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宝嘉(约1850年-1900年),清代小说家,《官场现形记》是李宝嘉的代表作之一,李宝嘉用犀利的笔触揭示了清朝末期官场的腐败与黑暗。李宝嘉是晚清的知识分子,对社会不公与腐败现象有深刻的批判。
年代:成书于清代(约1890年)。
内容简要:《官场现形记》是一部揭示清朝末期官场腐败与社会黑暗的小说。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刚刚踏入官场的年轻人,通过与各种官员的互动,逐渐了解到官场的潜规则与腐败现象。小说以讽刺和揭露为主要手段,通过幽默和讽刺的语言,描绘了官员的虚伪、贪婪与勾心斗角。该书不仅揭示了当时官场的弊端,还反映了清朝末期政治腐败和社会动荡的现实情况。小说的写作手法十分生动,人物形象鲜明,情节跌宕起伏,对社会现象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五十四回-原文
慎邦交纡尊礼拜堂重民权集议保商局
却说江南官场上自从这位贤制军一番提倡,于是大家都明白他的宗旨所在,是见了洋人,无论这样人如何强硬,他总以柔媚手段去迎合他,抱定了“衅不我开”四个字的主义,敷衍一日算一日,搪塞一朝算一朝。
制台如此,道、府不得不然;道、府如此,州、县越发可想而知了。
几个月前头,不知那里死掉一个外国有名的教士。
这教士在中国岁数也不少了,一年到头,劝人为善,却着实做些好事。
偶尔地方上出了甚么民教不和的案件,只要这位教士到场,任你事情如何棘手,亦无不迎刃而解的。
所以各省的大吏亦都感激他。
后来奏闻朝廷,不但屡次传旨嘉奖,而且还赏过他顶戴、匾额。
由外洋进来传教的,总算数一数二的了。
谁知皇天不佑好人,他年纪并不大,忽然得了一病就此呜呼哀哉。
他们在教的人开什么追悼会、纪念会,自有一番典礼,不用细表。
单说这位制台大人,从前因办交涉也受过他的好处,此时听见他的凶信,立刻先打了一个电报,足足有好几百字,去慰唁他的夫人、儿子,又特地派了自己的二少爷同着本省洋务局老总胡道台,带了吊礼,坐了轮船,前去吊唁。
一直等到送过教士的夫人、儿子回国,方才回来。
自有此一番举动,大众愈加晓得,不但同在世的洋人往来酬应必不可少,就是吊死送葬一切礼信也不能免的。
因此便有些州、县望风承旨,借着应酬外国人以为巴结制台地步。
目下单说江宁府首府该管的一个六合县。
这六合县在府北一百一十五里,离着省城较近,自然信息灵通。
此时做这六合县知县的乃是湖南人氏,姓梅,名飏仁,号子赓,行二。
这人小的时候,诸事颟颟顸顸,不求甚解。
偶然人家同他说句话,人家说东,他一定缠西;人家说南他一定缠北。
因此大家奉他一个表号,叫他做“梅二缠夹”。
幸喜他凡事虽然缠夹,只有读书做八股却还来得,居然到二十岁上挣得一名秀才,到二十七岁上又挣得一名举人。
有人说:他前一科就该得意的了,只因为一首八韵诗,是“平平平仄仄”平起的,后四韵忘记了,却又闹个“仄仄平平仄”,变成功仄起的了。
因此,房官看到那里,圈不下去,就打了下来。
批语上拿他三篇文章赞他天花乱坠,只可惜诗上倒了韵,不能呈荐,着实替他惋惜。
等到出榜之后,梅飏仁领出落卷来一看,见是如此,不禁气愤填膺,不怪自己错了韵,反骂主司去取不公,叹自己“文章憎命”。
当时有他一个同窗听了他的话,便驳他道:“子赓,你的文章并没有荐到主司跟前,也不是你文章做得不好,是你诗上弄错了韵,出了岔子,是怪不得别人的。”
梅飏仁至此方才明白过来,晓得自己粗心所致。
只是他命中注定有个举人,到了下一科,便是他发达的那年,自古道:“福至心灵”,三场完毕,没有出岔子,等到出榜,居然高高的中了。
梅飏仁的父亲单名一个蔚字,是个候选通判。
此时正跟了一位出使英国大臣凤大人做随员在上海。
没有等到听见儿子的喜信,十天前头,就跟了钦差坐了公司船起身。
他父亲的为人生性爱小,欢喜占便宜。
离了上海还没有三天,这日正值风平浪静,他一人饭后无事,便踱出来到处闲逛。
后来走到一间房舱门里,齐巧这舱里的外国客人,因事到隔壁舱里同别的客人谈天,忘记把自己舱门带上。
这梅蔚看了看舱内无人,又见那张外国床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皮包。
他晓得外国人每逢出门,凡是紧要的东西以及银钱等类都是放在这皮包里头的,他便动了垂涎之念,也不管自己是何职分,并是何身价,且忘记自己这趟跟着钦差出洋还是替国家增光来的,还是替国家丢脸来的,此时都不在念,一心一意只想偷他一票,以为:“我此时身在外洋,就是破了案,也没有人认得是我的。”
主意打定,便蹑手蹑脚掩入房中,把个皮包提了就走。
一提提到自家那间舱内,急忙将门掩上,想把皮包打开来看,谁知又是锁着的,后来好容易拿小刀子把皮包划破了,把里面的东西一齐抖出,谁知这皮包内只有一卷字纸、几本破书、两个“金四开”,此外一无所有。
他看了虽然失望,因想两个“金四开”也值得好几文钱,总算意外之财,这趟卖买未曾白做,便也甚是开心。
后来那个失落皮包的客人当时虽然也着实寻找,后来找不着,又因所失甚微,随亦没有追究,所以未曾破案。
船上因为他是中国钦差的随员,每逢吃饭,都叫他跟着钦差一块儿吃大菜。
用的家伙,什么刀叉等类,有些都是金子打的,黄澄澄的着实可爱,而且也很值钱。
他看了这个,又舍不得了,每逢吃饭,总要偷人家一两件小家伙。
而且非但他一个,连他的同事,一位候选知府,也同他一个脾气。
当时船上因为差的东西多了,查来查去,方才查出是中国钦差随员老爷们干的事。
那船上的洋人便气极了,不准他们再到大餐间里去吃饭。
钦差也晓得了,面子上很难为情,私底下叫了他二人过来,着实申饬他二人一顿。
梅飏仁的父亲还不服,说道:“咱们中国的钱被他们外洋弄去的也不少了,趁此拿他点东西也乐得的。”
钦差听了格外生气。
到了伦敦,就想咨送他回国的,因为接到电报,晓得他的儿子中举,因此才搁了下来。
后来还闹出许多笑话,下文再表。
目下单说这梅飏仁中举之后,接到他父亲从英国寄回来的家信,自然有一番欢喜说话;
接着又勉励他,无非叫他潜心举业,预备明年会试。
末后说到自己,还要自己信口胡吹,说他自到外洋办理交涉,同洋人如何接洽,洋人如何相信他,钦差如何倚重他。
好在没有对证,骗骗自己的儿子罢了。
信上还说:
“我的底子不过通判,将来保举虽然可靠,然而一保同知,再保知府,三保道员,其中甚费周章,而且耽误时日。”
意思想叫儿子把家里的几亩薄田,还有几处市房,一齐盘给人家,拿出钱来,等儿子明年上京会试的时候,替他上兑捐一个分省补用知府,如此一保便成道员,似乎来的快些。
梅飏仁得信之后,遵照办理。
等到事情办妥,已经过了新年,急急起身,跟了大帮举子上京会试。
头二场幸喜没出岔子。
到了第三场,他每策止限定三百字,不知怎么一个不留心,多拽了一张,闹了一个曳白。
他急了,便胡凑乱凑,把这条策多凑了一页。
虽然没有被帖,然而每篇都是三百字,这篇闹了个“大肚皮”,文理又不甚贯串,自然就吃了这大肚皮亏了。
等到出榜,名落孙山,心上好不懊恼。
一面急忙忙想替老人家把官捐好,便即出京。
策:考试时以问题出之于第(册),令应举者作答,称为“策问”,简称策,后来成为一种文体。
曳白:白纸上只字未写叫曳白,考试时交白卷或跳页未写,也叫曳白。
齐巧这年山西闹荒,开办急赈。
忽有人同他说起:
“目下只要若干银子,捐一个大八成知县,马上就得了缺。”
他听说不觉心上一动,说:
“老人家的保举总在三年之后,等到开保的前头再给他报捐也不为迟,何如我此刻先拿这钱自己捐个大八成知县?倘或选得一个好缺,这两年之内,先赚上几万银子,也未可知。”
主意打定,便把老子的事情阁起,先办自己的事。
果然天从人愿,不到半年,便选到江南做实缺知县去了。
总算他官运亨通,一选就选到江南六合县知县。
到省的时候还是前任制台手里。
前任制台是个老古板,见面之后,问了几句话,梅飏仁都是老老实实回答的。
前任制台喜欢他,说他是书生本色,因此并不留难,马上就叫藩台挂牌,饬赴新任。
到任之后,公事一切尚称顺手,过了半年,无甚差错。
制台既是古板,有些性情,同洋人交涉的事件,自不免就要据理直争,不肯随便了事,因此洋人在他手中不甚得意。
上宪既如此,做下属的也想以气节自见,都要批驳洋人一两件事情,以为表见之地。
这梅飏仁的为人,虽然没有什么大阅历,然而上司的意旨却也不敢不留心;
既留了心,还有什么不照着办的。
六合县在内地,同洋人来没有什么交涉。
一天有个教民欠了人家的钱不还,被他抓住了理,打了这教民一顿。
这教民本来是个不安分的,所以教士并不来保护他。
梅飏仁因此扬扬自得,便上了一个禀帖,以显他的能耐。
齐巧前任制台奉旨来京,未曾来得及批他这个禀帖,已经交卸,后任就是现在这位媚外的新制台了。
在拉管卷内看见这个禀帖,心上老大不高兴,便说:
“朝廷敦崇睦谊,视教民如赤子,不惮三令五申,叫地方官极力保护,该令岂无闻知?乃胆敢虐待教民,又复砌词渎禀,以为见好地步,实属糊涂廖妄!除严行申饬外,并记大过三次,以为妄启外衅者戒!”
不伦不类,骂了下来。
梅飏仁接着一看,赛如一盆冷水从头顶上直浇下来,心想:
“前任制宪是如此,后任制宪又是如此,真正叫我们做属员的为难死了!但为今之计:当王者贵,少不得跟着改变从前的宗旨,或者还可立脚。”
凡是初次出来做官的人,没有经过风浪,见了上司下来的札子,上面写着什么违干、未便、定予严参等字样,一定要吓的慌做一团,意思之间,赛如上司已经要拿他参处的一般。
后来请教到老夫子,老夫子譬解给他听,说:
“这是照例的话句,照例的公事,总是如此写的。”
头一次他听了,还当是老夫子宽慰他的话,等到二次、三次弄惯了,也就胆子放大,不以为奇了。
又凡是做官的人,如在运气头上,一帆风顺的时候,就是出点小岔子,说无事也就无事。
倘若正在高兴头上,有人打他一下闷棍,无论大小事件,他吃了这个瘪子,心思登时不灵,手足也就登时无措了。
目下单表这梅飏仁到任已经半年,各种什面都算见过,再加制宪垂青,公事顺手,虽然他的为人平时有点颟顸,因在运气头上,倒也并不觉得。
只可惜忽然换了上司,变了局面,结结实实一钉子碰了下来,正是上文所说的,“在高兴头上,被人打了一下闷棍”,登时弄得两眼漆黑,走头无路。
一回又想做好官:“索性同上司去碰上一碰,就是革职,也博个强项声名。”
一回又想:“自己巴结到这个官,也很不容易,而且缺分又好。倘或同上头闹翻了,莫说参官,就是撤任,在省里闲空起来,这是何犯着呢!况且这捐官的钱原是预备替老人家过班的,如今还没有补上这个空子,已经把功名丢掉,怎么对得住老人家呢。”
有此几个讲究,少不得就要委曲下来,改换自己的宗旨。
照此看来,人家虽称他为“缠夹先生,”其实他并不缠夹。
但是他自从受了这个瘪子,少不得气焰登时矮了半截,不但精神委顿,举止张皇,就是说话也渐渐的言无伦次了。
六合离省城最近,制台一举一动,都有耳报神前来报给他的。
他见制台是如此举动,越发懊悔他自己的从前所为,只因矫枉过正,就不免闹出笑话来了。
南京城里回子顶多,因此这六合的地方也就不少。
有天一个回子被一个人扭到衙门里喊冤。
喊冤的人叫卢大,回子叫马二。
卢大控告马二,说被马二一拳头打掉他一个门牙,淌了若干的血。
同马二评理,马二不服,抡起拳头,接连又是三拳,现在腰里膀上都受了重伤,所以扭来求大老爷伸冤。
其时,正值梅大老爷早堂未散,一听是斗殴小事,合吩咐把两造带到案前跪下。
梅大老爷先把名字问个明白,然后又追问为什么彼此打架。
卢大尚未开口,马二先抢着说。
才说得一句“回大老爷的话”,梅大老爷晓得他是被告行凶打人的人,心上先有三分不愿意,他便把眼睛一楞,拿惊堂木一拍,骂了声“忘八蛋!老爷还没有问到你,用你插嘴!”
两边差役一见老爷动气,便一齐吆喝:“不准多嘴!”
老爷至此,方才细问卢大端的。
卢大道:“小的在南街上王公馆里管厨。王公馆的主人喜欢吃烧鸭子。这马二店里,油鸡、烧鸭子、咸水鸭子都有。小的整天上街买菜,总到他店里买半只烧鸭子。
这天买了菜回来,又到他店里,小的就拿菜篮子往他柜台一摆,他就同小的翻起来了。
小的同他讲理,说:‘我同你也算老主顾了,就是借你的柜台摆摆篮子也不打紧,用不着这个样子。’
梅大老爷说:“是啊,他怎么样呢?”
卢大道:“他把眼睛一竖,说道:‘别的事情咱同你讲朋友,这个可来不得!’”
梅大老爷道:“你怎么说呢?”
卢大道:“我说:‘我的篮子摆末已经摆了,收不回去的了。你待怎么我的?’青天大老爷!这马二听到这里,也不同小的再说什么,便伸过来一拳头。
小的一个不防备,早把小的的门牙打下来了,现在还在这里尚血哩。
小的赶着问他为什么打人,他举手又是三拳,这可把小的打坏了。”
梅大老爷一听这话,便把惊堂木一拍,脸上露着一团怒气,指着马二骂道:“好个混帐王八蛋!他借你柜台摆摆篮子,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胆敢行凶打人,这还了得!”
说着,就伸手到签筒里去抓签,想打马二的板子。
那马二急了,便在地下碰头,说道:“我的老爷!你听明白了再动气,小的是在教啊。”
梅飏仁上次原是因为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钉子,这番一听“在教”二字,不觉心上毕拍一跳,忙从签筒里先把那只手收了回来,心上独自想道:“好险呀!几乎闹出点事情来!”
一面拿袖子擦头上的汗,一面又吩咐马二快说。
说话时,那梅大老爷的脸色已经平和了许多,就是问话的声音也不像先前之疾言厉色了。
当下只听得马二回道:“大老爷明鉴:小的从老祖宗下来一直在教。”
梅飏仁道:“原来你是世代在教。你们教里的规矩我晓得的。快起来,快起来,不要你跪着说话。”
于是马二站立在公案西边,原告卢大倒反跪在下面。
只听马二又回:“小的柜台借给他摆摆篮子,原不打紧。大老爷可晓得他篮子里是些什么。”
梅大老爷道:“是些什么?”
马二道:“请大老爷问卢大。”
卢大接口道:“篮子里有什么,有他妈妈的肉!”
梅大老爷把惊堂木一拍,道:“公堂之上,由你信口骂人,看来就不是个安分东西。给我打嘴!”
左右一声吆喝,登时几个人上来,犹如鹰抓燕雀一般,揪住卢大,打了十个嘴巴。
老爷又问马二。
马二道:“小的是清真教门,猪肉这件东西原是忌的。卢大篮子里又是猪头,又是猪蹄子,不干不净,就往小的柜台上一摆。
小的先同他好说,叫他不要摆;不料他倒恼了,开口就骂小的,说什么‘猪爹爹’、‘驴祖宗’,可把小的气急了,顺手推了他一把是有的。
小的并没有敢拿拳头打他。这都是他浑告,求大老爷的明鉴。”
原来梅飏仁一时糊涂,只认做中国人吃了教便称“在教”,并不曾想到回子也称“在教”。
虽是马二拱了出来,他还是执迷不悟,连说:“你们教里规矩,自然是吃了教就得念经,念了经就得吃素,什么荤腥原不准进门的。
这件事是卢大不是。……依我老爷的意思,卢大就先该打。”
卢大一听老爷要打他,连忙分辩道:“他的教并不是人家吃的那个教,用不着吃素,他自己还宰鸡鸭哩。”
梅飏仁道:“无论他那一教,都是一样,本县皆有保护之意,断不容你们这些刁民欺负他的。”
说着,又喝令:“拖下去打!”
卢大急了,拚命的磕头,说:“求老爷的恩典!”
梅飏仁道:“你这东西可恶,不能如此便宜你!你还是愿打呢,还是愿罚?”
卢大又磕头道:“大老爷的恩典!小的一个当厨子的,那里有许多罚呢?”
梅飏仁道:“不罚不成功!现在姑念你初次,我老爷格外加恩典给你,你拿出三十块钱给马二重修柜台,就此完案。如果不罚,打八十大板,枷在马二店门口三个月。你自己想,还是走那一条路好?”
卢大又磕头道:“三十块实在罚不起。”
后首求来求去,减到十二块洋钱,当天还没有。
梅飏仁便吩咐拿他交保出外措资,限三天交案;随嘱咐马二到第三天当堂来领。
马二打了人,倒反打了赢官司,好不高兴头。
可怜卢大挨了马二一顿打,老爷非但不给他伸冤,还要罚他出钱,真正晦气!
闲话休表。
且说转眼之间,三天限期已到。
卢大的怕打,早已连借带当,凑了十二块洋钱送到衙门里来。
此时老爷正坐在堂上理事,卢大把洋钱交了上去,老爷吩咐他一旁静候,等到马二到案具领,准予销案。
卢大无可如何,只得息心屏气,等在外面。
谁知一等等到散堂,那马二还没有来。
老爷没有工夫等他,早已退堂。
卢大却不敢就走。
后来好容易等到上了灯,马二才来。
老爷叫原差出来,问他为什么到此时才来。
他说他的老师父死了,前去帮忙,所以到这会才来的。
原差据情禀复。
老爷便问:“可是他教里的老师父?”
原差道:“正是。”
梅飏仁心上盘算道:“上回我打了那个吃教的,他们教帮中一定是恨我了,如今我何不借着这件事情同他们联络联络,不但可以解释前嫌,而且叫上头制台瞧着心上也欢喜。况且近来不多几时,那一省死掉一个教士,制台还派了自己的二少爷前去吊孝。我的官比不上他,总得自去走一趟,叫人家看了也郑重些。”
想定主意,仍叫原差出来问马二,问他们的老师父在那里死的。
马二照说一遍。
梅飏仁又叫原差出来留住马二,说:“老爷要去上祭,叫你领路,一块儿同去。”
马二自然遵命。
梅飏仁便吩咐大厨房里立刻备一桌祭席,叫人挑着,自己亦就顶冠束带,出来上轿。
马二在前领路,一领领到清真寺门口,歇下轿子。
老他出轿,其时已是深夜,亦看不出上面写的是几个什么字。
梅飏仁还疑心他们是个礼拜堂,连忙踱到里面,忙着叫跟来的人摆设祭筵。
那马二却早已去找老师父的家小以及他们那般在教的,霎时男男女女,亦就聚了七八十个人。
有些都是听说大老爷来上祭,赶着来瞧热闹的。
但是聚了一屋子人,梅大老爷举目四看,并不见一个外国人。
心想:“教士的家小总应该是洋婆,怎么如今来的全是些中国人呢?”
正在心上疑疑惑惑,不提防那桌祭筵才摆得一半,已被那些回子打了一个空,登时人声鼎沸起来。
还有人提起一个猪头摔到梅大老爷这边来,一齐嚷着说:“不要放掉了那狗官!他不是来上祭,竟是拿我们开心来的!”
原来此番梅飏仁来的孟浪,只听了“在教”二字,便拿定他是外洋传教的教士,并不晓得是回子,倒反备了猪头三牲来上祭,岂知越发触动众回子之怒,闹了个沸反盈天!
梅飏仁幸亏马二保护着,从人丛里逃出来。
走了几步,跟班的差役们方才慢慢的跟了上来。
梅飏仁轿子是已被众回子拆散的了,只得步行回衙。
一头问马二:“你们这里传教的总不止你老师父一位别的外国人以及你老师父的家小都到那里去了?”
马二到此方对他讲:“我们虽然在教,并没有什么外国人,大老爷不要弄错了。”
梅飏仁又问左右。
跟班的才回称:“这里是回子的清真寺,并不是什么外国人的礼拜堂。”
梅飏仁怪他:“为什么不早说?”
跟班的回道:“小的至今没有明白老爷到那里去,只知道老爷叫马二领路,所以一齐就跟到这里来的。”
梅飏仁又问马二:“你们老师父可是那个住在堂里的神父?”
马二道:“我们只叫老师父,不晓得什么神父不神父。”
梅飏仁至此方才明白过来,自己没有问清,拿着回子当做了外国传教的了,但是脸上又落不下去,回衙之后,立刻坐堂,把刚才传话的原差叫上来骂了一顿,又打了二百屁股,总算替大老爷光了光脸,才把这事过去。
自此以后,梅飏仁有十几天没有出门,生怕路上碰见了回子再来打他。
其实众回子当时虽然闹了个沸反盈天,当中究竟也有几个懂事的,说:“他无论如何不好,总是地方官,倘一翻脸,你们总敌他不过。”
因此到了第二天,大众亦就偃旗息鼓,没有闹到衙门里去。
梅飏仁听听外面没有什么动静,方才一块石头落地。
又过了些时,上头有文书下来,叫地方官提倡商务。
六合是个小地方,又是内地,没有什么大生意的。
梅飏仁却因上回责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钉子,一直总想做两件仰承宪意的事,以为取悦之地。
无奈越想讨好,越不讨好,以致误认教民,又被回子糟蹋了一顿,心上好不烦恼。
如今得了这个题目,便想借题做一篇新鲜文章。
上头的公事是叫地方官时时接见商人,与商人开诚布公,联络一气。
地方有事,商为辅助;商民有事,官为保护。
总令商情得以上通,永免隔阂之弊。
札子上的话是如此立意,原非不善。
梅飏仁因想借此做番事业,便把札文反复细看,看了十来遍,忽然豁然贯通,竟悟出一个道理来。
当时拿了札子,一直奔到老夫子书房里,对老夫子说道:
‘据兄弟看来,上头的意思还是重在“地方有事,商为辅助”的一句话上。辅助什么?不过要他们捐钱而已。
本来现在地方上很有些上头交办的公事,什么学堂等等,一齐都要地方官筹款,如果办不起来,还有处分。
兄弟正在这里发愁,如今可巧有这件札子,我们以后的事倒有了些把握了。’
老夫子接过札子,大约看过一遍,歪着头想了一回,不禁一跳就起道:
‘飏翁!你真可谓读书得间了!你说的一点不错,上头正是这个意思!但是话虽如此说,我们办事须有个秩序。
上头既叫我们保护商人,我们如今先不说捐钱的话,先借一个地方,或是公所,或是总会,以为接待商人之所,等他们一齐来了,彼此也联络了,然后再向他们开口。
人有见面之情,你开出口去,他们总得答应你的。’
老夫子说一句,梅飏仁应一句。
等到老夫子说完了,他又一连说了两句:
‘着!着!我兄弟就照你老夫子的话去办。
前天兄弟看见制台辕门抄上写着省城里已经设了一个保商局,派了黄观察做总办,大约亦就是办理此事。
我们姑且托他到省里打听打听章程是个什么样子,我们也照办一个,可好不好?’
老夫子道:‘好好好,就是如此。’
幸喜这梅飏仁是个躁性子,有了一件事,从不肯留过夜的,当天就在本城城隍庙里借了三间房子,做了一个接待商人之所。
门口挂起一面招牌,上写“奉宪设立保商局”。另外两扇虎头牌,是“商局重地,闲人免入”八个大字。
一面又仿照札子上的意思,请老夫子拟了告示,晓谕一切坐贾行商,叫他们都到这里来聚会。
又禀明上头,委了本县典史王朝恩王太爷做了驻局的委员。
县大老爷公事忙,不能常常过来问信,商人有什么事,都找王太爷说话。
这是后话不题。
且说当时忙了几天,就检定日子开局。
恐怕开局的那天商人来的不甚踊跃,一面由梅飏仁先发帖子请客,凡是城厢内外,大大小小的绅衿,一概请到。
又叫典史王太爷坐着轿子到各辅户一家家去拜,劝他们到这天来入会。
谁知到了这天,做卖买的来的仍然不多,大家不晓得大老爷安的甚么心,所以有些人不敢来。
只有一向同地方官有来往的几家绅衿,还有两个同帐房里有首尾的一家钱庄,一家南货店的老板来了,合凑起来不到两桌人。
梅飏仁甚为扫兴。
客人到齐,勉强入座,一席是梅飏仁自作主人,一桌是典史王太爷代作主人。
坐定之后,大家喝了几杯酒,坐首座一位绅士是北门外头大夫第,知府衔、候选同知蒋大化,先开口道:
‘老公祖,你这件事办的甚好啊,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治弟真拜服你。’
原来梅飏仁头天晚上先在老夫子跟前叨了许多教,这回听了蒋大化的话,便摇头鼓舌说道:
‘这件事呢,虽不是兄弟一个人主意,然而兄弟亦早存了这个心,所以发个狠,特地趁在兄弟任上,把这件事办成了。
一来上头有个交代,二来兄弟以后叨教之处甚多。
到了这个地主,诸位既不须拘什么形迹,就是兄弟有什么为难之事,也可以当面商量。
否则,你们诸公请想:这们一个六合县,周围百把里路的地方,又要办这个,又要兴那个,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叫兄弟怎么来得及呢。’
梅飏仁这番说话总不脱他将来借此筹款的宗旨。
此时在席第五座是改试策论新科发达的一位孝廉公,身上也捐了个内阁中书,姓冯,号彝斋。
据他自说:旧学不见得怎样,新学他却极有工夫的,所以改试策论,马上就中,只可惜会试的卷子上有“目的”两个字,在他自己以为用的是新名词,房官看了还好,却不料到了大总裁吏部尚书塔公手里,看到这里,拿起笔墨竖了一个小小杠子,另外粘了一张低条,注了十个字道:“以‘的’字入卷内,未免太俗。”
因此就没有中得进士。
等到报罢之后,冯彝斋领出落卷来一看,见是如此,气的了不得,大骂主司一场,急急收拾回家。
齐巧上头派了委员下来劝捐,他就凑了千把银子捐了个内阁中书,借此可以出入公门,干预干预地方上的公事。
孝廉:汉代为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时清时对举人的称呼。
这日请客,有他在座。
他听了梅飏仁一番说话,心上老大不以为然,便想借此吐吐自己胸中的学问,于是不等别人开口,他先抢着说道:
‘老公祖,此言误矣!治弟很读过几本翻译的外国书,故而略晓得些外国政治。
照着今日此举,极应该仿照外国下议院的章程,无论大小事务,或是或否,总得议决于合邑商民,其权在下而不在上。
如谓有了这个地方,专为老公祖聚敛张本,无论为公为私,总不脱专制政体,治弟不取也!’
说着,又连连摇头不止。
梅飏仁却也奈何他不得,彼此楞了一回。
第二座一位进士底子的主事公,姓劳,名祖意的,开言说道:
‘治弟有外孙,新近从东洋游学回来,他的议论竟与彝斋相像。
我们这一辈子的人都是老朽无能了,‘英雄出少年’,倒是彝翁同我们这外孙将来很可以做一番事业。’
冯中书见他倚老卖老,竟把自己当作后辈看待,心上很不高兴。
想了一想,说道:
‘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事业可以做得。
除掉腹地里几省,外国人鞭长莫及,其余的虽然没有摆在面子上瓜分,暗地里都各有了主子了。
否则我们江南总还有几十年的等头,如今来了这们一位制军,只怕该五十年的,不到五年就要被他双手断送!’
劳主政道:
‘那亦不见得送得如此容易,就是真个送掉,无论这江南地方属那一国,那一国的人做了皇帝,他百姓总要有的。
咱们只要安分守己做咱们的百姓,还怕他们不要咱们吗?你又愁他什么呢?’
梅飏仁道:
‘劳老先生的话实在是通论,兄弟佩服得很。
莫说你们做百姓的用不着愁,就是我们做官的也无须虑得。
将来外国人果然得了我们的地方,他百姓固然要,难道官就不要么?没有官,谁帮他治百姓呢?所以兄弟也决计不愁这个。
他们要瓜分就让他们瓜分,与兄弟毫不相干。
劳老先生以为如何?’
劳主政道:
‘是极,是极!’
两个‘是极’,直把个梅飏仁赞得十分得意,冯中书却早气得把面孔都发了青。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五十四回-译文
谨慎处理国家外交,尊重外国人的礼节,重视民众的权利,集合讨论保护商业局。
自从这位贤能的制军提出这些主张后,大家都很清楚他的宗旨所在。见到外国人时,不管对方多么强硬,他总是用柔顺的手段去迎合,坚持‘挑衅不在我’的原则,一天算一天,一天敷衍一天。
几个月前,不知哪里有一位外国有名的传教士去世了。这位传教士在中国已经住了不少年,一年到头都在劝人为善,确实做了很多好事。当地发生民教不和的案件时,只要这位传教士到场,无论事情多么棘手,总能顺利解决。因此,各省的大官都感激他。后来上报朝廷,不仅多次下旨嘉奖,还赏赐了他官帽和匾额。从外国来传教的,他算是数一数二的。谁知天意不佑好人,他年纪并不大,突然得了一场病,就去世了。他们在教的人举行追悼会、纪念会,自然有一套仪式,这里就不详细说明了。
只说这位制台大人,以前在处理外交事务时受过他的好处,现在听到他去世的消息,立刻发电报,电报里有好几百字,去安慰他的夫人和儿子,还特地派了自己的二少爷和本省洋务局的总胡道台,带着奠仪,乘坐轮船前去吊唁。直到送过教士的夫人和儿子回国,才回来。从此以后,大家更加明白,不仅与在世的洋人交往应酬是必不可少的,就连吊唁和葬礼上的礼节也不能缺少。因此,有些州、县便借机迎合制台。
现在只说江宁府管辖下的六合县。六合县在府北一百一十五里,离省城较近,信息自然灵通。现在担任六合县知县的是湖南人,姓梅,名飏仁,号子赓,排行第二。这个人小时候,对很多事情都不求甚解,别人说东,他偏要缠着说西;别人说南,他偏要说北。因此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梅二缠夹’。幸亏他虽然做事缠夹,但读书做八股文却还过得去,居然在二十岁时考中秀才,二十七岁时又考中举人。有人说他前一科就应该得意的,只因为一首八韵诗,前四韵是‘平平平仄仄’平起的,后四韵却忘记了,变成了‘仄仄平平仄’,变成了仄起的。因此,阅卷官看到那里,无法圈阅,就把它打下来了。批语上虽然对他的三篇文章赞不绝口,但可惜诗的韵脚错了,不能推荐,实在为他惋惜。等到发榜之后,梅飏仁拿出自己的试卷一看,发现是这样,不禁气愤填膺,不怪自己错了韵,反而骂主考官不公平,感叹自己‘文章遭命’。当时有一个同学听了他的话,就反驳他:‘子赓,你的文章并没有被主考官看到,也不是你文章写得不好,是你诗的韵脚错了,出了问题,不能怪别人。’梅飏仁这才明白过来,知道自己是因为粗心大意才犯了这个错误。只是他命中注定要中举人,到了下一科,就是他发达的那年,自古道:‘福至心灵’,三场考试完毕,没有出任何差错,等到发榜,果然高中。
梅飏仁的父亲名叫梅蔚,是个候选通判。此时正跟随一位出使英国的大臣凤大人做随员在上海。还没等到听到儿子的好消息,十天前就跟着钦差乘坐公司船出发了。他父亲生性爱占小便宜,离开上海还没三天,这天风平浪静,他饭后无事,便出来到处闲逛。后来走到一间房舱门口,恰好这舱里的外国客人因为有事到隔壁舱里和其他客人聊天,忘记关上自己舱门。梅蔚看了看舱内无人,又见外国床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皮包。他知道外国人出门时,凡是重要的东西和钱财等都是放在这个皮包里的,于是动了贪念,也不管自己是什么职位,也不管自己这趟跟着钦差出洋是替国家增光还是丢脸,此时都不再考虑,一心只想偷这个皮包,心想:‘我此时身在国外,就是出了事,也没有人认得是我。’主意已定,便悄悄地走进房中,把皮包提走了。一提进自己的舱房,急忙关上门,想打开皮包看看,谁知皮包是锁着的,后来好不容易用小刀划破了皮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谁知皮包里只有一卷字纸、几本破书、两个‘金四开’,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看了虽然失望,但想到两个‘金四开’也值不少钱,算是意外之财,这趟买卖虽然没有白做,心里也很高兴。后来那个丢失皮包的客人虽然当时也确实寻找,但后来找不着,又因为丢失的东西很少,也就没有追究,所以没有破案。
船上因为他是中国钦差的随员,每次吃饭都让他和钦差一起吃大餐。用的餐具,什么刀叉等都是金制的,黄澄澄的非常漂亮,也很值钱。他看了又舍不得了,每次吃饭都要偷一两件小餐具。而且不止他一个人,连他的同事,一个候选知府,也是这样的脾气。当时船上因为丢失的东西太多,查来查去,才发现是中国钦差随员们干的。船上的洋人非常生气,不准他们再到大餐间里吃饭。钦差也知道了,表面上很难为情,私下里把他们二人叫过来,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梅飏仁的父亲还不服气,说:‘咱们中国的钱被他们外洋拿去的也不少了,趁此拿点东西也乐得。’钦差听了更加生气。到了伦敦,就想把他们送回国,但因为接到电报,知道他的儿子中了举人,所以才暂时搁下了。后来还闹出许多笑话,下文再表。
现在就来说说梅飏仁考中举人之后,收到他父亲从英国寄回来的家书,自然有一番高兴和说话;接着又鼓励他,无非是叫他专心致志地准备科举,为明年的会试做准备。最后说到自己,还要信口开河地吹嘘自己,说自从到外国处理交涉以来,如何与洋人打交道,洋人如何信任他,钦差如何看重他。好在没有证据,只是骗骗自己的儿子罢了。”信中还说:“我的底子只是个通判,将来保举虽然可靠,但是一旦保举到同知,再保举到知府,再到道员,这其中非常繁琐,而且会耽误很多时间。”意思是让儿子把家里的几亩薄田,还有几处市房,都卖给别人,拿钱出来,等儿子明年上京会试的时候,帮他捐一个分省补用的知府,这样一保就能成为道员,似乎来得更快。梅飏仁收到信后,按照父亲的意思去办。
等到事情办妥,已经过了新年,他急忙起身,跟着一帮举人上京会试。前两场考试幸喜没有出错。到了第三场,他写的策论只限定三百字,不知怎么一个不留神,多写了一张纸,闹了一个曳白。他急了,就胡乱凑字,把这篇策论多写了一页。虽然没有被录取,然而每篇都是三百字,这篇却多了一页,文理又不太连贯,自然就因为这篇‘大肚皮’吃了亏。等到发榜,名落孙山,心里非常懊恼。一面急忙忙地想为老人家把官捐好,就立刻离开京城。
策:考试时以问题出之于第(册),令应举者作答,称为‘策问’,简称策,后来成为一种文体。
曳白:白纸上只字未写叫曳白,考试时交白卷或跳页未写,也叫曳白。
齐巧这年山西闹荒,开办急赈。忽有人跟他说:‘现在只要若干银子,捐一个大八成知县,马上就能得到官职。’他听说后心中一动,说:‘老人的保举总在三年之后,等到开保的前头再给他报捐也不为迟,不如我现在先拿这钱自己捐一个大八成知县?如果选到一个好缺,这两三年之内,先赚上几万银子,也未可知。’主意已定,就把父亲的事情放一边,先办自己的事。果然天从人愿,不到半年,就被选到江南做实缺知县。总算他官运亨通,一选就选到江南六合县知县。到省的时候还是前任制台手里。前任制台是个老古板,见面之后,问了几句话,梅飏仁都是老老实实回答的。前任制台喜欢他,说他是书生本色,因此并不难为他,马上就叫藩台挂牌,饬赴新任。到任之后,公事一切还称顺利,过了半年,没有出什么差错。制台既是古板,有些性情,与洋人交涉的事件,自然就要据理力争,不肯随便了事,因此洋人在他手中不太得志。上宪如此,做下属的也想以气节自见,都要批驳洋人一两件事情,以为表现之地。
这梅飏仁虽然没有什么大阅历,然而对上司的意旨却也不敢不留心;既然留了心,还有什么不照着办的。六合县在内地,与洋人没有什么交涉。一天有个教民欠了人家的钱不还,被他抓住了理,打了这教民一顿。这教民本来就不安分,所以教士并没有来保护他。梅飏仁因此洋洋得意,就上了一个禀帖,以显他的能耐。齐巧前任制台奉旨来京,还没有来得及批他这个禀帖,已经交卸,后任就是现在这位媚外的新制台了。在拉管卷内看见这个禀帖,心上老大不高兴,便说:‘朝廷敦崇睦谊,视教民如赤子,不惮三令五申,叫地方官极力保护,该令岂无闻知?乃胆敢虐待教民,又复砌词渎禀,以为见好地步,实属糊涂荒唐!除严行申饬外,并记大过三次,以为妄启外衅者戒!’不伦不类,骂了下来。梅飏仁接着一看,赛如一盆冷水从头顶上直浇下来,心想:‘前任制宪是如此,后任制宪又是如此,真正叫我们做属员的为难死了!但为今之计:当王者贵,少不得跟着改变从前的宗旨,或者还可立脚。’
凡是初次出来做官的人,没有经过风浪,见了上司下来的札子,上面写着什么违干、未便、定予严参等字样,一定要吓得慌做一团,意思之间,赛如上司已经要拿他参处的一般。后来请教到老夫子,老夫子解释给他听,说:‘这是照例的话句,照例的公事,总是如此写的。’头一次他听了,还当是老夫子宽慰他的话,等到二次、三次弄惯了,也就胆子放大,不以为奇了。又凡是做官的人,如在运气头上,一帆风顺的时候,就是出点小岔子,说无事也就无事。倘若正在高兴头上,有人打他一下闷棍,无论大小事件,他吃了这个亏,心思登时不灵,手足也就登时无措了。
目前梅飏仁上任已经半年了,各种事情都见识过了,再加上皇帝的赏识,公事也顺利,虽然他平时为人有点迷糊,但因为运气好,倒也并不觉得。只可惜突然换了上司,局面也变了,结结实实碰了一鼻子灰,就像上文所说的,‘在高兴头上,被人打了一下闷棍’,立刻变得两眼一黑,走投无路。一会儿又想做个好官:‘干脆和上司碰一碰,就算被免职,也能博得个刚强的名声。’一会儿又想:‘自己巴结到这个官职也不容易,而且职位也不错。如果和上面闹翻,别说被弹劾,就是被免职,在省里闲着,这又何必呢!何况这捐官的钱原本是预备给老人家过班的,现在还没有填补这个空缺,已经把功名丢了,怎么对得起老人家呢。’有了这些考虑,不得不委屈自己,改变初衷。照这样看来,虽然人家称他为‘缠夹先生’,其实他并不缠夹。但是他自从受到这次挫折,气焰立刻矮了半截,不仅精神萎靡,举止慌张,说话也渐渐语无伦次了。六合离省城最近,制台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前来报告给他。他看到制台的举动,越发后悔自己以前的行为,因为纠正错误太过分,就不免闹出笑话来了。
南京城里回族人最多,因此六合这个地方回族人也不少。有一天,一个回族人被一个人扭到衙门里喊冤。喊冤的人叫卢大,回族人叫马二。卢大控告马二,说马二一拳打掉他一颗门牙,流了很多血。两人评理时,马二不服,抡起拳头,接连又是三拳,现在腰部和肩膀都受了重伤,所以被扭来求大老爷伸冤。
当时,梅大老爷早堂还未结束,一听是斗殴小事,就吩咐把双方带到案前跪下。梅大老爷先问清楚名字,然后追问为什么打架。卢大还没开口,马二就抢着说。刚说了句‘回大老爷的话’,梅大老爷知道他是被告,行凶打人的人,心里先有三分不愿意,于是他瞪大了眼睛,用惊堂木一拍,骂了声‘混账!老爷还没问你,你敢插嘴!’两边差役一见老爷生气,就一起吆喝:‘不准多嘴!’老爷这才详细询问卢大。
卢大说:‘小的在南街上王公馆里管厨。王公馆的主人喜欢吃烧鸭子。马二店里,有油鸡、烧鸭子、咸水鸭子。我整天上街买菜,总是到他店里买半只烧鸭子。这天买了菜回来,又到他店里,我把菜篮子放在柜台上一摆,他就和我吵了起来。我跟他讲道理,说:“我跟你也算老主顾了,就是借你的柜台摆摆篮子也不打紧,用不着这样。”’
梅大老爷说:‘是啊,他怎么说的?’卢大说:‘他把眼睛一瞪,说:“别的事情我们可以讲朋友,这个可不行!”’梅大老爷问:‘你怎么说的?’卢大说:‘我说:“我的篮子已经摆在这里了,收不回去了。你打算怎么办?”’青天大老爷!马二听到这里,也不同我再说什么,就伸过来一拳。我一点防备都没有,门牙就被打掉了,现在还在流血。我赶忙问他为什么打人,他举手又是三拳,把我打坏了。’
梅大老爷一听这话,便把惊堂木一拍,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指着马二骂道:‘好个混账王八蛋!他借你柜台摆摆篮子,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竟敢行凶打人,还了得!’说着,就伸手到签筒里去抓签,想打马二的板子。
马二急了,就在地上碰头,说:‘我的老爷!您听明白了再生气,小的是在教啊。’梅飏仁上次原本是因为打了教民,碰了制台的钉子,这次一听‘在教’二字,不觉心里一惊,急忙从签筒里把手收了回来,心里想:‘好险啊!差点出事!’一边用袖子擦头上的汗,一边又吩咐马二快说。说话时,梅大老爷的脸色已经平和了许多,问话的声音也不再像刚才那样严厉了。当时只听马二回答:‘大老爷明鉴:小的从老祖宗那一代起就一直是在教。’梅飏仁说:‘原来你是世代在教。你们教里的规矩我晓得的。快起来,快起来,不用你跪着说话。’于是马二站在公案西边,原告卢大反而跪在下面。
马二又说:‘小的柜台借给他摆摆篮子,原本没什么。大老爷可知道他篮子里是什么。’梅大老爷问:‘是什么?’马二说:‘请大老爷问卢大。’卢大接口说:‘篮子里有什么,有他妈妈的肉!’梅大老爷把惊堂木一拍,说:‘公堂之上,由你信口骂人,看样子就不是个安分的人。给我打嘴!’左右一声吆喝,立刻几个人上来,像鹰抓小鸡一样,揪住卢大,打了他十个嘴巴。老爷又问马二。
马二说:‘小的是清真教门,猪肉这件东西原本是忌讳的。卢大的篮子里又是猪头,又是猪蹄子,不干不净,就放在小的柜台上一摆。小的先跟他好说,叫他不要摆;不料他倒恼了,开口就骂小的,说什么“猪爹爹”、“驴祖宗”,小的气急了,顺势推了他一把。小的并没有敢拿拳头打他。这都是他诬告,求大老爷明鉴。’
原来梅飏仁一时糊涂,只认为中国人吃了教就称‘在教’,并没有想到回族人也称‘在教’。虽然马二自己说了出来,但他还是固执己见,连说:‘你们教里的规矩,自然是吃了教就得念经,念了经就得吃素,什么荤腥原本不准进门的。这件事是卢大不对。……依我老爷的意思,卢大就应该先被打。’
卢大一听老爷要打他,连忙分辩道:‘他的教并不是人家吃的那个教,用不着吃素,他自己还杀鸡鸭呢。’梅飏仁道:‘无论他那一教,都是一样,本县都有保护的意思,绝不允许你们这些刁民欺负他。’说着,又喝令:‘拉下去打!’卢大急了,拼命地磕头,说:‘求老爷的恩典!’梅飏仁道:‘你这东西可恶,不能就这样轻易放过你!你是愿意挨打呢,还是愿意受罚?’卢大又磕头道:‘大老爷的恩典!小的一个做厨师的,哪里有许多罚呢?’梅飏仁道:‘不罚不行!现在看在你初次,我老爷特别施恩于你,你拿出三十块钱给马二重修柜台,就这样结案。如果不罚,打八十大板,枷在马二店门口三个月。你自己想想,还是走哪一条路好?’卢大又磕头道:‘三十块钱实在罚不起。’后来求来求去,减到十二块洋钱,当天还没有。梅飏仁便吩咐拿他交保出外筹措资金,限三天交案;随即嘱咐马二到第三天当堂来领。马二打了人,倒反打赢了官司,非常高兴。可怜卢大挨了马二一顿打,老爷不但不给他伸冤,还要罚他出钱,真是倒霉!
闲话少说。转眼之间,三天期限已到。卢大因为害怕被打,早已借钱典当,凑了十二块洋钱送到衙门里来。这时老爷正坐在堂上处理事务,卢大把洋钱交了上去,老爷吩咐他一旁静候,等到马二到案领钱,准予销案。卢大无可奈何,只得屏气凝神,等在外面。谁知一等再等,等到散堂,那马二还没有来。老爷没有时间等他,早已退堂。卢大却不敢就走。后来好容易等到上了灯,马二才来。老爷叫原差出来,问他为什么这时才来。他说他的老师父去世了,前去帮忙,所以到现在才来。原差据实禀报。
老爷便问:‘可是他教里的老师父?’原差道:‘正是。’梅飏仁心里想:‘上次我打了那个吃教的,他们教帮中一定是恨我了,如今我何不借着这件事情同他们联络联络,不但可以解释前嫌,而且叫上头制台看着也欢喜。况且近来不多时,那一省死掉一个教士,制台还派了自己的二少爷前去吊孝。我的官比不上他,总得自己去走一趟,叫人家看了也郑重些。’想定主意,还是叫原差出来问马二,问他们的老师父在哪里去世的。马二照实说了一遍。梅飏仁又叫原差出来留住马二,说:‘老爷要去上祭,叫你领路,一块儿同去。’马二自然遵命。梅飏仁便吩咐大厨房里立刻备一桌祭席,叫人挑着,自己也就戴冠束带,出来上轿。马二在前领路,一直领到清真寺门口,停下轿子。老爷出轿,那时已是深夜,也看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字。梅飏仁还疑心他们是个礼拜堂,连忙叫跟来的人摆设祭筵。那马二却早已去找老师父的家眷以及他们那般在教的,转眼间男女老少,也就聚了七八十个人。有些都是听说大老爷来上祭,赶来瞧热闹的。但是聚了一屋子人,梅大老爷举目四看,并不见一个外国人。心想:‘教士的家眷总应该是洋婆,怎么如今来的全是些中国人呢?’
正在心里疑惑不解,没提防那桌祭筵才摆得一半,已被那些回民打了个空,登时人声鼎沸起来。还有人拿起一个猪头摔到梅大老爷这边来,一齐嚷着说:‘不要放掉了这个狗官!他不是来上祭,竟是来取笑我们的!’原来这次梅飏仁来的冒失,只听了‘在教’二字,便认定他是外洋传教的教士,并不知道是回民,反而备了猪头三牲来上祭,岂知越发激怒了众回民,闹了个翻天覆地!梅飏仁幸亏有马二保护着,才从人群中逃出来。走了几步,跟班的差役们才慢慢地跟了上来。
梅飏仁的轿子已经被众回民拆散了,只得步行回衙。一边问马二:‘你们这里传教的总不止你老师父一位,别的外国人以及你老师父的家眷都到哪里去了?’马二这时才对他讲:‘我们虽然在教,并没有什么外国人,大老爷不要弄错了。’梅飏仁又问左右。跟班的才回称:‘这里是回民的清真寺,并不是什么外国人的礼拜堂。’梅飏仁责怪他:‘为什么不早说?’跟班的回道:‘小的至今没有明白老爷要去哪里,只知道老爷叫马二领路,所以一齐跟到这里来的。’梅飏仁又问马二:‘你们老师父可是那个住在堂里的神父?’马二道:‘我们只叫老师父,不晓得什么神父不神父。’梅飏仁至此才明白过来,自己没有问清,把回民当做了外国传教的,但是脸上又下不来,回衙之后,立刻坐堂,把刚才传话的原差叫上来骂了一顿,又打了二百屁股,总算为老爷遮了遮丑,才把这事过去。
自此以后,梅飏仁有十几天没有出门,生怕路上碰见了回民再来打他。其实众回民当时虽然闹了个翻天覆地,其中究竟也有几个明事理的,说:‘他无论如何不好,总是地方官,万一翻脸,你们总不是他的对手。’因此到了第二天,大众也就偃旗息鼓,没有闹到衙门里去。梅飏仁听听外面没有什么动静,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上级下发了文书,要求地方官员推动商业发展。六合是个小地方,又是内陆地区,没有什么大生意可做。梅飏仁因为上次责打了教民,触怒了制台,一直想做一些讨上级欢心的事情,以为这样可以取悦上级。但越想讨好,越不讨好,以至于误认教民,还被回民侮辱了一顿,心里非常烦恼。现在有了这个题目,便想借题发挥,写一篇新颖的文章。上级的公文要求地方官员经常接待商人,与商人坦诚相待,建立联系。地方上有事,商人可以提供帮助;商民有事,官员要保护他们。总之,要让商情能够顺畅地上达,永远避免隔阂的问题。
札子上的话是这样的,原本没有不好。梅飏仁想借此做一番事业,便反复仔细地看了这份札文,看了十几遍,突然豁然开朗,悟出了一个道理。当时拿着札子,立刻跑到老夫子书房里,对老夫子说:“我认为上级的意思还是重在‘地方有事,商为辅助’这句话。辅助什么?不过是让他们捐款而已。现在地方上有很多上级交办的公事,比如学堂等,都需要地方官员筹款,如果办不成,还有处分。我正为此发愁,现在恰好有这份札子,我们以后的事情就有了些把握了。”
老夫子接过札子,大概看了一遍,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不禁一跳就站起来说:“飏翁!你真可以说是读书有心得啊!你说的一点没错,上级确实是这个意思!但是话虽如此说,我们办事要有条理。上级既然叫我们保护商人,我们如今先不提捐款的事,先找一个地方,或者公所,或者总会,作为接待商人的地方,等他们都来了,彼此也联络了,然后再向他们开口。人有见面之情,你开出口去,他们总得答应你的。”老夫子说一句,梅飏仁应一句。等到老夫子说完了,他又一连说了两句:“对!对!我就按照老夫子的话去办。前天我看见制台辕门抄上写着省城里已经设了一个保商局,派了黄观察做总办,大概也是负责这件事。我们暂且托他到省里打听一下章程是什么样子,我们也照着办一个,怎么样?”老夫子说:“好,就这样吧。”
幸喜梅飏仁是个急躁的人,有了一件事,从不肯拖到第二天,当天就在本城城隍庙里借了三间房子,做了一个接待商人的地方。门口挂起一面招牌,上写‘奉宪设立保商局’。另外两面虎头牌上写着‘商局重地,闲人免入’八个大字。又按照札子上的意思,请老夫子拟了告示,通知所有坐贾行商,叫他们都到这里来聚会。又向上级禀报,委派本县典史王朝恩王太爷做了驻局的委员。县大老爷公务繁忙,不能经常过来询问,商人有什么事,都找王太爷商量。这些是后来的事情,就不多说了。
当时忙了几天,就定下了开局的日期。担心开局那天商人来得不多,一方面由梅飏仁先发请帖请客,凡是城厢内外,大小绅衿,都请到了。又叫典史王太爷坐着轿子到各辅户一家家去拜访,劝他们这天来入会。谁知到了这天,来做买卖的人仍然不多,大家不知道大老爷安的什么心,所以有些人不敢来。只有一向与地方官有来往的几家绅衿,还有两个与账房有来往的钱庄和南货店的老板来了,一共不到两桌人。梅飏仁非常失望。客人到齐后,勉强入座,一桌是梅飏仁自己作东,一桌是典史王太爷代为作东。
坐定之后,大家喝了几杯酒,坐首座的绅士是北门外的大夫第,知府衔、候选同知蒋大化,他先开口说:“老公祖,你这件事办得很好,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我真心佩服你。”原来梅飏仁头天晚上在老夫子那里请教了很多,这回听了蒋大化的赞扬,便摇头晃脑地说:“这件事虽然不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但我早就有了这个想法,所以下定决心,趁我在任上,把这个事情办成了。一来向上级有个交代,二来以后我还有很多事情要请教。到了这个地主,诸位不必拘泥于形式,我有什么难处,也可以当面商量。否则,你们想想:这样一个六合县,周围百多里路的地方,既要办这个,又要兴那个,就像巧媳妇做无米之炊一样,我怎么来得及呢。”梅飏仁这番话始终没有脱离他将来借此筹款的意图。
此时在席的第五座是一位改试策论的新科孝廉,身上也捐了个内阁中书,姓冯,号彝斋。据他自己说:旧学不见得怎么样,新学他却很有研究,所以改试策论,立刻就中了,只可惜会试的卷子上有个‘目的’两个字,他自己认为用的是新名词,但没想到到了大总裁吏部尚书塔公手里,看到这里,拿起笔在卷子上画了一个小杠子,另外粘了一张小纸条,写了十个字:‘以‘的’字入卷内,未免太俗。’因此就没有中得进士。等到放榜之后,冯彝斋拿出落卷一看,见是如此,非常生气,大骂主考官一场,急忙收拾回家。恰巧上级派了委员下来劝捐,他就捐了千把银子捐了个内阁中书,借此可以出入公门,干预干预地方上的公事。
孝廉:汉代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有时也用来称呼举人。
这一天他请客,他也在座。他听了梅飏仁一番话后,心里很不认同,便想借此机会展示自己的学问,于是不等别人说话,他先抢着说:“老前辈,您这话错了!我治弟读过几本翻译的外国书,所以对一些外国政治有些了解。按照今天的做法,极应该模仿外国的下议院章程,无论大小事务,都应该由全城的商民讨论决定,权力应该在下层而不是在上层。如果说有了这个地方,只是为了老前辈您聚敛财富,无论是公是私,都脱离不了专制政体的束缚,我不赞同这样做!”说完,他连连摇头。梅飏仁也无法反驳他,两人都愣了一会儿。
第二位座上的主事公,是一位有进士底子的劳姓,名叫劳祖意,他开口说道:“治弟有个外孙,最近从日本留学回来,他的观点竟然和彝斋相似。我们这一代人都已经老了,没有能力了,‘英雄出少年’,彝翁和我们的外孙将来一定能做一番事业。”冯中书看到他倚老卖老,把自己当作晚辈看待,心里很不高兴。想了一会儿,说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事业可以做了。除了腹地里的几个省份,外国人鞭长莫及,其余的地方虽然没有公开瓜分,但暗地里都已经有了主人。否则我们江南至少还能有几十年,现在来了这样一个制军,只怕五十年内,不到五年就会被他一手断送!”
劳主政说:“也不一定送得那么容易,就算真的送掉了,无论江南这个地方属于哪个国家,哪个国家的人做了皇帝,他们的百姓总是要有的。我们只要安分守己做我们的百姓,还怕他们不要我们吗?你为什么这么担心?”梅飏仁说:“劳老先生的话确实很有道理,我非常佩服。别说你们做百姓的不需要担心,就是我们做官的也不必忧虑。将来外国人如果真的得到了我们的地方,他们当然需要百姓,难道他们不需要官员吗?没有官员,谁帮他们治理百姓呢?所以我也决定不担心这个问题。他们要瓜分就让他们瓜分,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劳老先生您觉得呢?”劳主政说:“确实如此,确实如此!”连说了两个“确实如此”,把梅飏仁夸得非常高兴,而冯中书却气得脸色都变了。
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请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五十四回-注解
慎邦交:谨慎处理国家间的外交关系,强调对外交事务的慎重。
纡尊礼拜堂:降低自己的身份去拜访教堂,表示对宗教的尊重。
重民权:重视民众的权利,强调民众在社会中的地位和权益。
集议:集合众人进行讨论,商议。
保商局:指保护商人的机构。
制军:指军队的最高指挥官,此处可能指某一地区的军事指挥官。
洋人:对西方人的泛称,当时中国对西方人的称呼。
岁数:年龄。
民教不和:指民众与宗教信仰者之间的矛盾。
顶戴:古代官员戴在头顶的官帽,不同级别的官员有不同的顶戴。
匾额:挂在门上或墙上的题字横幅,常用于表彰或纪念。
电报:一种早期的通信方式,通过电信号传输文字信息。
吊礼:表示哀悼的礼物。
轮船:一种蒸汽动力的大型船只,当时是重要的交通工具。
望风承旨:指地方官员根据上级的指示行事,不敢擅自做主。
巴结:此处指通过讨好或奉承来获得某个职位或好处。
首府:一级行政区的行政中心。
秀才:明清两代科举考试中的最低一级,通过考试后获得此称号。
举人:明清两代科举考试中的第二级,通过乡试后获得此称号。
八股:明清科举考试中的一种文体,要求文章结构严谨,用词规范。
主司:主持科举考试的官员。
天花乱坠:形容文章写得非常精彩,如天花般绚丽。
岔子:错误,差错。
候选:等待任命的官员。
通判:古代官职,为地方官,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副市长。
随员:跟随官员出差的官员。
钦差:皇帝派遣的特使,代表皇帝处理某项事务。
公司船:由公司经营的船只,通常指商业船只。
金四开:一种金币,价值四开。
大菜:高级菜肴,指西餐。
刀叉:西餐中使用的餐具。
咨送:向上级报告并请求处理。
搁了下来:事情被暂时放下,没有继续处理。
梅飏仁:人名,此处未提供具体背景,可能为小说或历史记载中的人物。
举业:指科举考试,古代士子通过科举考试以求得功名。
会试:科举制度中的考试之一,又称春闱,是士子通过乡试后的全国性考试,通过者可进入朝廷任职。
同知:古代官职,为地方官,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副市长。
知府:古代官职,为地方官,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市长。
道员:古代官职,为地方官,相当于现在的省级政府官员。
盘给人家:指将家产出售或出租给他人。
上兑捐:指向上级官员申请捐纳官职。
分省补用知府:指在某个省份内补缺任用知府。
策:科举考试中的一种文体,要求考生针对问题进行回答。
曳白:考试时未完成试卷,交白卷或跳过部分未写,称为曳白。
制台:指清朝的巡抚,是地方的最高行政长官。
藩台:古代官职,指布政使,为省级地方行政长官之一。
札子:古代的一种公文,用于传达命令或通知。
违干:违反、不遵守。
未便:不便、不适宜。
定予严参:决定予以严格参处。
教民:指信仰基督教的民众。
制宪:指制定宪章或法规的官员。
王者贵:指王者(君主)的尊贵地位。
闷棍:比喻突然的打击或挫折。
制宪垂青:制宪,指制定宪法或法律;垂青,表示受到重视或青睐。此处指梅飏仁受到上级的重视。
颟顸:形容人做事不稳重,马虎,缺乏条理。
运气头上:运气头上,指人在运气好的时候,即使遇到困难也能顺利解决。
钉子碰了下来:比喻事情遇到阻碍或失败。
缺分:指官职或职位。
过班:指官职晋升。
功名:指科举考试获得的功名或官职。
缠夹先生:形容人做事繁琐、拖沓。
气焰:指人的气势或威风。
委曲下来:指为了某种原因而做出妥协或退让。
宗旨:此处指人的原则或目标。
回子:古代对回族人的称呼。
喊冤:指向上级或官府申诉冤屈。
评理:指争论是非曲直。
门牙:人的上颚前端的牙齿。
差役:指官府的差人。
惊堂木:古代官府审理案件时用以示警或敲击的木块。
忘八蛋:古代骂人的粗话。
签筒:古代官员用于抽取签条以决定判决的工具。
板子:古代用来打人的刑具。
在教:指信奉某种宗教,此处指信奉伊斯兰教。
荤腥:指肉类食品,与素食相对。
浑告:指胡乱告状或诬告。
老爷:指地方官员,此处可能指县官或知县。
分辩:辩解,为自己或他人辩解。
教:此处指宗教信仰,可能指某个特定的宗教。
吃素:指不吃肉,是某些宗教徒的饮食习惯。
宰鸡鸭:指宰杀鸡鸭,与吃素相对。
刁民:指狡猾、不老实的人。
本县:指所在县份。
保护之意:指保护宗教信仰自由。
拖下去打:指将被惩罚的人拖走并实施惩罚。
磕头:一种表示尊敬或恳求的动作,头部触地。
恩典:指给予的恩惠或宽容。
洋钱:指外国货币,此处指银元。
枷:古代的一种刑罚,用木枷套住犯人颈部。
销案:指案件结束,不再追究。
散堂:指官府停止办公。
顶冠束带:指穿戴正式的官服。
上轿:指乘坐轿子。
礼拜堂:指基督教的教堂。
猪头三牲:指祭祀时用的猪头、牛羊等牲畜。
沸反盈天:形容非常喧闹,乱成一团。
跟班的:指官员的随从或仆人。
光光脸:指挽回面子,避免尴尬。
偃旗息鼓:比喻停止斗争或活动。
文书:古代官方的文书,是传达命令、通知事项或要求行动的正式文件。
地方官:指负责某一地区的官员,负责该地区的行政、司法和财政事务。
商务:指商业活动,包括买卖、贸易等经济行为。
六合:指中国江苏省南京市六合区,文中可能指该地区。
宪意:指皇帝的旨意或官方的意图。
老夫子:指教师或学识渊博的人。
读书得间:指通过阅读书籍获得间隙或机会。
秩序:指有条理、有组织的行为或活动。
黄观察:指黄某,担任观察使,负责监察地方行政。
省城里:指省城,即省会所在的城市。
坐贾行商:指坐商和行商,坐商指开店经商的人,行商指流动经商的人。
绅衿:指地方上的绅士和官员。
大夫第:指大夫的宅邸,大夫是古代的官职。
候选同知:指等待任命的同知,同知是地方官职,相当于副知府。
策论:指古代科举考试中的一种文体,要求考生对某一问题进行论述。
孝廉:汉代为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时清时对举人的称呼。
内阁中书:清朝官职,负责处理内阁文书。
吏部尚书:吏部是清朝六部之一,负责官员的选拔和考核,尚书是吏部的最高长官。
老公祖:在古代,’老公祖’是对年纪大、地位高、有德行的老人的尊称,相当于现代的’老先生’或’老前辈’。
治弟:古代自称的一种谦词,相当于现代的’我’或’我等’。
外国书:指翻译成中文的外国著作,反映了当时中国对西方文化的了解。
下议院:西方国家的立法机构之一,代表人民意志,与上议院相对。
专制政体:一种政治体制,权力高度集中在统治者手中,缺乏民主和法治。
彝斋:人名,此处未提供具体背景,可能为小说或历史记载中的人物。
英雄出少年:成语,意指杰出的人才往往出现在年轻人中。
东洋:古代对日本的一种称呼,反映了当时中国对日本的认知。
瓜分:指领土被分割,通常指外国对中国的领土进行分割。
百姓:指普通民众,与官员相对。
是极:表示同意或赞同的用语,相当于现代的’确实如此’或’正是如此’。
冯中书:人名,此处未提供具体背景,可能为小说或历史记载中的人物。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五十四回-评注
此段古文描绘了一场古时的聚会,参与者包括不同身份的人物,通过他们的对话展现了当时社会的政治氛围和人物性格。
首句‘这日请客,有他在座’点明了场景和人物在场的情况,为后续对话的展开奠定了基础。
‘他听了梅飏仁一番说话,心上老大不以为然’表明了主人公对梅飏仁观点的不认同,为他的反驳埋下了伏笔。
主人公‘便想借此吐吐自己胸中的学问’表现了他的自信和自傲,同时也暗示了他对传统政治体制的不满。
‘极应该仿照外国下议院的章程’体现了主人公对西方政治制度的推崇,以及他对中国政治改革的期望。
‘其权在下而不在上’反映了主人公对权力分配的思考,他主张权力应该下放到民间,而不是集中在统治者手中。
‘如谓有了这个地方,专为老公祖聚敛张本’揭示了主人公对专制政体的批判,他认为这种政体只会导致权力的集中和腐败。
‘治弟不取也’是主人公对专制政体的明确否定,表现了他的坚定立场。
‘梅飏仁却也奈何他不得’说明梅飏仁无法反驳主人公的观点,反映了主人公在对话中的优势。
‘彼此楞了一回’描绘了双方短暂的沉默,为后续对话的继续留下了空间。
第二座人物的出现,通过劳祖意的言论,进一步丰富了对话的内容。
‘英雄出少年’体现了劳祖意对年轻一代的期待,同时也反映了他对现状的不满。
‘我们这一辈子的人都是老朽无能了’表明了劳祖意对自己这一代人的自我否定,以及对年轻一代的信任。
‘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事业可以做得’反映了劳祖意对时局的悲观态度,他认为当前局势已经无法改变。
‘外国人鞭长莫及’暗示了当时中国部分地区仍处于半殖民地状态,外国势力难以完全控制。
‘只怕该五十年的,不到五年就要被他双手断送’表现了主人公对时局的担忧,他认为局势恶化速度可能超出了预期。
‘咱们只要安分守己做咱们的百姓,还怕他们不要咱们吗?’劳祖意的言论反映了他对百姓生存状态的乐观态度,认为只要百姓安分守己,就不会受到外国势力的威胁。
‘劳老先生的话实在是通论,兄弟佩服得很’表明了梅飏仁对劳祖意观点的认同,同时也反映了他的谦逊。
‘他们要瓜分就让他们瓜分,与兄弟毫不相干’是梅飏仁对时局的无奈接受,他认为即使瓜分,也与自己无关。
‘是极,是极’的重复使用,以及梅飏仁的得意表情,表现了劳祖意对梅飏仁观点的赞同,同时也反映了他在对话中的主导地位。
‘冯中书却早气得把面孔都发了青’描绘了冯中书的情绪变化,表现了他对劳祖意和梅飏仁观点的不满。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是典型的古代小说结尾方式,为读者留下了悬念,也为后续情节的发展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