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研究中心
让中华文化走向世界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五回

作者: 李宝嘉(约1850年-1900年),清代小说家,《官场现形记》是李宝嘉的代表作之一,李宝嘉用犀利的笔触揭示了清朝末期官场的腐败与黑暗。李宝嘉是晚清的知识分子,对社会不公与腐败现象有深刻的批判。

年代:成书于清代(约1890年)。

内容简要:《官场现形记》是一部揭示清朝末期官场腐败与社会黑暗的小说。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刚刚踏入官场的年轻人,通过与各种官员的互动,逐渐了解到官场的潜规则与腐败现象。小说以讽刺和揭露为主要手段,通过幽默和讽刺的语言,描绘了官员的虚伪、贪婪与勾心斗角。该书不仅揭示了当时官场的弊端,还反映了清朝末期政治腐败和社会动荡的现实情况。小说的写作手法十分生动,人物形象鲜明,情节跌宕起伏,对社会现象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五回-原文

买古董借径谒权门献巨金痴心放实缺

却说贾大少爷自从城里出来,回到下处,正想拜访黄胖姑,告诉他文殊道院会见姑子的事,不料黄胖姑先有信来。

拆开看时,不知信上说些甚么,但见贾大少爷脸色一阵阵改变,看完之后,顺手拿信往衣裳袋里一塞,也不说甚么。

当夜无精打彩,坐立不宁。他本有一个小老婆同来的,见了这样,忙问缘故,他也不说。

到了次日一早便即起身,吩咐套车,赶到黄胖姑店里。

打门进去,叫人把胖姑唤醒。彼此见了面,胖姑便问:“大爷为何起得怎般早?”

贾大少爷道:“依着我,昨儿接到你信之后,就要来的。为的是常常听见你说,你的应酬很忙,一吃中饭,就找不着你了,所以我今儿特地起个早赶了来。我问你到底这个信息是那里来的?现在有这个风声,料想东西还没出去?”

黄胖姑道:“本来前天夜里的事情,他昨儿才晓得。就是要出去,也决计不会如此之快。不过我写信给你,叫你以后当心点,这是我们朋友要好的意思,并没有别的。”

贾大少爷道:“看来奎官竟不是个东西!我看他也并不红,前天晚上也没有见他有过第二张条子,却不料倒有这们一位仗腰的人!”

黄胖姑道:“说起来也好笑。就是打听你的这位卢给事,五年前头,也是一天到晚长在相公堂子里的。他老人家在广东做官,历任好缺。自从他点了翰林当京官,连着应酬连着玩,三年头里,足足挥霍过二十万银子。奎官就是他赎的身。等到奎官赎身的时候,他已经不大玩了。因为他一向最欢喜唱大花脸,所以就爱上了奎官。然而论起奎官来,也亏得有此一个老斗帮扶帮扶;如果不是他,现在奎官也不晓得到那里去了。”

贾大少爷道:“他问我是个什么意思呢?”

黄胖姑道:“你别忙,我同你讲:这位卢给事名字叫卢朝宾,号叫芝侯,还是癸未的庶常,后来留了馆。那年考取御史,引见下来,头一个就圈了他。不久补了都老爷,混了这几年,今年新转的给事中。他同奎官要好,他替他赎身,他替他娶媳妇,他替他买房子,吃他用他都不算。奎官两口子同他赛如一个人。如今是奎官媳妇死了,他去的渐渐少了。齐巧那天是奎官妈生日,他晚上高兴跑了去,刚碰着你在那里闹脾气。等你出门,他就问奎官,叫奎官告诉他。昨儿奎官为着得罪了你,怕我脸上下不去,到我这儿来赔不是。我问起奎官:‘昨儿有些什么人到你那里?’他就提起这卢芝侯。我问他:‘贾大人生气,卢都老爷晓得不晓得?’他说:‘卢都老爷来的时候,正是贾大人摔酒壶的时候,后来的事情统通被他老人家都晓得了。’我当时就怪奎官,说:‘贾大人是来引见的,怎么好把他的事情告诉他们都老爷呢?’奎官说:‘我见贾大人生气,我一步没离,我并没有告诉他。又问我们家里,也不晓得那一个告诉他的’。所以我昨儿得了这个风声,立刻写信通知你。你是就要放缺的人,名声是要紧的,既然大家相好,我所以关照。”

贾大少爷道:“费心得很!你看上去,不至于有别的事情罢?”

黄胖姑道:“那亦难说。他们做都老爷的,听见风就是雨,皇上原许他风闻奏事,说错了又没有不是的。”

贾大少爷一听,不免愁上心来,低首沉吟,不知如何是好。

歇了一会,说道:“千不该,万不该,前天吃醉了酒,在你荐的人那里撒酒风,叫你下不去!真正对你不住!大哥,我替你赔个罪。”

说道,便作揖下去。

黄胖姑连连还礼,连连说道:“笑话笑话!咱们兄弟,那个怪你!”

贾大少爷道:“大哥,你京里人头熟,趁着折子还没有出去,想个法儿,你替我疏通疏通,出两个钱倒不要紧。”

黄胖姑听了欢喜,又故作踌躇,说道:“虽说现在之事,非钱不行,然而要看什么人。钱用在刀口上才好,若用在刀背上,岂不是白填在里头?幸亏这位都老爷,这两年同奎官交情有限,若是三年头里,你敢碰他一碰!但是这位都老爷是有家,见过钱的,你就送他几吊银子,也不在他眼里。不比那些穷都见钱眼开,不要说十两、八两,就是一两、八钱,他们也没命的去干。我们自己人,还有什么不同你讲真话的。前儿的事情,也是你大爷过于脱略了些,京城说话的人多,不比外面可以随随便便的。至于卢芝侯那里,我不敢说他一定要动你的手,然而我也不敢保你一定无事。既然承你老弟的情,瞧得起我,不把我当作外人,我还有不尽心竭力的吗。”

说着,贾大少爷又替他请了一个安,说了声:“多谢大哥。”

黄胖姑一面还礼,一面又自己沉吟了半天,说道:‘芝侯那里,愚兄想来想去,虽然同他认得多年,总不便向他开口,碰了钉子回来,大家没味。我替你想,你若能拚着多出几文,索性走他一条大路子,到那时候,不疏通自疏通,你看可好?’

贾大少爷摸不着头脑,楞住不语。

黄胖姑又说道:‘算起来,你并不吃亏。你这趟来本来想要结交结交的,如今一当两便,岂不省事。依我意思:你说的那些甚么姑子、道士,都是小路,我劝你不必走。你要走还是军机大臣上结交一两位,凡事总逃不过他们的手;你就是有内线,事情弄好了,也总得他们拟旨。再不然,黑八哥的叔叔在里头当总管,真正头一分的红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同军机上他们都是连手。你若是认得了这位大叔,不要说是一个卢都老爷,就是十个卢都老爷也弄你不动。何以见得?他们折子上去,不等上头作主,他们就替你留中了。至于那些姑子,你认得他,他们就是真能够替你出力,他们到里头还得求人,他们求的无非仍旧还是黑大叔几个。有些位分还不及黑大叔的,他们也去求他。在你以为这当中就是他一个转手,化不了多少钱,何如我叫八哥带着你一直去见他叔叔,岂不更为省事?前天我见你一团高兴要去找姑子,我不便拦你。究竟我们自己弟兄,有近路好走,我肯叫你多转弯吗?’

贾大少爷道:‘本来我要同你说,我昨儿好容易问了我们老世伯,才晓得这姑子的名字庄处,谁知奔了去并不是那个姑子。还有好笑的事要同你讲。’

黄胖姑道:‘什么好笑的事?’

贾大少爷把车夫说姑子不正经的话述了一遍。

黄胖姑道:‘本来这些人不是好东西,你去找他做什么呢?但是愚兄还有一言奉劝你老弟:现在正是疑谤交集的时候,这种地方少去为妙。一个奎官玩不了,还禁得住再闹姑子?倘或传到都老爷耳朵里,又替他们添作料了。’

贾大少爷一团高兴,做声不得,只得权时忍耐,谈论正经,连连陪着笑说道:‘大哥的话不错,指教的极是。……小弟的事全仗大哥费心,还有什么不遵教的。但是走那条路,还得大哥指引。’

黄胖姑道:‘你别忙。今天黑八哥请你致美斋,一定少不了刘厚守的。到了那里,你俩是会过的,你先拿话笼住他,私底下我再同他替你讲盘子。你晓得厚守是个什么人?’

贾大少爷道:‘他是古董铺的老板。’

黄胖姑哼的一笑道:‘古董铺的老板!你也忒小看他了!你初到京,也难怪你不晓得。你说这古董铺是谁的本钱?’

贾大少爷一听话内有因,不便置辞。

黄胖姑又道:‘这是他的东家华中堂的本钱!’

贾大少爷道:‘他有这个绷硬东家,自然开得起大古董铺了。’

黄胖姑道:‘你这人好不明白!到如今你还拿他当古董铺老板看待,真正‘有眼不识泰山’了!’

贾大少爷听了诧异,定要追问。

黄胖姑道:‘你也不必问我。你既当他是开古董铺的,你就去照顾照顾,至少头二万两银子起码,再多更好。无论甚么烂铜破瓦,他要一万,你给一万,他要八千,你给八千,你也不必同他还价。你把古董买回来,自然还你效验。’

贾大少爷听说,格外糊涂,心上思想:‘一定是我买了他的古董,便算照顾了他,他才肯到中堂跟前替我说好话。’便把这话问黄胖姑道:‘可是不是?’

黄胖姑道:‘天机不可泄漏!到时还你分晓。’

贾大少爷将信将疑,自以为心上想的一定不错,便也不复追问,停了一刻,说道:‘华中堂这条路是一定要走的了。还有别人呢?黑大叔那里几时去?’

黄胖姑道:‘你别忙。华中堂的路要走;军机上不止他一个,别人那里自然也要去的。你不要可惜钱,包你总占便宜就是了。’

贾大少爷道:‘你老哥费了心,小弟还有什么不晓得。’

黄胖姑道:‘事不宜迟,要去今天就去。你在我这里坐一会儿,等我替人家办掉两桩事情,等到一点钟我们一块儿上致美斋。’

贾大少爷道:‘既然你有事情,我也不来打搅你,我到别处去转一转来,等到打过十二点钟我来同你去。’

说罢,拱拱手别去。

这里黄胖姑果然替人家办了若干事,无非替人家捐官上兑,部里书办打招呼,以及写回信,打电报,大小事情,足足办了十几件。真正是‘能者多劳’。

幸亏他自己以此为生,倒也不觉辛苦。

等到事情办完,恰恰打过十二点,贾大少爷已经来了,约他一同去赴黑八哥的约,饭后同到刘厚守铺子里买古董。

说罢同出上车。

霎时到得致美斋,客人络续来齐,亦无非是昨天几个,但是没有钱、王二位。却添了一位,也是进京引见的试用知府。

这位知府姓时,号筱仁,乃山西人氏。

贾大少爷叙起来,还有点世谊。

贾大少爷到了台面上,竭力的敷衍刘厚守,黑八哥两个,很露殷勤。

刘厚守因预先听了黄胖姑先入之言,词色之间也就和平了许多,不像前天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一霎席散,天色还早。

刘厚守要回店,贾大少爷便约了黄胖姑跟他同走。

溥四爷又再三叮嘱晚上同到顺泉家吃饭。

贾大少爷因为奎官之事,面有难色,尚未回答得出。

黄胖姑道:‘你跟着我们一块儿玩,只要不撒酒风,包你无事。’

究竟他是贪玩的人,也就答应下来,分别上车,各自回去。

霎时黄、贾两人到了大栅栏刘厚守古董铺,下车进去。

刘厚守已先回一步,接着让了进去,请坐奉茶。

贾大少爷是初到,不免又说了些客气话。

刘厚守虽同他客气,究竟还有点骄傲之容,不能不使贾大少爷格外恭敬。

当下黄胖姑先把贾大少爷的来意言明,说要选买几件古董孝敬华中堂的。

刘厚守四面一看,道:‘这摆着的都是,请挑就是了。’

贾大少爷当下四下里看了一遍,选中一对鼻烟壶、一个大鼎、一个玉磬,还有十六扇珠玉嵌的挂屏。

刘厚守道:‘这对烟壶倒亏润翁法眼挑着的。这位老中堂别的不稀罕,只有这样东西收藏的最多。他有一本谱,是专门考究这烟壶的。上个月底结帐,总共收到了八千零六十三个,而且个个都好,没有一个坏的,拿这样东西送他顶中意。’

贾大少爷听了非常之喜。

刘厚守道:‘这位老中堂,他的脾气我是晓得的,最恨人家孝敬他钱。你若是拿钱送他,一定要生气,说:‘我又不是钻钱眼的人,你们也太瞧我不起了!’本来他老人家做到这们大的官,还怕少了钱用?你们送他钱,岂不是明明骂他要钱,怎么能够不碰钉子呢?所以他爱古董,你送他古董顶欢喜。’

贾大少爷便托黄胖姑问一共多少价钱。

刘厚守说:‘烟壶二千两,古鼎三千六,玉磬一千三,挂屏三千二,一共一万零一百两。’

贾大少爷意思嫌多,说:‘可能让些?’

黄胖姑急忙从他身后把他衣裳一位,意思想叫他不要同刘厚守讲价钱。

贾大少爷尚未觉得,刘厚守早已一声不响,仰着头,眼望到别处去了。

黄胖姑赶忙打圆场,朝着贾大少爷说道:‘彼此知己,刘厚翁还肯问你多要吗?’

贾大少爷亦恍然大悟道:‘既然如此,就托大哥替我划过来就是了。’

刘厚守道:‘如果不是胖姑的面子,我这一对烟壶,任你出甚么大价钱我不卖。不瞒你二位说:我有个盟弟,亦在河南候补。上年有信来,说是也要拜在我们这位老中堂门下,托我替他留心几件礼物。这对烟壶我本要留给他的。如今被贾涧翁买了去,中堂见了一定欢喜。不过我有点对不住我那个盟弟。’

黄胖姑同贾大少爷连连谢不置。

黄胖姑又道:‘厚翁肯替人家帮忙说两句好话,一句话就值一万银子,个把烟壶算得什么!将来润孙的事,总还要借重厚翁大力。’

刘厚守道:‘我们一句话算得甚么!胖姑,你是知道的,我如今也捐了官了,老中堂跟前我也不大去,就觉着生疏了。而且现在做了官,官有官体,倒比不得从前可以随随便便了。但是一样,从前我跟他老人家这几多年,总算缘分还好,他待我很不错。不是我自己胡吹,我跟他这十几年,可没有误过事。所以偶尔说两句话,或者替人家吹嘘吹嘘,他老人家还相信,总还给个面子。’

黄胖姑道:‘能够叫他老人家相信,谈何容易!像你厚翁这样的老成练达,爱惜声名,真正难得!’

刘厚守听了,怡然自得,坐在椅子上,尽兴的把身子乱摆,一声儿也不响。

歇了一会,黄胖姑又叮咛一句道:‘如此,东西算买定,少停兄弟把钱划过来。中堂跟前怎么送上去,索性奉托厚翁代办一办。’

刘厚守踌躇道:‘这件事倒要讲起来看。兄弟自从上兑之后,里头的事一直不大问信。门口另外派了人,不去找他们,中堂虽然也见得着,但是将来事情多,终究不能越过他们的手。如果去找他们,我兄弟现在是有官人员,不好再同他们去讲这个,怕的是自己亵渎自己。胖姑,我看这件事你还是托了别人罢。’

黄胖姑道:‘你的事情我晓得的,并不是要你去同他们讲价钱,只要你吩咐他们一句,他们还敢不遵吗。’

刘厚守道:‘这几年我替人家经手,实在经手的怕了。你偏偏要来找我,没法,你老哥的事,做兄弟的怎么好意思推头不给你个面子。’

黄胖姑立刻站起身来,请安相谢。

贾大少爷也跟着请了一个安。

刘厚守道:‘事情准定我去办,但是我说个数目,你不要驳我。’

贾大少爷正在沉吟,黄胖姑把身子一挺,拿手把胸脯一拍道:‘你说,我依你!’

刘厚守道:‘上头不要钱,底下不好白难为他们。依兄弟的愚见:这分礼足值一万,我们自己人,我亦不准他们多要,我们一底一面罢。’

黄胖姑看看贾大少爷,贾大少爷看看黄胖姑。

贾大少爷道:‘一底一面是多少?’

黄胖姑道:‘亏你一位观察公,一底一面还不晓得。你送的东西面子上值一万,这零零碎碎用的钱也得一万。’

贾大少爷意思嫌多,黄胖姑好劝歹劝,两面竭力的磋磨。

刘厚守忽然又拿起乔来说:‘我那里有工夫替人家办这些事!’

又禁不住黄胖姑再三相求,方才讲明八千银子的门包,说明当晚就把礼物连门包送了进去,约贾大少爷明天下午去叩见。

黄胖姑同贾大少爷见诸事俱妥,方才别去。

晚上又去赴了溥四爷的约会。

席散之后,黄胖姑又赶到贾大少爷寓处,同做说客一样,又叫他拿出几千银子,为的军机上不止华中堂一位,此外尚有三位,别处也得点缀点缀才好。

贾大少爷见他说得有理,只得应允。

事情概托黄胖姑代办。

黄胖姑亦就勇于任事,自己一力承当,绝不推托。

当下议定明天头一处先到华中堂那里,回来依着路再到那三家去。

这四处见过之后,再托黑八哥带领着去见他叔子。

目下一面先托八哥同他叔子讲起价钱来。

一切事情都托了黄胖姑作主。

贾大少爷又托胖姑另外划出几百银子送一班穷都,免得他们说话。

又敦嘱送奎官老斗卢都老爷格外从丰。

黄胖姑会意,一一允诺。

因为一应大事都已托他经手,所以也不在这小头节目上剥削他了。

乔:作假。

贾大少爷等胖姑回去,方才歇息。

一宵易过,次日起来,贾大少爷性子急,不等下车,忙着就去叩见华中堂。

至了门上,刘厚守早已安排好的了。

其时中堂上朝未回,就留他在门房里坐着等候,好容易等到正午,中堂从军机上回来,便有几个部里的司官跟着来找中堂画稿。

公事办过,家人们赶着上去替他回。

又等中堂吃过饭,方才诸见。

贾大少爷晓是这位华中堂乃是军机上头一个拿权的人,当今圣眷又好,不晓得见了面要拿多们大的架子,手里早捏着一把汗。

谁知及至见面,异常谦和。

朝他磕头,居然还了一揖。

因为贾大少爷送这四样礼物,说明白是拜门的贽见,所以他口口声声叫‘老弟’。

当时坐下,先问:‘老弟几时到京的?’又问:‘老人家可好?’又问:‘老弟这个月里可来得及引见?’贾大少爷一一回答。

末后华中堂又说到自己:‘从半夜里忙到如今,一霎没得空;如今上了年纪了,有点来不及了。我想搁下不做,上头又不准我告病。’

贾大少爷回道:‘中堂是朝廷柱石,怎么能容得中堂告病呢。’

中堂道:‘留着我中甚么用!也不过像俗语说的,‘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罢了!就是拼性命去干,现在的事也是弄不好的。’

贾大少爷见提到国家大事,恐怕说错了话,便也不敢多讲。

中堂见他无话,方才端茶送客。

贾大少爷出来,又赶着去见第二家。

这位军机大臣姓黄,乃是才补的。

他补的这个缺,就是周中堂让给他的。

周中堂因为自己做错了事,保举了维新党,上头不喜欢他,就上折子说是自己有病,请开去各项差使。

总算上头念他多年老臣,赏他面子,准其所奏,就叫他入阁办事。

大学士虽然不曾开缺,然而声光总比前头差得远了。

闲话休题。

单说这位黄大军机资格虽浅,办事却甚为老练。

见了贾大少爷,先问贵庚。

贾大少爷回称:‘三十五岁。’

黄大军机道:‘‘英雄出少年’,将来老兄一定要发达的。’

说完了,也就送客。

第三家拜的这位军机姓徐。

见面之后,倒问了半天河南的情形。

所问的话,无非是抚台的缺怎么样,藩台的缺怎么样,一年开销若干,可余若干,没有一句要紧话。

贾大少爷因为他是户部尚书,现在正是府库空虚,急于筹款之时,便说道:‘职道有一个理财条陈,尚未写好,过天要送过来求大人的教训。’

徐尚书道:‘现在有钱也要过,没钱也要过。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上头催部里,部里催各省。他们有得解来,无非左手来,右手去,他们不解来,横竖其过并不在我。至于条陈,我这里也不少了,空了拿过来消消闲。至于一定要说怎么样,我没有这样才情,等别人来办罢。’

说完,亦就送客。

缺:官位。

贾大少爷又赶到第四家,门上人回报:‘大人今天不见客。’叫他过天再来。

第二天去又未见着,第三天才见的。

贾大少爷因四处已用去银子三万两,虽然都得见面,然而都是浮飘飘的,究竟如何栽培,毫无把握。

心上着急,只得又去请教黄胖姑。

胖姑道:‘老弟,你这是急的那一门?等你引过见,你是明保人员,定要召见的。要有什么好处,总在召见之后。等到召见之后,自然给你凭据。你不要嫌我多事,黑八哥叔叔那里,他侄儿已经同他讲好了,先送二万银子去见一面。如要放缺再议。’

贾太少爷道:‘多化几万银子算不得什么,我这钱带了来原是预备化的。但是马上总要给我一点好处,就是再多两个,我也拼得。’

黄胖姑道:‘老实对你讲,要放缺,这两个是不够的。你要效验,我同你说过的了,总要等到召见之后。想什么好处,预先打定主意,去同黑大叔讲妥。只要一召见,上谕下来,里应外合,那是最便没有。你如今听我的话,包你一点冤枉路不会走。不是你老弟的事,我也没有这大工夫去管他,叫他去撞撞木钟,化了钱没有用,碰两个钉子再讲。’

贾大少爷道:“老哥,你说的话我是知道的。我的事情托了你。这个月里就要引见,日子很快,亦没有几天了。我看倒是黑大叔这条门路顶靠得住。”

胖姑道:“我的门路是没有一条靠不住。设或靠不住,第二三遭谁来相信我,谁来找我。就是你老弟,我同你交情再好些,你见我靠不住,你也不来找我了。”

贾大少爷道:“这些话不用讲了,我相信你。倒是黑大叔那里几时去?”

黄胖姑道:“这事说办就办,没有什么耽误几天的。八哥一霎来讨回信,只要你定了主意,明天就叫他带了你去见他叔子。”

贾大少爷道:“横竖你替我把银子预备现成就是了,还有别的主意么。”

撞木钟:做没有效果的事。

正说着,黑八哥也来了。黄胖姑把他拉在一旁,告知详细。

黑八哥过来说道:“不瞒润翁说,我们家叔原是一个钱不要的。这二万银子,不过赏赏他的那些徒弟们。你不要疑心他老人家要钱。就是我兄弟替人家经手,我们家叔亦早吩咐过,不准得人家一个钱。我们是知己,又是黄胖姑托了我,我就带你去见见。等我今天把银子拿了去。你明天不要过早,约摸一点之后,你到我家里,我同你去见。”

贾大少爷再三称谢,自不必说。

到了次日,贾大少爷如期而往。黑八哥忙叫套车,说是:“家叔不能出来,只有到宫里去见他。”

贾大少爷只好跟着他走。他叫下车就下车,他叫站住就站住。下车之后,一转转了几十个弯,约摸走了十几个院子,过了十几重门,高高低低的台阶,也不知走了多少。

他此刻战战兢兢,并无心观看院子里的景致,只有低着头闷走。

一走走到一个所在,黑八哥叫他站在廊檐底下等候,八哥自己到里面院子里。

伺候的人却不少,都是静悄悄的一些声息都没有。

八哥进去了半天,也不见出来。

忽听得里头吩咐了一句“传饭”,但见有几十个人一齐穿着袍子,戴着帽子,一个端着一个盒子,也不知盒子里装的是些什么,只见雁翅似的,一个个挨排上去。

又停了一会,里头传“洗脸水”,那些人又把盒子一个个端了下来。

贾大少爷晓得是上头才用过膳,但不知这用膳的是那一位。

又停一刻,才见黑八哥从里头出来,招呼他上去。

贾大少爷头也不敢抬,跟了就走。

黑八哥把他一领领到堂屋里。

只见居中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面坐了一个人。

桌子上并无东西,只有一把小茶壶,一个茶盅。

上面那个人坐在那里,自斟自喝,眼皮也不掀一掀。

贾大少爷进来已经多时,他那里还没有瞧见。

一面喝茶,一面慢慢的说道:“怎么还不进来?”

只见八哥躬身回道:“贾某人在这里叩见大叔。”

一面又使眼色给贾大少爷,叫他行礼。

贾大少爷赶忙跪下磕头。

黑大叔到此方拿眼睛往底下瞧了一瞧,连说:“请起。……恕我年纪大了,还不动礼。老大,给他个座位,坐下好说话。”

贾大少爷还不敢坐。

黑大叔又让了一次,方才扭扭捏捏的斜签着身子,脸朝上,坐了半个屁股在椅子上。

黑大叔便问他父亲好。

贾大少爷连忙站起来回答,又说:“父亲给大叔请安。”

黑大叔听了不自在,对他侄儿说道:“他可是贾筱芝的少爷不是?”

八哥回称一声“是”。

黑大叔又回过脸儿朝贾大少爷说道:“你父亲叫我大叔,你是他儿子,怎么也叫我大叔?只怕辈分有点不对罢?”

说完,哈哈大笑。

贾大少爷一听此言,惶恐无地,回答也不好,不回答也不好,楞了半天,刚要开口,黑大叔又同他侄儿说道:“你领他到外头去歇歇,没有事情,可叫他常来走走。

都是自己孩子们,咱亦不同他客气了。”

贾大少爷听说,只好跟了黑八哥退了出来。

他退出去的时候,还一步步的慢走,意思以为大叔总得起身送他。

岂知黑大叔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贾大少爷报着自己的名字,告别了一声,只见大叔把头点了一点,一面低了下去,连屁股并没有抬起,在他已经算是送过客的了。

贾大少爷出来,也不知黑大叔待他是好是歹,心上不得主意,兀自小鹿儿心头乱撞。

仍旧无心观看里头的景致,跟着黑八哥一路出来,曲曲弯弯,又走了好半天,方到停车的所在,仍旧坐了车,电掣风驰的一直出城,到得黄胖姑钱庄门口,下车进去。

此时黑八哥因有他事,并未同来。

黄胖姑接着,忙问:“今天去见着没有?”

贾大少爷回称:“见着的。”

黄胖姑立刻深深作了一个揖,说道:“恭喜恭喜!”

贾大少爷一面还礼,一面问道:“见他一面有什么喜在里头?”

黄胖姑道:“你引见见皇上倒有限,你能够见得他老人家一面,谈何容易,谈何容易!见皇上未必就有好处,他老人家肯见你,你试试看,等到召见下来,你才服我姓黄的不是说的假话!”

贾大少爷依旧将信将疑的辞别回去。

这时候离着引见的日期很近了,一天到晚,除掉坐车拜客,朋友请吃饭,此外并无别事。

一天正从拜客回来,顺便拢到黄胖姑店里。

黄胖姑劈面说道:“我正想来找你,你来的很好,省得我多走一趟。”

贾大少爷忙问:“何事?”

黄胖姑道:“有个机会在这里,不知道你肯不肯……”

贾大少爷又问:“是什么机会?”

黄胖姑伸手把他一把拖到帐房里面,低低的同他讲道:“不是别的,为的是上头现在有一个园子已经修得有一半工程了,但是款项还缺不少。

这个原是八哥他叔叔关照:说有甚么外省引见人员,以及巨富豪商,只要报效,他都可以奏明上头,给他好处。

朝廷还怕少了钱盖不起个园子?不过上头的意思,为的是游玩所在,不肯开支正帑,这也是黑大叔上的条陈,开这一条路,准人家报效。

我想你老弟不是想放实缺吗?趁这机会报效上去,黑大叔那里,我们是熟门熟路,他自然格外替我们说好话。

你自己盘算盘算。依我看起来,这个机会是万万不好错过!

贾大少爷听了,心上喜的发痒痒,又问道:“你包得住一定放缺吗?”

黄胖姑道:“这个自然!拿不稳,也不来关照你了。

你引见之后,第二天召见下来,头一条上谕,军机处存记,那是坐稳的。

只要第三天有什么缺出,军机把单子开上去,单子上有你的名字,里头有了这个底子,黑大叔再在旁边一带衬,这个缺还会给别人吗。

贾大少爷道:“设或是个苦缺,怎么样呢?”

黄胖姑道:“一分行钱一分货。

你拚得出大价钱,他肯拿行货给你吗?这个卖买我们经手也不止一次了,如果是骗人,以后还望别人来上钩吗。

一席话更把个贾大少爷说的快活起来,赛如已经得了实缺似的,便问:“大约要报效多少银子?这银子几时要缴?”

黄胖姑道:“银子缴的越快越好,早缴早放缺。

至于数目,看你要得个甚么缺,自然好缺多些,坏缺少些。

贾大少爷道:“像上海道这们一个缺,要报效多少银子呢?”

黄胖姑把头摇了两摇道:“怎么你想到这个缺?这是海关道,要有人保过记名以海关道简放才轮得着。

然而有了钱呢,亦办得到,随例弄个什么人保上一保,好在里头明白,没有不准的。

今天记名,明天就放缺,谁能说我们不是。

至于报效的钱,面子上倒也有限。

不过这个缺,里头一向当他一块肥肉:从前定的价钱,多则十几万,少则十万也来了;现在这两年,听说出息比前头好,所以价钱也就放大了。

新近有个什么人要谋这个缺,里头一定要他五十万,他出到三十五万里头还不答应。

贾大少爷听说,把舌头一伸道:“要报效这许多么?”

黄胖姑道:“你怎么越说越糊涂!我不是同你说过面子上有限吗?

报效的钱是面子上的钱,就是盖造园子用的;你多报效也好,少报效也好,不过借此为名,总管好替你说话。

至于所说的五十万,那是里头大众分的。

你倘若不要上海道,再次一肩的缺,价钱自然也会便宜些。

贾大少爷楞了半天,说道:“钱来不及,亦是没有法想。

但是使了这许多钱,总得弄个好点的缺,可以捞回两个。

黄胖姑道:“五十万呢,本来太多,而且人家一个上海道做得好好的,你会化钱,难道人家就不会化钱。

你就是要,人家也未必肯让。

现在我替你想,随便化上十几万,弄他一个别的实缺。

只要有钱,倒也并不在乎关道。

你道如何?”

贾大少爷道:“你是知道的,我一共汇来十万银子,已经用去一大半了。

现在再要打电报给老人家。

你晓得我们老人家的脾气,我的事他是不管的。

现在至少再凑个十万才够使,而且还要报效。

黄胖姑道:“报效有了一万尽够的了。

光安置里头,再有十万也好了。

现在只要你再凑十万,我替你想法子,包你实缺到手。

贾大少爷道:“这个我知道。

但是十万银子从那里去筹呢?

意思想要黄胖姑担保替他去借。

同黄胖姑商量,黄胖姑道:“借是有处借,但有利钱大些。

我们自己人,不好叫你吃这个亏。

贾大少爷道:“横竖几天就有实缺的,等到有了缺,还怕出不起利钱吗?

只求早点放缺,就有在里头了。

黄胖姑听罢,便不慌不忙,说出一个人来。

你道这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五回-译文

买古董借径谒权门献巨金痴心放实缺

却说贾大少爷自从城里出来,回到住处,正想拜访黄胖姑,告诉他文殊道院会见姑子的事,不料黄胖姑先有信来。拆开看时,不知信上写些什么,但见贾大少爷脸色一阵阵改变,看完之后,随手把信塞进衣裳袋里,也不说什么。当天晚上无精打采,坐立不安。他本来有一个小老婆同来的,见了这样,忙问原因,他也不说。

到了次日一早便起身,吩咐套车,赶到黄胖姑店里。敲开门进去,叫人把胖姑唤醒。彼此见面后,胖姑便问:“大爷为何起得这么早?”贾大少爷说:“按照我接到你信后,就要过来的。因为常常听你说,你的应酬很忙,一吃中饭,就找不着你了,所以我今天特地起个早赶了来。我问你到底这个消息是从哪里来的?现在有这个风声,估计东西还没出手?”黄胖姑说:“本来前天夜里的事情,他昨天才得知。如果真要出手,也不会这么快。不过我写信给你,叫你以后小心点,这是我们朋友之间要好的意思,并没有别的。”

贾大少爷说:“看来奎官根本不是个东西!我看他也并不红,前天晚上也没有见他有过第二张条子,却不料倒有这等一位仗腰的人!”黄胖姑说:“说起来也真是好笑。就是打听你的这位卢给事,五年前也是整天泡在相公堂子里的。他老人家在广东做官,历任好缺。自从他点了翰林当京官,连着应酬连着玩,三年里,总共挥霍了二十万银子。奎官就是他赎出来的。等到奎官赎身的时候,他已经不大玩了。因为他一向最喜欢唱大花脸,所以爱上了奎官。然而说到奎官,也亏得有这样一个老斗帮扶帮扶;如果不是他,现在奎官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贾大少爷说:“他问我是什么意思?”黄胖姑说:“你别急,我跟你讲:这位卢给事名叫卢朝宾,号叫芝侯,还是癸未年的庶常,后来留了馆。那年考取御史,引见下来,第一个就圈了他。不久补了都老爷,混了这几年,今年新转的给事中。他跟奎官关系好,他替他赎身,他替他娶媳妇,他替他买房子,吃用都不算。奎官夫妻俩跟他就像一个人。如今是奎官媳妇死了,他去的渐渐少了。恰巧那天是奎官妈生日,他晚上高兴跑了去,刚碰着你在那里闹脾气。等你出门,他就问奎官,叫奎官告诉他。昨天奎官因为得罪了你,怕我脸上过不去,到我这里来道歉。我问起奎官:‘昨天有些什么人到你那里?’他就提起这卢芝侯。我问:‘贾大人生气,卢都老爷晓得不晓得?’他说:‘卢都老爷来的时候,正是贾大人摔酒壶的时候,后来的事情全都被他老人家知道了。’我当时就怪奎官,说:‘贾大人是来引见的,怎么好把他的事情告诉都老爷呢?’奎官说:‘我见贾大人生气,我一步没离,我并没有告诉他。又问我们家里,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告诉他的。’所以我昨天得到这个风声,立刻写信通知你。你是就要放缺的人,名声是要紧的,既然大家相好,我所以关照。”

贾大少爷说:“费心得很!你看上去,不至于有别的事情吧?”黄胖姑说:“那也难说。他们做都老爷的,听见风就是雨,皇上原本允许他们风闻奏事,说错了也没有不是的。”贾大少爷一听,不免愁上心来,低头沉思,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说:“千不该,万不该,前天喝醉了酒,在你推荐的人那里发酒疯,让你下不来台!真是对不起你!大哥,我向你赔个罪。”说着,便鞠了一躬。黄胖姑连连还礼,连连说:“笑话笑话!咱们兄弟,那个怪你!”贾大少爷说:“大哥,你京里人头熟,趁着折子还没有出去,想个法子,你替我疏通疏通,花几个钱倒不要紧。”

黄胖姑听了很高兴,又假装犹豫,说:“虽说现在的事情,非钱不行,然而要看是什么人。钱用在刀口上才好,若用在刀背上,岂不是白扔进去了?幸亏这位都老爷,这两年跟奎官交情有限,若是三年前,你敢碰他一碰!但是这位都老爷是有家底的,见过钱的,你就送他几吊银子,也不在他眼里。不比那些穷都见钱眼开,别说十两、八两,就是一两、八钱,他们也没命的去干。我们自己人,还有什么不同你讲真话的。前儿的事情,也是你大爷过于粗心了些,京城说话的人多,不比外面可以随便的。至于卢芝侯那里,我不敢说他一定要动你的手,然而我也不敢保你一定无事。既然承你老弟的情,瞧得起我,不把我当作外人,我还有不尽心竭力的吗。”说着,贾大少爷又向他请了一个安,说了声:“多谢大哥。”

黄胖姑一面还礼,一面又自己沉吟了半天,说道:‘芝侯那里,愚兄想来想去,虽然同他认得多年,总不便向他开口,碰了钉子回来,大家没味。我替你想,你若能拚着多出几文,索性走他一条大路子,到那时候,不疏通自疏通,你看可好?’贾大少爷摸不着头脑,愣住不语。

黄胖姑又说道:‘算起来,你并不吃亏。你这趟来本来想要结交结交的,如今一当两便,岂不省事。依我意思:你说的那些甚么姑子、道士,都是小路,我劝你不必走。你要走还是军机大臣上结交一两位,凡事总逃不过他们的手;你就是有内线,事情弄好了,也总得他们拟旨。再不然,黑八哥的叔叔在里头当总管,真正头一分的红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同军机上他们都是连手。你若是认得了这位大叔,不要说是一个卢都老爷,就是十个卢都老爷也弄你不动。何以见得?他们折子上去,不等上头作主,他们就替你留中了。至于那些姑子,你认得他,他们就是真能够替你出力,他们到里头还得求人,他们求的无非仍旧还是黑大叔几个。有些位分还不及黑大叔的,他们也去求他。在你以为这当中就是他一个转手,化不了多少钱,何如我叫八哥带着你一直去见他叔叔,岂不更为省事?前天我见你一团高兴要去找姑子,我不便拦你。究竟我们自己弟兄,有近路好走,我肯叫你多转弯吗?’

贾大少爷道:‘本来我要同你说,我昨儿好容易问了我们老世伯,才晓得这姑子的名字庄处,谁知奔了去并不是那个姑子。还有好笑的事要同你讲。’黄胖姑道:‘什么好笑的事?’贾大少爷把车夫说姑子不正经的话述了一遍。

黄胖姑道:‘本来这些人不是好东西,你去找他做什么呢?但是愚兄还有一言奉劝你老弟:现在正是疑谤交集的时候,这种地方少去为妙。一个奎官玩不了,还禁得住再闹姑子?倘或传到都老爷耳朵里,又替他们添作料了。’

贾大少爷一团高兴,做声不得,只得权时忍耐,谈论正经,连连陪着笑说道:‘大哥的话不错,指教的极是。……小弟的事全仗大哥费心,还有什么不遵教的。但是走那条路,还得大哥指引。’黄胖姑道:‘你别忙。今天黑八哥请你致美斋,一定少不了刘厚守的。到了那里,你俩是会过的,你先拿话笼住他,私底下我再同他替你讲盘子。你晓得厚守是个什么人?’贾大少爷道:‘他是古董铺的老板。’黄胖姑哼的一笑道:‘古董铺的老板!你也太看不起他了!你初到京,也难怪你不晓得。你说这古董铺是谁的本钱?’贾大少爷一听话内有因,不便置辞。

黄胖姑又道:‘这是他的东家华中堂的本钱!’贾大少爷道:‘他有这个绷硬东家,自然开得起大古董铺了。’黄胖姑道:‘你这人好不明白!到如今你还拿他当古董铺老板看待,真正“有眼不识泰山”了!’贾大少爷听了诧异,定要追问。

黄胖姑道:‘你也不必问我。你既当他是开古董铺的,你就去照顾照顾,至少头二万两银子起码,再多更好。无论甚么烂铜破瓦,他要一万,你给一万,他要八千,你给八千,你也不必同他还价。你把古董买回来,自然还你效验。’贾大少爷听说,格外糊涂,心上思想:‘一定是我买了他的古董,便算照顾了他,他才肯到中堂跟前替我说好话。’便把这话问黄胖姑道:‘可是不是?’黄胖姑道:‘天机不可泄漏!到时还你分晓。’

贾大少爷将信将疑,自以为心上想的一定不错,便也不复追问,停了一刻,说道:‘华中堂这条路是一定要走的了。还有别人呢?黑大叔那里几时去?’黄胖姑道:‘你别忙。华中堂的路要走;军机上不止他一个,别人那里自然也要去的。你不要可惜钱,包你总占便宜就是了。’贾大少爷道:‘你老哥费了心,小弟还有什么不晓得。’黄胖姑道:‘事不宜迟,要去今天就去。你在我这里坐一会儿,等我替人家办掉两桩事情,等到一点钟我们一块儿上致美斋。’贾大少爷道:‘既然你有事情,我也不来打搅你,我到别处去转一转来,等到打过十二点钟我来同你去。’说罢,拱拱手别去。

这里黄胖姑果然替人家办了若干事,无非替人家捐官上兑,部里书办打招呼,以及写回信,打电报,大小事情,足足办了十几件。真正是“能者多劳”。幸亏他自己以此为生,倒也不觉辛苦。等到事情办完,恰恰打过十二点,贾大少爷已经来了,约他一同去赴黑八哥的约,饭后同到刘厚守铺子里买古董。说罢同出上车。

霎时到得致美斋,客人络续来齐,亦无非是昨天几个,但是没有钱、王二位。却添了一位,也是进京引见的试用知府。这位知府姓时,号筱仁,乃山西人氏。贾大少爷叙起来,还有点世谊。贾大少爷到了台面上,竭力的敷衍刘厚守,黑八哥两个,很露殷勤。刘厚守因预先听了黄胖姑先入之言,词色之间也就和平了许多,不像前天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一霎席散,天色还早。刘厚守要回店,贾大少爷便约了黄胖姑跟他同走。溥四爷又再三叮嘱晚上同到顺泉家吃饭。贾大少爷因为奎官之事,面有难色,尚未回答得出。黄胖姑道:‘你跟着我们一块儿玩,只要不撒酒风,包你无事。’究竟他是贪玩的人,也就答应下来,分别上车,各自回去。

黄霎时和贾两人到了大栅栏刘厚守的古董店,下了车进去。刘厚守已经先一步回去,接着让人让了进去,请他们坐下并奉上茶。贾大少爷是第一次来,不免说了些客气话。刘厚守虽然也客气,但总有点骄傲的样子,这让贾大少爷不得不更加恭敬。当时黄胖姑先说明了贾大少爷的来意,说是要选几件古董去孝敬华中堂。刘厚守环顾四周,说:“这里摆着的都是,请随意挑选吧。”贾大少爷环顾四周后,选中了一对鼻烟壶、一个大鼎、一个玉磬,还有十六扇珠玉嵌的挂屏。刘厚守说:“这对鼻烟壶真是亏得润翁的法眼挑中的。这位老中堂别的都不稀罕,就喜欢收藏这样的东西。他有一本专门研究这鼻烟壶的谱,上个月底结算,总共收到了八千零六十三个,个个都很好,没有一个坏的,拿这样的东西送他最合适。”贾大少爷听了非常高兴。

刘厚守说:“这位老中堂的脾气我知道,最恨别人送钱给他。你如果拿钱送他,他一定会生气,说:‘我又不是爱钱的人,你们也太看不起我了!’他老人家做到这么大的官,难道还怕钱不够用?你们送钱给他,不是明明在骂他要钱,怎么会不受罪呢?所以他喜欢古董,你送他古董他最开心。”

贾大少爷便托黄胖姑问一共多少钱。刘厚守说:“鼻烟壶两千两,古鼎三千六,玉磬一千三,挂屏三千二,一共一万零一百两。”贾大少爷觉得有点贵,说:“能不能便宜点?”黄胖姑急忙拉住他的衣服,想让他不要和刘厚守讲价。贾大少爷还没反应过来,刘厚守已经一声不吭,仰头看向别处。黄胖姑赶忙打圆场,对贾大少爷说:“我们是熟人,刘厚翁怎么会多要你的钱?”贾大少爷也恍然大悟,说:“既然如此,就托大哥帮我付钱吧。”刘厚守说:“如果不是胖姑的面子,我这对手烟壶,不管你出多少钱我都不会卖。不瞒你们说,我有个盟弟,也在河南候补。去年来信说也要拜在老中堂门下,托我帮他留心几件礼物。这对烟壶我本来要留给他。现在被贾润翁买了去,老中堂看到一定会高兴。不过我对不起我的那个盟弟。”

黄胖姑和贾大少爷连连道谢。黄胖姑又说:“刘厚翁愿意帮别人说好话,一句话就值一万银子,几个烟壶算什么!将来润孙的事情,总还要靠刘厚翁的大力。”刘厚守说:“我们的话有什么用!胖姑,你知道,我现在也捐了官,老中堂那里我也不太去,感觉有点生疏了。现在做了官,有官的规矩,不像以前那么随便了。但是一样,以前我跟他老人家这么多年,总算是缘分不错,他对我也不错。不是我自己吹牛,我跟他这么多年,从没耽误过事。所以偶尔说两句,或者帮人家吹吹牛,他老人家还相信,总会给个面子。”黄胖姑说:“能够让他老人家相信,真是太难了!像你刘厚翁这样的老成练达,珍惜名声,真是难得!”刘厚守听了,心情愉悦,坐在椅子上,尽情地晃动身体,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黄胖姑又叮嘱一句:“这样,东西就算买定了,稍后兄弟把钱划过来。老中堂那里怎么送上去,就麻烦刘厚翁代办一下。”刘厚守犹豫了一下,说:“这件事得看看。兄弟自从上次交易之后,里面的事情一直不太关心。门口又派了人,不去找他们,老中堂虽然也能见到,但将来事情多了,终究不能越过他们的手。如果去找他们,我现在是有官职的人,不好再跟他们讲这个,怕的是自己亵渎自己。胖姑,我看这件事你还是托别人吧。”黄胖姑说:“我知道你的事情,并不是要你去跟他们讲价,只要你吩咐他们一声,他们还敢不遵从吗?”刘厚守说:“这几年我帮人经手的事情,实在经手得怕了。你偏偏要找我,没办法,你老哥的事情,做兄弟的怎么好意思推脱不给你个面子。”黄胖姑立刻站起来,请安表示感谢。贾大少爷也跟着请了一个安。

刘厚守说:“事情我肯定去办,但是我说个数,你不要反驳我。”贾大少爷正在犹豫,黄胖姑挺直身体,拍着胸脯说:“你说,我答应你!”刘厚守说:“上面不要钱,下面不好白费他们。依我的愚见:这份礼物值一万,我们自己人,我也不让他们多要,我们一底一面吧。”黄胖姑看看贾大少爷,贾大少爷看看黄胖姑。贾大少爷问:“一底一面是多少?”黄胖姑说:“你一个观察公,怎么连一底一面都不知道。你送的东西表面上值一万,这些零碎用的钱也得一万。”贾大少爷觉得有点多,黄胖姑好说歹说,两边极力协商。刘厚守忽然又说起乔来:“我哪里有工夫替人家办这些事!”但又禁不住黄胖姑再三请求,才说定八千银子的门包,说明当晚就把礼物连同门包送进去,约定贾大少爷明天下午去拜见老中堂。

黄胖姑和贾大少爷见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这才告别离开。晚上,黄胖姑又去参加了溥四爷的约会。宴会结束后,黄胖姑又赶到贾大少爷的住处,像说客一样,又劝他拿出几千银子,因为军机处不止有华中堂一位,还有另外三位,其他地方也得稍微装饰一下才好。贾大少爷觉得他说得有理,只好答应。所有的事情都委托黄胖姑代办。黄胖姑也勇于承担责任,自己全力承担,绝不推脱。当时商定明天先去华中堂那里,回来后再按照路线去那三家。这四处都见过之后,再让黑八哥带他去见他的叔叔。目前先让八哥和叔叔商量价格。所有的事情都委托黄胖姑做主。贾大少爷又让胖姑另外拿出几百银子送给一些穷人,以免他们说话。还特别叮嘱送奎官老斗卢都老爷要特别慷慨。黄胖姑明白他的意思,一一答应。因为所有的大事都已经委托他办理,所以也不在小事情上剥削他。

贾大少爷等到胖姑回去,才休息。一夜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起来,贾大少爷性子急,不等下车,就忙着去拜见华中堂。到了门口,刘厚守已经安排好了。当时华中堂还没回来,就留他在门房里等着,好不容易等到中午,华中堂从军机处回来,就有几个部里的官员跟着来找华中堂画草图。公事办完,家人们赶紧上去回话。等到华中堂吃过饭,才见面。贾大少爷知道这位华中堂是军机处最有权势的人,当今圣上又很宠幸他,不知道见面时会摆多大的架子,手里早已捏了一把汗。没想到见面后,他却非常谦和,朝他磕头,竟然还了一揖。因为贾大少爷送了四样礼物,说明是拜门的见面礼,所以他一直称呼贾大少爷为‘老弟’。当时坐下,先问:‘老弟什么时候到的京城?’又问:‘老人家身体可好?’再问:‘老弟这个月能来得及引见吗?’贾大少爷一一回答。最后华中堂又谈到自己:‘从半夜忙到现在,一刻都没得空;现在年纪大了,有点忙不过来了。我想辞职,上面又不准我告病。’贾大少爷回答说:‘中堂是朝廷的柱石,怎么能容得中堂告病呢。’中堂说:‘留着我有什么用!不过就像俗话说的,‘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罢了!就是拼了性命去干,现在的事情也是弄不好的。’贾大少爷见他提到国家大事,担心说错话,就不敢多讲。中堂见他无话可说,才端茶送客。

贾大少爷出来后,又赶着去见第二家。这位军机大臣姓黄,是刚补的缺。他补的这个位置,是周中堂让给他的。周中堂因为自己犯了错,保举了维新党,上面不喜欢他,他就上奏说自己有病,请求辞去各项职务。幸好上面念他多年老臣,给了他面子,准了他的请求,让他入阁办事。虽然大学士的职位没有免除,但声望已经比以前差远了。闲话不提。只说这位黄大军机虽然资历浅,但办事却非常老练。见到贾大少爷后,先问他的年龄。贾大少爷回答说:‘三十五岁。’黄大军机说:‘‘英雄出少年’,将来老兄一定会发达的。’说完,也就送客。

第三家拜访的这位军机大臣姓徐。见面后,他问了很多关于河南的情况。问的内容无非是巡抚的职位怎么样,布政使的职位怎么样,一年的开销是多少,能剩下多少,没有一句重要的话。贾大少爷因为他是户部尚书,现在正是府库空虚,急需筹款的时候,就说:‘我有一个理财的建议,还没有写好,过天要送过来请大人指教。’徐尚书说:‘现在有钱也要过,没钱也要过。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上面催部里,部里催各省。他们有得解来,无非左手来,右手去,他们不解来,横竖其过并不在我。至于建议,我这里也不少了,空了拿过来消消闲。至于一定要说怎么样,我没有这样的才情,等别人来办罢。’说完,也就送客。

贾大少爷又赶到第四家,门上的人回报说:‘大人今天不见客。’让他明天再来。第二天去又没见到,第三天才见到。贾大少爷因为四处已经花去了三万两银子,虽然都见到了人,但都是虚的,究竟如何培养,毫无把握。心里着急,只得又去请教黄胖姑。胖姑说:‘老弟,你这是急的那一门?等你引见过后,你是明保人员,一定会有召见的。有什么好处,都在召见之后。等到召见之后,自然会有凭证。你不要嫌我多事,黑八哥叔叔那里,他侄儿已经和他讲好了,先送二万银子去见一面。如果放缺再谈。’贾大少爷说:‘多花几万银子算不得什么,我这钱带过来本来就是为了花的。但是马上总要给我一点好处,就是再多两个,我也愿意。’黄胖姑说:‘老实告诉你,要放缺,这两个是不够的。你要见效,我跟你说过,一定要等到召见之后。想什么好处,预先打定主意,去和黑大叔谈妥。只要一召见,上谕下来,里应外合,那是最好不过的。你现在听我的话,保证你不会走冤枉路。不是你老弟的事,我也没有这么大的工夫去管他,叫他去撞撞木钟,花了钱没有用,碰几个钉子再说。’

贾大少爷说:“老哥,你说的那些话我都明白了。我的事情已经拜托你了。这个月内就要引见,时间过得很快,也没有几天了。我觉得黑大叔这条路最靠谱。”胖姑说:“我的门路没有一条是靠不住的。如果靠不住,以后谁还会相信我,谁还会找我。就算是你老弟,你和我关系再好,你发现我不靠谱,你也不会再找我了。”贾大少爷说:“这些话不用再说了,我相信你。那么黑大叔那里什么时候去?”黄胖姑说:“这件事说办就办,不会耽误几天。八哥一会儿来取回信,只要你决定了,明天就让他带你去看他叔叔。”贾大少爷说:“反正你帮我先把银子准备好,还有别的办法吗?”

正说着,黑八哥也来了。黄胖姑把他拉到一边,告诉他详细情况。黑八哥过来说:“不瞒润翁说,我们家叔叔原本不要钱的。这二万银子,只是赏赐给他的那些徒弟们。你不要怀疑他老人家的钱。就算是我兄弟替别人经手,我们家叔叔也早有吩咐,不允许拿人家一分钱。我们是知己,又是黄胖姑托了我,我就带你去见见。等我今天把银子拿去,你明天不要来得太早,大约一点之后,你到我家,我带你去见他。”贾大少爷连连道谢,自不必说。

到了第二天,贾大少爷按时去了。黑八哥赶紧叫人套车,说:“家叔不能出来,只有到宫里去见他。”贾大少爷只好跟着他走。他叫下车就下车,他叫站住就站住。下车后,转了几个弯,大概走了十几个院子,过了十几道门,高低不平的台阶,也不知道走了多少。他此刻紧张得不得了,无心观看院子里的景色,只是低着头闷头走。一直走到一个地方,黑八哥让他站在廊檐下等候,自己则到里面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少,都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八哥进去了半天,也不见出来。

突然听到里面传话‘传饭’,只见几十个人一起穿着袍子,戴着帽子,一个端着一个盒子,不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只见他们像雁翅一样,一个接一个地上前。过了一会儿,里面又传话‘洗脸水’,那些人又把盒子一个个端了下来。贾大少爷知道这是上面刚用过饭,但不知道吃饭的是哪位。

又过了一会儿,才看到黑八哥从里面出来,招呼他上去。贾大少爷不敢抬头,跟着就走了。黑八哥把他领到堂屋。只见中间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坐了一个人。桌子上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一把小茶壶和一个茶杯。那个人坐在那里,自己倒茶自己喝,眼睛连动都不动一下。贾大少爷进来已经很久了,那个人还没有注意到他。一边喝茶,一边慢慢地说:“怎么还不进来?”只见八哥鞠躬回答:“贾某人在这里拜见大叔。”一边又给贾大少爷使眼色,叫他行礼。贾大少爷赶忙跪下磕头。黑大叔这才拿眼睛往下看了看,连说:“请起……恕我年纪大了,还不动礼。老大,给他个座位,坐下好说话。”贾大少爷还是不敢坐。黑大叔又让了一次,才扭扭捏捏地斜靠在椅子上,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

黑大叔便问他父亲好。贾大少爷连忙站起来回答,又说:“父亲给大叔请安。”黑大叔听了有些不自在,对侄儿说:“他可是贾筱芝的少爷不是?”八哥回答说“是”。黑大叔又转过脸对贾大少爷说:“你父亲叫我大叔,你是他儿子,怎么也叫我大叔?只怕辈分有点不对吧?”说完,哈哈大笑。贾大少爷一听这话,慌得不知道怎么办,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愣了半天,刚要开口,黑大叔又对侄儿说:“你领他到外面去休息一下,没有事情,可以让他常来走走。都是自家的孩子,我们也不必客气了。”贾大少爷听后,只好跟着黑八哥退了出来。他退出去的时候,还一步步慢慢地走,以为大叔一定会起身送他。没想到黑大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贾大少爷报出自己的名字,告别了一声,只见大叔只是点了点头,一面低头下去,连屁股都没有抬起,在他看来已经算是送客了。

贾大少爷出来后,也不知黑大叔对他好是坏,心里没主意,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仍旧无心观看里面的景色,跟着黑八哥一路出来,曲曲折折,又走了好半天,才到停车的地方,又坐上车,风驰电掣般地出了城,到了黄胖姑钱庄门口,下车进去。这时黑八哥因为有其他事情,没有一起来。黄胖姑迎接他,忙问:“今天去见着了吗?”贾大少爷回答说:“见着了。”黄胖姑立刻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恭喜恭喜!”贾大少爷一边还礼,一边问:“见了他一面有什么可恭喜的?”黄胖姑说:“你被引见皇上倒有限,你能够见到他老人家一面,多么不容易啊!见到皇上未必就有好处,他老人家肯见你,你试试看,等到召见下来,你才明白我说的话不是假话!”贾大少爷还是半信半疑地告辞回家。

这时候离着引见的日期很近了,每天除了坐车拜访客人,朋友请吃饭,再也没有别的事情。

有一天,贾大少爷从拜访客人那里回来,顺便去了黄胖姑的店里。黄胖姑见面就说道:“我正想去找你,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多跑一趟。”贾大少爷急忙问:“有什么事?”黄胖姑说:“这里有个机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贾大少爷又问:“是什么机会?”黄胖姑伸手把他拉到账房里,低声对他说:“不是别的,是为了上面现在有一个园林已经修了一半,但是还缺不少钱。这个事是八哥他叔叔关照的:说有外省来的人或者大富大商,只要愿意出钱,他都可以向上头申请,给他们好处。朝廷还怕钱不够修不成园林吗?不过上头的意思是,这是供游玩的地方,不愿意动用国库资金,这也是黑大叔提出的建议,开辟这条途径,让人家出钱。我想你老弟不是想得到一个实职吗?趁着这个机会出钱,黑大叔那里,我们熟悉门路,他自然会特别为我们说好话。你自己好好想想。依我看,这个机会绝对不能错过!

贾大少爷听了,心里非常高兴,又问:“你能保证一定能得到实职吗?”黄胖姑说:“当然能!如果不能保证,也不会告诉你了。你引荐之后,第二天召见下来,第一条上谕就是军机处存记,那是稳当的。只要第三天有什么职位空缺,军机处把名单上报,名单上有你的名字,有了这个底子,黑大叔再在旁边帮衬,这个职位还会给别人吗?”贾大少爷说:“如果是个不好的职位怎么办?”黄胖姑说:“一分钱一分货。你愿意出大价钱,他会给你不好的职位吗?我们经手的这类买卖不止一次了,如果是骗人的,以后还希望别人上钩吗?”一番话让贾大少爷更加高兴,就像已经得到了实职一样,便问:“大概要出多少银子?这银子什么时候要交?”黄胖姑说:“银子交得越快越好,早交早放职。至于数目,看你要什么职位,自然是好的职位多些,不好的职位少些。

贾大少爷说:“像上海道这样的职位,要出多少银子?”黄胖姑摇了摇头说:“你怎么想到这个职位?这是海关道,要有人保过记名才能简放。但是有了钱,也能做到,按惯例找个什么人保一保,里面都清楚,没有不准的。今天记名,明天就能放职,谁能说我们不是。至于出钱,表面上倒是有限。不过这个职位,里面一直把它看作一块肥肉:以前定的价钱,多则十几万,少则十万;现在这两年,听说收益比以前好,所以价钱也就提高了。最近有个什么人想谋这个职位,里面一定要他五十万,他出到三十五万还不答应。”贾大少爷听说,伸出舌头说:“要出这么多钱吗?”黄胖姑说:“你怎么越说越糊涂!我不是跟你说过表面上有限吗?出钱是表面的钱,就是用来修园林的;你多出也好,少出也好,总之都是为了给你说好话。至于所说的五十万,那是里面大家分的。你如果不要上海道,其他职位价钱自然也会便宜些。

贾大少爷愣了半天,说:“钱不够,也没有办法。但是花了这么多钱,总得弄个好点的职位,可以捞回本钱。”黄胖姑说:“五十万确实太多,而且人家一个上海道做得好好的,你会花钱,难道人家就不会花钱。你如果一定要,人家也未必肯让。现在我为你想,随便花上十几万,弄一个别的实职。只要有钱,倒是并不在乎是关道。你意下如何?”

贾大少爷说:“你知道,我一共汇来了十万银子,已经用去了一大半了。现在还要发电报给家里。你知道我们家里的脾气,我的事他是不管的。现在至少再凑十万才够用,而且还要出钱。”黄胖姑说:“出钱有一万就足够了。光是在里面安排,再有一十万也就够了。现在只要你再凑十万,我帮你想办法,保证你能得到实职。”贾大少爷说:“这个我知道。但是十万银子从哪里去筹呢?”他想着让黄胖姑担保替他借钱。和黄胖姑商量,黄胖姑说:“借钱是有地方,但是利息会高一些。我们自己人,不好让你吃这个亏。”贾大少爷说:“反正几天就有实职了,等到有了职位,还怕出不起利息吗?只求早点放职,就有办法了。”黄胖姑听后,不慌不忙,提到了一个人。

你们猜这个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五回-注解

古董:指古代的文物艺术品,具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

借径:比喻通过某种手段或途径达到目的。

权门:指有权势的人家或机构。

献巨金:指献上大量金钱。

痴心:形容非常执着或深情。

放实缺:指获得一个实际的官职。

文殊道院:指供奉文殊菩萨的道观,文殊菩萨是佛教四大菩萨之一,代表智慧。

姑子:指女尼,出家为尼的女子。

应酬:指交际应酬,待人接物的活动。

相公堂子:指古代的娱乐场所,类似于现代的夜总会。

翰林:古代官名,为皇帝的文学侍从官。

都老爷:古代官名,指都察院的官员,负责监察官吏。

给事中:古代官名,为皇帝的近臣,负责传达皇帝的命令。

赎身:指用钱将奴仆或家仆买回自由。

大花脸:指戏曲中的一种角色,通常扮演性格刚烈、勇猛的人物。

庶常:古代科举制度中的一种考试,通过者可任官。

风闻奏事:指根据传闻上奏事,即未经直接调查而上奏。

脱略:指言行不拘小节,不拘泥于细节。

人头熟:指人脉关系广,认识的人多。

折子:古代公文的一种形式,指向上级呈报的文书。

刀口上:比喻最关键的时刻。

刀背上:比喻不关键的、不重要的时候。

黄胖姑:小说中的人物,可能是指一个丰满且可能有些俗气的女性角色。

愚兄:旧时谦辞,指自己。

芝侯:文中人物,黄胖姑的朋友,这里指某位官员。

大路子:比喻主要或直接的方法。

疏通:指通过关系或手段使事情顺利进行。

军机大臣:清朝官职,负责处理国家重要政务。

黑八哥:故事中的人物,黑大叔的侄子,可能作为使者出现。

叔叔:指叔叔,这里可能是指某位有权势的人物。

上头:指上级或尊贵的人。

拟旨:指起草皇帝的命令。

转手:指中间人,这里指黄胖姑。

致美斋:文中地点,可能是一家饭馆。

刘厚守:古董铺的主人,具有鉴赏古董的能力,并且与华中堂有交情。

华中堂:华中堂,指担任军机大臣的官员,‘华中堂’是对军机大臣的尊称,‘华’可能是姓氏。

绷硬:强硬,不易对付。

东家:老板,雇主。

捐官:指通过捐款或购买官职的方式获得官职。

部里书办:指政府部门中的文书官员。

电报:古代的一种通信方式,通过电报机发送信息。

能者多劳:有能力的人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世谊:旧时指家族或同乡之间的友好关系。

撒酒风:指醉酒后行为不检点。

顺泉家:文中地点,可能是一家饭馆或私人住所。

大栅栏:位于北京前门大街东端,是北京著名的商业街之一,历史上以经营古董、珠宝、丝绸等商品而闻名。

古董铺:出售古董的店铺,古董指古代遗留下来的艺术品、工艺品等。

鼻烟壶:古代一种用于吸鼻烟的容器,多为陶瓷、玉器等材质,具有一定的收藏价值。

大鼎:古代用于煮食或祭祀的炊具,也是重要的礼器,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

玉磬:古代用玉石制成的打击乐器,用于宫廷祭祀和礼仪活动中。

挂屏:一种装饰性的屏风,通常由木框和纸、绢、丝等材料制成,上面常绘有山水、花鸟等图案。

润翁:故事中的人物,黑八哥提到的叔父。

结帐:结算账目,此处指上个月底的销售收入。

官体:官员的身份和尊严,官员的行为应当符合其身份。

门包:古代官员接受礼物时,下人或者送礼者给予的额外小费。

一底一面:指礼物的实际价值加上额外的小费或手续费,此处指送礼时除了礼物的价值外,还需要支付的其他费用。

贾大少爷:指故事中的主人公,可能是一位有地位或权势的年轻人。

诸事俱妥:指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一切顺利。

溥四爷:溥四爷,可能指的是一个有权势的人物,‘溥’可能是姓氏,‘四爷’是对年纪稍长或有地位男性的尊称。

军机上:军机上,指清朝的军机处,是清朝中后期的最高行政机构,军机大臣是军机处的最高官员。

叔子:叔子,指叔父的儿子,这里可能是指黄胖姑的叔父的儿子。

穷都:穷都,可能是指穷困潦倒的人或贫困地区。

奎官老斗卢都老爷:奎官老斗卢都老爷,这里指的是一个官员,‘奎官’、‘老斗’、‘卢都老爷’可能是他的官职或尊称。

做假:做假,指进行欺骗或伪造行为。

架子:架子,指人的态度或举止,这里可能指官场上的傲慢或做派。

圣眷:圣眷,指皇帝对某人的恩宠或好感。

贽见:贽见,指初次见面时所赠送的礼物,表示敬意。

引见:介绍见面的意思,这里指贾大少爷将要被介绍给皇上。

补缺:补缺,指填补空缺的官位。

开缺:开缺,指官员被免去官职。

开去各项差使:开去各项差使,指被免去所有官职。

阁办事:阁办事,指在阁中处理政务。

声光:声光,指声望和地位。

资格:资格,指担任某官职所必须具备的条件或资历。

条陈:古代向上级呈递的书面报告或建议。

召见:指皇帝或上级亲自召见下级或晚辈。

上谕:上谕,指皇帝的命令或指示。

老哥:对年长或地位较高者的尊称。

门路:指人脉关系或途径,这里指找到某种关系或渠道。

黑大叔:小说中的人物,可能是一个在官场中颇有影响力的人物。

胖姑:故事中的人物,与贾大少爷有交情,可能是一位中间人。

银子:古代货币单位,此处指金钱。

撞木钟:比喻做没有效果的事。

正说着:指正当谈论某个话题时。

宫里:指皇宫,古代皇帝居住和处理政务的地方。

叩见:古代下级对上级或晚辈对长辈行礼的一种方式。

请安:古代的一种礼节,下级向上级或晚辈向长辈请安。

辈分:指家族中的世系和地位。

作揖:古代的一种礼节,两手相合,表示敬意。

钱庄:古代的金融机构,主要经营货币兑换、存款、放贷等业务。

拜客:指拜访客人,古代社交礼仪中的一种行为,表达敬意和交往。

拢到:来到,到达。

劈面:面对面,直接面对。

何事:什么事情,询问对方为何而来。

机会:指可能带来利益或好处的情况。

报效:古代官员或士兵对国家或上司表示忠诚和效力的行为,此处可能指用金钱或物资来换取某种利益。

奏明上头:向上级汇报,请求上级批准。

游玩所在:供人游玩的地方,此处指园林。

正帑:国库的正式资金。

军机处:清朝中央政府的一个重要机构,负责处理国家大事。

存记:记录在案,作为备选。

行钱:行贿的钱财。

行货:行贿的物品或金钱。

实缺:真正的官职,有实际权力和职位的官职。

上海道:清朝地方行政机构,负责管理上海地区的行政事务。

海关道:清朝地方行政机构,负责管理海关事务。

简放:简任官职,直接任命官职而不经过常规的科举考试。

保过记名:有保人证明并记录在案。

五十万:五十万两银子,古代货币单位,此处指巨额金钱。

利钱:利息。

老人家:对长辈或上级的尊称。

汇来:汇款过来。

担保:保证,提供担保。

且听下回分解:古代小说中常用的结尾语,表示故事将继续发展,鼓励读者继续阅读。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五回-评注

这段古文描绘了一个典型的官场交易场景,通过黄胖姑与贾大少爷的对话,展现了当时官场中权钱交易的现实。

首句‘一天正从拜客回来,顺便拢到黄胖姑店里’通过‘拜客’和‘拢’这两个词,暗示了贾大少爷的社会地位和黄胖姑的生意性质,为后续的权钱交易埋下伏笔。

黄胖姑的话语‘我正想来找你,你来的很好,省得我多走一趟’中,‘省得我多走一趟’暗示了黄胖姑此行目的明确,且对贾大少爷的到来表示满意,为交易的成功提供了可能。

‘何事’和‘是什么机会’的问答,揭示了贾大少爷对黄胖姑话语的好奇和期待,也为黄胖姑的下一步行动提供了机会。

黄胖姑提出的‘园子款项缺不少’的机会,实际上是一个利用官场漏洞进行权钱交易的机会,通过‘报效’这一手段,为贾大少爷提供了升官的机会。

‘黑大叔’的出现,是官场中权钱交易的关键人物,他的‘条陈’和‘格外替我们说好话’的能力,为贾大少爷的成功提供了保障。

贾大少爷对‘包得住一定放缺吗’的追问,体现了他对交易成功的担忧,而黄胖姑的回答则坚定了他的信心,也反映了当时官场中权钱交易的普遍性。

‘一分行钱一分货’的比喻,揭示了官场中权钱交易的直接性和实用性,同时也暗示了交易的不可预测性。

黄胖姑对上海道缺位的描述,以及五十万的‘报效’要求,展现了官场中权力和利益的巨大差距,同时也揭示了官场中的腐败现象。

贾大少爷对‘钱来不及’的无奈,以及黄胖姑提出的‘借’的解决方案,进一步揭示了官场中权钱交易的复杂性和风险。

‘且听下回分解’的结尾,既为故事留下了悬念,也暗示了后续情节的紧张和刺激,增强了故事的吸引力。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五回》
内容链接:https://market.tsmc.space/archives/16318.html
Copyright © 2021 TSMC Limited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