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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警世通言-卷五

作者: 冯梦龙(1574年-1646年),明代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是中国古代小说的杰出代表之一。他的创作涉猎广泛,特别是在短篇小说和民间传说方面有所建树。《警世通言》是他最著名的短篇小说集之一。

年代:成书于明代(约1616年)。

内容简要:《警世通言》是冯梦龙创作的短篇小说集,包含了诸多通过生动故事展示世间人情、道德与智慧的故事。全书共计六十篇,许多故事揭示了社会生活中的道德教训与人性的复杂。这些故事情节有的是从古代历史中提炼的教训,也有些是以讽刺、幽默的方式揭示当时社会风气,警示人们在生活中谨言慎行,行事有德。冯梦龙通过这些故事揭示了当时社会中的许多不公平和不正之风,强调了道德与智慧的价值。全书以通俗易懂的语言,表现了“警世”之意,至今仍对中国古代小说和文化有重要的影响。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警世通言-卷五-原文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

毛宝放龟悬大印,宋郊渡蚁占高魁。

世人尽说天高远,谁识阴功暗里来。

话说浙江嘉兴府长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钟。

家财万贯,世代都称员外,性至悭吝。

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娘,五恨皇帝。

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

又多了秋风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费钱买衣服来穿。

恨地者,恨他树木生得不凑趣。

若是凑趣,生得齐整如意,树木就好做屋柱,枝条大者就好做梁,细者就好做椽,却不省了匠人工作。

恨自家者,恨肚皮不会作家,一日不吃饭,就饿将起来。

恨爹娘者,恨他遗下许多亲眷朋友,来时未免费茶费水。

恨皇帝者,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却要他来收钱粮。

不只五恨,还有四愿,愿得四般物事。

那四般物事?一愿得邓家铜山,二愿得郭家金穴,三愿得石崇的聚宝盆,四愿得吕纯阳祖师点石为金这个手指头。

因有这四愿、五恨,心常不足。

积财聚谷,日不暇给。

真个是数米而炊,称柴而爨。

因此乡里起他一个异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剥皮。

尤不喜者是僧人,世间只有僧人讨便宜,他单会布施俗家的东西,再没有反布施与俗家之理。

所以金冷水见了僧人,就是眼中之钉,舌中之刺。

他住居相近处,有个福善庵。

金员外生年五十,从不晓得在庵中破费一文的香钱。

所喜浑家单氏,与员外同年同月同日,只不同时,他偏吃斋好善。

金员外喜他的是吃斋,恼他的是好善。

因四十岁上,尚无子息,单氏瞒过了丈夫,将自己钗梳二十馀金,布施与福善庵老僧,教他妆佛诵经,祈求子嗣。

佛门有应,果然连生二子,且是俊秀。

因是福善庵祈求来的,大的小名福儿,小的小名善儿。

单氏自得了二子之后,时常瞒了丈夫,偷柴偷米,送与福善庵,供养那老僧。

金员外偶然察听了些风声,便去咒天骂地,夫妻反目,直聒得一个不耐烦方休,如此也非只一次。

只为浑家也是个硬性,闹过了,依旧不理。

其年夫妻齐寿,皆当五旬,福儿年九岁,善儿年八岁,踏肩生下来的,都已上学读书,十全之美。

到生辰之日,金员外恐有亲朋来贺寿,预先躲出。

单氏又凑些私房银两,送与庵中打一坛斋醮。

一来为老夫妇齐寿,二来为儿子长大,了还愿心。

日前也曾与丈夫说过来,丈夫不肯,所以只得私房做事。

其夜,和尚们要铺设长生佛灯,叫香火道人至金家,问金阿妈要几斗糙米。

单氏偷开了仓门,将米三斗付与道人去了。

随后金员外回来,单氏还在仓门口封锁。

被丈夫窥见了,又见地下狼籍些米粒,知是私房做事。

欲要争嚷,心下想道:‘今日生辰好日,况且东西去了,也讨不转来,乾拌去了涎沫。’

只推不知,忍住这口气。

一夜不睡,左思右想道:‘叵耐这贼秃常时来蒿恼我家,倒是我看家的一个耗鬼。除非那秃驴死了,方绝其患。’

恨无计策。

到天明时,老僧携著一个徒弟来回覆醮事。

原来那和尚也怕见金冷水,且站在门外张望。

金老早已瞧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取了几文钱,从侧门走出市心,到山药铺里赎些砒霜。

转到卖点心的王三郎店里,王三郎正蒸著一笼熟粉,摆一碗糖馅,要做饼子。

金冷水袖里摸出八文钱撇在柜上道:‘三郎收了钱,大些的饼子与我做四个,馅却不要下少了。你只捏著窝儿,等我自家下馅则个。’

王三郎口虽不言,心下想道:‘有名的金冷水、金剥皮,自从开这几年点心铺子,从不见他家半文之面。今日好利市,也撰他八个钱。他是好便宜的,便等他多下些馅去,扳他下次主顾。’

王三郎向笼中取出雪团样的熟粉,真个捏做窝儿,递与金冷水说道:‘员外请尊便。’

金冷水却将砒霜末悄悄的撒在饼内,然后加馅,做成饼子。

如此一连做了四个,热烘烘的放在袖里。

离了王三郎店,望自家门首踱将进来。

那两个和尚正在厅中吃茶,金老欣然相揖。

揖罢,入内对浑家道:‘两个师父侵早到来,恐怕肚里饥饿。适才邻舍家邀我吃点心,我见饼子热得好,袖了他四个来,何不就请了两个师父?’

单氏深喜丈夫回心向善,取个朱红楪子,把四个饼子装做一楪,叫丫鬟托将出去。

那和尚见了员外回家,不敢久坐,已无心吃饼了。

见丫鬟送出来,知是阿妈美意,也不好虚得。

将四个饼子装做一袖,叫声咶噪,出门回庵而去。

金老暗暗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金家两个学生,在社学中读书。

放了学时,常到庵中顽耍。

这一晚,又到庵中。

老和尚想道:‘金家两位小官人,时常到此,没有什么请得他。今早金阿妈送我四个饼子还不曾动,放在橱柜里。何不将来熯热了,请他吃一杯茶?’

当下吩咐徒弟在橱柜里取出四个饼子,厨房下熯得焦黄,热了两杯浓茶,摆在房里,请两位小官人吃茶。

两个学生顽耍了半晌,正在肚饥,见了热腾腾的饼子,一人两个,都吃了。

不吃时犹可,吃了呵,分明是:一块火烧著心肝,万杆枪攒却腹肚。

两个一时齐叫肚疼。

跟随的学童慌了,要扶他回去。

奈两个疼做一堆,跑走不动。

老和尚也著了忙,正不知什么意故。

只得叫徒弟一人背了一个,学童随著,送回金员外家,二僧自去了。

金家夫妇这一惊非小,慌忙叫学童问其缘故。

学童道:’方才到福善庵吃了四个饼子,便叫肚疼起来。那老师父说,这饼子原是我家今早把与他吃的。他不舍得吃,将来恭敬两位小官人。’

金员外情知蹊跷了,只得将砒霜实情对阿蚂说知。

单氏心下越慌了,便把凉水灌他,如何灌得醒!须臾七窍流血,呜呼哀哉,做了一对殇鬼。

单氏千难万难,祈求下两个孩儿,却被丈夫不仁,自家毒死了。

待要厮骂一场,也是枉然。

气又忍不过,苦又熬不过。

走进内房,解个束腰罗帕,悬梁自缢。

金员外哭了儿子一场,方才收泪。

到房中与阿妈商议说话,见梁上这件打秋千的东西,吓得半死。

登时就得病上牀,不够七日,也死了。

金氏族家,平昔恨那金冷水、金剥皮悭吝,此时天赐其便,大大小小,都蜂拥而来,将家私抢个罄尽。

此乃万贯家财,有名的金员外一个终身结果,不好善而行恶之报也。

有诗为证:饼内砒霜那得知?害人翻害自家儿。举心动念天知道,果报昭彰岂有私!

方才说金员外只为行恶上,拆散了一家骨肉。

如今再说一个人,单为行善,周全了一家骨肉。

正是:善恶相形,祸福自见。戒人作恶,劝人为善。

话说江南常州府无锡县东门外,有个小户人家。

兄弟三人,大的叫做吕玉,第二的叫做吕宝,第三的叫做吕珍。

吕玉娶妻王氏,吕宝娶妻杨氏,俱有姿色。

吕珍年幼未娶。

王氏生下一个孩子,小名喜儿,方才六岁,跟邻舍家儿童出去看神会,夜晚不回。

夫妻两个烦恼,出了一张招子,街坊上叫了数日,全无影响。

吕玉气闷,在家里坐不过,向大户家借了几两本钱,往太仓嘉定一路,收些棉花布疋,各处贩卖,就便访问儿子消息。

每年正二月出门,到八九月回家,又收新货。

走了四个年头,虽然趁些利息,眼见得儿子没有寻处了。

日久心慢,也不在话下。

到第五个年头,吕玉别了王氏,又去做经纪。

何期中途遇了个大本钱的布商,谈论之间,知道吕玉买卖中通透,拉他同往山西脱货,就带绒货转来发卖,于中有些用钱相谢。

吕玉贪了蝇头微利,随著去了。

及至到了山西,发货之后,遇著连岁荒歉,讨赊帐不起,不得脱身。

吕玉少年久旷,也不免行户中走了一两遍,走出一身风流疮,服药调治,无面回家。

挨到三年,疮才痊好,讨清了帐目。

那布商因为稽迟了吕玉的归期,加倍酬谢。

吕玉得了些利物,等不得布商收货完备,自己贩了些粗细绒褐,相别先回。

一日早晨,行至陈留地方,偶然去坑厕出恭,见坑板上遗下个青布搭膊,捡在手中,觉得沉重。

取回下处打开看时,都是白物,约有二百金之数。

吕玉想道:’这不意之财,虽则取之无碍,倘或失主追寻不见,好大一场气闷。古人见金不取,拾带重还。我今年过三旬,尚无子嗣,要这横财何用?’

忙到坑厕左近伺候,只等有人来抓寻,就将原物还他。

等了一日,不见人来,次日只得起身。

又行了五百馀里,到南宿州地方。

其日天晚,下一个客店,遇著一个同下的客人,闲论起江湖生意之事。

那客人说起自不小心,五日前侵晨到陈留县解下搭膊登东。

偶然官府在街上过,心慌起身,却忘记了那搭膊,里面有二百两银子。

直到夜里脱衣要睡,方才省得。

想著过了一日,自然有人拾去了,转去寻觅,也是无益,只得自认晦气罢了。

吕玉便问:’老客尊姓?高居何处?’

客人道:’在下姓陈,祖贯徽州。今在扬州闸上开个粮食铺子。敢问老兄高姓?’

吕玉道:’小弟姓吕,是常州无锡县人,扬州也是顺路。相送尊兄到彼奉拜。’

客人也不知详细,答应道:’若肯下顾最好。’

次早,二人作伴同行。

不一日,来到扬州闸口。

吕玉也到陈家铺子,登堂作揖,陈朝奉看坐献茶。

吕玉先提起陈留县失银子之事,盘问他搭膊模样。

是个深蓝青布的,一头有白线缉一个『陈』字。

吕玉心下晓然,便道:’小弟前在陈留拾得一个搭膊,倒也相像,把来与尊兄认看。’

陈朝奉见了搭膊,道:’正是。’

搭膊里面银两,原封不动。

吕玉双手递还陈朝奉。

陈朝奉过意下去,要与吕玉均分,吕玉不肯。

陈朝奉道:’便不均分,也受我几两谢礼,等在下心安。’

吕玉那里肯受。

陈朝奉感激不尽,慌忙摆饭相款。

思想:’难得吕玉这般好人,还金之恩,无门可报。自家有十二岁一个女儿,要与吕君扳一脉亲往来,第不知他有儿子否?’

饮酒中间,陈朝奉问道:’恩兄,令郎几岁了?’

吕玉不觉掉下泪来,答道:’小弟只有一儿,七年前为看神会,失去了,至今并无下落。荆妻亦别无生育,如今回去,意欲寻个螟蛉之子,出去帮扶生理,只是难得这般凑巧的。’

陈朝奉道:’舍下数年之间,将三两银子,买得一个小厮,貌颇清秀,又且乖巧,也是下路人带来的。如今一十三岁了,伴著小儿在学堂中上学。恩兄若看得中意时,就送与恩兄服侍,也当我一点薄敬。’

吕玉道:’若肯相借,当奉还身价。’

陈朝奉道:’说那里话来!只恐恩兄不用时,小弟无以为情。’

吕玉听得名字与他儿子相同,心中疑惑。

须臾,小厮唤到,穿一领芜湖青布的道袍,生得果然清秀。

习惯了学堂中规矩,见了吕玉,朝上深深唱个喏。

吕玉心下便觉得欢喜,仔细认出儿子面貌来。

四岁时,因跌损左边眉角,结一个小疤儿,有这点可认。

吕玉便问道:“几时到陈家的?”

那小厮想一想道:“有六七年了。”

又问他:“你原是那里人?谁卖你在此?”

那小厮道:“不十分详细。只记得爹叫做吕大,还有两个叔叔在家。

娘姓王,家在无锡城外。小时被人骗出,卖在此间。”

吕玉听罢,便抱那小厮在怀,叫声:“亲儿!我正是无锡吕大!是你的亲爹了。

失了你七年,何期在此相遇!”

正是:水底捞针针已得,掌中失宝宝重逢。

筵前相抱殷勤认,犹恐今朝是梦中。

小厮眼中流下泪来。

吕玉伤感,自不必说。

吕玉起身拜谢陈朝奉:“小儿若非府上收留,今日安得父子重会?”

陈朝奉道:“恩兄有还金之盛德,天遣尊驾到寒舍,父子团圆。

小弟一向不知是令郎,甚愧怠慢。”

吕玉又叫喜儿拜谢了陈朝奉。

陈朝奉定要还拜,吕玉不肯,再三扶住,受了两礼,便请喜儿坐于吕玉之旁。

陈朝奉开言:“承恩兄相爱,学生有一女年方十二岁,欲与令郎结丝萝之好。”

吕玉见他情意真恳,谦让不得,只得依允。

是夜父子同榻而宿,说了一夜的说话。

次日,吕玉辞别要行。

陈朝奉留住,另设个大席面,款待新亲家、新女婿,就当送行。

酒行数巡,陈朝奉取出白金二十两,向吕玉说道:“贤婿一向在舍有慢,今奉些须薄礼相赎,权表亲情,万勿固辞。”

吕玉道:“过承高门俯就,舍下就该行聘定之礼。

因在客途,不好苟且,如何反费亲家厚赐?决不敢当!”

陈朝奉道:“这是学生自送与贤婿的,不干亲翁之事。

亲翁若见却,就是不允这头亲事了。”

吕玉没得说,只得受了,叫儿子出席拜谢。

陈朝奉扶起道:“些微薄礼,何谢之有。”

喜儿又进去谢了丈母。

当日开怀畅饮,至晚而散。

吕玉想道:“我因这还金之便,父子相逢,诚乃无意。

又攀了这头好亲事,似锦上添花。

无处报答天地,有陈亲家送这二十两银子,也是不意之财。

何不择个洁净僧院,籴米斋僧,以种福田。”

主意定了。

次早,陈朝奉又备早饭。

吕玉父子吃罢,收拾行囊,作谢而别。

唤了一只小船,摇出闸外。

约有数里,只听得江边鼎沸。

原来坏了一只人载船,落水的号呼求救。

崖上人招呼小船打捞,小船索要赏犒,在那里争嚷。

吕玉想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比如我要去斋僧,何不舍这二十两银子做赏钱,教他捞救,现在功德。”

当下对众人说:“我出赏钱,快捞救。

若救起一船人性命,把二十两银子与你们。”

众人听得有二十两银子赏钱,小船如蚁而来。

连崖上人,也有几个会水性的,赴水去救。

须臾之间,把一船人都救起。

吕玉将银子付与众人分散,水中得命的,都千恩万谢。

只见内中一人,看了吕玉叫道:“哥哥那里来?”

吕玉看他,不是别人,正是第三个亲弟吕珍。

吕玉合掌道:“惭愧,惭愧!天遣我捞救兄弟一命。”

忙扶上船,将乾衣服与他换了。

吕珍纳头便拜,吕玉答礼,就叫喜儿见了叔叔。

把还金遇子之事,述了一遍,吕珍惊讶不已。

吕玉问道:“你却为何到此?”

吕珍道:“一言难尽。自从哥哥出门之后,一去三年。

有人传说哥哥在山西害了疮毒身故。

二哥察访得实,嫂嫂已是成服戴孝,兄弟只是不信。

二哥近日又要逼嫂嫂嫁人,嫂嫂不从。

因此教兄弟亲到山西访问哥哥消息,不期于此相会。

又遭覆溺,得哥哥捞救,天与之幸!哥哥不可怠缓,急急回家,以安嫂嫂之心。

迟则怕有变了。”

吕玉闻说惊慌,急叫家长开船,星夜赶路。

正是:心忙似箭惟嫌缓,船走如梭尚道迟!

再说王氏闻丈夫凶信,初时也疑惑,被吕宝说得活龙活现,也信了,少不得换了些素服。

吕宝心怀不善,想著哥哥已故,嫂嫂又无所出,况且年纪后生,要劝他改嫁,自己得些财礼。

教浑家杨氏与阿姆说,王氏坚意不从。

又得吕珍朝夕谏阻,所以其计不成。

王氏想道:“『千闻不如一见』,虽说丈夫已死,在几千里之外,不知端的。”

央小叔吕珍是必亲到山西,问个备细。

如果然不幸,骨殖也带一块回来。

吕珍去后,吕宝愈无忌惮,又连日赌钱输了,没处设法。

偶有江西客人丧偶,要讨一个娘子,吕宝就将嫂嫂与他说合。

那客人也访得吕大的浑家有几分颜色,情愿出三十两银子。

吕宝得了银子,向客人道:“家嫂有些妆乔,好好里请他出门,定然不肯。

今夜黄昏时分,唤了人轿,悄地到我家来。

只看戴孝髻的,便是家嫂,更不须言语,扶他上轿,连夜开船去便了。”

客人依计而行。

却说吕宝回家,恐怕嫂嫂不从,在他眼前不露一字。

却私下对浑家做个手势道:‘那两脚货,今夜要出脱与江西客人去了。我生怕他哭哭啼啼,先躲出去。黄昏时候,你劝他上轿,日里且莫对他说。’

吕宝自去了,却不曾说明孝髻的事。

原来杨氏与王氏妯娌最睦,心中不忍,一时丈夫做主,没奈他何。

欲言不言,直挨到酉牌时分,只得与王氏透个消息:‘我丈夫已将姆姆嫁与江西客人,少停,客人就来取亲,教我莫说。我与姆姆情厚,不好瞒得。你房中有甚细软家私,预先收拾,打个包裹,省得一时忙乱。’

王氏啼哭起来,叫天叫地。

杨氏道:‘不是奴苦劝姆姆。后生家孤孀,终久不了。吊桶已落在井里,也是一缘一会,哭也没用!’

王氏道:‘婶婶说那里话!我丈夫虽说已死,不曾亲见。且待三叔回来,定有个真信。如今逼得我好苦!’

说罢又哭。

杨氏左劝右劝,王氏住了哭说道:‘婶婶,既要我嫁人,罢了,怎好戴孝髻出门,婶婶寻一顶黑髻与奴换了。’

杨氏又要忠丈夫之托,又要姆姆面上讨好,连忙去寻黑髻来换。

也是天数当然,旧髻儿也寻不出一顶。

王氏道:‘婶婶,你是在家的,暂时换你头上的髻儿与我,明早你教叔叔铺里取一顶来换了就是。’

杨氏道:‘使得。’便除下髻来递与姆姆。

王氏将自己孝髻除下,换与杨氏戴了。

王氏又换了一身色服。

黄昏过后,江西客人引著灯笼火把,擡著一顶花花轿,吹手虽有一副,不敢吹打。

如风似雨,飞奔吕家来。

吕宝已自与了他暗号,众人推开大门,只认戴孝髻的就抢。

杨氏嚷道:‘不是!’

众人那里管三七二十一,抢上轿时,鼓手吹打,轿夫飞也似擡去了。

一派笙歌上客船,错疑孝髻是姻缘。

新人若向新郎诉,只怨亲夫不怨天。

王氏暗暗叫谢天谢地,关了大门,自去安歇。

次日天明,吕宝意气扬扬,敲门进来。

看见是嫂嫂开门,吃了一惊,房中不见了浑家。

见嫂子头上戴的是黑髻,心中大疑。

问道:‘嫂嫂,你婶子那里去了?’

王氏暗暗好笑,答道:‘昨夜被江西蛮子抢去了。’

吕宝道:‘那有这话!且问嫂嫂如何不戴孝髻?’

王氏将换髻的缘故,述了一遍,吕宝捶胸只是叫苦。

指望卖嫂子,谁知倒卖了老婆!江西客人已是开船去了。

三十两银子,昨晚一夜就赌输了一大半,再要娶这房媳妇子,今生休想。

复又思量,一不做,二不休,有心是这等,再寻个主顾把嫂子卖了,还有讨老婆的本钱。

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四五个人,一拥进来。

不是别人,却是哥哥吕玉、兄弟吕珍、侄子喜儿,与两个脚家,驮了行李货物进门。

吕宝自觉无颜,后门逃出,不知去向。

王氏接了丈夫,又见儿子长大回家,问其缘故。

吕玉从头至尾,叙了一遍。

王氏也把江西人抢去婶婶、吕宝无颜、后门走了一段情节叙出。

吕玉道:‘我若贪了这二百两非意之财,怎能够父子相见?若惜了那二十两银子,不去捞救覆舟之人,怎能够兄弟相逢?若不遇兄弟时,怎知家中信息?今日夫妻重会,一家骨肉团圆,皆天使之然也。逆弟卖妻,也是自作自受。皇天报应,的然不爽!’

自此益修善行,家道日隆,后来喜儿与陈员外之女做亲,子孙繁衍,多有出仕贵显者。

诗云:‘本意还金兼得子,立心卖嫂反输妻。世间惟有天工巧,善恶分明不可欺。’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警世通言-卷五-译文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毛宝放龟悬大印,宋郊渡蚁占高魁。世人尽说天高远,谁识阴功暗里来。

话说浙江嘉兴府长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钟。家财万贯,世代都称员外,性至悭吝。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娘,五恨皇帝。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风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费钱买衣服来穿。恨地者,恨他树木生得不凑趣。若是凑趣,生得齐整如意,树木就好做屋柱,枝条大者就好做梁,细者就好做椽,却不省了匠人工作。恨自家者,恨肚皮不会作家,一日不吃饭,就饿将起来。恨爹娘者,恨他遗下许多亲眷朋友,来时未免费茶费水。恨皇帝者,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却要他来收钱粮。

不只五恨,还有四愿,愿得四般物事。那四般物事?一愿得邓家铜山,二愿得郭家金穴,三愿得石崇的聚宝盆,四愿得吕纯阳祖师点石为金这个手指头。因有这四愿、五恨,心常不足。积财聚谷,日不暇给。真个是数米而炊,称柴而爨。因此乡里起他一个异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剥皮。

尤不喜者是僧人,世间只有僧人讨便宜,他单会布施俗家的东西,再没有反布施与俗家之理。所以金冷水见了僧人,就是眼中之钉,舌中之刺。

他住居相近处,有个福善庵。金员外生年五十,从不晓得在庵中破费一文的香钱。所喜浑家单氏,与员外同年同月同日,只不同时,他偏吃斋好善。金员外喜他的是吃斋,恼他的是好善。

因四十岁上,尚无子息,单氏瞒过了丈夫,将自己钗梳二十馀金,布施与福善庵老僧,教他妆佛诵经,祈求子嗣。

佛门有应,果然连生二子,且是俊秀。因是福善庵祈求来的,大的小名福儿,小的小名善儿。

单氏自得了二子之后,时常瞒了丈夫,偷柴偷米,送与福善庵,供养那老僧。金员外偶然察听了些风声,便去咒天骂地,夫妻反目,直聒得一个不耐烦方休,如此也非只一次。

只为浑家也是个硬性,闹过了,依旧不理。

其年夫妻齐寿,皆当五旬,福儿年九岁,善儿年八岁,踏肩生下来的,都已上学读书,十全之美。

到生辰之日,金员外恐有亲朋来贺寿,预先躲出。单氏又凑些私房银两,送与庵中打一坛斋醮。

一来为老夫妇齐寿,二来为儿子长大,了还愿心。

日前也曾与丈夫说过来,丈夫不肯,所以只得私房做事。

其夜,和尚们要铺设长生佛灯,叫香火道人至金家,问金阿妈要几斗糙米。

单氏偷开了仓门,将米三斗付与道人去了。

随后金员外回来,单氏还在仓门口封锁。被丈夫窥见了,又见地下狼籍些米粒,知是私房做事。

欲要争嚷,心下想道:’今日生辰好日,况且东西去了,也讨不转来,乾拌去了涎沫。’只推不知,忍住这口气。

一夜不睡,左思右想道:’叵耐这贼秃常时来蒿恼我家,倒是我看家的一个耗鬼。除非那秃驴死了,方绝其患。’恨无计策。

到天明时,老僧携著一个徒弟来回覆醮事。

原来那和尚也怕见金冷水,且站在门外张望。

金老早已瞧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取了几文钱,从侧门走出市心,到山药铺里赎些砒霜。

转到卖点心的王三郎店里,王三郎正蒸著一笼熟粉,摆一碗糖馅,要做饼子。

金冷水袖里摸出八文钱撇在柜上道:’三郎收了钱,大些的饼子与我做四个,馅却不要下少了。你只捏著窝儿,等我自家下馅则个。’

王三郎向笼中取出雪团样的熟粉,真个捏做窝儿,递与金冷水说道:’员外请尊便。’

金冷水却将砒霜末悄悄的撒在饼内,然后加馅,做成饼子。

如此一连做了四个,热烘烘的放在袖里。

离了王三郎店,望自家门首踱将进来。

那两个和尚正在厅中吃茶,金老欣然相揖。

揖罢,入内对浑家道:’两个师父侵早到来,恐怕肚里饥饿。适才邻舍家邀我吃点心,我见饼子热得好,袖了他四个来,何不就请了两个师父?’

单氏深喜丈夫回心向善,取个朱红楪子,把四个饼子装做一楪,叫丫鬟托将出去。

那和尚见了员外回家,不敢久坐,已无心吃饼了。

见丫鬟送出来,知是阿妈美意,也不好虚得。

将四个饼子装做一袖,叫声咶噪,出门回庵而去。

金老暗暗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金家两个学生,在社学中读书。

放了学时,常到庵中顽耍。

这一晚,又到庵中。

老和尚想道:’金家两位小官人,时常到此,没有什么请得他。今早金阿妈送我四个饼子还不曾动,放在橱柜里。何不将来熯热了,请他吃一杯茶?’

当下吩咐徒弟在橱柜里取出四个饼子,厨房下熯得焦黄,热了两杯浓茶,摆在房里,请两位小官人吃茶。

两个学生顽耍了半晌,正在肚饥,见了热腾腾的饼子,一人两个,都吃了。

不吃时犹可,吃了呵,分明是:一块火烧著心肝,万杆枪攒却腹肚。

两个人同时感到肚子疼。跟在后面的学童慌了,想要扶他们回去。但是两个人疼痛得无法分开,跑也跑不动。老和尚也慌了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让徒弟背着一个,学童跟着,送回金员外家,两个僧人自己离开了。金家夫妇非常惊讶,慌忙叫学童问原因。学童说:“刚才在福善庵吃了四个饼子,肚子就疼了起来。那位老师父说,这些饼子原本是我们家今天早上给他吃的。他舍不得吃,所以留给了两位小官人。”金员外知道事情有蹊跷了,只好把砒霜的事情告诉了阿蚂。单氏心里更加慌张,就灌他凉水,但怎么也灌不醒!不久,七窍流血,呜呼哀哉,变成了两个夭折的鬼魂。

单氏千辛万苦,祈求生下两个孩子,却被丈夫无情地毒死了。想要骂他一顿,也是徒劳。气也忍不下,苦也熬不过。走进内房,解下束腰的罗帕,上吊自缢。金员外哭了一场儿子,才收住眼泪。进房里和阿妈商量,看到梁上那个打秋千的东西,吓得半死。立刻就得病躺在床上,不到七天,也死了。金家的亲戚,平时都恨那个金冷水、金剥皮的小气,这时天赐良机,大小都涌了过来,把家产抢得一干二净。这是万贯家财,有名的金员外一生结果,不好善而行恶之报啊。有诗为证:饼内砒霜那得知?害人反害自家儿。举心动念天知道,果报昭彰岂有私!

刚才说金员外因为行恶,拆散了一家骨肉。现在再说一个人,只为行善,保全了一家骨肉。正是:善恶相形,祸福自见。戒人作恶,劝人为善。

话说江南常州府无锡县东门外,有个小户人家。兄弟三人,大的叫吕玉,第二的叫吕宝,第三的叫吕珍。吕玉娶妻王氏,吕宝娶妻杨氏,都有姿色。吕珍年纪还小,没有娶妻。王氏生了一个孩子,小名喜儿,才六岁,跟邻居家的孩子出去看神会,晚上没回家。夫妻俩很烦恼,贴了一张寻人启事,街坊上叫了几天,全无音信。

吕玉烦闷,在家里坐不住,向大户家借了几两本钱,去太仓嘉定一带收些棉花布匹,到处贩卖,顺便打听儿子的消息。每年正二月出门,到八九月回家,又收新货。四年过去了,虽然赚了一些利息,但眼看儿子是没有找到的。时间久了,心也就淡了。

到了第五年,吕玉告别了王氏,又去做生意。没想到中途遇到一个大本钱的布商,交谈中知道吕玉生意做得很好,拉他一起去山西卖货,就带着绒货回来卖,中间有些钱作为报酬。吕玉贪图小利,就跟着去了。到了山西,发货后,遇到连年歉收,赊账讨不回来,无法脱身。吕玉年轻时候久别家乡,也不免在生意中走了几回,得了一身风流病,吃药治疗,无颜回家。等到三年,病才好,账目也讨清了。那布商因为耽误了吕玉的归期,加倍酬谢。吕玉得到了一些报酬,等不及布商收货完毕,自己带着一些粗细绒布,先回去了。

一天早晨,走到陈留地方,偶然去厕所方便,看到厕所板上有件青布搭襯,捡起来觉得挺沉。拿回住处打开看时,都是银子,大约有二百两。吕玉想:“这意外之财,虽然取之无碍,但如果失主找不到,那就太麻烦了。古人见金不取,拾到重还。我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要这横财有什么用?”急忙在厕所附近等着,等有人来寻找,就把原物还给他。等了一天,没见人来,第二天只好起身。

又走了五百多里,到了南宿州地方。那天晚上,住进了一个客店,遇到一个同住的人,闲聊起江湖生意的事情。那人说自己不小心,五天前早上在陈留县解下搭襯,登东时,因为官府在街上经过,慌忙起身,却忘记了搭襯,里面有二百两银子。直到夜里脱衣服要睡觉,才想起。想着过了一天,自然有人捡去了,回去寻找,也是徒劳,只能自认倒霉了。吕玉问:“老客,您贵姓?住在哪里?”“在下姓陈,祖籍徽州。现在在扬州开个粮食铺子。请问老兄贵姓?”“小弟姓吕,是常州无锡县人,扬州也是顺路。我愿意送您到那里拜访。”客人也不了解详细情况,回答说:“如果愿意,最好。”第二天,两人一起出发。

没过多久,来到扬州闸口。吕玉也到了陈家铺子,上堂行礼,陈朝奉请他坐下,献上茶。吕玉先提起陈留县丢失银子的事情,询问搭襯的样子。“是个深蓝色的青布搭襯,一头有白线缝着一个‘陈’字。”吕玉心里明白了,就说:“小弟前在陈留捡到一个搭襯,倒也像,拿来给老兄辨认。”陈朝奉看到搭襯,说:“正是。”搭襯里的银子,原封不动。吕玉双手递还给陈朝奉。陈朝奉过意不去,想要和吕玉平分,吕玉不肯。陈朝奉说:“即使不平分,也该收我几两谢礼,让我心里好受些。”吕玉哪里肯收。陈朝奉感激不尽,急忙摆饭款待。心想:“难得吕玉这么好人,还金之恩,无门可报。自家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想要和吕君结为亲家,不知道他有没有儿子?”

喝酒的时候,陈朝奉问:“恩兄,令郎几岁了?”吕玉忍不住流下泪来,回答说:“小弟只有一个儿子,七年前去看神会时失去了,至今没有下落。妻子也没有生育,现在回去,想找个义子,出去帮忙生活,只是难得这么凑巧的。”陈朝奉说:“我家这几年,用三两银子买了一个小厮,长得清秀,又聪明,是下路人带来的。现在十三岁了,陪着我儿子在学堂里上学。恩兄如果看得中意,就送给他,也当我一点薄礼。”吕玉说:“如果肯借给我,我会还他身价。”陈朝奉说:“说什么呢!只怕恩兄不用时,我不好开口。”当下就叫掌店的去学堂里叫喜儿过来。

吕玉听到名字与自己儿子相同,心里感到疑惑。过了一会儿,仆人叫来了那个小厮,他穿着一件芜湖青布道袍,长得确实清秀。他习惯了学堂的规矩,见到吕玉后,朝上深深地鞠了一躬。吕玉心里感到高兴,仔细辨认出儿子的面容。四岁时,因为跌伤了左边眉角,留下了一个小疤,这就是辨认他的依据。吕玉便问:“什么时候到陈家的?”那小厮想了想,说:“有六七年了。”又问:“你原本是哪里人?是谁把你卖到这里的?”那小厮说:“不太详细。只记得父亲叫吕大,还有两个叔叔在家。母亲姓王,家在无锡城外。小时候被人骗走,卖到了这里。”吕玉听后,便把那小厮抱在怀里,叫道:“亲儿子!我就是无锡的吕大,是你的亲生父亲。失去你七年了,没想到在这里相遇!”正是:水底捞针针已得,掌中失宝宝重逢。筵前相抱殷勤认,犹恐今朝是梦中。

小厮眼中流下泪来。吕玉感到悲伤,不必多说。吕玉起身向陈朝奉拜谢说:“小儿如果不是府上收留,今天怎么能父子重逢?”陈朝奉说:“恩兄有还金的美德,天意让您来到寒舍,父子团圆。小弟一直不知道是您的儿子,非常抱歉。”吕玉又叫喜儿向陈朝奉拜谢。陈朝奉一定要还礼,吕玉不肯,再三扶住,受了两个礼,就请喜儿坐在吕玉旁边。陈朝奉开口说:“承蒙恩兄关爱,学生有一个女儿,今年十二岁,想与令郎结为姻亲。”吕玉见他真诚,无法推辞,只得答应。当晚父子同床而睡,说了一夜的体己话。

次日,吕玉告辞要离开。陈朝奉挽留,设下丰盛的酒席,款待新亲家和新女婿,作为送行。酒过数巡,陈朝奉拿出二十两白银,对吕玉说:“贤婿在我家一直受到优待,今天送上一些薄礼,权作亲情,请不要推辞。”吕玉说:“承蒙高门接纳,我家应该行聘定之礼。因为在外地,不好草率行事,怎么反而要接受亲家的厚礼?实在不敢当!”陈朝奉说:“这是学生自己送给贤婿的,不涉及亲翁的事。亲翁如果拒绝,那就意味着不答应这门亲事。”吕玉无话可说,只得接受,叫儿子出来拜谢。陈朝奉扶起他说:“这点薄礼,何须感谢。”喜儿又进去向丈母娘道谢。当日大家畅饮,直到晚上才散。

吕玉想:“我因为还金的机会,父子重逢,实在意外。又攀上了这门好亲事,就像是锦上添花。无处报答天地,有陈亲家送这二十两银子,也是意外之财。何不找个干净的僧院,买米施舍给僧人,以积功德。”主意已定。

第二天,陈朝奉又准备了早餐。吕玉父子吃完后,收拾行李,告辞离开。他们叫了一只小船,摇出闸外。大约几里路远,只听江边人声鼎沸。原来有一艘载人船坏了,落水的人呼救求救。岸上的人招呼小船去救人,小船要索要赏钱,在那里争吵。吕玉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比如我要去施舍给僧人,为什么不把这二十两银子作为赏钱,让他们去救人,现在就是功德。”于是他对众人说:“我出赏钱,快去救人。如果救起一船人的性命,就把这二十两银子给你们。”

众人听说有二十两赏钱,小船如蚂蚁般涌来。连岸上会水的人,也有几个跳下水去救人。不一会儿,就把一船人都救了上来。吕玉把银子分给众人,水中得救的人都千恩万谢。只见其中一人看了吕玉,叫道:“哥哥从哪里来?”吕玉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第三个弟弟吕珍。吕玉合掌道:“惭愧,惭愧!天意让我救了兄弟一命。”忙扶他上船,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吕珍跪拜,吕玉答礼,就叫喜儿见叔叔。把还金遇子的事说了一遍,吕珍惊讶不已。吕玉问:“你为什么到这里?”吕珍说:“一言难尽。自从哥哥出门后,一去三年。有人传说哥哥在山西得病死了。二哥调查清楚,嫂嫂已经守孝,但兄弟还是不信。二哥最近又要逼嫂嫂改嫁,嫂嫂不同意。因此让我亲自到山西探听哥哥的消息,没想到在这里相遇。又遭遇了溺水,得哥哥相救,真是天意!哥哥不可拖延,赶紧回家,以安慰嫂嫂的心。晚了恐怕会有变故。”吕玉听后惊慌,急忙叫船夫开船,星夜赶路。正是:心急如箭只嫌慢,船行如梭还觉得慢!

再说王氏听到丈夫的死讯,起初也疑惑,但被吕宝说得活灵活现,也就信了,不得不换上素服。吕宝心怀恶意,想着哥哥已经死了,嫂嫂又没有孩子,而且年纪轻轻,想劝她改嫁,自己能得些财礼。让妻子杨氏和阿姆说,王氏坚决不同意。又得到吕珍日夜劝阻,所以他的计划没有得逞。王氏想:“『千闻不如一见』,虽说丈夫已死,在千里之外,不知详情。”恳求小叔吕珍一定要亲自到山西,问个清楚。如果真的不幸,就带一块骨灰回来。吕珍走后,吕宝更加肆无忌惮,又连续几天赌博输了,无处筹钱。偶然遇到一个江西的丧偶客人,想讨一个妻子,吕宝就把嫂嫂介绍给他。那客人也了解到吕大的妻子颇有姿色,愿意出三十两银子。吕宝得到银子后,对客人说:“家嫂有些矫情,好好请她出门,她一定不肯。今晚黄昏时分,让人抬轿悄悄到我家来。只要看到戴孝髻的,就是家嫂,不用说话,扶她上轿,连夜开船走就好。”客人按照计划行事。

吕宝回到家,担心嫂嫂不同意,所以在他面前一句也没提。他私下里对妻子打了个手势说:‘那两个女子,今晚要卖给江西的客人了。我担心她会哭哭啼啼,我先躲出去。傍晚时分,你劝她上轿,白天暂时不要告诉她。’吕宝就这样离开了,但他没有提到孝髻的事情。

原来杨氏和王氏妯娌关系很好,心里不忍,一时丈夫做主,也无可奈何。她想说又不说,一直等到酉时,才跟王氏透露了消息:‘我丈夫已经把姆姆嫁给了江西客人,一会儿客人就来接亲,让我不要说。我和姆姆感情深厚,不好隐瞒。你房里的细软家私,先收拾一下,打好包裹,免得临时慌乱。’王氏哭了起来,呼天喊地。

杨氏说:‘不是我想劝姆姆。年轻女子成了寡妇,终究是没有结果的。桶已经掉进了井里,这也是缘分,哭也是没有用的!’王氏说:‘婶婶,你这是什么话!我丈夫虽然已经去世,但我没有亲眼见到。等三叔回来,一定要查明真相。现在逼得我好苦!’说完又哭了起来。

杨氏左劝右劝,王氏才停止了哭泣,说:‘婶婶,既然你要我嫁人,那就罢了,怎么好戴着孝髻出门呢?婶婶给我找一顶黑髻换上。’杨氏既要忠于丈夫的托付,又要讨姆姆的喜欢,连忙去找黑髻来换。

也是天意,找不到一顶旧髻。王氏说:‘婶婶,你是在家的,暂时把头上的髻儿给我,明天你让叔叔去铺子里买一顶来换。’杨氏说:‘好吧。’于是她摘下髻来递给姆姆。王氏摘下自己的孝髻,换给了杨氏。王氏又换了一身素服。

黄昏过后,江西客人带着灯笼火把,抬着一顶花轿,吹手虽然有一副,但不敢吹打。像风一样快,像雨一样急,直奔吕家而来。吕宝已经给了他暗号,众人推开大门,只认出戴着孝髻的人就抢。

杨氏喊道:‘不是!’但众人哪里管三七二十一,抢上轿时,鼓手吹打,轿夫像飞一样抬走了。

一派笙歌上了客船,错把孝髻当成了姻缘。新人如果向新郎诉说,只会怨恨亲夫,不会怨恨天。

王氏暗暗感谢天地,关上门,自己去休息。次日天明,吕宝得意洋洋地敲门进来。看到嫂嫂开门,他吃了一惊,房间里不见了妻子。看到嫂子头上戴的是黑髻,他心中大疑。问道:‘嫂嫂,你婶子哪里去了?’王氏暗暗好笑,回答说:‘昨晚被江西的野蛮人抢走了。’吕宝说:‘哪有这种事!怎么不戴孝髻?’王氏把换髻的原因说了一遍,吕宝捶胸叫苦。原本是想卖掉嫂子,谁知道反而卖了老婆!江西客人已经开船走了。三十两银子,昨晚一夜就输了一大半,再想娶这房媳妇,今生休想。再想想,一不做二不休,他决定再找一个买主把嫂子卖掉,这样还有娶老婆的钱。

正要出门,只见门外进来四五个人,他们不是别人,是哥哥吕玉、弟弟吕珍、侄子喜儿,还有两个脚夫,带着行李货物进来。吕宝自觉无颜,从后门逃走,不知去向。王氏接回了丈夫,又看到儿子长大回家,问他原因。

吕玉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王氏也把江西人抢走婶婶、吕宝无颜、从后门逃走的一段情节说了一遍。吕玉说:‘如果我贪图这二百两非分之财,怎么能够父子相见?如果珍惜那二十两银子,不去救落水的人,怎么能够兄弟重逢?如果不遇到兄弟,怎么知道家里的消息?今天夫妻重聚,一家骨肉团圆,都是天意。逆弟卖妻,也是自作自受。皇天报应,不会错过的!’从此,他更加修行善行,家道日渐兴旺,后来喜儿和陈员外的女儿结了婚,子孙繁衍,多有出仕显贵的人。

诗云:‘本意还金兼得子,立心卖嫂反输妻。世间唯有天工巧,善恶分明不可欺。’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警世通言-卷五-注解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吕大郎还金完骨肉是一个典故,讲述的是吕大郎为了报答恩人,将自己的财产全部归还给恩人,最终使得恩人的家庭得以团圆。这里的‘还金’指的是归还恩人的财物,‘完骨肉’指的是使恩人的家庭完整。

毛宝放龟悬大印:毛宝放龟悬大印是指毛宝放生了一只龟,后来龟变成龙,悬挂大印,成为毛宝的护身符。这个故事体现了放生得福的文化观念。

宋郊渡蚁占高魁:宋郊渡蚁占高魁讲述的是宋郊在蚂蚁渡河时帮助蚂蚁,后来蚂蚁帮助宋郊得到了高官厚禄。这个故事寓意着善有善报。

阴功暗里来:阴功暗里来指的是暗中积累的善行会在未来得到回报,强调的是因果报应的观念。

员外:员外是古代对富商或贵族的尊称,相当于现代的“富翁”或“大款”。

悭吝:形容人过于吝啬。

邓家铜山:邓家铜山是指传说中的邓氏家族拥有的铜山,寓意着财富。

郭家金穴:郭家金穴是指传说中的郭氏家族拥有的金矿,同样寓意着财富。

石崇的聚宝盆:石崇的聚宝盆是指石崇传说中的聚宝盆,能够聚敛财富,寓意着财富。

吕纯阳祖师:吕纯阳祖师是指道教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传说中他能够点石成金。

香钱:香钱是指用于烧香的钱财,通常用于寺庙、道观等宗教场所。

斋醮:斋醮是指佛教中的斋戒和法会,是一种宗教仪式。

长生佛灯:长生佛灯是指用于寺庙中的长明灯,寓意着光明和长寿。

香火道人:香火道人是指负责寺庙中香火、祭祀等事务的道士。

糙米:糙米是指未去壳的米,比精米更加有营养。

砒霜:砒霜是一种剧毒物质,用于毒害生物。

点心:点心是指小食,通常在餐后食用。

楪子:楪子是一种古代的食器,类似于现代的碗。

丫鬟:丫鬟是指家中的女仆,负责照顾主人的生活。

社学:社学是指古代乡村中的学校,负责教育儿童。

放生:放生是指释放被捕捉的动物,放回自然。

护身符:护身符是指用来保护自己的符咒或物品。

一时:同时,同一时间。

肚疼:肚子疼痛,这里指中毒的症状。

福善庵:指一个佛教寺庙,福善庵可能寓意着祈福和善良。

金员外:指一个有钱有势的官员或商人。

阿蚂:方言,指母亲。

殇鬼:指早逝的儿童,这里指被毒害的孩子。

束腰罗帕:古代女子束腰时用的布条。

打秋千:一种儿童游戏,用绳子悬挂在横杆上,儿童坐在或站在绳子上摆动。

牀:通“床”,指睡觉用的家具。

神会:指佛教中的法会,也可能是民间信仰中的集会。

招子:古代的一种招贴,类似于现在的海报或广告。

本钱:本来的资本,这里指本金。

绒货:指绒线等商品。

坑厕:厕所。

搭膊:古代的一种包裹,类似于现在的背包。

侵晨:清晨,早晨。

稽迟:拖延,延误。

蝇头微利:极小的利润,比喻微不足道的利益。

螟蛉之子:养子,这里指吕玉想要收养的孩子。

扳一脉亲往来:建立亲戚关系。

下路人:指从南方来的人,这里可能指贩卖儿童的人。

吕玉:故事中的主人公,一位父亲,失散多年后与儿子重逢。

小厮:年轻的仆人或家丁,此处指吕玉的儿子。

芜湖青布:一种用青色布料制成的道袍,芜湖是地名,此处指这种布料产自芜湖。

学堂:古代的学府,指吕玉儿子受教育的场所。

眉角:眉毛与额头交界的地方。

陈家:故事中的另一家,陈朝奉的家。

陈朝奉:陈家的主人,对吕玉父子表示了热情的接待。

丝萝之好:比喻男女之间的美好姻缘。

还金:指归还他人财物,此处指陈朝奉归还了吕玉的财物。

浮屠:佛教用语,指佛塔,此处比喻救人一命的大功德。

覆溺:溺水,指船只翻覆。

骨殖:指人的尸骨。

妆乔:装模作样,此处指装得很有规矩。

阿姆:对年长女性的尊称,类似于“阿姨”或“妈妈”。

吕宝:吕宝是原文中的男主角,可能是一个家中的儿子或弟弟。

浑家:古代对妻子的称呼,相当于现代的‘妻子’或‘老婆’。

手势:用身体动作或其他非言语方式来表达意思。

江西客人:指来自江西地区的客人,可能是在古代贸易中常见的外地商人。

孝髻:古代丧礼中的一种发饰,通常用黑色布料制成,以示哀悼。

妯娌:妻子的姐妹,即自己的嫂子。

姆姆:对年长女性的尊称,类似于‘阿姨’或‘婶婶’。

细软家私:指家中值钱的物品和家具。

黑髻:黑色的发髻,通常用于丧礼。

花花轿:装饰华丽的轿子,用于迎娶新娘。

鼓手:指负责击鼓的人,通常在婚礼等喜庆场合出现。

笙歌:古代的一种音乐,多用于庆祝和娱乐。

新郎:新娘的丈夫。

亲夫:妻子对丈夫的称呼。

天工巧:指天意或自然界的巧妙安排。

善恶分明:指是非黑白、善与恶的界限清晰可见。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警世通言-卷五-评注

此段古文描绘了一个充满戏剧性和讽刺意味的故事,通过吕宝夫妇及杨氏的互动,展现了当时社会风俗、家庭伦理以及命运的捉弄。

吕宝的隐忍和欺骗是故事的起点。他担心嫂嫂不从,因此不露声色,私下里与妻子沟通,准备将嫂嫂卖掉。这种家庭内部的秘密交易,揭示了封建社会中家庭关系的复杂性和残酷性。

杨氏作为王氏的妯娌,虽然心中不忍,但最终还是遵从了丈夫的决定。她的无奈和矛盾,反映了女性在封建家庭中的地位和无奈。

王氏的哭泣和杨氏的劝解,形成了一种对比。王氏的哭泣是对命运的不甘和绝望,而杨氏的劝解则是对命运的接受和妥协。这种对比,加深了故事的悲剧色彩。

王氏提出换孝髻的要求,体现了她对尊严的坚持,同时也暴露了她对婚姻的不满和对未来的恐惧。杨氏为了讨好王氏,不得不去寻找黑髻,这一细节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

江西客人的突然出现,以及众人对孝髻的误认,构成了故事的转折点。这一转折,既展现了人物性格的突变,也揭示了命运的不可预测性。

王氏在得知真相后的庆幸和吕宝的懊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王氏的庆幸源于她逃脱了被卖掉的命运,而吕宝的懊悔则源于他的欺骗和失败。

吕宝的逃亡和吕玉等人的出现,为故事增添了新的元素。吕玉的感慨,表达了对命运的感慨和对善行的追求,同时也为故事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故事的结尾,通过诗云的引用,总结了故事的主题。‘本意还金兼得子,立心卖嫂反输妻。世间惟有天工巧,善恶分明不可欺。’这句诗强调了善恶有报的观念,同时也揭示了命运的无常和人生的无常。

整段古文通过细腻的描写和丰富的情感表达,展现了封建社会的家庭伦理、社会风俗和命运的捉弄,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和文学价值。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警世通言-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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