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曹雪芹(约1715年-1763年),清代小说家,《红楼梦》被认为是其代表作,是中国古代小说的巅峰之作。曹雪芹生于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通过其家族的命运与亲身经历,写出了《红楼梦》中的深刻社会描绘和复杂人物关系。
年代:成书于清代(约18世纪)。
内容简要:《红楼梦》是清代小说家曹雪芹创作的长篇小说,被誉为中国古代小说的“巅峰之作”。全书描绘了荣府与宁府两大家族的兴衰历程,特别通过贾宝玉与林黛玉、薛宝钗的情感纠葛,展示了封建社会的家庭结构、人际关系、社会风貌及其衰败过程。小说通过细腻的人物刻画、丰富的社会背景和复杂的情节,展现了中国古代社会的种种矛盾和冲突。《红楼梦》不仅是对封建社会的批判,也是对人性、爱情、亲情和友情等复杂情感的深刻洞察,具有极高的文学与艺术价值。全书语言精美、情感深刻,是中国古代文学的瑰宝。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红楼梦-第七回-原文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
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
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至东院,往梨香院来。
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上玩。
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
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
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髟赞}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
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
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
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
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玩的。’
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
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
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
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
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
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
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
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
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
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
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
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
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
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
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子没有呢?’
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
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
宝钗道:‘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
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
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语,方欲退出,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
说着便叫香菱。
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玩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
薛姨妈道:‘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
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
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
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
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
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
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又想着他们作什么。’
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
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
金钏道:‘可不就是他。’
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
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
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
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
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
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
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
一时间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
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
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呢。
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侍书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钟,周瑞家的便知他们姊妹在一处坐着呢,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
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缘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
丫鬟们道:‘那屋里不是四姑娘?’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
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玩耍呢,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
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往那里去了?’
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了太太,就往于老爷府内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
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儿说:‘我不知道。’
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
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劳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
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
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
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
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
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
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
平儿便到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
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儿一事。
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了四枝,转身去了。
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
穿过了穿堂,抬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
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
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楚呢。你这会子跑了来,一定有什么事。’
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呢?’
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且家去等我,我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去就回家去。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有什么,忙的如此。’
女儿听说,便回去了,又说:‘妈,好歹快来。’
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
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
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
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
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这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
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
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
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
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
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
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与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
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
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
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罢?’王夫人点头。
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派谁送去呢?’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情。’
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该过去才是。’凤姐答应了。
当下李纨,迎,探等姐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跟了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立等着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
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同入上房来归坐。
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献上来,我还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
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尤氏道:‘出城与老爷请安去了。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呢,宝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
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着,别委曲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
凤姐说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一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
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
凤姐道:‘凭他什么样儿的,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扭着,就带他来。’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慢向凤姐作揖问好。
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慢慢的问他:几岁了,读什么书,弟兄几个,学名唤什么。
秦钟一一答应了。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
平儿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
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
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
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
忽然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见问,因而答以实话。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一时摆上茶果,宝玉便说:‘我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
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
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此是有的。’
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
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
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
‘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
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
‘我因业师上年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呢。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温习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读。’
‘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
‘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
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
‘因这里又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
宝玉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禀明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
‘二人计议一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顽了一回牌。’
‘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
‘一面就叫送饭。’
‘吃毕晚饭,因天黑了,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家去。”’
‘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
‘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
‘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
‘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了。”’
‘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
‘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
‘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
‘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
‘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
‘今儿又派了他。”’
‘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
‘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
‘地下众人都应道:“伺候齐了。”’
‘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
‘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
‘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任意洒落洒落。’
‘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
‘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
‘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
‘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
‘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
‘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吣,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
‘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凤姐道:“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
‘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
‘正是: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红楼梦-第七回-译文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走后,就上来向王夫人汇报。没想到王夫人不在正房,问丫鬟们才知道,她去薛姨妈那边闲聊了。周瑞家的听说后,就转到东角门,来到东院,然后去了梨香院。刚到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和一个刚留了头的小女孩站在台阶上玩。看到周瑞家的来了,就知道她有话要说,就向里屋做了个手势。
周瑞家的轻轻掀开帘子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正在长篇大论地说些家务事。周瑞家的不敢打扰,就进了里屋。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随便挽了个髻,坐在炕里,伏在小炕桌上和丫鬟莺儿一起描花样子。看到她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脸笑容地说:‘周姐姐,请坐。’周瑞家的也笑着问:‘姑娘好?’然后坐在炕沿上,说:‘这两三天没见姑娘去那边逛逛,是不是宝兄弟惹你不高兴了?’宝钗笑着说:‘哪里的话。只是我那病又犯了,所以这两天没出门。’周瑞家的说:‘是啊,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早点请个大夫来看看,好好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彻底治好。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宝钗听了笑着说:‘再别提吃药了。为了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道浪费了多少银子。不管什么名医仙药,都没有见一点效果。后来还是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他专治无名之症,就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亏先天体质好,还不碍事,吃普通的药是不管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还给了我一包药末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他说发病时吃一丸就好。真奇怪,吃他的药效果倒是不错。’
周瑞家的问:‘不知道这是什么海上方?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如果遇到这样的病,也是一件好事。’宝钗见问,笑着说:‘不用这方子还好,用了这方子,真是让人烦恼。东西药料都有,只难得‘可巧’两个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把这四种花蕊,在次年春分这天晒干,和药末子一起研好。还要雨水这天的雨水十二钱,’
周瑞家的忙说:‘哎呀!这么说,得花三年的功夫。如果雨水这天不下雨,怎么办呢?’宝钗笑着说:‘所以说哪里有这样巧的雨,不下雨也只能再等了。白露这天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天的霜十二钱,小雪这天的雪十二钱。把这四种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做成龙眼大小的丸子,放在旧磁坛子里,埋在花根底下。如果发病了,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着说:‘阿弥陀佛,真是让人头疼的事情!十年也未必都能这么巧呢。’宝钗说:‘倒是好,自从他说了去后,一两年间都巧了,好不容易配成一料。现在从南带到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周瑞家的又问:‘这药有名字吗?’宝钗说:‘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又说:‘病发了时到底感觉怎么样?’宝钗说:‘也不觉得怎么样,只是咳嗽喘息,吃一丸下去就好些了。’
周瑞家的还想说话时,忽然听到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机回了刘姥姥的事情。过了半刻,见王夫人没有说什么,正想退出,薛姨妈忽然笑着说:‘你先别走。我有一件东西,你带去吧。’说着就叫香菱。只听帘子响,刚才和金钏儿玩的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做什么?’薛姨妈说:‘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从那边捧了个小锦匣过来。薛姨妈说:‘这是宫里新样式的花儿,用纱做的,有十二支。昨天我想起来,放着可惜了,不如给他们姐妹们戴上。昨天想送,偏偏又忘了。你今天来的正好,就带去吧。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凤姐。’王夫人说:‘留着给宝丫头戴吧,又想着他们做什么。’薛姨妈说:‘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说着,周瑞家的拿着匣子,走出房门,看到金钏儿还在那里晒太阳。周瑞家的问她:‘那香菱小丫头,是不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金钏儿说:‘可不就是她。’正说着,只见香菱笑眯眯地走来。周瑞家的便拉起她的手,仔细看了一会,对金钏儿笑着说:‘真是个好模样,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金钏儿笑着说:‘我也是这么说的。’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来这里的?’又问:‘你父母现在在哪里?今年十几岁了?是哪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都感叹起来。
一时间,周瑞家的带着花来到了王夫人正房的后头。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不方便,只留下宝玉和黛玉这边来解闷,就把迎春、探春、惜春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的三间小抱厦里住,让李纨陪伴照顾。如今周瑞家的顺路先来这里,只见几个小丫头都在抱厦里听呼唤。迎春的丫鬟司棋和探春的丫鬟侍书两人正掀着帘子出来,手里都拿着茶杯,周瑞家的便知道她们姐妹在一起坐着,于是进入内房,只见迎春和探春两人正在窗下下围棋。周瑞家的把花送上,说明了来意。两人急忙停下棋局,都欠身道谢,让丫鬟们收下。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为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说:“那屋里不是四姑娘?”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和智能儿一起玩耍,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她有什么事。周瑞家的便把花匣打开,说明了原由。惜春笑着说:“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天也剃了头和她一起做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呢?”说着,大家互相取笑一番,惜春让丫鬟入画来收下。
周瑞家的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往哪里去了?”智能儿说:“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了太太,就往于老爷府里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周瑞家的又说:“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说:“我不知道。”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说:“是余信管着。”惜春听了笑着说:“这就是了。他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天,想是就为这事了。
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闲聊了一会儿,便往凤姐儿那里来。穿过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于是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到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急忙手脚轻快地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声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平儿便到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给他,说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了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抬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着说:“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着说:“唉!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楚呢。你这会子跑了来,一定有什么事。”他女儿笑着说:“你老人家倒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呢?”周瑞家的听了说:“我就知道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且家去等我,我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去就回家去。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有什么,忙的如此。”女儿听说,便回去了,又说:“妈,好歹快来。”周瑞家的说:“是了。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周瑞家的进来笑着说:“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这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说:“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着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宝玉便问:“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说:“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说:“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与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到了掌灯的时候,凤姐已经卸了妆,来见王夫人汇报说:‘今天甄家送来的东西,我已经收下了。我们送他们的东西,趁着他们家有年节运新鲜货物的船回去,一起交给他们带去吧。’王夫人点头同意。
凤姐又说:‘临安伯老太太的生日礼物已经准备好了,派谁去送呢?’王夫人说:‘你看看谁有空,叫他们派四个女人去就可以了,又何必当件正经事来问我。’凤姐笑着回答:‘今天珍大嫂子来邀请我明天过去玩玩,明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王夫人说:‘有事没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平时她邀请我们,你自然不方便,她既然只请你,显然是真心想让你放松一下,别辜负了她的好意,就算有事也应该去。’凤姐答应了。
当时李纨、迎春、探春等姐妹们也来请安完毕,各自回房,没有其他事情。
第二天,凤姐梳洗完毕,先回王夫人那里,然后去辞别贾母。宝玉听后,也要一起去逛逛。凤姐只好答应,立刻换好衣服,两人坐车来到宁府。
早有贾珍的妻子尤氏和贾蓉的妻子秦氏带着许多姬妾、丫鬟、媳妇等在仪门迎接。尤氏一见到凤姐,就先笑一阵,然后一手拉着宝玉一起进上房坐下。
秦氏献上茶后,凤姐说:‘你们请我来有什么事?有什么好东西要孝敬我,就快拿出来,我还有事呢。’尤氏和秦氏还没来得及回答,地下的几个姬妾就笑着说:‘二奶奶今天不来就罢了,既然来了,就别想再走了。’
这时,贾蓉进来请安。宝玉问:‘大哥哥今天不在家吗?’尤氏说:‘出城去给老爷请安了。你不会觉得闷吧,坐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着说:‘今天真巧,上次宝叔立刻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天也在这里,好像在书房里,宝叔何不去看看?’宝玉听了,立刻下炕要走。尤氏和凤姐都急忙说:‘好生等着,急什么?’一边吩咐小心跟着,不要委屈了他,毕竟不如跟着老太太过来。
凤姐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请秦小爷进来,我也想见一见。难道我见不得他吗?’尤氏笑着说:‘算了,算了!不必见他,不像我们家的孩子那样随便。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突然见到你这粗人,还不知道会被笑话成什么样呢。’凤姐笑着说:‘普天之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难道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贾蓉笑着说:‘不是这么说的,他比较腼腆,没见过什么世面,婶子见了,别生气。’凤姐说:‘不管他什么样,我都要见一见!别再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贾蓉笑着答应说:‘我不敢固执,就带他来。’
果然,贾蓉出去带进一个小伙子来,比宝玉稍微瘦一些,眉清目秀,面容姣好,身材英俊,举止风流,似乎比宝玉还要出色,只是有些害羞,有女孩子的样子,腼腆含糊,慢慢地向凤姐行礼问好。
凤姐高兴地先推开宝玉,笑着说:‘比下去了!’然后探身一把拉起这孩子的手,让他坐在身边,慢慢地问他:几岁了,读什么书,有几个兄弟,学名叫什么。秦钟一一回答了。
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看到凤姐第一次见秦钟,并没有准备见面礼,于是急忙到那边告诉平儿。平儿知道凤姐和秦氏关系密切,即使是个小孩子,也不可太过简慢,于是自己拿了一匹布料,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给来人送过去。
凤姐笑着说:‘太简慢了。’秦氏等人道谢完毕。不久吃完饭,尤氏、凤姐、秦氏等人打牌,不再多言。
宝玉自从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乎有所失落,愣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想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糟蹋了!’秦钟自从见了宝玉的出众容貌和非凡举止,再加上金冠绣服,骄奢的仆人和孩子,秦钟心中也自思道:‘果然这宝玉不让人溺爱。可恨我偏偏生于清贫之家,不能与他亲近,可知‘贫贱’二字限制了人,也是世间的一大不幸。’两人一样的胡思乱想。
忽然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被问后,如实回答。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十几句后,越觉得亲密起来。
不久摆上茶果,宝玉便说:‘我们两个又不喝酒,把果子摆在里间的小炕上,我们到那里去坐,省得打扰你们。’于是两人进里间来喝茶。
秦氏一面张罗着给凤姐摆酒果,一面急忙进来叮嘱宝玉说:‘宝叔,你侄儿如果说话不小心,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然腼腆,但性格有些倔强,不大随和,这是有的。’宝玉笑着说:‘你去吧,我知道了。’秦氏又叮嘱了他的兄弟一番,才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
秦钟因说:‘我的老师去年去世了,我父亲年纪又大,身体有病,公务又多,所以还没有讨论再请老师的事情,现在只是在家里复习旧课。再说到读书,必须有朋友相伴,经常讨论,才能有所进步。’
宝玉不等秦钟说完,就回答说:‘确实如此,我们家里有个私塾,族里的人如果请不到老师,就可以去私塾读书,也有亲戚的孩子可以一起读书。我因为老师去年回家去了,现在也在荒废着。我父亲的意思是,想让我暂时去复习旧书,等到明年老师回来,再各自在家里读书。我祖母说,一则私塾里的学生太多,怕大家淘气,反而不好,二则我也病了几天,所以暂时搁下了。这么说来,你父亲现在也在为此事担心。今天你回去,为什么不禀明你父亲,就到我们家里来读书,我也可以陪伴你,这样对彼此都有好处,不是好事吗?’
秦钟笑着说:‘我父亲前天在家也提到请老师的事情,也说过这里的义学不错,原本想和这里的亲戚商议推荐。但因为这里事情多,不方便为这点小事来打扰。宝叔如果愿意教我,那就赶快吧,这样我们也不至于荒废学业,又可以经常相聚,又可以安慰父母,又可以享受朋友的乐趣,这不是好事吗?’
宝玉说:‘放心吧,放心。我们回来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天回家就禀明你父亲,我回去再禀明祖母,一定没有不成的道理。’
二人商量好了。这时已经是掌灯时分,出来又看他们打了一回牌。算账时,又是秦氏和尤氏输了酒钱,约定后天由她们请客。
一面就叫人送饭。
吃完晚饭,因为天黑了,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秦相公回家。’媳妇们传出去半天,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答说:‘外面派了焦大,谁知道他醉了,还在骂人。’尤氏和秦氏都说:‘偏要派他做什么!放着这么多小子,哪个不能派?偏要惹他。’凤姐说:‘我天天说你太软弱了,纵容家里的人这样还了得。’尤氏叹了口气说:‘你难道不知道焦大吗?连老爷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救了命,自己挨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天没水,得到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尿。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的时候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也不顾体面,一味地喝酒,喝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天又派了他。’
凤姐说:‘我何曾不知道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说着,问:‘我们的车准备好了吗?’地下的人都回答说:‘准备好了。’
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手牵手同行。尤氏等人送到大厅,只见灯火辉煌,众小厮都在台阶下侍立。那焦大又因为贾珍不在家,就算在家也不好对他怎么样,更可以任意妄为。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得兴起,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了,便骂了他两句,让人把他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哪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而大声叫起来,追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凤姐在车上对贾蓉说:‘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如果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放肆了,只得上来几个,把他揪翻捆倒,拖到马厩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无法无天的话来,吓得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地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人远远地听到了,便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便问凤姐:‘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凤姐听了,连忙皱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胡说,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打你不打你!’宝玉吓得连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凤姐说:‘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秦家侄儿去学堂念书要紧。’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
正是: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红楼梦-第七回-注解
宫花:指宫中制作的装饰用花,常用于宫中礼仪或赠送给贵宾,象征着尊贵和美好。
贾琏:贾琏是《红楼梦》中的人物,是贾宝玉的父亲,贾母的孙子,官至宁国府的管家。
熙凤:熙凤是贾琏的妻子,贾宝玉的继母,聪明能干,善于处理家务。
宴宁府:宴宁府指的是宁国府,是贾府的分支,贾宝玉的家。
宝玉:贾宝玉,贾府中的公子,小说《红楼梦》的主人公。
秦钟:宝玉的朋友,秦可卿的弟弟。
刘姥姥:贾府中的仆人,以其朴实无华的形象著称。
王夫人:王夫人,贾府的当家人之一,贾宝玉的母亲,是贾府中的长辈,地位尊贵。
薛姨妈:薛姨妈是《红楼梦》中的人物,薛宝钗的母亲,与贾府有姻亲关系。
薛宝钗:薛宝钗是《红楼梦》中的人物,贾宝玉的表妹,性格温婉,深受贾母喜爱。
髟赞:髟赞在这里指的是发髻,古代女子的一种发饰。
海上方:海上方是指传说中的药方,这里指宝钗所说的特殊药方。
冷香丸:冷香丸是宝钗所说的药方名称,具有治疗作用的药丸。
香菱:香菱是《红楼梦》中的人物,薛宝钗的丫鬟,后来成为宝玉的妾。
帘栊:帘栊是指窗帘和门帘,古代房屋中用来遮挡视线和调节室内温度的装置。
周瑞家:周瑞家的,是贾府中的管家婆,负责管理府中的一些事务,她在贾府中地位不低,具有一定的权力和影响力。
贾母:贾母是贾府的家长,贾宝玉的祖母,她在贾府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家族中的大小事务都需经过她的同意。
孙女儿们:指贾府中的年轻女性成员,如宝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等。
小抱厦:指房屋中较小的附属建筑,常用于居住或办公。
李纨:李纨是贾府中的女性成员,宝玉的姐姐,以贤良淑德著称。
围棋:一种起源于中国的传统棋类游戏,需要双方在棋盘上放置黑白棋子,通过围地来争取胜利。
水月庵:指一个尼姑庵,智能儿是那里的尼姑。
智能儿:水月庵的小姑子,惜春的朋友。
月例香供银子:指定期向寺庙供奉的银两,用于维持寺庙的日常开销。
余信:管理月例香供银子的人。
凤姐儿:王熙凤,贾府中的女性成员,以其聪明能干、手腕强硬著称。
彩明:凤姐儿的心腹丫鬟。
小蓉大奶奶:指凤姐儿的妹妹,蓉儿的母亲。
冷子兴:周瑞家的女婿,雨村的好友,因卖古董与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
邪火:指恶意中伤或诽谤。
递解还乡:指被官府判决后强制遣返回原籍。
学里:指学校或学府,这里可能是指宝玉的私塾。
九连环:一种传统玩具,由多个环组成,通过解开环环相扣的方式来进行游戏。
凤姐:贾琏的妻子,王熙凤,贾府中的权势人物。
甄家:甄家,是《红楼梦》中的一个虚构家族,与贾家是亲戚关系。
年下进鲜的船:年下,指春节前夕;进鲜的船,指运送新鲜货物或贡品的船只,这里指甄家准备回家的船只。
临安伯老太太:临安伯,是古代的一个官职,老太太指临安伯的母亲,这里指临安伯的母亲生日。
定省:古代子女对长辈的定期请安,表示尊敬。
宁府:宁府,是贾府中的一个分支,由贾珍管理。
姬妾:姬妾,古代指贵族男子所拥有的妻妾,这里指宁府中的女性仆人。
丫鬟:丫鬟,古代指家中的女仆。
骨牌:骨牌,一种传统的博戏工具,由骰子演变而来,用于赌博或娱乐。
状元及第:状元及第,指科举考试中取得第一名,是古代文人的最高荣誉。
金冠绣服:金冠绣服,指贵族或官员的华丽服饰,这里指宝玉的装扮。
粪窟泥沟:粪窟泥沟,比喻贫贱或低微的出身。
贫窭:贫窭,指贫穷,困苦。
耳鬓交接:耳鬓交接,形容亲密无间,常用来形容关系亲近的朋友或恋人。
张罗:张罗,指忙碌地安排或准备事情。
一时:一时间,指短暂的时间。
尤氏:贾珍的妻子,尤二姐的姐姐。
业师:学生曾经拜过的老师。
温习旧课:复习以前学过的课程。
家塾:家族内部设立的学校。
附读:在他人家中读书。
荒废:学业或事务因拖延或忽视而失去进展。
家祖母:宝玉的祖母,贾母。
淘气:顽皮,不守规矩。
派定:安排,指定。
小子:年轻的仆人。
派了谁送去:指派谁去送人。
焦大:贾府中的仆人,因有功而受到特殊待遇。
赖二:贾府中的管家。
跷跷脚:形容人傲慢的样子。
二十年头里:二十年前。
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比喻不顾一切地拼命。
爬灰:古代指乱伦的行为,具体指儿子占有父亲的妾或儿媳占有公公的行为。
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比喻遇到困难或尴尬的事情时,尽量不让人知道。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红楼梦-第七回-评注
此段古文出自《红楼梦》,描绘了宝玉与秦钟的对话,以及焦大醉酒后的胡言乱语,反映了当时贾府的家族关系和社会风气。
宝玉询问秦钟家务等事,体现了宝玉对友情的重视和对秦钟个人情况的关心。秦钟提到延师之事,暗示了当时读书人对于师徒关系的重视,以及对于学术讨论的渴望。
宝玉提出将秦钟引入家塾读书的建议,体现了宝玉的慷慨和乐于助人的品质。他不仅关心秦钟的学业,还考虑到了秦钟家庭的情况,展现了宝玉的仁爱之心。
秦钟与宝玉的对话,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于家庭教育和子女培养的重视。秦钟提到需要知己为伴,说明他认为读书不仅仅是个人修养,更是社交和交流的过程。
焦大醉酒后的胡言乱语,揭示了贾府内部的矛盾和家族的衰败。焦大作为贾府的旧仆,对贾府的忠诚和贡献不容忽视,但他的遭遇和现状却反映了贾府的衰落。
凤姐对焦大的态度,体现了她作为管家对于家族秩序的维护。她虽然对焦大的行为感到不满,但也不愿意公开处理,这反映了她在处理家族事务时的谨慎和圆滑。
宝玉对焦大醉闹的反应,表现了他对于家族矛盾的无奈和无力感。他虽然对焦大的行为感到好奇,但也不愿意卷入家族纷争。
最后一句‘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反映了当时文人对于友情和读书的价值观。这句话强调了友情和读书的重要性,同时也体现了当时文人的审美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