社会的腐朽与不公。全书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是晚清小说中的代表作品之一。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老残游记-第四回-原文
宫保爱才求贤若渴太尊治盗疾恶如仇
话说老残从抚署出来,即将轿子辞去,步行在街上游玩了一会儿,又在古玩店里盘桓些时。
傍晚回到店里,店里掌柜的连忙跑进屋来说声“恭喜”,老残茫然不知道是何事。
掌柜的道:“我适才听说院上高大老爷亲自来请你老,说是抚台要想见你老,因此一路进衙门的。你老真好造化!上房一个李老爷,一个张老爷,都拿着京城里的信去见抚台,三次五次的见不着。偶然见着回把,这就要闹脾气、骂人,动不动就要拿片子送人到县里去打。像你老这样抚台央出文案老爷来请进去谈谈,这面子有多大!那怕不是立刻就有差使的吗?怎么样不给你老道喜呢!”
老残道:“没有的事,你听他们胡说呢。高大老爷是我替他家医洽好了病,我说,抚台衙门里有个珍珠泉,可能引我们去见识见识,所以昨日高大老爷偶然得空,来约我看泉水的。那里有抚台来请我的话!”
掌柜的道:“我知道的,你老别骗我。先前高大老爷在这里说话的时候,我听他管家说,抚台进去吃饭,走从高大老爷房门口过,还嚷说:‘你赶紧吃过饭,就去约那个铁公来哪!去迟,恐怕他出门,今儿就见不着了。,”
老残笑道:“你别信他们胡诌,没有的事。”
掌柜的道:“你老放心,我不问你借钱。”
只听外边大嚷:“掌柜的在那儿呢?”掌柜的慌忙跑出去。
只见一个人,戴了亮蓝顶子,拖着花翎,穿了一双抓地虎靴子,紫呢夹袍,天青哈喇马褂,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了个双红名帖,嘴里喊:“掌柜的呢?”
掌柜的说:“在这儿,在这儿!你老啥事?”那人道:“你这儿有位铁爷吗?”
掌柜的道:“不错,不错,在这东厢房里住着呢,我引你去。”
两人走进来,掌柜指着老残道:“这就是铁爷。”那人赶了一步,进前请了一个安,举起手中帖子,口中说道:“宫保说,请铁老爷的安!今晚因学台请吃饭,没有能留铁老爷在衙门里吃饭,所以叫厨房里赶紧办了一桌酒席,叫立刻送过来。宫保说,不中吃,请铁老爷格外包涵些。”
那人回头道:“把酒席抬上来。”那后边的两个人抬着一个三展的长方抬盒,揭了盖子,头展是碟子小碗,第二展是燕窝鱼翅等类大碗,第三展是一个烧小猪、一只鸭子,还有两碟点心。
打开看过,那人就叫:“掌柜的呢?”这时,掌柜同茶房等人站在旁边,久已看呆了,听叫,忙应道:“啥事?”那人道:“你招呼着送到厨房里去。”
老残忙道:“宫保这样费心,是不敢当的。”一面让那人房里去坐坐吃茶,那人再三不肯。
老残固让,那人才进房,在下首一个杌子上坐下;让他上炕,死也不肯。
老残拿茶壶,替他倒了碗茶。那人连忙立起,请了个安道谢,因说道:“听官保分付,赶紧打扫南书房院子,请铁老爷明后天进去住呢。将来有甚么差遣,只管到武巡捕房呼唤一声,就过去伺候。”
老残道:“岂敢,岂敢!”那人便站起来,又请了个安,说:“告辞,要回衙消差,请赏个名片。”
老残一面叫茶房来,给了挑盒子的四百钱;一面写了个领谢帖子,送那人出去,那人再三固让,老残仍送出大门,看那人上马去了。
老残从门口回来,掌柜的笑迷迷的迎着说道:“你老还要骗我!这不是抚台大人送了酒席来了吗?刚才来的,我听说是武巡捕赫大老爷,他是个参将呢。
这二年里,住在俺店里的客,抚台也常有送酒席来的,都不过是寻常酒席,差个戈什来就算了。
像这样尊重,俺这里是头一回呢!”
老残道:“那也不必管他,寻常也好,异常也好,只是这桌菜怎样销法呢?”
掌柜的道:“或者分送几个至好朋友,或者今晚赶写一个帖子,请几位体面客,明儿带到大明湖上去吃。
抚台送的,比金子买的还荣耀得多呢。”
老残笑道:“既是比金子买的还要荣耀,可有人要买?我就卖他两把金子来,抵还你的房饭钱罢。”
掌柜的道:“别忙,你老房饭钱,我很不怕,自有人来替你开发。
你老不信,试试我的话,看灵不灵!”
老残道:“管他怎么呢,只是今晚这桌菜,依我看,倒是转送了你去请客罢。
我很不愿意吃他,怪烦的慌。”
二人讲了些时,仍是老残请客,就将这本店的住客都请到上房明间里去。
这上房住的,一个姓李,一个姓张,本是极倨傲的。
今日见抚台如此契重,正在想法联络联络,以为托情谋保举地步。
却遇老残借他的外间请本店的人,自然是他二人上坐,喜欢的无可如何。
所以这一席间,将个老残恭维得浑身难受。
十分没法,也只好敷衍几句。
好容易一席酒完,各自散去。
那知这张李二公,又亲自到厢房里来道谢,一替一句,又奉承了半日。
姓李的道:“老兄可以捐个同知,今年随捐一个过班,明年春间大案,又是一个过班,秋天引见,就可得济东泰武临道。
失署后补,是意中事。”
姓张的道:“李兄是天津的首富,如老兄可以照应他得两个保举,这捐宫之费,李兄可以拿出奉借。
等老兄得了优差,再还不迟。”
老残道:“承两位过爱,兄弟总算有造化的了。
只是目下尚无出山之志,将来如要出山,再为奉恳。”
两人又力劝了一回,各自回房安寝。
老残心里想道:‘本想再为盘桓两天,看这光景,恐无谓的纠缠,要越逼越紧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当夜遂写了一封书,托高绍殷代谢庄宫保的厚谊。
天夫明,即将店帐算清楚,雇了一辆二把手的小车,就出城去了。
出济南府西门,北行十八里,有个镇市,名叫雒口。
当初黄河未并大清河的时候,凡城里的七十二泉泉水,皆从此地入河,本是个极繁盛的所在。
自从黄河并了,虽仍有货船来往,究竟不过十分之一二,差得远了。
老残到了雒口,雇了一只小船,讲明逆流送到曹州府属董家口下船,先付了两吊钱,船家买点柴米。
却好本日是东南风,挂起帆来,‘呼呼’的去了。
走到太阳将要落山,已到了齐河县城,抛锚住下。
第二日住在平阴,第三日住在寿张,第四日便到了董家口,仍在船上住了一夜。
天明开发船钱,将行李搬在董家口一个店里住下。
这董家口,本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条大道,故很有几家车店。
这家店就叫个董二房老店。
掌柜的姓董,有六十多岁,人都叫他老董。
只有一个伙计,名叫王三。
老残住在店内,本该雇车就往曹州府去,因想沿路打听那玉贤的政绩,故缓缓起行,以便察访。
这日有辰牌时候,店里住客,连那起身极退的,也都走了。
店伙打扫房屋,掌柜的帐已写完,在门口闲坐。
老残也在门口长凳上坐下,向老董说道:‘听说你们这府里的大人,办盗案好的很,究竟是个甚么情形?’
那老董叹口气道:‘玉大人官却是个清官,办案也实在尽力,只是手太辣些,初起还办着几个强盗,后来强盗摸着他的脾气,这玉大人倒反做了强盗的兵器了。’
老残道:‘这话怎么讲呢?’
那老董道:‘在我们此地西南角上,有个村庄,叫于家屯。这于家屯也有二百多户人家。那庄上有个财主,叫于朝栋,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二子都娶了媳妇,养了两个孙子。女儿也出了阁。这家人家,过的日子很为安逸。不料祸事临门,去年秋间,被强盗抢了一次。其实也不过抢去些衣服首饰,所值不过几百吊钱。这家就报了案,经这三大人极力的严拿,居然也拿住了两个为从的强盗伙计,追出来的赃物不过几件布衣服。那强盗头脑早已不知跑到那里去了。’
‘谁知因这一拿,强盗结了冤仇。到了今年春天,那强盗竟在府城里面抢了一家子。玉大人雷厉风行的,几天也没有拿着一个人。过了几天,又抢了一家子。抢过之后,大明大白的放火。你想,玉大人可能依呢?自然调起马队,追下来了。’
‘那强盗抢过之后,打着火把出城,手里拿着洋枪,谁敢上前拦阻。出了东门,望北走了十几里地,火把就灭了。玉大人调了马队,走到街上,地保、更夫就将这情形详细禀报。当时放马追出了城,远远还看见强盗的火把。追了二三十里,看见前面又有火光,带着两三声枪响。玉大人听了,怎能不气呢?仗着胆子本来大,他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马,都带着洋枪,还怕什么呢。一直的追去,不是火光,便是枪声。到了天快明时,眼看离追上不远了,那时也到了这于家屯了。过了于家屯再往前追,枪也没有,火也没有。’
‘玉大人心里一想,说道:‘不必往前追,这强盗一定在这村庄上了。’当时勒回了马头,到了庄上,在大街当中有个关帝庙下了马。分付手下的马队,派了八个人,东南西北,一面两匹马把住,不许一个人出去;将地保、乡约等人叫起。这时天已大明了。这玉大人自己带着马队上的人,步行从南头到北头,挨家去搜。搜了半天,一些形迹没有。又从东望西搜去,刚刚搜到这于朝栋家,搜出三枝土枪,又有几把刀,十几根竿子。’
‘玉大人大怒,说强盗一定在他家了。坐在厅上,叫地保来问:‘这是甚么人家?’地保回道:‘这家姓于。老头子叫于朝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于学诗,二儿子叫于学礼,都是捐的监生。’玉大人立刻叫把这于家父子三个带上来。你想,一个乡下人,见了府里大人来了,又是盛怒之下,那有不怕的道理呢?上得厅房里,父子三个跪下,已经是飒飒的抖,那里还能说话。’
玉大人说道:‘你好大胆!你把强盗藏到那里去了?’
那老头子早已吓的说不出话来。
还是他二儿子,在府城里读过两年书,见过点世面,胆子稍为壮些,跪着伸直了腰,朝上回道;‘监生家里向来是良民,从没有同强盗往来的,如何敢藏着强盗?”
玉大人道:‘既没有勾通强盗,这军器从那里来的?’
于学礼道:‘因去年被盗之后,庄上不断常有强盗来,所以买了几根竿子,叫田户、长工轮班来几个保家。因强盗都有洋枪,乡下洋枪没有买处,也不敢买,所以从他们打鸟儿的回了两三枝土枪,夜里放两声,惊吓惊吓强盗的意思。’
“王大人喝道:‘胡说!那有良民敢置军火的道理!你家一定是强盗!,回头叫了一声:‘来!’那手下人便齐声像打雷一样答应了一声:‘嗏!’
玉大人说:‘你们把前后门都派人守了,替我切实的搜!’
这些马兵遂到他家,从上房里搜起,衣箱橱柜,全行抖擞一个尽,稍为轻便值钱一点的首饰,就掖在腰里去了。
搜了半天,倒也没有搜出甚么犯法的东西。
那知搜到后来,在西北角上,有两间堆破烂农器的一间屋子里,搜出了一个包袱,里头有七八件衣裳,有三四件还是旧绸子的。
马兵拿到厅上,回说:‘在堆东西的里房授出这个包袱,不像是自己的衣服,请大人验看。’
“那玉大人看了,眉毛一皱,眼睛一凝,说道:‘这几件衣服,我记得仿佛是前天城里失盗那一家子的。姑且带回衙门去,照失单查对。’
就指着衣服向于家父子道:‘你说这衣服那里来的?’
于家父子面面相窥,都回不出。
还是于学礼说:‘这衣服实在不晓得那里来的。’
玉大人就立起身来,分付:‘留下十二个马兵,同地保将于家父子带回城去听审!’说着就出去。
跟从的人,拉过马来,骑上了马,带着余下的人先进城去。
这里于家父子同他家里人抱头痛哭。
这十二个马兵说:‘我们跑了一夜,肚子里很饿,你们赶紧给我们弄点吃的,赶紧走罢!大人的脾气谁不知道,越迟去越不得了。’
地保也慌张的回去交代一声,收拾行李,叫于家预备了几辆车子,大家坐了进去。
赶到二更多天,才进了城。
这里于学礼的媳妇,是城里吴举人的姑娘,想着他丈夫同他公公、大伯子都被捉去的,断不能松散,当时同他大嫂子商议,说:‘他们爷儿三个都被拘了去,城里不能没个人照料。我想,家里的事,大嫂子,你老照管着;这里我也赶忙追进城去,找俺爸爸想法子去。你看好不好?’
他大嫂子说:‘良好,很好。我正想着城里不能没人照应。这些管庄子的都是乡下老儿,就差几个去,到得城里,也跟傻子一样,没有用处的。’
说着,吴氏就收拾收拾,选了一挂双套飞车,赶进城去。
到了他父亲面前,嚎陶大哭。
这时候不过一更多天,比他们父子三个,还早十几里地呢。
吴氏一头哭着,一头把飞灾大祸告诉了他父亲。
他父亲吴举人一听,浑身发抖,抖着说道:‘犯着这位丧门星,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我先去走一趟看罢!’
连忙穿了衣服,到府衙门求见。
号房上去回过,说:‘大人说的,现在要办盗案,无论甚么人,一应不见。’
吴举人同里头刑名师爷素来相好,连忙进去见了师爷,把这种种冤枉说了一遍。
师爷说:‘这案在别人手里,断然无事。但这位东家向来不照律例办事的。如能交到兄弟书房里来,包你无事。恐怕不交下来,那就没法了。’
吴举人接连作了几个揖,重托了出去。
赶到东门口,等他亲家、女婿进来。
不过一钟茶的时候,那马兵押着车子已到。
吴举人抢到面前,见他三人,面无人色。
于朝栋看了看,只说了一句‘亲家救我’,那眼泪就同潮水一样的直流下来。
吴举人方要开口,旁边的马兵嚷道:‘大人久已坐在堂上等着呢!已经四五拨子马来催过了,赶快走罢!’
车子也并不敢停留。
吴举人便跟着车子走着,说道:‘亲家宽心!汤里火里,我但有法子,必去就是了。’
说着,已到衙门口。
只见衙里许多公人出来催道:‘赶紧带上堂去罢!’
当时来了几个差人,用铁链子将于家父子锁好,带上去。
方跪下,玉大人拿了失单交下来,说:‘你们还有得说的吗?’
于家父子方说得一声‘冤枉’,只听堂上惊堂一拍,大嚷道:‘人赃现获,还喊冤枉!把他站起来!去!’
左右差人连拖带拽,拉下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老残游记-第四回-译文
宫保大人非常爱才,渴望得到贤能之人,对待盗贼和恶人如同仇敌。
话说老残从抚署出来后,就辞去了轿子,开始在街上散步游玩,又在古玩店里逗留了一会儿。傍晚回到店里,店里的掌柜的急忙跑进来说恭喜。
掌柜的说:“我刚才听说院上的高大老爷亲自来请你,说是抚台大人想见你,所以一路进衙门。你真是有福气!上房里的李老爷和张老爷,都拿着京城里的信去见抚台,三次五次都见不着。偶尔见着了,就要闹脾气、骂人,动不动就要拿片子送人到县里去打。像你这样,抚台大人亲自派文案老爷来请你进去谈谈,这面子有多大!恐怕不是立刻就有差事吗?怎么不给你道喜呢!”老残说:“没有的事,你听他们胡说呢。高大老爷是我替他家治好了病,我说抚台衙门里有个珍珠泉,可能引我们去见识见识,所以昨日高大老爷偶然得空,来约我看泉水的。哪里有抚台来请我的事!”
掌柜的说:“我知道的,你老别骗我。先前高大老爷在这里说话的时候,我听他管家说,抚台进去吃饭,路过高大老爷房门口,还嚷着:‘你赶紧吃过饭,就去约那个铁公来!去迟了,恐怕他出门,今天就见不着了。’”老残笑着说:“你别信他们胡说,没有的事。”掌柜的说:“你老放心,我不问你借钱。”
只听外面大声喊:“掌柜的在哪里?”掌柜的慌忙跑出去。只见一个人,戴着亮蓝顶子,拖着花翎,穿着一双抓地虎靴子,紫呢夹袍,天青哈喇马褂,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一个双红名帖,嘴里喊:“掌柜的呢?”掌柜的说:“在这儿,在这儿!你老什么事?”那人说:“你这儿有位铁爷吗?”掌柜的说:“不错,不错,在这东厢房里住着呢,我引你去。”
两人走进来,掌柜指着老残说:“这就是铁爷。”那人赶了一步,上前请了一个安,举起手中的帖子,口中说道:“宫保大人说,请铁老爷的安!今晚因学台请吃饭,没有能留铁老爷在衙门里吃饭,所以叫厨房里赶紧办了一桌酒席,叫立刻送过来。宫保大人说,不好吃,请铁老爷多多包涵。”那人回头说:“把酒席抬上来。”那后面的两个人抬着一个三展的长方抬盒,揭了盖子,头展是碟子小碗,第二展是燕窝鱼翅等类大碗,第三展是一个烧小猪、一只鸭子,还有两碟点心。打开看过,那人就叫:“掌柜的呢?”这时,掌柜和茶房等人站在旁边,早已看呆了,听叫,忙应道:“什么事?”那人说:“你招呼着送到厨房里去。”老残忙说:“宫保这样费心,是不敢当的。”一面让那人房里去坐坐吃茶,那人再三不肯。老残坚持让,那人才进房,在下首一个杌子上坐下;让他上炕,死也不肯。
老残拿茶壶,给他倒了碗茶。那人连忙站起来,请了个安道谢,因说道:“听宫保吩咐,赶紧打扫南书房院子,请铁老爷明后天进去住呢。将来有甚么差遣,只管到武巡捕房呼唤一声,就过去伺候。”老残说:“岂敢,岂敢!”那人便站起来,又请了个安,说:“告辞,要回衙消差,请赏个名片。”老残一面叫茶房来,给了挑盒子的四百钱;一面写了个领谢帖子,送那人出去,那人再三固让,老残仍送出大门,看那人上马去了。
老残从门口回来,掌柜的笑眯眯的迎着说:“你老还要骗我!这不是抚台大人送了酒席来了吗?刚才来的,我听说是武巡捕赫大老爷,他是个参将呢。这二年里,住在俺店里的客人,抚台也常有送酒席来的,都不过是寻常酒席,差个戈什来就算了。像这样尊重,俺这里是头一回呢!”老残说:“那也不必管他,寻常也好,异常也好,只是这桌菜怎样销法呢?”掌柜的说:“或者分送几个至好朋友,或者今晚赶写一个帖子,请几位体面客,明儿带到大明湖上去吃。抚台送的,比金子买的还荣耀得多呢。”老残笑着说:“既是比金子买的还要荣耀,可有人要买?我就卖他两把金子来,抵还你的房饭钱罢。”掌柜的说:“别忙,你老房饭钱,我很不怕,自有人来替你开发。你老不信,试试我的话,看灵不灵!”老残说:“管他怎么呢,只是今晚这桌菜,依我看,倒是转送了你去请客罢。我很不愿意吃他,怪烦的慌。”
二人讲了些时,仍是老残请客,就将这本店的住客都请到上房明间里去。这上房住的,一个姓李,一个姓张,本是极傲慢的。今日见抚台如此看重,正在想法联络联络,以为托情谋保举地步。却遇老残借他的外间请本店的人,自然是他二人上坐,喜欢的无可如何。所以这一席间,将个老残恭维得浑身难受。十分没法,也只好敷衍几句。好容易一席酒完,各自散去。
谁知这张李二公,又亲自到厢房里来道谢,一替一句,又奉承了半日。姓李的说:“老兄可以捐个同知,今年随捐一个过班,明年春间大案,又是一个过班,秋天引见,就可得济东泰武临道。失署后补,是意中事。”姓张的说:“李兄是天津的首富,如老兄可以照应他得两个保举,这捐宫之费,李兄可以拿出奉借。等老兄得了优差,再还不迟。”老残说:“承两位过爱,兄弟总算有造化的了。只是目下尚无出山之志,将来如要出山,再为奉恳。”两人又力劝了一回,各自回房安寝。
老残心里想道:‘本来还想再逗留两天,看这情况,恐怕会陷入无谓的纠缠,形势可能会越来越紧张。所以,按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原则,还是离开为好。’当天晚上,他就写了一封信,委托高绍殷向庄宫保表达他的深厚情谊。天快亮的时候,他算清了店里的账,雇了一辆两匹马拉的小车,就出了城。
出了济南府西门,向北走了十八里,有个镇子,名叫雒口。在黄河未与大清河合并之前,城里的七十二个泉眼的水都从这里流入黄河,这里原本是一个非常繁华的地方。自从黄河与大清河合并后,虽然仍有货船来往,但数量不过十分之一二,已经大不如前了。老残到了雒口,雇了一只小船,说明要逆流而上送到曹州府属下的董家口下船,先付了两吊钱给船家买些柴米。当天正好是东南风,他升起帆,‘呼呼’地就出发了。走到太阳快落山时,已经到了齐河县城,于是抛锚停船。
第二天住在平阴,第三天住在寿张,第四天就到了董家口,当晚还是住在船上。天亮后,付了船钱,把行李搬到董家口的一家店里住下。
董家口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条大道,所以这里有几家车店。这家店叫做董二房老店。掌柜的姓董,六十多岁,大家都叫他老董。店里只有一个伙计,名叫王三。老残住在店里,本来应该雇车去曹州府,但因为想沿途打听玉贤的政绩,所以慢慢出发,以便进行调查。
这天早上,店里住客都走了,连那些起得早的也都离开了。店里的伙计打扫完房间,掌柜的账也写完了,他在门口闲坐。老残也在门口的长凳上坐下,对老董说:‘听说你们府里的官员办理盗案很有一套,究竟是什么情况?’老董叹了口气说:‘玉大人是个清官,办案也很尽力,只是手段太严厉了,一开始还抓了几个强盗,后来强盗摸清了他的脾气,玉大人反而成了强盗的帮凶。’
老残问:‘这话怎么说呢?’老董说:‘在我们这个地方西南角上,有个村庄叫于家屯。于家屯有二百多户人家。村里有个财主叫于朝栋,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有两个孙子。女儿也嫁人了。这家人家过得非常安逸。没想到祸从天降,去年秋天,他们家被强盗抢了一次。实际上抢去的不过是些衣服首饰,价值不过几百吊钱。这家就报了案,经过玉大人的全力追捕,居然抓到了两个从犯,追回的赃物只有几件布衣服。强盗头目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谁知因为这次抓捕,强盗们结下了仇。今年春天,强盗竟然在府城里面抢了一家。玉大人雷厉风行,几天都没有抓到一个人。过了几天,又抢了一家。抢完之后,他们还明目张胆地放火。你想,玉大人能容忍吗?自然调集马队追了下去。
“强盗抢完之后,打着火把出城,手里拿着洋枪,谁敢上前阻拦。出了东门,向北走了十几里地,火把就灭了。玉大人调集马队,走到街上,地保、更夫就把情况详细禀报了。当时放马追出了城,远远还看见强盗的火把。追了二三十里,看见前面又有火光,还有两三声枪响。玉大人听了,怎能不生气呢?他胆子本来就大,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马,都带着洋枪,还怕什么呢。一直追下去,不是火光就是枪声。到了天快亮时,眼看就要追上了,那时也到了于家屯。
“玉大人心里想,说:‘不用再往前追了,强盗一定就在这个村庄里。’于是勒回马头,到了村里,在大街中间的关帝庙下马。他命令手下的马队,派了八个人,东南西北,每面两匹马把住,不允许任何人出去;把地保、乡约等人叫起来。这时天已经大亮了。玉大人自己带着马队的人,步行从南头到北头,挨家搜查。搜了半天,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又从东边望西边搜去,刚刚搜到于朝栋家,搜出三枝土枪,还有几把刀,十几根棍子。
“玉大人非常愤怒,认为强盗一定就在他家。他坐在厅上,叫地保来问:‘这是什么人家?’地保回答说:‘这家姓于。老头子叫于朝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于学诗,二儿子叫于学礼,都是捐了监生的。’玉大人立刻叫把于家父子三个带上来。你想,一个乡下人,看到府里的官员来了,又是盛怒之下,怎么可能不怕呢?他们一进厅房,父子三个就跪下了,已经吓得发抖,哪里还敢说话。
玉大人说:‘你好大胆!你把强盗藏到哪里去了?’那个老头子吓得说不出话来。还是他的二儿子,在城里读过两年书,见过一些世面,胆子稍微大一些,跪着挺直了腰,向上回道:‘我们监生家里一直是良民,从来没有和强盗有来往,怎么敢藏匿强盗呢?’玉大人说:‘既然没有和强盗勾结,这些军火是从哪里来的?’于学礼说:‘因为去年被盗之后,庄上经常有强盗来,所以买了几根竹竿,让田户和长工轮流来保护家园。因为强盗都有洋枪,乡下没有地方买洋枪,也不敢买,所以从他们打鸟的人那里买了两三枝土枪,晚上放两声,吓唬吓唬强盗的意思。’
王大人喝道:‘胡说!那有良民敢买军火的道理!你家一定是强盗!’他喊了一声:‘来!’手下人便齐声像打雷一样答应了一声:‘嗏!’玉大人说:‘你们把前后门都派人守着,替我好好搜查!’这些马兵于是到他家,从正房开始搜查,衣箱、橱柜,都翻了个遍,稍微轻便值钱一点的首饰,都被揣在腰里了。搜了半天,也没有搜出什么违法的东西。谁知道搜到最后,在西北角上,有一间堆放破烂农具的屋子里,搜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有几件衣服,有三四件还是旧的绸子。马兵把包裹拿到厅上,回禀说:‘在堆放东西的房间里找到这个包裹,不像自己的衣服,请大人过目。’
那玉大人看了,皱了皱眉,凝视着说:‘这几件衣服,我记得像是前天城里失窃的那一家的。暂时带回衙门去,对照失窃清单查对。’他指着衣服向于家父子说:‘你们说这衣服是从哪里来的?’于家父子面面相觑,都回答不出来。还是于学礼说:‘这衣服实在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玉大人就站起来,吩咐:‘留下十二个马兵,和地保将于家父子带回城去听审!’说完就出去了。随从的人拉过马来,骑上马,带着剩下的人先进城去。
这里于家父子和他们家人抱头痛哭。这十二个马兵说:‘我们跑了一夜,肚子很饿,你们赶紧给我们弄点吃的,赶紧走!大人的脾气谁不知道,越晚去越糟糕。’地保也慌忙回去交代一声,收拾行李,叫于家准备了几个车子,大家都坐了进去。赶到二更天,才进了城。
这里于学礼的媳妇,是城里吴举人的女儿,想着她丈夫和她公公、大伯子都被抓去了,断不能松懈,当时和她大嫂子商量,说:‘他们爷儿三个都被抓走了,城里不能没人照应。我想,家里的事,大嫂子,你照看着;这里我也赶忙进城去,找我的爸爸想办法去。你看怎么样?’她大嫂子说:‘好,很好。我正想着城里不能没人照应。这些管庄子的都是乡下人,差几个去,到了城里,也跟傻子一样,没有用处的。’说着,吴氏就收拾收拾,选了一辆双套马车,赶进城去。到了她父亲面前,痛哭流涕。这时候不过一更天,比他们父子三个,还早十几里地呢。
吴氏一边哭着,一边把飞来横祸告诉了她父亲。她父亲吴举人一听,浑身发抖,颤抖着说:‘碰上这位倒霉鬼,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我先去一趟看看!’连忙穿上衣服,到府衙门求见。号房上去回过,说:‘大人说的,现在要办盗案,无论什么人,一概不见。’吴举人和里面的刑名师爷一直关系不错,连忙进去见了师爷,把种种冤屈说了一遍。师爷说:‘这案子在别人手里,肯定没事。但这位东家向来不按律例办事的。如果能交到兄弟的书房里来,包你无事。恐怕不交下来,那就没办法了。’
吴举人连连作揖,重托了出去。赶到东门口,等他亲家、女婿进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那马兵押着车子已经到了。吴举人冲到面前,看到他们三人,脸色惨白。于朝栋看了看,只说了一句‘亲家救我’,眼泪就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吴举人正要开口,旁边的马兵喊道:‘大人已经坐在堂上等着了!已经来过四五拨马队催了,赶快走!’车子也不敢停留。吴举人便跟着车子走着,说:‘亲家放心!火里水里,我只要有办法,一定去。’说着,已经到了衙门口。只见衙里许多公人出来催道:‘赶紧带上堂去!’当时来了几个差人,用铁链将于家父子锁好,带上堂去。刚跪下,玉大人拿出失窃清单,说:‘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吗?’于家父子刚说了一声‘冤枉’,只听堂上惊堂木一拍,大声喊道:‘人赃俱获,还喊冤枉!把他带下去!’左右差人连拖带拽,拉下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老残游记-第四回-注解
宫保:指清朝官员中的高级官职,如太子太保、太子太傅等,具有很高的地位和权力。
求贤若渴:形容迫切地寻求贤才,如同口渴想喝水一样。
太尊:古代对高级官员的尊称,相当于现代的“大人”或“老爷”。
治盗疾恶:指治理盗贼和恶行,维护社会治安。
如仇:如同对待仇敌一样,形容痛恨。
抚署:指地方政府的办公机构。
文案老爷:指负责撰写公文和文案的官员。
片子:指名片或请柬。
县里:指县级政府所在地。
差使:指官职或职务。
造化:指运气或福气。
学台:古代官职,负责教育事务。
武巡捕房:古代官署,负责治安和巡查。
参将:古代军事官职,相当于现代的师长。
戈什:指差役或士兵。
金子:指黄金,古代货币单位。
捐官:指通过捐献财物来获得官职。
保举:指推荐某人担任官职。
过班:指官职升迁的一种方式,即越过本班次直接晋升。
引见:指官员被上级介绍给皇帝或上级官员。
济东泰武临道:古代官职名称,指地方行政区域。
失署后补:指官员因故失去官职后重新任命。
奉恳:指请求或恳求。
盘桓:停留、逗留,指暂时不急于离开。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出自《孙子兵法》,意指在不利的情况下,撤退是上策。
书:书信,古代用于书写信息的一种载体。
天夫明:天刚亮的时候。
店帐:住宿的账目。
雒口:地名,位于古代济南府西部。
黄河:中国第二长河,流经多个省份,对古代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有着深远影响。
大清河:古代的一条河流,流经今天的山东省。
曹州府:古代的一个行政区域,位于今天的山东省。
董家口:地名,位于曹州府。
货船:载货的船只。
东南风:风向,指从东南方向吹来的风。
齐河县城:地名,位于齐河县。
平阴:地名,位于古代山东省。
寿张:地名,位于古代山东省。
车店:古代供人租用车辆的地方。
董二房老店:一家车店的名字。
掌柜的:商店的负责人。
伙计:商店的雇员。
玉贤:人名,此处指当地官员。
政绩:官员的政绩,指其在任期间的成绩。
强盗:指古代从事抢劫、盗窃等非法活动的犯罪分子。
于家屯:地名,位于当地。
于朝栋:人名,当地一个财主。
赃物:被抢夺的财物。
地保:指地方上的保正,负责维护地方治安和征税等事务。
更夫:古代负责夜间巡逻的人。
马队:骑马的队伍。
洋枪:指使用火药为动力的枪械,与传统的弓箭、刀剑等冷兵器相对。
关帝庙:供奉关羽的庙宇,关羽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被视为武将的楷模。
监生:指通过科举考试获得生员资格的人,即秀才,是古代科举制度中的初级学位。
玉大人:指古代官员,‘玉’可能为官员姓氏或官职的象征,代表官员的威严和权力。
军器:指用于军事的武器装备,如枪、炮等。
田户:指土地的拥有者或租户。
长工:指长期雇佣的工人,多指农业劳动者。
土枪:指使用火药为动力的枪械,但技术水平较低,多为民间自制。
包袱:指古代一种包裹衣物等物品的布袋。
失单:指失窃物品的清单,用于报案和追赃。
飞车:指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快速行进的车辆,此处可能指一种快速的马车。
丧门星:指带来不幸的人或事,含有诅咒意味。
刑名师爷:指古代官员中负责刑狱事务的幕僚,通常由有法律知识的人担任。
差人:指官府派遣执行公务的人员,如逮捕犯人、传递文书等。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老残游记-第四回-评注
玉大人的开场提问‘你好大胆!你把强盗藏到那里去了?’中,‘你好大胆’一词既是对对方行为的质问,也透露出玉大人对此事的高度怀疑和严肃态度,显示出古代官员的威严与果断。
老头子的‘早已吓的说不出话来’反映了他在面对官府时的恐惧和无助,同时也揭示了古代社会百姓对官府的敬畏。
二儿子的回答‘监生家里向来是良民,从没有同强盗往来的,如何敢藏着强盗?’中,‘向来是良民’表明了家族的清白,而‘如何敢藏着强盗’则是对玉大人提问的直接否定,同时也暴露了二儿子在应对官府时的机智。
玉大人追问‘既没有勾通强盗,这军器从那里来的?’显示出他对案件细节的追查,以及对强盗存在的怀疑。
于学礼的解释‘因去年被盗之后,庄上不断常有强盗来,所以买了几根竿子,叫田户、长工轮班来几个保家’中,‘买了几根竿子’暗示了庄家对自身安全的重视,而‘土枪’则说明了当时社会对洋枪的匮乏。
玉大人断然指责‘胡说!那有良民敢置军火的道理!你家一定是强盗!’体现了官府对强盗的零容忍态度,同时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军火管控的严格。
玉大人下令‘你们把前后门都派人守了,替我切实的搜!’及随后的搜查过程,展现了官府在处理案件时的认真和细致。
在搜查过程中,‘搜了半天,倒也没有搜出甚么犯法的东西’表明了官府在初期并未发现确凿证据,但后续在‘西北角上’发现包袱,则暗示了案件可能并非表面上的‘良民’。
玉大人对衣服的认出,‘这几件衣服,我记得仿佛是前天城里失盗那一家子的’及随后的处理,显示了官府在案件侦破过程中的严谨和效率。
于家父子的被捉,以及吴氏的焦急,反映了古代社会对官府判决的恐惧和对家族名誉的重视。
吴举人为了救亲家,不惜求助于刑名师爷,体现了古代社会中人情关系在解决问题中的重要性。
吴举人与马兵的对话,‘亲家宽心!汤里火里,我但有法子,必去就是了’表现了吴举人对亲家的关心和对解决问题的决心。
玉大人的‘人赃现获,还喊冤枉!把他站起来!去!’则再次强调了官府对案件的严肃态度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整个故事通过官府与百姓之间的互动,展现了古代社会的法律制度、官场风气以及人情世故,同时也反映了百姓在官府面前的无奈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