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鹗(1857年-1909年),字孟容,晚清著名文学家和官员。他的代表作《老残游记》以其对晚清社会的深刻剖析和对人物的细腻描写而闻名,批判了清朝官场腐败与社会问题。
年代:成书于清代(约1900年)。
内容简要:《老残游记》是刘鹗创作的一部以游记为框架的小说,讲述了主人公老残通过游历各地,所见所闻的社会现象与人物故事。小说通过描写不同的人物和事件,揭示了当时官场的腐败、民众的疾苦以及社会的种种不公。刘鹗通过丰富的细节和生动的故事,描绘了晚清社会的多重面貌,批判了社会的腐朽与不公。全书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是晚清小说中的代表作品之一。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老残游记-第十四回-原文
大县若蛙半浮水面小船如蚁分送馒头
话说翠花接着说道:“到了四更多天,风也息了,雨也止了,云也散了,透出一个月亮,湛明湛明。那村庄里头的情形是看不见的了,只有靠民埝近的,还有那抱着门板或桌椅板凳的,飘到民埝跟前,都就上了民埝。还有那民埝上住的人,拿竹竿子赶着捞人,也捞起来的不少,这些人得了性命,喘过一口气来,想一想,一家人都没有了,就剩了自己,没有一个不是号啕痛哭。喊爹叫妈的,哭丈夫的,疼儿子的,一条哭声,五百多里路长,你老看惨不惨呢!”
翠环接着道:“六月十五这一天,俺娘儿们正在南门铺子里,半夜里听见人嚷说:‘水下来了!’大家听说,都连忙起来。这一天本来很热,人多半是穿着褂裤,在院子里睡的。雨来的时候,才进屋子去;刚睡了一蒙蒙觉,就听外边嚷起来了,连忙跑到街上看,城也开了,人都望城外跑。城圈子外头,本有个小埝,每年倒口子用的,埝有五尺多高,这些人都出去守小埝。那时雨才住,天还阴着。
“一霎时,只见城外人,拼命价望城里跑;又见县官也不坐轿子,跑进城里来,上了城墙。只听一片声嚷说:‘城外人家,不许搬东西!叫人赶紧进城,就要关城,不能等了!’俺们也都扒到城墙上去看,这里许多人用蒲包装泥,预备堵城门。县大老爷在城上喊:‘人都进了城了,赶紧关城,’城厢里头本有预备的上包,关上城,就用土包把门后头叠上了。
“俺有个齐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墙,这时候,云彩已经回了山,月亮很亮的。俺妈看见齐二叔,问他:‘今年怎正利害?’齐二叔说:‘可不是呢!往年倒口子,水下来,初起不过尺把高;正水头到了,也不过二尺多高,没有过三尺的;总不到顿把饭的工夫,水头就过去,总不过二尺来往水,今年这水,真霸道!一来就一尺多,一霎就过了二尺!县大老爷看势头不好,恐怕小埝守不住,叫人赶紧进城罢。那时水已将近有四尺的光景了。大哥这两天没见,敢是在庄子上么?可担心的很呢!’俺妈就哭了,说:‘可不是呢!’
“当时只听城上一片嘈嚷,说:‘小埝浸咧!小埝漫咧!’城上的人呼呼价往下跑。俺妈哭着就地一坐,说:‘俺就死在这儿不回去了!’俺没法,只好陪着在旁边哭。只听人说:‘城门缝里过水!’那无数人就乱跑,也不管是人家,是店,是铺子,抓着被褥就是被褥,抓着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塞城门缝子。一会儿把咱街上估衣铺的衣服,布店里的布,都拿去塞了城门缝子。渐渐听说:‘不过水了!’又听嚷说:‘土包单弱,恐怕挡不住!’这就看着多少人到俺店里去搬粮食口袋,望城门洞里去填。一会看着搬空了;又有那纸店里的纸,棉花店里的棉花,又是搬个干净。
“那时天也明了,俺妈也哭昏了。俺也设法,只好坐地守着。耳朵里不住的听人说:‘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经过了屋檐!这水头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吗!从来没听说有过这么大的水!’后未还是店里几个伙计,上来把俺妈同俺架了回去。回到店里,那可不像样子了!听见伙计说:‘店里整布袋的粮食都填满了城门洞,囤子里的散粮被乱人抢了一个精光。只有泼洒在地下的,扫了扫,还有两三担粮食。’店里原有两个老妈子,他们家也在乡下,听说这么大的水,想必老老小小也都是没有命了,直哭的想死不想活。
“一直闹到太阳大歪西,伙计们才把俺妈灌醒了。大家喝了两口小米稀饭。俺妈醒了,睁开眼看看,说:‘老奶奶呢?’他们说:‘在屋里睡觉呢,不敢惊动他老人家。’俺妈说:‘也得请他老人家起来吃点么呀!’待得走到屋里,谁知道他老人家不是睡觉,是吓死了。摸了摸鼻子里,已经没有气。俺妈看见,‘哇’的一声,吃的两口稀饭,跟着一口血块子一齐呕出来,又昏过去了。亏得个老王妈在老奶奶身上尽自摩挲,忽然嚷道:‘不要紧!心口里滚热的呢。’忙着嘴对嘴的吹气,又喊快拿姜汤来。到了下午时候,奶奶也过来了,俺妈也过来了,这算是一家平安了。
“有两个伙计,在前院说话:‘听说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这个多年的老城,恐怕守不住;倘若是进了城,怕一个活的也没有!’又一个伙计道:‘县大老爷还在城里,料想是不要紧的。’
老残对人瑞道:“我也听说,究竟是谁出的这个主意,拿的是什么书,你老哥知道么?”
人瑞道:“我是庚寅年来的,这是已丑年的事,我也是听人说,未知确否。据说是史钧甫史观察创的议,拿的就是贾让的《洽河策》。他说当年齐与赵、魏以河为境,赵、魏濒山,齐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东抵齐堤,则西泛赵、魏,赵、魏亦为堤,去河二十五里。
“那天,司道都在院上,他将这几句指与大家看,说:‘可见战国时两堤相距是五十里地了,所以没有河患。今日两民埝相距不过三四里,即两大堤相距尚不足二十里,比之古人,未能及半,若不废民埝,河患断无已时。’宫保说:‘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这夹堤里面尽是村庄,均属膏腴之地,岂不要破坏几万家的生产吗?’
他又指《治河策》给宫保看,说:‘请看这一段说:“难看将曰:若此败坏城郭田庐家墓以万数,百姓怨恨。”贾让说:“昔大禹治水,山陵当路者毁之,故凿龙门,辟伊阀,折砥柱,破碣石,堕断天地之性,尚且为之,况此乃人工所造,何足言也?”’且又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宫保以为夹堤里的百姓。庐墓生产可惜,难道年年决口就不伤人命吗,此一劳永逸之事。所以贾让说:“大汉方制万里,岂其与水争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载无恙,故谓之上策。”汉朝方制,不过万里,尚不当与水争地;我国家方制数万里,若反与水争地,岂不令前贤笑后生吗?’又指储同人批评云:‘“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汉以来,治河者率下策也。悲夫!汉、晋、唐、宋、元、明以来,读书人无不知贾让《治河策》等于圣经贤传,惜治河者无读书人,所以大功不立也。”宫保若能行此上策,岂不是贾让二千年后得一知己?功垂竹帛,万世不朽!’宫保皱着眉头道:‘但是一件要紧的事,只是我舍不得这十几万百姓现在的身家。’两司道:‘如果可以一劳永逸,何不另酬一笔款项,把百姓迁徒出去呢?’宫保说:‘只有这个办法,尚属较妥。’后来听说筹了三十万银子,预备迁民,至于为甚么不迁,我却不知道了。
人瑞对着翠环说道:“后来怎么样呢?你说呀。”翠环道:“后来我妈拿定主意,听他去,水来,俺就淹死去!”翠花道:“那下一年我也在齐东县,俺住在北门。俺三姨家北们离民埝相近,北门外大街铺子又整齐,所以街后两个小埝都不小,听说是一丈三的顶。那边地势又高,所以北门没有漫过来。十六那天,俺到城墙上,看见那河里漂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户门扇。那死人,更不待说,漂的满河都是,不远一个,不远一个,也没人顾得去捞。有有钱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来。
老残道:“船呢?上那里去了?”翠花道:“都被官里拿了差,送馒头去了。”老残道:“送馒头给谁吃?要这些船于啥?”翠花道:“馒头功德可就大了!那庄子上的人,被水冲的有一大半,还有一少半呢,都是急玲点的人,一见水来,就上了屋顶,所以每一个庄子里屋顶上总有百把几十人,四面都是水,到那儿摸吃的去呢?有饿急了,重行跳到水里自尽的。亏得有抚台派的委员,驾着船各处去送馒头,大人三个,小孩两个。第二天又有委员驾着空船,把他们送到北岸。这不是好极的事吗?谁知这些浑蛋还有许多蹲在屋顶上不肯下来呢!问他为啥,他说在河里有抚台给他送馍馍,到了北岸就没人管他吃,那就饿死了。其实抚台送了几天就不送了,他们还是饿死。您说这些人浑不浑呢?”
老残向人瑞道:“这事真正荒唐!是史观察不是,虽来可知,然创此议主人,却也不是坏心,并无一毫为已私见在内。只因但会读书,不谙世故。举手动足便错。孟子所以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岂但河工为然?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又问翠环道:“后来你爹找着了没有?还是就被水冲去了呢?”翠环收泪道:“那还不是跟水去了吗!要是活着,能不回家来吗?”大家吧叹息了一会。
老残又问翠花道:“你才说他,到了明年,只怕要过今年这个日子也没有了,这话是个甚么缘故?”翠花道:“俺这个爹不是死了吗?丧事里多花了一百几十吊钱;前日俺妈赌钱,掷骰子又输了二三百吊钱。共总亏空四百多吊,今年的年,是万过不去的了。所以前儿打算把环妹卖给蒯二秃子家,这蒯二秃子出名的利害,一天没有客。就要拿火筷子烙人。俺妈要他三百银子,他给了六百吊钱,所以没有说妥,你老想,现在到年,还能有多少天?这日子眼看着越过越紧,倘若到了年下,怕他不卖吗?这一卖,翠环可就够他难受了。
老残听了,默无一言;翠环却只揩泪。黄人瑞道:“残哥,我才说,为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议,正是这个缘故。我想,眼看着一个老实孩子送到鬼门关里头去,实在可怜。算起不过三百银子的事情,我愿意出一半,那一半找几个朋友凑凑,你老哥也随便出几两,不拘多少。但是这个名我却不能担,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回去,这事就容易办了。你看好不好?”老残道:“这事不难。银子呢,既你老哥肯出一半,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罢。再要跟人家化缘,就不妥当了,只是我断不能要他,还得再想法子。
翠环听到这里,慌忙跳下炕来,替黄、铁二公磕了两个头,说道:
‘两位老爷菩萨,救命恩人,舍得花银子把我救出火坑,不管做甚么,丫头、老妈子,我都情愿。只是有一件事,我得禀明在前:我所以常挨打,也不怪俺这妈,实在是俺自己的过犯。俺妈当初,因为实在饿不过了,‘所以把我卖给俺这妈,得了二十四吊钱,谢犒中人等项,去了三四吊,只落了二十吊钱。接着去年春上,俺奶奶死了,这钱可就光了,俺妈领着俺个小兄弟讨饭吃,不上半年,连饿带苦,也就死了。只剩了俺一个小兄弟,今年六岁。亏了俺有个旧街坊李五爷,现在也住在这齐河县,做个小生意,他把他领了去,随便给点吃吃。只是他自顾还不足的人,那里能管他饱呢?穿衣服是更不必说了。所以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遇着好客,给个一吊八百的呢,我就一两个月攒个三千两吊的给他寄来。现在蒙两位老爷救我出来,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那就不说了,我总能省几个钱给他寄来;倘要远去呢,请两位恩爷总要想法,许我把这个孩子带着,或寄放在庵里庙里,或找个小户人家养着。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做鬼都感激二位爷的恩典,结草衔环,一定会报答你二位的!可怜俺田家就这一线的根苗!……’说到这里,便又号啕痛哭起来。
人瑞道:‘这又是一点难处。’
老残道:‘这也没有什么难,我自有个办法。’遂喊道:‘田姑娘,你不用哭了,包管你姊儿两个一辈子不离开就是了。你别哭,让我们好替你打主意;你把我们哭昏了,就出不出好主意来了。快快别哭罢!’
翠环听罢,赶紧忍住泪,替他们每人磕了几个响头。
老残连忙将他搀起。
谁知他磕头的时候,用力太猛,把额头上碰了一个大苞,苞又破了,流血呢。
老残扶他坐下,说:‘这是何苦来呢!’又替他把额上血轻轻揩了,让他在炕上躺下,这就来向人瑞商议说:‘我们办这件事,当分个前后次第:以替他赎身为第一步,以替她择配为第二步。赎身一事又分两层:以私商为第一步;公断为第二步。此刻别人出他六百吊,我们明天把他领家的叫来,也先出六百吊,随后再添,此种人不宜过于爽快;你过爽快,他就觉得奇货可居了。此刻银价每两换两吊七百文,三百两可换八百一十吊,连一切开销,一定足用的了。看他领家的来,口气何如:倘不执拗,自然私了的为是;如怀疑刁狡呢,就托齐河县替他当堂公断一下,仍以私了结局,人翁以为何如?’
人瑞道:‘极是,极是!’
老残又道:‘老哥固然万无出名之理,兄弟也不能出全名,只说是替个亲戚办的就是了。等到事情办妥,再揭明择配的宗旨;不然,领家的是不肯放的。’
人瑞道:‘很好。这个办法,一点不错。’
老残道:‘银子是你我各出一半,无论用多少,皆是这个分法。但是我行箧中所有,颇不敷用,要请你老哥垫一垫;到了省城,我就还你。’
人瑞道:‘那不要紧,赎两个翠环,我这里的银子都用不了呢。只要事情办妥,老哥还不还都不要紧的。’
老残道:‘一定要还的!我在有容堂还存着四百多银子呢。你不用怕我出不起,怕害的我没饭吃。你放心罢。’
人瑞道:‘就是这么办,明天早起,就叫他们去喊他领家的去。’
翠花道:‘早起你别去喊。明天早起,我们姐儿俩一定要回去的。你老早起一喊。倘若彼他们知道这个意思,他一定把环妹妹藏到乡下去;再讲盘子,那就受他的拿捏了,况且他们抽鸦片烟的人,也起不早;不如下午,你老先着人叫我们姐儿俩来,然后去叫俺妈,那就不怕他了。只是一件:这事千万别说我说的:环妹妹是超升了的人,不怕他,俺还得在火坑里过活两年呢。’
人瑞道:‘那自然,还要你说吗!明天我先到县衙门里,顺便带个差人来。倘若你妈作怪,我先把翠环交给差人看管,那就有法制他了。’
说着,大家都觉得喜欢得很。
老残便对人瑞道:‘他们事已议定,大概如此,只是你先前说的那个案子呢,我到底不放心。你究竟是真话是假话?说了我好放心。’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老残游记-第十四回-译文
大县若蛙半浮水面小船如蚁分送馒头
话说翠花接着说道:“到了四更多天,风也停了,雨也停了,云也散了,透出一个月亮,非常明亮。那村庄里的情况看不见了,只有靠近民埝的,还有那些抱着门板或桌椅板凳的,飘到民埝前,都上了民埝。还有民埝上住的人,用竹竿子赶着救人,也救起了不少,这些人得救后,喘过一口气来,想一想,一家人都没有了,就剩下自己,没有一个不是痛哭流涕。喊爹叫妈的,哭丈夫的,疼儿子的,一声哭声,有五百多里路长,您老看看,惨不惨呢!”
翠环接着道:“六月十五这一天,我们娘儿俩正在南门铺子里,半夜里听见人喊说:‘水下来了!’大家听说,都连忙起来。这一天本来很热,人多半是穿着短裤,在院子里睡觉的。雨来的时候,才进屋子去;刚睡了一小会儿,就听外边喊起来了,连忙跑到街上去看,城门已经打开,人都往城外跑。城外本来有个小埝,每年用来挡水用的,埝有五尺多高,这些人都出去守小埝。那时雨才停,天还阴着。
一霎时,只见城外的人拼命往城里跑;又见县官也不坐轿子,跑进城里来,上了城墙。只听一片声喊说:‘城外人家,不许搬东西!叫人赶紧进城,就要关城,不能等了!’我们也也都爬到城墙上去看,这里许多人用蒲草包泥土,准备堵城门。县大老爷在城上喊:‘人都进了城了,赶紧关城,’城厢里头本来有预备的土袋,关上城门,就用土袋把门后头堆上了。
俺有个齐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墙,这时候,云彩已经散去,月亮很亮。俺妈看见齐二叔,问他:‘今年怎么这么严重?’齐二叔说:‘可不是呢!往年倒口子,水下来,起初不过尺把高;正水头到了,也不过二尺多高,没有超过三尺的;通常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水头就过去了,通常不超过二尺的水。今年这水,真凶猛!一来就一尺多,一霎就过了二尺!县大老爷看势头不好,恐怕小埝守不住,叫人赶紧进城。那时水已经将近有四尺深了。大哥这两天没见,敢是在庄子上么?可担心得很呢!’俺妈就哭了,说:‘可不是呢!’
当时只听城上一片嘈杂,说:‘小埝浸了!小埝漫了!’城上的人呼呼地往下跑。俺妈哭着就地一坐,说:‘我就死在这儿不回去了!’俺没办法,只好陪在旁边哭。只听人说:‘城门缝里过水!’那无数人就乱跑,也不管是人家,是店,是铺子,抓着被褥就是被褥,抓着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堵城门缝子。一会儿把咱街上估衣铺的衣服,布店里的布,都拿去堵城门缝子。渐渐听说:‘不过水了!’又听喊说:‘土包单薄,恐怕挡不住!’这就看着多少人到俺店里去搬粮食口袋,往城门洞里去填。一会看着搬空了;又有那纸店里的纸,棉花店里的棉花,又是搬个干净。
那时天也亮了,俺妈也哭昏了。俺也设法,只好坐地守着。耳朵里不住地听人说:‘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经过了屋檐!这水头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吗!从来没听说有过这么大的水!’最后还是店里几个伙计,上来把俺妈和我架了回去。回到店里,那可不像样子了!听见伙计说:‘店里整袋的粮食都填满了城门洞,囤子里的散粮被乱人抢了一个精光。只有泼洒在地上的,扫了扫,还有两三担粮食。’店里原有两个老妈子,他们家也在乡下,听说这么大的水,想必老老少少也都是没有命了,直哭的想死不想活。
一直闹到太阳快落山,伙计们才把俺妈灌醒了。大家喝了两口小米稀饭。俺妈醒了,睁开眼看看,说:‘老奶奶呢?’他们说:‘在屋里睡觉呢,不敢惊动他老人家。’俺妈说:‘也得请他老人家起来吃点吧!’待得走到屋里,谁知道他老人家不是睡觉,是吓死了。摸了摸鼻子里,已经没有气。俺妈看见,‘哇’的一声,吃的两口稀饭,跟着一口血块子一起吐出来,又昏过去了。亏得个老王妈在老奶奶身上尽自摩挲,忽然嚷道:‘不要紧!心口里滚热的呢。’忙着嘴对嘴的吹气,又喊快拿姜汤来。到了下午时候,奶奶也过来了,俺妈也过来了,这算是一家平安了。
有两个伙计,在前院说话:‘听说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这个多年的老城,恐怕守不住;倘若进了城,怕一个活的也没有!’又一个伙计道:‘县大老爷还在城里,料想是不要紧的。’
老残对人瑞道:“我也听说,究竟是谁出的这个主意,拿的是什么书,你老哥知道吗?”人瑞道:“我是庚寅年来到的,这是已丑年的事,我也是听人说,未知确否。据说是史钧甫史观察创的议,拿的就是贾让的《治河策》。他说当年齐与赵、魏以河为境,赵、魏濒山,齐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东抵齐堤,则西泛赵、魏,赵、魏亦为堤,去河二十五里。
那天,司道都在院上,他将这几句指与大家看,说:‘可见战国时两堤相距是五十里地了,所以没有河患。今日两民埝相距不过三四里,即两大堤相距尚不足二十里,比之古人,未能及半,若不废民埝,河患断无已时。’宫保说:‘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这夹堤里面尽是村庄,均属肥沃之地,岂不要破坏几万家的生产吗?’
他又把《治河策》指给宫保看,说:‘请看这一段说:“难看将曰:若此败坏城郭田庐家墓以万数,百姓怨恨。”贾让说:“昔大禹治水,山陵当路者毁之,故凿龙门,辟伊阀,折砥柱,破碣石,堕断天地之性,尚且为之,况此乃人工所造,何足言也?”’
并且又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宫保以为夹堤里的百姓。庐墓生产可惜,难道年年决口就不伤人命吗,此一劳永逸之事。所以贾让说:“大汉方制万里,岂其与水争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载无恙,故谓之上策。”汉朝方制,不过万里,尚不当与水争地;我国家方制数万里,若反与水争地,岂不令前贤笑后生吗?”
又指储同人批评云:‘“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汉以来,治河者率下策也。悲夫!汉、晋、唐、宋、元、明以来,读书人无不知贾让《治河策》等于圣经贤传,惜治河者无读书人,所以大功不立也。”宫保若能行此上策,岂不是贾让二千年后得一知己?功垂竹帛,万世不朽!’
宫保皱着眉头道:‘但是一件要紧的事,只是我舍不得这十几万百姓现在的身家。’两司道:‘如果可以一劳永逸,何不另酬一笔款项,把百姓迁徒出去呢?’宫保说:‘只有这个办法,尚属较妥。’后来听说筹了三十万银子,预备迁民,至于为甚么不迁,我却不知道了。
人瑞对着翠环说道:“后来怎么样呢?你说呀。”翠环道:“后来我妈拿定主意,听他去,水来,俺就淹死去!”翠花道:“那下一年我也在齐东县,俺住在北门。俺三姨家北们离民埝相近,北门外大街铺子又整齐,所以街后两个小埝都不小,听说是一丈三的顶。那边地势又高,所以北门没有漫过来。
十六那天,俺到城墙上,看见那河里漂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户门扇。那死人,更不待说,漂的满河都是,不远一个,不远一个,也没人顾得去捞。有有钱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来。
老残道:“船呢?上那里去了?”翠花道:“都被官里拿了差,送馒头去了。”老残道:“送馒头给谁吃?要这些船于啥?”翠花道:“馒头功德可就大了!那庄子上的人,被水冲的有一大半,还有一少半呢,都是急玲点的人,一见水来,就上了屋顶,所以每一个庄子里屋顶上总有百把几十人,四面都是水,到那儿摸吃的去呢?有饿急了,重行跳到水里自尽的。
亏得有抚台派的委员,驾着船各处去送馒头,大人三个,小孩两个。第二天又有委员驾着空船,把他们送到北岸。这不是好极的事吗?谁知这些浑蛋还有许多蹲在屋顶上不肯下来呢!问他为啥,他说在河里有抚台给他送馍馍,到了北岸就没人管他吃,那就饿死了。其实抚台送了几天就不送了,他们还是饿死。
您说这些人浑不浑呢?”
老残向人瑞道:“这事真正荒唐!是史观察不是,虽来可知,然创此议主人,却也不是坏心,并无一毫为已私见在内。只因但会读书,不谙世故。举手动足便错。孟子所以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岂但河工为然?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
又问翠环道:“后来你爹找着了没有?还是就被水冲去了呢?”翠环收泪道:“那还不是跟水去了吗!要是活着,能不回家来吗?”大家吧叹息了一会。
老残又问翠花道:“你才说他,到了明年,只怕要过今年这个日子也没有了,这话是个甚么缘故?”翠花道:“俺这个爹不是死了吗?丧事里多花了一百几十吊钱;前日俺妈赌钱,掷骰子又输了二三百吊钱。共总亏空四百多吊,今年的年,是万过不去的了。
所以前儿打算把环妹卖给蒯二秃子家,这蒯二秃子出名的利害,一天没有客。就要拿火筷子烙人。俺妈要他三百银子,他给了六百吊钱,所以没有说妥,你老想,现在到年,还能有多少天?这日子眼看着越过越紧,倘若到了年下,怕他不卖吗?这一卖,翠环可就够他难受了。
老残听了,默无一言;翠环却只揩泪。黄人瑞道:“残哥,我才说,为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议,正是这个缘故。我想,眼看着一个老实孩子送到鬼门关里头去,实在可怜。算起不过三百银子的事情,我愿意出一半,那一半找几个朋友凑凑,你老哥也随便出几两,不拘多少。
但是这个名我却不能担,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回去,这事就容易办了。你看好不好?”
老残道:“这事不难。银子呢,既你老哥肯出一半,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罢。再要跟人家化缘,就不妥当了,只是我断不能要他,还得再想法子。”
翠环听到这里,慌忙从床上跳下来,给黄、铁两位老爷磕了两个头,说:‘两位老爷菩萨,救命恩人,你们愿意花银子把我从火坑里救出来,不管让我做什么,我是愿意的。只是有一件事,我得先说明:我之所以经常挨打,不是因为我妈的问题,实在是我的过错。我妈当初,因为实在饿得不行了,所以把我卖给了现在的妈,换得二十四吊钱,扣除了一些费用,只剩下二十吊钱。去年春天,我奶奶去世了,这些钱就花光了。我妈带着我弟弟要饭吃,不到半年,就因为饿和苦而死了。只留下我一个弟弟,今年六岁。幸亏我有个老街坊李五爷,现在也住在齐河县,做点小生意,他把他领走了,随便给他点吃的。但他自己都还不够用,哪里能让他吃饱呢?更不用说衣服了。所以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遇到好客的人,给一吊八百钱,我就攒个三千两吊的给他寄去。现在承蒙两位老爷救我出来,如果是在附近二三百里的地方,我就不说什么了,我总能省下几个钱给他寄去;如果要去远的地方,请两位恩人一定要想办法,允许我把这个孩子带着,或者寄放在庙里,或者找个小户人家养着。我田家祖祖辈辈的祖宗,就算做鬼也会感激两位老爷的恩典,一定会报答你们的!可怜我田家就这一线血脉……’说到这里,又放声大哭起来。
人瑞说:‘这又是一个难题。’老残说:‘这也没有什么难的,我自有办法。’于是喊道:‘田姑娘,你别哭了,我保证你和你妹妹一辈子不会分开。你别哭,让我们好好为你出主意;你把我们哭昏了,就出不了好主意了。快别哭了!’翠环听了,赶紧止住眼泪,给他们每人磕了几个响头。老残连忙扶她起来。谁知她磕头的时候用力过猛,额头上碰了一个大包,包又破了,流血了。
老残扶她坐下,说:‘这何必呢!’又轻轻为她擦去额头上的血,让她在炕上躺下,然后来和人瑞商量说:‘我们办这件事,应该有个先后顺序:首先替她赎身,其次替她选配。赎身的事情又分为两层:首先私下商量;其次公断。现在别人出六百吊钱,我们明天把她家里的叫来,也先出六百吊,然后再加钱。这种事情不宜过于爽快;你过于爽快,他就觉得这是稀世之宝了。现在银价每两换两吊七百文,三百两可以换八百一十吊,加上所有开销,一定足够了。看他家里的来时的态度:如果他不固执,私下解决是最好的;如果他怀疑或狡猾,就托齐河县当堂公断一下,最后还是私下解决,你看怎么样?’人瑞说:‘非常对,非常对!’
老残又说:‘老哥当然不能出面,我也不能用全名,就说是替个亲戚办事。等到事情办妥,再公开选配的目的;不然,领家的是不会放人的。’人瑞说:‘很好。这个办法,一点没错。’老残说:‘银子是我们各出一半,无论用多少,都是这样分配。但是我行囊中所有的钱,还不够用,要请你老哥先垫付;到了省城,我就还你。’人瑞说:‘那没关系,赎两个翠环,我这里的银子都用不了呢。只要事情办妥,老哥还不还都不要紧的。’老残说:‘一定要还的!我在有容堂还存着四百多银子呢。你不用怕我出不起,怕害的我没饭吃。你放心吧。’
人瑞说:‘就这么办,明天一早,就叫他们去喊她家里的来。’翠花说:‘早上你别去喊。明天一早,我们姐妹俩一定要回去的。你老早上喊,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个意思,一定会把环妹妹藏到乡下去;再谈价格,那就受他们的摆布了,而且他们抽鸦片烟的人,也起不来早;不如下午,你老先派人叫我们姐妹俩来,然后去叫我妈,那就不用担心他了。只是一件:这件事千万别说我说的:环妹妹是超升了的人,不怕他,我还得在火坑里过活两年呢。’人瑞说:‘那自然,还要你说吗!明天我先到县衙门里,顺便带个差人来。如果我妈捣乱,我先把翠环交给差人看管,那就依法制他了。’说着,大家都觉得非常高兴。
老残对人瑞说:‘他们的事情已经商量好了,大概就是这样,只是你先前说的那个案子,我到底还是不放心。你究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说了我就放心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老残游记-第十四回-注解
民埝:民埝是指由民众共同修筑的堤坝,用于防洪、蓄水等目的。在古代,由于技术条件限制,防洪工程主要由民众自发组织修建和维护。
民埝近:指靠近民埝的地方,即靠近堤坝的地方。
竹竿子:竹竿子在此处指的是用竹子制成的长杆,用于捞取漂浮物或救助落水者。
倒口子:指河水溢出堤坝的情况,即堤坝决口。
小埝:小埝指的是较小的堤坝,相对于大堤坝而言。
上包:上包是指用来堵塞城门或堤坝缺口的一种土石混合物。
倒口子用的:指堤坝用于应对河水溢出的紧急情况。
蒲包装泥:蒲包装泥是指用蒲草包裹泥土,形成土包,用于堵塞堤坝缺口。
史钧甫史观察:史钧甫是历史人物,史观察是他的官职,即观察使,是古代地方行政官员。
贾让的《洽河策》:贾让是西汉时期的政治家、水利家,他的《洽河策》是一部关于治理黄河的重要著作,提出了许多治理黄河的策略。
夹堤:夹堤是指两条大堤之间的区域。
膏腴之地:膏腴之地指的是肥沃的土地,多指农业产出丰富的地区。
治河策:《治河策》是西汉时期著名水利专家贾让所著的一篇关于治理黄河的策略文章。文章提出了治河的三种方案,其中上策主张修堤筑坝,中策主张疏浚河道,下策主张放弃黄河下游,任其泛滥。贾让的治河思想在当时具有很高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
宫保:宫保是清朝对高级官员的尊称,源于对武官加封的“太子太保”和“太子少保”的简称,后来也用于文官,是对高级官员的尊称。
大禹:大禹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治水英雄,据传他领导人民治理洪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最终成功控制了洪水,被尊为治水圣王。
龙门:龙门位于黄河中游,是黄河的一个重要峡谷,也是古代治河的重要地点。
伊阀:伊阀,即伊阙,是古代关中地区的一个要塞,位于今河南省洛阳市。
砥柱:砥柱是黄河中流的一块巨石,是古代治河的重要标志。
碣石:碣石是古代黄河下游的一处重要地标,位于今山东省。
堕断天地之性:堕断天地之性,指大禹治水时破坏了自然地形,改变了河流的自然流向。
小不忍则乱大谋:出自《论语》,意思是小事情不忍耐,就会影响大事情的成功。
方制:方制指国家的疆域范围。
竹帛:竹帛是古代书写材料,指竹简和丝绸,后来用来比喻文献。
抚台:抚台是清朝对巡抚的尊称,巡抚是地方行政的最高长官。
史观察:史观察是指史部官员,负责监察和巡视地方。
不刊之典:不刊之典指不可更改的经典,形容事物非常正确或经典。
世故:世故指世态炎凉,人世间的各种经验和道理。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出自《孟子》,意思是过分相信书本上的知识,不如没有书本。
奸臣:奸臣指品行不端、陷害忠良的官员。
化缘:化缘指佛教僧侣四处化斋,比喻四处求助。
鬼门关:鬼门关是古代传说中阴间的入口,比喻极危险的境地。
翠环:翠环在这里指的是一个女子,可能是故事中的女主角,因为后文提到她需要被赎身,表明她可能是被卖为奴婢。
黄、铁二公:黄、铁二公可能是指两位长者或者有地位的人物,他们被提及为救翠环的人。
菩萨:在佛教中,菩萨是指具有慈悲心、追求救度众生的大修行者。在这里,翠环可能是在对黄、铁二公表示敬意和感激。
火坑:比喻极苦的生活环境或困境。
银子:古代的货币单位,此处指金钱。
吊钱:古代货币单位,一吊等于一百文。
项:可能指事情、事项。
街坊:邻居。
齐河县:地名,故事发生地。
庵:佛教修行者的居所。
庙:供奉神佛的场所。
苞:指头上的肿块。
人瑞:可能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具有吉祥的寓意。
老残:可能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字面意思是老而残疾,但在这里可能是指一个智慧或能力出众的人。
赎身:指从奴婢身份中解放出来。
领家的:指女子的主人,可能是指翠环的买主。
公断:指在官府的主持下进行裁决。
人翁:可能是指人瑞的尊称。
差人:指官府派遣的差役。
超升:在佛教中指灵魂升天或转世为更高层次的生命体。在这里可能是指翠环脱离苦海,获得新生。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老残游记-第十四回-评注
翠环的叙述,充满了对苦难生活的深刻描绘。她的语言朴实无华,却字字血泪,展现了一个被社会边缘化的女性的无奈与坚韧。
翠环提到自己挨打,并非全怪母亲,而是自己的过犯,这体现了她的自我认知和责任感,也反映出她内心深处对母亲的同情。
翠环对母亲卖身求生的描述,‘因为实在饿不过了’‘只落了二十吊钱’等语句,深刻揭示了当时社会的残酷和底层人民的生存困境。
翠环提到小兄弟的境遇,‘亏了有个旧街坊李五爷’‘他自顾还不足的人’等,流露出她对友情的珍视和对社会不公的无奈。
翠环的哭诉,‘号啕痛哭’‘结草衔环’等,既表达了她对恩人的感激,也透露出她对未来的不确定和对命运的哀叹。
人瑞和老残的对话,‘这又是一点难处’‘我自有个办法’等,展现了两位男性的担当和智慧,他们愿意为翠环的困境出谋划策。
老残提出赎身和择配的步骤,‘以私商为第一步;公断为第二步’‘以替他赎身为第一步,以替她择配为第二步’等,体现了他的周密思考和计划性。
人瑞和老残关于银子的分配,‘银子是你我各出一半’‘一定要还的’等,展现了他们的诚信和友谊,同时也体现了他们对翠环的承诺。
翠花的建议,‘早起你别去喊’‘下午,你老先着人叫我们姐儿俩来’等,体现了她对自身处境的深刻理解和对未来行动的谨慎。
人瑞的安排,‘明天我先到县衙门里’‘先把翠环交给差人看管’等,显示了他对局势的掌控和对翠环安全的重视。
最后,‘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留白,既激发了读者的好奇心,也暗示了故事发展的不确定性,为后续情节的发展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