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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红楼梦-第一百三回

作者: 曹雪芹(约1715年-1763年),清代小说家,《红楼梦》被认为是其代表作,是中国古代小说的巅峰之作。曹雪芹生于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通过其家族的命运与亲身经历,写出了《红楼梦》中的深刻社会描绘和复杂人物关系。

年代:成书于清代(约18世纪)。

内容简要:《红楼梦》是清代小说家曹雪芹创作的长篇小说,被誉为中国古代小说的“巅峰之作”。全书描绘了荣府与宁府两大家族的兴衰历程,特别通过贾宝玉与林黛玉、薛宝钗的情感纠葛,展示了封建社会的家庭结构、人际关系、社会风貌及其衰败过程。小说通过细腻的人物刻画、丰富的社会背景和复杂的情节,展现了中国古代社会的种种矛盾和冲突。《红楼梦》不仅是对封建社会的批判,也是对人性、爱情、亲情和友情等复杂情感的深刻洞察,具有极高的文学与艺术价值。全书语言精美、情感深刻,是中国古代文学的瑰宝。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红楼梦-第一百三回-原文

施毒计金桂自焚身昧真禅雨村空遇旧

话说贾琏到了王夫人那边,一一的说了。

次日到了部里打点停妥,回来又到王夫人那边,将打点吏部之事告知。

王夫人便道:‘打听准了么?果然这样,老爷也愿意,合家也放心。那外任是何尝做得的!若不是那样的参回来,只怕叫那些混帐东西把老爷的性命都坑了呢!’

贾琏道:‘太太那里知道?’

王夫人道:‘自从你二叔放了外任,并没有一个钱拿回来,把家里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爷去的人,他男人在外头不多几时,那些小老婆子们便金头银面的妆扮起来了,可不是在外头瞒着老爷弄钱?你叔叔便由着他们闹去,若弄出事来,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只怕连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呢。’

贾琏道:‘婶子说得很是。方才我听见参了,吓的了不得,直等打听明白才放心。也愿意老爷做个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几年,才保得住一辈子的声名。就是老太太知道了,倒也是放心的,只要太太说得宽缓些。’

王夫人道:‘我知道。你到底再去打听打听。’

贾琏答应了,才要出来,只见薛姨妈家的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到王夫人里间屋内,也没说请安,便道:‘我们太太叫我来告诉这里的姨太太,说我们家了不得了,又闹出事来了。’

王夫人听了,便问:‘闹出什么事来?’

那婆子又说:‘了不得,了不得!’

王夫人哼道:‘糊涂东西!有要紧事你到底说啊!’

婆子便说:‘我们家二爷不在家,一个男人也没有。这件事情出来怎么办!要求太太打发几位爷们去料理料理。’

王夫人听着不懂,便急着道:‘究竟要爷们去干什么事?’

婆子道:‘我们大奶奶死了。’

王夫人听了,便啐道:‘这种女人死,死了罢咧,也值得大惊小怪的!’

婆子道:‘不是好好儿死的,是混闹死的。快求太太打发人去办办。’

说着就要走。

王夫人又生气,又好笑,说:‘这婆子好混帐。琏哥儿,倒不如你过去瞧瞧,别理那糊涂东西。’

那婆子没听见打发人去,只听见说别理他,他便赌气跑回去了。

这里薛姨妈正在着急,再等不来,好容易见那婆子来了,便问:‘姨太太打发谁来?’

婆子叹说道:‘人最不要有急难事,什么好亲好眷,看来也不中用。姨太太不但不肯照应我们,倒骂我糊涂。’

薛姨妈听了,又气又急道:‘姨太太不管,你姑奶奶怎么说了?’

婆子道:‘姨太太既不管,我们家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没有去告诉。’

薛姨妈啐道:‘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养的,怎么不管!’

婆子一时省悟道:‘是啊,这么着我还去。’

正说着,只见贾琏来了,给薛姨妈请了安,道了恼,回说:“我婶子知道弟妇死了,问老婆子,再说不明,着急得很,打发我来问个明白,还叫我在这里料理。该怎么样,姨太太只管说了办去。”

薛姨妈本来气得干哭,听见贾琏的话,便笑着说:“倒要二爷费心。我说姨太太是待我们最好的,都是这老货说不清,几乎误了事。请二爷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诉你。”

便说:“不为别的事,为的是媳妇不是好死的。”

贾琏道:“想是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

薛姨妈道:“若这样倒好了。前几个月头里,他天天蓬头赤脚的疯闹。后来听见你兄弟问了死罪,他虽哭了一场,以后倒擦脂抹粉的起来。我若说他,又要吵个了不得,我总不理他。

有一天不知怎么样来要香菱去作伴,我说:‘你放着宝蟾,还要香菱做什么,况且香菱是你不爱的,何苦招气生。’他必不依。

我没法儿,便叫香菱到他屋里去。可怜这香菱不敢违我的话,带着病就去了。

谁知道他待香菱很好,我倒喜欢。

你大妹妹知道了,说:‘只怕不是好心罢。’我也不理会。

头几天香菱病着,他倒亲手去做汤给他吃,那知香菱没福,刚端到跟前,他自己烫了手,连碗都砸了。

我只说必要迁怒在香菱身上,他倒没生气,自己还拿笤帚扫了,拿水泼净了地,仍旧两个人很好。

昨儿晚上,又叫宝蟾去做了两碗汤来,自己说同香菱一块儿喝。

隔了一回,听见他屋里两只脚蹬响,宝蟾急的乱嚷,以后香菱也嚷着扶着墙出来叫人。

我忙着看去,只见媳妇鼻子眼睛里都流出血来,在地下乱滚,两手在心口乱抓,两脚乱蹬,把我就吓死了,问他也说不出来,只管直嚷,闹了一回就死了。

我瞧那光景是服了毒的。

宝蟾便哭着来揪香菱,说他把药药死了奶奶了。

我看香菱也不是这么样的人,再者他病的起还起不来,怎么能药人呢。

无奈宝蟾一口咬定。

我的二爷,这叫我怎么办!只得硬着心肠叫老婆子们把香菱捆了,交给宝蟾,便把房门反扣了。

我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里的门开了才告诉去的。

二爷你是明白人,这件事怎么好?

贾琏道:“夏家知道了没有?”

薛姨妈道:“也得撕掳明白了才好报啊。”

贾琏道:“据我看起来,必要经官才了得下来。我们自然疑在宝蟾身上,别人便说宝蟾为什么药死他奶奶,也是没答对的。

若说在香菱身上,竟还装得上。”

正说着,只见荣府女人们进来说:“我们二奶奶来了。”

贾琏虽是大伯子,因从小儿见的,也不回避。

宝钗进来见了母亲,又见了贾琏,便往里间屋里同宝琴坐下。

薛姨妈也将前事告诉一遍。

宝钗便说:“若把香菱捆了,可不是我们也说是香菱药死的了么?妈妈说这汤是宝蟾做的,就该捆起宝蟾来问他呀。

一面便该打发人报夏家去,一面报官的是。”

薛姨妈听见有理,便问贾琏。

贾琏道:“二妹子说得很是。报官还得我去,托了刑部里的人,相验问口供的时候有照应得。

只是要捆宝蟾放香菱倒怕难些。”

薛姨妈道:“并不是我要捆香菱,我恐怕香菱病中受怨着急,一时寻死,又添了一条人命,才捆了交给宝蟾,也是一个主意。”

贾琏道:“虽是这么说,我们倒帮了宝蟾了。若要放都放,要捆都捆,他们三个人是一处的。

只要叫人安慰香菱就是了。”

薛姨妈便叫人开门进去,宝钗就派了带来几个女人帮着捆宝蟾。

只见香菱已哭得死去活来,宝蟾反得意洋洋。

以后见人要捆他,便乱嚷起来。

那禁得荣府的人吆喝着,也就捆了。

竟开着门,好叫人看着。

这里报夏家的人已经去了。

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里,因近年消索,又记挂女儿,新近搬进京来。

父亲已没,只有母亲,又过继了一个混帐儿子,把家业都花完了,不时的常到薛家。

那金桂原是个水性人儿,那里守得住空房,况兼天天心里想念薛蝌,便有些饥不择食的光景。

无奈他这一乾兄弟又是个蠢货,虽也有些知觉,只是尚未入港。

所以金桂时常回去,也帮贴他些银钱。

这些时正盼金桂回家,只见薛家的人来,心里就想又拿什么东西来了。

不料说这里姑娘服毒死了,他便气得乱嚷乱叫。

金桂的母亲听见了,更哭喊起来,说:“好端端的女孩儿在他家,为什么服了毒呢!”

哭着喊着的,带了儿子,也等不得雇车,便要走来。

那夏家本是买卖人家,如今没了钱,那顾什么脸面。

儿子头里就走,他跟了一个破老婆子出了门,在街上啼啼哭哭的雇了一辆破车,便跑到薛家。

进门也不打话,便儿一声肉一声的要讨人命。

那时贾琏到刑部托人,家里只有薛姨妈、宝钗、宝琴、何曾见过个阵仗,都吓得不敢则声。

便要与他讲理,他们也不听,只说:‘我女孩儿在你家得过什么好处,两口朝打暮骂的。闹了几时,还不容他两口子在一处,你们商量着把女婿弄在监里,永不见面。你们娘儿们仗着好亲戚受用也罢了,还嫌他碍眼,叫人药死了他,倒说是服毒!他为什么服毒!’说着,直奔着薛姨妈来。

薛姨妈只得后退,说:‘亲家太太且请瞧瞧你女儿,问问宝蟾,再说歪话不迟。’

那宝钗宝琴因外面有夏家的儿子,难以出来拦护,只在里边着急。

恰好王夫人打发周瑞家的照看,一进门来,见一个老婆子指着薛姨妈的脸哭骂。

周瑞家的知道必是金桂的母亲,便走上来说:‘这位是亲家太太么?大奶奶自己服毒死的,与我们姨太太什么相干,也不犯这么遭塌呀。’

那金桂的母亲问:‘你是谁?’薛姨妈见有了人,胆子略壮了些,便说:‘这就是我亲戚贾府里的。’

金桂的母亲便说道:‘谁不知道,你们有仗腰子的亲戚,才能够叫姑爷坐在监里。如今我的女孩儿倒白死了不成!’说着,便拉薛姨妈说:‘你到底把我女儿怎样弄杀了?给我瞧瞧!’

周瑞家的一面劝说:‘只管瞧瞧,用不着拉拉扯扯。’便把手一推。

夏家的儿子便跑进来不依道:‘你仗着府里的势头儿来打我母亲么!’说着,便将椅子打去,却没有打着。

里头跟宝钗的人听见外头闹起来,赶着来瞧,恐怕周瑞家的吃亏,齐打伙的上去半劝半喝。

那夏家的母子索性撒起泼来,说:‘知道你们荣府的势头儿。我们家的姑娘已经死了,如今也都不要命了!’说着,仍奔薛姨妈拼命。

地下的人虽多,那里挡得住,自古说的‘一人拼命,万夫莫当。’

正闹到危急之际,贾琏带了七八个家人进来,见是如此,便叫人先把夏家的儿子拉出去,便说:‘你们不许闹,有话好好儿的说。快将家里收拾收拾,刑部里头的老爷们就来相验了。’

金桂的母亲正在撒泼,只见来了一位老爷,几个在头里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

金桂的母亲见这个光景,也不知是贾府何人,又见他儿子已被人揪住,又听见说刑部来验,他心里原想看见女儿尸首先闹了一个稀烂再去喊官去,不承望这里先报了官,也便软了些。

薛姨妈已吓糊涂了。

还是周瑞家的回说:‘他们来了,也没有去瞧他姑娘,便作践起姨太太来了。我们为好劝他,那里跑进一个野男人,在奶奶们里头混撒村混打,这可不是没有王法了!’

贾琏道:‘这回子不用和他讲理,等一会子打着问他,说:男人有男人的所在,里头都是些姑娘奶奶们,况且有他母亲还瞧不见他们姑娘么,他跑进来不是要打抢来了么!’

家人们做好做歹压伏住了。

周瑞家的仗着人多,便说:‘夏太太,你不懂事,既来了,该问个青红皂白。你们姑娘是自己服毒死了,不然便是宝蟾药死他主子了,怎么不问明白,又不看尸首,就想讹人来了呢,我们就肯叫一个媳妇儿白死了不成!现在把宝蟾捆着,因为你们姑娘必要点病儿,所以叫香菱陪着他,也在一个屋里住,故此两个人都看守在那里,原等你们来眼看看刑部相验,问出道理来才是啊。’

金桂的母亲此时势孤,也只得跟着周瑞家的到他女孩儿屋里,只见满脸黑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便叫哭起来。

宝蟾见是他家的人来,便哭喊说:‘我们姑娘好意待香菱,叫他在一块儿住,他倒抽空儿药死我们姑娘!’

那时薛家上下人等俱在,便齐声吆喝道:‘胡说,昨日奶奶喝了汤才药死的,这汤可不是你做的!’

宝蟾道:‘汤是我做的,端了来我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来放些什么在里头药死的。’

金桂的母亲听未说完,就奔香菱。

众人拦住。

薛姨妈便道:‘这样子是砒霜药的,家里决无此物。不管香菱宝蟾,终有替他买的,回来刑部少不得问出来,才赖不去。如今把媳妇权放平正,好等官来相验。’

众婆子上来抬放。

宝钗道:‘都是男人进来,你们将女人动用的东西检点检点。’

只见炕褥底下有一个揉成团的纸包儿。

金桂的母亲瞧见便拾起,打开看时,并没有什么,便撩开了。

宝蟾看见道:‘可不是有了凭据了。这个纸包儿我认得,头几天耗子闹得慌,奶奶家去与舅爷要的,拿回来搁在首饰匣内,必是香菱看见了拿来药死奶奶的。若不信,你们看看首饰匣里有没有了。’

金桂的母亲便依着宝蟾的所在取出匣子,只有几支银簪子。

薛姨妈便说:‘怎么好些首饰都没有了?’

宝钗叫人打开箱柜,俱是空的,便道:‘嫂子这些东西被谁拿去,这可要问宝蟾。’

金桂的母亲心里也虚了好些,见薛姨妈查问宝蟾,便说:‘姑娘的东西他那里知道。’

周瑞家的道:‘亲家太太别这么说呢。我知道宝姑娘是天天跟着大奶奶的,怎么说不知!’

这宝蟾见问得紧,又不好胡赖,只得说道:‘奶奶自己每每带回家去,我管得么。’

众人便说:‘好个亲家太太!哄着拿姑娘的东西,哄完了叫他寻死来讹我们。好罢了,回来相验便是这么说。’

宝钗叫人:‘到外头告诉琏二爷说,别放了夏家的人。’

里面金桂的母亲忙了手脚,便骂宝蟾道:‘小蹄子别嚼舌头了!姑娘几时拿东西到我家去。’

宝蟾道:‘如今东西是小,给姑娘偿命是大。’

宝琴道:‘有了东西就有偿命的人了。快请琏二哥哥问准了夏家的儿子买砒霜的话,回来好回刑部里的话。’

金桂的母亲着了急道:‘这宝蟾必是撞见鬼了,混说起来。我们姑娘何尝买过砒霜。若这么说,必是宝蟾药死了的。’

宝蟾急的乱嚷说:‘别人赖我也罢了,怎么你们也赖起我来呢!你们不是常和姑娘说,叫他别受委屈,闹得他们家破人亡,那时将东西卷包儿一走,再配一个好姑爷。这个话是有的没有?’

金桂的母亲还未及答言,周瑞家的便接口说道:‘这是你们家的人说的,还赖什么呢。’

金桂的母亲恨的咬牙切齿的骂宝蟾说:‘我待你不错呀,为什么你倒拿话来葬送我呢!回来见了官,我就说是你药死姑娘的。’

宝蟾气得瞪着眼说:‘请太太放了香菱罢,不犯着白害别人。我见官自有我的话。’

宝钗听出这个话头儿来了,便叫人反倒放开了宝蟾,说:‘你原是个爽快人,何苦白冤在里头。你有话索性说了,大家明白,岂不完了事了呢。’

宝蟾也怕见官受苦,便说:‘我们奶奶天天抱怨说:‘我这样人,为什么碰着这个瞎眼的娘,不配给二爷,偏给了这么个混帐糊涂行子。要是能够同二爷过一天,死了也是愿意的。’说到那里,便恨香菱。我起初不理会,后来看见与香菱好了,我只道是香菱教他什么了,不承望昨儿的汤不是好意。’

金桂的母亲接说道:‘益发胡说了,若是要药香菱,为什么倒药了自己呢?’

宝钗便问道:‘香菱,昨日你喝汤来着没有?’

香菱道:‘头几天我病得抬不起头来,奶奶叫我喝汤,我不敢说不喝,刚要紥挣起来,那碗汤已经洒了,倒叫奶奶收拾了个难,我心里很过不去。昨儿听见叫我喝汤,我喝不下去,没有法儿正要喝的时候儿呢,偏又头晕起来。只见宝蟾姐姐端了去。我正喜欢,刚合上眼,奶奶自己喝着汤,叫我尝尝,我便勉强也喝了。’

宝蟾不待说完,便道:‘是了,我老实说罢。昨儿奶奶叫我做两碗汤,说是和香菱同喝。我气不过,心里想着香菱那里配我做汤给他喝呢。我故意的一碗里头多抓了一把盐,记了暗记儿,原想给香菱喝的。刚端进来,奶奶却拦着我到外头叫小子们雇车,说今日回家去。我出去说了,回来见盐多的这碗汤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着咸,又要骂我。正没法的时候,奶奶往后头走动,我眼错不见就把香菱这碗汤换了过来。也是合该如此,奶奶回来就拿了汤去到香菱床边喝着,说:‘你到底尝尝。’那香菱也不觉咸。两个人都喝完了。我正笑香菱没嘴道儿,那里知道这死鬼奶奶要药香菱,必定趁我不在将砒霜撒上了,也不知道我换碗,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其身了。’

于是众人往前后一想,真正一丝不错,便将香菱也放了,扶着他仍旧睡在床上。

不说香菱得放,且说金桂母亲心虚事实,还想辩赖。薛姨妈等你言我语,反要他儿子偿还金桂之命。

正然吵嚷,贾琏在外嚷说:‘不用多说了,快收拾停当,刑部老爷就到了。’

此时惟有夏家母子着忙,想来总要吃亏的,不得已反求薛姨妈道:‘千不是万不是,终是我死的女孩儿不长进,这也是自作自受。若是刑部相验,到底府上脸面不好看。求亲家太太息了这件事罢。’

宝钗道:‘那可使不得,已经报了,怎么能息呢。’

周瑞家的等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劝说:‘若要息事,除非夏亲家太太自己出去拦验,我们不提长短罢了。’

贾琏在外也将他儿子吓住,他情愿迎到刑部具结拦验。

众人依允。

薛姨妈命人买棺成殓。

不提。

且说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一日出都查勘开垦地亩,路过知机县,到了急流津。

正要渡过彼岸,因待人夫,暂且停轿。

只见村旁有一座小庙,墙壁坍颓,露出几株古松,倒也苍老。

雨村下轿,闲步进庙,但见庙内神像金身脱落,殿宇歪斜,旁有断碣,字迹模糊,也看不明白。

意欲行至后殿,只见一翠柏下荫着一间茅庐,庐中有一个道士合眼打坐。

雨村走近看时,面貌甚熟,想着倒像在那里见来的,一时再想不出来。

从人便欲吆喝。

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声:‘老道。’

那道士双眼微启,微微的笑道:‘贵官何事?’

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过此地,见老道静修自得,想来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请教。’

那道人说:‘来自有地,去自有方。’

雨村知是有些来历的,便长揖请问:‘老道从何处修来,在此结庐?此庙何名?庙中共有几人?或欲真修,岂无名山;或欲结缘,何不通衢?’

那道人道:‘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庙名久隐,断碣犹存。形影相随,何须修募。岂似那‘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之辈耶!’

雨村原是个颖悟人,

初听见“葫芦”两字,

后闻“玉钗”一对,

忽然想起甄士隐的事来。

重复将那道士端详一回,

见他容貌依然,

便屏退从人,

问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么?”

那道人从容笑道:“什么真,什么假!

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

雨村听说出贾字来,

益发无疑,

便从新施礼道:“学生自蒙慨赠到都,

托庇获隽公车,

受任贵乡,

始知老先生超悟尘凡,

飘举仙境。

学生虽溯洄思切,

自念风尘俗吏,

未由再觐仙颜。

今何幸于此处相遇,

求老仙翁指示愚蒙。

倘荷不弃,

京寓甚近,

学生当得供奉,

得以朝夕聆教。”

那道人也站起来回礼道:“

我于蒲团之外,

不知天地间尚有何物。

适才尊官所言,

贫道一概不解。”

说毕,依旧坐下。

雨村复又心疑:“

想去若非士隐,

何貌言相似若此?

离别来十九载,

面色如旧,

必是修炼有成,

未肯将前身说破。

但我既遇恩公,

又不可当面错过。

看来不能以富贵动之,

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说了。”

想罢又道:“

仙师既不肯说破前因,

弟子于心何忍!”

正要下礼,

只见从人进来,

禀说天色将晚,

快请渡河。

雨村正无主意,

那道人道:“

请尊官速登彼岸,

见面有期,

迟则风浪顿起。

果蒙不弃,

贫道他日尚在渡头候教。”

说毕,仍合眼打坐。

雨村无奈,

只得辞了道人出庙。

正要过渡,

只见一人飞奔而来。

未知何事,

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红楼梦-第一百三回-译文

贾琏到了王夫人那里,把事情一一告诉了她。第二天到了部里把事情安排妥当,回来又到王夫人那里,告诉她已经安排好了吏部的事情。王夫人问:“打听准了吗?如果真的这样,老爷也会同意,全家也会放心。那外任的事情哪里是那么容易做的!如果不是有人参奏回来,只怕那些混账东西会把老爷的性命都给毁了!”贾琏说:“太太您怎么知道?”王夫人说:“自从你二叔被外放后,一分钱都没带回来,家里的钱都被掏空了不少。你看那些跟着老爷去的人,他们男人在外面没过多久,那些小老婆们就打扮得金头银面的,这不是在外面瞒着老爷弄钱吗?你叔叔就由着他们胡闹去,如果出了事,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恐怕连祖上的官也要丢掉了。”贾琏说:“婶子说得对。刚才我听到有人参奏,吓了一大跳,直到打听清楚才放心。我也希望老爷能做京官,安安稳稳地做几年,这样才能保住一辈子的名声。就是老太太知道了,也会放心的,只要太太说得宽松一些。”王夫人说:“我知道。你再去打听打听。”

贾琏答应了,正要出去,只见薛姨妈家的老婆子慌慌张张地走来,到王夫人里屋内,也没说请安,就说道:“我们太太让我来告诉这里的姨太太,说我们家出大事了,又出事了。”王夫人听了,问:“出了什么事?”那个婆子又说:“了不得,了不得!”王夫人哼了一声说:“糊涂东西!有要紧事你到底说啊!”婆子说:“我们家二爷不在家,一个男人也没有。出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办!求太太打发几位爷们去料理料理。”王夫人听不懂,就急切地问:“究竟要爷们去干什么?”婆子说:“我们的大奶奶死了。”王夫人听了,啐了一口说:“这种女人死了,死了算了,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婆子说:“不是正常死亡,是乱闹死的。快求太太打发人去处理一下。”说着就要走。王夫人又生气又好笑,说:“这婆子真混账。琏哥儿,你过去看看,别理那糊涂东西。”那个婆子没听见打发人去,只听见说别理他,就生气地跑回去了。这边薛姨妈正在着急,等不来人,好不容易看见那个婆子回来了,就问:“姨太太打发谁来?”婆子叹了口气说:“人最不要有急难事,什么好亲好眷,看来也不中用。姨太太不但不肯照应我们,还骂我糊涂。”薛姨妈听了,又气又急,说:“姨太太不管,你姑奶奶怎么说了?”婆子说:“姨太太不管,我们家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没去告诉。”薛姨妈啐了一口说:“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养的,怎么不管!”婆子一下子明白了,说:“是啊,那我还去。”

正说着,贾琏来了,给薛姨妈请了安,道了恼,回说:‘我婶子知道弟妇死了,问老婆子,再说不明,着急得很,打发我来问个明白,还叫我在这里料理。该怎么样,姨太太只管说了办去。’

薛姨妈本来气得干哭,听见贾琏的话,便笑着说:‘倒要二爷费心。我说姨太太是待我们最好的,都是这老货说不清,几乎误了事。请二爷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诉你。’

便说:‘不为别的事,为的是媳妇不是好死的。’贾琏道:‘想是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薛姨妈道:‘若这样倒好了。前几个月头里,他天天蓬头赤脚的疯闹。后来听见你兄弟问了死罪,他虽哭了一场,以后倒擦脂抹粉的起来。我若说他,又要吵个了不得,我总不理他。’

有一天不知怎么样来要香菱去作伴,我说:‘你放着宝蟾,还要香菱做什么,况且香菱是你不爱的,何苦招气生。’他必不依。我没法儿,便叫香菱到他屋里去。可怜这香菱不敢违我的话,带着病就去了。

谁知道他待香菱很好,我倒喜欢。你大妹妹知道了,说:‘只怕不是好心罢。’我也不理会。头几天香菱病着,他倒亲手去做汤给他吃,那知香菱没福,刚端到跟前,他自己烫了手,连碗都砸了。

我只说必要迁怒在香菱身上,他倒没生气,自己还拿笤帚扫了,拿水泼净了地,仍旧两个人很好。昨儿晚上,又叫宝蟾去做了两碗汤来,自己说同香菱一块儿喝。

隔了一回,听见他屋里两只脚蹬响,宝蟾急的乱嚷,以后香菱也嚷着扶着墙出来叫人。我忙着看去,只见媳妇鼻子眼睛里都流出血来,在地下乱滚,两手在心口乱抓,两脚乱蹬,把我就吓死了,问他也说不出来,只管直嚷,闹了一回就死了。

我瞧那光景是服了毒的。宝蟾便哭着来揪香菱,说他把药药死了奶奶了。我看香菱也不是这么样的人,再者他病的起还起不来,怎么能药人呢。

无奈宝蟾一口咬定。我的二爷,这叫我怎么办!只得硬着心肠叫老婆子们把香菱捆了,交给宝蟾,便把房门反扣了。我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里的门开了才告诉去的。

二爷你是明白人,这件事怎么好?”贾琏道:“夏家知道了没有?”薛姨妈道:“也得撕掳明白了才好报啊。”贾琏道:“据我看起来,必要经官才了得下来。

我们自然疑在宝蟾身上,别人便说宝蟾为什么药死他奶奶,也是没答对的。若说在香菱身上,竟还装得上。”正说着,只见荣府女人们进来说:“我们二奶奶来了。”贾琏虽是大伯子,因从小儿见的,也不回避。

宝钗进来见了母亲,又见了贾琏,便往里间屋里同宝琴坐下。薛姨妈也将前事告诉一遍。宝钗便说:‘若把香菱捆了,可不是我们也说是香菱药死的了么?妈妈说这汤是宝蟾做的,就该捆起宝蟾来问他呀。’

一面便该打发人报夏家去,一面报官的是。”薛姨妈听见有理,便问贾琏。贾琏道:“二妹子说得很是。报官还得我去,托了刑部里的人,相验问口供的时候有照应得。

只是要捆宝蟾放香菱倒怕难些。”薛姨妈道:“并不是我要捆香菱,我恐怕香菱病中受怨着急,一时寻死,又添了一条人命,才捆了交给宝蟾,也是一个主意。

贾琏道:‘虽是这么说,我们倒帮了宝蟾了。若要放都放,要捆都捆,他们三个人是一处的。只要叫人安慰香菱就是了。’薛姨妈便叫人开门进去,宝钗就派了带来几个女人帮着捆宝蟾。

只见香菱已哭得死去活来,宝蟾反得意洋洋。以后见人要捆他,便乱嚷起来。那禁得荣府的人吆喝着,也就捆了。竟开着门,好叫人看着。

这里报夏家的人已经去了。

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里,因近年消索,又记挂女儿,新近搬进京来。父亲已没,只有母亲,又过继了一个混帐儿子,把家业都花完了,不时的常到薛家。

那金桂原是个水性人儿,那里守得住空房,况兼天天心里想念薛蝌,便有些饥不择食的光景。无奈他这一乾兄弟又是个蠢货,虽也有些知觉,只是尚未入港。

所以金桂时常回去,也帮贴他些银钱。这些时正盼金桂回家,只见薛家的人来,心里就想又拿什么东西来了。不料说这里姑娘服毒死了,他便气得乱嚷乱叫。

金桂的母亲听见了,更哭喊起来,说:‘好端端的女孩儿在他家,为什么服了毒呢!’哭着喊着的,带了儿子,也等不得雇车,便要走来。

那夏家本是买卖人家,如今没了钱,那顾什么脸面。儿子头里就走,他跟了一个破老婆子出了门,在街上啼啼哭哭的雇了一辆破车,便跑到薛家。

一进门就不说话,只管一个劲地哭闹,简直是要人的命。那时候贾琏在刑部托人办事,家里只有薛姨妈、宝钗、宝琴、何曾见过这种场面,都吓得不敢出声。想要和他们理论,他们也不听,只说:‘我女儿在你家得到过什么好处,夫妻俩整天打打闹闹的。闹了好久,还不让夫妻俩在一起,你们商量着把女婿关进监牢,永远不见面。你们娘儿们仗着有好亲戚也就罢了,还嫌他碍眼,叫人下毒害死他,反而说是服毒!他为什么要服毒呢!’说着,就直冲着薛姨妈扑过来。薛姨妈只能后退,说:‘亲家太太,请先看看你女儿,问问宝蟾,再说不迟。’宝钗和宝琴因为外面有夏家的儿子,难以出来阻拦,只能在里面着急。恰好王夫人派了周瑞家的来照看,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老婆子指着薛姨妈的脸哭骂。周瑞家的知道那是金桂的母亲,便走上前来说:‘这位是亲家太太吗?大奶奶是自己服毒死的,和我们姨太太有什么关系,也不至于这样糟蹋人。’金桂的母亲问:‘你是谁?’薛姨妈见有人来了,胆子稍微壮了些,便说:‘这就是我亲戚贾府里的人。’金桂的母亲便说:‘谁不知道,你们有仗势的亲戚,才能把姑爷关进监牢。现在我的女儿白白死了,难道不算什么吗!’说着,就拉住薛姨妈说:‘你到底是怎么把我女儿弄死的?给我看看!’周瑞家的在一旁劝说:‘只管看看,不用这样拉拉扯扯。’便一把推开。夏家的儿子便跑进来不依,说:‘你仗着府里的势头儿来打我母亲吗!’说着,就扔了一把椅子,但没有打中。里面跟着宝钗的人听见外面闹起来,赶忙出来看,担心周瑞家的会吃亏,大家一起上去劝阻。夏家的母子干脆撒起泼来,说:‘知道你们荣府的势头儿。我们家的姑娘已经死了,现在我们也不怕死了!’说着,还是朝薛姨妈扑过来。地上的人虽然多,哪里挡得住,自古说‘一人拼命,万夫莫当。’

正闹到危急的时候,贾琏带着七八个家丁进来,看到这个情况,就叫人先把夏家的儿子拉出去,说:‘你们不许闹,有话好好地说。快把家里收拾收拾,刑部的人就来验尸了。’金桂的母亲正在撒泼,只见来了一位老爷,几个人在前面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金桂的母亲见这个情况,也不知道是贾府的哪位,又见儿子已经被揪住,又听见说刑部来验尸,他心里本来想先看到女儿的尸体闹个天翻地覆再去喊官,没想到这里先报了官,也就软了下来。薛姨妈已经吓得糊里糊涂了。还是周瑞家的回说:‘他们来了,也没有去看他女儿,反而欺负起姨太太来了。我们好意劝他,哪里跑进一个野男人,在奶奶们里头乱闯乱打,这可不是没有王法了!’贾琏说:‘这会儿不用和他讲理,等一会儿再打他问话,就说:男人有男人的地方,里面都是些姑娘奶奶们,况且有他母亲在,还看不见他们姑娘吗?他跑进来不是要打抢来了吗!’家人们好说歹说才压服住了。周瑞家的仗着人多,便说:‘夏太太,你不懂事,既然来了,该问个清楚。你们姑娘是自己服毒死的,不然便是宝蟾下毒害死了主人,怎么不问明白,又不看尸体,就想讹人来了呢?我们怎么能让一个媳妇儿白白死了!现在把宝蟾绑起来,因为你们姑娘必要点病儿,所以叫香菱陪着他,也在一个屋里住,所以两个人都看守在那里,原等你们来亲眼看看刑部验尸,问出道理来才是啊。’

金桂的母亲此时势单力薄,也只得跟着周瑞家的到他女儿的屋里,只见满脸黑血,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就哭了起来。宝蟾见是他家的人来了,就哭喊着说:‘我们姑娘好意待香菱,叫他在一块儿住,他倒抽空儿下毒害死我们姑娘!’那时薛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就齐声吆喝道:‘胡说,昨日奶奶喝了汤才药死的,这汤可不是你做的!’宝蟾说:‘汤是我做的,端了来我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来放些什么在里头药死的。’金桂的母亲听宝蟾说完,就冲向香菱。众人拦住。薛姨妈便说:‘这样子是砒霜药死的,家里决无此物。不管香菱宝蟾,终有替他买的,回来刑部少不得问出来,才赖不去。如今把媳妇权且放平正,好等官来验尸。’众婆子上来抬放。宝钗说:‘都是男人进来,你们将女人用的东西检点检点。’只见炕褥底下有一个揉成团的纸包儿。金桂的母亲瞧见便拾起,打开看时,并没有什么,便扔开了。宝蟾看见说:‘可不是有了凭据了。这个纸包儿我认得,头几天耗子闹得慌,奶奶家去与舅爷要的,拿回来搁在首饰匣内,必是香菱看见了拿来药死奶奶的。若不信,你们看看首饰匣里有没有了。’

金桂的母亲便按照宝蟾的指引取出首饰匣,里面只有几支银簪子。薛姨妈便说:‘怎么好些首饰都没有了?’宝钗叫人打开箱柜,里面都是空的,便说:‘嫂子这些东西被谁拿去,这可要问宝蟾。’金桂的母亲心里也有些虚了,见薛姨妈查问宝蟾,便说:‘姑娘的东西他哪里知道。’周瑞家的说:‘亲家太太别这么说呢。我知道宝姑娘是天天跟着大奶奶的,怎么说不知!’这宝蟾见问得紧,又不好胡赖,只得说道:‘奶奶自己常常带回家去,我管得么。’众人便说:‘好个亲家太太!哄着拿姑娘的东西,哄完了叫他寻死来讹我们。好罢了,回来相验便是这么说。’宝钗叫人:‘到外头告诉琏二爷说,别放了夏家的人。’

金桂的母亲忙得手忙脚乱,就骂宝蟾说:‘小蹄子别乱嚼舌头了!姑娘什么时候把东西拿到我家来。’宝蟾说:‘现在东西是小,给姑娘偿命是大。’宝琴说:‘有了东西就有偿命的人了。快请琏二哥哥去问清楚夏家的儿子买砒霜的事情,回来好回刑部的话。’金桂的母亲急了,说:‘这宝蟾肯定是撞见鬼了,胡说一气。我们姑娘何曾买过砒霜。如果这么说,肯定是宝蟾药死了的。’宝蟾急得乱喊乱叫:‘别人赖我也罢了,怎么你们也赖起我来呢!你们不是常和姑娘说,叫他别受委屈,闹得他们家破人亡,那时将东西卷包儿一走,再配一个好姑爷。这个话是有的没有?’金桂的母亲还没来得及回答,周瑞家的便插嘴说:‘这是你们家的人说的,还赖什么呢。’金桂的母亲恨得咬牙切齿地骂宝蟾说:‘我待你不错呀,为什么你倒拿话来害我呢!回来见了官,我就说是你药死姑娘的。’宝蟾气得瞪着眼说:‘请太太放了香菱罢,不犯着白害别人。我见官自有我的话。’

宝钗听出这个话头儿来了,就叫人反倒放开了宝蟾,说:‘你原是个爽快人,何苦白冤在里头。你有话索性说了,大家明白,岂不完了事了呢。’宝蟾也怕见官受苦,便说:‘我们奶奶天天抱怨说:‘我这样人,为什么碰着这个瞎眼的娘,不配给二爷,偏给了这么个混帐糊涂行子。要是能够同二爷过一天,死了也是愿意的。’说到那里,便恨香菱。我起初不理会,后来看见与香菱好了,我只道是香菱教他什么了,不承望昨天的汤不是好意。’金桂的母亲接说道:‘益发胡说了,若是要药香菱,为什么倒药了自己呢?’宝钗便问道:‘香菱,昨日你喝汤来着没有?’香菱说:‘头几天我病得抬不起头来,奶奶叫我喝汤,我不敢说不喝,刚要挣扎起来,那碗汤已经洒了,倒叫奶奶收拾了个难,我心里很过不去。昨儿听见叫我喝汤,我喝不下去,没有法儿正要喝的时候儿呢,偏又头晕起来。只见宝蟾姐姐端了去。我正喜欢,刚合上眼,奶奶自己喝着汤,叫我尝尝,我便勉强也喝了。’宝蟾不等说完,便道:‘是了,我老实说罢。昨儿奶奶叫我做两碗汤,说是和香菱同喝。我气不过,心里想着香菱那里配我做汤给他喝呢。我故意的一碗里头多抓了一把盐,记了暗记儿,原想给香菱喝的。刚端进来,奶奶却拦着我到外头叫小子们雇车,说今日回家去。我出去说了,回来见盐多的这碗汤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着咸,又要骂我。正没法的时候,奶奶往后头走动,我眼错不见就把香菱这碗汤换了过来。也是合该如此,奶奶回来就拿了汤去到香菱床边喝着,说:‘你到底尝尝。’那香菱也不觉咸。两个人都喝完了。我正笑香菱没嘴道儿,那里知道这死鬼奶奶要药香菱,必定趁我不在将砒霜撒上了,也不知道我换碗,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其身了。’于是众人往前后一想,真正一丝不错,便将香菱也放了,扶着他仍旧睡在床上。

不说香菱得放,且说金桂母亲心虚事实,还想辩赖。薛姨妈等你言我语,反要他儿子偿还金桂之命。正然吵嚷,贾琏在外嚷说:‘不用多说了,快收拾停当,刑部老爷就到了。’此时惟有夏家母子着忙,想来总要吃亏的,不得已反求薛姨妈道:‘千不是万不是,终是我死的女孩儿不长进,这也是自作自受。若是刑部相验,到底府上脸面不好看。求亲家太太息了这件事罢。’宝钗道:‘那可使不得,已经报了,怎么能息呢。’周瑞家的等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劝说:‘若要息事,除非夏亲家太太自己出去拦验,我们不提长短罢了。’贾琏在外也将他儿子吓住,他情愿迎到刑部具结拦验。众人依允。薛姨妈命人买棺成殓。不提。

且说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一日出都查勘开垦地亩,路过知机县,到了急流津。正要渡过彼岸,因待人夫,暂且停轿。只见村旁有一座小庙,墙壁坍颓,露出几株古松,倒也苍老。雨村下轿,闲步进庙,但见庙内神像金身脱落,殿宇歪斜,旁有断碣,字迹模糊,也看不明白。意欲行至后殿,只见一翠柏下荫着一间茅庐,庐中有一个道士合眼打坐。雨村走近看时,面貌甚熟,想着倒像在那里见来的,一时再想不出来。从人便欲吆喝。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声:‘老道。’那道士双眼微启,微微的笑道:‘贵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过此地,见老道静修自得,想来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请教。’那道人说:‘来自有地,去自有方。’雨村知是有些来历的,便长揖请问:‘老道从何处修来,在此结庐?此庙何名?庙中共有几人?或欲真修,岂无名山;或欲结缘,何不通衢?’那道人道:‘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庙名久隐,断碣犹存。形影相随,何须修募。岂似那‘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之辈耶!’

雨村原本是个聪明的人,一开始听到‘葫芦’这两个字,后来又听到‘玉钗’这一对,突然想起了甄士隐的事情。他再次仔细地打量那位道士,看到他的容貌还是老样子,于是让随从退下,问道:‘先生莫非就是甄老先生吗?’那位道士从容地笑着回答:‘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要知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雨村听到他提到了‘贾’字,更加确信无疑,于是重新行礼说:‘自从我承蒙先生慷慨赠送,来到京城,依托公车考试获得成功,担任了贵乡的职务,才知道老先生超脱尘世,飘然进入仙境。我虽然一直怀念,但自认为身为风尘俗吏,没有机会再次见到仙人的容颜。今天有幸在这里相遇,请求老仙翁指点我的愚昧。如果先生不嫌弃,我住在京城,学生愿意供奉,可以随时聆听教诲。’那位道士也站起来回礼说:‘我在蒲团之外,不知道天地间还有什么东西。刚才您说的话,我完全不明白。’说完,他又坐了下来。雨村再次心生疑虑:‘想那如果不是甄士隐,怎么面貌和言语如此相似?自从离别已有十九年,脸色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定是修炼有成,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前生。但我既然遇到了恩公,就不能当面错过。看来不能用富贵来打动他,至于妻女私情就更不用说了。’想完又说:‘仙师既然不肯说出前因,我心中怎么忍心!’正要下拜,只见随从进来报告说天色将晚,快请过河。雨村正无主意,那位道士说:‘请尊官快些过河,见面还有机会,如果晚了,风浪就会起来。如果真的不嫌弃,贫道他日还会在渡口等候。’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打坐。雨村无奈,只得告别了道士离开庙宇。正要过河,只见一个人飞奔而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红楼梦-第一百三回-注解

施毒计:指使用毒计,这里可能指的是贾琏或其他人使用计谋来对付别人。

金桂:指贾府中的金桂,宝钗的妹妹,性格骄纵,后来与贾琏有染。

自焚身:指自己烧死自己,通常用于形容因绝望、愤怒或其他极端情绪而采取的自我毁灭行为。

昧真禅:昧,掩盖;真禅,真正的禅宗修行。这里可能是指某人掩盖了真实的禅宗修行状态。

雨村:这里可能是指某个地名或人名,具体含义需要结合上下文。

空遇旧:空,徒然;遇旧,遇到旧人。这里可能是指贾琏遇到了过去的熟人,但情况并不愉快。

王夫人:贾宝玉的母亲,贾家的主妇,这里指贾家的家族长辈。

吏部:古代官署名,负责官吏的选拔、任用、考核等事务。

外任:指官员被派往地方任职。

混帐:旧时方言,形容人不明事理,行为荒唐。

二叔:指王夫人的弟弟,即贾政的弟弟。

京官:指在京城任职的官员。

老太太:指贾家的家主,即贾母。

薛姨妈:薛宝钗的母亲,贾府的亲戚。

老婆子:指年老的妇女,这里可能是指薛家派来报信的女仆。

姑奶奶:对已婚女性的尊称,这里指薛姨妈的女儿,即薛宝钗。

贾琏:贾琏,贾宝玉的弟弟,贾府中的成员,官至刑部郎中。

安:古代对长辈或尊贵者的尊敬表示,通常为跪拜或鞠躬。

恼:指烦恼、生气。

弟妇:古代对弟弟的妻子的一种称呼。

香菱:贾府中的女子,被怀疑是毒害的对象。

宝蟾:金桂的丫鬟,因被怀疑毒害香菱而被牵扯进事件中。

宝钗:薛宝钗,薛姨妈的女儿,贾宝玉的妻子。

夏家:指与贾府有关系的夏家,其儿子被怀疑购买砒霜。

刑部:古代中央政府的一个部门,负责司法和监察。

夏蝌:夏蝌是《红楼梦》中的角色,是夏家的儿子,与金桂关系密切。

混帐儿子:混帐儿子指不肖之子,行为不端之子。

消索:消索指家道中落,财产减少。

水性人儿:水性人儿指行为轻浮,不守妇道的人。

入港:入港指进入正道,改邪归正。

宝琴:贾府中的女子,与宝蟾一同被牵扯进事件。

何曾:何曾见过,表示从未见过。

阵仗:比喻场面、气势。

亲家太太:对亲家母的尊称。

大奶奶:对家中正室妻子的尊称。

姑爷:指女婿。

监:监狱。

仗腰子:依仗、依靠。

歪话:不实之言,恶言。

姨太太:对姨母的尊称。

亲家:对亲家的尊称。

野男人:对陌生男人的贬称。

王法:法律、法规。

势头儿:势力、势头。

相验:验尸,官方对死亡原因的确认。

青红皂白:事情的真相。

砒霜:一种毒药,古代常用于谋杀。

首饰匣:存放首饰的盒子。

耗子:老鼠。

舅爷:舅舅的儿子。

权放平正:暂时放置平稳。

检点:检查、核对。

讹人:诬陷他人,敲诈勒索。

偿命:指因为犯罪行为而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鬼:指死去的灵魂或超自然的存在。

药死:指用药物毒死。

卷包儿:指收拾行李离开。

太太:古代对妻子的尊称。

刑部老爷:指刑部的高级官员。

京兆府尹:古代官职,相当于现在的市长。

税务:古代政府负责征收税收的部门。

开垦地亩:指开荒种植土地。

急流津:地名,贾雨村路过的地方。

金身:指佛像的金色外表。

断碣:断裂的石碑。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出自《诗经》,比喻有才华的人等待时机展示自己的价值。

颖悟:指聪明、有悟性,形容人天资聪颖,领悟力强。

葫芦:在古代神话传说中,葫芦常被赋予神秘色彩,有时象征着道家的修炼和长生不老。

玉钗:古代妇女头饰,用玉制成,常作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甄士隐:《红楼梦》中的人物,是贾宝玉的姑父,这里可能指的是甄士隐的故事或形象。

端详:仔细观察,审视。

屏退:使退避,让开。

贾字:指贾家,是《红楼梦》中的主要家族。

慨赠:慷慨赠送。

隽公车:古代科举考试中,选拔优秀人才的车辆,这里指雨村中了进士。

贵乡:尊称对方的家乡,表示敬意。

超悟尘凡:超出尘世的凡俗,指超脱世俗,修道成仙。

飘举仙境:飘然升入仙境,指修道有成,达到了超脱的境界。

溯洄思切:向上追溯,思念深切。

风尘俗吏:指奔波劳碌的官吏,这里雨村自谦。

觐仙颜:见到仙人,这里指见到甄士隐。

愚蒙:愚昧无知,谦称自己。

蒲团:佛教徒打坐时用的圆形垫子,这里指道士打坐。

前身:指过去的身份或经历。

恩公:对有恩于自己的人的尊称。

富贵动之:用富贵来打动他。

供奉:供奉,指对长辈或尊贵者的尊敬和侍奉。

朝夕聆教:早晚聆听教诲,表示愿意虚心学习。

贫道:道士自称的一种谦词。

彼岸:佛教用语,指生死轮回的彼岸,这里指河的对岸。

风浪顿起:比喻突然发生变故或困难。

辞了道人出庙:告别道士离开庙宇。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红楼梦-第一百三回-评注

此段古文描绘了贾雨村与甄士隐的道人再遇,展现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丰富的象征意义。

首句‘雨村原是个颖悟人’点明了贾雨村聪明过人的性格特点,为后续的情节发展奠定了基础。

‘初听见“葫芦”两字,后闻“玉钗”一对’暗示了贾雨村对甄士隐往事的回忆,葫芦和玉钗作为象征,分别代表了道家和佛家,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多元性。

‘忽然想起甄士隐的事来’表明贾雨村对过去的回忆,甄士隐作为贾雨村的前辈,代表了传统文化中的智慧与道德。

‘重复将那道士端详一回’表现了贾雨村对道人的好奇和尊敬,同时也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神秘事物的敬畏。

‘君家莫非甄老先生么?’这句话中的‘君家’和‘老先生’体现了中国传统礼仪文化中对长辈的尊重。

‘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道人的回答充满了玄机,体现了道家哲学中的辩证思想,即万物相生相克,真与假并无绝对之分。

‘雨村听说出贾字来,益发无疑’说明贾雨村对道人的身份产生了怀疑,‘益发无疑’也表现了他坚定的信念。

‘学生自蒙慨赠到都,托庇获隽公车,受任贵乡’展现了贾雨村对甄士隐的感激之情,同时也反映了传统文化中感恩图报的精神。

‘老先生超悟尘凡,飘举仙境’中的‘超悟尘凡’和‘飘举仙境’描绘了甄士隐的境界,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超脱与追求。

‘学生虽溯洄思切,自念风尘俗吏,未由再觐仙颜’表现了贾雨村对甄士隐的敬仰,同时也反映了他对自身身份的认同。

‘仙师既不肯说破前因,弟子于心何忍!’这句话中的‘仙师’和‘弟子’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师生关系,也表现了贾雨村对甄士隐的敬重。

‘正要下礼,只见从人进来,禀说天色将晚,快请渡河’说明贾雨村对甄士隐的感激之情,同时也反映了传统文化中注重时机和机遇的特点。

‘雨村无奈,只得辞了道人出庙’表现了贾雨村对甄士隐的依依不舍,同时也反映了传统文化中无奈与顺应命运的态度。

‘正要过渡,只见一人飞奔而来’为后续情节的发展埋下了伏笔,同时也体现了中国传统小说中的悬念设置。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红楼梦-第一百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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