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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镜花缘-第十七回

作者: 李汝珍(约1550年-1626年),明代小说家,代表作《镜花缘》以其独特的想象力和丰富的寓意而闻名,书中充满了对社会问题的反思与对人性复杂的揭示。

年代:成书于明代(约17世纪)。

内容简要:《镜花缘》是一部具有幻想色彩的长篇小说,书中通过虚构的故事情节揭示了当时社会中的种种问题。小说的主人公通过一面神奇的镜子进入了一个充满幻想的世界,镜子成为了故事中的重要元素,反映了社会现实与人性困境。通过这些奇幻冒险的故事,小说对封建社会的不公、女性的地位、权力的滥用等问题进行了深刻的批判。《镜花缘》不仅具有较强的娱乐性,还通过寓言式的方式探讨了道德、政治、哲学等多个层面的问题。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镜花缘-第十七回-原文

因字声粗谈切韵闻雁唳细问来宾

话说紫衣女子道:

婢子闻得要读书必先识字,要识字必先知音。

若不先将其音辩明,一概似是而非,其义何能分别?

可见字音一道,乃读书人不可忽略的。

大贤学问渊博,故视为无关紧要;我们后学,却是不可少的。

婢子以此细事,大渎高贤,真是贻笑大方。

即以声音而论,婢子素又闻得,要知音,必先明反切,要明反切,必先辨字母。

若不辨字母,无以知切;不知切,无以知音;不知音,无以识字。

以此而论,切音一道,又是读书人不可少的。

但昔人有言,每每学士大夫论及反切,便瞪目无语,莫不视为绝学。

若据此说,大约其义失传已久。

所以自古以来,韵书虽多,并无初学善本。

婢子素于此道潜研细讨,略知一二。

第义甚精微,未能穷其秘奥。

大贤天资颖悟,自能得其三昧,应如何习学可以精通之处,尚求指教。

多九公道:

老夫幼年也曾留心于此,无如未得真传,不能十分精通。

才女才说学士大夫论及反切尚且瞪目无语,何况我们不过略知皮毛,岂敢乱谈,贻笑大方!

紫衣女子听了,望著红衣女子轻轻笑道:

若以本题而论,岂非‘吴郡大老倚闻满盈’么?

红衣女子点头笑了一笑。

唐敖听了,甚觉不解。

多九公道:

适因才女谈论切音,老夫偶然想起《毛诗》句子总是叶著音韵。

如‘爰居爰处’,为何次句却用‘爰丧其马’,未句又是‘于林之下’?‘处’与‘马’、‘下’二字,岂非声音不同,另有假借么?

紫衣女子道:

古人读‘马’为‘姥’,读‘下’为‘虎’,与‘外’字声音本归一律,如何不同?

即如‘吉日庚午,既差我马’,岂非以‘马’为‘姥’?‘率西水浒,至于歧下’,岂非以‘下’为‘虎’?

韵书始于晋朝,秦、汉以前并无韵书。

诸如‘下’字读‘虎’,‘马’字读‘姥’,古人口音,原是如此,并非另有假借。

即如‘风’字《毛诗》读作‘分’字,‘眼’字读作‘迫’字,共十余处,总是如此。

若说假借,不应处处都是假借,倒把本音置之不问,断无此理。

即如《汉书》、《晋书》所载童谣,每多叶韵之句。

既称为童谣,自然都是街上小儿随口唱的歌儿。

若说小儿唱歌也会假借,必无此事。

其音本出天然,可想而知。

但每诲读去,其音总与《毛诗》相同,却与近时不同。

即偶有一二与近时相同,也只得《晋书》。

因晋去古已远,非汉可比,故晋朝声音与今相近。

音随世转即此可见。

多九公道:

据才女所讲各音古今不同,老夫心中终觉疑惑,必须才女把古人找来,老夫同他谈谈,听他到底是个甚么声音,才能放心。

若不如此,这番高论,只好将来遇见古人,才女再同他谈罢。

紫衣女子道:

大贤所说,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这四句,音虽辨明,不知其义怎讲?

多九公道:

《毛传》郑笺、孔疏之意,大约言军士自言:‘我等从军,或有死的、病的,有亡其马的。’

于何居呢?于何处呢?于何丧其马呢?若我家人日后求我,到何处求呢?当在山林之下。

是这个意思。

才女有何高见?

紫衣女子道:

先儒虽如此解,据婢子愚见,上文言‘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军士因不得归,所以心中忧郁。

至于‘爰居爰处……’四句,细绎经文,倒象承著上文不归之意,复又述他忧郁不宁,精神恍惚之状,意谓:偶于居处之地,忽然丧失其马;以为其马必定不见了,于是各处找求;谁知仍在树林之下。

这总是军士忧郁不宁,精神恍惚,所以那马明明近在咫尺,却误为丧失不见,就如‘心不在焉,视而不见’之意。

如此解说,似与经义略觉相近。

尚求指教。

多九公道:

凡言诗,总要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方能体贴诗人之意。

即以此诗而沦,前人注解,何等详明,何等亲切。

今才女忽发此论,据老夫看来,不独妄作聪明,竟是‘愚而好自用’了。

紫衣女子道:

大贤费备,婢子也不敢辩。

适又想起《论语》有一段书,因前人注解,甚觉疑惑,意欲以管见请示;

惟思大贤又要责备,所以不敢乱言,只好以待将来另质高明了。

唐敖道:

适才敝友失言,休要介意。

才女如有下问,何不明示?《论语》又是常见之书,或者大家可以参酌。

紫衣女子道:

婢子要请教的,并无深切奥妙,乃‘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这句书,不知怎讲?

多九公笑道:

古今各家注解,言颜渊死,颜路因家贫不能置椁,要求孔子把车卖了,以便买椁。

都是这样说。

才女有何见教?

紫衣女子道:

先儒虽如此解,大贤可另有高见?

多九公道:

据老夫之意,也不过如此,怎敢妄作聪明,乱发议论。

紫衣女子道:

可惜婢子虽另有管见,恨未考据的确,原想质之高明,以释此疑,不意大贤也是如此,这就不必谈了。

唐敖道:

才女虽未考据精详,何不略将大概说说呢?

紫衣女子道:

婢子向于此书前后大旨细细参详,颜路请车为椁,其中似有别的意思。

若说因贫不能买椁,自应求夫子资助,为何指名定要求卖孔子之车?

难道他就料定孔子家中,除车之外,就无他物可卖么?

即如今人求人资助,自有求助之话,岂有指名要他实物资助之理!

此世俗庸愚所不肯言,何况圣门贤者。

及至夫子答他之话,言当日鲤死也是有棺无椁,我不肯徒行,以为之椁。

若照上文注解,又是卖车买椁之意。

何以当日鲤死之时,孔子注意要卖的在此—车;今日回死之际,颜路觊觎要卖的又在此一车?

况椁非希世之宝,即使昂贵,亦不过价倍于棺。

颜路既能置棺,岂难置椁?

且下章又有门人厚葬之说,何不即以厚葬之资买椁,必定硬派孔子卖车,这是何意?

若按‘以为之椁’这个‘为’字而论,倒象以车之木要制为椁之意,其中并无买卖字义,若将‘为’字为‘买’,似有末协。

但当年死者必要大夫之车为椁,不知是何取义?

婢子历考诸书,不得其说。

既无其说,是为无稽之谈,只好存疑,以待能者。

第千古疑团,不能质之高贤一旦顿释,亦是一件恨事。

多九公道:

若非卖车买椁,前人何必如此注解?

才女所发议论,过于勉强,而且毫无考据,全是谬执一偏之见。

据老夫看来,才女自己批评那句‘无稽之谈’,却是自知之明;

至于学问,似乎还欠工夫。

日后倘能虚心用功,或者还有几分进益;

若只管闹这偏锋,只怕越趋越下,岂能长进!

况此等小聪明,也未有甚见长之处,实在学问,全不在此。

即如那个‘敦’字,就再记几音,也不见得就算通家;

少记几音,也不见得不通。

若认几个冷字,不论腹中好歹,就要假作高明,混充文人,只怕敝处丫环小厮比你们还高。

正在谈论,忽听天边雁声嘹亮。

唐敖道:

此时才交初夏,鸿雁从何而来?可见各处时令自有不同。

只见红衣女子道:

婢子因这雁声,偶然想起《礼记》‘鸿雁来宾’,郑康成注解及《吕览》、《淮南》诸注,各有意见。

请教大贤,应从某说为是?

多九公见问,虽略略晓得,因记不清楚,难以回答。

唐敖道:

老夫记得郑康成注《礼记》,谓‘季秋鸿雁来宾’者,言其客止未去,有似宾客,故曰‘来宾’。

而许慎注《淮南子》,谓先至为主,后至为宾。

迨高诱注《吕氏春秋》,谓‘鸿雁来’为一句,‘宾爵入大水为蛤’为一句,盖以仲秋来的是其父母,其子翥翼稚弱,不能随从,故于九月方来;

所谓‘宾爵’者,就是老雀,常栖人堂宇,有似宾客,故谓之‘宾爵’。

鄙意‘宾爵’二字,见之《占今注》,虽亦可连;

但技《月令》,仲秋已有‘鸿雁来’之句若,若将‘宾’字截入下句,季秋又是‘鸿雁来’,未免重复。

如谓仲就来的是其父母.季季来的是其子孙,此又谁得而知?

况《夏小正》于‘雀入于海为蛤’之句上无‘宾’字,以此更见高氏之误。

据老夫愚见,似以郑注为当。

才女以为何如?

两个女子一齐点头道:

大贤高论极最。

可见读书人见解自有不同,敢不佩服!

多九公忖道:‘这女子明知郑注为是,他却故意要问,看你怎样回答。据这光景,他们那里是来请教。明是考我们的。若非唐兄,几乎出丑。他既如此可恶,我也搜寻几条,难他一难。’

因说道:‘老夫因才女讲《论语》,偶然想起‘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之句。似近来人情而论,莫不乐富恶贫,而圣人言‘贫而乐’,难道贫有甚么好处么?’

红衣女子刚要回答,紫衣女子即接著道:‘按《论语》自遭秦火,到了汉时,或孔壁所得,或口授相传,遂有三本,一名《古论》,二名《齐论》,三名《鲁论》。今世所传,就是《鲁论》,向有今本、古本之别。以皇侃《古本论语义疏》而论,其‘贫而乐’一句,‘乐’字下有一‘道’字,盖‘未若贫而乐道’与下句‘富而好礼’相对。即如‘古者言之不出’,古本‘出’字上有一‘妄’字。又如‘虽有粟吾得而食诸’,古本‘得’字上有一‘岂’字。似此之类,不能枚举。《史记.世家》亦多类此。此皆秦火后阙遗之误。请看古本,自知其详。’

多九公见他伶牙俐齿,一时要拿话驳他,竟无从下手。因见案上摆著一本书,取来一看,是本《论语》。随手翻了两篇,忽然翻到‘颜渊、季路侍’一章,只见‘衣轻裘’之旁写著‘衣,读平声。’看罢,暗暗喜道:‘如今被我捉住错处了!’因向唐敖道:‘唐兄,老夫记得‘愿车马衣轻裘’之‘衣’倒象应读去声,今此处读作平声,不知何意?’

紫衣女子道:‘‘子华使于齐,……乘肥马,衣轻裘’之‘衣’自应该作去声,盖言子华所骑的是肥马,所穿的是轻裘。至此处‘衣’字,按本文明明分著‘车’‘马’、‘衣’、‘裘’四样,如何读作去声?若将衣字讲作穿的意思,不但与‘愿’字文气不连,而且有裘无衣,语气文义,极觉不足。若谈去声,难道子路裘可与友共,衣就不可与友共么?这总因‘裘’字上有—‘轻’字,所以如此;若无‘轻’字,自然读作‘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了。或者‘裘’字上既有‘轻’字,‘马’字上再有‘肥’字,后人读时,自必以车与肥马为二,衣与轻裘为二,断不读作去声。况‘衣’字所包甚广,‘轻裘’二字可包藏其内;故‘轻裘’二字倒可不用,‘衣’字却不可少。今不用‘衣’字,只用‘轻裘’,那个‘衣’字何能包藏‘轻裘’之内?若读去声,岂非缺了一样么?’

多九公不觉皱眉道:‘我看才女也过于混闹了!你说那个‘衣’字所包甚广,无非纱的绵的,总在其内。但子路于这轻裘贵重之服,尚且与朋友共,何况别的衣服?言外自有‘衣’字神情在内。今才女必要吹毛求疵,乱加批评,莫怪老夫直言,这宗行为,不但近于狂妄,而且随嘴乱说,竟是不知人事了!’

因又忖道:‘这两个女子既要赴试,自必时常用功,大约随常经书也难他不住。我闻外国向无《易经》,何不以此难他一难?或者将他难倒,也未可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镜花缘-第十七回-译文

因为字的声音粗犷,我粗略地谈论了切韵和听到雁鸣的声音;细问起来,是关于来宾的事情。

紫衣女子说:‘听说要读书首先得认识字,要认识字首先得懂音。如果不先弄清楚字的音,那么所有的字看起来都一样,怎么能够分别它们的含义呢?所以,字的音韵,是读书人不能忽视的。大贤的学问很深,所以觉得这无关紧要;我们这些后学者,却是必不可少的。我这样一个小细节,却去打扰这些高人,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单从声音来说,我以前也听说过,要懂音,必须先明白反切,要明白反切,必须先辨别字母。如果不辨别字母,就无法知道反切;不知道反切,就无法知道音;不知道音,就无法认识字。从这个角度看,反切也是读书人必不可少的。但古人说,每当学士大夫们谈论反切时,都会瞪大了眼睛不说话,没有人不把它看作是绝学。如果按照这种说法,大概它的意义已经失传很久了。所以,自古以来,虽然韵书很多,但并没有适合初学者的优秀版本。我在这方面一直在深入研究,略有所知。

但这些道理非常精深,我还没有完全理解其中的奥秘。大贤天资聪明,自然能够掌握其中的精髓,至于如何学习才能精通,还希望得到您的指导。

多九公说:‘我年轻时也曾关注过这个领域,但是没有得到真正的传授,所以不能完全精通。才女说学士大夫们谈论反切时都会瞪目无语,我们这些只是略知一二的人,怎么敢随便谈论,让人笑话呢!’紫衣女子听了,看着红衣女子轻轻笑了笑:‘如果按照这个话题来说,难道不是“吴郡大老倚闻满盈”吗?’红衣女子笑了笑。唐敖听了,感到非常困惑。

多九公说:‘正因为才女提到了切音,我忽然想起了《毛诗》中的句子总是押着韵。比如“爰居爰处”,为什么第二句却是“爰丧其马”,最后一句又是“于林之下”?“处”和“马”、“下”这两个字,难道不是声音不同,有其他的借用吗?’紫衣女子说:‘古人读“马”为“姥”,读“下”为“虎”,和“外”字的声音本来是一致的,怎么会有不同呢?比如“吉日庚午,既差我马”,难道不是把“马”读成“姥”吗?‘率西水浒,至于歧下’,难道不是把“下”读成“虎”吗?韵书始于晋朝,秦、汉以前并没有韵书。像“下”字读成“虎”,“马”字读成“姥”,古人的口音原本就是这样,并不是有其他的借用。比如“风”字在《毛诗》中读作“分”字,‘眼’字读作‘迫’字,共有十多处,都是这样。如果说有借用,为什么到处都是借用,而不考虑本音,这不可能有道理。比如《汉书》、《晋书》所载的童谣,很多都是押韵的句子。既然是童谣,自然都是街头孩子们随口唱的歌。如果说孩子们唱歌也会借用,那一定不可能有这回事。这些音节本就出自自然,可以想见。但是,每次朗读时,这些音节总是和《毛诗》中的音节相同,却和现在不同。即使偶尔有一两个和现在相同,也只有在《晋书》中。因为晋朝离古时候已经很久了,和汉朝不能比,所以晋朝的声音和现在比较接近。音随时代变化,从这里就可以看出。

多九公说:‘根据才女所说的,各个音节古今不同,我心里还是有些疑惑,必须找到古人,我和他们谈谈,听他们到底是怎么发音的,我才能放心。如果不这样,这些高论,只好等到遇见古人,才女再和他们谈论了。’紫衣女子说:‘大贤所说的“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这四句,虽然音节已经辨明,但不知道它们的含义是什么?’多九公说:‘《毛传》、郑笺、孔疏的意思,大概说的是军士自己说:“我们这些从军的人,有的死了,有的病了,有的失去了马。”’

在什么地方居住呢?在什么地方呢?马是丢失在哪里呢?如果我的家人以后来找我,他们应该去哪里找我呢?应该是在山林下面。”这是她的意思。才女有什么高见呢?

虽然古代的学者这样解释,但根据我愚昧的看法,上文说‘跟随孙子仲,平定陈国和宋国,不让我回来,心里非常忧愁。’士兵因为不能回家,所以心里很忧郁。至于‘爰居爰处……’这四句,仔细阅读经文,好像是在承接上文不能回家的意思,又描述了他忧郁不安,精神恍惚的样子,意思是:偶然在居住的地方,突然丢失了他的马;以为马一定不见了,于是到处寻找;谁知道马还在树林下面。这全是因为士兵忧郁不安,精神恍惚,所以那马明明就在附近,却误以为丢失了,就像‘心不在焉,视而不见’的意思。这样的解释,似乎与经文的意思略有些接近。还请指教。

多九公说:‘凡是谈论诗歌,总要不因为文字而损害辞义,不因为辞义而损害志向,才能深刻理解诗人的意图。就以这首诗为例,前人的注解多么详细,多么亲切。现在才女突然提出这样的观点,在我看来,不仅是自作聪明,简直是‘愚而好自用’了。”

才女说:‘大贤的责备,我也不敢争辩。又想起《论语》中有一段话,因为前人的注解,我感到很疑惑,想要用我的浅见请教;只是担心大贤又要责备,所以不敢随意发表意见,只能等待将来再向高明请教。’

唐敖说:‘刚才我的朋友说错了话,请不要介意。才女如果有问题,不妨明说。《论语》是常见的书籍,或许大家可以讨论。’

才女说:‘我想要请教的问题并不深奥,是关于‘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这句话,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多九公笑着说:‘古往今来各家的注解,都说颜渊死后,颜路因为家贫不能置办椁,要求孔子卖车,以便买椁。都是这样说的。才女有什么见解?’

才女说:‘虽然古代的学者这样解释,但大贤可有其他的看法?’

多九公说:‘据我之意,也不过如此,怎么敢自作聪明,胡乱发表意见。’

才女说:‘可惜我虽然另有所见,但遗憾的是没有确凿的考证,原本想请教高明,以解除这个疑惑,没想到大贤也是这样的看法,那就不必再谈了。’

唐敖说:‘才女虽然没有详细考证,为什么不简要地谈谈你的想法呢?’

才女说:‘我仔细研究了这本书的前后大意,颜路请求孔子卖车作为椁,其中似乎有其他的含义。如果说是因为贫穷不能买椁,那么应该请求孔子资助,为什么一定要要求卖孔子的车?难道他就料定孔子家里,除了车之外,就没有其他可以卖的东西了吗?就像现在的人请求别人资助,自然有求助的话,怎么会指名要求他实际资助呢!这在世俗的庸愚之人是不会说的,何况是圣门贤者。至于孔子回答他的话,说当日孔鲤死时也是有棺无椁,我不愿意徒步行走,就把它作为椁。如果按照上面的注解,又是卖车买椁的意思。为什么当日孔鲤死的时候,孔子注意要卖的是这辆车;今日颜回死的时候,颜路觊觎要卖的还是这辆车?而且椁不是稀世之宝,即使昂贵,也不过比棺贵一倍。颜路既然能置办棺材,难道不能置办椁吗?而且下一章又有关于厚葬的记载,为什么不直接用厚葬的资金买椁,一定要硬要孔子卖车,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按照‘以为之椁’这个‘为’字来解释,倒像是用车的木材要制作成椁的意思,其中并没有买卖的含义,如果把‘为’字解释为‘买’,似乎不太合适。但当年死者必须用大夫的车作为椁,不知道是什么含义?我查阅了各种书籍,也没有找到答案。既然没有答案,这就像是毫无根据的空谈,只能存疑,等待有才能的人解答。但是千古的疑团,不能在短时间内向高贤请教而立刻解开,这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多九公说:‘如果不是卖车买椁,前人何必这样注解?才女所提出的观点,过于牵强,而且毫无根据,完全是片面之见。在我看来,才女自己批评的那句‘无稽之谈’,却是自知之明;至于学问,似乎还欠缺努力。日后如果能够虚心学习,或许还有进步的可能;如果只是沉迷于这种偏颇的见解,恐怕会越走越远,怎么可能有所进步!何况这种小聪明,也没有什么长处,真正的学问,全不在于此。就像那个‘敦’字,再多记几个音,也不见得就算通家;少记几个音,也不见得就不通。如果认识几个生僻的字,不管肚子里有没有学问,就要假装高明,混充文人,只怕我们这里的仆人比你们还高明。’

正在讨论的时候,忽然听到天边雁鸣声嘹亮。唐敖说:‘现在才到初夏,鸿雁从哪里来呢?这说明各地的时令各有不同。’只见红衣女子说:‘我因为听到雁鸣声,突然想起了《礼记》中的‘鸿雁来宾’,郑康成注解以及《吕览》、《淮南子》等书的注解,各有不同的意见。请教大贤,应该从哪一种说法为是?’

多九公被问及这个问题,虽然略知一二,但因为记不清楚,难以回答。唐敖说:‘我记得郑康成注解《礼记》,说‘季秋鸿雁来宾’的意思,是说它们像宾客一样停留下来,还没有离开,所以叫‘来宾’。而许慎注解《淮南子》,说先到的为主,后到的为宾。等到高诱注解《吕氏春秋》,说‘鸿雁来’是一句话,‘宾爵入大水为蛤’是一句话,大概是因为仲秋来的是它们的父母,它们的子女羽翼柔弱,不能跟随,所以到九月才来;所谓‘宾爵’就是老雀,常常栖息在人的屋檐下,有像宾客的样子,所以叫‘宾爵’。我认为‘宾爵’这两个字,在《古今注》中虽然也可以连在一起;但如果按照《月令》的说法,仲秋已经有了‘鸿雁来’的句子,如果将‘宾’字截入下一句,季秋又是‘鸿雁来’,未免有些重复。如果说仲秋来的是它们的父母,季秋来的是它们的子孙,这又有谁知道呢?何况《夏小正》在‘雀入于海为蛤’的句子上没有‘宾’字,从这里可以看出高诱的解释是错误的。据我愚见,似乎以郑康成的注解为是。才女认为如何呢?’

两个女子一起点头说:‘大贤的高论非常精妙。可见读书人的见解各有不同,我们不敢不佩服!’

多九公思考道:‘这个女子明明知道郑注是什么,却故意来问,看你怎么回答。根据这个情况,他们不是来请教的,明显是在考验我们。如果不是唐兄,我们几乎要出丑了。她们这么可恶,我也找几条难题来难为她们。’于是说:‘我因为才女在讲《论语》,突然想起了‘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这句话。按照现在的人情世故来看,没有人喜欢贫穷而厌恶富裕,但圣人却说了‘贫而乐’,难道贫穷有什么好处吗?’红衣女子正要回答,紫衣女子紧接着说:‘《论语》自从秦朝焚书之后,到了汉朝,有的是从孔子的墙壁中发现的,有的是口头传授下来的,于是有了三种版本,分别是《古论》、《齐论》和《鲁论》。现在流传的,就是《鲁论》,它有今本和古本的区别。以皇侃的《古本论语义疏》来说,‘贫而乐’这句话中,‘乐’字下面有一个‘道’字,大概是‘未若贫而乐道’与下句‘富而好礼’相对应。就像‘古者言之不出’,古本‘出’字上面有一个‘妄’字。再比如‘虽有粟吾得而食诸’,古本‘得’字上面有一个‘岂’字。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不能一一列举。《史记·世家》中也有很多类似的情况。这些都是秦朝焚书后遗留下来的错误。请看古本,自然就能明白详细情况。’

多九公看到她口才了得,一时间想要用话反驳她,却找不到切入点。因为他看到桌上放着一本《论语》,拿起一看,发现是一本《论语》。随手翻了两篇,突然翻到“颜渊、季路侍”这一章,只见“衣轻裘”旁边写着“衣,读平声。”看完后,他暗自高兴地说:‘现在被我抓住错误了!’于是对唐敖说:‘唐兄,我记得‘愿车马衣轻裘’的‘衣’字应该读去声,现在这里却读作平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紫衣女子说:‘‘子华使于齐,……乘肥马,衣轻裘’的‘衣’字自然应该读去声,因为说的是子华骑的是肥马,穿的是轻裘。到这里‘衣’字,按照文本,分明是分开的‘车’‘马’、‘衣’、‘裘’四个字,怎么能读作去声呢?如果将‘衣’字解释为穿的意思,不但与‘愿’字文气不连贯,而且有裘无衣,语气文义,显得非常不足。如果谈论去声,难道子路的裘衣就不能和朋友共享吗?这主要是因为‘裘’字上面有一个‘轻’字,所以这样解释;如果没有‘轻’字,自然读作‘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了。或者‘裘’字上面既然有‘轻’字,‘马’字上面再有‘肥’字,后人读的时候,自然会以车和肥马为一组,衣和轻裘为一组,绝对不会读作去声。何况‘衣’字所包含的范围很广,‘轻裘’这两个字可以包含在内;所以‘轻裘’这两个字可以不用,但‘衣’字却不能少。现在不用‘衣’字,只用‘轻裘’,那个‘衣’字怎么能包含‘轻裘’在内呢?如果读作去声,难道不是缺少了一样吗?’多九公不禁皱眉道:‘我看才女也太过分了!你说那个‘衣’字包含范围很广,无非是纱的、棉的,都在里面。但子路对于这轻裘这种贵重的衣服,都愿意和朋友共享,何况别的衣服呢?言外之意,自然包含‘衣’字的神情在内。现在才女一定要挑剔,乱加批评,不要怪我直言,这种行为,不仅近乎狂妄,而且随口乱说,简直是不懂人情世故了!’接着他又想:‘这两个女子既然要去考试,必然经常用功,平常的经书也难不倒她们。我听说外国没有《易经》,何不用这个来难为她们呢?或许能将她们难倒也未可知。’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镜花缘-第十七回-注解

切韵:切韵是中国古代韵书的一种,由唐代学者陆法言编撰,是研究古汉语语音的重要文献。它将汉字按照音韵分成206个韵部,对后世音韵学的发展有重要影响。

反切:反切是古代汉语音韵学中的一种注音方法,通过取两个汉字的声母和韵母相拼,来注音第三个汉字的发音。这种方法在《切韵》等韵书中广泛应用。

字母:字母在这里指的是汉字的声母和韵母,是构成汉字音节的基本元素。

韵书:韵书是中国古代的一种音韵学著作,主要记录汉字的音韵分类,对研究古汉语音韵有重要价值。

毛诗:毛诗即《诗经》,是中国古代最早的诗歌总集,由西汉学者毛亨所注,故称《毛诗》。

假借:假借是古汉语中的一种文字用法,指用与本义不同的字来表示另一个意义,常见于古汉语的音韵研究中。

童谣:童谣是指儿童之间流传的简单歌谣,通常反映儿童的生活和情感。

晋书:晋书是记载晋朝历史的纪传体史书,由南朝宋史学家沈约等人编纂。

《毛传》郑笺、孔疏:《毛传》是《毛诗》的注释,《郑笺》是东汉学者郑玄对《毛诗》的注释,《孔疏》是唐代学者孔颖达对《毛诗》的疏解。这三者都是研究《毛诗》的重要文献。

于何居呢:在哪里居住?

于何处呢:在哪里?

于何丧其马呢:在哪里丢失了马?

若我家人日后求我,到何处求呢:如果我的家人将来找我,应该去哪里找我?

当在山林之下:应该是在山林下面。

才女:有才华的女子

高见:高明的见解

先儒:古代的儒者,指古代的学者

不我以归:不让我回去

忧心有忡:心中忧虑不安

爰居爰处:居住在哪里,在哪里停留

细绎经文:仔细解释经文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心思不集中,看了也看不见

诗:古代的诗歌

文害辞:文字影响了词义

辞害志:词句影响了意图

体贴诗人之意:理解诗人的意图

沦:解释

何等详明:多么详细明确

何等亲切:多么亲切

妄作聪明:自作聪明

愚而好自用:愚蠢而喜欢自以为是

管见:谦辞,表示自己的见识有限

《论语》:儒家经典之一,记录了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是研究儒家思想的重要文献。

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颜路请求孔子卖掉他的车作为颜渊的棺椁

椁:古代棺材的一种,比棺材大,用于葬礼

厚葬:指厚重的葬礼

敦:汉字,有多种读音和意义

腹中好歹:心中的好坏,指学问的深浅

假作高明:假装有学问

混充文人:冒充文人

鸿雁来宾:鸿雁到来如同宾客

郑康成:郑玄,东汉经学家

许慎:许慎,东汉文字学家

高诱:高诱,东汉学者

吕氏春秋:吕不韦编纂的古代儒家经典

占今注:古今注解

月令:古代的一种历书

雀入于海为蛤:麻雀入海化为蛤蜊

宾爵:指老雀,常栖息在人的屋檐下,有似宾客

郑注:指郑玄的注释,郑玄是东汉末年的经学家,对《论语》等经典有深入的研究和注释,后世学者常以此作为解读经典的重要参考。

孔壁所得:指孔子家庙的墙壁中发现的古书,这些书籍被认为是古代经典的重要来源。

口授相传:指通过口头传授的方式保存和传播知识,这在古代文献的传承中占有重要地位。

《古论》:《论语》的一种古本,与《齐论》、《鲁论》并称。

《齐论》:《论语》的一种古本,与《古论》、《鲁论》并称。

《鲁论》:《论语》的一种古本,与《古论》、《齐论》并称,现世所传《论语》大多以此为底本。

皇侃《古本论语义疏》:皇侃所著的《论语》注释书,对《论语》的古本进行了详细的解释。

秦火:指秦始皇焚书坑儒的事件,这是中国历史上一次大规模的书籍焚毁事件。

《史记》:司马迁所著的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记载了从黄帝到汉武帝的历史。

衣轻裘:指穿着轻便的皮衣,这里用来形容穿着简单朴素。

子华使于齐:子华,指孔子的弟子子贡,他曾出使齐国。

轻裘:指轻便的皮衣,这里用来形容衣服的轻便和贵重。

去声:汉语声调之一,古代汉语的声调分为平、上、去、入四声,去声是其中之一。

平声:汉语声调之一,古代汉语的声调分为平、上、去、入四声,平声是其中之一。

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出自《论语》,原文是“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意思是不愿意独占好车、好马、好衣服,愿意和朋友共享。

易经:儒家经典之一,又称《周易》,是中国古代的一部占卜书,也是哲学、文化的重要著作。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镜花缘-第十七回-评注

这段古文通过多九公与紫衣女子的对话,展现了古人对《论语》的深入研究和不同解读,同时也体现了古文化中关于经典文献的尊重与传承。

多九公首先提出‘贫而乐’的问题,揭示了古人对财富与道德关系的思考。他认为,尽管世人普遍追求财富,但《论语》中却提到‘贫而乐’,引发了对贫穷是否具有某种好处的哲学探讨。

紫衣女子的回答,则从文献学的角度出发,指出《论语》存在不同的版本,并解释了‘贫而乐’中的‘乐’字下有一‘道’字,说明‘贫而乐道’与‘富而好礼’相对应,从而体现了《论语》中道德与财富的平衡。

紫衣女子的论述,不仅展示了她对《论语》的熟悉,还展现了她对经典文献的考据精神,她引用《史记.世家》中的例子,进一步证实了《论语》在秦火之后的传承与变异。

在对话中,多九公试图通过指出《论语》中的读音错误来反驳紫衣女子,但紫衣女子以‘衣’字的读音为例,指出‘衣’字所包含的意义非常广泛,而‘轻裘’二字则可以包含在‘衣’字之内,从而反驳了多九公的观点。

多九公对紫衣女子的反驳感到不满,认为她的批评过于吹毛求疵,甚至近于狂妄。这反映了古人在学术讨论中对于批评的态度,即即便面对批评,也要保持尊重和理性。

最后,多九公想要用《易经》来难倒紫衣女子,这显示了古人在学术交流中常常使用的策略,即通过提出对方难以回答的问题来测试对方的学术水平。

整段古文通过对话的形式,展现了古文化中对于经典文献的尊重、传承和解读,同时也体现了古人在学术讨论中的严谨态度和智慧。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镜花缘-第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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