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宝嘉(约1850年-1900年),清代小说家,《官场现形记》是李宝嘉的代表作之一,李宝嘉用犀利的笔触揭示了清朝末期官场的腐败与黑暗。李宝嘉是晚清的知识分子,对社会不公与腐败现象有深刻的批判。
年代:成书于清代(约1890年)。
内容简要:《官场现形记》是一部揭示清朝末期官场腐败与社会黑暗的小说。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刚刚踏入官场的年轻人,通过与各种官员的互动,逐渐了解到官场的潜规则与腐败现象。小说以讽刺和揭露为主要手段,通过幽默和讽刺的语言,描绘了官员的虚伪、贪婪与勾心斗角。该书不仅揭示了当时官场的弊端,还反映了清朝末期政治腐败和社会动荡的现实情况。小说的写作手法十分生动,人物形象鲜明,情节跌宕起伏,对社会现象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十七回-原文
三万金借公敲诈五十两买折弹参
却说胡统领同周老爷虽然比前冷淡了许多,然而有些事情终究不能不请教他,所以心上虽不舒服,面子上还下得去。
周老爷虽也觉得,也不好说甚么。
一日接到省宪批禀,叫胡统领酌留兵丁,以防余孽,其余概行撤回,各赴防次;并饬胡统领赶把善后事宜,一一办妥,率同回省。
胡统领一得此信,别的都不在意,只有开造报销是第一件大事。
出兵一次,共需军装若干,枪炮子药若干,兵勇们口粮若干;土匪抗官拒捕,共失去军装若干,用去枪炮子药若干,兵勇受伤津贴若干;无辜乡村被累,抚恤若干;打了胜仗,犒赏若干;办理善后,预备若干。
先扎了一篇底帐。
想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可以办得此事,只得仍把周老爷请来,同他商量。
周老爷道:‘容易。有些事情叫首县庄令去办,其余的由我们自己斟酌一个数目。等卑职商同粮台黄丞,传知各营官一声,叫他们具个领纸上来,要开多少就多少,还有什么不成功的。’
胡统领道:‘不瞒老兄说:兄弟这个差使,耽了许多惊,受了许多怕,虽然得了个随折,其实也有名无实。总得老哥费心,替兄弟留个后手,帮兄弟出把力,将来兄弟另图厚报。’
周老爷道:‘大人委办的事,卑职应得效劳,况是大人分内应得的好处。’
嘴里如此说,心上早已打了主意。
等到退了下来,一切费用,任意乱开,约摸总在六七十万之谱。
先送上胡统领过目。
胡统领道:‘太开多了,怕上头要驳。’
周老爷道:‘卑职的事,别人好瞒,瞒不过大人。卑职自从过班到如今,还没有引见,已经背了一万多银子亏空。现在蒙大人栽培,趁着这个机会,一来想把前头的空子弥补弥补,二来弄个引见盘缠,就是引见之后,一到省也不会就得甚么差使,总得空上二三年,免得再去拖空子,这个都是大人栽培卑职的。至于大人的事,卑职感恩知己,自当知无不言。这桩事情下来,虽瞒得一时耳目,终究一定有人晓得,既然晓得,保不住就要说话。多开少开,总是一样。将来回省之后,幕府里面,同寅当中,应该应酬的地方,少不得还要点缀点缀。所以卑职也要商通了首县庄令、粮台黄丞,方可办得。’
胡统领一听他口气,虽然推在别人身上,知道他已经存了分肥念头,心上老大不愿,忙道:‘老兄要引见,兄弟另外借给老兄。现在的事,只要切实替兄弟帮忙,兄弟没有不知道的,将来一定另图厚报。就是黄、庄两人,兄弟亦自有帮他们忙的地方。总之,报销上去的数目还要斟酌。’
周老爷明晓得胡统领心上不愿意他分肥。
忽然想到从省里临来的时候,戴大理嘱咐他的一番话,说胡统领的为人,吃硬不吃软。
“我今同他商量,他竟其不答应。现在忙了这多天,连个随折都没弄到,看他样子还像怪我不替他出力似的。出了好心没有好报,看来为人也有限。
若不趁此赚两个,将来还望有别的好处吗。至于他说将来怎样帮忙,也不过嘴上好看。
现在的人都是过桥拆桥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去朝他张口,他理都不理你呢。
为今之计,只有用强横手段,要作弊大家作弊,看他拿我怎么样。”
主意打定,正待发作,忽又转念一想道:‘且慢。我今同他硬做,倘或彼此把话说僵,以后事情倒不好办。
现在这里的人又没一个可以打得圆场的。
我看此事须得如此如此,方能如愿。’
一面打算,一面答应了几声‘是’,说:‘大人吩咐的话,实在叫卑职刻骨铭心。卑职蒙大人始终成全,还有什么不替大人出力的。’
胡统领道:‘如此甚好,将来兄弟自有厚报。’
周老爷见话说完,退了下来,回到自己船上。
此时主意早经打定,便命跟班的拿了帖子,跟着进城,去拜县丞单太爷。
原来这里的县丞姓单名逢玉,大家都尊他为单太爷。
自从到任至今,已有二十多年。
平时同绅士们还说得来。
只因他为人骗功最好,无论见了什么人,一张嘴竟像蜜炙过的,比糖还甜,说得人家心上发痒,不能不同他要好。
严州虽然是座府城,并没有什么大绅士,顶大的一个进士底子的主事。
因为发达的晚,上了年纪,所以不到京里去做官,只在家里管管闲事,同地方官往来往来,包揽两件词讼,生发生发,借此过过日子。
虽然也没有甚么大进项,比起没有发达的时候,在人家坐冷板凳,做猢狲大王,已经天悬地隔了。
这位主事老爷姓魏名翘,表字竹冈,就住在本城南门里头。
只因本年十月十二是他亲家生日,他亲家是屯溪有名的茶商,姓汪名本仁,他所以特地预早一个月奔了前去:一来拜亲家的寿,二来顺便看看女儿,三来再打两百块钱的秋风,回来好做过冬盘缠。
后来严州信息不好,家里写信给他,催他回去,汪本仁说:“亲家,现在正是乱信头上,你年纪大了,犯不着碰在刀头上,我这里专人去打听,如果势头来得凶,连你宝眷一块接了来,就在我这里权且顿身。倘若没有什么事情呢,你再回去不迟。”
魏竹冈听了亲家的话,只得权时忍耐。
等到胡统领大兵一到,土匪平静,他儿子又赶了信去,连着前头他亲家汪本仁派往严州的人也就回来了。
魏竹冈晓得家乡无事,把心放下。
其时,亲家的生日早经做过。
他又住了几时,辞别起身。
亲家知道他是靠抽丰过日子的,于盘缠之外,加送了他二百块钱的年敬。
女儿又在自己私房当中,贴了他二百块钱,总共得了四百块钱回家度岁,倒也心满意足。
冬天水干,船行极慢,一路上滩下滩,足足走了十几天,方到严州。
秋风:也叫打秋风,利用各种借口索取财物。
其时胡统领已奉到省宪催他回去的公事,同周老爷商量开造报销的数目。
周老爷因为胡统领不能遂他的心愿,晓得这里县丞单太爷神通广大,他二人从前在那里又同过事,交情自与别人不同,所以特地进城拜望他,同他商酌一个借刀杀人的办法。
单太爷听了会意,便说:“这事情你老堂台出不得面:一来关系名声;二来同统领闹翻之后,也没人打得圆场。依晚生愚见,不如找个人出来教给他去做,等他做好之后,稍些分点好处与他。等他做恶人,我们做好人。应得帮腔的地方,我们就在里头帮两句,岂不更有把握?”
周老爷便把魏竹冈保了上去,说道此人如何能干,“无论甚么事情都做得出。他一年帮晚生忙的地方很不少,晚生一年帮他忙的地方也不少。托了他,保管成功。但是此人两月头前就到屯溪去拜他亲家的寿,目下不知道已经回来没有。”
说罢,便叫跟班:“拿我的片子,到南门里魏府上打听魏大老爷屯溪回来没有。立等回信。”
跟班的去不多时,回来禀报:“魏大老爷是刚刚昨天夜里转的。回为路上受了一点风寒,在家里养病,所以还没有过来,叫小的回来先替老爷请安,说有什么事情就请过去谈谈。”
单太爷点点头,跟班的退了下去。
周老爷便催他立刻去看魏竹冈,“好歹今晚给我一个回信”。
单太爷满口答应。
等送过周老爷,他也不坐轿,便衣出得衙门,只带一个小跟班的,拿了一根长旱烟袋,一直走到魏家门口,通报进去。
魏竹冈请他书房相见。
进得门来,作揖问好,那副亲热情形画亦画不出。
一时分宾归坐,端上茶来。
两个人先寒暄了几句,随后讲到土匪闹事。
魏竹冈一向是以趋奉官场为宗旨的,先开口说道:“这位统领同兄弟乡榜先后只隔一科。他中举人的座师,就是兄弟会试的房师。他的朱卷我看见过,笔路同我一样,只可惜单薄些,所以不会中进士。我二人叙起来还是个同门,难得他到我们这里办了这们一件事。等我的病好些,我得去拜他一趟,一来叙叙同门之谊,二来我们地方上的绅士应得前去谢谢他。将来等他回省的时候,我还要齐个公分,做几把万民伞送他,同他拉拢拉拢。将来等他回省之后,省里有什么事情,也好借他通通声气。老哥是自己人,我的事是不瞒你的。你说我这个主意可好不好?”
单太爷道:“好是好的。但是现在的人总是过桥拆桥,转过脸就不认得人的。依我之见,现在倒不如趁此机会想个法子,弄他点好处,我们现到手为妙。等到好处到手,我们再送他万民伞。那是大家光光脸的事情,有也罢,没有也罢。好在是众人的钱,又不要你自己掏腰,倒也无甚出入。”
魏竹冈听了诧异道:“怎么这件事情还有什么好处在内?兄弟敲竹杠也算会敲的了,难道这里头还有竹杠不成?”
单太爷道:“不是我说,你几乎错过。我晓得你从屯溪回来,一路受了些辛苦,所以特地备下这分厚礼替你接风。”
魏竹冈听了,心痒难抓,忙问:“到底是个甚么缘故?”
单太爷道:“你出门两个月,刚刚回来,也不曾出过大门,无怪乎你不晓得。等我来告诉你。”
说着,便把此事始末,说了一遍,又道:“当初并没有甚么土匪,不过城厢里出了两起盗案。地方文武张大其词,禀报到省,上头为所蒙蔽,派了胡统领下来。其时地方上早经平安无事。偏偏又碰着这位胡统领好大喜功,定要打草惊蛇,下乡搜捕。土匪没有办到一个,百姓倒大受其累。统领自以为得计,竟把剿办土匪,地方肃清禀报上去,希图得保。现在又叫他手下的人开办报销,听说竟其浮开到一百多万。害了百姓不算数,还要昧着天良,赚皇上家的钱。这样的人,亏你认作同门,还要去拜谢他呢!”
魏竹冈道:“据你说来,真正岂有此理!他下乡骚扰百姓,百姓吃了他的苦,为什么不来告呢?”
单太爷道:“这是我们这位堂翁办的好事。百姓起初原来告的,不知道怎么一来,一个个都乖乖的回去,后来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魏竹冈道:“这事情我不相信,我倒要去问问他。一个地方官有多大,只知谄媚上官,罔恤民隐,这还了得吗!”
说罢,立刻亲自下座,到书案桌上取出信笺笔砚,先写一封信给本县庄大老爷。
单太爷劝他不要写,他一定要写,信上隐隐间责他办事颟顸,帮着上司,不替百姓伸冤“兄弟刚从屯溪回来,就有许多乡亲前来哭诉,一齐想要进省上控,是兄弟暂将他们压住。到底这件事老公祖是怎么办的?即望详示”云云。
写完立刻差人送去,并说立等回信。
一面仍同单太爷商量敲竹杠的法子。
不多一刻,庄大老爷回信已到。
魏竹冈拆开看时,不料上面写的甚是义正词严,还说甚么:“百姓果有冤枉,何以敝县屡次出示招告,他们并不来告?虽然来了几起人,都是受土匪骚扰的,并没有受过官兵骚扰,现有他们甘结为凭。况且被害之人,敝县早经一一抚恤,领去的银子,都有领状可以查考。敝县忝为民上,时时以民事为念,这不替百姓伸冤的话是那里来的?还求详细指教”各等语。
魏竹冈看完之后,把舌头一伸,道:“好利害!如今倒变了他的一篇大理信了。”
单太爷道:“我们这位堂翁是不好缠的,劝你不必同他罗苏,还是想想你们贵同门胡统领的法子罢。”
颟顸:糊涂。
魏竹冈听了踌躇道:“不瞒老哥说,下头的竹杠小弟倒是敲惯的。我们这些敝乡亲见了小弟都有点害怕,还有乡下人,也是一敲就来。人家骂小弟鱼肉乡愚,这句话仔细想来,在小弟却是‘当仁不让’,倒是这上头的竹杠兄弟却从来没有敲过,应得用个甚么法子?”
单太爷道:“只要有本事会敲,一敲下去,十万、八万也论不定,三万、二万也论不定,再少一万、八千也论不定:看甚么事情去做,要敲敲大的。至于今天说官司,明天包漕米,什么零零碎碎,三块、五块,十块、八块,弄得不吃羊肉空惹一身骚,那是要坏名气的,这种竹杠我劝你还是不敲的好。要弄弄一笔大的。就是人家说我们敲竹杠,不错,是我的本事敲来的,尔其将奈我何,就是因此被人家说坏名气,也还值得。”
魏竹冈听了,心上欢喜,张开胡子嘴,笑的合不拢来。
笑了一会,说道:“我也不想十万、八万,三万、两万,只弄他一万、八千,拿来放放利钱,够了我的养老盘缠,我也心满意足了。如今倒是怎么样敲法的好?还是写信,还是当面?”
单太爷想了半天,道:“当面怕弄僵,还是写信的好。你写信只管打官话,是不怕他出首的。有甚么事情,里头我有一个至好朋友替我做内线。见事论事,随机应变,依我看来,断没有不来的。”
说到这里,伺候他的小厮上来请吃饭。
魏竹冈不答应,看他意思,想要把信写好再吃饭。
只见他走到书桌跟前坐下,开了墨盒子,顺手取过信笺,一只手摸着笺纸,一只手拿了一枝笔,将笔头含在嘴里,闭着眼睛出神。
却不料单太爷自从下午到此,已经坐了大半天,腹中老大有点饥饿,又不便一人先吃,只得催他吃过晚饭再写。
魏竹冈至此方悟客人未曾吃饭,连忙吩咐小厮进去说:“今天有客在此,菜不够吃,快去添样菜来。”
小厮进去多时,方见捧了一小碟炒鸡蛋出来。
安排匙箸都已停当,二人一同入座。
单太爷举眼看时,只见桌上的菜一共三碟一碗:一碟炒蚕豆,一碟豆腐乳,一碟就是刚才添出来的鸡蛋,一碗雪里红虾米酱油汤。
等到将饭摆上,乃是开水泡的干饭。
魏竹冈举箸相让,谦称“没有菜。”
单太爷道:“好说。彼此知己,只要家常便饭,本来无须客气。”
一面吃着,魏竹冈又拿筷子夹了一小块豆腐乳送到单太爷碗上,说道:“此乃贱内亲手做的,老哥尝尝滋味如何。”
单太爷连称“很好……。”
说话间,魏竹冈已吃了三碗泡饭,单太爷一碗未完,只听他说了声“慢请”,立起身来,走过去拔起笔来写信。
幸而他是两榜出身,又兼历年在家包揽词讼,就是刀笔也还来得,所以写封把信并不烦难。
等到单太爷吃完了饭过来看时,已经写成三四张了。
他一头写,单太爷一头看;等到看完,他亦写完。
只见上头先写些仰慕的话,接着又写了些自己谦虚的话,末后才说到:
“本城并无土匪作乱。先前不过几个强盗,打劫了两家当典、钱庄。城厢重地,迭出抢案,地方官例有处分;乃地方官为规避处分起见,索性张大其词,托言土匪造反,非地方官所能抵御,以冀宽免处分。上宪不察,特派重兵前来剿捕。议者皆谓阁下到此,亟应察访虚实,镇抚闾阎。乃计不出此,而亦偏听地方文武蒙蔽之言,以搜捕遗孽为名,纵所部兵四出劫掠,焚戮淫暴,无所不为。合境蒙冤,神人共愤。现在梓里士民,争欲联名赴省上控。幸鄙人与执事谊属同门,交非泛泛,稔知此等举动皆不肖将弁所为,阁下决不出此。惟探闻上控呈词,业经拟定,共计八款,子目未详。叨在知交,易敢不以实告。应如何预为抵制之处,尚祈大才斟酌,并望示复为盼”。
各等语。
闾阎:本指里巷的门,代称平民百姓。
单太爷看了,连连拍手称妙。
魏竹冈道:
“我只同他拉交情,招呼他,看他如何回答我。”
单太爷道:
“听里头朋友说,他还有朦开保案、浮开报销几条大劣迹,为什么不一同叙进?”
魏竹冈拿手指着”共计八款”四个字,说道:
“一齐包括在内,给他个糊里糊涂的好。等他来问我,我再一样一样的告诉他。我的信只算要好通个信,我犯不着派他不是,所以信上有些话一齐托了别人的口气,不说是我说的,只要他觉着就是了。”
单太爷听了甚为佩服,连说:
“到底竹翁先生是做八股做通的人,一通而无不通。……小弟是没有读过书,主意虽有,提起笔来就要现原形的。”
魏竹冈道:
“这也怪不得你。你若八股做通,你早已上去,也不在这里做县丞了。”
正说着,将信封好,开了信面。
怕自己的跟人不在行,交给单太爷的小跟班即刻去送,叫他到船上说是魏家来的,守候回信,千万不可说明是单太爷的家人。
小跟班的答应着去了。
约摸两个钟头,方才拿了一张回片回来,说:
“有信明天送过来。”
魏竹冈道:
“我这个信不是甚么容易复的,定要斟酌斟酌,且看他明日回信如何写法,再作道理。倘若没有回信,好在你有位朋友在里头,就托他探个信,告诉我们一声。或者再写一封信去,或者商量别的办法。”
单太爷答应着,又说了些别的闲话,方才回去。
按下不表。
且说周老爷自从辞别单太爷出城之后,一直回到船上。
毕竟心怀鬼胎,见了胡统领比前反觉殷勤。
胡统领本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倒也并不在意。
等到晚上吃过夜饭,正是几个随员在大船上趋奉统领的时候,忽见船头上传进一封信来,说是本地绅衿魏大老爷那里写来的。
胡统领听了诧异,连忙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面写明”内要信送呈胡大人勋启”,下面只写着”魏缄”两个字,还有”守候福音”四个小字。
一头拆信,一头心上转念:
“我并不认得此人,这是那里来的?”
信封拆破,掏出来一看,先是一张名片,刻着”魏翘”两个大字,后面注着”拜谒留名,不作别用”八个红字。
另用墨笔添写”号竹冈,某科举人、某科进士、兵部主事、会试出某某先生之门。”
胡统领看了明白:
“是要我晓得他与我同门的意思。看来总是拉拢交情,为借贷说项地步。”
因此并不在意,从从容容将信取阅。
及至看到一半,说着”并无土匪”的事,心中始觉慌张;兼之一路看来,无非责备他的话头,因此心上很不舒服;及至临了,叙到他两个本是同门,因此特地前来关照,以及”守候回信”等语。
他翻来复去看了两遍,一声不响。
众随员瞧看也摸不着头脑。
周老爷虽已猜着九分九,也只好装作不知,一傍动问:
“是那里来信?为的甚么事情?”
胡统领不说甚么,但把信交在周老爷手中,说了声”你去看”,自己躺下吃烟。
周老爷接信在手,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心内早已了然,口中不便说出。
只说:
“奇怪得很!看他来信倒着实同大人要好,所以特地前来关照。”
胡统领道:
“他虽然与我同门,我又何曾认得他?你说他同我要好,所以特来关照,据我看来,只怕不是好意思呢!”
周老爷道:
“这也不见得。倘若他不同大人同门,或者难保,既然同大人有此一层交情,借此拉拢,或者有之。倒是他信面上写明白守候回信,现在怎样回他?”
胡统领道:
“给他个回片,先叫来人转去,等明天访明实在,有回信再给他送去。”
家人们答应一声,取出名片交给来人,叫他回去销差。
这里胡统领抽了几口烟,一声不响,等到过足了瘾,坐起来对周老爷说道:“我看这件事情不妙。好在眼前都是自己人。这件事情倘若闹了出来,终究有点不便。怎么想个法子预先布置布置的好。事不宜迟,办事越慢,花钱越多。
就是我从前谋这个差使的时候,军机王大人跟前经手的朋友是他的内侄,这条路原是再好没有。他只叫我送三千银子的贽见,包我得这个差使。我嫌多没有理他。
后来托了别人,一花花了五千,经手的还要谢仪,一共花了六千,足足的耽搁了半年事情才成功。兄弟是过来人,这点机关我还懂得。
诸位替我想想看,可是不是?
文七爷接口道:“大人这事怕什么!大人是上头派了来的,无论事情办的错不错,一来上头总得护着大人,断不肯自己认错;二来县里有他们乡下人的甘结、领状,都是真凭实据。
他们有多大胆子敢上控!直捷可以不理他。
胡统领尚未开言,周老爷道:“怕呢原是没有什么怕他,但是等到事情闹出来,大家没有味,这种人直捷是地方上的无赖,胜之不足为荣,败之反足为辱。
还是大人的明鉴,预先布置的好。
文七爷道:“只要我们理直气壮,怕他怎的!”
胡统领道:“文大哥,周某人话不错。兄弟的脾气,宁可息事,花两钱算什么,只要小的去,大的来,就有在里头了。
但是总得有个人先去探探口气,我们才好商量。”
周老爷道:“是。先去探探口气,果然是美意,我们也乐得同他拉拢拉拢。
大人就给他一角公事,或者请他清查本地被土匪扰害的灾户,借此为名,等他开支几两银子的薪水,这是好的一面说法。
倘若存了别的主意,大人跟前卑职要直谈的,那是他一定存了敲竹杠的意思。
但是现在先写信,看来事情一定还可挽回,大人也不必烦心。
这里的捕厅姓单,同卑职是十几年的相好,听说他同本地这些人还联络得来,卑职就去找他当中疏通疏通。
将来事成之后,大案里头,求大人赏他一个保举就是了。
胡统领道:“这是惠而不费的,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你老哥见了单县丞,只说你托他,不必提出我来。
各式事情,我们心照就是了。”
周老爷答应着说:“明天一早就进城去。
事情要办的快,总要明天一天里头了结才好。
胡统领道:“是啊。如此我也不留你们多坐了。
你们各自回船歇息,明天好办正经。”
于是各随员一齐辞别退去。
到了次日,周老爷果然起了一个早,坐轿进城会见单太爷,讲起昨夜统领的情形,知道事有把握。
单太爷帮着敲了竹杠,统领还要保举他,真是名利兼收,非常之喜,连说:“晚生倘能因此过班,已是老堂翁的提拔。……至于银钱里头,用着晚生出力的地方,晚生无不竭力,无论多少好处,一齐都是你堂翁的。
至于魏老朋友那里,有兄弟去抗,少则一头二千,多则三五六千,随你堂翁的便。
他坐在家里那里来得这些银子,多了岂不是白便易他呢。”
周老爷听了,自然也自欢喜。
又商量了一回,仍旧出城禀见统领,说起这魏竹冈的为人:“据单县丞说,竟其不是个好东西,而且同京里张昌言张御史是姑表兄弟,所以在地方上很不安分。
地方官看他表弟面上,有些事情都让他,不同他计较。
单县丞虽然同他要好,晓得他利心太重,有些话也只好说起来看。
总之,想敲一个大竹杠是实情。”
胡统领听了踌躇道:“少呢,我们那里不花两钱,如果要的多,也只好听他的便了。”
周老爷道:“据单县丞说,只怕开出口来不会少呢!”
胡统领听了诧异道:“怎么单县丞晓得他要敲我的竹杠?”
周老爷连忙分辨道:“他如何会晓得,也不过外头听来的传言,他听见大人肯赏他保举,他感激的了不得,立刻就到姓魏的那里探听去了。
周老爷正同统领说话的时候,忽然船头上有人来回说:‘有客到隔壁船上拜周老爷。’
周老爷道:‘只怕是单县丞探了口气来了。’
统领道:‘论不定就是他,你快过去看看罢。’
周老爷辞别出来,回到自己船上,果然是单太爷。
当时因人多不便说话,便把他拉到耳舱里,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半天。
周老爷送客出来,一直仍回到统领船上,一进门见了统领,便嚷道:‘真正想不到的事情,简捷要把卑职气死!怎么不做一个好人,一定要敲竹杠!’
胡统领忙问:‘怎的?’
周老爷只顾说他自己的话,说道:‘他上天讨价,不能不由我落地还钱。且看单太爷去说,他能听不能听,再作道理。’
胡统领忙问:‘到底他要多少数目?’
周老爷道:‘大人估量他要多少?’
胡统领道:‘多则五千,少则三千。’
周老爷道:‘三千再加一百倍!’
胡统领楞了一楞,舌头一伸,道:‘怎么一百倍?’
周老爷道:‘他开口就是三十万,岂不是一百倍。’
胡统领道:‘他的心比谁还狠!咱们辛苦了一趟,所为何事,他竟要一网打尽,我们还要吃甚么呢。你怎么回头他的?’
周老爷道:‘回头了他恐防生变。卑职总想着大人‘宁可息事’的一句话,只同他讲价钱,不同他翻脸。’
胡统领道:‘你到底同他讲多少?’
周老爷道:‘他开的盘子太大了,过少不好出口,卑职还了他三万。’
胡统领听了,默默无语。
停了好半天,又问道:‘你还他三万,他答应不答应呢?’
周老爷道:‘他要三十万,是单县丞传来的。卑职只还个数目给他,不晓得他答应不答应。’
胡统领听了摇摇头,说道:‘都要像这样敲起来,一个三万,十个就是三十万。我的钱有完的时候,他们的竹杠没有完的时候。这个我吃不了!你替我回头他:有什么本事只管施来,我不怕;如若要钱,我没有。’
周老爷听了,陡的吃了一惊,心上思量道:‘怎么这件事他倒变起卦来?而且也不像他平日为人。’
但是碰了下来,也不好说别的,只搭讪着说道:‘卑职这事是仰体大人意思做的,所以敢还他一个价,横竖这点数目总还开销得出。’
胡统领一听话中有因,明明说他的钱是嫌来的,揭着他的痛疮,心上越发生气。
其时天气已交小寒,胡统领穿着一件枣儿红的大毛袍子,没有扎腰,也没有穿马褂,头上戴着‘皮困秋’,脚下登着薄底京靴,因为烘眼,戴了一付又大又圆的墨晶眼镜,一手捧着水烟袋,一手绺着老鼠胡子,坐在床边上,摇来摇去,床上点着烟灯。
只见他的面孔比铁还青,坐了老半天,一声不响。
周老爷也只好相对无言。
又歇了一会,说道:‘我替他们地方上办了这么大的一件事,一把万民伞都没有,还来敲我的竹杠!’
周老爷道:‘等卑职出去通个风给他们,一定有得来的。’
胡统领道:‘算了罢!我省得三万银子,至少几千把万民伞好做。这个虚体面,我如今亦不在乎了?’
周老爷一连碰了几个钉子,满肚皮不愿意,瘪在肚里不敢响。
听他的口音,三万头还赖着不肯出。
一时不敢多说,只得随便敷衍了几句,搭讪着出去。
‘皮困秋’:一种帽子的名称。
回到自己船上,踱来踱去,一时想不出主意。
想了半天,忽然想到建德县庄某人,统领同他还说得来,只好请他来打个圆场,或者有个挽回,到底捞他两个。
主意打定,便去拜见庄大老爷,言明来意,只说:‘外头风声甚是不好,虽然乡下人都有真凭实据在我们手里,到底闹出来总不好看。魏竹冈是著名的无赖,送他两个,堵堵他的嘴,我们省听多少闲话。’
庄大老爷听了,心想:‘上回乡下人的事情,虽然我替统领竭力的做了下来,然而对得住上司,毕竟对不住百姓,早晚总有一个反复。倒不如等他们出两个钱,我也免得后患。’
想罢,便连声称‘是……’。
又道:‘统领脾气,兄弟是晓得的,等兄弟去劝他,应该总答应。’
周老爷感激不尽,辞别出门。
不多时候,庄大老爷也就来了。
见了统领,闲谈了几句,慢慢讲到此事。
胡统领咬定一口不答应,还说了许多闲话,总怪周老爷帮着外头人。
又说:‘兄弟这趟差使是苦差使,瞒不过诸公的。周某人总想多开销兄弟两个他才高兴,不晓得他存着一个甚么心。像你老哥才算得真能办事情的人。’
庄大老爷随便替周老爷分辨了两句,把嘴凑在统领耳朵上,咕咕唧唧了半天。
称见统领皱一回眉,摇一回头;后来渐渐有了笑容,一连把头点了几点,方才高声说道:‘这件事,兄弟总看你老哥的面子,如果是别人,兄弟一定不能答应。’
庄大老爷又重新谢过,辞别回去不题。
单说胡统领此番虽然听了庄大老爷的话,答应送魏竹冈三万银子,托为布置一切。
他的初意,因为不放心周老爷,一定要庄大老爷经手。
庄大老爷明晓得这里头周某人有好处,而且当面又托过,犯不着做甚么恶人,所以求了统领,仍交周某人经手。
统领面子上虽然答应,等周老爷上来请示要划这笔银子,他老人家总是推三阻四,一连耽搁了好几天亦没有吩咐下来。
周老爷心上着急,又不好十分催他。
而且胡统领有意为难,过了两天,竟其推病不见客,连周老爷来见也是不见。
等到病好,周老爷再上去请示,倒说:‘兄弟那里来的钱?还是老兄外头面子大,交情多,无论那里先替兄弟拉三万银子;随后等兄弟有了缺,本利一个不少他的就是了。’
周老爷听了,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意思待要发作两句,既而一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且让他一步,再作道理。’
回到自己船上,越想越气。
忽又想到:‘戴大理的话真是一点不错。横竖总不落好,碰见这种人只好同他硬做。但是一件:银钱是黄仲皆经管,我今同他商量,他是个胆小人,一定不肯答应,与其碰了回来,不如不张口为妙。’
想来想去,一夜来眠。
次日一早起身,正在一个人盘算主意的时候,齐巧单太爷前来探信。
周老爷一想:‘他来得凑巧,我今姑且同他商量。’
当下请进,见面叙坐。
周老爷先开口道:‘一连接到老哥三张条子,为着事情大有反复,所以一直未能报命。’
单太爷道:‘晚生并不能来催堂翁,只因魏竹冈天天派人到晚生那里来讨回信,赛如欠了他的债一般。这种人真正可恶!晚生想不去理他,又怕耽误了堂翁这边的事,统领跟前以交代,所以急于两面圆场。也晓得堂翁这里事情多,不好为着这点小事情时来絮聒,为的实系被催不过,所以写过几封信,意思想讨堂翁一个回信,晚生也好回复前途。一连几日,既未见堂翁进城,事情如何又未蒙台谕,所以晚生只得自己过来,一来请请安,二来请个示,到底这事如何办法?’
周老爷听了,皱了一皱眉头,说道:‘兄弟亦正因此事为难,正想进城同老哥商量,现在老哥来此甚好。’
单太爷道:‘怎么说?’
周老爷把嘴凑在他耳朵边,将此事始末缘由,他如何为难,统领如何蛮横,现在想赖这笔银子的话,说了一遍。
单太爷听了,想了一回,说道:‘堂翁现在意下如何?’
周老爷道:‘这种人不到黄河心不死。现在横竖我们总不落好,索性给他一个一不做,二不休。你看如何?’
单太爷道:‘任凭他们去上控?’
周老爷道:‘犹不止此。’
单太爷诧异道:‘还要怎样?’
周老爷楞了半天,方说道:‘论理呢,我们原不应该下此毒手,但是他这人横竖拿着好人当坏人的,出了好心没有好报,我也犯不着替他了事。依我的意思,单叫人去上控还是便易他,最好弄个人从里头参出来,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要赚大家赚,要漂大家漂,何苦单单便易他一个。我上回恍惚听你老哥说起,张昌言张御史同魏竹冈是表兄弟,可有这个话?’
单太爷道:‘他俩不错是表兄弟。但是他如今通信不通信,须得问问魏竹冈方晓得。’
周老爷道:‘我想托你去找找他,通个信到京里干他一下子,你看怎样?’
单太爷道:‘只要他肯写信,那是没有不成功的。但是一件,事情越闹越大,将来怎么收功?于他固然有损,于我们亦何尝有益呢?’
周老爷道:‘我不为别的,我定要出这一口气,就是张都老爷那里稍须要点缀点缀,这个钱我也肯拿。’
单太爷一听他肯拿钱,便也心中一动,辞别起身,去找魏竹冈。
两人见面之下,魏竹冈晓得事情不成功,这一气也非同小可,大骂胡统领不止,立刻要亲自进省去上控,不怕弄他不倒。
单太爷道:‘现在县里有了凭据,所以他们有恃无恐。他是省里委下来的,抚台一定帮好了他。官司打不赢,徒然讨场没趣。’
魏竹冈道:‘省控不准就京控。’
单太爷道:‘你有闲工夫同他去打,这笔打官司的钱那里来呢?’
魏竹冈一听这话有理,半天不语。
单太爷道:‘你令亲在京里,不好托托他想个法子吗?’
魏竹冈道:‘再不要提起我们那位舍表弟。他自从补了御史,时常写信来托我替他拉卖买。我这趟在屯溪替他拉到一注,人家送了五百两。我不想赚他的,同他好商量,在里头挪出二百我用,谁知他来信一定不肯,说年底下空子多,好歹叫我汇给他。还说明:‘将来你表兄有什么事情,小弟无不竭力帮忙,应该要一百的,打个对折就够了。’老父台,你想想看,我老表兄的事情,他不肯说不要钱,只肯打个对折,你说他这要钱的心可多狠!’
单太爷道:‘不管他心狠不心狠,‘千里为官只为财’,这个钱也是他们做都老爷的人应该要的。不然,他们在京里,难道叫他喝西北风不成?’
魏竹冈道:‘闲话少说,现在我就写信去托。但是一件,空口说白话,恐怕不着力,前途要有点说法方好。’
单太爷道:‘看上去不至于落空。至于一定要若干,我却不敢包场。’
魏竹冈道:‘到底肯出若干买他这个折子?’
单太爷道:‘现在已到年下了,送点小意思,总算个炭敬罢了。’
魏竹冈道:‘炭敬亦有多少:一万、八万也是,三十、二十亦是。到底若干,说明白了我好去托他。你不知道他们这些都老爷卖折参人,同大老官们写信,都与做买卖一样,一两银子,就还你一两银子的货;十两银子,就还你十两银子的货,却最为公气,一点不肯骗人的。所以叫人家相信,肯拿银子送给他用。我看这件事情总算兄弟家乡的事情,于兄弟也有关系,你也一定有人托你。你就同前途说,叫他拿五百两银子,我替他包办。’
单太爷道:‘五百太多罢?’
魏竹冈道:‘论起这件事来,五千也不为多。现在一来是你老哥来托我,二来舍表弟那里我也好措辞。总而言之:这件事参出去,胡统领一面多少总可以生法,还可以‘树上开花’。不过借我们这点当作药钱,好处在后头,所以不必叫他多要。你如今连个‘名世之数’都不肯出,真正大才小用了。’
单太爷道:‘这钱也不是我出,等我同前途商量好了再来复你。’
魏竹冈道:‘要写信,早给兄弟一个回头。’
单太爷道:‘这个自然。’说完别去。
‘名世之数’:五百的代称,语出《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
当晚出城,找到周老爷说:‘姓魏的答应写信,言明一千银子包办。’
周老爷听了嫌多。
当下同单太爷再三斟酌,只出六百银子。
单太爷无奈,只得拿了三百银子去托魏竹冈说:‘前途实在拿不出。大小是件生意,你就贱卖一次,以后补你的情便了。’
魏竹冈起先还不答应,禁不住单太爷涎脸相求,魏竹冈只得应允。
等到单太爷去后,写了一封信,只封得五十银子给他表弟,托他奏参出去。
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十七回-译文
借了三万金子,却只换得五十两银子去购买弹劾别人的证据。
胡统领和周老爷虽然比以前冷淡多了,但有些事情终究不能不请教他,所以心里虽然不舒服,表面上还能过得去。周老爷虽然也觉得如此,但也不好说什么。
有一天接到省里的批复,让胡统领酌情留下一些士兵以防备余孽,其余的士兵全部撤回,各自回到防区;并命令胡统领尽快处理好善后事宜,然后一同回省。胡统领一接到这个消息,其他事情都不在意,只有制作报销清单是第一件大事。出兵一次,需要多少军装,多少枪炮弹药,士兵们需要多少口粮;土匪抵抗官府,共损失了多少军装,用去了多少枪炮弹药,士兵受伤需要多少津贴;无辜的乡村受到了连累,需要多少抚恤金;打了胜仗,需要多少犒赏金;处理善后事宜,需要准备多少资金。先列出了一份基础账目。想了半天,没有一个人能处理这件事,只能再次请周老爷来,和他商量。
周老爷说:“这很简单。有些事情可以让首县庄令去处理,其余的我们自己估算一个数目。等我同粮台黄丞商量一下,通知各营官,让他们提交领款单,要多少就开多少,还有什么不成功的。”胡统领说:“不瞒老兄,我这个差事让我受了很多惊吓,也承受了很多恐惧,虽然得到了一份报销凭证,但实际上有名无实。总得老哥费心,给我留个后手,帮帮我,将来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周老爷说:“大人交待的事情,我应该效劳,何况这是大人应得的好处。”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早已有了打算。等到退下来后,他随意开出了一笔费用,大概在六七十万左右。先让胡统领过目。
胡统领说:“开得太多了,怕上面会驳回。”周老爷说:“我的事情,别人可以瞒,但瞒不过大人。我从过班到现在,还没有引见,已经欠了一万多银子的亏空。现在承蒙大人栽培,趁着这个机会,一来想把前面的亏空补上,二来筹集引见所需的盘缠,即使引见之后,到了省里也不会立刻得到什么差事,总得空上两三年,免得再去欠债,这些都是大人栽培我的。至于大人的事情,我感恩戴德,自当知无不言。这桩事情虽然一时瞒得住,但终究会有人知道,既然知道了,保不住就要说出去。多开少开,结果都是一样的。将来回省之后,幕府里面,同寅之间,应该应酬的地方,少不得还要点缀点缀。所以我也得和首县庄令、粮台黄丞商量一下,才能办好这件事。”胡统领一听他的口气,虽然把责任推给别人,但知道他已经有了分肥的念头,心里非常不愿意,急忙说:“老兄要引见,我另外借给你。现在的事情,只要切实帮我,我都知道,将来一定会好好报答你。就是黄、庄两人,我也有办法帮他们。总之,报销上去的数目还是要斟酌。”周老爷明知道胡统领不愿意他分肥。忽然想到从省里来的时候,戴大理嘱咐他的一番话,说胡统领的为人,吃硬不吃软。“我今同他商量,他竟不答应。现在忙了这么多天,连个随折都没弄到,看他样子还像怪我不替他出力似的。出了好心没有好报,看来为人也有限。若不趁此赚两个,将来还望有别的好处吗。至于他说将来怎样帮忙,也不过嘴上好看。现在的人都是过桥拆桥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去朝他张口,他理都不理你呢。为今之计,只有用强横手段,要作弊大家作弊,看他拿我怎么样。”主意打定,正待发作,忽又转念一想道:“且慢。我今同他硬做,倘或彼此把话说僵,以后事情倒不好办。现在这里的人又没一个可以打圆场的。我看此事须得如此如此,方能如愿。”一面打算,一面答应了几声“是”,说:“大人吩咐的话,实在叫卑职刻骨铭心。卑职蒙大人始终成全,还有什么不替大人出力的。”胡统领说:“如此甚好,将来兄弟自有厚报。”
周老爷见话说完,退了下来,回到自己的船上。此时主意已经打定,便命跟班的拿了帖子,跟着进城,去拜访县丞单太爷。原来这里的县丞姓单名逢玉,大家都尊他为单太爷。自从到任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平时和绅士们还能说得上话。只因他为人善于骗功,无论见到什么人,一张嘴就像蜜糖一样甜,说得人家心里痒痒的,不能不同他交往。
严州虽然是个府城,但并没有什么大贵族,最大的一个有进士背景的主事官。因为发达得晚,年纪又大了,所以没有去京城做官,只在家里处理一些闲事,和地方官员交往,处理两件诉讼案件,靠这些过活。虽然也没有什么大收入,但比起没有发达的时候,在别人家里受冷遇,做猴王,已经天差地别了。这位主事官姓魏名翘,字竹冈,就住在城南门里。因为今年十月十二是他岳父的生日,他岳父是屯溪有名的茶商,姓汪名本仁,所以他提前一个月就去了:一来拜岳父的寿,二来顺便看看女儿,三来再借两百块钱,好用来过冬。后来严州信息不好,家里写信催他回去,汪本仁说:‘亲家,现在正是乱信的时候,你年纪大了,不必冒险去碰上刀头。我这里派人去打探,如果情况严重,连你家人一起接来,就暂时住在我这里。如果没有事,你再回去不迟。’魏竹冈听了岳父的话,只得暂时忍耐。等到胡统领的大军一到,土匪平静,他儿子也写信来,加上他岳父派去严州的人也回来了。魏竹冈知道家乡没事,就把心放下了。那时,岳父的生日已经过了。他又住了几天,告别离开。岳父知道他是靠借别人的钱过日子的,除了给盘缠外,还额外送了他两百块钱的年礼。女儿又从自己的私房里贴了他两百块钱,总共得了四百块钱回家过年,心里还挺满足的。冬天水干,船行得很慢,一路上滩下滩,走了十几天才到严州。
那时胡统领已经接到省里的命令催他回去,和周老爷商量报销的事情。周老爷因为胡统领不能满足他的愿望,知道县丞单太爷很有办法,他们以前在那里一起工作过,关系非同一般,所以特地进城拜访他,商量一个借刀杀人的办法。单太爷听了明白了,就说:‘这件事情你不能出面,一来关系到名声,二来和统领闹翻之后,也没人能帮你解围。我有个主意,不如找个合适的人去做这件事,等他做好了,稍微给他一点好处。让他做恶人,我们做好人。应该帮腔的地方,我们就帮两句,这样不是更有把握吗?’
周老爷就把魏竹冈推荐了上去,说这个人很能干,‘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做。他一年帮我的忙很多,我也帮他不少。托他办事,肯定能成。但是他两个月前就去屯溪拜岳父的寿了,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回来。’说完,就叫跟班:‘拿我的名片,去南门里魏府上打听魏大老爷是否从屯溪回来了。立刻回信。’跟班的去了一会儿,回来报告:‘魏大老爷是昨天晚上刚回来的。因为路上受了点风寒,在家里养病,所以还没过来,让我回来先替老爷请安,说有什么事情就请过去谈谈。’单太爷点点头,跟班退了下去。周老爷就催他立刻去看魏竹冈,‘无论如何今晚给我一个回信’。单太爷一口答应。
送走周老爷后,他也没坐轿,便衣走出衙门,只带了一个小跟班,拿着一根长旱烟袋,一直走到魏家门口,通报进去。魏竹冈请他在书房相见。进门后,行礼问好,那副热情的样子,画也画不出来。一会儿,客人归座,端上茶来。两个人先寒暄了几句,随后谈到土匪闹事。魏竹冈一向以巴结官场为宗旨,先开口说:‘这位统领和兄弟科举考试只差一科。他中举人的老师,就是兄弟会试的房师。他的卷子我看过,文笔和我一样,只是稍微薄了些,所以没中进士。我们还是同门,难得他来我们这里办这样一件事。等我的病好了,我得去拜访他,一来叙叙同门之情,二来我们地方的绅士应该去谢谢他。等他回省的时候,我还要给他准备几把万民伞,拉拢拉拢他。等他回省之后,省里有什么事情,也好通过他通通气。老哥是自己人,我的事情不瞒你。你说我这个主意怎么样?’单太爷说:‘主意是不错的。但是现在的人总是过桥拆桥,转过脸就不认得人了。等到你有事去请教他,他又跳到架子上去了。依我之见,现在不如趁这个机会想个办法,让他得到一些好处,我们现在就拿到手为好。等到好处到手了,我们再送他万民伞。那是大家光光脸的事情,有也好,没有也好。反正是用大家的钱,又不用你自己掏腰包,也没有什么损失。’
魏竹冈听了感到惊讶地说:“怎么这件事情还有什么好处在里面呢?兄弟我敲竹杠也算是有两手了,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可以敲的吗?”单太爷说:“不是我说,你差点错过了。我知道你从屯溪回来,一路上受了辛苦,所以特意准备了这份厚礼来接风。”魏竹冈听了心里痒痒的,急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单太爷说:“你出门两个月,刚回来,也没出过大门,难怪你不知道。等我来告诉你。”说着,就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说:“当初并没有土匪,只是城厢里发生了两起盗窃案。地方上的文武官员夸大事实,上报到省里,上级被蒙蔽了,派了胡统领下来。那时候地方上已经平安无事了。偏偏又碰上这位胡统领好大喜功,一定要打草惊蛇,下乡搜捕。结果土匪一个都没抓到,百姓却受了很多苦。统领自以为得计,竟然把剿办土匪、地方肃清的情况上报,希望得到保举。现在又让他手下的人去报销,听说竟然虚报到了一百多万。不仅害了百姓,还要昧着良心,赚皇上的钱。这样的人,你竟然认作同门,还要去感谢他呢!”魏竹冈说:“据你所说,真是岂有此理!他下乡骚扰百姓,百姓受了苦,为什么不来告状呢?”单太爷说:“这是我们这位堂兄办的好事。百姓一开始是告状的,不知道怎么一来,一个个都乖乖地回去了,后来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魏竹冈说:“这事情我不信,我倒要去问问。一个地方官有多大,只知道讨好上司,不顾百姓疾苦,这还了得吗!”说完,立刻起身,到书案桌上拿出信纸笔墨,先写了一封信给本县庄大老爷。单太爷劝他不要写,但他一定要写,信中隐含责备他办事不力,帮着上司,不替百姓伸冤的意思:“兄弟我刚从屯溪回来,就有许多乡亲前来哭诉,一齐想要进省上控,我暂时把他们压住了。到底这件事老公祖是怎么处理的?希望详细告知。”写完立刻派人送去,并说等回信。一面还是和单太爷商量敲竹杠的方法。
不多一会儿,庄大老爷的回信已经到了。魏竹冈拆开一看,没想到上面写的非常义正词严,还说:“百姓如果真的有冤屈,为什么敝县屡次发布告示,他们不来告状?虽然来了几起人,都是受土匪骚扰的,并没有受过官兵骚扰,现在他们都有甘结为证。而且被害的人,敝县早就一一抚恤了,领去的银子,都有领状可以查考。敝县身为民之父母,时时以民事为念,这替百姓伸冤的话是从哪里来的?还请详细指教。”魏竹冈看完之后,把舌头一伸,说:“好厉害!现在倒变成他的一篇大道理了。”单太爷说:“我们这位堂兄是不好对付的,劝你不要和他纠缠,还是想想你们贵同门胡统领的方法吧。”
魏竹冈听了犹豫道:“不瞒老哥说,下头的竹杠我倒是敲习惯了。我们这些乡亲看到我都有些害怕,还有乡下人,一敲就来。人家骂我鱼肉乡里,这句话仔细想想,在我这里却是‘当仁不让’,只是这上头的竹杠兄弟我却从来没有敲过,应该用什么方法呢?”单太爷说:“只要有本事会敲,一敲下去,十万、八万说不定,三万、两万说不定,再少一万、八千也说不定:看什么事情去做,要敲大的。至于今天说官司,明天包漕米,什么零零碎碎,三块、五块,十块、八块,弄得不吃羊肉空惹一身骚,那是要坏名气的,这种竹杠我劝你还是不敲的好。要弄一笔大的。就是人家说我们敲竹杠,没错,是我的本事敲来的,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就是因此被人家说坏名气,也还值得。”魏竹冈听了,心里很高兴,张开胡子嘴,笑得合不拢来。笑了一会儿,说:“我也不想十万、八万,三万、两万,只想要一万、八千,拿来放放利钱,够了我的养老钱,我就心满意足了。现在怎么样敲法的好?是写信还是当面?”单太爷想了好一会儿,说:“当面怕弄僵,还是写信的好。你写信只管用官话,不怕他告发。有什么事情,里头我有一个好朋友替我做内线。见事论事,随机应变,依我看,断没有不成的。”
说到这里,伺候他的小厮上来请吃饭。魏竹冈不答应,看他的意思,是想要先写好信再吃饭。只见他走到书桌跟前坐下,打开墨盒子,随手拿起信纸,一只手摸着纸,一只手拿了一枝笔,把笔头含在嘴里,闭着眼睛出神。却不料单太爷自从下午到这里,已经坐了大半天,肚子有点饿了,又不好意思一个人先吃,只得催他吃过晚饭再写。魏竹冈这才明白客人还没吃饭,连忙吩咐小厮进去说:“今天有客在这里,菜不够吃,快去添样菜来。”小厮进去好一会儿,才端出一小碟炒鸡蛋来。安排好餐具后,二人一同入座。单太爷抬头看时,只见桌上的菜一共三碟一碗:一碟炒蚕豆,一碟豆腐乳,一碟就是刚才添出来的鸡蛋,一碗雪里红虾米酱油汤。等到饭摆上,是开水泡的干饭。魏竹冈举箸相让,谦虚地说“没有菜。”单太爷说:“好说。我们都是知己,只要家常便饭,本来不用客气。”一面吃着,魏竹冈又拿筷子夹了一小块豆腐乳送到单太爷碗里,说:“这是贱内亲手做的,老哥尝尝滋味如何。”单太爷连声称赞“很好……。”说话间,魏竹冈已经吃了三碗泡饭,单太爷一碗还没吃完,只听他说了声“慢请”,起身走过去拿起笔来写信。幸而他是有两榜出身的,又兼历年在家代理诉讼,写封信也不觉得麻烦。等到单太爷吃完饭过来看时,已经写了好几张了。
他一边写,单太爷一边看;等到单太爷看完了,他也写完了。只见信上开头先写了一些仰慕的话,接着又写了一些自己谦虚的话,最后才说到:
我们这个城市并没有土匪作乱。之前不过是几个强盗,抢了两个当铺和钱庄。城厢是重地,连续发生了抢劫案,地方官员按规定应该受到处分;但是地方官员为了逃避处分,故意夸大其词,说是土匪造反,不是地方官员能够抵挡的,希望能因此免于处分。上级官员没有察觉,特地派来了重兵来剿捕。有人认为阁下到了这里,应该立即调查事情的真相,安抚百姓。但是阁下并没有这样做,反而偏听地方文武官员的蒙蔽之言,以搜捕残余势力为名,纵容手下士兵四处抢劫、烧杀淫掠,无所不为。全境的人都蒙受了冤屈,神人和百姓都对此感到愤怒。现在家乡的士民都争相联名到省里上告。幸亏我和他同门,关系非同一般,深知这些行为都是不肖将官所为,阁下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是听说他们已经拟定了上告的呈词,共有八款,具体内容还不详细。作为知己,我怎能不把实情告诉你。应该怎样预先进行抵制,还请您这位大才子斟酌,并希望您能回复我。
单太爷看了信后,连连拍手称赞好。魏竹冈说:“我只是和他拉关系,招呼他一下,看他怎么回答我。”单太爷说:“听说他还有隐瞒保案、虚报报销等几条大问题,为什么不一起说出来?”魏竹冈指着信上的“共计八款”四个字说:“都包括在内,给他一个糊里糊涂的印象。等他来问我,我再一件一件告诉他。我的信只是想和他保持联系,没有必要指责他,所以信上有些话是托别人的口气写的,不是我说的话,只要他感觉到就是了。”单太爷听了非常佩服,连说:“果然竹翁先生是做八股做通了的人,一通而无不通。……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主意虽有,但提起笔来就要露馅。”魏竹冈说:“这也不能怪你。如果你八股做通了,你早就升迁了,也不会在这里做县丞了。”正说着,将信封好,打开信封。担心自己的随从不懂规矩,交给单太爷的小随从立刻去送,告诉他到船上说是魏家来的,等回信,千万不要说明是单太爷的家人。小随从答应着去了。大约过了两个钟头,才拿着一张回条回来,说:“信明天送过来。”魏竹冈说:“这封信不是那么容易回复的,一定要仔细考虑,看看他明天的回信怎么写,再决定怎么办。如果他明天没有回信,好在你有位朋友在里面,就托他探探消息,告诉我们一声。或者再写一封信去,或者商量其他的办法。”单太爷答应着,又说了些闲话,才回去。这里就不多说了。
再说周老爷自从告别单太爷出城之后,一直回到船上。他心里一直有鬼,见到胡统领比以前更加殷勤。胡统领本来就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并没有放在心上。等到晚上吃过晚饭,正是几个随从在船上巴结统领的时候,忽然看到船头上送来一封信,说是本地绅士魏大老爷那里写来的。胡统领听了很惊讶,连忙接过信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内要信送呈胡大人勋启”,下面只写着“魏缄”两个字,还有“守候福音”四个小字。一边拆信,一边心里想:“我不认识这个人,这是从哪里来的?”信封拆开后,先是一张名片,上面刻着“魏翘”两个大字,后面注着“拜谒留名,不作别用”八个红字。另外用墨笔写着“号竹冈,某科举人、某科进士、兵部主事、会试出某某先生之门。”胡统领看明白了:“他是要我知道我们同门的意思。看来他肯定是想拉拢关系,为了借贷的事情说项。”因此并不在意,从容不迫地将信看完。看到一半,说到“并无土匪”的事情,心里开始慌张;再加上一路看来,都是责备他的话,因此心里很不舒服;最后,说到他和胡统领本是同门,特地前来关照,以及“守候回信”等话。他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一声不吭。众随从看了也摸不着头脑。周老爷虽然已经猜到了九成九,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一边问:“这是哪里来的信?为了什么事情?”胡统领不说什么,只是把信交给周老爷,说:“你看看。”自己躺下抽烟。周老爷接过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心里早已明白,但嘴上不便说出来。只说:“奇怪得很!看他来信倒是挺关心大人的,所以特地来关照。”胡统领说:“他虽然和我同门,但我何曾认识他?你说他和我关系好,所以特地来关照,我看,恐怕不是什么好意呢!”周老爷说:“这也未必。如果他不是和我同门,或许有可疑之处,既然和我有这层交情,借此拉拢,或许有之。不过他信上明明写着守候回信,现在该怎么回复他?”胡统领说:“给他一个回条,先让来人带回去,等明天了解了真相,再给他送回信。”家人们答应一声,取出名片交给来人,让他回去报告。
胡统领抽了几口烟,一声不响,等到烟瘾过足后,坐起来对周老爷说:“我觉得这件事不妙。好在现在都是自己人。如果这件事闹大了,终究有些不方便。我们得想个办法提前做好准备。事情不宜拖延,越拖越花钱。就比如我之前争取这个职位的时候,军机王大人的亲戚经手了这件事,这条路原本再好不过。他只让我送三千银子的礼金,保证我能得到这个职位。我觉得太多就没有理他。后来找了别人帮忙,花了五千,还要给经手的人红包,一共花了六千,耽搁了半年事情才成功。我是过来人,这点门道我还懂。各位帮我想想,是不是这样?”文七爷接着说:“大人,这事有什么可怕的!大人是被上面派来的,不管事情办得对不对,上面总得护着大人,断不会自己认错;再说县里有他们乡下人的保证书、领状,都是真的证据。他们敢有多大胆子敢告状!直接可以不理他们。”胡统领还没开口,周老爷说:“怕是没有什么好怕的,但是等到事情闹出来,大家都不好受,这种人就是地方上的无赖,赢了也丢脸,输了更是丢人。还是大人的明鉴,提前做好准备的好。”文七爷说:“只要我们理直气壮,还怕他什么!”胡统领说:“文大哥,周某人说得对。我宁愿息事宁人,花点钱算什么,只要小事化了,大事就解决了。但是总得有人先去探探情况,我们才能商量。”周老爷说:“是。先去探探情况,如果真是好意,我们也乐意和他拉拢拉拢。大人可以给他一份公事,或者请他清查本地被土匪扰害的灾民,借此名义,等他花点薪水,这是好的一面。如果他存了别的想法,我会在大人面前直言不讳,那是他一定想敲我们竹杠。但是现在先写信,看来事情还可以挽回,大人也不必烦恼。这里的捕厅姓单,和我有十几年的交情,听说他和本地这些人关系不错,我就去找他帮忙疏通疏通,将来事情成功了,在大案里头,求大人赏他一个保举。”胡统领说:“这是既得利益又不用花钱的事,我为什么不干呢。但是你老哥见单县丞的时候,只说你托他,不要提到我。各种事情,我们心照不宣就是了。”周老爷答应着说:“明天一早就进城去。事情要快办,最好明天一天内解决。”胡统领说:“是啊。这样我也不留你们多坐了。你们各自回船休息,明天好办正事。”于是,随员们一起告辞离去。
到了第二天,周老爷果然很早就起床,坐轿进城去见单太爷,说起昨晚统领的情况,知道事情有把握。单太爷帮他敲了竹杠,统领还要保举他,真是名利双收,非常高兴,连说:“如果我能因此得到提升,那都是老前辈的提拔。……至于银钱方面,用得着我出力的地方,我无不竭尽全力,无论多少好处,都是你的。至于魏老朋友那里,有我去应付,少则一两千,多则三四五六千,随你便。他坐在家里哪里能弄到这么多银子,多了不是白送给他吗?”周老爷听了,自然也很高兴。又商量了一回,仍然出城去见统领,说起魏竹冈的情况:“据单县丞说,他根本不是什么好人,而且和京里的张昌言张御史是姑表兄弟,所以在地方上很不规矩。地方官看在他表弟的面上,有些事情都让他,不和他计较。单县丞虽然和他关系不错,知道他贪心太重,有些话也只能说说看。总之,他想敲我们一个大竹杠是事实。”胡统领听了犹豫道:“少的话,我们这里不花两钱,如果要的多,也只好听他的了。”周老爷说:“据单县丞说,他可能要的不少呢!”胡统领听了惊讶道:“怎么单县丞知道他要敲我们的竹杠?”周老爷连忙解释道:“他怎么会知道,不过是听说的传言,他听见大人愿意保举他,非常感激,立刻就去魏那里打探去了。
周老爷正和统领说话的时候,突然船头上有人来回禀说:‘有客人到隔壁船上拜访周老爷。’周老爷说:‘可能是单县丞试探一下来了。’统领说:‘说不定就是他,你快过去看看。’周老爷告别出来,回到自己的船上,果然是单太爷。当时因为人太多不方便说话,就把他拉到耳舱里,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聊了半天。周老爷送客出来,一直回到统领的船上,一进门就嚷道:‘真是想不到的事情,简直要把我这小官气死!怎么不做个好人,一定要敲诈我!’胡统领忙问:‘怎么了?’周老爷只顾自己说,说:‘他上天要价,我当然要落地还钱。且看他单太爷怎么说,他能不能接受,再定对策。’胡统领忙问:‘他到底要多少?’周老爷说:‘大人估计他要多少?’胡统领说:‘多的话五千,少的话三千。’周老爷说:‘三千再乘以一百倍!’胡统领愣了一下,舌头伸出来,问:‘怎么是一百倍?’周老爷说:‘他开口就要三十万,不是一百倍是什么。’胡统领说:‘他的心比谁还狠!我们辛苦一趟,为了什么,他竟然要一网打尽,我们还能吃什么。你怎么回绝他的?’周老爷说:‘回绝他恐怕会生变。我总是想着大人‘宁可息事’的话,只和他讲价钱,不和他翻脸。’胡统领问:‘你到底和他讲了多少?’周老爷说:‘他开的价太高了,太少不好开口,我就还了他三万。’胡统领听了,默默无言。停了好半天,又问:‘你还他三万,他答应了吗?’周老爷说:‘他要三十万,是单县丞传来的。我只还了个数目给他,不知道他答应不答应。’胡统领听了摇摇头,说:‘如果都这样敲诈,一个三万,十个就是三十万。我的钱有完的时候,他们的敲诈没有完的时候。这个我受不了!你替我回绝他: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我不怕;如果是要钱,我没有。’
周老爷听了,突然吃了一惊,心里想:‘怎么这件事他反而变得狡猾起来?而且也不像他平时为人。’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也不好说别的,只能找话搭讪着说:‘我这件事是按照大人的意思做的,所以敢还他一个价,反正这点数目总能对付过去。’胡统领一听话中有因,明显是在说他钱是多余的,戳到了他的痛处,心里越发生气。当时天气已经进入小寒,胡统领穿着一件枣红色的厚毛袍子,没有束腰,也没有穿马褂,头上戴着‘皮困秋’帽子,脚下穿着薄底的京靴,因为眼睛被风吹,戴了一副又大又圆的墨晶眼镜,一手拿着水烟袋,一手捋着老鼠胡子,坐在床边,来回摇晃,床上点着烟灯。只见他的脸色比铁还青,坐了半天,一声不吭。周老爷也只好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说:‘我替他们地方上办了这么大的事,连一把万民伞都没有,还来敲我的竹杠!’周老爷说:‘等我去通个信给他们,一定会有回报的。’胡统领说:‘算了吧!我知道省下三万银子,至少能做几千把万民伞。这种虚名,我现在也不在乎了?’周老爷接连碰了几个钉子,满肚子不愿意,憋在心里不敢出声。听他的口气,三万都不愿意出。一时不敢多说,只得随便应付了几句,找话出去。
‘皮困秋’:一种帽子的名称。
回到自己的船上,走来走去,一时想不出办法。想了半天,忽然想到建德县庄某人,统领和他还说得来,只好请他来调解,或许能有所挽回,至少能捞回一些。主意已定,就去拜见庄大老爷,说明来意,只说:‘外面风声很紧,虽然乡下人都有真凭实据在我们手里,但闹出来终究不好看。魏竹冈是个出了名的无赖,给他两个,堵堵他的嘴,我们也能少听些闲话。’庄大老爷听了,心想:‘上次乡下人的事情,虽然我替统领尽力办了,但毕竟对不住百姓,早晚会有反复。不如等他们出两个钱,我也免得后患。’想罢,便连声答应。又说:‘统领的脾气,我知道,我去劝他,应该会答应。’周老爷感激不尽,告辞出门。不多时,庄大老爷也来了。见了统领,闲聊了几句,慢慢谈到这件事。胡统领一口咬定不答应,说了很多闲话,总怪周老爷帮着外人。还说:‘兄弟这趟差使是苦差使,瞒不过大家。周某人总是想多敲诈兄弟两个才高兴,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像你老哥才算得上是能办事的人。’庄大老爷随便为周老爷辩解了几句,把嘴凑在统领耳朵上,咕咕哝哝了半天。只见统领皱了一下眉,摇了一下头;后来渐渐有了笑容,连连点头,最后大声说:‘这件事,兄弟总看在你老哥的面子上,如果是别人,兄弟一定不能答应。’庄大老爷又重新表示感谢,告辞回去。
胡统领虽然这次听了庄大老爷的话,答应送魏竹冈三万银子,说是要帮他安排一切。但他的初衷是因为不信任周老爷,所以一定要庄大老爷来经手。庄大老爷心里清楚周某人在其中有利可图,而且周老爷也当面委托过他,所以没有必要做恶人,于是他就求统领,还是让周某人经手。胡统领表面上答应了,等到周老爷上来请求划拨这笔银子时,他总是推三阻四,一连耽搁了好几天也没有下命令。
周老爷心里很着急,但又不好催得太紧。而且胡统领故意刁难,过了两天,竟然装病不见客,连周老爷来见也不见。等到病好了,周老爷再去请示,他却说:“我哪来的钱?还是老兄在外面有面子,交情广,无论哪里先帮我借三万银子;等我有空缺了,本利一分也不会少你的。”周老爷听了,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心想发作两句,但又想到:“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忍一忍,再想办法。”回到自己的船上,越想越气。突然又想到:“戴大理的话一点没错。反正总是不落好,遇到这种人只能硬碰硬。但是有一件事:银钱是黄仲皆在管,我去找他商量,他是个胆小的人,一定不会答应,与其碰壁,不如不提这件事。”想来想去,一晚上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起来,正在一个人想办法的时候,正好单太爷来探听消息。周老爷心想:“他来得正好,我现在就和他商量。”于是请他进来,坐下聊天。周老爷先开口说:“连续收到你三封信,因为事情变化多端,所以一直没能回复。”单太爷说:“我并不能催你,只是魏竹冈天天派人到我那里催回信,就像欠了他的债一样。这种人真的很讨厌!我想不理他,又怕耽误了你的事,胡统领那边已经交代了,所以我急着要解决这件事。我知道你这边事情多,不好因为这点小事来打扰,但实在是被催得没办法,所以写了信,想请你回信,我好回复他们。一连几天,既没见到你进城,事情也没有得到你的指示,所以我只能自己过来,一来请安,二来请示,到底这件事怎么办?”周老爷听了,皱了皱眉头,说:“我正因为这件事为难,正想进城和你商量,现在你来了正好。
单太爷问:“怎么了?”周老爷把嘴凑到他耳边,把事情的经过、他如何为难、胡统领如何蛮横、现在想赖这笔银子的情况说了一遍。
单太爷想了一会儿,说:“堂翁现在有什么打算?”周老爷说:“这种人不到黄河心不死。现在反正我们总是不落好,索性给他一个死心塌地。你看怎么样?”单太爷问:“难道任凭他们去告状?”周老爷说:“还不止这样。”单太爷惊讶地问:“还要怎样?”周老爷犹豫了半天,才说:“按理说,我们不应该这样做,但是他总是把好人当坏人,出了好心没有好报,我也没必要帮他解决问题。我的意思是,只让人去告状还是太容易了,最好是有人从内部告发他,给他一个措手不及。要赚大家一起赚,要漂大家一起漂,何必只便宜了他一个人。我上次听你提到,张昌言张御史和魏竹冈是表兄弟,有这回事吗?”单太爷说:“他们确实是表兄弟。但是他现在是否还和他们通信,得问问魏竹冈才知道。”周老爷说:“我想托你去找找他,给他写信到京城,给他一个教训,你看怎么样?”单太爷说:“只要他肯写信,就没有不成功的。但是有一点,事情越闹越大,将来怎么收场?对他固然有损害,对我们又何尝有益呢?”周老爷说:“我并不为了别的,我就是要出一口气,如果张都老爷那里需要我帮忙,这个钱我也愿意出。
单太爷一听说他愿意出钱,心里一动,便告别起身,去找魏竹冈。两人见面后,魏竹冈知道事情没有成功,非常生气,大骂胡统领不止,立刻说要亲自去省里告状,不怕不能把他搞倒。单太爷说:“现在县里已经有了证据,所以他们才敢如此嚣张。他是省里派下来的,抚台一定会帮他。打官司打不赢,只会白费力气,让人笑话。”魏竹冈说:“如果省里告状不行,就告到京城。”单太爷问:“你有时间和他打官司,这笔打官司的钱从哪里来?”魏竹冈一听这话有道理,半天没说话。单太爷说:“你有个亲戚在京城,为什么不托他想个办法?”魏竹冈说:“不要再提我们那位表弟了。他自从做了御史,经常写信让我帮他拉生意。我这趟在屯溪帮他拉了一笔生意,别人给了五百两银子。我不想赚他的,就和他商量,想从中拿出二百两用,可他来信坚决不同意,说年底有空子,无论如何叫我汇给他。还写道:‘将来你表兄有什么事情,小弟无不竭力帮忙,应该要一百的,打个对折就够了。’老父亲,您想想看,我表兄的事情,他不愿意免费帮忙,只愿意收一半的钱,你说他这要钱的心有多狠!”单太爷说:“不管他心狠不狠,‘千里为官只为财’,这个钱也是他们做官的人应该要的。不然,他们在京城,难道让他们喝西北风不成?”魏竹冈说:“不多说闲话,我现在就写信去托他。但是有一件事,光说空话恐怕不起作用,前面要有一定的说法才行。”单太爷说:“看起来不会落空。至于一定要多少钱,我却不敢打包票。”魏竹冈问:“他到底愿意出多少钱买这个折子?”单太爷说:“现在快到年底了,送点小意思,就算是个炭敬吧。”魏竹冈说:“炭敬也有多少:一万、八万也可以,三十、二十也可以。到底多少,说明白了我好去托他。你不知道他们这些官员卖折参人,和大商人写信,都像做买卖一样,一两银子,就还你一两银子的货;十两银子,就还你十两银子的货,最公平,一点不骗人。所以叫人家相信,愿意拿银子给他用。我看这件事情也算是兄弟家乡的事情,和我也有关系,你也一定有人托你。你就跟他说,叫他拿五百两银子,我替他包办。”单太爷说:“五百两太多了吧?”魏竹冈说:“说起这件事,五千两也不算多。一来是你老哥来托我,二来我也可以在表弟那里找个借口。总之,这件事告出去,胡统领多少总能想办法,还可以‘树上开花’。不过借我们这点钱当作药钱,好处在后头,所以不必让他多要。你如今连个‘名世之数’都不愿意出,真是大材小用。”单太爷说:“这钱也不是我出的,等我跟他们商量好了再来告诉你。”魏竹冈说:“要写信,就早点给我个回复。”单太爷说:“这个自然。”说完就离开了。
当晚出城,找到周老爷说:‘姓魏的答应写信,言明一千银子包办。’周老爷听了觉得太多。当时和单太爷商量了好几次,只愿意出六百两。单太爷无奈,只得拿了三百两银子去托魏竹冈说:‘他们实在拿不出。这毕竟是一笔生意,你就便宜一次,以后再补你的情。’魏竹冈起初还不答应,但禁不住单太爷厚着脸皮求他,最后只得答应。等单太爷离开后,他写了一封信,只封了五十两银子给他表弟,托他上奏参告胡统领。以后的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十七回-注解
胡统领:人名,文中的人物,统领可能指军队或地方的领导者。
周老爷:指周姓的官员,与胡统领和庄大老爷有交往,涉及到一笔银子的交易。
省宪批禀:指省级政府发布的命令或文件。
兵丁:指士兵,军队的成员。
余孽:指战争中残留的敌人或叛乱者。
防次:指防备的位置或任务。
善后事宜:指战争或灾害后的处理工作,包括重建、赔偿等。
军装:指军队制服和装备。
枪炮子药:指枪械和炮械使用的弹药。
兵勇:指士兵,有时也指参与战斗的普通民众。
口粮:指士兵或军队成员的粮食供应。
津贴:指对受伤士兵的额外补偿。
抚恤:指对受战争影响的平民的补偿。
犒赏:指对胜利军队或个人的奖励。
粮台黄丞:指负责军粮供应的官员。
引见:指官员通过上级介绍给皇帝或上级官员,以获得正式认可。
亏空:指财务上的亏缺,即收入不足以支付支出。
栽培:指上级对下级的培养和提拔。
随折:指随同文件一起上呈的奏折,通常包含对某事的建议或请求。
幕府:指官员的官邸或办公场所。
同寅:指同级的官员。
点缀:指装饰或修饰,此处指为了面子或应酬而进行的额外开销。
骗功:指通过欺骗手段获取功名或利益。
蜜炙:指用蜜糖烤制,比喻言辞甜蜜,此处指说话让人感觉愉快。
发痒:指内心感到渴望或冲动。
过桥拆桥:指利用他人后立即抛弃,比喻忘恩负义的行为。
府城:指古代的行政区划单位,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或县级市。府城是古代城市中的一种行政中心,通常由知府等官员管理。
大绅士:指在社会上享有崇高地位和声望的绅士,通常是指地方上有权有势的人物。
进士:古代科举制度中的最高学位,通过进士及第的人有资格进入朝廷做官。
主事:古代官职,通常是负责处理文书、档案等事务的官员。
发达:指事业或经济状况有了显著的进步或提升。
京里:指京城,即古代中国的首都。
词讼:指诉讼案件。
猢狲大王:比喻在某个地方横行霸道的人。
抽丰:同“打秋风”,指利用各种借口索取财物。
省宪:指省级的政府机构或官员。
公事:指官方的文件或事务。
借刀杀人:比喻利用别人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自己却置身事外。
乡榜:指科举考试中乡试的录取名单。
会试:科举考试中的第二级考试,通过者可以参加殿试。
房师:科举考试中负责考生文章的评阅的官员。
朱卷:科举考试中考生所写的卷子,因用朱笔书写,故称。
座师:科举考试中录取考生的人,通常指举人或进士的主考官。
同门:科举考试中同一科次考中的考生,彼此之间称为同门。
公分:指分摊的费用,通常用于共同承担的费用。
万民伞:古代官员在任上受到百姓爱戴时,百姓会送伞以示敬仰,后来成为一种象征。
屯溪:屯溪是今安徽省黄山市的一个区,古称新安郡,因屯溪河而得名。在古文中,屯溪常作为地名使用,指代该地区。
敲竹杠:比喻利用别人的弱点或机会,索取财物或好处。
报销:报销是指官员或工作人员因公事支出费用后,向上级或财政部门申请核销的行为。
堂翁:对年长或地位较高的官员的尊称。
招告:招告是指官方发布告示,招揽或告知民众某事。
官话:官话是指古代官员之间使用的正式语言,通常较为规范和书面化。
内线:内线是指在某个机构或团体内部有关系的知情者,常用于秘密或非法活动的联络。
刀笔:刀笔是指古代官员或文人使用的书写工具,也比喻文笔或写作能力。
两榜出身:两榜出身是指通过科举考试中的乡试和会试而获得功名的人,即举人和进士。
包揽词讼:包揽词讼是指律师或法律工作者接受当事人委托,代理诉讼的行为,古代也指某些人利用关系干预诉讼。
干饭:干饭是指没有汤汁的米饭,通常指简单的饭食。
匙箸:匙箸是指勺子和筷子,是古代饮食中使用的餐具。
豆腐乳:豆腐乳是一种传统的发酵豆制品,具有独特的风味。
雪里红虾米酱油汤:雪里红虾米酱油汤是一种传统的汤品,以雪里红(一种蔬菜)和虾米为主要食材,加入酱油调味。
贱内:贱内是对自己妻子的谦称,古代文人常用此词表示对妻子的尊敬。
单太爷:指单姓的官员或地方上的有地位的人,与周老爷有联系。
仰慕:表示对某人或某事的敬仰和钦佩。
土匪:古代对强盗、匪徒的称呼,指那些在民间进行抢劫、掠夺的犯罪分子。
当典:古代的当铺,人们可以将物品抵押给当铺,换取金钱。
钱庄:古代的金融机构,提供存款、贷款等服务。
城厢:城市的外围区域,通常指城市周边的乡村地区。
迭出:连续发生。
抢案:抢劫案件。
地方官:指负责管理一定地区的官员。
处分:对违法行为的惩罚。
上宪:上级官员,指对地方官有监督权的官员。
剿捕:围剿并捕捉。
闾阎:本指里巷的门,代称平民百姓。
蒙蔽:欺骗,隐瞒。
遗孽:指罪犯的子女。
梓里:故乡。
士民:士人和平民,泛指百姓。
上控:指向上级或中央政府投诉,寻求解决。
谊属同门:指有共同的师门关系。
不肖将弁:品行不端的将领。
八股:明清时期科举考试中的一种文体,要求考生按照固定的格式写作。
县丞:古代地方政府的官员,通常负责协助知县处理政务。
随员:官员的随从人员。
绅衿:指地方上的士绅和有地位的人。
科举:古代中国的选拔官员的制度,通过考试选拔人才。
兵部主事:兵部的官员,负责军事事务。
勋启:对官员的书信称呼,表示尊敬。
缄:封,密封。
福音:好消息,这里指回信。
信面:信封的正面。
销差:完成任务并回报上级。
军机王大人:指当时清朝中央政府中的军机大臣,军机大臣是清朝最高的行政官员之一,负责处理国家大事。
贽见:古代送礼的一种方式,指初次见面时送礼以示敬意。
差使:指官职或职务。
谢仪:古代送礼的一种方式,指对中间人的酬谢。
保举:古代官员推荐他人担任官职或职务的行为。
竹杠:比喻敲诈勒索。
过班:指官员升迁或提升等级。
张昌言:指张姓的官员,可能是张御史,与魏竹冈有亲戚关系。
张御史:指张昌言的亲戚,御史是古代官职,负责监察官员,相当于现代的监察官。
感激:对别人的好意或帮助表示深深的感谢。
统领:指胡统领,官职名称,通常指军队或地方行政的领导者。
单县丞:单县丞,指单县的地方行政官员,县丞是县令的副手。
鬼鬼祟祟:形容行动不光明正大,偷偷摸摸的样子。
落地还钱:比喻按照约定或规矩进行还债或赔偿。
皮困秋:一种帽子的名称,此处指胡统领所戴的帽子。
建德县庄某人:指建德县的庄某,此处为某人的称呼,具体身份未明。
无赖:指行为不端、无赖的人,常用来形容仗势欺人、品行不端的人。
庄大老爷:指庄姓的官员,可能是胡统领的属下或幕僚,具有处理事务的能力。
魏竹冈:人名,文中的人物。
黄仲皆:可能是周老爷的财务管理人员或亲信,负责银钱的经管。
戴大理:可能是一个有地位的人物,对周老爷有影响。
条子:指书信或通知,这里指单太爷写给周老爷的信。
张都老爷:指张姓的地方官员,可能是周老爷想要寻求帮助的人。
太爷:在古代,太爷是对长辈或有地位的人的尊称,这里指单家的长辈。
辞别起身:告别起身,离开。
抚台:抚台是对巡抚的尊称,巡抚是清朝地方的高级官员。
省控不准就京控:省控是指向省级政府投诉,京控是指向中央政府投诉。
令亲:对方的亲戚,这里指魏竹冈的亲戚。
舍表弟:谦辞,对自己的表弟的称呼。
御史:古代官职,负责监察官员,弹劾不法。
拉卖买:拉关系,为他人谋取利益。
炭敬:旧时官场用语,指对上级官员的敬意,通常以礼物形式表达。
名世之数:指名望显赫的人所出的数目,这里指五百两银子。
大才小用:形容人才没有得到恰当的利用。
回头:回应,答复。
封得:寄送,这里指寄去。
奏参:向上级政府或皇帝上奏弹劾。
且听下回分解:古小说中常用的结尾语,表示故事将继续发展,读者可期待下文。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十七回-评注
此段古文描绘了两位官员在处理官场纠纷时的对话,反映了当时官场的腐败与权谋。首句‘单太爷一听他肯拿钱,便也心中一动’展现了单太爷对金钱的贪婪,以及他对于解决问题的一种功利心态。
‘辞别起身,去找魏竹冈’体现了官场中的勾心斗角,官员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频繁走动,寻求合作。
魏竹冈的‘大骂胡统领不止’表现了他对胡统领的不满,同时也暴露了他内心的愤怒和无奈。‘立刻要亲自进省去上控’则表明了他想要通过官方途径解决问题的决心。
单太爷的‘现在县里有了凭据,所以他们有恃无恐’揭示了官场中的证据缺失和权力滥用,使得正义难以得到伸张。
‘省控不准就京控’体现了官员们对于权力斗争的应对策略,他们利用上级机构的权威来压制下级,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省里委下来的,抚台一定帮好了他’反映了官场中的裙带关系,上级官员往往偏袒自己的亲信,导致公正难以实现。
单太爷的‘不管他心狠不心狠,‘千里为官只为财’,这个钱也是他们做都老爷的人应该要的’揭示了官场中的普遍现象,即官员们为了利益而贪污腐败。
‘闲话少说,现在我就写信去托’表明了单太爷急于解决问题的态度,同时也反映了他对权谋手段的依赖。
‘空口说白话,恐怕不着力,前途要有点说法方好’则是对官场权谋的一种讽刺,官员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编造谎言,以实现自己的目的。
‘名世之数’的引用,使得对话更加生动,同时也暗示了当时社会的浮躁和追求名利的风气。
‘当晚出城,找到周老爷说:“姓魏的答应写信,言明一千银子包办。”’体现了官场中的利益交换,官员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出卖朋友。
‘周老爷听了嫌多。当下同单太爷再三斟酌,只出六百银子’则是对官场腐败的一种讽刺,官员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压低价格。
‘单太爷无奈,只得拿了三百银子去托魏竹冈说:“前途实在拿不出。大小是件生意,你就贱卖一次,以后补你的情便了。”’反映了官场中的无奈和权谋。
‘等到单太爷去后,写了一封信,只封得五十银子给他表弟,托他奏参出去’则是对官场腐败的一种揭露,官员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利用职权进行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