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冯梦龙(1574年-1646年),明代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是中国古代小说的杰出代表之一。他的创作涉猎广泛,特别是在短篇小说和民间传说方面有所建树。《警世通言》是他最著名的短篇小说集之一。
年代:成书于明代(约1616年)。
内容简要:《警世通言》是冯梦龙创作的短篇小说集,包含了诸多通过生动故事展示世间人情、道德与智慧的故事。全书共计六十篇,许多故事揭示了社会生活中的道德教训与人性的复杂。这些故事情节有的是从古代历史中提炼的教训,也有些是以讽刺、幽默的方式揭示当时社会风气,警示人们在生活中谨言慎行,行事有德。冯梦龙通过这些故事揭示了当时社会中的许多不公平和不正之风,强调了道德与智慧的价值。全书以通俗易懂的语言,表现了“警世”之意,至今仍对中国古代小说和文化有重要的影响。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警世通言-卷二十四-原文
玉堂春落难逢夫
与旧刻《王公子奋志记》不同公子初年柳陌游,玉堂一见便绸缕。
黄金数万皆消费,红粉双眸在泪流。
财货拐,仆驹体,犯法洪同狱内囚。
按临驼马冤想脱,百岁姻缘到白头。
话说正德年间,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琼,别号思竹,中乙丑科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
因刘逮擅权,劾了一本。
圣旨发回原籍。
不敢稽留,收拾轿马和家眷起身。
王爷暗想有几两俸银,都惜在他人名下,一时取讨不及。
况长子南京中书,次子时当大比,踌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来。
那三官双名景隆,字顺卿,年方一十六岁。
生得眉目清新,丰姿俊雅。
读书一目十行,举笔即便成文,原是个风流才子。
王爷爱惜胜如心头之气,掌上之珍。
当下王爷唤至吩咐道:
我留你在此读书,叫王定讨帐,银子完日,作速回家,免得父母牵挂。
我把这里帐目都留与你。
叫王定过来:
我留你与三叔在此读书讨帐,不许你引诱他胡行乱为。
吾若知道,罪责非校
王定叩头说:
小人不敢。
次日收拾起程,乾定与公子送别,转到北京,另寻寓所安下。
公子谨依父命,在寓读书,王定讨帐。
不觉三月有馀,三万银帐,都收完了。
公子把底帐扣算,分厘不欠,吩咐王定,选日起身。
公子说:
王定,我们事体俱已完了,我与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闲耍片时,来日起身。
王定遂即锁了房门,吩咐主人家用心看著生口。
房主说:
放心,小人知道。
二人离了寓所,至大街观看皇都景致。
但见:
人烟凑集,车马喧阗。
人烟凑集,合四山五岳之音;
车马喧阑,尽六部九卿之辈。
做买做卖,总四方上产奇珍;
闲荡闲游,靠万岁太平洪福。
处处衚同铺锦绣,家家杯牵醉星歌。
公子喜之不尽。
忽然又见五七个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欢乐饮酒。
公子道:
王定,好热闹去处。
王定说:
三叔,这等热闹,你还没到那热闹去处哩!
二人前至东华门,公子睁眼观看,好锦绣景致。
只见门彩金凤,柱盘金龙。
王定道:
三叔,好么?
公子说:
真个好所在。
又走前面去,问王定:
这是那里?
王定说:
这是紫金城。
公子往里一视,只见城内瑞气腾腾,红光闪闪。
看了一会,果然富贵无过于帝王,叹息不已。
离了东华门往前,又走多时,到一个所在,见门前站著几个女子,衣服整齐。
公子便问:
王定,此是何处?
王定说:
此是酒店。
乃与王定进到酒楼上。
公子坐下,看那楼上有五七席饮酒的,内中一席有两个女子,坐著同饮。
公子看那女子,人物清楚,比门前站的,更胜几分。
公子正看中间,酒保将酒来,公子便问:
此女是那里来的?
酒保说:
这是一秤金家丫头翠香、翠红。
三官道:
生得清气。
酒保说:
这等就说标致?他家里还有一个粉头,排行三姐,号玉堂春,有十二分颜色。
鸨儿索价太高,还未梳拢。
公子听说留心,叫王定还了酒钱,下楼去,说:
王定,我与你春院衚同走走。
王定说:
三叔不可去,老爷知道怎了
公子说:
不妨,看一看就回。
乃走至本司院门首。
果然是:
花街柳巷,绣阁朱楼。
家家品竹弹丝,处处调脂弄粉。
黄金买笑,无非公子王孙;
红袖邀欢,都是妖姿丽色。
正疑香雾弥天蔼,忽听歌声别院娇。
总然道学也迷魂,任是真僧顺破戒。
公子看得眼花撩乱,心内踌躇,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门。
正思中间,有个卖瓜子的小伙叫做金哥走来,公子便问:
那是一秤金的门?
金哥说:
大叔莫不是要耍?我引你去。
王定便道:
我家相公不嫖,莫错认了。
公子说:
但求二见。
那金哥就报与老鸨知道。
老鸨慌忙出来迎接,请进待茶。
王定见老鸨留茶,心下慌张,说:
三叔可回去罢。
鸨子道:
这位何人?
公子说:
是小价。
鸨子说:
大哥,你也进来吃茶去,怎么这等小器?
公子说:
休要听他!
跟著老鸨往里就走。
王定说:
三叔不要进去。
俺老爷知道,可不干我事。
在后边自言自语。
公子那里听他,竟到了里面坐下。
老鸨叫丫头看茶。
茶罢,老鸨便问:“客官贵姓?”
公子道:“学生姓王,家父是礼部正堂。”
老鸨听说拜道:“不知贵公子,失瞻休罪。”
公子道:不碍,休要计较,久闻令爱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
老鸨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栊小女,送一百两财礼,不曾许他。”
公子道:“一百两财礼,小哉!学生不敢夸大话,除了当今皇上,往下也数家父。就是家祖,也做过恃郎。”
老鸨听说,心中暗喜,便叫翠红请三姐出来见尊客,翠红去不多时,回话道:“三姐身子不健,辞了罢!”
老鸨起身带笑说:“小女从幼养娇了,直待老婢自去唤他。”
王定在旁猴急,又说:“他不出来就罢了,莫又去唤!”
老鸨不听其言,走进房中,叫:“三姐,我的儿,你时运到了!今有王尚书的公子,特慕你而来。”
玉堂春低头不语。
慌得那鸨儿便叫:“我儿,王公子好个标致人物,年纪不上十六七岁,羹中广有金银。你若打得上这个主儿,不但名声好听,也够你一世受用。”
玉姐听说,即时打扮,来见公子。
临行,老鸨又说:“我儿,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
玉姐道:“我知道了。”
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鬓挽乌云,眉弯新月。
肌凝瑞雪,脸衬朝霞。
袖中玉笋尖尖,裙下金连窄窄。
雅淡梳妆偏有韵,不施脂粉自多姿。
便数尽满院名妹,总输他十分春色。
玉姐偷看公子,眉清目秀,面白唇红,身段风流,衣裳清楚,心中也是暗喜。
当下玉姐拜了公子,老鸨就说:“此非贵客坐处,请到书房小叙。”
公子相让,进入书房。
果然收拾得精致,明窗净几,古画古炉。
公子却无心细看,一心只对著玉姐。
鸨儿帮衬,教女儿捱著公子肩下坐了,吩咐丫鬟摆酒。
王定听见摆酒,一发著忙,连声催促三叔回去。
老鸨丢个眼色与丫头:“请这大哥到房里吃酒。”
翠香、翠红道:“姐夫请进房里,我和你吃盅喜酒。”
王定本不肯去,被翠红二人,拖拖拽拽扯进去坐了。
甜言美语,劝了几杯酒。
初时还是勉强,以后吃得热闹,连王定也忘怀了,索性放落了心,且愉快乐。
正饮酒中间,听得传语公子叫王定。
王定忙到书房,只见杯盘罗列,本司自有答应乐人,奏动乐器。
公子开怀乐饮。
王定走近身边,公子附耳低言:“你到下处取二百两银子,四匹尺头,再带散碎银二十两,到这里来。”
王定道:“三叔要这许多银子何用?”
公子道:“不要你闲管!”
玉定没奈何,只得来到下处,开了皮箱,取出五十两元宝四个,并尺头碎银,再到本司院说:“三叔有了。”
公子看也不看,都教送与鸨儿,说:“银两尺头,权为令爱初会之礼;这二十两碎银,把做赏人杂用。”
王定只道公子要讨那三姐回去,用许多银子。
听说只当初会之礼,吓得舌头吐出三寸。
却说鸨儿一见了许多东西,就叫丫头转过一张空桌。
王定将银子尺头,放在桌上。
鸨儿假意谦让了一回。
叫玉姐:“我儿,拜谢了公子。”
又说:“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姐夫了。”
叫丫头收了礼物进去。
“小女房中还备得有小酌,请公子开怀畅饮。”
公子与玉姐肉手相搀,同至香房,只见围屏小桌,果品珍羞,俱已摆设完备。
公子上坐,鸨儿自弹弦子,玉堂春清唱侑酒。
弄得三官骨松筋痒,神荡魂迷。
王定见天色晚了,不见三官动身,连催了几次。
丫头受鸨儿之命,不与他传。
王定又不得进房,等了一个黄昏,翠红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自回下处去了。
公子直饮到二鼓方散。
玉堂春殷勤伏侍公子上牀,解衣就寝,真个男贪女爱,倒凤颠驾,彻夜交情,不在话下。
天明,鸨儿叫厨下摆酒煮汤,自进香房,追红讨喜,叫一声:“王姐夫,可喜可喜。”
丫头小厮都来磕头。
公子吩咐王定每人赏银一两。
翠香、翠红各赏衣服一套,折钡银三两。
王定早晨本要来接公子回寓,见他撒漫使钱,有不然之色。
公子暗想:“在这奴才手里讨针线,好不爽利。索性将皮箱搬到院里,自家便当。”
鸨儿见皮箱来了,愈加奉承。
真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觉住了一个多月。
老鸨要生心科派,设一大席酒,搬戏演乐,专请三官玉姐二人赴席。
鸨子举杯敬公子说:“王姐夫,我女儿与你成了夫妇,地久天长,凡家中事务,望乞扶持。”
那三官心里只怕鸨子心里不自在,看那银子犹如粪土,凭老鸨说谎,欠下许多债负,都替他还,又打若乾首饰酒器,做若乾衣服,又许他改造房子,又造百花楼一座,与玉堂春做卧房。
随其科派,件件许了。
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急得家人工定手足无措,三回五次,催他回去。
三官初时含糊答应,以后逼急了,反将王定痛骂。
王定没奈何,只得到求玉姐劝他。
玉姐素知虔婆利害,也来苦劝公子道:‘人无千日好,花有几日红?你一日无钱,他翻了脸来,就不认得你。’
三官此时手内还有钱钞,那里信他这话。
王定暗想:‘心爱的人还不听他,我劝他则甚?’又想:‘老爷若知此事,如何了得!不如回家报与老爷知道,凭他怎么裁处,与我无乾。’
王定乃对三官说:‘我在北京无用,先回去罢!’
三官正厌王定多管,巴不得他开身,说:‘王定,你去时,我与你十两盘费。你到家中察老爷,只说帐未完,三叔先使我来间安。’
玉姐也送五两,鸨子也送五两。
王定拜别三官而去。
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且说三官被酒色迷住,不想回家。
光阴似箭,不觉一年,亡八淫妇,终日科派。
莫说上头、做生、讨粉头、买丫鬟,连亡八的寿圹都打得到。
三官手内财空。
亡八一见无钱,凡事疏淡,不照常答应奉承。
又住了半月,一家大小作闹起来。
老鸨对玉姐说:‘有钱便是本司院,无钱便是养济院。’王公子没钱了,还留在此做甚!那曾见本司院举了节妇,你却呆守那穷鬼做甚?’
玉姐听说,只当耳边之风。
一日三官下楼往外去了,丫头来报与鸨子。
鸨子叫玉堂春下来:‘我问你,几时打发王三起身?’
玉姐见话不投机,复身向楼上便去。
鸨子随即跟上楼来,说:‘奴才,不理我么?’
玉姐说:‘你们这等没天理,王公子三万两银子,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时,我家东也欠债,西也欠债,焉有今日这等足用?’
鸨子怒发,一头撞去,高叫:‘三儿打娘哩!’
亡八听见,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赶上楼来,将玉姐拨跌在楼上,举鞭乱打。
打得鬟偏发乱,血泪交流。
且说三官在午门外与朋友相叙,忽然面热肉颤,心下怀疑,即辞归,迳走上百花楼。
看见玉姐如此模样,心如刀割,慌忙抚摩,问其缘故。
玉姐睁开双眼,看见三官,强把精神挣著说:‘俺的家务事,与你无干!’
三官说:‘冤家,你为我受打,还说无乾?明日辞去,免得累你受苦!’
玉姐说:‘哥哥,当初劝你回去,你却不依我。如今孤身在此,盘缠又无,三十馀里,怎生去得?我如何放得心?你看不能还乡,流落在外,又不如忍气且住几日。’
三官听说,闷倒在地。
玉姐近前抱住公子,说:‘哥哥,你今后休要下楼去,看那亡八淫妇怎么样行来?’
三官说:‘欲待回家,难见父母兄嫂;待不去,又受不得亡八冷言热语。我又舍不得你。待住,那亡八淫妇只管打你。’
玉姐说:‘哥哥,打不打你休管他,我与你是从小的儿女夫妻,你岂可一旦别了我!’
看看天色又晚,房中往常时丫头秉灯上来,今日火也不与了。
玉姐见三官痛伤,用手扯到牀上睡了。
一递一声长吁短气。
三官与玉姐说:‘不如我去罢!再,接有钱的客官,省你受气。’
玉姐说:‘哥哥,那亡八淫妇,任他打我,你好歹休要起身。哥哥在时,奴命在;你真个要去,我只一死。’
二人直哭到天明,起来,无人与他碗水。
玉姐叫‘厂头:“拿盅茶来与你姐夫吃。’鸨子听见,高声大骂:‘大胆奴才,少打,叫小三自家来取!’那丫头小厮都不敢来。
玉姐无奈,只得自己下楼,到厨下,盛碗饭,泪滴滴自拿上楼去,说:‘哥哥,你吃饭来。’公子才要吃,又听得下边骂;待不吃,玉姐又劝。
公子方才吃得一口,那淫妇在楼下说:‘小三,大胆奴才,那有‘巧媳妇做出无米粥,?’
三官分明听得他话,只索隐忍。
正是: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内无钱面目惭。
却说亡八恼恨玉姐,待要打他,倘或打伤了,难教他挣钱;待不打他,他又恋著王小三。
十分逼的小三极了,他是个酒色迷了的人,一时他寻个自尽,倘或尚书老爷差人来接,那时把泥做也不干。
左思右算,无计可施。
鸨子说:‘我自有妙法叫他离咱门去。明日是你妹子生日,如此如此,唤做‘倒房计’。’
亡八说:‘倒也好。’
鸨子叫丫头楼上问:‘姐夫吃了饭还没有?’鸨子上楼来说:‘休怪!俺家务事,与姐夫不相干。’又照常摆上了酒。
吃酒中间,老鸨忙陪笑道:‘三姐,明日是你姑娘生日。你可禀王姐夫,封上人情,送去与他。’
玉姐当晚封下礼物。
第二日清晨,老鸨说:‘王姐夫早起来,趁凉可送人情到姑娘家去。’大小都离司院,将半里,老鸨故意吃一惊。
说:‘王姐夫,我忘了锁门,你回去把门锁上。’公子不知鸨子用汁,回来锁门不题,且说亡八从邓小巷转过来。
叫:‘三姐,头上吊了眷子。’哄的玉姐回头,那亡八把头口打了两鞭,顺小巷流水出城去了。
三官回院,锁了房门,忙往外赶看,不见玉姐,遇著一夥人,公子躬身便问:“列位曾见一起男女,往那里去了?”
那伙人不是好人,却是短路①的,见三官衣服齐整,心生一计,说:“才住芦苇西边去了。”
三官说:“多谢列位。”公子往芦苇里就走。
这人哄的三官往芦苇里去了,即忙走在前面等著。
三官至近,跳起来喝一声,却去扯住三官,齐下手剥去衣服帽子,拿绳子捆在地上。
三官手足难挣,昏昏沉沉,捱到天明,还只想了玉堂春,说:“姐姐,你不知在何处去,那知我在此受苦!”
不说公子有难,且说亡八淫妇拐著玉姐,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野店安下。
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计,路上牵挂三官,泪不停滴。
再说三官在芦苇里,口口声声叫救命。
许多乡老近前看见,把公子解了绳子,就问:“你是那里人?”
三官害羞不说是公子,也不说嫖玉堂春,浑身上下又无衣服,眼中吊泪说:“列位大叔,小人是河南人,来此小买卖。
不幸遇著歹人,将一身衣服尽剥去了,盘费一文也无。”
众人见公子年少,舍了几件衣服与他,又与了他一顶帽子,三官谢了众人,拾起破衣穿了,拿破帽子戴了,又不见玉姐,又没了一个钱,还进北京来,顺著房檐,低著头,众早到黑,水也没得口。
三官饿的眼黄,到天晚寻宿,又没人家下他。
有人说:“想你这个模样子,谁家下你?你如今可到总铺门口去,有觅人打梆子,早晚勤谨,可以度日。”
三官迳至总铺门首,只见一个地方来顾人打更。
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头更。”
地方便问:“你姓甚么?”
公子说:“我是王小三。”
地方说:“你打二更罢!失了更,短了筹,不与你钱,还要打哩!”
三官是个自在惯了的人,贪睡了,晚问把更失了。
地方骂:“小三,你这狗骨头,也没造化吃这自在饭,快著走。”
三官自思无路,乃到孤老院里去存身。
正是:一般院子里,苦乐不相同。
却说那亡八鸨子,说:“咱来了一个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们回去罢。”
收拾行李,回到本司院。
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寝食俱废。
鸨子上楼来,苦苦劝说:“我的儿,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还想他怎么?北京城内多少王孙公子,你只是想著王三不接客。
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讨分晓,我再不说你了。”
说罢自去了。
玉姐泪如雨滴,想王顺卿手内无半文钱,不知怎生去了?
“你要去时,也通个信息,免使我苏三常常挂牵。不知何日再得与你相见?”,
不说玉姐想公子。
且说公子在北京院讨饭度日。
北京大街上有个高手王银匠,曾在王尚书处打过酒器。
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饰物件,都用著他。
一日往孤老院过,忽然看见公子,唬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你怎么这等模样?”
三官从头说了一遍。
王银匠说:“自古狠心亡八!三叔,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饭,暂住几日,等你者爷使人来接你。”
三官听说大喜,跟随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尚书公子,尽礼管待,也住了半月有馀。
他媳妇子见短,不见尚书家来接,只道丈夫说谎,乘著丈夫上街,便发说话:“自家一窝子男女,那有闲饭养他人!
好意留吃几日,各人要自达时务,终不然在此养老送终。”
三官受气不过,低著头,顺著房格往外,出来信步而行,走至关王庙,猛省关圣来最灵,何不诉他?
乃进庙,跪于神前,诉以亡八鸨儿负心之事。
拜祷良久,起来闲看两廊画的三国功劳。
却说庙门外街上,有一个小伙儿叫云:“本京瓜子,一一分一桶。
高邮鸭蛋,半分一个。
此人是谁?是卖瓜予的金哥,金哥说道:“原来是年景消疏,买卖不济。
当时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时,一时照顾二百钱皿子,转的来,我父母吃不了。
自从三叔口家去了,如今谁买这物?二三日不曾发市,怎么过?
我到庙里歇歇再走。”
金哥进庙里来,把盘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头。
三官却认得是金哥,无颜见他,双手掩面坐于门限们边。
金哥磕了头起来,也来门限上坐下。
三官只道金哥出庙去了,放下手来,却被金哥认逝,说:“三叔,你怎么在这里?”
三官含羞带泪,将前事道了一遍。
金哥说:“三叔休哭,我请你吃些饭。”
三官说:“我得了饭。”
金哥又问:“你这两日,没见你三婶来?”
三官说:久不相见了!金哥,我烦你到本司院密密与三婶说,我如今这等穷,看他怎么说?
回来复我。”
金哥应允,端起盘,往外就走。
三官又说:“你到那里看风色。
他若想我,你便题我在这里如此;若无真心疼我,你便休话,也来回我。
他这人家有钱的另一样待,无钱的另一样待。”
金哥说:“我知道。”
辞了三官,往院里来,在于楼外边立著。
说那玉姐手托香腮,将汗中拭泪,声声只叫:“王顺卿,我的哥哥!你不知在那里去了?”
金哥说:“呀,真个想三叔哩!咳嗽一声,玉姐听见,问:“外边是谁?”金哥上楼来,说:“是我。我来买瓜子与你老人家磕哩!”
玉姐眼中掉泪,说:“金哥,纵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绪磕瓜仁!”
金哥说:“三婶,你这两日怎么淡了?”玉姐不理。
金哥又问:“你想三叔,还想谁?你对我说,我与你接去。”
玉姐说;“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谁来?我曾记得一辈古人。”
金哥说:“是谁?”玉姐说:“昔有个亚仙女,郑元和为他黄金使尽,去打《莲花落》。后来收心勤读诗书,一举成名。那亚仙风月场中显大名。我常怀亚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像郑元和方好。”
金哥听说,口中不语,心内自思:“王三倒也与郑元和相像了,虽不打《莲花落》,也在孤者院讨饭吃。”
金哥乃低低把三婶叫了一声,说:“三叔如今在庙中安歇,叫我密密的报与你,济他些盘费,好上南京。”
玉姐唬了一惊:“金哥休要哄我。”
金哥说:“三婶,你不信,跟我到庙中看看去。”
玉姐说:“这里到庙中有多少远?”金哥说:“这里到庙中有三里地。”
玉姐说:“怎么敢去?”又问:“三叔还有甚话?”金哥说:“只是少银子钱使用,并没甚话。”
玉姐说:“你去对三叔说:“十五日在庙里等我。’”
金哥去庙里回覆三官,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里去。”幸得王匠回家,又留住了公子不题。
却说老鸨又问:“三姐,你这两日不吃饭,还是想著王三哩!你想他,他不想你,我儿好痴!我与你寻个比王三强的,你也新鲜些。”
玉姐说:“娘,我心里一件事不得停当。”鸨子说:“你有甚么事?”
玉姐说:“我当初要王三的银子,黑夜与他说话,指著城隍爷爷说誓。。如今等我还了愿,就接别人。”
老鸨问:“几时去还愿?”玉姐道:“十五日去罢!”老鸨甚喜。预先备下香烛纸马。
等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头起来:“你与姐姐烧下水洗脸。”玉姐也怀心,起来梳洗,收拾私房银两,并钗钏首饰之类,叫丫头拿著纸马,迳往城隍庙里去。
进的庙来,天还未明,不见三官在那里。那晓得三官却躲耷东廊下相等。
先已看见玉姐,咳嗽一声。玉姐就知,叫丫头烧了纸马:“你先去,我两边看看十帝阎君。”
玉姐叫了”厂头转身,迳来东廊下寻三官。三官见了玉姐,羞面通红。
玉姐叫声:“哥哥王顺卿,怎么这等模样?”两下抱头而哭。
玉姐将所带有二百两银子东西,付与三官,叫他置办衣帽买骡子,再到院里来:“你只说是从南京才到,休负奴言。”二人含泪各别。
玉姐回至家中,鸨子见了,欣喜不胜,说:“我儿还了愿了?”
玉姐说:“我还了旧愿,发下新愿。”
鸨子说:“我儿,你发下甚么新愿?”
玉姐说:“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灭门绝户,天火烧了!”
鸨子说:“我儿这愿,忒发得重了些。”从此欢天喜地不题。
且说三官回到王匠家,将二百两东西,递与王匠。
王匠大喜,随即到了市上,买了一身袖帛衣服,粉底皂靴,绒袜,瓦楞帽子,青丝縧,真川扇,皮箱骡马,办得齐整。
把砖头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银两,放在皮箱里面,收拾打扮停当。
雇了两个小厮,跟随就要起身。
王匠说:“三叔,略停片时,小子置一杯酒饯行。”
公子说:“不劳如此,多蒙厚爱,异日须来报恩。”
三官遂上马而去。
妆成国套入衚同,钨子焉能不强从。
亏杀玉堂垂念永,固知红粉亦英雄。
却说公子辞了王匠夫妇,迳至春院门首。
只见几个小乐工,都在门首说话。
忽然看见三官气象一新,唬了一跳,飞风报与者鸨乙老鸨听说,半晌不言:“这等事怎么处?向日三姐说:他是宦家公子,金银无数,我却不信,逐他出门去了。今日到带有金银,好不惶恐人也!”
左思右想,老著脸走出来见了三官,说:“姐夫从何而至?”一手扯住马头。
公子下马唱了半个喏,就要行,说:“我伙计都在船中等我。”
者鸨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是寺破僧丑,也看佛面;纵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春。”
公子道:“向日那几两银子值甚的?学生岂肯放在心上!我今皮箱内,现有五万银子,还有几船货物,伙计也有数十人。
有王定看守在那里。”鸨子一发不肯放手了。
公子恐怕掣脱了,将机就计,进到院门坐下。
鸨儿吩咐厨下忙摆酒席接风。
三官茶罢,就要走。
故意捅出两定银子来,都是五两头细丝。
三官捡起,袖而藏之。
鸨子又说:“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吃,就问你。说你往东去了,寻不见你,寻了一个多月,俺才回家。”
公子乘机便说:“亏你好心,我那时也寻不见你。王定来接我,我就回家去了。
我心上也欠挂著玉姐,所以急急而来。”
老鸨忙叫丫头去报玉堂春。
丫头一路笑上楼来,玉姐已知公子到了,故意说:“奴才养甚么?”
丫头说:“王姐夫又来了。”
玉姐故意唬了一跳,说:“你不要哄我!”
不肯下楼。
老鸨慌忙自来。
玉狙故意回脸往里睡。
鸨于说:“我的亲儿!王姐夫来了,你不知道么?”
玉姐也不语,连问了四五声,只不答应。
这一时待要骂,又用著他,扯一把椅子拿过来,一直坐下,长吁了一声气。
玉姐见他这模样,故意回过头起来,双膝跪在楼上,说:“妈妈!今日饶我这顿打。”
老鸨忙扯起来说:“我儿!你还不知道王姐夫又来了。拿有五万两花银,船上又有货物并伙计数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见他,好心奉承。”
玉姐道:“发下新愿了,我不去接他。”
鸨子道:“我儿!发愿只当取笑。”
一手挽玉姐下楼来,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来了。”
三官见了玉姐,冷冷的作了一揖,全不温存。
老鸨便叫丫头摆桌,取酒斟上一盅,深深万福,递与工姐夫:“权当老身不是。可念三姐之情,休走别家,教人笑话。”
三官微微冷笑。
叫声:“妈妈,还是我的不是。”
老鸨殷勤劝酒,公子吃了几杯,叫声“多扰”,抽身就走。
翠红一把扯住,叫:“玉姐,与俺姐夫陪个笑脸。”
老鸨说:“王姐夫,你忒做绝了。”
丫头把门顶了,休放你姐夫出去。
叫丫头把那行李擡在百花楼去,就在楼下重设酒席,座琴细乐,又来奉承。
吃了半更,老鸨说:“我先去了,让你夫妻二人叙话。”
三官玉姐正中其意,携手登楼: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乡遇故知。
二人一晚叙话,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不觉鼓打四更,公子爬将起来,说:“姐姐,我走罢!”
玉姐说:“哥哥,我本欲留你多住几日,只是留君千日,终须一别。今番作急回家,再休惹闲花野草。见了二亲,用意攻书。倘或成名,也争得这一口气。”
玉姐难舍王公子,公子留恋玉堂春。
玉姐说:“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我。”
三官说: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来也无益了。”
玉姐说:“你指著圣贤爷说了誓愿。”
两人双膝跪下。
公子说:“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黄六月害病死了我。”
玉姐说:“苏三再若接别人,铁锁长枷永不出世。”
就将镜于拆开,各执一一半,日后为记。
玉姐说:“你败了三万两银子,空手而回,我将金银首饰器皿,都与你拿去罢。”
三官说:“亡八淫妇知道时,你怎打发他?”
玉姐说:“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
玉姐收拾完备,轻轻的开了楼门,送”公子出去了。
天明鸨儿起来,叫丫头烧下洗脸水,承下净口茶:“看你姐夫醒了时,送上楼去,问他要吃甚么?我好做去。若是还睡,休惊醒他。”
丫头走上撵去,见摆设的器皿都没了,梳妆匣也出空了,撇在一边。
揭开帐子,牀上空了半边。
跑下楼,叫:“妈妈罢了!”
鸨子说:“奴才!慌甚么?惊著你姐夫。”
丫头说:“还有甚么姐夫?不知那里去了。俺姐姐回脸往里睡著。”
老鸨听说,大惊,看小厮骡脚都去了。
连忙走上楼来,喜得皮箱还在。
打开看时,都是个砖头瓦片,鸨儿便骂:“奴才!王三那里去了?我就打死你!为何金银器皿他都偷去了?”
玉姐说:“我发过新愿了,今番不是我接他来的。”
鸨于说:“你两个昨晚说了一夜话,一定晓得他去处。”
亡八就去取皮鞭,玉姐拿个手帕,将头扎了。
口里说:“待我寻王三还你。”
忙下楼来,往外就走。
鸨子乐工,恐怕走了,随后赶来。
玉姐行至大街上,高声叫屈:“图财杀命!”
只见地方都来了。
鸨子说:“奴才,他倒把我金银首饰尽情拐去,他还放刁!”
亡八说:“由他,咱到家里算帐。”
玉姐说:“不要说嘴,咱往那里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讲讲,恁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驸马,他那里的金银器皿!万物要平个理。
一个行院人家,至轻至贱,那有甚么大头面,戴往那里去坐席?王尚书公子在我家,费了三万银子,谁不知道他去了就开手。
你昨日见他有了银子,又去哄到家里,图谋了他行李。不知将他下落在何处?列位做个证见。”
说得鸨子无言可答。
亡八说:“你叫玉三拐去我的东西,你反来图赖我。”
玉姐舍命,就骂:“亡八淫妇,你图财杀人,还要说嘴?见今皮箱都打开在你家里,银子都拿过了。
那王三官不是你谋杀了是那个?”
鸨子说:“他那里存甚么银子?都是砖头瓦片哄人。”
玉姐说:“你亲口说带有五万银子,如何今日又说没有?”
两下厮闹。
众人晓得三官败过三万银子是真,谋命的事未必,都将好言劝解。
玉姐说:“列位,你既劝我不要到官,也得我骂他几句,出这口气。”
众人说:“凭你骂罢!”
玉姐骂道:“你这亡八是喂不饱的狗,鸨子是填不满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骗别人。
奉承尽是天罗网,说话皆是陷人坑。只图你家长兴旺,那管他人贫不贫。
八百好钱买了我,与你挣了多少银。
我父叫做周彦亨,大同城里有名人。
买良为贱该甚罪?兴贩人口问充军。
哄诱良家子弟犹自可,图财杀命罪非轻!
你一家万分无天理,我且说你两三分。
众人说:‘玉姐,骂得够了。’
鸨子说:‘让你骂许多时,如今笋回去了。’
玉姐说:‘要我回去,须立个文书执照与我。’
众人说:‘文书如何写?’
玉姐说:‘要写‘不合买良为娼,及图财杀命’等话。’
亡八那里肯写。
玉姐又叫起屈来。
众人说:‘买良为娼,也是门户常事。那人命事不的实,却难招认。我们只主张写个赎身文书与你罢!’
亡八还不肯。
众人说:‘你莫说别项,只王公子三万银子也够买三百个粉头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他罢!’
众人都到酒店里面,讨了一张绵纸,一人念,一人写,只要亡八鸨子押花。
玉姐道:‘若写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
众人道:‘还你停当。’
写道:立文书本司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向将钱,‘百文,讨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愿为娼。
写到‘不愿为娼’,玉姐说:‘这句就是了。须要写收过王公子财礼银三万两。’
亡八道:‘三儿!你也拿些公道出来。这一年多费用去了,难道也算?’
众人道:‘只写二万罢。’
又写道:有南京公子王顺卿,与女相爱,淮得过银二万两,凭众议作赎身财札。今后听凭玉堂春嫁人,并与本户无乾。立此为照。
后写‘正德年月日,立文书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见人②有十馀人。
众人先押了花。
苏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画个十字。
玉姐收讫,又说:‘列位老爹!我还有一件事,要先讲个明。’
众人曰:‘又是甚事?’
玉姐曰:‘那百花楼,原是王公子盖的,拨与我祝丫头原是公子买的,要叫两个来伏侍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项,须是一一供给,不许捎勒短少,直待我嫁人方止。’
众人说:‘这事都依著你。’
玉姐辞谢先回。
亡八又请众人吃过酒饭方散。
正是: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说公子在路,夜住晓行,不数日,来到金陵自家门首下马。
王定看见,唬了一惊,上前把马扯住,进的里面。
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见了。
三官就问:‘我老爷安么’
王定说:‘安。’
‘大叔、二叔、姑爷、姑娘何如?’
王定说:‘俱安。’
‘又问:你听得老爷说我家来,他要怎么处?’
王定不言,长吁一口气,只看看天。
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语,想是老爷要打死我?
王定说:‘三叔!老爷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见老爷了。私去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讨些盘费,他方去安身罢!’
公子又问:‘老爷这二年,与何人相厚?央他来与我说个人情。’
王定说:‘无人敢说。
只除是姑娘姑爹,意思间稍题题,也不敢直说。’
三官说:‘王定,你去请姑爹来。我与他讲这件事。’
王定即时去请刘斋长、何上舍到来,叙礼毕,何、刘二位说:‘三舅,你在此,等俺两个与咱爷讲过,使人来叫你。若不依时,捎信与你,作速逃命。’
二人说罢,竟往潭府来见了王尚书。
坐下,茶罢,王爷间何上舍:‘田庄好么?’
上舍答道:‘好!’
王爷又间刘斋长:‘学业何如?’
答说:‘不敢,连日有事,不得读书。’
王爷笑道:‘‘读书过万卷,下笔如有神。秀才将何为本?‘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今后须宜勤学,不可将光阴错过。’
刘斋长唯唯谢教。
何上舍问:‘客位前这墙几时筑的?一向不见。’
王爷笑曰:‘我年大了,无多田产,日后恐怕大的二的争竞,预先分为两分。’
二人笑说:‘三分家事,如何只做两分?三官回来,叫他那里住?’
工爷闻说,心中大恼:‘老夫平生两个小儿,那里又有第三个?’
二人齐声叫:‘爷,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当初还是爷不是,托他在北京讨帐,无有一个去接寻。休说三官十六七岁,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惯江湖,也迷了心。’
二人双膝跪下掉下泪来。
王爷说:‘没下梢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里了,再休题起了!’
正说间,二位姑娘也到。
众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著王爷一人。
王爷说:‘今日不请都来,想必有甚事情?’
即叫家奴摆酒。
何静庵欠身打一躬曰:‘你闺女昨晚作一梦,梦三官王景隆身上褴褛,叫他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这个梦,半夜捶牀捣枕哭到天明,埋怨著我不接三官,今日特来间问三舅的信音。’
刘心斋亦说:‘自三舅在京,我夫妇日夜不安,今我与姨夫凑些盘费,明日起身去接他回来。’
王爷含泪道:‘贤婿,家中还有两个儿子,无他又待怎生?’
何、刘二人往外就走。
王爷向前扯住,问:‘贤婿何故起身?’
二人说:‘爷撤手,你家亲生子还是如此,何况我女婿也?’
大小儿女放声大哭,两个哥哥一齐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后边掉下泪来。
引得王爷心动,亦哭起来。
王定跑出来说:‘三叔,如今老爷在那里哭你,你好过去见老爷,不要待等恼了。’
王定推著公子进前厅跪下,说:‘爹爹!不孝儿王景隆今日回了。’
那王爷两手擦了泪眼,说:‘那无耻畜生,不知死的往那里去了。北京卒街上最多游食光棍,偶与畜生面庞厮像,假充畜生来家,哄骗我财物。可叫小厮拿送三法司问罪!’
那公子往外就走。
二位姐姐赶至二门首拦住说:‘短命的,你待往那里去?’
三官说:‘二位姐姐,开放条路与我逃命罢!’
二位姐姐不肯撤手,推至前来双膝跪下、两个姐姐手指说:‘短命的!娘为你痛得肝肠碎,一家大小为你哭得眼花,那个不牵挂!’
众人哭在伤情处,玉爷一声喝住众人不要哭,说:‘我依著二位姐夫,收了这畜生,可叫我怎么处他?’
众人说:‘消消气再处。’
王爷摇头。
奶奶说:‘任我打罢。’
王爷说:‘可打多少?’
众人说:‘任爷爷打多少!’
王爷道:‘须依我说,不可阻我,要打一百。’
大姐二姐跪下说:‘爹爹严命,不敢阻当,容你儿待替罢!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亦替二十。’
王爷说:‘打他二十。’
大姐二姐说:‘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只看他这等黄瘦,一棍扫在那里?等他膘满肉肥,那时打他不迟。’
王爷笑道:‘我儿,你也说得是。想这畜生,天理已绝,良心已丧,打他何益?我问你:‘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无处挣钱,作何生意以为糊口之计?要做买卖,我又无本钱与你。二位姐夫间他那银子还有多少?’
何、刘便问三舅:‘银子还有多少?’
工定擡过皮箱打开,尽是金银首饰器皿等物。
王爷大怒,骂:‘狗畜生!你在那里偷的这东西?快写首状,休要法辱了门庭!’
三官高叫:‘爹爹息怒,听不肖儿一言。’
遂将初遇玉堂春,后来被鸨儿如何哄骗尽了,如何亏了王银匠收留,又亏了金哥报信,玉堂春私将银两赠我回乡。这些首饰器皿皆玉堂春所赠,备细述了一遍。
王爷听说骂道:‘无耻狗畜生!自家三万银子都花了,却要娼妇的东西,可不羞杀了人。’
三官说:‘儿不曾强要他的,是他情愿与我的。’
王爷说:‘这也罢了。看你姐夫面上,与你一个庄子,你自去耕地布种。’
公子不言。
王爷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么说?’
公子说:‘这事不是孩儿做的。’
王爷说:‘这事不是你做的,你还去嫖院罢!’
三官说:‘儿要读书。’
王爷笑曰:‘你已放荡了,心猿意马,读甚么书?’
公子说:‘孩儿此口笃志用心读书。’
王爷说:‘既知读书好,缘何这等胡为?’
何静庵立起身来说:‘三舅受了艰难苦楚,这下来改过迁善,料想要用心读书。’
王爷说:‘就依你众人说,送他到书房里去,叫两个小厮去伏侍他。’
即时就叫小厮送三官往书院里去。
两个姐夫又来说:‘三舅久别,望老爷留住他,与小婿共饮则可。’
王爷说:‘贤婿,你如此乃非教子泛方,休要纵他。’
二人道:‘老爷言之最善。’
于是翁婿大家痛饮,尽醉方归。
这一出父子相会,分明是:月被云遮重露彩,花边霜打又过来。
却说公子进了书院,清清独坐,只见满架诗书,笔山砚海,叹道:‘书呵!相别日久,且是生涩。欲待不看,焉得一举成名,却不辜负了五姐言语?欲待读书,心猿放荡,意马难收。’
公子寻思一会,拿著书来读了一会。
心下只是想著玉堂春。
忽然鼻闻甚气,耳闻甚声,乃间书童道:‘你闻这书里甚么气?听听甚么响?’
书童说:‘三叔,俱没有。’
公子说:‘没有?呀,原来鼻闻乃是脂粉气,耳听即是筝板声。’
公子一时思想起来:‘玉姐当初嘱咐我是甚么话来?叫我用心读书。我如今未曾读书,心意还丢他不下,坐不安,寝不宁,茶不思,饭不想,梳洗无心,神思恍忽。’
公子自思:‘可怎么处他?’
走出门来,只见大门上挂著一联对于:‘十年受尽窗前苦,一举成名天下闻。’这是我公公作下的对联。他中举会试,官至侍郎:后来咱爹爹在此读书,官到尚书。我今在此读书,亦要攀龙附凤,以继前人之志。’
又见二门上有一联对子:‘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
公子急回书房,看见《风月机关》《洞房春意》公子自思:‘乃是二书乱了我的心。’将一火而焚之。
破镜分钗,俱将收了。
心中回转,发志勤学。
一日书房无火,书童往外取火。
王爷正坐,叫书童。
书童近前跪下。
王爷便问:‘三叔这一会用功不曾?’
书童说:‘禀老爷得知,我三叔先时通不读书,胡思乱想,体瘦如柴。这半年整日读书,晚上读至三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饭后,方才梳洗。口虽吃饭,眼不离书。’
王爷道:‘奴才!你好说谎,我亲自去看他。’
书童叫:‘三叔,老爷来了。’
公子从从容容迎接父亲。
王爷暗喜。
观他行步安详,可以见他学问。
王爷正面坐下,公子拜见。
王爷曰:‘我限的书你看了不曾?我出的题你做了多少?’
公子说:‘爹爹严命,限儿的书都看了,题目都做完了,但有馀力旁观子史。’
王爷说:‘拿文字来我看。’
公子取出文字。
王爷看他所作文课,一篇强如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应个儒士科举罢!’
公子说:‘儿读了几日书,敢望中举?’
王爷说:‘一遭中了虽多,两遭中了甚广。出去观观场,下科好中。’
王爷就写书与提学察院,许公子科举。
竟到八月初九日,进过头场,写出文字与父亲看。
王爷喜道:‘这七篇,中有何难?’
到二场三场俱完,王爷又看他后场,喜道:‘不在散举,决是魁解。’
话分两头。
却说玉姐自上了百花楼,从不下梯。
是日闷倦,叫丫头:‘拿棋子过来,我与你下盘棋。’
丫头说:‘我不会下。’
玉姐说:‘你会打雕么?’
丫头说:‘也不会。’
玉姐将棋盘双陆一皆撇在楼板上。
丫头见玉姐眼中掉泪,即忙掇过饭来,说:‘姐姐,自从昨晚没用饭,你吃个点心。’
玉姐拿过分为两半,右手拿一块吃,左手拿一块与公子。
丫头欲接又不敢接。
玉姐猛然睁眼见不是公子,将那一块点心掉在楼板上。
丫头又忙掇过一碗汤来,说:‘饭乾燥,吃些汤罢!’
玉姐刚呷得一口,泪如涌泉,放下了,问:‘外边是甚么响?’
丫头说:‘今日中秋佳节,人人玩月,处处座歇,俺家翠香、翠红姐都有客哩!’
玉姐听说,口虽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
叫丫头拿过镜子来照了一照,猛然唬了一跳。
‘如何瘦的我这模样?’
把那镜丢在牀上,长吁短叹,走至楼门前,叫丫头:‘拿椅予过来,我在这里坐一坐。’
坐了多时,只见明月高升,滤楼鼓转,玉姐叫丫头:‘你可收拾香烛过来。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姐夫进三场日子,我烧一住香保佑他。’
玉姐下楼来,当天井跪下,说:‘天地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进了三场,愿他早占鳌头,名扬四海。’
祝罢,深深拜了四拜。
有诗为证:
对月烧香祷告天,何时得泄腹中冤。
王郎有日登金榜,不在今生结好缘。
却说西楼上有个客人,乃山西平阳府洪同县人,拿有整万银子,来北京贩马。
这人姓沈名洪,因闻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
老鸨见他有钱,把翠香打扮当作玉姐。
相交数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见。
是夜丫头下楼取火,与玉姐烧香。
小翠红忍不住多嘴,就说了:‘沈姐夫,你每日问想玉姐,今夜下楼,在天井内烧香,我和你悄悄地张他。’
沈洪将三钱银子买嘱了丫头,悄然跟到楼下,月明中,看得仔细。
等他拜罢,趋出唱啼。
玉姐大惊,问:‘是甚么人?’
答道:‘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数万本钱,在此贩马。久慕玉姐大名,未得面睹,今日得见,如拨云雾见青天。望玉姐不弃,同到西楼一会。’
玉姐怒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今当负夜,何故自夸财势,妄生事端?’
沈洪又哀告道:‘王三官也只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有钱,我亦有钱,那些儿强似我?’
说罢,就上前要搂抱玉姐。
被玉姐照脸阵一口,急急上楼关了门,骂丫头:‘好大胆,如何放这野狗进来?’
沈洪没意思自去了。
玉姐思想起来,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红这两个奴才报他,又骂:‘小淫妇,小贱人,你接著得意孤老也好了,怎该来罗呜我?’
骂了一顿,放声悲哭:‘但得我哥哥在时,那个奴才敢调戏我!’
又气又苦,越想越毒。
正是:
可人去后无日见,俗子来时不待招。
却说三官在南京乡试终场,闲坐无事,每日只想玉姐。
南京一般也有本司院,公子再不去走。
到了二十九关榜之日,公子想到三更以后,方才睡著。
外边报喜的说:王景隆中了第囚名。
三官梦中闻信,起来梳洗,扬鞭上马,前拥后簇,去赴鹿呜宴。
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做一团,连日做庆贺筵席。
公子谢了主考,辞了提学,坟前祭扫了,起了文书。
‘察父母得知,儿要早些赴京,到僻静去处安下,看书数月,好人会试。’
父母明知公子本意牵挂玉堂春,中了举,只得依从,叫大哥二哥来:‘景隆赴京会试,昨日祭扫,有多少人情?’
大哥说:‘不过三百馀两。’
王爷说:‘那只够他人情的,分外再与他一二百两拿去。’
二哥说:‘禀上爹爹,用不得许多银子。’
玉爷说:‘你那知道,我那同年门生,在京颇多,往返交接,非钱不行。等他手中宽裕,读书也有兴。’
叫景隆收拾行装,有知心同年,约上两三位。
吩咐家人到张先生家看了良辰。
公子恨不的一时就到北京。
邀了几个朋友,雇了一只船,即时拜了父母,辞别兄嫂。
两个姐夫邀亲朋至十里长亭,酌佰作别。
公子上的船来,手舞足蹈,莫知所之。
众人不解其意,他心里只想著玉姐玉堂春。
不侧一日到了济宁府,舍舟起旱,不在话下。
再说沈洪自从中秋夜见了玉姐,到如今朝思暮想,废寝忘餐,叫声:‘二位贤姐,只为这冤家害的我一丝两气,七颠八倒。望二位可怜我孤身在外,举眼无亲,替我劝化玉姐,叫他相会一面,虽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
说罢,双膝跪下。
翠香、翠红说:‘沈姐夫,你且起来,我们也不敢和他说这话。你不见中秋夜骂的我们不耐烦。等俺妈妈来,你央挽他。’
沈洪说:二位贤姐,替我请出妈妈来。
翠香姐说:‘你跪著我,再磕一百二十个大响头。’
沈洪慌忙跪下磕头。
翠香即时就去,将沈洪说的言语述与老鸨。
老鸨到西楼见了沈洪,问:‘沈姐夫唤老身何事?’
沈洪说:‘别无他事,只为不得玉堂春到手。你若帮衬我成就了此事,休说金银、便是杀身难报。’
老鸨听说,口内不言,心中自思:‘我如今若许了他,倘三儿不肯,教我如何?若不许他,怎哄出他的银子?沈洪见老鸨踌躇不语,便看翠红。翠红丢了一个眼色,走下楼来。沈洪即跟他下去。’
翠红说:‘常言‘姐受俏,鸨爱钞’,你多拿些银子出来打动他,不愁他不用心。他是使大钱的人,若少了,他不放在眼里。’
沈洪说:‘要多少?’
旷翠香说:‘不要少了!就把一一千两与他,方才成得此事。’
也是沈洪命运该败,浑如鬼迷一般,即依著翠香,就拿一千两银子来,叫:‘妈妈,财礼在此。老鸨说:‘这银子,老身权收下。你却不要性急,待老身慢慢的偎他。’沈洪拜谢说:‘小子悬悬而望。’正是:请下烟花诸葛亮,欲图风月玉堂春。
且说十三省乡试榜都到午门外张挂,王银匠邀金哥说:‘王三官不知中了不曾?’
两个跑在午门外南直隶榜下,看解元是《书经》,往下第囚个乃王景拢王匠说:‘金哥好了!三叔已中在第四名。’
金哥道:‘你看看的确,怕你认不得字。’
王匠说:‘你说话好欺人,我读书读到《孟子》,难道这三个字也认不得?随你叫谁看!’
金哥听说大喜。
二人买了一本乡试录,走到本司院里去报玉堂春说:‘罩叔中了!’
玉姐叫丫头将试录拿上楼来,展开看了,上刊‘第四名王景卤,注明‘应天府儒士,《礼记》’
玉姐步出楼门,叫丫头忙排香案,拜谢天地。
起来先把王匠谢了,转身又谢金哥。
唬得亡八鸨子魂不在体。
商议说:‘王三中了举,不久到京,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可不人财两失?三儿向他孤老,决没甚好言语,搬斗是非,教他报往日之仇。此事如何了?’
鸨子说:‘不若先下手为强。’
亡八说:‘怎么样下手?’
老鸨说:‘咱已收了沈官人一千两银子,如今再要了他一千,贱些价钱卖与他罢。’
亡八道:‘三儿不肯如何?’
鸨子说:‘明日杀猪宰羊,买一卓纸钱。假说东岳庙看会,烧了纸,说了誓,合家从良,再不在烟花巷里。小三若闻知从良一节,必然也要往岳庙烧香。叫沈官人先安轿子,迳擡往山西去。公子那时就来,不见他的情人,心下就冷了。’
亡八说:‘此计大妙。’
即时暗暗地与沈洪商议。又要了他一千银子。
次早,丫头报与玉姐:‘俺家杀猪宰羊,上岳庙哩。’
玉姐问:‘为何?’
丫头道:‘听得妈妈说:‘为王姐夫中了,恐怕他到京来报仇,今日发愿,合家从良。’’
玉姐说:‘是真是假?’
丫头说:‘当真哩!昨日沈姐夫都辞去了。如今再不接客了。’
玉姐说:‘既如此,你对妈妈说,我也要去烧香。’
老鸨说:‘三咀,你要去,快,梳洗,我唤轿儿擡你。’
玉姐梳妆打扮,同老鸨出的门来。
正见四个人,擡著一顶空轿。
老鸨便问:‘些轿是雇的?’
那人说:‘正是。’
老鸨说:‘这里到岳庙要多少雇价?’
那人说:‘擡去擡来,要一钱银子。’
老鸨说:‘只是五分。’
那人说:‘这个事小,请老人家上轿。’
老鸨说:‘不是我坐,是我女儿要坐。’
玉姐上轿,那二人擡著,不往东岳庙去,迳往西门去了。
走有数里,到了上高转折去处,玉姐回头,看见沈洪在后骑著个骡子。
玉姐大叫一声:‘叭!想是亡八鸨于盗卖我了?’
玉姐大骂:‘你这些贼狗奴,擡我柱那里去?’
沈洪说:‘往那里去?我为你去了二千两银子,买你往山西家去。’
玉姐在轿中号陶大哭,骂声不绝。
那轿夫擡了飞也似走。
行了~日,天色已晚。
沈洪寻了一座店房,排合音美酒,指望洞房欢乐。
谁知玉姐题著便骂,触著便打。
沈洪见店中人多,恐怕出丑,想道:‘瓮中之鳖,不怕他走了,权耐几日,到我家中,何愁不从。’
于是反将好话奉承,并不去犯他。
玉姐终日啼哭,自不必说。
却说公子一到北京,将行李上店,自己带两个家人,就往王银匠家,探问玉堂春消息。
王匠请公子坐下:‘有见成酒,且吃三杯接风,慢慢告诉。’
王匠就拿酒来斟上。
三官不好推辞,连饮了三杯,又问:‘玉姐敢不知我来?’
王匠叫:‘三叔开怀,再饮三杯。’
三官说:‘够了,不吃了。’
王匠说:‘三叔久别,多饮几杯,不要太谦。’
公予又饮了几杯,问:‘这几日曾见玉姐不曾?’
王匠又叫:‘三叔且莫问此事,再吃三杯。’
公子心疑,站起说:‘有甚或长或短,说个明白,休闷死我也!’
王匠只是劝酒。
却说金哥在门首经过,知道公子在内,进来磕头叫喜。
三官问金哥:“你三婶近日何如?”
金哥年幼多嘴,说:“卖了。”
三官急问说:“卖了谁?”
王匠瞅了金哥一眼,金哥缩了口。
公子坚执盘问,二人瞒不过,说:“三婶卖了。”
公子问:“几时卖了?”
王匠说:“有一个月了。”
公子听说,一头撞在尘埃。
二人忙扶起来。
公子问金哥:“卖在那里去了?”
金哥说:“卖与山西客人沈洪去了。”
三官说:“你那三婶就怎么肯去?”
金哥叙出:“鸨儿假意从良,杀猪宰羊上岳庙,哄三婶同去烧香。私与沈洪约定,雇下轿子擡去,不知下落。”
公子说:“亡八盗卖我玉堂春,我与他算帐!”
那时叫金哥跟著,带领家人,迳到本司院里。
进的院门,亡八眼快,跑去躲了。
公子问众丫头:“你家玉姐何在?”
无人敢应。
公子发怒,房中寻见老鸨,一把揪住,叫家人乱打。
金哥劝祝公子就走在百花楼上,看见锦帐罗筛,越加怒恼,把箱笼尽行打碎,气得痴呆了,问:“丫头,你姐姐嫁那家去了?可老实说,饶你打。”
丫头说:“去烧香,不知道就偷卖了他。”
公子满眼落泪,说:“冤家,不知是正妻,是偏妾?”
丫头说:“他家里自有老婆。”
公子听说,心中大怒,恨骂:“亡八淫妇,不仁不义!”
丫头说:“他今日嫁别人去了,还疼他怎的?”
公子满眼流泪。
正说间,忽服朋友来访。
金哥劝:“三叔休恼,三婶一时不在了,你纵然哭他,他也不知道。今有许多相公在店中相访,闻公子在院中,都要来。”
公子听说,恐怕朋友笑话,即便起身回店。
公子心中气闷,无心应举,意欲束装回家。
朋友闻知,都来劝说:“顺卿兄,功名是大事,表子是未节,那里有力表于而不去求功名之理?”
公子说:“列位不知,我奋志勤学,皆为玉堂春的言语激我。冤家为我受了千辛万苦,我怎肯轻舍?”
众人叫:“顺卿兄,你倘联捷,幸在彼地,见之何难?你若回家,忧虑成病,父母悬心,朋友笑耻,你有何益?”
三官自思言之最当,倘或侥幸,得到山西,平生愿足矣,数言劝醒公子。
会试日期已到,公子进了三场,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刑部观政。
三个月,选了真定府理刑官,即遣轿马迎请父母兄嫂。
父母不来,回书说:“教他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长未娶,已聘刘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亲。”
公子一心只想著玉堂春,全不以聘娶为喜。
正是:已将路柳为连理、翻把家鸡作野鸳。
且说沈洪之妻皮氏,也有几分颜色,虽然三十馀岁,比二八少年,也还风骚。
平昔间嫌老公粗蠢,不会风流,又出外日多,在家日少。
皮氏色性大重,打熬不过,间壁有个监生,姓赵名昂,自幼惯走花柳场中,为人风月,近日丧偶。
虽徽是纳粟相公,家道已在消乏一边。
一日,皮氏在后园看花,偶然撞见赵昂,彼此有心,都看上了。
赵昂访知巷口做歇家的王婆,在沈家走动识熟,且是利口,善于做媒说合,乃将白银二十两,贿赂王婆,央他通脚。
皮氏平昔间不良的口气,已有在王婆肚里。
况且今日你贪我爱,一说一上,幽期密约,一墙之隔,梯上梯下,做就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事。
赵昂一者贪皮氏之色,二者要骗他钱财。
枕席之间,竭力奉承。
皮氏心爱赵昂,但是开口,无有不从,恨不得连家当都津贴了他。
不上一年,倾羹倒筐,骗得一空。
初时只推事故,暂时那借,借去后,分毫不还。
皮氏只愁老公回来盘同时,无言回答。
一夜与赵昂商议,欲要跟赵昂逃走他方。
赵昂道:“我又不是赤脚汉,如何走得?便走了,也不免吃官司。只除暗地谋杀了沈洪,做个长久夫妻,岂不尽美”
皮氏点头不语。
却说赵昂有心打听沈洪的消息,晓得他讨了院妓玉堂春一路回来,即忙报与皮氏知道,故意将言语触恼皮氏。
皮氏怨恨不绝于声,问:“如今怎么样对付他说好尸?”
赵昂道:“他进门时,你便数他不是,与他寻闹,叫他领著娼根另住,那时凭你安排了。我央王婆赎得些砒霜在此,觑便放在食器内,把与他两个吃。等他双死也罢,单死也罢!”
皮氏说:“他好吃的是辣面。”
赵昂说:“辣面内正好下药。”
两人圈套已定,只等沈洪人来。
不一日,沈洪到了故乡,叫仆人和玉姐暂停门外,自己先进门,与皮氏相见,满脸陪笑说:“大姐休怪,我如今做了一件事。”
皮氏说:“你莫不是娶了个小老婆?”
沈洪说:“是了。”
皮氏大怒,说:“为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娟,你却花柳快活,又带这泼淫妇回来,全无夫妻之情。你若要留这淫妇时,你自在西厅一带住下,不许来缠我。我也没福受这淫妇的拜,不安他来。”
昂然说罢,啼哭起来,拍始拍凳,口里“千亡八,万淫妇”骂不绝声。
沈洪劝解不得,想道:“且暂时依他言语在西厅住几日,落得受用。等他气消了时,却领玉堂春与他磕头。”
沈洪只道浑家是吃醋,谁知他有了私情,又且房计空虚了,正怕老公进房,借此机会,打发他另居。
正是:你向东时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
不在话下。
却说玉堂春曾与王公子设誓,今番怎肯失节于沈洪,腹中一路打槁:“我若到这厌物家中,将情节哭诉他大娘子,求他做主,以全节操。慢慢的寄信与三官,教他将二千两银子来赎我去,却不好。”
及到沈洪家里,闻知大娘不许相见,打发者公和他往西厅另住,不遂其计,心中又惊又苦。
沈洪安排牀帐在厢房,安顿了苏三。自己却去窝伴皮氏,陪吃夜饭。
被皮氏三回五次催赶,沈洪说:“我去西厅时,只怕大娘著恼。”皮氏说:“你在此,我反恼;离了我眼睛,我便不恼。”沈洪唱个淡喏,谢声:“得罪。”出了房门,迳望西厅而来。
原来玉姐乘著沈洪不在,捡出他铺盖撇在厅中,自己关上房门自睡了。任沈洪打门,那里肯开。
却好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厅看老公睡也不曾。沈洪平日原与小段名有情,那时扯在铺上,草草合欢,也当春风一度。
事毕,小段名自去了。沈洪身子困倦,一觉睡去直至天明。
却说皮氏这一夜等赵昂不来,小段名回后,老公又睡了。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
天明早起,赶下一轴面,煮熟分作两碗,皮氏悄俏把砒霜撒在面内,却将辣汁浇上,叫小段名送去西厅:“与你爹爹吃。”
小段名送至西厅,叫道:“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与你吃。”沈洪见得两碗,就叫:“我儿,送一碗与你二娘吃。”小段名便去敲门。
玉姐在牀上问:“宁做甚么?”小段名说:“请二娘起来吃面。”玉姐道:“我不要吃。”沈洪说:“想是你二娘还要睡,莫去闹他。”沈洪把两碗都吃了,须臾而尽。
小段名收碗去了。
沈洪一时肚疼,叫道:“不好了,死也!死也!”玉姐还只认假意,看著声音渐变,开门出来看时,只见沈洪九窍流血而死。
正不知甚么缘故,慌慌的高叫:“救人!”只听得脚步响,皮氏早到,不等玉姐开言,就变过脸,故意问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想必你这小淫妇弄死了他,要去嫁人!”
玉姐说:“那丫头送面来,叫我吃,我不要吃,并不曾开门。谁知他吃了,便肚疼死了。必是面里有些缘故。”
皮氏说:“放屁!面里若有缘故,必是你这小淫妇做下的。不然,你如何先晓得这面是吃不得的,不肯吃?你说并不曾开门,如何却在门外?这谋死情由,不是你,是谁?”说罢,假哭起“养家的天”来。
家中憧仆养娘都乱做一堆。皮氏就将三尺白布摆头,扯了玉姐往知县处叫喊。
正直工知县升堂,唤进问其缘故。
皮氏说:“小妇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在北京为商,用千金娶这娼妇,叫做玉堂春为妾。这娼妇嫌丈夫丑陋,因吃辣面,暗将毒药放人,丈夫吃了,登时身死。望爷爷断他偿命。”
王知县听罢,问:“玉堂春,你怎么说?”玉姐说:“爷爷,小妇人原籍北直隶大同府人氏。只因年岁荒旱,父亲把我卖在本司院苏家。卖了三年后,沈洪看见,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将毒药藏在面中,毒死丈夫性命。反倚刁泼,展赖小妇人。”
知县听玉姐说了一会,叫:“皮氏,想你见那男子弃旧迎新,你怀恨在心,药死亲夫,此情理或有之。”
皮氏说:“爷爷,我与丈夫从幼的夫妻,怎忍做这绝情的事!这苏氏原是不良之妇,别有个心上之人,分明是他药死,要图改嫁。望青天爷爷明镜。”
知县乃叫苏氏:“你过来。我想你原系娼门,你爱那风流标致的人,想是你见丈夫丑陋,不趁你意,故此把毒药药死是实。”
叫皂隶:“把苏氏与我夹起来!”玉姐说:“爷爷!小妇人虽在烟花巷里,跟了沈洪又不曾难为半分,怎下这般毒手?小妇人果有恶意,何不在半路谋害?既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妇人做手脚?这皮氏昨夜就赶出丈夫,不许他进房。今早的面,出于皮氏之手,小妇人并无干涉。”
王知县见他二人各说有理,叫皂隶暂把他二人寄监:“我差人访实再审。”二人进了南牢不题。
却说皮氏差人密密传与赵昂,叫他快来打点。
赵昂拿著沈家银子,与刑房吏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皂隶六十两,禁子每人二十两,上下打点停当。
封了一千两银子,放在谭内,当酒送与王知县;知县受了。
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出来。
不多时到了,当堂跪下。
知县说:“我夜来一梦,梦见沈洪说:‘我是苏氏药死,与那皮氏无干。’”
玉堂春正待分辨,知县大怒,说:“人是苦虫,不打不招。”
叫皂隶:“与我拎著实打!问他招也不招?他若不招,就活活敲死!”
玉姐熬刑不过,说:“愿招。”
知县说:“放下刑具。”皂隶递笔与玉姐画供。
知县说:“皮氏召保在外,玉堂春收监。”
皂隶将玉姐手肘脚镣,带进南牢。
禁子牢头都得了赵上舍银子,将玉姐百般凌辱。
只等上司详允之后,就递罪状,结果他性命。
正是:安排缚虎擒龙计,断送愁弯位凤人小。
且喜有个刑房吏姓刘名志仁,为人正直无私。
素知皮氏与赵昂有好,都是王婆说合。
数日前撞见王婆在生药铺内赎砒霜,说:“要药老鼠。”
刘志仁就有些疑心。
今日做出人命来,赵监生使著沈家不疼的银子来衙门打点,把苏氏买成死罪,天理何在?
踌躇一会:“我下监去看看。”
那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姐要灯油钱,志仁喝退众人,将温言宽慰玉姐,问其冤情。
玉姐垂泪拜诉来历。
志仁见四旁无人,遂将赵监生与皮氏私情及王婆赎药始末,细说一遍,吩咐:“你且耐心守困,待后有机会,我指点你去叫冤。日逐饭食,我自供你。”
玉姐再三拜谢。
禁子见刘志仁做主,也不敢则声。
此话搁过不题。
却说公子自到真定府为官,举利除害,吏畏民悦,只是想念玉堂春,无刻不然。
一日正在烦恼,家人来报,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来了。
公子听说,接进家校见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内自思:“容貌倒也齐整,怎及得玉堂春风趣?”
当果摆了合欢宴,吃下合否杯。
毕姻之际,猛然想起多娇:“当初指望白头相守,谁知你嫁了沈洪,这官浩却被别人承受了。”
虽然陪伴了刘氏夫人,心里还想著玉姐,因此不快,当夜中了伤寒。
又想当初与玉姐别时,发下誓愿,各不嫁娶。
心下疑惑,合眼就见玉姐在旁。
刘夫人遣人到处祈祝,府县官都来问安,请名医切脉调治,一月之外,才得痊可。
公子在任年馀,官声大著,行取到京。
吏部考选天下官员。
公子在部点名已毕,回到下处,焚香祷告天地,只愿山西为官,好访问玉堂春消息。
须臾马上人来报:“王爷点了山西巡按。”
公子听说,两手加额:“趁我平生之愿矣!”
次日领了敕印辞朝,连夜起马,往山西省城上任讫。
即时发牌,先出巡平阳府。
公子到平阳府,坐了察院,观看文卷。
见苏氏玉堂春问了重刑,心内惊慌:“其中必有跷蹊。”
随叫书吏过来:“选一个能干事的,跟著我私行采访。你众人在内,不可走漏消息。”
公子时下换了素中青衣,随跟书吏,暗暗出了察院。
雇了两个骡子,往洪同县路上来。
这赶脚的小伙,在路上闲问:“二位客官往洪同县有甚贵干?”
公子说:“我来洪同县要娶个妾,不知谁会说媒?”
小伙说:“你又说娶校俺县里一个。财主,因娶了个小,害了性命。”
公子问:“怎的害了性命?”
小伙说:“这财主叫沈洪,妇人叫做玉堂春。他是京里娶来的。
他那大老婆皮氏与那邻家赵昂私通,怕那汉子回来知道,一服毒药把沈洪药死了。
这皮氏与赵昂反把玉堂春送到本县,将银买嘱官府衙门,将玉堂春屈打成招,问了死罪,送在监里。
若不是亏了一个外郎,几时便死了。”
公子又问:“那玉堂春如今在监死了?”
小伙说:“不曾。”
公子说:“我要娶个小,你说可投著谁做媒?”
小伙说:“我送你往王婆家去罢,他极会说媒。”
公子说:“你怎知道他会说媒?”
小伙说:“赵昂与皮氏都是他做牵头。”
公子说:“如今下他家里罢。”
小伙竟引到王婆家里,叫声:“乾娘,我送个客官在你家来。这客官要娶个小,你可与他说媒。
王婆说:“累你,我赚了钱来谢你。”
小伙自去了。
公子夜间与王婆攀话,见他能言快语,是个积年的马泊六了。
到天明,又到赵监生前后门看了一遍,与沈洪家紧壁相通,可知做事方便。
回来吃了早饭,还了王婆店钱,说:“我不曾带得财礼,到省下回来,再作商议。”
公子出的门来,雇了骡子,星夜回到省城,到晚进了察院,不题。
次早,星火发牌,按临洪同县。
各官参见过,吩咐就要审录。
王知县回县,叫刑房吏书即将文卷审册,连夜开写停当,明日送审不题。
却说刘志仁与玉姐写了一张冤状,暗藏在身。
到次日清晨,王知县坐在监门首,把应解犯人点将出来。
玉姐披枷带锁,眼泪纷纷,随解子到了察院门首,伺候开门。
巡捕官厕风已毕,解审牌出。
公子先唤苏氏一起。
玉姐口称冤枉,探怀中诉状呈上。
公子擡头见玉姐这般模样,心中凄惨,叫听事官接上状来。
公子看了一遍,问说:你从小嫁沈洪,可还接了几年客?
玉姐说:“爷爷!我从小接著一个公子,他是南京礼部尚书三舍人。”
公子怕他说出丑处,喝声:“住了!我今只问你谋杀人命事,不消多讲。”
玉姐说:“爷爷!若杀人的事,只问皮氏便知。”
公子叫皮氏问了一遍。
玉姐又说了一遍。
公子吩咐刘推官道:“闻知你公正廉能,不肯玩法徇私。我来到任,尚未出巡,先到洪同县访得这皮氏药死亲夫,累苏氏受屈。
你与我把这事情用心问断。”
说罢,公子退堂。
刘推官回衙,升堂,就叫:“苏氏,你谋杀亲夫,是何意故?”
玉姐说:“冤屈!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赵监生合计毒死男子。县官要钱,逼勒成招,今日小妇挤死诉冤,望青天爷爷做主。”
刘爷叫皂隶把皮氏彩上来,问:“你与赵昂好情可真么?”皮氏抵赖没有。
刘爷即时拿赵昂和王婆到来面对。用了一番刑法,都不肯招。
刘爷又叫小段名:“你送面与家主吃,必然知情!”喝教夹起。
小段名说:“爷爷,我说罢!那日的面,是俺娘亲手盛起,叫小妇人送与爹爹吃。小妇人送到西厅,爹叫新娘同吃。新娘关著门,不肯起身,回道:‘不要吃。’俺爹自家吃了,即时口鼻流血死了。”
刘爷又问赵昂奸情,小段名也说了。
赵昂说:“这是苏氏买来的硬证。”
刘爷沉吟了一会,把皮氏这一起分头送监,叫一书吏过来:“这起泼皮奴才,苦不肯招。我如今要用一计,用一个大柜,放在丹挥内,凿几个孔儿。你执纸笔暗藏在内,不要走漏消息。我再提来问他,不招,即把他们锁在柜左柜右,看他有甚么说话,你与我用心写来。”
刘爷吩咐已毕,书吏即办一大柜,放在丹埠,藏身于内。
刘爷又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来再审,又问:“招也不招?”赵昂、皮氏、王婆三人齐声哀告,说:“就打死小的那里招?”
刘爷大怒,吩咐:“你众人各自去吃饭来,把这起奴才著实拷问。把他放在丹挥里,连小段名四人锁于四处,不许他交头搔耳。”
皂隶把这四人钡在柜的四角。
众人尽散。
却说皮氏擡起头来,四顾无人,便骂:“小段名!小奴才!你如何乱讲?今日再乱讲时,到家中活敲杀你。”
小段名说:“不是夹得疼,我也不说。”
王婆便叫:“皮大姐,我也受这刑杖不过,等刘爷出来,说了罢。”
赵昂说:“好娘,我那些亏著你!倘捱出官司去,我百般孝顺你,即把你做亲母。”
王婆说:“我再不听你哄我。叫我圆成了,认我做亲娘;许我两石麦,还欠八升;许我一石米,都下了糠批;段衣两套,只与我一条蓝布裙;许我好房子,不曾得住,你干的事,没天理,教我只管与你熬刑受苦!”
皮氏说:“老娘,这遭出去,不敢忘你恩。捱过今日不招,便没事了。”
柜里书吏把他说的话尽记了,写在纸上。
刘爷升堂,先叫打开柜子。
书吏跑将出来,众人都唬软了。
刘爷看了书吏所录口词,再要拷问,三人都不打自招。
赵昂从头依直写得明白。
各各画供已完,递至公案。
刘爷看了一遍,间苏氏:“你可从幼为娼,还是良家出身?”
苏氏将苏淮买良为贱,先遇王尚书公子,挥金三万;后被老鸨一秤金赶逐,将奴赚卖与沈洪为妾,一路未曾同睡,备细说了。
刘推官情知王公子就是本院、提笔定罪:皮氏凌迟处死,赵昂斩罪非轻。王婆赎药是通情,杖贵段名示警。
王县贪酷罢职,追赃不恕衙门。
苏淮买良为贱合充军,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
刘爷做完申文,把皮氏一起俱已收监。
次日亲捧招详,送解察院。
公子依拟,留刘推官后堂待茶,问:“苏氏如何发放?”
刘推官答言:“发还原籍,择夫另嫁。”
公子屏去从人,与刘推官吐胆倾心,备述少年设誓之意:“今日烦贤府密地差人送至北京王银匠处暂居,足感足感!”
刘推官领命奉行,自不必说。
却说公子行下关文,到北京本司院提到苏淮、一秤金依律问罪。
苏淮已先故了。
一秤金认得是公子,还叫:“王姐夫。”
被公子喝教重打六十,取一百斤大枷枷号。
不够半月,呜呼哀哉!正是:万两黄金难买命,一朝红粉已成灰。
再说公子一年任满,复命还京。
见朝已过,便到王匠处问信。
王匠说有金哥伏侍,在顶银衚同居。
祝公子即往顶银衚同,见了玉姐,二人放声大哭。
公子已知玉姐守节之美,玉姐已知王御史就是公子,彼此称谢。
公子说:“我父母娶了个刘氏夫人,甚是贤德,他也知道你的事情,决不妒忌。”
当夜同饮同宿,浓如胶漆。
次日,王匠、金哥都来磕头贺喜。
公子谢二人昔日之恩,吩咐:本司院苏淮家当原是玉堂春置办的,今苏淮夫妇已绝,将遗下家财,拨与王匠、金哥二人管业,以报其德。
上了个省亲本,辞朝和玉堂春起马共回南京。
到了自家门首,把门人急报老爷说:“小老爷到了。”
老爷听说甚喜。
公子进到厅上,排了香案,拜谢天地,拜了父母兄嫂。
两位姐夫姐姐都相见了。
又引玉堂春见礼已毕。
玉姐进房,见了刘氏说:“奶奶坐上,受我一拜。”
刘氏说:“姐姐怎说这话?你在先,奴在后。”
玉姐说:“姐姐是名门宦家之子,奴是烟花,出身微贱。”
公子喜不自胜。
当日正了妻妾之分,姊妹相称,一家和气。
公子又叫王定:“你当先在北京三番四复规谏我,乃是正理。我今与老爷说将你做老管家。”
以百金赏之。
后来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妻妾俱有子,至今子孙繁盛。
有诗叹云:郑氏元和已著名,三官阂院是新闻。
风流子弟知多少,夫贵妻荣有儿人?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警世通言-卷二十四-译文
玉堂春落难逢夫
与旧刻《王公子奋志记》不同,公子初年柳陌游,玉堂一见便绸缪。
黄金数万皆消费,红粉双眸在泪流。
财货拐,仆驹体,犯法洪同狱内囚。
按临驼马冤想脱,百岁姻缘到白头。
话说正德年间,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琼,别号思竹,中乙丑科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
因刘逮擅权,劾了一本。圣旨发回原籍。
不敢稽留,收拾轿马和家眷起身。
王爷暗想有几两俸银,都惜在他人名下,一时取讨不及。
况长子南京中书,次子时当大比,踌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来。
那三官双名景隆,字顺卿,年方一十六岁。
生得眉目清新,丰姿俊雅。
读书一目十行,举笔即便成文,原是个风流才子。
王爷爱惜胜如心头之气,掌上之珍。
当下王爷唤至吩咐道:‘我留你在此读书,叫王定讨帐,银子完日,作速回家,免得父母牵挂。我把这里帐目都留与你。’
叫王定过来:‘我留你与三叔在此读书讨帐,不许你引诱他胡行乱为。吾若知道,罪责非校’
王定叩头说:‘小人不敢。’
次日收拾起程,乾定与公子送别,转到北京,另寻寓所安下。
公子谨依父命,在寓读书,王定讨帐。
不觉三月有馀,三万银帐,都收完了。
公子把底帐扣算,分厘不欠,吩咐王定,选日起身。
公子说:‘王定,我们事体俱已完了,我与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闲耍片时,来日起身。’
王定遂即锁了房门,吩咐主人家用心看著生口。
房主说:‘放心,小人知道。’
二人离了寓所,至大街观看皇都景致。
但见:人烟凑集,车马喧阗。
人烟凑集,合四山五岳之音;车马喧阗,尽六部九卿之辈。
做买做卖,总四方上产奇珍;闲荡闲游,靠万岁太平洪福。
处处衚同铺锦绣,家家杯牵醉星歌。
公子喜之不尽。
忽然又见五七个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欢乐饮酒。
公子道:‘王定,好热闹去处。’
王定说:‘三叔,这等热闹,你还没到那热闹去处哩!’
二人前至东华门,公子睁眼观看,好锦绣景致。
只见门彩金凤,柱盘金龙。
王定说:‘三叔,好么?’
公子说:‘真个好所在。’
又走前面去,问王定:‘这是那里?’
王定说:‘这是紫金城。’
公子往里一视,只见城内瑞气腾腾,红光闪闪。
看了一会,果然富贵无过于帝王,叹息不已。
离了东华门往前,又走多时,到一个所在,见门前站著几个女子,衣服整齐。
公子便问:‘王定,此是何处?’
王定说:‘此是酒店。’
乃与王定进到酒楼上。
公子坐下,看那楼上有五七席饮酒的,内中一席有两个女子,坐著同饮。
公子看那女子,人物清楚,比门前站的,更胜几分。
公子正看中间,酒保将酒来,公子便问:‘此女是那里来的?’
酒保说:‘这是一秤金家丫头翠香、翠红。’
三官道:‘生得清气。’
酒保说:‘这等就说标致?他家里还有一个粉头,排行三姐,号玉堂春,有十二分颜色。
鸨儿索价太高,还未梳拢。’
公子听说留心,叫王定还了酒钱,下楼去,说:‘王定,我与你春院衚同走走。’
王定说:‘三叔不可去,老爷知道怎了?’
公子说:‘不妨,看一看就回。’
乃走至本司院门首。
果然是:花街柳巷,绣阁朱楼。
家家品竹弹丝,处处调脂弄粉。
黄金买笑,无非公子王孙;红袖邀欢,都是妖姿丽色。
正疑香雾弥天漫,忽听歌声别院娇。
总然道学也迷魂,任是真僧顺破戒。
公子看得眼花缭乱,心内踌躇,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门。
正思中间,有个卖瓜子的小伙叫做金哥走来,公子便问:‘那是一秤金的门?’
金哥说:‘大叔莫不是要耍?我引你去。’
王定便道:‘我家相公不嫖,莫错认了。’
公子说:‘但求二见。’
那金哥就报与老鸨知道。
老鸨慌忙出来迎接,请进待茶。
王定见老鸨留茶,心下慌张,说:‘三叔可回去罢。’
老鸨听说,问道:‘这位何人?’
公子说:‘是小价。’
鸨子说:‘大哥,你也进来吃茶去,怎么这等小器?’
公子说:‘休要听他!’
跟着老鸨往里就走。
王定说:‘三叔不要进去。俺老爷知道,可不干我事。’
在后边自言自语。
公子那里听他,竟到了里面坐下。
老鸨叫丫头看茶。茶罢,老鸨便问:“客官贵姓?”公子道:“学生姓王,家父是礼部正堂。”老鸨听说拜道:“不知贵公子,失瞻休罪。”公子道:不碍,休要计较,久闻令爱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
老鸨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栊小女,送一百两财礼,不曾许他。”公子道:“一百两财礼,小哉!学生不敢夸大话,除了当今皇上,往下也数家父。就是家祖,也做过侍郎。”老鸨听说,心中暗喜,便叫翠红请三姐出来见尊客,翠红去不多时,回话道:“三姐身子不健,辞了罢!”
老鸨起身带笑说:“小女从幼养娇了,直待老婢自去唤他。”王定在旁猴急,又说:“他不出来就罢了,莫又去唤!”老鸨不听其言,走进房中,叫:“三姐,我的儿,你时运到了!今有王尚书的公子,特慕你而来。”玉堂春低头不语。
慌得那鸨儿便叫:“我儿,王公子好个标致人物,年纪不上十六七岁,囊中广有金银。你若打得上这个主儿,不但名声好听,也够你一世受用。”玉姐听说,即时打扮,来见公子。
临行,老鸨又说:“我儿,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玉姐道:“我知道了。”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袖中玉笋尖尖,裙下金莲窄窄。雅淡梳妆偏有韵,不施脂粉自多姿。便数尽满院名妹,总输他十分春色。
玉姐偷看公子,眉清目秀,面白唇红,身段风流,衣裳清楚,心中也是暗喜。当下玉姐拜了公子,老鸨就说:“此非贵客坐处,请到书房小叙。”公子相让,进入书房。
果然收拾得精致,明窗净几,古画古炉。公子却无心细看,一心只对著玉姐。
鸨儿帮衬,教女儿捱著公子肩下坐了,吩咐丫鬟摆酒。王定听见摆酒,一发著忙,连声催促三叔回去。
老鸨丢个眼色与丫头:“请这大哥到房里吃酒。”翠香、翠红道:“姐夫请进房里,我和你吃盅喜酒。”王定本不肯去,被翠红二人,拖拖拽拽扯进去坐了。
甜言美语,劝了几杯酒。初时还是勉强,以后吃得热闹,连王定也忘怀了,索性放落了心,且愉快乐。
正饮酒中间,听得传语公子叫王定。王定忙到书房,只见杯盘罗列,本司自有答应乐人,奏动乐器。
公子开怀乐饮。王定走近身边,公子附耳低言:“你到下处取二百两银子,四匹尺头,再带散碎银二十两,到这里来。”王定道:“三叔要这许多银子何用?”公子道:“不要你闲管!”
玉定没奈何,只得来到下处,开了皮箱,取出五十两元宝四个,并尺头碎银,再到本司院说:“三叔有了。”公子看也不看,都教送与鸨儿,说:“银两尺头,权为令爱初会之礼;这二十两碎银,把做赏人杂用。”
王定只道公子要讨那三姐回去,用许多银子。听说只当初会之礼,吓得舌头吐出三寸。
却说鸨儿一见了许多东西,就叫丫头转过一张空桌。王定将银子尺头,放在桌上。
鸨儿假意谦让了一回。叫玉姐:“我儿,拜谢了公子。”又说:“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姐夫了。”叫丫头收了礼物进去。
“小女房中还备得有小酌,请公子开怀畅饮。”公子与玉姐肉手相搀,同至香房,只见围屏小桌,果品珍羞,俱已摆设完备。
公子上坐,鸨儿自弹弦子,玉堂春清唱侑酒。弄得三官骨松筋痒,神荡魂迷。
王定见天色晚了,不见三官动身,连催了几次。丫头受鸨儿之命,不与他传。
王定又不得进房,等了一个黄昏,翠红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自回下处去了。
公子直饮到二鼓方散。玉堂春殷勤伏侍公子上牀,解衣就寝,真个男贪女爱,倒凤颠驾,彻夜交情,不在话下。
天明,鸨儿叫厨下摆酒煮汤,自进香房,追红讨喜,叫一声:“王姐夫,可喜可喜。”丫头小厮都来磕头。
公子吩咐王定每人赏银一两。翠香、翠红各赏衣服一套,折银三两。
王定早晨本要来接公子回寓,见他撒漫使钱,有不然之色。
公子暗想:“在这奴才手里讨针线,好不爽利。索性将皮箱搬到院里,自家便当。
鸨儿见皮箱来了,愈加奉承。真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觉住了一个多月。
老鸨要生心科派,设一大席酒,搬戏演乐,专请三官玉姐二人赴席。
鸨子举杯敬公子说:“王姐夫,我女儿与你成了夫妇,地久天长,凡家中事务,望乞扶持。”
那三官心里只怕鸨子心里不自在,看那银子犹如粪土,凭老鸨说谎,欠下许多债负,都替他还,又打造若干首饰酒器,做若干衣服,又许他改造房子,又造百花楼一座,与玉堂春做卧房。
随其科派,件件许了。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家人急得手忙脚乱,三番五次催促他回去。三官起初含糊答应,后来被逼急了,反而痛骂王定。王定无奈,只得求玉姐劝他。玉姐知道老鸨子的厉害,也苦劝公子说:‘人不可能永远好,花也不可能永远红,你一旦没有钱,他翻脸就不认得你了。’三官此时手头还有钱,哪里相信她的话。王定暗想:‘心爱的人都不听,我劝他有什么用?’又想:‘如果老爷知道了这件事,该怎么办呢!不如回家告诉老爷,看他怎么处理,与我无关。’王定于是对三官说:‘我在北京没什么用,先回去吧!’三官正烦王定多管闲事,巴不得他离开,于是说:‘王定,你走的时候,我给你十两盘缠。你到家后,只说账还没结清,三叔先让我来探望。’玉姐也送了五两,鸨子也送了五两。王定拜别三官离开。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三官被酒色迷住,不想回家。时间飞逝,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亡八的淫妇整天向他索要钱财。不说头上、做生、讨粉头、买丫鬟,连亡八的寿坟都挖到了。三官手头没钱了。亡八一见没钱,对什么事都冷淡,不再像以前那样奉承。又过了半个月,一家大小开始争吵起来。老鸨对玉姐说:‘有钱就是本司院,没钱就是养济院。王公子没钱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哪有本司院举节妇的,你却傻傻地守着那个穷光蛋?’玉姐听后,只当耳边风。
一天,三官下楼出去,丫头来报告鸨子。鸨子叫玉堂春下来问:‘什么时候打发王三走?’玉姐见她话不投机,转身回楼上。鸨子随后跟上来,说:‘奴才,不理我吗?’玉姐说:‘你们这样没天理,王公子三万两银子都送在我家。如果不是他,我家这边也欠债,那边也欠债,怎么会有今天这么富足?’鸨子愤怒地冲过去,高叫:‘三儿打娘了!’亡八听到,不分青红皂白,拿起皮鞭,追上楼来,把玉姐推倒,乱打。打得她头发散乱,血泪交流。
三官在午门外和朋友相聚,忽然面红耳赤,肉颤,心中怀疑,便告辞回家,直接上百花楼。看到玉姐这样,心如刀割,急忙抚摸她,问原因。玉姐睁开眼睛,看到三官,勉强支撑着精神说:‘我的家务事,与你无关!’三官说:‘冤家,你为我受打,还说无关?明天我辞职,免得让你受苦!’玉姐说:‘哥哥,当初劝你回去,你却不听我。现在我孤身一人,盘缠又没有,三十多里路,怎么去得?我怎么能放心?你看你不能回家,流落在外,不如忍气住几天。’三官听后,闷倒在地。玉姐上前抱住公子,说:‘哥哥,你以后不要下楼去,看那亡八淫妇怎么对你。’三官说:‘想回家,又见不到父母兄嫂;不去,又受不了亡八的冷言热语。我又舍不得你。住在这里,那亡八淫妇只管打你。’玉姐说:‘哥哥,打不打你不用管他,我和你是从小的夫妻,你怎么可以突然离开我!’天色渐晚,房间里往常时候丫头会点灯,今天却没有。玉姐见三官伤心,用手把他拉到床上睡觉。一声接一声地长叹短叹。三官和玉姐说:‘不如我去吧!再,接有钱的客人,省得你受气。’玉姐说:‘哥哥,那亡八淫妇,任她打我,你好歹不要离开。哥哥在的时候,我命在;你真的要走,我就一死。’两人一直哭到天亮,起来,没有人给他倒水。玉姐叫‘厂头’:‘拿杯茶给你姐夫吃。’鸨子听到,大声骂道:‘大胆奴才,少打,叫小三自己来拿!’那丫头小厮都不敢来。玉姐无奈,只得自己下楼,到厨房,盛了一碗饭,泪流满面地拿上楼去,说:‘哥哥,你吃饭吧。’公子正要吃,又听到下面骂;不吃,玉姐又劝。公子才吃了一口,那淫妇在楼下说:‘小三,大胆奴才,那有‘巧媳妇做出无米粥’?’三官明明听到她的话,只能忍气吞声。正是: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内无钱面目惭。
亡八恨玉姐,想打她,但又怕打伤了,难以挣钱;不打她,她又喜欢王小三。逼得小三太狠了,他是个酒色迷心的人,一时他可能会寻死,如果尚书老爷差人来接,那时就算泥做的也干不了。左思右想,无计可施。鸨子说:‘我自有妙法让他离开我们。明天是你妹妹生日,如此如此,叫做‘倒房计’。’亡八说:‘倒也好。’鸨子叫丫头楼上问:‘姐夫吃了饭还没有?’鸨子上楼来说:‘别怪!我的家务事,与姐夫无关。’又像往常一样摆上了酒。在喝酒的过程中,老鸨忙陪笑说:‘三姐,明天是你姑娘生日。你可以告诉王姐夫,封上人情,送去给她。’玉姐当晚封下礼物。第二天清晨,老鸨说:‘王姐夫早起来,趁凉可以送人情到姑娘家去。’大小都离开了妓院,将到半里地,老鸨故意吃了一惊。说:‘王姐夫,我忘了锁门,你回去把门锁上。’公子不知道鸨子用了什么计谋,回来锁门的事就先不说,且说亡八从邓小巷转过来。叫:‘三姐,头上吊了眷子。’哄的玉姐回头,那亡八把头口打了两鞭,顺着小巷流水出城去了。
三官回到院里,锁上房门,急忙出去看,没看到玉姐,碰到了一伙人,公子鞠躬问他们:‘各位有没有看到一对男女往哪里去了?’那伙人不是好人,是做坏事的,看到三官衣服整齐,心生一计,说:‘刚刚看到他们往芦苇西边去了。’三官说:‘多谢各位。’公子往芦苇里走去。这人骗三官往芦苇里去,立即走在前面等着。三官走近,跳起来大喊一声,然后扯住三官,一起动手脱掉他的衣服和帽子,用绳子把他捆在地上。三官手脚无法挣扎,昏昏沉沉地挨到天亮,还想着玉堂春,说:‘姐姐,你不知道在哪里,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受苦!’不说公子有难,单说那个负心的丈夫和淫妇带着玉姐,一天走了120里路,在野店住下。玉姐明明知道中了负心丈夫的计,路上牵挂着三官,眼泪不停地流。
再说三官在芦苇里,一直叫救命。许多乡里人过来看到,解开公子的绳子,问:‘你是哪里人?’三官害羞不说自己是公子,也不说嫖玉堂春,浑身没有衣服,眼中含泪说:‘各位大叔,我是河南人,来此地做小买卖。不幸遇到坏人,把我的衣服都剥去了,一文钱也没有了。’众人看到公子年轻,给了他几件衣服,又给了他一顶帽子,三官感谢了众人,穿上破衣服,戴上破帽子,又没有钱,还是进了北京,沿着房檐,低着头,天快黑了,连口水也没有。三官饿得眼睛发黄,晚上找地方住,也没有人让他住。有人说:‘看你这副样子,谁会收留你?你现在可以去总铺门口,那里有人打更,早晚勤快,可以糊口。’三官直接走到总铺门口,只见有人来雇人打更。三官上前说:‘大叔,我来打头更。’地方问:‘你姓什么?’公子说:‘我姓王,叫小三。’地方说:‘你打二更吧!如果失了更,少了钱,不给你钱,还要打你!’三官是个习惯于自在的人,贪睡,晚上把更打错了。地方骂道:‘小三,你这狗骨头,也没福气吃这自在的饭,快走。’三官自思无路可走,只好到孤老院里去住。正是:同一个院子里,苦乐各不相同。
再说那个负心的丈夫和鸨子,说:‘我们来了一个月,想那王三一定回家去了。我们回去吧。’收拾行李,回到本司院。只有玉姐每天想着公子,吃饭睡觉都不香。鸨子上楼来,苦苦劝说:‘我的孩子,那王三已经回家了,你还想他干什么?北京城里有那么多王孙公子,你只想着王三不接客。你知道我的脾气,自己去想吧,我再不说了。’说完就走了。玉姐泪如雨下,想着王顺卿手里没有半文钱,不知道怎么走了?‘你要走,也给我个消息,免得我苏三常常牵挂。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不说玉姐想公子。再说公子在北京院里讨饭度日。北京大街上有个手艺高超的王银匠,曾在王尚书家打酒器。公子在鸨子家打首饰物件,都用到他。一天他路过孤老院,忽然看到公子,吓了一跳,上前拉住他,叫:‘三叔!你怎么这个样子?’三官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王银匠说:‘自古狠心的负心汉!三叔,你现在到我家,喝点清茶淡饭,暂住几天,等你父亲派人来接你。’三官听说非常高兴,跟着王银匠到了他家,王银匠尊敬他是尚书公子,礼遇周到,也住了十多天。
他媳妇儿觉得短了,不见尚书家来接,只当丈夫在说谎,趁丈夫上街,便开始说话:‘我们自己家的人,哪有闲饭养外人!好心留你吃几天,各自要有出路,总不能在这里养老送终。’三官受气不过,低着头,顺着房梁往外走,出来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关王庙,突然想起关圣帝君最灵验,为什么不去求他?于是进庙,跪在神前,诉说了那个负心鸨子的忘恩负义之事。祈祷了很久,起来随便看了看两廊画的三国功绩。
再说庙门外街上,有个小伙子叫云:‘本京瓜子,一分一桶。高邮鸭蛋,半分一个。’这是谁?是卖瓜子的金哥。金哥说:‘原来是年景不好,买卖不景气。当年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时,一下子给了我二百钱,我父母都吃不了。自从三叔走了,现在谁还买这东西?两三天没开市了,怎么过活?我到庙里歇歇再走。’
金哥进庙里来,把盘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头。三官认出是金哥,无颜见他,双手捂脸坐在门槛边。金哥磕完头起来,也坐在门槛上。三官以为金哥要出庙去了,放下手来,却被金哥认出,说:‘三叔,你怎么在这里?’三官含羞带泪,把前事说了一遍。金哥说:‘三叔别哭,我请你吃点饭。’三官说:‘我吃了。’金哥又问:‘你这两天,没看到你三婶来?’三官说:‘好久没见到了!金哥,我麻烦你到本司院悄悄告诉我三婶,我现在这么穷,看她怎么说?回来告诉我。’金哥答应了,端起盘子,往外走。三官又说:‘你到那里看看情况。她如果真的想我,你就在她面前说我在这里这样;如果她没有真心疼我,你就别提,也回来告诉我。她这个人家有钱的另一样待,没钱的另一样待。’金哥说:‘我知道。’告别了三官,往院里走去,站在楼外边。
玉姐用手托着香腮,擦去脸上的泪,声声呼唤:‘王顺卿,我的哥哥!你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金哥说:‘哎呀,真想三叔了!咳嗽一声,玉姐就听到了,问:“外面是谁?”金哥上楼来说:“是我,我来买瓜子给你老人家磕呢!”玉姐眼中含泪,说:“金哥,就算有羊羔美酒,也吃不下,哪有心情磕瓜子!”金哥问:“三婶,你这两天怎么这么消瘦?”玉姐不理。金哥又问:“你想三叔,还想谁?你告诉我,我带你去找。”玉姐说:“自从三叔走了以后,每天都想着他,哪里还有人来?我记得一个古人。”金哥问:“是谁?”玉姐说:“从前有个亚仙女,郑元和为了她耗尽黄金,去打《莲花落》。后来他收心勤读诗书,一举成名。那亚仙在风月场中声名显赫。我常常怀有亚仙的心,怎么希望三叔他能像郑元和一样。”
金哥听说后,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王三倒也是和郑元和有点像,虽然不打《莲花落》,也曾在孤者院讨饭吃。’金哥就轻声叫了玉姐一声,说:“三叔现在在庙里休息,让我偷偷告诉你,给他一些盘缠,好去南京。”玉姐大吃一惊:‘金哥不要骗我。’金哥说:“三婶,你不信,跟我到庙里看看去。”玉姐问:“从这里到庙里有多远?”金哥说:“从这里到庙里有三里地。”玉姐说:“怎么敢去?”又问:“三叔还有什么话?”金哥说:“只是缺一些钱用,并没有什么话。”玉姐说:“你去对三叔说:“十五日在庙里等我。’”金哥去庙里回复三官,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如果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里去。”幸亏王匠回家,又留住了公子。”
老鸨又问:“三姐,你这两天不吃饭,还是在想王三呢!你想他,他不想你,你真是傻!我给你找一个比王三更强的,你也换换口味。”玉姐说:“娘,我心里有一件事放不下。”鸨子问:“你有什么事?”玉姐说:“我当初为了王三的银子,黑夜和他说话,指着城隍爷爷发誓。如今等我还了愿,就接别人。”鸨子问:“什么时候去还愿?”玉姐说:“十五日去。”鸨子很高兴,提前准备好了香烛纸马。
等到十五日,天还没亮,就叫丫头起来:“你给姐姐烧水洗脸。”玉姐心里有事,起来梳洗,收拾好私房银两,以及钗钏首饰之类,叫丫头拿着纸马,直接往城隍庙去。进了庙门,天还没亮,没看到三官在那里。没想到三官却躲在东廊下等着。
先已经看到玉姐,咳嗽一声。玉姐就知道了,叫丫头烧了纸马:“你先去,我到处看看十帝阎君。”玉姐叫了‘厂头’转身,直接来到东廊下找三官。三官见到玉姐,脸都羞红了。玉姐叫道:“哥哥王顺卿,你怎么这个样子?”两人抱头痛哭。玉姐把带来的二百两银子东西都给了三官,叫他买衣服帽子,买骡子,再到院里来:“你只说是从南京刚到,不要违背我的话。”两人含泪分别。
玉姐回到家,鸨子见了,非常高兴,说:“我儿还了愿了?”玉姐说:“我还了旧愿,发下了新愿。”鸨子问:“我儿,你发了什么新愿?”玉姐说:“我要再接王三,让咱们一家子死的灭门绝户,天火烧了!”鸨子说:“我儿这愿发得也太重了些。”从此以后,她们都过上了快乐的生活。
三官回到王匠家,把二百两东西递给王匠。王匠非常高兴,立刻到市场上,买了一身绸缎衣服,黑底皂靴,绒袜,瓦楞帽子,青丝縧,真川扇,皮箱骡马,一切都准备好了。把砖头瓦片用布包裹,假装是银两,放在皮箱里,收拾打扮好了。雇了两个小厮,跟着就要出发。王匠说:“三叔,稍等一下,我给你准备一杯酒饯行。”公子说:“不用这么麻烦,多谢你的厚爱,将来一定要来报答。”三官就骑马离开了。
打扮成国公服进入街巷,鸨子怎么能不跟从。多亏了玉堂的关心永远,才知道红粉也是英雄。
公子告别了王匠夫妇,直接来到春院门口。只见几个小乐工,都在门口聊天。
忽然看到三官气色一新,吓了一跳,立刻飞快地报告给了鸨子。鸨子听说后,半晌不说话:“这件事怎么办?以前三姐说他是宦家公子,金银无数,我不信,赶他出门了。今天他带来了金银,真是让人害怕!”左思右想,厚着脸皮走出来见三官,说:“姐夫从哪里来?”一手拉住马头。公子下马行了一半的礼,就要走,说:“我的同伴都在船上等我。”鸨子陪笑道:“姐夫真是太狠心了。就是寺庙破败,僧人丑陋,也该看在佛祖面上;就算要走,你也应该看看玉堂春。”公子说:“以前那几两银子算什么?学生怎么会在意!现在我皮箱里有五万银子,还有几船货物,伙计也有几十人。有王定在那里看守。”鸨子更加不肯放手了。公子怕被挣脱,趁机进了院门坐下。鸨子吩咐厨房赶紧摆酒席迎接。三官喝完茶,就要走。故意拿出两锭银子,都是五两重的细丝。
三官捡起,藏在袖子里。鸨子又说:“我到你姑娘家还没吃饭,就问你,说你往东边去了,找不到你,找了一个多月,我才回家。”公子趁机说:“多亏你这么好心,我当时也找不到你。王定来接我,我就回家了。我心里也一直挂念着玉姐,所以急忙赶来。”鸨子立刻叫丫头去通知玉堂春。
丫头一路笑着上楼来,玉姐已经知道公子到了,故意说:“我养的是什么人?”丫头说:“王姐夫又来了。”玉姐故意吓了一跳,说:“你不要骗我!”不肯下楼。鸨子慌忙亲自上来。玉姐故意转脸往里睡。鸨子说:“我的亲儿!王姐夫来了,你不知道吗?”
玉姐也不说话,连续问了四五声,都没有回应。这一会儿想要骂她,但又用得着她,于是拉一把椅子拿过来,一直坐下,长叹了一声气。玉姐看到他这样,故意回过头起来,双膝跪在楼上,说:“妈妈!今天就饶了我这一顿打。”老鸨急忙拉她起来说:“我儿!你还不知道王姐夫又来了。带着五万两花银,船上还有货物和伙计数十人,比以前多了两倍。你可以去见见他,好好招待他。”玉姐说:“我已经发下新的誓言了,我不去接他。”鸨子说:“我儿!发愿只当是取笑。”一边说着,一手拉着玉姐下楼,半路上就喊:“王姐夫,三姐来了。”三官见到玉姐,冷冷地行了一礼,一点也没有温存的样子。老鸨就叫丫头摆桌,倒上一杯酒,深深地作了个揖,递给王姐夫:“权当我不是。就念在玉姐的情分上,不要去别家,让人笑话。”三官微微冷笑。叫声:“妈妈,还是我的不是。”老鸨热情地劝酒,公子喝了几杯后,叫声“多扰”,转身要走。翠红一把拉住他,叫:“玉姐,给姐夫陪个笑脸。”老鸨说:“王姐夫,你太绝情了。”丫头把门顶住,不让姐夫出去。”叫丫头把行李抬到百花楼去,就在楼下重新设宴,摆上琴和细乐,又来奉承。吃到了半夜,老鸨说:“我先走了,让你们夫妻俩好好说话。”三官和玉姐正中下怀,携手上楼,就像久旱逢甘霖,好似他乡遇故知。
两人一晚上都在说话,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不知不觉中,鼓声敲到了四更,公子爬起来说:‘姐姐,我该走了!’玉姐说:‘哥哥,我本来想留你多住几日,但是留你千日,终须一别。这次急忙回家,不要再惹闲花野草。见了父母,专心读书。如果能够成名,也能争一口气。’玉姐难舍王公子,公子也留恋玉堂春。玉姐说:‘哥哥,你到家后,只怕娶了家小就不念我了。’三官说:‘我怕你在北京又接了别人,我再来也就没意义了。’玉姐说:‘你指着圣贤爷发了誓愿。’两人双双跪下。公子说:‘我如果南京再娶家小,五黄六月就会害病死了我。’玉姐说:‘苏三如果再接别人,铁锁长枷永不出世。’就将镜子拆开,各拿一半,日后作为纪念。玉姐说:‘你输了三万两银子,空手而回,我将金银首饰器皿,都给你拿去。’三官说:‘亡八淫妇知道时,你怎打发她?’玉姐说:‘你不用管我,我自有主意。’玉姐收拾好一切,轻轻地开了楼门,送公子出去了。
天亮时鸨儿起来,叫丫头烧洗脸水,端来漱口茶:‘看你姐夫醒了时,送上楼去,问他要吃什么?我好做去。如果他还在睡,不要惊醒他。’丫头上去叫,见摆设的器皿都没了,梳妆匣也空了,扔在一边。掀开帐子,床上空了一半。跑下楼,叫:‘妈妈啊!’鸨子说:‘奴才!慌什么?惊着你姐夫。’丫头说:‘还有什么姐夫?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姐姐脸朝里睡着。’鸨子听说,大惊,看小厮骡脚都走了。连忙上楼来,幸好皮箱还在。打开看时,里面都是砖头瓦片,鸨儿便骂:‘奴才!王三哪里去了?我就打死你!为什么金银器皿你都偷去了?’玉姐说:‘我发过新愿了,这次不是我接他来的。’鸨子说:‘你两个昨晚说了一夜话,一定知道他去哪里了。’亡八就去拿皮鞭,玉姐拿块手帕,把头包了。嘴里说:‘待我找王三还你。’急忙下楼来,往外就走。鸨子乐工,恐怕走了,随后赶来。
玉姐走到大街上,高声呼喊:‘图财害命!’只见地方的人都来了。鸨子说:‘奴才,他把我金银首饰都偷走了,还敢放刁!’亡八说:‘随他,我们回家算账。’玉姐说:‘不要说嘴,我们去哪里?那是我家?我跟你到刑部堂上讲讲,你的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驸马,他那里的金银器皿!万物要讲个理。一个行院人家,最轻最贱,哪有什么大头面,戴往哪里去坐席?王尚书公子在我家,花了三万银子,谁不知道他走了就不再来往。你昨天见他有了银子,又去骗到家里,图谋了他的行李。不知将他弄到哪里去了?各位做个见证。’说得鸨子无言可答。亡八说:‘你叫玉三偷走我的东西,你反来诬赖我。’玉姐舍命,就骂:‘亡八淫妇,你图财害命,还要说嘴?现在皮箱都打开在你家里,银子都拿过了。那王三官不是你谋杀了是哪个?’鸨子说:‘他哪里有什么银子?都是砖头瓦片哄人。’玉姐说:‘你亲口说带有五万银子,怎么今天又说没有?’两人吵了起来。众人知道三官输了三万银子是事实,谋命的事未必,都将好言劝解。玉姐说:‘各位,既然劝我不要告官,也得让我骂他几句,出这口气。’众人说:‘随你骂吧!’玉姐骂道:‘你这亡八是喂不饱的狗,鸨子是填不满的坑。不肯想方设法做生意,只是算计别人。奉承全是天罗地网,说话皆是陷人坑。只图你家里兴旺,哪管他人贫富。八百好钱买了我,为你挣了多少银。我父叫做周彦亨,大同城里有名。买良为贱该受什么罪?贩卖人口该问充军。哄骗良家子弟还可以,图财害命罪过更大!你一家无天理,我先说你两三分。’
众人都说:‘玉姐,你骂得够多了。’鸨子说:‘让你骂了好久,现在笋已经回去了。’玉姐说:‘如果让我回去,必须立一个文书证明给我。’众人都问:‘文书怎么写?’玉姐说:‘要写上“不合买良为娼,及图财杀命”等话。’亡八不愿意写。玉姐又哭诉起来。众人都说:‘买良为娼,也是门户常有的事。那个命案的事不真实,难以承认。我们只主张写个赎身文书给你吧!’亡八还是不愿意。众人都到酒店里,拿了一张绵纸,一人念,一人写,只要亡八鸨子签字盖章。玉姐说:“如果写得不公平,我就撕碎了。”众人都说:“我们会负责。”于是写道:立文书本司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向将钱,‘百文,讨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愿为娼。
写到“不愿为娼”,玉姐说:“这句就是了。还必须写上收过王公子财礼银三万两。”亡八说:“三儿!你也拿出些公道来。这一年多的费用去了,难道不算?”众人都说:“只写二万罢。”又写道:有南京公子王顺卿,与女相爱,淮得过银二万两,凭众议作赎身财札。今后听凭玉堂春嫁人,并与本户无干。立此为照。
后写“正德年月日,立文书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见人②有十馀人。众人先签了字。苏淮只得也签了,一秤金也画了个十字。玉姐收下,又说:“列位老爹!
我还有一件事,要先讲个明。”众人都问:“又是什么事?”玉姐说:“那百花楼,原是王公子盖的,拨与我祝丫头原是公子买的,要叫两个来服侍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项,必须一一供给,不许短少,直到我嫁人方止。”众人都说:“这件事都按你说的办。”玉姐辞谢后先回。亡八又请众人都吃过酒饭才散。正是: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说公子在路,夜住晓行,不数日,来到金陵自家门首下马。王定看见,吓了一跳,上前把马拦住,引他进到里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见了。三官就问:“我老爷安么?”王定说:“安。”“大叔、二叔、姑爷、姑娘何如?”王定说:“都安。”又问:“你听得老爷说我家来,他要怎么处?”王定不言,长叹一口气,只看着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说话,想是老爷要打死我?”王定说:“三叔!老爷发誓不留你,这次不要见老爷了。私下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讨些盘费,他方去安身罢!”公子又问:“老爷这二年,与何人相厚?央他来与我说个人情。”王定说:“无人敢说。
只除是姑娘姑爹,意思间稍提提,也不敢直说。”三官说:“王定,你去请姑爹来。我与他讲这件事。”
王定即时去请刘斋长、何上舍到来,行礼完毕,何、刘二位说:“三舅,你在此,等我们两个与咱爷讲过,使人来叫你。若不依时,捎信给你,作速逃命。”二人说罢,竟往潭府来见了王尚书。坐下,茶罢,王爷问何上舍:“田庄好么?”上舍答道:“好!”王爷又问刘斋长:“学业何如?”答说:“不敢,连日有事,不得读书。”王爷笑道:“‘读书过万卷,下笔如有神。秀才将何为本?’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今后须宜勤学,不可将光阴错过。”刘斋长唯唯谢教。何上舍问:“客位前这墙几时筑的?一向不见。”王爷笑曰:‘我年大了,无多田产,日后恐怕大的小的争竞,预先分为两分。’二人笑说:‘三分家事,如何只做两分?三官回来,叫他那里住?’工爷闻说,心中大恼:‘老夫平生两个小儿,那里又有第三个?’二人齐声叫:‘爷,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当初还是爷不是,托他在北京讨帐,无有一个去接寻。休说三官十六七岁,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惯江湖,也迷了心。’二人双膝跪下掉下泪来。王爷说:‘没下梢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里了,再休题起了!’正说间,二位姑娘也到。众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着王爷一人。王爷说:‘今日不请都来,想必有甚事情?’即叫家奴摆酒。何静庵欠身打一躬曰:‘你闺女昨晚作一梦,梦三官王景隆身上褴褛,叫他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这个梦,半夜捶床捣枕哭到天明,埋怨著我不接三官,今日特来问三舅的信音。’刘心斋亦说:‘自三舅在京,我夫妇日夜不安,今我与姨夫凑些盘费,明日起身去接他回来。’王爷含泪道:‘贤婿,家中还有两个儿子,无他又待怎生?’何、刘二人往外就走。王爷向前扯住,问:‘贤婿何故起身?’二人说:‘爷松手,你家亲生子还是如此,何况我女婿也?’大小儿女放声大哭,两个哥哥一齐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后边掉下泪来。引得王爷心动,亦哭起来。
王定跑出来对王定说:‘三叔,现在老爷在那里哭你,你快过去见老爷,不要等老爷生气了。’王定推着公子走进前厅跪下,说:‘爹爹!不孝的儿子王景隆今天回来了。’王爷擦着泪眼说:‘那个不要脸的东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北京街上最多游手好闲的人,偶然看到一个长得像那个畜生的,假装成畜生回到家,骗我的财物。快叫仆人把他送到三法司去受罚!’公子要走。两位姐姐赶到二门首拦住他,说:‘短命的家伙,你打算去哪里?’三官说:‘两位姐姐,请给我开个路让我逃跑吧!’两位姐姐不肯放手,把他推到前面跪下,两个姐姐用手指着他说:‘短命的家伙!娘因为你痛得肝肠寸断,一家大小因为你哭得眼睛都花了,哪个不牵挂!’众人在伤心之处哭泣,玉爷一声喝住众人不要哭,说:‘我听两位姐夫的,收留了这个畜生,可我怎么处置他?’众人说:‘消消气再处理。’王爷摇头。
奶奶说:‘任我打。’王爷问:‘打多少下?’众人说:‘任爷爷打多少。’王爷说:‘必须按我说的,不可阻拦我,要打一百下。’大姐和二姐跪下说:‘爹爹严命,不敢阻拦,让我来替他吧!大哥和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和二姐每人也替二十。’王爷说:‘打他二十下。’大姐和二姐说:‘让他姐夫也替他二十。看他这样瘦弱,一棍打在哪里?等他胖了肉多了,那时再打他不迟。’王爷笑着说:‘我儿,你说得对。这个畜生,天理已绝,良心已丧,打他有什么用?我问你:“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我现在又不做官了,没地方挣钱,做什么生意来维持生计?如果要做生意,我又没有本钱给你。两位姐夫问他还有多少银子?”何、刘便问三舅:“银子还有多少?”
工定搬过皮箱打开,里面全是金银首饰器皿等物。王爷大怒,骂道:‘狗畜生!你在哪里偷的这些东西?快写状子,不要让家门蒙羞!’三官高声喊道:‘爹爹息怒,听不孝儿说一句话。’于是他把第一次遇到玉堂春,后来被鸨儿如何欺骗,如何亏了王银匠收留,又亏了金哥报信,玉堂春私下把银两赠给我回乡的事详细说了一遍。王爷听说后骂道:‘不要脸的狗畜生!自己三万银子都花光了,却要娼妇的东西,岂不是羞杀人了。’三官说:‘儿子没有强要他的,是他自愿给我的。’王爷说:‘这也罢了。看在你姐夫的面上,给你一个庄子,你自己去种地。’公子不说话。王爷生气地说:‘王景隆,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公子说:‘这件事不是我做的。’王爷说:‘这件事不是你做的,你还去嫖院吧!’三官说:‘儿子要读书。’王爷笑着说:‘你已经放荡了,心猿意马,读什么书?’公子说:‘儿子我决心用心读书。’王爷说:‘既然知道读书好,为什么还这样胡来?’何静庵站起来说:‘三舅受了这么多苦难,现在应该改过自新,肯定要用心读书。’王爷说:‘就按你们说的,送他到书房里去,叫两个仆人去服侍他。’立刻就叫仆人把三官送到书院里去。两个姐夫又说:‘三舅久别,希望老爷留下他,和小婿一起喝酒。’王爷说:‘贤婿,你这样做不是教育孩子的正确方法,不要纵容他。’两人说:‘老爷说得对。’于是翁婿两人痛饮,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这一出父子相会,分明是:月被云遮重露彩,花边霜打又过来。
公子进了书院,独自一人静静地坐着,只见书架上满是诗书,笔和砚台堆满了桌子,他叹了口气说:‘书啊!分别这么久,都变得生疏了。想不看,怎么能够一举成名,怎么对得起五姐的言语?想看书,心却放荡不羁,难以收心。’公子想了想,拿起书读了一会儿。心里却总是想着玉堂春。忽然闻到一种香气,听到一种声音,他问书童:‘你闻到书里的什么气味?听到什么声音?’书童说:‘三叔,都没有。’公子说:‘没有?哎呀,原来鼻子闻到的是脂粉味,耳朵听到的是琴弦声。’公子突然想起了玉姐当初嘱咐他的话:‘叫我用心读书。’他现在还没有开始读书,心却仍然牵挂着她,坐立不安,睡不安稳,茶不思,饭不想,梳洗无心,神思恍惚。公子自己思考着:‘怎么办呢?’他走出书房,只见大门上挂着对联:‘十年受尽窗前苦,一举成名天下闻。’这是我公公写的对联。他中举后官至侍郎,后来我爹爹在这里读书,官至尚书。我现在在这里读书,也要像他们一样,攀龙附凤,继承前人的志向。”他又看到二门上挂着对联:‘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公子急忙回到书房,看到《风月机关》《洞房春意》两本书,他自思:‘这两本书扰乱了我的心。’于是把这两本书都烧了。破镜分钗,也都收了起来。心中回转,发志勤学。
有一天,书房里没有火,书童出去取火。王爷正坐着,叫书童过来。书童跪在他面前。王爷问:“三叔这一会儿在用功读书吗?”书童回答:“禀告老爷,我三叔之前不读书,总是胡思乱想,身体瘦得像根柴。这半年他每天都在读书,晚上读到半夜三更才睡,五更天就起床,直到饭后,才洗漱。虽然吃饭,眼睛却离不开书。”王爷说:“奴才,你这是在撒谎,我亲自去看看他。”书童喊道:“三叔,老爷来了。”公子从容不迫地迎接父亲。王爷暗自高兴。看到他行走时的稳重,可以看出他的学问。王爷正面坐下,公子行礼。王爷问:“我限定的书你都看了吗?我出的题目你做了多少?”公子说:“爹爹的严命,限定的书我都看了,题目也都做完了,但还有余力看看子史。”王爷说:“把你的文章拿来我看。”公子拿出他的文章。王爷看了他写的文章,一篇比一篇好,心中非常高兴,说:“景隆,去参加儒士科举吧!”公子说:“我读了几天书,怎么敢奢望中举?”王爷说:“一次中了虽然很多,两次中了就更加广泛。出去看看场面,下次科举就容易中了。”王爷就写信给提学察院,允许公子参加科举。到了八月初九,他进了头场,写出的文章给父亲看。王爷高兴地说:“这七篇文章,哪一篇有难度?”到了二场、三场都结束了,王爷又看了他后面的文章,高兴地说:“不在散举之中,一定是魁解。”
话分两头。再说玉姐自从上了百花楼,就再也没下过楼。那天她感到无聊疲倦,叫丫鬟:‘拿棋子过来,我和你下一盘棋。’丫鬟说:‘我不会下。’玉姐说:‘你会打雕牌吗?’‘也不会。’玉姐把棋盘和双陆棋都扔在楼板上。丫鬟看到玉姐眼中掉泪,立刻端过饭来,说:‘姐姐,自从昨晚没吃饭,你吃点点心吧。’玉姐把点心分成两半,右手拿一块吃,左手拿一块给公子。丫鬟想接又不敢接。玉姐突然睁开眼睛,发现不是公子,就把那一块点心掉在楼板上。丫鬟又急忙端过一碗汤来,说:‘饭太干,吃点汤吧!’玉姐刚喝了一口,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放下碗,问:‘外面是什么声音?’丫鬟说:‘今天是中秋佳节,人人赏月,处处休息,我家翠香、翠红姐都有客人呢!’玉姐听说,虽然没说话,但心里想:‘哥哥已经离开一年了。’叫丫鬟拿过镜子来照了照,突然吓了一跳。
‘怎么瘦成这个样子?’把镜子扔在床上,长叹短叹,走到楼门前,叫丫鬟:‘拿椅子过来,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坐了很长时间,只见明月高升,滤楼鼓声响起,玉姐叫丫鬟:‘你可以收拾香烛过来。今天是八月十五日,是你姐夫进三场考试的日子,我烧柱香保佑他。’玉姐下楼来,跪在院子里,说:‘天地神明,今天是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进了三场考试,愿他早日高中,名扬四海。’祈祷完毕,深深地拜了四拜。有诗为证:‘对月烧香祈祷天,何时得泄腹中冤。王郎有日登金榜,不在今生结好缘。’
再说西楼上有个客人,是山西平阳府洪同县人,带着整万银子,来北京贩卖马匹。这人姓沈名洪,因为听说玉堂春的大名,特地来拜访。鸨母看到他有钱,就把翠香打扮成玉姐的样子。交往了几天,沈洪才知道不是,苦苦请求一见。这天晚上,丫鬟下楼取火,和玉姐一起烧香。
小翠红忍不住多嘴,就对沈洪说:‘沈姐夫,你每天想念玉姐,今晚下楼,在天井里烧香,我和你悄悄地看他。’沈洪用三钱银子买通了丫鬟,悄悄地跟到楼下,在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等他拜完,就跑出来大声哭泣。玉姐大惊,问:‘是什么人?’回答说:‘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数万本钱,在这里贩卖马匹。久仰玉姐的大名,一直没能见到,今天终于见到了,就像拨开云雾见到青天。希望玉姐不要嫌弃,到西楼上一会。’玉姐生气地说:‘我们素不相识,今天晚上,你为何自夸财势,无故生事?’沈洪又哀求道:‘王三官也只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有钱,我也有钱,哪里比他强?’说完,就上前要搂抱玉姐。被玉姐照脸啐了一口,急忙上楼关上门,骂丫鬟:‘好大胆,怎么放这野狗进来?’沈洪没趣地走了。玉姐想起,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红这两个奴才告密,又骂:‘小淫妇,小贱人,你接着得意孤老也好了,怎么该来勾引我?’骂了一顿,放声大哭:‘但愿我哥哥在时,哪个奴才敢调戏我!’又气又苦,越想越毒。正是:‘可人去后无日见,俗子来时不待招。’
再说三官在南京乡试结束后,闲着没事,每天只想玉姐。南京也有妓院,公子不去那里。到了二十九关榜的那天,公子想到三更以后才睡。外面报喜的人说:‘王景隆中了第一名。’三官梦中听到这个消息,醒来梳洗,骑马出去,前呼后拥,去参加鹿鸣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气洋洋,连日设宴庆祝。公子向主考官道谢,辞别提学官,到坟前祭扫,起草文书。‘父母大人得知,儿子要早点去北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住下,看书几个月,准备会试。’父母知道公子心里牵挂着玉堂春,中了举,只得依从,叫大哥二哥来:‘景隆去北京会试,昨天祭扫,有多少人情?’大哥说:‘不过三百多两。’王爷说:‘这些只够人情,再给他一二百两拿去。’二哥说:‘禀告爹爹,用不了这么多银子。’王爷说:‘你不知道,我那些同年门生,在北京很多,交往往来,非钱不行。等他手头宽裕了,读书也有兴趣。’叫景隆收拾行李,有知心的同年,约上两三位。吩咐家人到张先生家看了吉日。公子恨不得立刻就到北京。邀请了几个朋友,雇了一只船,立刻拜别了父母,告别了兄嫂。两个姐夫邀请亲朋到十里长亭,设宴送别。公子上了船,手舞足蹈,不知所以。众人不解其意,他心里只想著玉姐玉堂春。不久就到了济宁府,弃船上岸,不再细说。
再说沈洪自从中秋节那晚见到玉姐之后,一直思念不已,白天晚上都想着她,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了。他叫道:‘两位好姐姐,都是为了这个冤家让我如此痛苦,精神恍惚。希望两位能可怜我孤身一人,在这陌生的地方,没有亲人,帮我劝劝玉姐,让她见我一面,即使我死了,也不敢忘记两位的救命之恩。’说完,他跪了下来。翠香和翠红说:‘沈姐夫,你先起来,我们也不敢和她说这些话。你难道没看到中秋节那晚她对我们多么不耐烦吗?等我们妈妈回来,你求她帮忙。’沈洪说:‘两位好姐姐,帮我请出妈妈来。’翠香姐说:‘你跪在这里,再磕一百二十个响头。’沈洪慌忙跪下磕头。
翠香立刻去叫老鸨,把沈洪的话告诉了她。老鸨到西楼见到沈洪,问:‘沈姐夫叫我来有什么事?’沈洪说:‘没有别的事,只是想得到玉堂春。如果你能帮我做成这件事,不管是金银还是生命,我都无法报答。’老鸨听后,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想:‘我现在如果答应了他,如果三儿不同意怎么办?如果不答应他,怎么骗出他的银子?’沈洪看到老鸨犹豫不决,就看着翠红。翠红使了个眼色,走下楼来。沈洪立刻跟着她下去。翠红说:‘常言道,‘姐受俏,鸨爱钞’,你多拿些银子出来打动她,不用愁她不用心。她是个大手笔的人,如果少了,她不会放在眼里。’沈洪说:‘要多少?’翠香说:‘不能少!至少给一千两银子,才能做成这件事。’也是沈洪的命运注定要失败,就像被鬼迷了一样,立刻按照翠香的提议,拿出一千两银子,说:‘妈妈,聘礼在这里。’老鸨说:‘这银子,我先收下。但你不要急,我会慢慢劝她的。’沈洪拜谢说:‘我满怀期待。’正是:请下烟花诸葛亮,欲图风月玉堂春。
再说十三省乡试的榜单都挂在了午门外,王银匠邀请金哥说:‘王三官不知道是不是中了举?’两个人跑到午门外南直隶的榜单下,看到解元是《书经》,往下数第四个是王景卤,王匠说:‘金哥,你好了!三叔已经中了第四名。’金哥说:‘你看看,真的吗?怕你认不出字。’王匠说:‘你说话太欺负人了,我读到《孟子》,难道这三个字也认不得?随便你叫谁来看!’金哥听后非常高兴。两个人买了一本乡试录,走到本司院里去告诉玉堂春说:‘三叔中了举!’玉姐叫丫头把乡试录拿上楼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第四名王景卤,注明“应天府儒士,《礼记》”’,玉姐走出楼门,叫丫头快摆香案,拜谢天地。
起来先谢了王匠,转身又谢了金哥。吓得丈夫和鸨子魂不附体。商量说:‘王三中了举,不久就要到京城,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岂不是人财两空?三儿向他孤老,肯定没什么好话,只会搬弄是非,让他报复过去的仇恨。这件事怎么办?’鸨子说:‘不如先发制人。’丈夫说:‘怎么下手?’老鸨说:‘我们已经收了沈官人一千两银子,现在再要他一千两,便宜些卖给他。’丈夫说:‘三儿不同意怎么办?’老鸨说:‘明天杀猪宰羊,买一叠纸钱。假装去东岳庙看会,烧了纸,发了誓,全家从良,再不在烟花巷里。小三如果听到从良的消息,一定会去岳庙烧香。叫沈官人先安排轿子,直接抬往山西去。公子那时候就来,看不到他的情人,心里就会冷了。’丈夫说:‘这个计策太妙了。’立刻暗暗地和沈洪商议,又要了他一千两银子。
第二天早上,丫头告诉玉姐:‘我们家杀猪宰羊,要去岳庙。’玉姐问:‘为什么?’丫头说:‘听说妈妈说:“为王姐夫中了举,怕他到京城来报仇,今天发愿,全家从良。”’玉姐说:‘是真是假?’丫头说:‘真的!昨天沈姐夫都辞去了。现在再也不接客了。’玉姐说:‘既然如此,你对妈妈说,我也要去烧香。’鸨子说:‘三儿,你要去,快梳洗,我让人抬轿子。’玉姐梳妆打扮好,和老鸨出门。正看到四个人抬着一顶空轿。鸨子问:‘这轿子是租的吗?’那人说:‘正是。’鸨子问:‘从这里到岳庙要多少租金?’那人说:‘来来回回,要一钱银子。’鸨子说:‘只要五分。’那人说:‘这件事小,请老人家上轿。’鸨子说:‘不是我坐,是我女儿要坐。’玉姐上轿,那两个人抬着,不往东岳庙去,直接往西门去了。
走了几里路,到了一个上高转弯的地方,玉姐回头,看到沈洪在后骑着骡子。玉姐大叫一声:‘叭!想是丈夫和鸨子偷卖了我?’玉姐大骂:‘你们这些贼奴才,抬我到哪儿去?’沈洪说:‘去哪儿?我为你去了二千两银子,买你回山西家去。’玉姐在轿中痛哭流涕,骂声不绝。那轿夫抬着飞快地跑。走了一天,天色已晚。沈洪找了一家店房,摆上美酒,指望洞房花烛夜。谁知玉姐一进屋就骂,一碰就打。沈洪看到店中人多,怕出丑,想道:‘瓮中之鳖,不怕他跑了,先忍几天,到我家里,何愁他不从。’于是反而用好话奉承,并不去惹她。玉姐整天哭泣,不必多说。
再说公子一到北京,把行李放在店里,自己带着两个家人,就往王银匠家,探问玉堂春的消息。王匠请公子坐下:‘有现成的酒,先喝三杯接风,慢慢说。’王匠就倒上酒。三官不好推辞,连喝了三杯,又问:‘玉姐不知道我来吗?’王匠说:‘三叔,再喝三杯。’三官说:‘够了,不喝了。’王匠说:‘三叔久别,多喝几杯,不要太谦虚。’公子又喝了几杯,问:‘这几日见过玉姐吗?’王匠说:‘三叔且莫问此事,再喝三杯。’公子心里疑惑,站起来说:‘有什么长有什么短,说个明白,别闷死我了!’王匠只是劝酒。
话说金哥在门口路过,知道公子在家,就进来磕头道喜。三官问金哥:“你三婶最近怎么样?”金哥年纪小,嘴快,回答说:“卖了。”三官急忙追问:“卖给谁了?”王匠看了金哥一眼,金哥就闭上了嘴。公子坚持盘问,两人无法隐瞒,只好说:“三婶被卖了。”公子问:“什么时候卖的?”王匠说:“有一个月了。”公子听说后,一头撞在地上。两人急忙把他扶起来。公子问金哥:“三婶卖到哪去了?”金哥说:“卖给山西的客人沈洪了。”三官说:“你那三婶为什么会愿意去?”金哥叙述说:“鸨儿假装从良,杀猪宰羊去岳庙烧香,哄骗三婶一起去。私下和沈洪约定,雇了轿子抬她走,不知道去了哪里。”公子说:“王八蛋把我玉堂春卖掉了,我要和他算账!”那时让金哥跟着,带领家人,直接来到本司院。进了院门,王八眼快,跑着躲了起来。公子问众丫头:“你家玉姐在哪里?”没有人敢回答。公子发怒,在房间里找到了老鸨,一把揪住,叫家人乱打。金哥劝公子去百花楼,看到华丽的床帐,更加愤怒,把箱子都打碎了,气得呆住了,问:“丫头,你姐姐嫁到哪家去了?老实说,饶你不打。”丫头说:“去烧香了,不知道就偷偷卖掉了她。”公子泪流满面,说:“冤家,不知是正妻还是偏房?”丫头说:“她家里本来就有老婆。”公子听说后,心中大怒,恨恨地骂:“王八淫妇,不仁不义!”丫头说:“她今天嫁给别人了,你还关心她干什么?”公子泪流满面。
正在这时,忽然有朋友来访。金哥劝:“三叔别生气,三婶暂时不在了,你就算哭她,她也不知道。现在有许多相公在店里等你,听说公子在院里,都要来。”公子听说后,担心朋友笑话,就起身回店。公子心中闷闷不乐,无心参加科举,想要收拾行李回家。朋友们听说后,都来劝说他:“顺卿兄,功名是大事,妓女是未节,哪里有力气考功名却不追求功名的道理?”公子说:“各位不知道,我努力学习,都是为了玉堂春的话激励我。冤家为我受尽千辛万苦,我怎能轻易放弃?”众人都说:“顺卿兄,如果你能考中,幸好在那个地方,见到她有什么难的?你如果回家,忧虑成病,父母担忧,朋友耻笑,你有什么好处?”三官自己想,这话说得最对,如果侥幸能到山西,一生的愿望就实现了,几句话就把公子劝醒了。
会试的日期已经到了,公子参加了三场考试,果然考中了金榜第二名,刑部观政。三个月后,被选为真定府理刑官,就派人去接父母和兄嫂。父母没有来,回信说:“教他做官要勤勉谨慎,公正廉洁。考虑到你年纪大了还没结婚,已经为你订了刘都堂的女儿,不久就会送到任所成亲。”公子一心只想着玉堂春,根本不以订婚为喜。正是:已将路柳为连理、翻把家鸡作野鸳。
再说沈洪的妻子皮氏,也有几分姿色,虽然三十多岁,比起年轻女孩,也算风骚。平时嫌老公粗笨,不会风流,又经常外出,在家的时间少。皮氏色性很重,忍受不了,隔壁有个监生,姓赵名昂,自幼在花柳场所,为人风流,最近丧偶。虽然他是纳粟的相公,家境已经在衰落。一天,皮氏在后园看花,偶然撞见赵昂,彼此有意,都看上了对方。赵昂知道巷口做歇家的王婆,在沈家走动熟悉,而且口才好,擅长做媒,就把二十两银子贿赂王婆,请她帮忙。皮氏平时的不良行为,已经在王婆心里有了印象。再加上今天你贪我爱,一说一上,幽期密约,一墙之隔,梯上梯下,做了一些不明不白的事。赵昂一方面贪图皮氏的美色,另一方面想要骗她的钱财。在床上,他竭力讨好。皮氏喜欢赵昂,无论开口要什么,他都没有不答应的,恨不得把家产都送给他。不到一年,家产被掏空,起初只是推说有事,暂时借去,借去后就不还了。皮氏只愁老公回来盘问时,无言以对。一天晚上和赵昂商量,想要跟赵昂逃到别的地方。赵昂说:“我又不是光脚汉,怎么走得?就算走了,也难免要吃官司。只有暗中杀了沈洪,才能长久做夫妻,岂不是更好?”皮氏点头不语。
赵昂有心打听沈洪的消息,知道他带着院妓玉堂春回来了,就急忙告诉皮氏,故意用言语激怒皮氏。皮氏怨恨不已,问:“现在怎么对付他?”赵昂说:“他进门时,你便数落他的不是,和他争吵,让他带着娼妓住到西厅,那时任你摆布。我托王婆买了些砒霜在这里,等机会放在食器里,给他俩吃。看他俩是死在一起还是单独死,都无所谓。”皮氏说:“他喜欢吃辣面。”赵昂说:“辣面里正好下药。”两人已经设计好圈套,只等沈洪回来。不多久,沈洪到了故乡,叫仆人和玉姐停在门外,自己先进门,和皮氏见面,满脸堆笑说:“大姐别生气,我现在做了一件大事。”皮氏说:“你不是又娶了个小老婆吗?”沈洪说:“是的。”皮氏大怒,说:“我整年在家守活寡,你却花天酒地,又带这泼妇回来,全无夫妻之情。你如果要留下这淫妇,你就在西厅住下,不许来烦我。我也不想受这淫妇的拜,让她别来。”说完,她开始哭泣,拍着凳子,嘴里骂着“王八蛋,万恶淫妇”,骂个不停。沈洪劝解不了,心想:“暂时按他说的在西厅住几天,落得享受。等他气消了,再领玉堂春来给他磕头。”沈洪以为妻子是吃醋,哪里知道她已经有了私情,而且房事空虚了,正怕老公进房,借此机会,打发她住到别处。正是:你向东时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下面的话就不多说了。
玉堂春曾经和王公子立下誓言,这次怎么可能轻易背叛沈洪,她在心里一路打鼓:‘如果我到了这个讨厌的人家里,就把事情哭诉给他的大娘子,请求她主持公道,保全我的节操。慢慢地写信给三官,让他带两千两银子来赎我,这样好不好。’等到了沈洪家里,听说大娘子不允许见面,就打发使者公和他去西厅另住,但计划没有成功,心里又惊又苦。
沈洪在西厢房安排了床铺,安置了苏三。他自己却去陪伴皮氏,一起吃晚饭。被皮氏三番五次催促赶走,沈洪说:‘我去西厅的时候,只怕大娘子会生气。’皮氏说:‘你在这里,我反而生气;离开我的视线,我就不生气。’沈洪打个哈欠,谢道:‘得罪。’出了房门,径直走向西厅。原来玉姐趁沈洪不在,把他的铺盖扔在厅中,自己关上房门睡着了。任凭沈洪敲门,她都不肯开。
恰好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厅看沈洪是否睡着。沈洪平时和小段名关系不错,那时就拉他上床,草草行事,就像度过了一段春宵。事情结束后,小段名自己离开了。沈洪身体疲惫,一觉睡到天亮。
皮氏这一夜等赵昂不来,小段名回来后,老公又睡着了。翻来覆去,一夜没合眼。天亮了,赶下一碗面,煮熟分成两碗,皮氏悄悄在面里撒了砒霜,然后浇上辣汁,叫小段名送去西厅:‘给你爹爹吃。’小段名送到西厅,喊道:‘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给你吃。’沈洪看到两碗面,就说:‘儿子,送一碗给你二娘吃。’小段名就去敲门。
玉姐躺在床上问:‘你要做什么?’小段名说:‘请二娘起来吃面。’玉姐说:‘我不要吃。’沈洪说:‘可能你二娘还要睡,不要去打扰她。’沈洪把两碗面都吃了,一会儿就吃完了。小段名收走了碗。
沈洪突然肚子疼,喊道:‘不好了,要死了!要死了!’玉姐还以为他是在装,看到声音渐渐变弱,开门出来看时,只见沈洪九窍流血而死。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慌慌张张地高喊:‘救人!’只听到脚步声,皮氏早到了,不等玉姐开口,就变过脸,故意问道:‘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死了?想必你这小贱人把他弄死了,要去嫁人!’玉姐说:‘那丫头送面来,叫我吃,我不吃,并没有开门。谁知他吃了,就肚子疼死了。一定是面里有什么问题。’皮氏说:‘放屁!面里如果有问题,一定是你这小贱人干的。不然,你怎么知道这面不能吃,不肯吃?你说没有开门,怎么会在门外?这谋害的真相,不是你,还能是谁?’说完,假装哭泣着‘养家的天’。
家里的仆人和养娘都乱成一团。皮氏就把三尺白布披在头上,拉着玉姐往知县那里叫喊。
正巧工知县升堂,叫人进来询问原因。皮氏说:‘小妇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在北京做买卖,用千金娶了这娼妇,叫做玉堂春做妾。这娼妇嫌丈夫丑陋,因为吃辣面,暗中放了毒药,丈夫吃了,立刻就死了。望爷爷判决他偿命。’王知县听后,问:‘玉堂春,你怎么说?’玉姐说:‘爷爷,小妇人原籍北直隶大同府。因为年岁荒旱,父亲把我卖到本司院苏家。卖了三年后,沈洪看见,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中在面里藏了毒药,毒死了丈夫。她反咬一口,诬赖我。’知县听玉姐说了一会,说:‘皮氏,你看到那男子抛弃旧爱迎新欢,你心怀怨恨,毒死亲夫,这种情况在情理之中。’皮氏说:‘爷爷,我与丈夫从小就是夫妻,怎忍心做这种绝情的事!这苏氏原本就是坏女人,还有别的相好,明显是他下的毒,想借此机会改嫁。望青天爷爷明察。’知县于是叫苏氏:‘你过来。我想你原本是妓女,你喜欢风流俊美的人,可能你看到丈夫丑陋,不符合你的心意,所以把毒药下在他身上。这确实是事实。’叫差役:‘把苏氏绑起来!’玉姐说:‘爷爷!小妇人虽然身在风月场所,跟了沈洪后并不曾受到半点委屈,怎么下得了这样狠的手?小妇人若有恶意,何必在半路上害他?既然到了他家,他怎么容许我动手脚?这皮氏昨晚就赶走了丈夫,不让他进房。今早的面,是皮氏做的。小妇人并没有参与。’王知县见他们各有各的道理,叫差役暂时把他们两人关进监狱:‘我派人去查实后再审。’两人被关进了南牢。
皮氏派人秘密传信给赵昂,叫他快来打点。赵昂拿着沈家的银子,给刑房吏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皂隶六十两,禁子每人二十两,上下打点停当。包了一千两银子,放在酒坛里,当作酒送给王知县;知县收下了。
次日清晨升堂,叫差役把皮氏一起带上来。不多时到了,当堂跪下。知县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沈洪说:“是我被苏氏毒死的,和皮氏无关。”’玉堂春正要分辨,知县大怒,说:“人都是苦虫,不打不招。”叫差役:“给我狠狠地打!问他招不招?他不招,就活活打死!”玉姐忍受不了刑讯,说:“我愿意招认。”知县说:“放下刑具。”差役递给玉姐笔,让她画供。知县说:“皮氏可以保释在外,玉堂春继续关押。”差役把玉姐的手脚镣铐上,带进南牢。禁子和牢头都得了赵上舍的银子,对玉姐百般折磨。只等上司审批之后,就递上罪状,结果了他的性命。正是:安排捕捉虎和龙的计划,却断送了愁眉苦脸的凤人小。
且喜有个刑房吏姓刘名志仁,为人正直无私。素知皮氏与赵昂有好,都是王婆说合。
数日前撞见王婆在生药铺内赎砒霜,说:“要药老鼠。”刘志仁就有些疑心。
今日做出人命来,赵监生使著沈家不疼的银子来衙门打点,把苏氏买成死罪,天理何在?踌躇一会:“我下监去看看。”
那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姐要灯油钱,志仁喝退众人,将温言宽慰玉姐,问其冤情。
玉姐垂泪拜诉来历。志仁见四旁无人,遂将赵监生与皮氏私情及王婆赎药始末,细说一遍,吩咐:“你且耐心守困,待后有机会,我指点你去叫冤。日逐饭食,我自供你。”
玉姐再三拜谢。禁子见刘志仁做主,也不敢则声。
此话搁过不题。
却说公子自到真定府为官,举利除害,吏畏民悦,只是想念玉堂春,无刻不然。
一日正在烦恼,家人来报,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来了。
公子听说,接进家校见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内自思:“容貌倒也齐整,怎及得玉堂春风趣?”当果摆了合欢宴,吃下合否杯。
毕姻之际,猛然想起多娇:“当初指望白头相守,谁知你嫁了沈洪,这官浩却被别人承受了。”
虽然陪伴了刘氏夫人,心里还想著玉姐,因此不快,当夜中了伤寒。
又想当初与玉姐别时,发下誓愿,各不嫁娶。心下疑惑,合眼就见玉姐在旁。
刘夫人遣人到处祈祝,府县官都来问安,请名医切脉调治,一月之外,才得痊可。
公子在任年馀,官声大著,行取到京。
吏部考选天下官员。公子在部点名已毕,回到下处,焚香祷告天地,只愿山西为官,好访问玉堂春消息。
须臾马上人来报:“王爷点了山西巡按。”公子听说,两手加额:“趁我平生之愿矣!”
次日领了敕印辞朝,连夜起马,往山西省城上任讫。
即时发牌,先出巡平阳府。
公子到平阳府,坐了察院,观看文卷。
见苏氏玉堂春问了重刑,心内惊慌:“其中必有跷蹊。”随叫书吏过来:“选一个能干事的,跟著我私行采访。你众人在内,不可走漏消息。”
公子时下换了素中青衣,随跟书吏,暗暗出了察院。
雇了两个骡子,往洪同县路上来。
这赶脚的小伙,在路上闲问:“二位客官往洪同县有甚贵干?”公子说:“我来洪同县要娶个妾,不知谁会说媒?”
小伙说:“你又说娶校俺县里一个。财主,因娶了个小,害了性命。”公子问:“怎的害了性命?”
小伙说:“这财主叫沈洪,妇人叫做玉堂春。他是京里娶来的。他那大老婆皮氏与那邻家赵昂私通,怕那汉子回来知道,一服毒药把沈洪药死了。
这皮氏与赵昂反把玉堂春送到本县,将银买嘱官府衙门,将玉堂春屈打成招,问了死罪,送在监里。
若不是亏了一个外郎,几时便死了。”公子又问:“那玉堂春如今在监死了?”
小伙说:“不曾。”公子说:“我要娶个小,你说可投著谁做媒?”
小伙说:“我送你往王婆家去罢,他极会说媒。”公子说:“你怎知道他会说媒?”
小伙说:“赵昂与皮氏都是他做牵头。”公子说:“如今下他家里罢。”
小伙竟引到王婆家里,叫声:“乾娘,我送个客官在你家来。这客官要娶个小,你可与他说媒。王婆说:“累你,我赚了钱来谢你。”
小伙自去了。
公子夜间与王婆攀话,见他能言快语,是个积年的马泊六了。
到天明,又到赵监生前后门看了一遍,与沈洪家紧壁相通,可知做事方便。
回来吃了早饭,还了王婆店钱,说:“我不曾带得财礼,到省下回来,再作商议。”
公子出的门来,雇了骡子,星夜回到省城,到晚进了察院,不题。
次早,星火发牌,按临洪同县。
各官参见过,吩咐就要审录。
王知县回县,叫刑房吏书即将文卷审册,连夜开写停当,明日送审不题。
却说刘志仁与玉姐写了一张冤状,暗藏在身。
到次日清晨,王知县坐在监门首,把应解犯人点将出来。
玉姐披枷带锁,眼泪纷纷,随解子到了察院门首,伺候开门。
巡捕官厕风已毕,解审牌出。
公子先唤苏氏一起。
玉姐口称冤枉,探怀中诉状呈上。
公子抬头见玉姐这般模样,心中凄惨,叫听事官接上状来。
公子看了一遍,问说:你从小嫁沈洪,可还接了几年客?
玉姐说:“爷爷!我从小接著一个公子,他是南京礼部尚书三舍人。”
公子怕他说出丑处,喝声:“住了!我今只问你谋杀人命事,不消多讲。”
玉姐说:“爷爷!若杀人的事,只问皮氏便知。”
公子叫皮氏问了一遍。
玉姐又说了一遍。
公子吩咐刘推官道:“闻知你公正廉能,不肯玩法徇私。我来到任,尚未出巡,先到洪同县访得这皮氏药死亲夫,累苏氏受屈。
你与我把这事情用心问断。”说罢,公子退堂。
刘推官回到衙门,升堂后便大声问:“苏氏,你为何要谋杀亲夫?”玉姐辩称:“冤枉!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与赵监生合谋毒死男子。县官为了钱,逼迫我认罪,今天我前来申诉冤屈,希望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刘爷叫人把皮氏带上来,问:“你与赵昂是否有私情?”皮氏否认。刘爷立即把赵昂和王婆带来对质。经过一番刑讯,他们都不肯招供。
刘爷又叫小段名:“你送面给家主吃,必然知道内情!”下令对他用刑。小段名说:“爷爷,我坦白!那天的面是我娘亲手盛的,让我送给爹爹吃。我送到西厅,爹叫新娘一起吃。新娘关着门,不肯起身,说:‘不吃。’我爹自己吃了,立刻就口鼻流血死了。”刘爷又问赵昂奸情,小段名也说了。赵昂说:“这是苏氏买来的伪证。”
刘爷沉思了一会儿,把皮氏等人分别送进监狱,叫来一名书吏:“这帮泼皮不肯招供。我现在要用一个计策,用一个大方柜,放在大堂上,凿几个孔。你拿着纸笔藏在里面,不要泄露消息。我再提审他们,不招供,就把他们锁在柜的左边和右边,看他们有什么话说,你用心记录下来。”刘爷吩咐完毕,书吏立即准备了一个大柜,放在大堂上,藏身其中。
刘爷又叫皂隶把皮氏等人提来再审,问:“招供不招供?”赵昂、皮氏、王婆三人齐声哀求,说:“就算打死我们也不会招供。”刘爷大怒,吩咐:“你们各自去吃饭,然后把这帮奴才好好拷问。把他们放在大堂上,连同小段名四人锁在四周,不许他们交头接耳。”皂隶把这四人锁在柜的四个角落。众人散去。
皮氏抬起头,四周无人,便骂道:“小段名!小奴才!你怎么乱说?今天再乱说,我就回家把你活活打死。”小段名说:“不是夹得疼,我也不说。”王婆便说:“皮大姐,我也受不住这刑杖,等刘爷出来再说。”赵昂说:“好娘,我那些好处你难道不记得!如果官司打赢了,我会百般孝顺你,就像亲生母亲一样。”王婆说:“我再不听你哄我。如果你让我圆成了,认我做亲娘;答应我的两石麦,还欠八升;答应我一石米,都下了糠批;两套段衣,只给了我一条蓝布裙;答应我的好房子,我却住不上,你干的事没天理,让我和你一起受刑!”皮氏说:“老娘,这次出去,不敢忘记你的恩情。今天不招供,就没事了。”柜里的书吏把他们的对话都记了下来,写在纸上。
刘爷升堂,先叫打开柜子。书吏跑出来,众人都吓得软了。刘爷看了书吏所记录的口供,再要拷问,三人都不打自招。赵昂从头到尾都招供了。各个人都画了供词,递到公案上。刘爷看了一遍,问苏氏:“你从小就是妓女,还是良家出身?”苏氏详细讲述了苏淮买良为贱,先遇到王尚书公子,挥金三万;后被老鸨赶走,卖给沈洪为妾,一路未曾同睡的事情。刘推官知道王公子就是本院,提笔定罪:皮氏凌迟处死,赵昂斩首,王婆赎药是通情,杖责段名示警。
王县因为贪婪被罢官,追赃不饶。苏淮买良为贱,合充军,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刘推官做完申文,把皮氏等人全部收监。次日亲自捧着招供文书,送到察院。公子按照招供处理,留下刘推官在后堂喝茶,问:“苏氏怎么处理?”刘推官回答说:“发还原籍,另嫁他人。”公子屏退随从,与刘推官推心置腹,讲述了少年时立下的誓言:“今天麻烦你暗中派人送至北京王银匠处暂住,非常感谢!”刘推官领命执行,不必细说。
公子发下公文,到北京本司院提到苏淮、一秤金依法问罪。苏淮已经先死了。一秤金认出是公子,还叫:“王姐夫。”被公子喝令重打六十,取一百斤大枷枷号。不到半个月,就呜呼哀哉了!正是:万两黄金难买命,一朝红粉已成灰。
公子一年任满,复命回京。朝会结束,便到王匠处询问消息。王匠说有金哥在照顾,他们在顶银衚同居。公子前往顶银衚,见到了玉姐,两人放声大哭。公子已知玉姐守节的美德,玉姐也已知王御史就是公子,彼此感谢。公子说:“我父母娶了个刘氏夫人,非常贤德,她也知道你的事情,决不嫉妒。”当夜两人同饮同宿,感情深厚。次日,王匠、金哥都来磕头贺喜。公子感谢他们昔日的恩情,吩咐:本司院苏淮的家产原是玉堂春置办的,现在苏淮夫妇已经去世,将留下的家产,拨给王匠、金哥二人管理,以报答他们的恩情。上了个省亲本,辞朝和玉堂春起程回南京。
到了自家门口,门人急忙报告老爷说:“小老爷回来了。”老爷听说非常高兴。公子进到厅上,摆了香案,拜谢天地,拜了父母兄嫂。两位姐夫姐姐都见面了。又引玉堂春行礼完毕。玉姐进房,见到刘氏说:“奶奶请坐,受我一拜。”刘氏说:“姐姐怎么这么说?你在先,我在后。”玉姐说:“姐姐是名门望族之子,我是烟花女子,出身低微。”公子喜不自胜。当日确定了妻妾地位,姐妹相称,一家和气。公子又叫王定:“你先前在北京多次规劝我,是正理。我现在向老爷推荐你做老管家。”赏了他一百金。后来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妻妾都有儿子,至今子孙繁盛。有诗叹云:郑氏元和已著名,三官阂院是新闻。
风流子弟知多少,夫贵妻荣有儿人?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警世通言-卷二十四-注解
玉堂春:指故事中的女主角,原为妓女,后成为沈洪的妾室,因美貌和才艺而得名。
落难逢夫:落难指的是遭遇不幸或困境,逢夫则是指遇到丈夫或得到丈夫的救助。在这里,这句话可能是在描述一个女子在困境中遇到了她的丈夫,或者是比喻性的表达。
王公子奋志记:这是一部古代小说的名称,讲述了主人公王公子的奋斗历程。
柳陌游:柳陌是指种植柳树的街道,游则是指游玩。柳陌游在这里指的是在柳树成荫的街道上游玩。
绸缕:绸缕是丝线的一种,这里用来形容两人关系亲密,如同丝线般紧密。
红粉双眸在泪流:红粉指的是美女,双眸指眼睛,泪流则是指流泪。这句话形容美女流泪的情景,可能是表达悲伤或哀愁。
财货拐:财货拐是指盗窃财物的行为。
仆驹体:仆驹体可能是指仆人或者马匹,这里可能是在比喻某种状态或情况。
犯法洪同狱内囚:犯法洪同狱内囚是指犯了重罪,被关押在监狱里。
按临驼马冤想脱:按临驼马冤想脱可能是指遭受冤屈,想要摆脱困境。
百岁姻缘到白头:百岁姻缘到白头是指从年轻时开始的爱情,一直持续到老年。
正德年间:正德年间是指明朝正德皇帝在位的时期,即1506年至1521年。
南京金陵城:南京金陵城是指现在的南京市,古称金陵。
礼部尚书:礼部尚书是明朝官职,负责礼仪和科举考试等事务。
刘逮擅权:刘逮是指某个人名,擅权则是指擅自行使权力。
圣旨发回原籍:圣旨是指皇帝的命令,发回原籍则是指被命令回到自己的家乡。
轿马和家眷:轿马是指古代的交通工具,家眷则是指家人。
俸银:俸银是指官员的薪水。
王定:王公子的家仆。
柳陌:柳陌是指种植柳树的街道,这里可能是在描述一个景色。
黄金数万皆消费:黄金数万指的是大量的金钱,消费则是指花费。
红粉:指美女,这里指玉堂春。
紫金城:紫金城是指古代皇宫,这里可能是在描述皇宫的宏伟。
酒保:酒保是指酒店中的服务员。
一秤金:可能指一个富有的商人或财主。
翠香、翠红:可能是两个女子的名字,文中可能是沈洪的妻子。
粉头:粉头是指青楼中的女子。
鸨儿:鸨儿是指妓院的老板娘,此处可能指代卖掉玉堂春的人。
春院衚同:春院衚同是指青楼所在的街道。
花街柳巷:花街柳巷是指青楼所在的街道,这里用来形容繁华的娱乐场所。
绣阁朱楼:绣阁朱楼是指华丽的楼阁。
品竹弹丝:品竹弹丝是指弹奏乐器,这里可能是在描述音乐。
调脂弄粉:调脂弄粉是指化妆。
公子王孙:公子王孙是指贵族子弟。
妖姿丽色:妖姿丽色是指美貌的女子。
香雾弥天蔼:香雾弥天蔼是指香气弥漫,天空显得朦胧。
歌声别院娇:歌声别院娇是指别院中传来的娇媚歌声。
道学:道学是指儒家学说。
真僧顺破戒:真僧顺破戒是指真正的僧人违背了戒律。
金哥:可能指一个女仆或丫鬟。
老鸨:古代妓院中的老板娘。
小价:小价是指仆人,这里可能是王琼的仆人。
丫头:古代对年轻女仆的称呼。
看茶:指给客人端茶。
客官:旧时对顾客的尊称。
贵姓:询问对方姓氏的礼貌用语。
公子:公子是文中的人物,可能是故事的主人公,年轻且有身份。
学生:古代谦称,此处表示自己是读书人。
礼部正堂:古代官职,礼部掌管礼仪、祭祀等事务,正堂是其主管官员。
拜道:表示尊敬地行礼。
失瞻:谦辞,表示没有看到或没有注意到。
休罪:表示不要怪罪。
梳栊:指纳妾或娶妻。
财礼:指婚礼中的聘礼。
家祖:祖先。
恃郎:古代官职,掌管宫廷事务。
翠红:指玉姐的丫鬟或侍女。
三姐:指玉姐的姐妹,可能是指玉姐在青楼中的同僚或好友。
身子不健:身体不适。
养娇:被娇惯。
老婢:老仆人的自称。
标致人物:形容人英俊潇洒。
羹中广有金银:比喻财富丰富。
雅淡梳妆:形容妆容淡雅。
脂粉:化妆品,这里指化妆品涂抹。
名妹:美貌的女子。
肉手相搀:手拉手,表示亲密。
香房:妓院中供客人和妓女居住的房间。
传语:传达消息。
本司:自己的地方,这里指公子住的地方。
答应乐人:应答并演奏音乐的仆人。
尺头:布料。
赏人杂用:赏赐给下人的零用钱。
撒漫使钱:花钱大手大脚。
科派:指分配任务或摊派费用。
百花楼:古代富贵人家或妓院中的楼名。
手足无措:形容非常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像手脚没有地方放一样。
三官:指玉堂春的哥哥,三官是古代对官职的一种尊称。
玉姐:故事中的女主角,被冤枉入狱。
虔婆:旧时对妓院老鸨的称呼,即妓院老板娘。
亡八:亡八是古代对被休弃丈夫的俗称,此处可能指代公子的妻子。
寿圹:指墓地。
盘费:指旅途中所需的生活费用。
乾:同“干”,无关、无关紧要。
司院:古代对官署的称呼,此处可能指妓院。
节妇:指守节的妇女。
科头:古代对年轻男子的尊称。
亡八淫妇:对妻子和妓女的不雅称呼。
养济院:古代官办收养贫民和乞丐的机构。
不投机:不投合,意见不一致。
倒房计:一种计谋,指用计使对方离开。
眷子:指头发。
吊了眷子:比喻头发散乱,形象地描述了玉姐的狼狈状态。
鸨子:指妓院中的老鸨,即妓院的老板娘。
短路:这里指骗人,用不正当手段获取利益。
芦苇:一种生长在水边的植物,这里可能指芦苇丛。
总铺:古代官府设立的一种机构,负责接待过往官员和商人。
孤老院:古代为孤寡老人提供住所和生活的慈善机构。
关王庙:供奉关羽的庙宇,关羽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被视为忠义的象征。
本司院:指妓院。
香腮:指脸颊,这里形容玉姐哭泣时泪水滴落。
汗中拭泪:指用汗巾擦拭泪水。
王顺卿:指王顺卿,玉姐的哥哥。
三叔:父亲的弟弟,即叔叔。
咳嗽一声:古代戏剧中常用动作表现人物情绪,这里金哥通过咳嗽来引起玉姐的注意。
羊羔美酒:指丰盛的酒席,羊羔和美酒都是古代宴席上的高级食品。
瓜仁:指瓜子仁,这里指瓜子。
亚仙女:指古代传说中的仙女亚仙,这里用来比喻玉姐对王顺卿的思念。
郑元和:指古代诗人郑谷,这里用来比喻王顺卿。
莲花落:古代曲艺形式,这里指郑元和为亚仙而创作的曲艺作品。
诗书:指古代的文学和经典著作。
一举成名:指通过一次考试或行动而名声大噪。
风月场:指古代的娱乐场所,这里指亚仙在娱乐场所中的名声。
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绪磕瓜仁:形容心情沉重,食欲不振。
淡了:指情绪低落,精神不振。
城隍爷爷:指城隍神,古代民间信仰的神祇之一。
十五日:指农历每月的十五日,古代有在这一天祭拜城隍神的习俗。
三里地:古代长度单位,约等于现在的1.5公里。
南京:指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城市,这里指王顺卿的目的地。
城隍庙:指供奉城隍神的庙宇。
十帝阎君:指古代神话中的十位阎罗王,这里指城隍庙中的神像。
厂头:指城隍庙中的管理人员。
砖头瓦片:指假货或无价值的东西,此处可能指老鸨欺骗王姐夫的财物。
袖帛衣服:指丝绸衣服。
粉底皂靴:指古代官员的服饰,这里指王顺卿的装扮。
绒袜:指用绒线编织的袜子。
瓦楞帽子:指古代的一种帽子。
青丝縧:指古代的一种头饰。
真川扇:指真正的四川扇子,这里指王顺卿的扇子。
皮箱骡马:指皮制的箱子,以及骡马。
袖而藏之:指将银子藏在袖子里。
五两头细丝:指五两重的细丝银。
者鸨乙:指另一个妓院的老鸨。
春院:指妓院。
小乐工:指在妓院中表演的乐师。
者鸨:指老鸨,即妓院的女老板。
佛面:指佛祖的慈悲面容,这里指妓院的老鸨试图以慈悲的态度来挽留王顺卿。
英雄:指有英雄气概的人,这里指玉堂春的坚韧不拔。
王姐夫:指玉姐的情人,王家的公子,与玉姐有感情纠葛。
五万两花银:指五万两银子的价值,花银是一种古代货币单位。
货物并伙计数十人:指船上装载的货物和随行的伙计人数。
新愿:指玉姐立下的誓言或承诺。
工姐夫:指玉姐的情人,工部官员。
万福:古代的一种敬礼方式,即双手合十,鞠躬行礼。
鼓打四更:指深夜四更时分,古代以鼓声报时。
圣贤爷:指古代对圣贤的尊称,此处可能指神明或誓言的对象。
皮箱:古代用来存放衣物和贵重物品的箱子。
砖头瓦片哄人:指用假货欺骗人。
周彦亨:可能是玉姐原籍的名字。
买良为贱:指将良家女子买入青楼为娼,是一种犯罪行为。
兴贩人口问充军:指贩卖人口的行为,古代法律规定要受到充军等惩罚。
图财杀命:指为了钱财而杀害他人。
赎身:指妓女或奴隶等身份的人通过支付一定数额的钱财,从原主人或主家那里获得自由。
文书执照:一种官方文件,用于证明某人的身份或权利。
不合买良为娼:指不应将良家妇女强迫成为妓女。
百文:古代货币单位,一钱为一文,百文即一百钱。
大同府:古代的一个行政区划,位于今天的山西省。
女玉堂春:玉姐的名字。
王公子:指玉堂春的前夫,与玉堂春有过誓约。
百文,讨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愿为娼。:这是一段赎身文书的内容,描述了玉堂春原本不愿意成为妓女,但为了生活不得不依靠卖笑为生。
正德年月日:指明文书的制定时间,正德是明朝皇帝朱厚照的年号。
乐户:古代指从事音乐、戏曲等娱乐行业的家庭,有时也指其家庭成员。
南京公子王顺卿:指王顺卿,玉姐赎身的主人,来自南京。
刘斋长:刘家的长房,可能是指刘家的长辈。
何上舍:何家的上等人物,可能是指何家的贵族或官员。
潭府:指王尚书的家。
王尚书:王顺卿的父亲,官至尚书。
田庄:指王尚书家的田地和庄园。
秀才:古代科举制度中的最低一级,通过考试后可以参加下一级考试。
官从何处来?:这是一句反问句,意思是如果家中没有读书人,那么官职从何而来?
读书过万卷,下笔如有神:形容读书多的人写作水平高超。
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这是对上述诗句的进一步解释,强调读书对于做官的重要性。
大的二的争竞:指家中的长子次子争夺家产。
花柳之所:指妓院或烟花之地。
狗畜生:对人的贬称,此处可能指王顺卿。
姨夫:指王顺卿的母亲家的丈夫,即王顺卿的舅舅。
贤婿:对女婿的尊称。
大小儿女:指王尚书的所有子女。
奶奶:对长辈妇女的尊称,此处可能指王顺卿的母亲。
老爷:指家中长辈,通常是父亲或祖父,这里指的是王定跑出去叫的那位长辈。
畜生:在古代汉语中,‘畜生’通常是对人极度愤怒或失望时的侮辱性称呼,这里指王景隆。
三法司:指古代中国的三个最高司法机构,即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这里指将某人交给司法机构审判。
游食光棍:指无固定职业、四处流浪的人。
双膝跪下:表示极端的谦卑和恳求。
家无生活计:指家中没有稳定的生计来源。
斗量金:指极多的财富,这里用来形容家中的财富。
庄子:指古代中国的一种土地单位,也指庄园。
放荡:指行为放纵不检点。
心猿意马:比喻心思不定,无法集中。
梳洗无心:指无心进行日常的梳洗,形容心情沉重。
攀龙附凤:比喻依附有权势的人。
破镜分钗:比喻夫妻分离。
洞房春意:指描写新婚之夜的书籍,这里指影响王景隆读书的书籍。
书房:古代文人读书或写作的私人空间,通常布置典雅,陈设简单。
书童:古代贵族或富人家中负责管理书籍、抄写、取火等杂役的仆人。
王爷:古代对亲王或地位较高的王的尊称。
体瘦如柴:形容人非常瘦弱。
三更:古代时间单位,一更相当于现在的两个小时,三更即晚上十一点到一点。
五更:古代时间单位,一更相当于现在的两个小时,五更即凌晨三点到五点。
梳洗:洗漱,整理仪容。
奴才:古代对仆人的谦称,含有一定的贬义。
科举:古代中国通过考试选拔官员的制度。
儒士:古代指读书人,尤其是有学问的人。
子史:古代指《论语》、《孟子》、《史记》等经典。
文字:指作文或书写的文字。
棋子:下棋时使用的棋子。
打雕:古代一种棋类游戏。
双陆:古代一种棋类游戏。
楼板:楼上的木板。
饭乾燥:饭菜太干。
座歇:休息。
翠香、翠红姐:玉姐家的两个丫鬟。
中秋佳节:中国的传统节日,农历八月十五日,又称中秋节。
鳌头:科举考试中状元的位置,比喻考试第一名。
进三场:科举考试中的第三场考试。
散举:科举考试中的普通举人。
魁解:科举考试中的第一名举人。
西楼:楼名。
山西平阳府洪同县:古代中国的一个县名。
贩马:买卖马匹。
鹿呜宴:科举考试后举行的宴会。
坟前祭扫:在祖先的坟墓前进行祭祀和扫墓。
会试:科举考试中的第二次考试,也称“省试”或“礼部试”。
同年门生:科举考试中同一年考取的人。
往返交接:相互交往。
良辰:吉日,适合举行重要活动的日子。
十里长亭:古代在长途旅行中设立的供行人休息的长亭。
酌佰:古代量酒的器具。
舍舟起旱:放弃坐船,改为步行或骑马陆路旅行。
中秋夜:指农历八月十五的夜晚,中秋节是中国传统的重要节日,象征着团圆和丰收。
孤身在外:指独自一人在外,没有亲人和朋友。
举眼无亲:形容人孤独无助,没有亲人朋友可以依靠。
劝化:说服或感化,这里指请求帮助。
相会一面:指见上一面。
九泉之下:指死后,比喻极深的地方。
活命之恩:救命之恩,指极大的恩情。
中秋夜骂的我们不耐烦:指在中秋夜对翠香和翠红发怒。
举眼无亲,举目无亲:形容非常孤独,没有亲人朋友。
金银:指财富,这里可能指金钱。
杀身难报:形容恩情极大,难以回报。
口内不言,心中自思:指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想。
姐受俏,鸨爱钞:形容女子喜欢美男子,而妓院的老板娘喜欢金钱。
使大钱的人:指花钱大手大脚的人。
乡试:中国古代科举考试的一种,由地方举行的考试,考取者称举人。
午门外:指皇宫午门的门外,是古代朝廷举行大典的地方。
解元:乡试考取的第一名。
书经:即《尚书》,是中国古代的一部经典文献。
应天府儒士,《礼记》:指考取的儒士,其作品或学术成就与《礼记》有关。
商议:商量,讨论。
东岳庙:指位于山东泰安的东岳庙,是道教的重要庙宇。
从良:指从妓女身份转为良家妇女。
烟花巷:指妓女居住的地方。
亡八鸨子:指沈洪的妻子和老鸨。
岳庙:岳庙是供奉岳飞的庙宇,此处可能指代拜神或求签的地方。
抬轿:指用轿子抬人。
上高转折去处:指道路上的一个高坡或转弯处。
号陶大哭:指非常悲伤地大哭。
瓮中之鳖:比喻已经落入圈套,无法逃脱的人。
洞房:指新婚夫妇的卧室。
上店:指到达客栈。
带两个家人:指带着两个仆人。
探问:询问,打听。
见成酒:现成的酒,即不需要特别准备的酒。
接风:迎接客人,并设宴款待。
心疑:心里怀疑。
或长或短:可能是有重要的事情或者不愉快的事情。
休闷死我也:不要再让我闷死了,表示极度的不耐烦。
王匠:王匠是文中的人物,可能是公子的仆人或管家。
沈洪:指玉堂春的丈夫,商人出身。
真定府:真定府是古代的一个行政区划,此处可能指公子被任命的地方。
刘都堂:刘都堂是文中的人物,可能是刘姓的官员,此处可能指代公子的未婚妻的父亲。
皮氏:沈洪的正室妻子,心机深沉,嫉妒心强。
赵昂:皮氏的亲戚,帮助皮氏打点关系。
王婆:指一个老妇人,此处可能指一个媒婆或中间人。
砒霜:一种剧毒药物,用于毒杀动物或人。
辣面:一种辣味面条,这里指加了砒霜的面。
设誓:指立下誓言,表示决心。
大娘子:指沈洪的正室妻子,皮氏。
节操:指坚守道德原则,不屈服于外界的诱惑。
牀帐:指床上的帐子,这里指床。
厢房:指房屋的侧房。
小段名:沈洪的仆人,后被皮氏利用。
辣汁:一种辣味调料。
白布:白色的布料,这里指用来上吊的布。
知县:古代地方行政官员,负责一县的行政和司法事务。
北直隶大同府:指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行政区划,位于今天的山西省。
苏家:指玉堂春被卖到的妓院。
皂隶:古代官府中的差役,负责执行刑罚、传唤等。
南牢:古代监狱的一种,位于县城南边。
刑房吏:指负责刑罚案件的官员,刑房是古代官署中处理刑罚案件的部门。
书手:古代官府中的文书官员。
掌案的先生:负责案件记录的官员。
门子:官府中的门卫。
禁子:监狱的看守。
赵上舍:赵昂的别称,上舍是对读书人的尊称。
青天爷爷:对知县的尊称,青天指公正无私的官员。
苦虫:比喻受苦的人。
打点:指贿赂官员,以求得好处。
详允:详细审查并批准。
递罪状:向上级官员提交罪状。
缚虎擒龙计:比喻用计谋捉拿凶恶的人。
断送:导致某人的失败或毁灭。
愁弯位凤人小:形容女子容貌美丽,但命运多舛。
生药铺:古代专门售卖药材的店铺。
衙门:古代官府的通称,指政府机关。
死罪:古代刑法中最严重的刑罚,通常指死刑。
天理:指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规律,也指道德和正义的准则。
监:古代监狱。
合欢宴:古代婚礼中的宴会,庆祝新婚。
合否杯:古代婚礼中的一种酒杯,寓意夫妻和谐。
官浩:古代官员的任命书。
祈祝:向神明祈求保佑。
切脉调治:中医诊断疾病的方法,通过触摸患者的脉搏来判断病情。
行取:古代官员通过考试晋升为更高级别的官职。
敕印:皇帝的印章,代表皇帝的权威。
巡按:古代官职,负责巡视地方,监察官员,审理案件。
察院:古代官署名,负责监察地方官员。
文卷:案件的相关文件。
书吏:古代官府中的文书官员,负责撰写文书。
冤状:申诉冤屈的文书。
听事官:古代官署中负责接收诉状的官员。
刘推官:指刘志仁,推官是古代官职,负责审理案件。
推官:古代官职,相当于现代的县级法院院长或县法院院长。
升堂:古代官员开庭审理案件的动作,意味着正式开始审判。
谋杀亲夫:指妻子杀害自己的丈夫。
串通:暗中勾结,共同策划。
赵监生:监生是明清时期的一种生员,即通过科举考试但未取得功名的人,赵监生即指这样的一个人。
刑法:古代用来惩罚罪犯的法律手段,包括鞭打、杖刑等。
丹挥:古代官府中放置文书的案桌。
拷问:用刑逼供,强迫犯人招供。
硬证:确凿的证据。
苦不肯招:非常坚决地不肯招供。
泼皮奴才:对犯人的侮辱性称呼,意指无赖、刁民。
拷打:用刑杖等工具对犯人进行惩罚。
枷号:古代刑罚之一,将犯人枷在木枷上示众。
立枷罪定:立即戴上枷锁,确定罪名。
申文:向上级官员呈报的文书。
后堂待茶:在官员的后堂喝茶,意指私下交谈。
原籍:出生地或户籍所在地。
挥金三万:形容极其奢侈,挥霍金钱如流水。
顶银衚:指一个繁华的商业街区。
香案:供神或祖先用的香炉和供品摆放的地方。
拜谢天地:向天地表示感谢。
正了妻妾之分:明确了妻子和妾的等级和地位。
老管家:家中的管家,负责管理家务。
都御史:古代官职,负责监察地方官员。
三官阂院:指一个著名的地方,可能是一个妓院。
烟花:古代对妓女的称呼。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警世通言-卷二十四-评注
刘推官回衙,升堂,就叫:‘苏氏,你谋杀亲夫,是何意故?’这一段描写了刘推官严肃公正的形象,以及案件的开端。刘推官的提问直接而有力,展现了他的审案能力。
玉姐说:‘冤屈!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赵监生合计毒死男子。县官要钱,逼勒成招,今日小妇挤死诉冤,望青天爷爷做主。’玉姐的辩解充满了冤屈和无奈,同时也透露出案件背后的腐败和黑暗。
刘爷叫皂隶把皮氏彩上来,问:‘你与赵昂好情可真么?’皮氏抵赖没有。”刘爷的提问和皮氏的抵赖形成鲜明对比,突显了皮氏的狡猾和刘爷的睿智。
刘爷即时拿赵昂和王婆到来面对。用了一番刑法,都不肯招。”刘爷的果断和严厉,以及赵昂和王婆的顽固不化,都为案件的进一步发展埋下了伏笔。
刘爷又叫小段名:‘你送面与家主吃,必然知情!’喝教夹起。小段名说:‘爷爷,我说罢!那日的面,是俺娘亲手盛起,叫小妇人送与爹爹吃。小妇人送到西厅,爹叫新娘同吃。新娘关著门,不肯起身,回道:‘不要吃。’俺爹自家吃了,即时口鼻流血死了。’小段名的证词为案件提供了关键线索,同时也揭示了案件的残酷。
刘爷沉吟了一会,把皮氏这一起分头送监,叫一书吏过来:‘这起泼皮奴才,苦不肯招。我如今要用一计,用一个大柜,放在丹挥内,凿几个孔儿。你执纸笔暗藏在内,不要走漏消息。我再提来问他,不招,即把他们锁在柜左柜右,看他有甚么说话,你与我用心写来。’刘爷的计谋巧妙而狠辣,为案件的最终破解奠定了基础。
刘爷升堂,先叫打开柜子。书吏跑将出来,众人都唬软了。刘爷看了书吏所录口词,再要拷问,三人都不打自招。”刘爷的计谋成功,皮氏、赵昂和王婆最终都承认了罪行。
刘推官情知王公子就是本院、提笔定罪:皮氏凌迟处死,赵昂斩罪非轻。王婆赎药是通情,杖贵段名示警。”刘推官的判决公正严明,彰显了法律的威严。
王县贪酷罢职,追赃不恕衙门。苏淮买良为贱合充军,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王县和苏淮的罪行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体现了法律的公正。
刘爷做完申文,把皮氏一起俱已收监。次日亲捧招详,送解察院。公子依拟,留刘推官后堂待茶,问:‘苏氏如何发放?’刘推官答言:‘发还原籍,择夫另嫁。’”刘推官的关心和公正,为苏氏的未来带来了希望。
公子说:‘我父母娶了个刘氏夫人,甚是贤德,他也知道你的事情,决不妒忌。’当夜同饮同宿,浓如胶漆。”公子对玉姐的关爱和尊重,展现了人性的光辉。
公子谢二人昔日之恩,吩咐:本司院苏淮家当原是玉堂春置办的,今苏淮夫妇已绝,将遗下家财,拨与王匠、金哥二人管业,以报其德。”公子的仁义和感恩之心,令人敬佩。
上了个省亲本,辞朝和玉堂春起马共回南京。”公子和玉堂春的团圆,为这个故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