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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老残游记-第十二回

作者: 刘鹗(1857年-1909年),字孟容,晚清著名文学家和官员。他的代表作《老残游记》以其对晚清社会的深刻剖析和对人物的细腻描写而闻名,批判了清朝官场腐败与社会问题。

年代:成书于清代(约1900年)。

内容简要:《老残游记》是刘鹗创作的一部以游记为框架的小说,讲述了主人公老残通过游历各地,所见所闻的社会现象与人物故事。小说通过描写不同的人物和事件,揭示了当时官场的腐败、民众的疾苦以及社会的种种不公。刘鹗通过丰富的细节和生动的故事,描绘了晚清社会的多重面貌,批判了社会的腐朽与不公。全书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是晚清小说中的代表作品之一。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老残游记-第十二回-原文

寒风冻塞黄河水暖气催成白雪辞

话说申子平一觉睡醒,红日已经满窗,慌忙起来。

黄尤子不知几时已经去了。

老苍头送进热水洗脸,少停又送进几盘几碗的早饭来。

子平道:‘不用费心,替我姑娘前道谢,我还要赶路呢。’

说着,玙姑已走出来,说道:‘昨日龙叔不说吗,倘早去也是没用,刘仁甫午牌时候方能到关帝庙呢,用过饭去不迟。’

子平依话用饭,又坐了一刻,辞了玙姑,径奔山集上。

看那集上,人烟稠密。

店面虽不多,两边摆地摊,售卖农家器具及乡下日用物件的,不一而足。

问了乡人,才寻着了关帝庙。

果然刘仁甫已到,相见叙过寒温,便将老残书信取出。

仁甫接了,说道:‘在下粗人,不懂衙门里规矩,才具又短,恐怕有累令兄知人之明,总是不去的为是。

因为接着金二哥捎来铁哥的信,说一定叫去,又恐住的地方柏树峪难走,觅不着,所以迎候在此面辞。

一切总请二先生代为力辞方好。

不是躲懒,也不是拿乔,实在恐不胜任,有误尊事,务求原谅。’

子平说:‘不必过谦。家兄恐别人请不动先生,所以叫小弟专诚敦请的。’

刘仁甫见辞不掉,只好安排了自己私事,同申子平回到城武。

申东造果然待之以上宾之礼,其余一切均照老残所嘱付的办理。

初起也还有一两起盗案,一月之后,竟到了‘犬不夜吠’的境界了。

这且不表。

却说老残由东昌府动身,打算回省城去,一日,走到齐河县城南门觅店,看那街上,家家客店都是满的,心里诧异道:‘从来此地没有这么热闹。这是甚么缘故呢?’

正在踌躇,只见门外进来一人,口中喊道:‘好了,好了!快打通了!大约明日一早晨就可以过去了!’

老残也无暇访问,且找了店家,同道:‘有屋子没有?’

店家说:‘都住满了,请到别家去罢。’

老残说:‘我已走了两家,都没有屋子,你可以对付一间罢,不管好歹。’

店家道:‘此地实在没法了。东隔壁店里,午后走了一帮客,你老赶紧去,或者还没有住满呢。’

老残随即到东边店里,问了店家,居然还有两间屋子空着,当即搬了行李进去。

店小二跑来打了洗脸水,拿了一枝燃着了的线香放在桌上,说道:‘客人抽烟。’

老残问:‘这儿为甚么热闹?各家店都住满了。’

店小二道:‘刮了几天的大北风,打大前儿,河里就淌凌,凌块子有间把屋子大,摆渡船不放走,恐怕碰上凌,船就要坏了,到了昨日,上湾子凌插住了,这湾子底下可以走船呢,却又被河边上的凌,把几只渡船都冻的死死的。

昨儿晚上,东昌府李大人到了,要见抚台回话,走到此地,过不去,急的甚么似的,住在县衙门里,派了河夫、地保打冻。

今儿打了一天,看看可以通了,只是夜里不要歇手,歇了手,还是冻上。

你老看,客店里都满着,全是过不去河的人。

我们店里今早晨还是满满的。

因为有一帮客,内中有个年老的,在河沿上看了半天,说是‘冻是打不开的了,不必在这里死等,我们赶到雒口,看有法子想没有,到那里再打主意罢。’

午牌时候才开车去的,你老真好造化。不然,真没有屋子住。’

店小二将话说完,也就去了。

老残洗完了脸,把行李铺好,把房门锁上,也出来步到河堤上看,见那黄河从西南上下来,到此却正是个湾子,过此便向正东去了,河面不甚宽,两岸相距不到二里。

若以此刻河水而论,也不过百把丈宽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叠叠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

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见那上流的冰,还一块一块的漫漫价来,到此地,被前头的拦住,走不动就站住了。

那后来的冰赶上他,只挤得‘嗤嗤’价响。

后冰被这溜水逼的紧了,就窜到前冰上头去;前冰被压,就渐渐低下去了。

看那河身不过百十丈宽,当中大溜约莫不过二三十丈,两边俱是平水。

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结满,冰面却是平的,被吹来的尘土盖住,却像沙滩一般。

中间的一道大溜,却仍然奔腾澎湃,有声有势,将那走不过去的冰挤的两边乱窜。

那两边平水上的冰,被当中乱冰挤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挤到岸上有五六尺远。

许多碎冰被挤的站起来,像个叫、插屏似的。

看了有点把钟工夫,这一截子的冰又挤死不动了。

老残复行往下游走去,过了原来的地方,再往下走,只见有两只船。

船上有十来个人都拿着木杵打冰,望前打些时,又望后打。

河的对岸,也有两只船,也是这么打。

看看天色渐渐昏了,打算回店。

再看那堤上柳树,一棵一棵的影子,都已照在地下,一丝一丝的摇动,原来月光已经放出光亮来了。

回到店里,开了门,喊店小二来,点上了灯,吃过晚饭,又到堤上闲步。

这时北风已息,谁知道冷气逼人,比那有风的时候还利害些。

幸得老残早已换上申东造所赠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还支撑得住。

只见那打冰船,还在那里打。

每个船上点了一个小灯笼,远远看去,仿佛一面是“正堂”二字,一面是“齐河县”三字,也就由他去了。

抬起头来,看那南面的山,一条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

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

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

虽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是从背面透过来的。

那山却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子的。

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东去,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么来了。

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致,想起谢灵运的诗,“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两句。

若非经历北方苦寒景象,那里知道“北风劲且哀”的个“哀”字下的好呢?

这时月光照的满地的亮,抬起头来,天上的星,一个也看不见,只有北边,北斗七星,开阳摇光,像几个淡白点子一样,还看得清楚。

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边上面,构在上,魁在下。

心里想道:“岁月如流,眼见斗杓又将东指了,人又要添一岁了。

一年一年的这样瞎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呢?

又想到《诗经》上说的“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现在国家正当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处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废,将来又是怎样个了局,国是如此,丈夫何以家为!”

想到此地,不觉滴下泪来,也就无心观玩景致,慢慢回店去了。

一面走着,觉得脸上有样物件附着似的,用手一摸,原来两边着了两条滴滑的冰。

初起不懂什么缘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

原来就是方才流的泪,天寒,立刻就冻住了,地下必定还有几多冰珠子呢。

闷闷的回到店里,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再到堤上看看,见那两只打冰船,在河边上,已经冻实在了·

问了堤旁的人,知道昨儿打了半夜,往前打去,后面冻上;往后打去,前面冻上。

所以今儿歇手不打了,大总等冰结牢壮了,从冰上过罢。

困此老残也就只有这个法子了。

闲着无事,到城里散步一回,只有大街上有几家铺面,其余背街上,瓦房都不甚多,是个荒凉寥落的景象。

因北方大都如此,故看了也不甚诧异。

回到房中,打开书筐,随手取本书看,却好拿着一本《八代诗选》,记得是在省城里替一个湖南人治好了病,送了当谢仪的,省城里忙,未得细看,随手就收在书箱子里了,趁今天无事,何妨仔细看他一遍?

原来是二十卷书:头两卷是四言,卷三至十一是五言,十二至十四是新体诗,十五至十七是杂言,十八是乐章,十九是歌谣,卷二十是杂著。

再把那细目翻来看看,见新体里选了谢眺二十八首,沈约十四首;古体里选了谢洮五十四首,沈约三十六首,心里很不明白,就把那第十卷与那十二卷同取出来对着看看,实看不出新体古体的分别处来。

心里又想:“这诗是王壬秋阎运选的,这人负一时盛名,而《湘军志》一书做的委实是好,有目共赏,何以这诗选的未惬人意呢?”

既而又想:“沈归愚选的《古诗源》,将那歌谣与诗混杂一起,也是大病;王渔洋《古诗选》,亦不能有当人意;算来还是张翰风的《古诗录》差强人意。

莫管他怎样呢,且把古人的吟咏消遣闲愁罢了。

看了半日,复到店门口闲立。

立了一会,方要回去,见一个戴红缨帽子的家人,走近面前,打了一个千儿,说:“铁老爷,几时来的?”

老残道:“我昨日到的。”

嘴里说着,心里只想不起这是谁的家人。

那家人见老残楞着,知道是认不得了,便笑说道:“家人叫黄升。敝上是黄应图黄大老爷。”

老残道:“哦!是了,是了。我的记性,真坏!我常到你们公馆里去,怎么就不认得你了呢!”

黄升道:“你老‘贵人多忘事’罢咧。”

老残笑道:“人虽不贵,忘事倒实在多的。你们贵上是几时来的?住在什么地方呢?我也正闷的慌,找他谈天去。”

黄升道:“敝上是总办庄大人委的,在这齐河上下买八百万料。

现在料也买齐全了,验收委员也验收过了,正打算回省销差呢。

刚刚这河又插上了,还得等两天才能走呢。

你老也住在这店里吗?在那屋里?

老残用手向西指道:“就在这西屋里。”

黄升道:“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里,前儿晚上才到。

前些时都在工上,因为验收委员过去了,才住到这儿的。

此刻是在县里吃午饭;吃过了,李大人请着说闲话,晚饭还不定回来吃不吃呢。

老残点点头,黄升也就去了。

原来此人名黄应图,号人瑞,三十多岁年纪,系江西人氏。

其兄由翰林转了御史,与军机达拉密至好,故这黄人瑞捐了个同知,来山东河工投效。

有军机的八行,抚台是格外照应的,眼看大案保举出奏,就是个知府大人了。

人倒也不甚俗,在省城时,与老残亦颇来往过数次,故此认得。

老残又在店门口立了一刻,回到房中,也就差不多黄昏的时候。

到房里又看了半本诗,看不见了,点上蜡烛。

只听房门口有人进来,嘴里喊道:‘补翁,补翁!久违的很了!’

老残慌忙立起来看,正是黄人瑞。

彼此作过了揖,坐下,各自谈了些别后的情事。

黄人瑞道:‘补翁还没有用过晚饭罢?我那里虽然有人送了个一品锅,几个碟子,恐怕不中吃,倒是早起我叫厨子用口蘑漱了一只肥鸡,大约还可以下饭,请你到我屋子里去吃饭罢。古人云:‘最难风雨敌人来,’这冻河的无聊,比风雨更难受,好友相逢,这就不寂寞了。’

汐老残道:‘甚好,甚好,既有嘉肴,你不请我,也是要来吃的。’

人瑞看桌上放的书,顺手揭起来一看,是《八代诗选》,说:‘这诗总还算选得好的。’也随便看了几首,丢下来说道:‘我们那屋里坐罢。’

于是两个人出来。

老残把书理了一理,拿把锁把房门锁上,就随着人瑞到上房里来,看是三间屋子:一个里间,两个明间。

堂屋门上挂了一个大呢夹板门帘,中间安放一张八仙桌子,桌子上铺了一张漆布。

人瑞问:‘饭得了没有?’家人说:‘还须略等一刻,鸡子还不十分烂。’

人瑞道:‘先拿碟子来吃酒罢。’

家人应声出去,一霎时转来,将桌子架开,摆了四双筷子,四只酒杯。

老残问:‘还有那位?’人瑞道:‘停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杯筷安置停妥,只有两张椅子,又出去寻椅子去。

人瑞道:‘我们炕上坐坐罢。’明间西首本有一个土炕,炕上铺满了芦席。

炕的中间,人瑞铺了一张大老虎绒毯,毯子上放了一个烟盘子,烟盘两旁两条大狼皮褥子,当中点着明晃晃的个太谷灯。

怎样叫做‘太谷灯’呢?因为山西人财主最多,却又人人吃烟,所以那里烟具比别省都精致。

太谷是个县名,这县里出的灯,样式又好,火力又足,光头又大,五大洲数他第一。

可惜出在中国,若是出在欧美各国,这第一个造灯的人,各报上定要替他扬名,国家就要给他专利的凭据了。

无奈中国无此条例,所以叫这太谷第一个造灯的人,同那寿州第一个造斗的人,虽能使器物利用,名满天下,而自己的声名埋没。

虽说择术不正,可知时会使然。

闲话少说。

那烟盘里摆了几个景泰蓝的匣子,两枝广竹烟枪,两边两个枕头。

人瑞让老残上首坐了,他就随手躺下,拿了一技烟签子,挑烟来烧,说:‘补翁,你还是不吃吗?其实这样东西,倘若吃得废时失业的,自然是不好;若是不上瘾,随便消遣消遣,倒也是个妙品,你何必拒绝的这么利害呢?’

老残道:‘我吃烟的朋友很多,为求他上瘾吃的,一个也没有,都是消遣消遣,就消遣进去了。

及至上瘾以后,不但不足以消遣,反成了个无穷之累。我看你老哥,也还是不消遣的为是。’

人瑞道:‘我自有分寸,断不上这个当的。’

说着,只见门帘一响,进来了两个妓女:前头一个有十七八岁,鸭蛋脸儿;后头一个有十五六岁,瓜子脸儿。

进得门来,朝炕上请了两个安。

人瑞道:‘你们来了?’朝里指道:‘这位铁老爷,是我省里的朋友。翠环,你就伺候铁老爷,坐在那边罢。’

只见那个十七八岁的就挨着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

那十五六岁的,却立住,不好意思坐。

老残就脱了鞋子,挪到炕里边去盘膝坐了,让他好坐。

他就侧着身,趔趄着坐下了。

老残对人瑞道:‘我听说此地没有这个的,现在怎样也有了?’

人瑞道:‘不然,此地还是没有。他们姐儿两个,本来是平原二十里铺做生意的。

他爹妈就是这城里的人,他妈同着他姐儿俩在二十里铺住。

前月他爹死了,他妈回来,因恐怕他们跑了,所以带回来的,在此地不上店。

这是我闷极无聊,叫他们找了来的。

这个叫翠花,你那个叫翠环,都是雪白的皮肤,很可爱的。

你瞧他的手呢,包管你合意。’

老残笑道:‘不用瞧,你说的还会错吗。’

翠花倚住人瑞对翠环道:‘你烧口烟给铁老爷吃。’

人瑞道:‘铁爷不吃烟,你叫他烧给我吃罢。’就把烟签子递给翠环。

翠环鞠拱着腰烧了一口,上在斗上,递过去。

人瑞‘呼呼’价吃完。

翠环再烧时,那家人把碟子、一品锅均已摆好,说:‘请老爷们用酒罢。’

人瑞立起身来说:‘喝一杯罢,今天天气很冷。’

遂让老残上坐,自己对坐,命翠环坐在上横头,翠花坐下横头。

翠花拿过酒壶,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放下酒壶,举著来先布老残的莱。

老残道:‘请歇手罢,不用布了。我们不是新娘子,自己会吃的。’

随又布了黄人瑞的菜。

人瑞也替翠环布了一著子菜。

翠环慌忙立起身来说:‘您那歇手。’

又替翠花布了一著。

翠花说:‘我自己来吃罢。’就用勺子接了过来,递到嘴里,吃了一点,就放下来了。

人瑞再三让翠环吃菜,翠环只是答应,总不动手。

人瑞忽然想起,把桌子一拍,说:‘是了,是了!’

遂直着嗓子喊了一声:‘来啊!’

只见门帘外走进一个家人来,离席六七尺远,立住脚,人瑞点点头,叫他走进一步,遂向他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

只见那家人连声道:‘喳,喳。’回过头就去了。

过了一刻,门外进来一个著蓝布棉袄的汉子,手里拿了两个三弦子,一个递给翠花,一个递给翠环,嘴里向翠环说道:‘叫你吃菜呢,好好的伺候老爷们。’

翠环仿佛没听清楚,朝那汉子看了一眼,那汉子道:‘叫你吃菜,你还不明白吗?’

翠环点头道:‘知道了。’当时就拿起筷子来布了黄人瑞一块火腿,又夹了一块布给老残。

老残说:‘不用布最好。’人瑞举杯道:‘我们干一杯罢。让他们姐儿两个唱两曲,我们下酒。’

说着,他们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一递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锅里捞了半天,看没有一样好吃的,便说道:‘这一品锅里的物件,都有徽号,您知道不知道?’

老残说:‘不知道。’他便用筷子指着说道、‘这叫‘怒发冲冠’的鱼翅;这叫‘百折不回’的海参;这叫‘年高有德’的鸡;这叫‘酒色过度’的鸭子;这叫‘恃强拒捕’的肘子;这叫‘臣心如水’的汤。’说着,彼此大笑了一会。

他们姐儿两个,又唱了两三个曲子。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鸡来。

老残道:‘酒很够了,就趁热盛饭来吃罢。’家人当时端进四个饭来。

翠花立起,接过饭碗,送到各人面前,泡了鸡汤,各自饱餐,饭后,擦过脸,人瑞说:‘我们还是炕上坐罢。’

家人来撤残肴,四人都上炕去坐。老残攲在上首,人瑞攲在下首。

翠花倒在人瑞怀里,替他烧烟。翠环坐在炕沿上,无事做,拿着弦子,崩儿崩儿价拨弄着顽。

人瑞道:‘老残,我多时不见你的诗了,今日总算‘他乡遇故知’,您也该做首诗,我们拜读拜读。’

老残道:‘这两天我看见冻河,很想做诗,正在那里打主意,被你一阵胡搅,把我的诗也搅到那‘酒色过度’的鸭子里去了!’

人瑞道:‘你快别‘恃强拒捕’,我可就要‘怒发冲冠’了!’说罢,彼此呵呵大笑。

老残道:‘有,有,有,明天写给你看。’人瑞道:‘那不行!你瞧,这墙上有斗大一块新粉的,就是为你题诗预备的。’

老残摇头道:‘留给你题罢。’人瑞把烟枪望盘子里一放,说:‘稍缓即逝,能由得你吗!’就立起身来,跑到房里,拿了一枝笔,一块砚台,一锭墨出来,放在桌上,说:‘翠环,你来磨墨。’

翠环当真倒了点冷茶,磨起墨来。

霎时间,翠环道:‘墨得了,您写罢。’人瑞取了个布掸子,说道:‘翠花掌烛,翠环捧砚,我来掸灰。’把枝笔递到老残手里,翠花举着蜡烛台,人瑞先跳上炕,立到新粉的一块底下,把灰掸了。

翠花、翠环也都立上炕去,站在左右。

人瑞招手道:‘来,来,来!’老残笑说道:‘你真会乱!’也就站上炕去,将笔在砚台上蘸好了墨,呵了一呵,就在墙上七歪八扭的写起来了。

翠环恐怕砚上墨冻,不住的呵,那笔上还是裹了细冰,笔头越写越肥。

顷刻写完,看是:地裂北风号,长冰蔽河下。

后冰逐前冰,相陵复相亚。

河曲易为塞,嵯峨银桥架。

归人长咨嗟,旅客空叹咤。

盈盈一水间,轩车不得驾。

锦筵招妓乐,乱此凄其夜。

人瑞看了,说道:‘好诗,好诗!为甚不落款呢?’老残道:‘题个江右黄人瑞罢。’

人瑞道:‘那可要不得!冒了个会做诗的名,担了个挟妓饮酒革职的处分,有点不合算。’

老残便题了‘补残’二字,跳下炕来。

翠环姐妹放下砚台烛台,都到火盆边上去烘手,看炭已将烬,就取了些生炭添上。

老残立在炕边,向黄人瑞拱拱手,道:‘多扰,多扰!我要回屋子睡觉去了。’

人瑞一把拉住,说道:‘不忙,不忙!我今儿听见一件惊天动地的案子,其中关系着无限的性命,有夭矫离奇的情节,正要与你商议,明天一黑早就要复命的。你等我吃两口烟,长点精神,说给你听。’

老残只得坐下。

未知究竟是段怎样的案情,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老残游记-第十二回-译文

寒冷的风把黄河的水冻得结冰,温暖的气息又催生了白雪,仿佛白雪在告别。

申子平一觉醒来,发现红日已经照满了窗户,他慌忙起身。黄尤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老仆人送来热水让他洗脸,过了一会儿又送来了几盘早饭。

子平说:‘不用麻烦了,帮我向我的姑娘道谢,我还要赶路。’说完,玙姑已经走出来,说:‘昨天龙叔不是说过吗,早点去也没用,刘仁甫要到中午才能到关帝庙,吃过饭再去也不迟。’

子平按照玙姑的话吃饭,又坐了一会儿,告别了玙姑,直接去了山集。看到集上人很多,店面虽然不多,两边摆满了地摊,卖着农家的器具和乡下日常用品。

询问了当地人,才找到了关帝庙。果然刘仁甫已经到了,见面寒暄过后,便拿出了老残的信。

仁甫接过信,说:‘我是个粗人,不懂官场的规矩,才能又有限,恐怕会耽误你兄长的识人眼光,所以不去。因为接到金二哥转来的铁哥的信,说一定要我去,又担心柏树峪这个地方难走,找不到,所以在这里等着当面辞谢。一切请二先生代为婉拒,不是偷懒,也不是装样子,实在是担心自己胜任不了,会耽误大事,恳请原谅。’子平说:‘不必过分谦虚。家兄恐怕别人请不动先生,所以让我专程来邀请。’

刘仁甫见无法推辞,只好安排了自己的私事,和申子平一起回到了城武。申东造果然以上宾之礼对待他,其余一切也都按照老残的嘱托去办理。一开始还有一两起盗案,一个月后,竟然到了‘狗不夜吠’的境界。这里暂且不表。

老残从东昌府出发,打算回省城,一天,走到齐河县城南门找店住宿,看到街上家家客店都住满了,心里感到奇怪:‘从来这里没有这么热闹。这是为什么?’正在犹豫,只见门外进来一个人,大声喊道:‘好了,好了!快打通了!大概明天一早就可以过去了!’老残也没有时间去问,先找到了店家,问道:‘有房间吗?’店家说:‘都住满了,请到别家去。’老残说:‘我已经走了两家,都没有房间,你可以将就一间吗?不管好坏。’店家说:‘这里实在没办法了。东边的店里,下午走了一批客人,你老赶紧去,或许还有空房间。’

老残随即到东边的店里,问了店家,居然还有两间空房间,立刻搬了行李进去。店小二跑来打洗脸水,拿了一支点燃的线香放在桌上,说:‘客人抽烟。’老残问:‘这里为什么这么热闹?各家店都住满了。’店小二说:‘刮了几天的大北风,前天,河里就开始结冰,冰块有间房子那么大,摆渡船不敢走,怕撞上冰块,船就会坏掉。到了昨天,上游的冰块卡住了,这个弯道下面可以通船了,却又被河边的冰块,把几只渡船都冻得动弹不得。昨天晚上,东昌府的李大人到了,要见巡抚汇报,走到这里过不去,急得要命,住在县衙门里,派了河夫、地保来破冰。今天破了一天,看看可以通了,只是夜里不要停手,停了手,冰又冻上了。你老看,客店里都住满了,都是过不去河的人。我们店里今天早晨还是满满的。因为有一批客人,其中有个年长的,在河沿上看了半天,说‘冰是打不开的,不必在这里死等,我们赶到雒口,看有没有办法,到那里再想办法吧。’中午的时候才开车离开的,你老真幸运。不然,真没有地方住。’店小二说完就走了。

老残洗完脸,铺好行李,锁上房门,也出来走到河堤上看看,看到黄河从西南方向流下来,到这里却是一个弯道,过了这里就向正东流去,河面不算宽,两岸相距不到两里。如果以现在的河水来衡量,也不过一百多丈宽的样子,只是眼前的冰,层层叠叠地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

再往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见上游的冰,还是一块一块地慢慢过来,到这里,被前面的冰挡住了,走不动就停下了。后面的冰赶上它,只听到‘嗤嗤’的声音。后面的冰被这股水流逼得紧了,就窜到前面的冰上面去;前面的冰被压,就慢慢地低下去。

河面不过一百多丈宽,中间的大流大约不过二三十丈,两边都是平水。平水上面早已经结满了冰,冰面却是平的,被吹来的尘土盖住,看起来像沙滩一样。中间的一道大流,仍然奔腾澎湃,有声有势,把过不去的冰挤得两边乱窜。

两边平水上的冰,被中间乱冰挤破了,往岸上跑,冰能跑到岸上有五六尺远。许多碎冰被挤得站起来,像叫、插屏一样。看了大约一个钟头,这一段冰又挤得不动了。老残又往下游走去,过了原来的地方,再往下走,只见有两只船。船上有十来个人都拿着木杵打冰,向前打了一会儿,又向后打。

河对岸也有两只船,也是这样打。看看天色渐渐暗下来,打算回店。再看堤上的柳树,一棵棵的影子,都已经照在地上了,一丝一丝地摇动,原来月光已经放出了光芒。

回到店里,开了门,喊店小二来,点上了灯,吃过晚饭,又到堤上闲步。

这时北风已停,谁知道冷气逼人,比那有风的时候还利害些。

幸得老残早已换上申东造所赠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还支撑得住。

只见那打冰船,还在那里打。每个船上点了一个小灯笼,远远看去,仿佛一面是‘正堂’二字,一面是‘齐河县’三字,也就由他去了。

抬起头来,看那南面的山,一条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

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

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

虽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是从背面透过来的。

那山却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子的。

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东去,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么来了。

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致,想起谢灵运的诗,‘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两句。’若非经历北方苦寒景象,那里知道‘北风劲且哀’的个‘哀’字下的好呢?

这时月光照的满地的亮,抬起头来,天上的星,一个也看不见,只有北边,北斗七星,开阳摇光,像几个淡白点子一样,还看得清楚。

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边上面,构在上,魁在下。

心里想道:‘岁月如流,眼见斗杓又将东指了,人又要添一岁了。一年一年的这样瞎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呢?’

又想到《诗经》上说的‘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现在国家正当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处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废,将来又是怎样个了局,国是如此,丈夫何以家为!’

想到此地,不觉滴下泪来,也就无心观玩景致,慢慢回店去了。

一面走着,觉得脸上有样物件附着似的,用手一摸,原来两边着了两条滴滑的冰。

初起不懂什么缘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

原来就是方才流的泪,天寒,立刻就冻住了,地下必定还有几多冰珠子呢。

闷闷的回到店里,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再到堤上看看,见那两只打冰船,在河边上,已经冻实在了。

问了堤旁的人,知道昨儿打了半夜,往前打去,后面冻上;往后打去,前面冻上。

所以今儿歇手不打了,大总等冰结牢壮了,从冰上过罢。

困此老残也就只有这个法子了。

闲着无事,到城里散步一回,只有大街上有几家铺面,其余背街上,瓦房都不甚多,是个荒凉寥落的景象。

因北方大都如此,故看了也不甚诧异。

回到房中,打开书筐,随手取本书看,却好拿着一本《八代诗选》,记得是在省城里替一个湖南人治好了病,送了当谢仪的,省城里忙,未得细看,随手就收在书箱子里了,趁今天无事,何妨仔细看他一遍?

原来是二十卷书:头两卷是四言,卷三至十一是五言,十二至十四是新体诗,十五至十七是杂言,十八是乐章,十九是歌谣,卷二十是杂著。

再把那细目翻来看看,见新体里选了谢眺二十八首,沈约十四首;古体里选了谢洮五十四首,沈约三十六首,心里很不明白,就把那第十卷与那十二卷同取出来对着看看,实看不出新体古体的分别处来。

心里又想:‘这诗是王壬秋阎运选的,这人负一时盛名,而《湘军志》一书做的委实是好,有目共赏,何以这诗选的未惬人意呢?’

既而又想:‘沈归愚选的《古诗源》,将那歌谣与诗混杂一起,也是大病;王渔洋《古诗选》,亦不能有当人意;算来还是张翰风的《古诗录》差强人意。莫管他怎样呢,且把古人的吟咏消遣闲愁罢了。’

看了半日,复到店门口闲立。

立了一会,方要回去,见一个戴红缨帽子的家人,走近面前,打了一个千儿,说:‘铁老爷,几时来的?’

老残道:‘我昨日到的。’嘴里说着,心里只想不起这是谁的家人。

那家人见老残楞着,知道是认不得了,便笑说道:‘家人叫黄升。敝上是黄应图黄大老爷。’

老残道:‘哦!是了,是了。我的记性,真坏!我常到你们公馆里去,怎么就不认得你了呢!’

黄升道:‘你老‘贵人多忘事’罢咧。’

老残笑道:‘人虽不贵,忘事倒实在多的。你们贵上是几时来的?住在什么地方呢?我也正闷的慌,找他谈天去。’

黄升道:‘敝上是总办庄大人委的,在这齐河上下买八百万料。现在料也买齐全了,验收委员也验收过了,正打算回省销差呢。刚刚这河又插上了,还得等两天才能走呢。你老也住在这店里吗?在那屋里?’

老残用手向西指道:‘就在这西屋里。’

黄升道:‘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里,前儿晚上才到。前些时都在工上,因为验收委员过去了,才住到这儿的。此刻是在县里吃午饭;吃过了,李大人请着说闲话,晚饭还不定回来吃不吃呢。’

老残点点头,黄升也就去了。

原来此人名黄应图,号人瑞,三十多岁年纪,系江西人氏。

其兄由翰林转了御史,与军机达拉密至好,故这黄人瑞捐了个同知,来山东河工投效。

有军机的八行,抚台是格外照应的,眼看大案保举出奏,就是个知府大人了。

人倒也不甚俗,在省城时,与老残亦颇来往过数次,故此认得。

老残在店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房间,这时差不多是黄昏时分。回到房间后,他又看了半本诗,看不下去了,就点了蜡烛。突然听到房门口有人进来,嘴里喊着:‘补翁,补翁!好久不见了!’老残慌忙站起来看,原来是黄人瑞。两人互相行礼后坐下,各自谈论了分别后的情况。

黄人瑞说:‘补翁还没吃晚饭吧?我那里虽然有人送来了一品锅和几个碟子,但可能不好吃,早上我让厨师用口蘑炖了一只鸡,应该还可以下饭,请你到我的房间去吃饭吧。古人说:“最难风雨敌人来,”这冰封的河流的无聊,比风雨还要难受,好友相逢,这样就不寂寞了。’老残说:‘很好,很好,既然有美味的食物,你不请我,我也会来的。’人瑞看到桌上的书,随手拿起一看,是《八代诗选》,说:‘这些诗选得还算不错。’也随便看了看几首,然后放下来说:‘我们到那边屋里坐吧。’

于是两人出来。老残整理了一下书,用锁把房门锁上,就跟着人瑞来到上房,看到有三间屋子:一个里间,两个明间。堂屋的门上挂着一个大呢夹板门帘,中间放了一张八仙桌子,桌子上铺了一张漆布。人瑞问:‘饭准备好了吗?’家人说:‘还需要等一会儿,鸡还没有完全炖烂。’人瑞说:‘先拿碟子来喝酒吧。’

家人应声出去,一转眼就回来了,把桌子推开,摆上了四双筷子和四只酒杯。老残问:‘还有谁?’人瑞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杯筷摆好后,只有两张椅子,他又出去找椅子。

人瑞说:‘我们坐在炕上吧。’明间西首原本有一个土炕,炕上铺满了芦席。炕中间,人瑞铺了一张大老虎绒毯,毯子上放了一个烟盘子,烟盘两旁是两条大狼皮褥子,中间点着一盏明亮的太谷灯。

问怎样叫做‘太谷灯’呢?因为山西人财主最多,却又人人吸烟,所以那里的烟具比其他省份都要精致。太谷是一个县名,那里出的灯样式又好,火力又足,光头又大,五大洲数它第一。可惜出在中国,如果出在欧美各国,第一个造灯的人,各报上定要替他扬名,国家就要给他专利的凭据了。无奈中国没有这样的条例,所以叫太谷第一个造灯的人,还有寿州第一个造斗的人,虽然能使器物利用,名满天下,但自己的声名却被埋没了。虽说择术不正,但可知时会使然。

闲话少说。烟盘里摆了几个景泰蓝的盒子,两支广竹烟枪,两边各有一个枕头。人瑞让老残坐在上首,他就随意躺下,拿了一支烟签子,挑烟来抽,说:‘补翁,你还是不吃吗?其实这样东西,如果吃得废时失业的,自然是不好;如果不上瘾,随便消遣消遣,也是个好东西,你何必拒绝得这么厉害呢?’老残说:‘我吸烟的朋友很多,没有一个是为了上瘾而吃的,都是为了消遣,结果都消遣进去了。及至上瘾以后,不但不足以消遣,反而成了无穷的负担。我看你老兄,还是不要消遣的好。’人瑞说:‘我自有分寸,不会上这个当的。’

说着,只见门帘一响,进来了两个妓女:前面一个十七八岁,鸭蛋脸;后面一个十五六岁,瓜子脸。进得门来,朝炕上请了两个安。人瑞说:‘你们来了?’指着里面说:‘这位铁老爷,是我省里的朋友。翠环,你就伺候铁老爷,坐在那边吧。’只见那个十七八岁的就挨着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那个十五六岁的却站着,不好意思坐。

老残对人瑞说:‘我听说这里没有这个,现在怎么也有了?’人瑞说:‘不是的,这里还是没有。她们姐妹俩本来是平原二十里铺做生意的。她们爹妈就是这城里的人,她们妈带着她们姐妹俩在二十里铺住。上个月她爹死了,她妈回来,因为怕她们跑了,所以带回来的,在这里没住店。这是我无聊,叫她们找来的。这个叫翠花,你那个叫翠环,都是雪白的皮肤,很可爱。你看她们的手,肯定合你的意。’老残笑着说:‘不用看,你说的还会错吗。’

翠花靠在人瑞身边对翠环说:‘你给铁老爷烧一口烟吧。’人瑞说:‘铁爷不吃烟,你给他烧给我吃吧。’就把烟签子递给翠环。翠环鞠躬着腰烧了一口,点上烟斗,递过去。人瑞‘呼呼’地抽完。翠环再烧时,那家人把碟子、一品锅都已经摆好,说:‘请老爷们用酒吧。’

人瑞站起来说:‘喝一杯吧,今天天气很冷。’于是让老残坐上座,自己坐在对面,命翠环坐在上横头,翠花坐在下横头。翠花拿过酒壶,给每个人的酒都加了一加,放下酒壶,举杯先给老残布菜。老残说:‘请停手吧,不用布了。我们不是新娘子,自己会吃的。’然后又给黄人瑞布菜。人瑞也给翠环布了一道菜。翠环慌忙站起来说:‘您请停手。’又给翠花布了一道。翠花说:‘我自己来吃吧。’就用勺子接过来,吃了一点,就放下了。人瑞再三让翠环吃菜,翠环只是答应,总不动手。

人瑞忽然想起,拍了一下桌子,说:‘是了,是了!’然后直着嗓子喊了一声:‘来啊!’只见门帘外走进一个家人来,离席六七尺远,站住脚,人瑞点点头,叫他走进一步,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只见那家人连声答应,转身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门外进来一个穿着蓝布棉袄的汉子,手里拿着两个三弦琴,一个递给翠花,一个递给翠环,嘴里对翠环说:‘叫你吃菜呢,好好伺候老爷们。’翠环好像没听清楚,朝那汉子看了一眼,那汉子说:‘叫你吃菜,你还不明白吗?’翠环点头说:‘知道了。’当时就拿起筷子给黄人瑞夹了一块火腿,又夹了一块给老残。老残说:‘不用夹最好。’人瑞举杯说:‘我们干一杯吧。让他们姐妹俩唱两首歌,我们边喝酒边听。’

说着,他们的三弦琴已经调好了音,一递一段地唱了一首歌。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锅里捞了半天,看没有一样好吃的,便说:‘这一品锅里的东西,都有名字,你知道吗?’老残说:‘不知道。’他就用筷子指着说:‘这叫“怒发冲冠”的鱼翅;这叫“百折不回”的海参;这叫“年高有德”的鸡;这叫“酒色过度”的鸭子;这叫“恃强拒捕”的肘子;这叫“臣心如水”的汤。’说着,大家互相大笑了一阵。

她们姐妹俩又唱了两三首歌。家人端上了自己做的鸡。老残说:‘酒已经喝够了,就趁热吃饭吧。’家人立刻端来四碗饭。翠花站起来,接过饭碗,送到每个人面前,泡了鸡汤,各自吃饱了。饭后,擦过脸,人瑞说:‘我们还是坐在炕上吧。’家人来撤走残羹剩饭,四个人都上了炕坐下。老残坐在上首,人瑞坐在下首。翠花躺在人瑞怀里,帮他点火。翠环坐在炕沿上,没事做,拿着弦子,随意拨弄着。

人瑞说:‘老残,我好久没见你的诗了,今天总算“他乡遇故知”,你也应该写首诗,让我们欣赏欣赏。’老残说:‘这两天我看见结冰的河,很想写诗,正在想办法,被你一阵胡搅,把我的诗也搅到“酒色过度”的鸭子里面去了!’人瑞说:‘你快别“恃强拒捕”,我可就要“怒发冲冠”了!’说完,彼此哈哈大笑。老残说:‘有,有,有,明天给你看。’人瑞说:‘那不行!你看,墙上有一块新抹的粉,就是为你题诗准备的。’老残摇头说:‘留给你题吧。’人瑞把烟枪放在盘子里,说:‘稍等一下,就要过去了,能由得你吗!’就站起来,跑到房里,拿了一支笔、一块砚台、一锭墨出来,放在桌上,说:‘翠环,你来磨墨。’翠环真的倒了点冷茶,磨起墨来。

突然,翠环说:‘墨磨好了,您写吧。’人瑞拿了个布掸子,说:‘翠花点蜡烛,翠环捧砚台,我来掸灰。’把笔递到老残手里,翠花举着蜡烛台,人瑞先跳上炕,站在新抹的粉下面,把灰掸了。翠花、翠环也都跳上炕去,站在两边。人瑞招手说:‘来,来,来!’老残笑着说:‘你真会胡闹!’也就跳上炕去,把笔在砚台上蘸好了墨,吹了吹,就在墙上歪歪扭扭地写起来了。翠环担心砚台上的墨会冻住,不停地吹,但笔上的墨还是结了薄冰,笔头越写越粗。不一会儿就写完了,看是:地裂北风号,长冰蔽河下。后冰逐前冰,相陵复相亚。河曲易为塞,嵯峨银桥架。归人长咨嗟,旅客空叹咤。盈盈一水间,轩车不得驾。锦筵招妓乐,乱此凄其夜。

人瑞看了,说:‘好诗,好诗!怎么不落款呢?’老残说:‘题个江右黄人瑞吧。’人瑞说:‘那可不行!冒了个会做诗的名,担了个挟妓饮酒被革职的处分,有点不合算。’老残就题了“补残”二字,跳下炕来。

翠环姐妹放下砚台和蜡烛台,都到火盆边上去烘手,看到炭已经快烧完了,就取了一些木炭添上。老残站在炕边,向黄人瑞拱拱手,说:‘打扰了,打扰了!我要回房间睡觉去了。’人瑞一把拉住,说:‘不急,不急!我今天听说了一个大案,关系到无数人的性命,情节曲折离奇,正要和你商量,明天一早就要复命。你等我抽两口烟,提提神,再告诉你。’老残只得坐下。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案情,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老残游记-第十二回-注解

寒风冻塞黄河水:寒风指冬季的刺骨寒风,冻塞黄河水描述的是黄河在冬季结冰的景象,黄河是中国第二长河,其冬季结冰是常见现象。

暖气催成白雪辞:暖气指温暖的气流,催成白雪辞意为温暖的气流使得雪花落下,辞在这里有离去的意思,可能是指雪花飘落离去。

申子平:古代小说中的人物,此处可能指故事的主人公。

黄尤子:古代小说中的人物,此处可能指与申子平一同的人物。

老苍头:古代小说中的人物,通常指年纪较大的仆人。

热水洗脸:热水洗脸是古代的一种生活习惯,用热水洗脸可以驱寒暖身。

关帝庙:关帝庙是供奉关羽的庙宇,关羽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被尊为武圣,关帝庙是人们祈求平安、庇佑的地方。

刘仁甫:古代小说中的人物,此处可能指被申子平邀请的人物。

老残:可能是指故事中的另一位人物,具体身份和背景未提及。

东昌府:古代行政区划名,位于今山东省境内。

抚台:古代对巡抚的尊称,巡抚是地方的最高行政长官。

大北风:大北风指强烈的北风,常带来寒冷的天气。

河里就淌凌:河里淌凌指河水结冰,形成冰凌。

柏树峪:柏树峪可能指一个地名,具体位置不明。

地保:地保是古代地方基层组织中的官员,负责管理地方事务。

河夫:河夫指负责河道管理的劳动者。

东昌府李大人:东昌府李大人可能指当时东昌府的官员李大人。

河堤:河堤是沿河修筑的堤坝,用于保护河岸不受河水侵蚀。

柳树:柳树是一种常见的树木,其枝条柔软,常被用来编制柳条编织品。

店小二:古代对酒店中负责招呼客人的年轻男仆的称呼。

申东造:申东造,人名,此处指赠送羊皮袍子的人。

羊皮袍子:用羊皮制成的保暖衣物,古代富贵人家常用。

打冰船:在冰面上划船的活动,是北方冬季的一种娱乐方式。

正堂:古代官署中正堂是官员办公的地方,此处指灯笼上写有‘正堂’字样。

齐河县:古代的一个县名,此处指灯笼上写有‘齐河县’字样。

谢灵运:东晋至南朝宋时期著名诗人,此处引用其诗以表达北风之烈。

北斗七星:中国古代星宿之一,由七颗星组成,形状像一把勺子。

紫微垣:中国古代天文学中的星官,位于天空中北极星附近。

斗杓:北斗七星中指向前端的星,古人以此指代时间流逝。

《诗经》:中国古代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包含了周代早期的诗歌。

挹酒浆:古代饮酒的礼仪,此处比喻处理事务。

王公大臣:古代对朝廷官员的尊称。

王壬秋阎运:王壬秋,人名,此处指王壬秋阎运,清代文学家。

《湘军志》:王壬秋阎运所著,记载了湘军的历史。

沈归愚:沈归愚,人名,此处指沈归愚,清代文学家。

王渔洋:王渔洋,人名,此处指王渔洋,清代文学家。

张翰风:张翰风,人名,此处指张翰风,清代文学家。

《古诗源》:沈归愚所著,选录了大量的古诗。

《古诗选》:王渔洋所著,选录了大量的古诗。

《古诗录》:张翰风所著,选录了大量的古诗。

谢眺:南朝宋时期著名诗人,此处指谢眺的诗作。

沈约:南朝宋时期著名诗人,此处指沈约的诗作。

黄升:人名,此处指黄应图的家人。

黄应图:人名,此处指黄应图,江西人,官至同知。

翰林:古代官职,指翰林院中的官员,负责起草诏书等。

御史:古代官职,负责监察官员,弹劾不法。

军机达拉密:人名,此处指与黄应图关系密切的官员。

同知:古代官职,相当于副职官员。

河工:古代指治理河流的工程。

知府:古代官职,地方行政长官,相当于现在的市长。

店门口:指老残所住的客栈的门口。

黄昏:指傍晚时分,太阳落山后至夜晚来临之间的时间段。

诗:指古代诗歌,是中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蜡烛:古代照明工具,用蜡烛芯和蜡制成,燃烧时能发出光亮。

黄人瑞:可能是指故事中的人物,具体身份和背景未提及。

揖:古代的一种礼节,表示尊敬。

一品锅:一种传统的中国火锅,可以一次性煮多种食材。

口蘑:一种食用菌,味道鲜美,常用于烹饪。

肥鸡:指肉质肥美的鸡肉。

下饭:指作为饭食的搭配,这里指肥鸡可以作为饭食的搭配。

古人:指古代的人,这里指古代的诗人。

风雨敌人来:出自《诗经》,意为在风雨中遇到敌人,比喻在困境中遇到朋友。

冻河:指冬季结冰的河流。

无聊:指无所事事,感到乏味。

汐老残:人名,此处可能是对老残的称呼。

八仙桌子:指八仙桌,一种传统的中式家具,长方形,有四条腿,桌面可容纳多人。

漆布:一种用漆制成的布料,常用于家具的装饰。

太谷灯:指山西太谷县出产的优质烟灯,因其制作工艺精湛、火力充足、光头大而闻名。

景泰蓝:一种传统的金属工艺品,以铜为胎,用珐琅釉料烧制而成。

广竹烟枪:一种用广竹制成的烟具,用于吸烟。

狼皮褥子:用狼皮制成的褥子,保暖性好。

太谷:山西省的一个县名。

寿州:安徽省的一个古地名。

专利:指对某种发明或创造的独占权。

烟签子:用于挑烟的签子。

斗:指烟斗,一种吸烟工具。

妓女:古代指从事卖艺和卖身的女性。

翠花:人名,此处可能是对妓女的称呼。

翠环:人名,此处可能是对妓女的称呼。

二十里铺:指一个距离较远的地方。

雪白:形容皮肤非常白皙。

勺子:一种餐具,用于取食。

著子:指菜肴。

上横头:指桌子的一边。

下横头:指桌子的另一边。

家人:指家中的仆人。

喳:表示答应或遵从的应答声。

蓝布棉袄:指用蓝色棉布制成的棉衣,是旧时中国农民和普通百姓常见的服装,代表了朴素的民间生活。

三弦子:三弦子是一种中国传统弹拨乐器,由三根弦组成,常用于民间音乐和戏曲伴奏。

翠花、翠环:这里指的是两位女性,可能是歌女或家中的女仆。

老爷们:旧时对男性长辈或贵宾的尊称,含有尊敬之意。

徽号:指在菜品上标记的寓意性的名称,反映了古人对食物的象征意义和美好愿望。

怒发冲冠:形容非常愤怒的样子,这里用来形容鱼翅的形状。

百折不回:比喻意志坚强,不屈不挠,这里用来形容海参的坚韧。

年高有德:形容人年纪大且品德高尚,这里用来形容鸡肉。

酒色过度:形容人过度沉溺于酒色,这里用来形容鸭子的肉质。

恃强拒捕:形容人依仗势力抗拒捕捕,这里用来形容肘子的肉质。

臣心如水:形容人忠诚老实,这里用来形容汤的味道。

炕:一种传统的中国床榻,通常由土或砖砌成,上面铺有草席或棉絮。

烟枪:一种用来吸食烟草的器具,由烟斗、烟袋和烟嘴组成。

斗大一块新粉:指墙上新抹的石灰,用来书写或题诗。

江右黄人瑞:江右是古代对江西地区的别称,黄人瑞可能是江西人,这里用来作为题诗的落款。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老残游记-第十二回-评注

此段古文描绘了一幅生动的古代宴席场景,通过人物对话和动作,展现了当时社会的风俗和人物性格。

‘著蓝布棉袄的汉子’这一形象,体现了古代仆人的服饰特点,蓝布棉袄既实用又符合仆人的身份。

翠花和翠环的动作描写,如‘拿起筷子来布了黄人瑞一块火腿’和‘夹了一块布给老残’,生动地展现了她们对主人的伺候态度。

老残对‘不用布最好’的回答,体现了他对礼仪的尊重和对食物本身品质的追求。

人瑞举杯提议‘干一杯罢’和‘让他们姐儿两个唱两曲’,体现了当时宴席中饮酒听曲的习俗。

‘一品锅’中的食物命名,如‘怒发冲冠’的鱼翅和‘酒色过度’的鸭子,运用了象征和夸张的手法,既增添了趣味性,又反映了食物的特点。

翠花和翠环的唱曲,以及家人捧上自制的鸡,展现了古代宴席中音乐和食物的丰富性。

老残和黄人瑞的对话,尤其是关于做诗的调侃,体现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和对文学的共同爱好。

翠环倒墨、翠花掌烛、人瑞掸灰的细节描写,展现了古代文人墨客作诗时的仪式感。

老残的诗作《地裂北风号》,通过对冻河景象的描绘,抒发了对自然的感慨和对人生境遇的思考。

人瑞对案情的描述,为下文的故事发展埋下了伏笔,同时也体现了古代文人对于国家和社会的关心。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老残游记-第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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