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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二回

作者: 李宝嘉(约1850年-1900年),清代小说家,《官场现形记》是李宝嘉的代表作之一,李宝嘉用犀利的笔触揭示了清朝末期官场的腐败与黑暗。李宝嘉是晚清的知识分子,对社会不公与腐败现象有深刻的批判。

年代:成书于清代(约1890年)。

内容简要:《官场现形记》是一部揭示清朝末期官场腐败与社会黑暗的小说。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刚刚踏入官场的年轻人,通过与各种官员的互动,逐渐了解到官场的潜规则与腐败现象。小说以讽刺和揭露为主要手段,通过幽默和讽刺的语言,描绘了官员的虚伪、贪婪与勾心斗角。该书不仅揭示了当时官场的弊端,还反映了清朝末期政治腐败和社会动荡的现实情况。小说的写作手法十分生动,人物形象鲜明,情节跌宕起伏,对社会现象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二回-原文

叩辕门荡妇觅情郎奉板舆慈亲勖孝子

却说浙江吏治,自从傅署院到任以来,竭力整顿,虽然不能有十二分起色,然而局面已为之一变。

若从外面子上看他,却是真正的一个清官:照壁旧了也不彩画;辕门倒了也不收拾;暖阁破了也不裱糊。

首县奉了他的命,不敢前来办差。一个堂堂抚台衙门,竟弄得像破窑一样:大堂底下,草长没胫,无人剪除;马粪堆了几尺高,也无人打扫。

人家都说碰到这位上司,自己不要办差,又不准别人办差,做首县的应该大发财源。

谁知外面花费虽无,里面孝敬却不能少,不过折成现的罢了。

所以但就情形而论,只有比起从前俭朴了许多,不能不说是他的好处,至于要钱的风气,却还未能改除。

俗语说的好:“千里为官只为财。”做书的人实实在在没有瞧见真不要钱的人,所以也无从捏造了。

板舆:古代老人常用的一种板车,由人扛抬,后借指官吏迎养父母。

闲话休题。且说署院自从到任至今,正是光阴似水,日月如梭,弹指间已过半载。

朝廷因他居官清正,声名尚好,就下了一道上谕,命他补授是缺。

他出京的时候是一个三品京堂,如今半年之间,已做到封疆大吏,自然是感激天恩,力图报称,立刻具折谢恩。

合属官员得信之余,一齐上院叩贺,不消细说。

从此以后,他老人家更打起精神,励精图治。

闲下来还要课小少爷读书。

他太太早已去世,小少爷是姨太太养的,年方一十二岁,居然开笔能做“破承”。

傅抚院更是得意非凡。

拿了一本“文法启蒙”,天天讲给小少爷听。

还说:“我们这种人家世受国恩,除了做八股考功名,将来报效国家,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得。”

他一家骨肉,只有亲丁三口,并无别的拖累,所以他于做官课子之外,一无他事。

今见天恩高厚,将他补授斯缺,心中更为快乐。

一天,适当辕期,会客之后,回到上房吃饭。

正想吃过饭考问儿子的功课。

他一向吃饭,因为人少,都是姨太太陪着吃的。

这日等了半天,姨太太竟未出来。

他总以为姨太太另有别的事情,偶然迟到,不以为意,谁知等到吃完,姨太太始终不见。

问问老妈,都不肯说话。

后来又问儿子。

毕竟儿子年轻嘴快,回称:“我娘困在床上,从早上哭到此刻,还没有梳头。”

傅抚院听了诧异,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又问儿子。

旁边伺候的老妈一齐做眉眼给少爷,叫他不要说。

被傅抚院瞧见,骂了老妈两句说:“你们偏会鬼鬼祟祟,有甚么事情要瞒我?”

一定追着儿子要问个明白。

少爷无法,只得说道:“我亦不知道甚么。今儿早上,门上汤二爷来说,有个媳妇长的很标致,还带了一个孩子,说是来找爸爸的。我娘就为着这个生气。”

傅抚院一听这话,心上老大吃惊,盘算了半天,一声不响。

歇了一会,问道:“现在这女人在那里?”

少爷道:“他要来,汤二爷叫把门的看好了门,不许他进来。我娘嘱咐汤二爷,等他来的时候打他出去。”

傅抚院着急道:“此刻到底这人在那里?”

少爷道:“连我不知道。”

老妈见主人发急,晓得事情瞒不住,只得回道:“这女人,据他自己说是北京下来的,现住在衙门西边一爿小客栈里。来了好两天了。他说他认得老爷有靠十年光景,从前老爷许过他甚么,他所以找了来的。”

傅抚院道:“那里有这回事!我也不认得什么女人。”

老妈道:“他是这们说呢,我们也不晓得。”

傅抚院道:“我不问你这个,到底他到衙门里来过没有?”

老妈道:“这个不知道。我们亦是听见汤二爷说的。”

傅抚院便吩咐:“叫汤升来,我问他。”

原来这汤升是傅抚院的心腹门上。

他家的规矩:凡老人家手里用的人,儿子都不能直呼名字,所以少爷也称他为汤二爷。

闲话休题。且说姨太太先前也是听见丫头们咕咕唧唧,说甚么有个女人来找老爷。

姨太太醋性是最大不过的,听了生疑,便向丫头追究。

丫头说是汤二爷说的。

姨太太便把汤二爷叫上来,拷问此事。

没了大太太,姨太太便做了中官,当家人的那里还有不巴结他的,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当时姨太太便气的几乎发厥。

这时候傅抚院正在厅上会客,老妈们屡次三番要出来报信,因为会的是些正经客,恐怕不便,所以没有敢回。

等到傅抚院送客回来吃饭,姨太太肝厥已平下去了,只是还躺在床上不肯起来。

傅抚院向儿子追问此事,以及传唤汤二爷,他都听在耳朵里,装做不听见,不作声,看他们怎样。

停了一刻,汤升穿了长褂子上来。

傅抚院正要问他,一想守着多少人,说出来不便,便起身要带汤升到签押房里去盘问。

刚刚走到廊檐底下,已经被姨太太听见,直着嗓子大喊起来,又像拿头在板壁上碰的蓬蓬冬冬的响。

傅抚院一听声音不对,立刻缩住了脚。

再一细听,姨太太已经放声大哭起来,说甚么:‘老不死的!面子上假正经,倒会在外头骗人家的女人,还养了杂种的儿子!你们带声信给那老不死的:他要去会那不要脸的婊子,叫他先拿绳子来勒死我,再去拿八抬轿抬那婊子进来!’一面骂,一面又问少爷在那里。

先是少爷听见娘生气,丢掉饭碗,早已溜在后院去了。

好容易被丫头、老婆子找着,一齐说:‘我的小祖宗,你快上去罢!姨太太要同老爷拚命,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小少爷起先还不肯去,后来被丫头、老婆子连哄带骗的,才骗到上房。

他娘一看见了他,就下死的打了两拳头。

手里打的儿子,嘴里却骂的老爷,说:‘我们娘儿俩今儿一齐死给他看!替他拔去眼中钉,肉中刺,好等他们来过现成日子!横竖你老子有了那个杂种,也可以不要你了!’说着,又叫:‘拿绳子来,我先勒死了你,我再死!’

儿子捱了两拳头,早已哇的哭了。

傅抚院本来站在廊檐底下的,后来听见姨太太要找少爷,知道事情闹大了,只得回转上房,到套间里,在靠窗一张椅子上坐下叹气。

姨太太也不睬他。

后来看见小婆打儿子,又要勒死儿子,他老人家也动了真气,便气愤愤站起来说道:‘儿子是我养的。你们做妾妇的人不懂得道理,好歹有我管教,你须打他不得!’

姨太太一听这话,格外生气,便使劲唾了傅抚院一口道:‘你说儿子是你养的,难道不是我十月怀胎怀出来的?我是他的娘,我就可以打得他!’说着,须手又打了儿子几巴掌。

儿子又哭又跳。

傅抚院道:‘岂有此理!我们这种诗礼人家,一个做小老婆的都要如此颠狂起来,还了得!’

姨太太道:‘小老婆不是人?’

傅抚院道:‘人家纵容小老婆,把小老婆顶在头上,我这个老爷不比别人,我要照我的家教。从前老太爷临终的时候有过遗嘱的,不好我就要……’

话未说完,姨太太逼着问道:‘你要怎么样?’

傅抚院又缩住了嘴,不肯说出来。

姨太太道:‘开口老太爷遗嘱,闭口老太爷遗嘱,难道你在外头相与那不成器的女人,也是老太爷的遗嘱上有的吗!既然家教好,从前就不该应同那臭婊子来往!也不晓得姓张的、姓王的养了杂种,一定要拉到自己身上。’

傅抚院被他顶的无话说,连连冷笑道:‘你们听听,他这话说的奇怪不奇怪!来的女人是个什么人也没有问个明白,一定要栽在我身上。等弄明白了,再同我闹也不迟。’

姨太太正还要说,人报‘表太太来了’。

傅抚院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朝着进来的那个老妇人叫了一声‘表嫂’,连说:‘岂有此理!……请表嫂开导开导他。表嫂在这里吃了晚饭去;我有公事,不能陪了。’

原来傅抚院请的帐房就是他的表兄,这表太太便是表兄的家小。

傅抚院因为自己人少,就叫表兄、表嫂一齐住在衙门内,乐得有个照应。

这天家人、丫头们看见姨太太同老爷呕气,就连忙的送信给表太太,请他过来劝解劝解。

傅抚院此时心挂两头,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一见表嫂到来,便借此为由,推头有公事,到外边去了。

汤升一直站在廊檐底下伺候着,看见老爷出来,亦就跟了出来,一走走进签押房,傅抚院坐着,汤升站着。

傅抚院问汤升道:‘那女人是几时来的?共总来过几次?现在住在那里?他来是个甚么意思?’

汤升回道:‘这女人来了整整有五六天了,住在衙门西边一爿小客栈里。来的那一天,先叫人来找小的,小的没有去。第二天晚上,他就同了孩子一齐跑了来。把门的没有叫他进来,送个信给小的。小的赶出去一看,那妇人倒也穿的干干净净,小孩子看上去有七八岁光景,倒生的肥头大耳。’

傅抚院道:‘我不问你这个,问他到这里是个甚么意思?’

汤升凑前一步,低声回道:‘小的出去见了他,就问他来干甚么的。他说八年前就同老爷在京里认识,后来有了肚子。没有养,老爷曾经有过话给他,说将来无论生男生女,连大人孩子都是老爷的。但是家里不便张扬,将来只好住在外头。后来十月临盆,果然养了个儿子,就是现在带来的那个孩子了。’

傅抚院道:“既然孩子是我养的,我又有过话,他为甚么一养之后不来找我,要到这七八年呢?”

汤升道:“小的何尝不是如此说。况且这七八年老爷一直在京里,又没有出门,为什么不来找呢?”

傅抚院道:“是啊。他怎么说?”

汤升道:“他说他还没有养,他娘就把他带到天津卫,孩子是在天津卫养的。养过孩子之后,一直想守着老爷;老鸨不肯,一定要他做生意。顶到大前年才赎的身。因为手里没有钱,又在天津卫做了两年生意。今年二月上京,意思就想找老爷。不料老爷已放了外任,他所以赶了来的。”

傅抚院听了,皱皱眉头,又摇摇头,半晌不说话。

歇了一回,自言自语道:“他在天津赎身,是那个化的钱?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汤升道:“在窑子里做生意,怕少了冤桶化钱。老爷是一省巡抚,能够瞒得了人吗?”

傅抚院道:“你不要听他胡说。我也不认得这种人。你去吓吓他,如果再来,我就要拿他发到首县里重办,立刻打他的递解。”

汤升道:“这些话小的都说过了。他自从来过一次之后,以后天天晚上坐在二门外头,顶到关宅门才走。头三天还讲情理,说他此来并不要老爷为难,只要老爷出去会他一面,给他一个下落,他就走的。而且不要老爷难为钱,他出去做做生意,自己还可以过得。他还说这七八年没见老爷寄过一个钱,他亦过到如今了,儿子亦这们大了。大家有情义,何必叫老爷一时为难呢。但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将来总得有个着落,不能不说说明白。”

冤桶:常受欺骗的人。

傅抚院道:“越发胡说了!再怎么说,打他两个耳刮子。”

汤升道:“小的亦是这怎么说,叫他把嘴里放干净些。那知他不服,就同小的拌嘴。到昨天晚上,越发闹的凶,一定要进来。幸亏被把门的拦着,没有被他闯进宅门。

齐巧丫头们出来有事情,看见这个样子,进去对姨太太说了。小的就晓得被他们瞧见不得,起先还拦他们不要说,怕的是闹口舌是非。

他们不听,今儿果然几乎闹出事来。

傅抚院说:“我家里的事情还闹不了,那里又跑出来这个女人。你叫人去同他说,叫他放明白些,快些离开杭州,如果再在这里缠不清,将来送他到县里去,他可没有便宜的。”

傅抚院把话说完,汤升虽然答应了几声“是”,却是站着不走。

傅抚院问他:“还站在这里做甚么?”

汤升回道:“老爷明鉴:那女人实在利害得很,说出来的话,句句斩钉截铁。

起先小的有些话不敢回老爷,现在却不能不回明一声,好商量想个法子对付他。

傅抚院道:“奇怪,你倒怕起他来了?”

汤升道:“小的不是怕他,怕的是这种女人。他既然泼出来赶到这里,他还顾甚么脸面。

生怕被他张扬出去,外头的名声不好听。

傅抚院道:“送到县里去,打他的嘴巴,办他的递解就是了。”

汤升道:“不瞒老爷说:这结话小的都同他讲过了。她非但不怕,而且笑嘻嘻的说:‘你们不去替我回,你家老爷再不出来会我,我为他守了这许多年,吃了多少苦,真正有冤没处伸,我可要到钱塘县里去告了。’

傅抚院道:“告那个?”

汤升道:“小的也不晓得告的是那个。”

傅抚院道:“等他告呢,我看钱塘县有多大的胆量,敢收他的呈子!”

汤升道:“小的亦是怎么想。后来她亦料到这一层,她说县里不准到府里,府里不准到道里,道里不准到司里。

杭州打不赢官司,索性赶到北京告御状。”

傅抚院听了这话,气的胡子一根根笔直,连连说道:“好个泼辣的女人!……汤升,你可晓得老爷是讲理学的人,凡事有则有,无则无,从不作欺人之谈的。

这女人还是那年我们中国同西洋打仗,京里信息不好,家眷在里头住着不放心,一齐搬了回去,是国子监孙老爷高兴,约我出去吃过几回酒,就此认得了他。

后来他有了身孕,一定栽在我身上,说是我的。当初我想儿子的事,多一个好一个,因此就答应了下来。

谁知后来我有事情出京,等到回去不上两个月,再去访访,已经找不着了。当时我一直记挂他,不知所生的是男是女。

倘若是个女儿呢,落在他们门头人家,将来长大之后,无非还做老本行,那如何使得呢。

所以我今天听说是个男孩子,我这条心已放了一大半,好歹由他去,不与我相干。

不是我心狠,肯把儿子流落在外头,你瞧我家里闹的这个样子,以后有得是饥荒!

况且这女人也不是个好惹的。我如今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谢谢罢,我不敢请教了!”

汤升道:“既然老爷不收留他,或者想个什么法子打发他走。

不要被他天天上门,弄得外头名声不好听,里头姨太太晓得了,还要呕气。”

傅抚院道:“你这人好糊涂!你把他送到钱塘县去,叫陆大老爷安放他,不就结了吗。”

汤升道:“一到首县,外头就一齐知道了。”

傅抚院道:“陆某人不比别人,我的事情他一定出力的。

他这些本事狠大,等他去连骗带吓,再给上几个钱,还有大不了的事。”

汤升道:“横竖是要给他钱他才肯走路。小的出去就同她讲,有了钱,她自然会走,何必又要发县,多一周折呢?”

傅抚院发急道:“你这个人好糊涂!钱虽是一样给她,你为什么定要老爷自己掏腰,你才高兴?”

汤升至此,方才明白老爷的意思,这笔钱是要首县替他出,他自己不肯掏腰的缘故,只得一声不响,退了下来。

刚走到门房里,三小子来回道:“大爷,那个女人又来了。”

汤升摇了一摇头,说道:“自己做的事却要别人出钱替他了,通天底上那有这样便宜事情!说不得,吃了他的饭,只好苦着这副老脸去替他干,还有甚么说的!”

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走出门房,到了宅门外头。

那女人正在那里,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指着把门的骂呢。

那女人穿的是浅蓝竹布褂,底下扎着腿,外面加了一条元色裙子,头上戴着金簪子,金耳圈,却也梳的是圆头。

瘦伶伶的脸,爆眼睛,长眉毛,一根鼻梁笔直,不过有点翘嘴唇。

虽然不施脂粉,皮肤倒也雪雪白。

手上戴了一副绞丝银镯子,一对金莲,叫大不大,叫小不小,穿着印花布的红鞋。

只因他来过几次都是晚上,所以汤升未曾看得清楚,今番是白天,特地看了一个饱。

至于他那个儿子,虽然肥头大耳,却甚聪明伶俐,叫他喊汤升大爷,他听说话,就喊他为大爷。

这时候因为女人要进来,把门的不准他进来,嘴里还不干不净的乱说,所以女人动了气,拿手指着他骂。

齐巧被汤升看见,呵斥了把门的两句。

因为白天在宅门外头,倘或被人看见不雅,就让女人到门房里坐,叫三小子泡茶让女人喝,又叫买点心给孩子吃。

张罗了半天,方才坐定。

女人问道:“我的事情怎么样了?托了你汤大爷,料想总替我回过的了?我也不想赖到这里,在这里多住一天,多一天浇裹。

说明白了,也好早些打发我们走。我不是那不开眼的人,银子元宝再多些都见过,只要他会我一面,说掉两句,我立刻就走。

不走不是人!他若是不会我,叫他写张字据给我也使得。

他做大官大府的人,三妻四妾,不能保住他不讨。

他给我一张字,将来我也好留着做个凭据。”

汤升道:“这些话都不用说了,倒是你有甚么过不去的事情,告诉我们,替你想个法子,打发你动身是正经。

这些话都是白说的。”

女人道:“我不稀罕钱,我只要同他见一面,他一天不见我,我一天不走!”

后来被汤升好骗歹骗,好说歹说,女人方才应允,笑着说道:“送我到钱塘县我是不怕的。

但是我既然同他要好,我为甚么一定要闹到钱塘县去,出他的坏名声呢。

现在是你出来打圆场,我决不敲他的竹杠,只要他把从前七八年的用度算还不了我,另外再找补我几吊银子,我也是个爽快人,说一句,是一句,无论穷到讨饭,也决计不来累他,汤大爷,你是明白人,你老爷不肯写凭据给我,却要我同他一刀两断,自己评评良心,这一点子是不好再少的了。”

汤升听了他话,又是喜,又是愁:喜的是女人肯走,愁的是数目太大,老爷自己又不肯往外拿,却要叫我同钱塘县陆大老爷商量,得知人家肯与不肯呢?

想了一会,总觉数目太大,再三的磋磨,好容易讲明白,一共六千银子。

女人在门房里坐等。

汤升想来想去,总不便向首县开口,只得又上去回老爷。

其时傅抚院正在上房里同姨太太讲和。

傅抚院同姨太太说道:“那个混帐女人已经送到首县里去了,叫他连夜办递解,大约明天就离杭州了。”

姨太太听了方才无话。

汤升上来一见这个样子,不便说甚么,只好回了两件别的公事,支吾过去,却出去在签押房里等候。

傅抚院会意,便亦踱了出来,劈口便问:“怎么样了?”

汤升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又回道:“这女人很讲情理,似乎不便拿他发县。

请老爷的示,这笔银子怎么说?据小的意思,还是早把他打发走的干净。”

傅抚院道:“话虽如此说,六千数目总太大。”

汤升道:“像这样的事,从前那位大人也有过的,听说化到头两万事情才了。”

傅抚院听说,半天不言语,意思总不肯自己掏腰。

汤升情急智生,忽然想出一条主意,道:“外头有个人想求老爷密保他一下,为的老爷不要钱,他不敢来送。

等小的透个风给他,把这事承当了去。横竖只做一次,也累不到老爷的清名。

就是将来外面有点风声,好在这钱不是老爷自己得的,自可以问心无愧。”

傅抚院道:“是啊。只要这钱不是我拿的,随你们去做就是了。

但是也只好问人家要六千,多要一个便是欺人,欺人自欺,那里断断不可!”

汤升听了这话,心上要笑又不敢笑,只得答应着退下。

不到三天把事办妥,女人离了杭州。

汤升亦赚着不少。

那个想保举的人,你说是谁?就是本省的粮道。

他同汤升说明,想中丞给他一个密保,他肯出这笔银子。

中丞应允,他就立刻垫了出来。

且说这粮道姓贾字筱芝,是个孝廉方正出身,由知县直爬到道员。

生平长于逢迎,一举一动,甚合傅抚院的脾气。

新近又有此一功,因此傅抚院就保了他一本。

适遇河南臬司出缺,朝廷就升他为河南按察使。

辞别同寅,北上请训,都不用细述。

单说他此次本是奉了老太太,同了家眷一块儿去的。

将到省城时候,有天落了店,他便上去同老太太商量道:“再走三天,就要到省城了。

请老太太把从前儿子到浙江粮道上任的时候,教训儿子的话,拿出来操演操演。

倘若有忘记的,儿子好告诉老太太,省得临时说不出口。”

老太太道:“那些话我都记得。”

贾臬台便从下一站打尖为始,约摸离着店还有头二里路,一定叫轿夫赶到前头,在店门外下轿,站立街旁。

有些地方官来接差的,也只好陪他站着。

老远的望见老太太轿子的影子,他早已跪下了。

等到轿子到了跟前,他还要嘴里报一句“儿子某人,接老太太的慈驾”,老太太在轿子里点一点头,他方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轿杠,慢慢的扶进店门。

老太太在轿子里吩咐道:“你现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员了,一省刑名,都归你管。你须得忠心办事,报效朝廷,不要辜负我这一番教训。”

贾臬台听到这里,一定要回过身来,脸朝轿门,答应一声“是”,再说一句“儿子谨遵老太太的教训”。

说话间,老太太下轿,他赶着自己上来,搀扶着老太太进屋,又张罗了一番,然后出来会客。

惹得接差的官员,看热闹的百姓一齐都说:“这位大人真正是个孝子咧!”

谁知他午上打尖是如此,晚上住店亦是如此,到了出店的时候,一定还要跪送。

所有沿途地方官止见得一遭,觉得稀奇;倒是省里派出接他老人家的差官,一路看了几天,甚为诧异,私底下同人讲道:“大人每天几次跪着接老太太,乃是他的礼信得如此。何以老太太教训他的话,颠来倒去,总是这两句,从来没有换过,是个甚么缘故?”

大众听了他言,一想果然不错。

到了第三天,将到开封,这天更把他忙的了不得:早上从店里出来送一次,打尖迎一次,打尖完又送一次,离城五里,又下来禀安一次。

顶到城门,合省官员出城接他的,除照例仪注行过后,他便一直扶了老太太的轿子,从城外走到城里,顶到行辕门口,又下来跪一次。

一路上老太太又吩咐了许多话,忙得他不时躬身称是。

等到安顿了老太太,方才出来禀见中丞。

大家晓得他是个孝子,都拿他十分敬重。

等到接印的那一天,他自己望阙谢恩,拜过印,磕过头还不算,一定还要到里头请老太太出来行礼。

老太太穿了补褂,由两个管家拿竹椅子从里头抬了出来。

贾臬台亲自搀老太太下来行礼。

老太太磕头的时候,他亦跪在老太太身后,等老太太行完了礼,他才跟着起来,躬身向老太太说道:“儿子蒙皇上天恩,补授河南按察使。今儿是接印的头一天,凡百事情,总得求老太太教训。”

老太太正待坐下说话,忽然一口痰涌了上来,咳个不了,急的贾臬台忙把老太太搀扶坐下,自己拿拳头替老太太捶背。

管家们又端上茶来。

老太太坐了一回,好容易不咳了,少停又哇的吐了一口痰,但是觉得头昏眼花,有些坐不住。

一众官员齐说:“老太太年纪大了,不可劳动,还是拿椅子抬到上房歇息的好。”

老太太也晓得自己撑持不住,只得由人拿他送了进去。

贾臬台跟到上房,又张罗了半天,方才出来,把照例文章做过,上院拜客,不用细述。

且说他自从到任之后,事必亲理,轻易不肯假手于人。

凡遇外府州、县上来的案件,须要臬司过堂的,他一定要亲自提审。

见了犯人的面,劈口先问:“你有冤枉没有?”

碰着老实的犯人,不敢说冤枉,依着口供顺过一遍,自无话说。

倘若是个狡猾的,板子打着,夹棍夹着,还要满嘴的喊冤枉。

做州、县的好容易把他审实了,定成罪名,叠成案卷,解到司里过堂;被这位大人轻轻的挑上一句,就是不冤枉,那犯人也就乐得借此可以迁延时日。

贾臬台一见犯人呼冤,便立刻将此案停审,行文到本县,传齐一干原告、见证,提省再问。

他说这都是老太太的教训。

老太太说:“人命关天,不可草率。倘若冤屈了一个人,那人死后见了阎王,一定要讨命的。”

贾臬台最怕的是冤鬼来讨命,所以听了老太太的教训,特地分外谨慎。

无奈各州、县解上来的犯人,十个里头倒有九个喊冤枉。

贾臬台没法,只得一面将犯人收监,一面行文各州、县去。

不到一月,司里、府里、县里三处监牢,都已填满。

重新提审的案件,一百起当中,倒有九十九起不能断结。

各处提来的尸亲、苦主、见证、邻右,省城里大小各店,亦都住的实实窒窒。

有些带的盘缠不足,等的日子又久了,当光卖绝,不能回家的,亦所在皆是。

老太太又看过小书,提起从前有个甚么包大人、施大人,每每自己出外私访,好替百姓伸冤。

贾臬台听在肚里,亦不时换了便服,溜出衙门,在大街小巷各处察听。

歇了半年,有天晚上,独自一个出来,走了一回,觉得有点吃力。

忽见路旁有个相面先生,一张桌子,一张椅子,那相士独自坐在灯光底下看书,旁边摆着几张板凳,原是预备人来坐的。

贾臬台走的乏了,一看有现成板凳,便一屁股坐下。

相士赶着招呼,以为是来相面的了。

贾臬台道:“不敢劳动,我是因为走乏了歇歇脚的。”

相士一见没有生意,仍旧看他的书,不来理会。

贾臬台坐了一会,便搭讪着问道:“先生贵府那里?一天到晚在这里生意可好?家里还有甚么人?”

相士见问,方把贾臬台看了两眼,叹了一口气,顺手拿书往桌上一撩,说道:“客人不要提起,提起来恨的我要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贾臬台听了诧异道:“这是甚么缘故?”

相士道:“我是陈州府人。客人,你想想陈州到省里是几天的路程!我家里虽不算得有钱,日子也狠好过得。五年前,还是赵大人岁考的那一年,在下在他手里侥幸进了个学。每年坐坐馆,也有二十几吊钱的束修。谁知去年隔壁邻舍打死了人。地保、乡约,上上下下,赶着有辫子的抓,因此硬拖我出来做干证。本县做做也罢了,然而已经害掉我几十吊钱。后来又碰着这个无杀的臬台,真正混帐王八蛋,害得我家破人亡,一门星散!”

贾臬台听到这里,陡吃一惊,又问道:“是那个臬台?还是前任的,还是现在的?”

相士道:“就是现在姓贾的这个杂种了!”

贾臬台一听当面骂他,心上拍笃一跳,要发作又不好发作,只得忍着气问他道:“你好好的在家里,怎么会到省城来呢?”

相士道:“因为姓贾的这杂种,面子上说要做好官,其实暗地里想人家的钱。无论甚么案件,县里口供已经招的了,到他手里,一定要挑唆犯人翻供,他好行文到本县,把原告、邻舍、干证,一齐提到;提了来,又不立时断结,把这些人搁在省里。省里浇裹很大,如何支持得住!杂种一天不问,这些人一天不能走。就以我们这一案而论,还是五个月前头提了来的,一搁搁到如今。他这样的狗官真正是害人!我想这人一定不得好死,将来还要绝子绝孙哩!”

贾臬台听了他话,气的顿口无言。歇了一歇,就道:“你不要看轻这位臬台大人,人家都说他是孝子哩。”

相士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们说他是孝子,你可知道他这孝子是假的呢!”

贾臬台欲问究竟,相士道:“等他绝子绝孙之后,他祖宗的香烟都要断了,还充那一门子孝子!”

贾臬台见他愈骂愈毒,不好发作甚么,只得忍着气走开,仍旧独自一人踱入衙内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二回-译文

敲击辕门,荡妇寻找情郎,抬着轿子的慈亲勉励孝子。

再说浙江的官治,自从傅署院上任以来,竭尽全力整顿,虽然不能完全改变,但局面已经大不相同。从外表上看,他确实是一个清官:照壁旧了也不粉刷;辕门倒了也不收拾;暖阁破了也不修补。首县遵照他的命令,不敢前来办事。一个堂堂的抚台衙门,竟然弄得像破窑一样:大堂下面,草长得没过膝盖,无人修剪;马粪堆了几尺高,也无人打扫。人们都说遇到这位上司,自己不用办事,也不让别人办事,做首县的应该大发财。谁知道外面虽然不花钱,里面孝敬却不能少,只是换成了现钱。所以仅从情况来看,他的确比以前节俭多了,不能不说这是他的优点,至于要钱的风气,却还未能改变。俗话说得好:‘千里为官只为财。’做书的人实实在在的没有见过真正不要钱的人,所以也无法捏造。

板舆:古代老人常用的一种板车,由人扛抬,后来借指官吏迎养父母。

闲话不提。再说署院自从上任至今,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已经过了半年。朝廷因为他为官清廉,声名尚好,就下了一道上谕,命令他补授这个职位。他出京的时候是一个三品京堂,如今半年之间,已经做到了封疆大吏,自然是感激天恩,力图报答,立刻上奏感谢皇恩。属下官员得知消息后,一齐到官府叩贺,不必细说。从此以后,他老人家更加精神抖擞,励精图治。空闲下来还要教小少爷读书。他的太太早已去世,小少爷是姨太太养的,今年十二岁,居然能写‘破承’。傅抚院非常得意。拿了一本‘文法启蒙’,天天讲给小少爷听。还说:‘我们这种人家世受国恩,除了做八股考功名,将来报效国家,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得。’他一家只有亲丁三口,没有别的拖累,所以他除了做官教子之外,没有别的事情。如今看到天恩浩荡,将他补授这个职位,心中更加高兴。

一天,正逢辕期,会客之后,回到上房吃饭。正想吃过饭考察儿子的功课。他一向吃饭,因为人少,都是姨太太陪着吃的。这天等了半天,姨太太竟然没有出来。他总以为姨太太有其他事情,偶尔迟到,并不在意,谁知道等到吃完饭,姨太太始终没有出现。问问老妈,都不肯说话。后来又问儿子。毕竟儿子年轻嘴快,回答说:‘我娘躺在床上,从早上哭到现在,还没有梳头。’傅抚院听了很惊讶,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又问儿子。旁边伺候的老妈一起向少爷使眼色,叫他不要说。被傅抚院看见,骂了老妈两句说:‘你们偏会鬼鬼祟祟,有什么事情要瞒我?’一定要追问儿子。少爷没有办法,只得说:‘我也不知道什么。今天早上,门上的汤二爷来说,有个长得标致的媳妇,还带着一个孩子,说是来找爸爸的。我娘就因为这个生气。’傅抚院一听这话,心里非常震惊,想了半天,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问道:‘现在这女人在哪里?’少爷说:‘她要来,汤二爷叫看门的看好门,不允许她进来。我娘嘱咐汤二爷,等她来的时候赶她出去。’傅抚院焦急地说:‘现在这人在哪里?’少爷说:‘我也不知道。’老妈见主人焦急,知道事情瞒不过去,只得回答说:‘这个女人,她自己说她从北京来的,现在住在衙门西边的一家小客栈里。来了好几天了。她说她认识老爷有十年光景,以前老爷答应过她什么,所以找来的。’傅抚院说:‘哪里有这回事!我也不认识什么女人。’老妈说:‘她是这么说的,我们也不知道。’傅抚院说:‘我不问你这个问题,她到底来过衙门没有?’老妈说:‘这个不知道。我们也是听汤二爷说的。’傅抚院便吩咐:‘叫汤升来,我问他。’原来这汤升是傅抚院的心腹门上。他家的规矩:凡老人家里的用人,儿子都不能直呼其名,所以少爷也称他为汤二爷。

闲话不提。再说姨太太之前也听丫鬟们议论纷纷,说什么有个女人来找老爷。姨太太的醋劲很大,听了心生疑虑,便向丫鬟追问。丫鬟说是汤二爷说的。姨太太便把汤二爷叫上来,拷问此事。没有了大太太,姨太太便成了中官,当家人的哪里还有不巴结她的,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当时姨太太气得几乎晕过去。这时候傅抚院正在厅上会客,老妈们屡次三番要出来报信,因为会的是些正经客人,恐怕不便,所以没有敢回。等到傅抚院送客回来吃饭,姨太太的晕厥已经平息,只是还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傅抚院向儿子追问此事,以及传唤汤二爷,他都听在耳朵里,装作没听见,不作声,看他们怎样。

停了一会儿,汤升穿上长袍上来了。傅抚院正要问他,但一想到在场的人多,说出来不方便,就起身带着汤升要去签押房里盘问。刚走到廊檐下,就被姨太太听到了,她大声喊叫,声音像是在板壁上撞击,发出蓬蓬冬冬的响声。傅抚院一听声音不对,立刻停住了脚步。再仔细一听,姨太太已经放声大哭,她说:‘老不死的东西!表面上装得一本正经,却在外头骗别人的女人,还养了私生子!你们给我传话给那老不死的东西:他要去见那个不要脸的婊子,叫他先拿绳子来勒死我,再去抬八抬轿子接那婊子进来!’一边骂,一边又问少爷在哪里。起初少爷听到母亲生气,丢掉饭碗,早就溜到后院去了。好不容易被丫头和老婆子找到,一起说:‘我的小祖宗,你快上去吧!姨太太要和老爷拼命,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小少爷起初不愿意去,后来被丫头和老婆子连哄带骗地骗到了上房。他母亲一看见他,就狠狠地打了他两拳。手里打的是儿子,嘴里却骂的是老爷,说:‘我们娘俩今天一起给他看!帮他拔去眼中钉,肉中刺,好让他们过现成日子!反正你老子有了那个私生子,也可以不要你了!’说着,又叫:‘拿绳子来,我先勒死你,我再死!’儿子挨了两拳,早已哭了起来。

傅抚院本来站在廊檐底下的,后来听到姨太太要找少爷,知道事情闹大了,只得回到上房,到套间里,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叹气。姨太太也不理他。后来看到小老婆打儿子,又要勒死儿子,他老人家也动了真气,便气愤愤地站起来说:‘儿子是我养的。你们做妾室的人不懂得道理,好歹有我管教,你打不得他!’姨太太一听这话,更加生气,便用力唾了傅抚院一口,说:‘你说儿子是你养的,难道不是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我是他的娘,我就可以打他!’说着,又打了儿子几巴掌。儿子又哭又闹。

傅抚院说:‘岂有此理!我们这种讲究诗书礼教的人家,一个妾室都这样胡闹,还了得!’姨太太说:‘妾室就不是人吗?’傅抚院说:‘人家纵容妾室,把妾室看得比天还大,我这个老爷和别人不一样,我要按照我的家教。从前老太爷临终的时候有过遗嘱的,不好我就要……’话还没说完,姨太太逼着问:‘你要怎么样?’傅抚院又闭上了嘴,不肯说出来。姨太太说:‘开口老太爷遗嘱,闭口老太爷遗嘱,难道你在外头和那些不成器的女人交往,也是老太爷的遗嘱上有的吗!既然家教好,从前就不该和那个臭婊子来往!也不知道姓张的、姓王的养了私生子,一定要拉到自己身上。’傅抚院被他顶得无话可说,连连冷笑:‘你们听听,他这话说的奇怪不奇怪!来的女人是个什么人也没有问个明白,一定要嫁祸给我。等弄明白了,再和我闹也不迟。’

姨太太正要再说,有人来报告‘表太太来了’。傅抚院立刻起身迎了出去,对着进来的那个老妇人叫了一声‘表嫂’,连说:‘岂有此理!……请表嫂开导开导他。表嫂在这里吃了晚饭再走;我有公事,不能陪了。’原来傅抚院请的账房就是他的表兄,这表太太便是表兄的妻子。傅抚院因为自己人少,就叫表兄、表嫂一起住在衙门内,乐得有个照应。这天家人、丫头们看到姨太太和老爷吵架,就急忙派人给表太太送信,请她过来劝解劝解。傅抚院此时两头为难,正不知如何是好,一见表嫂到来,便借此为由,借口有公事,出去了。

汤升一直站在廊檐底下伺候着,看到老爷出来,也跟了出来。一走进签押房,傅抚院坐着,汤升站着。傅抚院问汤升:‘那女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总共来过几次?现在住在哪里?他来是什么意思?’汤升上前一步,低声回答:‘这女人来了整整有五六天了,住在衙门西边的一家小客栈里。来的那一天,先派人找我,我没有去。第二天晚上,她就带着孩子一起来了。守门的没有让她进来,只给我送了个信。我出去一看,那妇人穿戴得还算干净,孩子看起来七八岁左右,长得胖乎乎的。’傅抚院说:‘我不问你这些,问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汤升又往前凑了凑,低声回答:‘我出去见到她,就问她来干什么。她说八年前就在京城和老爷认识,后来就有了身孕。没有生育,老爷曾经有话给她,说将来无论生男生女,大人孩子都是老爷的。但是家里不便张扬,将来只好住在外头。后来十月怀胎,果然生了个儿子,就是现在带来的这个孩子。’

傅抚院说:‘既然孩子是我养的,我又有过话,他为甚么一养之后不来找我,要到这七八年呢?’

汤升说:‘小的何尝不是如此说。况且这七八年老爷一直在京里,又没有出门,为什么不来找呢?’

傅抚院说:‘是啊。他怎么说?’

汤升说:‘他说他还没有养,他娘就把他带到天津卫,孩子是在天津卫养的。养过孩子之后,一直想守着老爷;老鸨不肯,一定要他做生意。顶到大前年才赎的身。因为手里没有钱,又在天津卫做了两年生意。今年二月上京,意思就想找老爷。不料老爷已放了外任,他所以赶了来的。’

傅抚院听了,皱皱眉头,又摇摇头,半晌不说话。歇了一回,自言自语道:‘他在天津赎身,是那个化的钱?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汤升说:‘在窑子里做生意,怕少了冤桶化钱。老爷是一省巡抚,能够瞒得了人吗?’

傅抚院说:‘你不要听他胡说。我也不认得这种人。你去吓吓他,如果再来,我就要拿他发到首县里重办,立刻打他的递解。’

汤升说:‘这些话小的都说过了。他自从来过一次之后,以后天天晚上坐在二门外头,顶到关宅门才走。头三天还讲情理,说他此来并不要老爷为难,只要老爷出去会他一面,给他一个下落,他就走的。而且不要老爷难为钱,他出去做做生意,自己还可以过得。他还说这七八年没见老爷寄过一个钱,他亦过到如今了,儿子亦这么大了。大家有情义,何必叫老爷一时为难呢。但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将来总得有个着落,不能不说说明白。’

傅抚院说:‘越发胡说了!再怎么说,打他两个耳刮子。’

汤升说:‘小的亦是这怎么说,叫他把嘴里放干净些。那知他不服,就同小的拌嘴。到昨天晚上,越发闹的凶,一定要进来。幸亏被把门的拦着,没有被他闯进宅门。齐巧丫头们出来有事情,看见这个样子,进去对姨太太说了。小的就晓得被他们瞧见不得,起先还拦他们不要说,怕的是闹口舌是非。他们不听,今儿果然几乎闹出事来。’

傅抚院说:‘我家里的事情还闹不了,那里又跑出来这个女人。你叫人去同他说,叫他放明白些,快些离开杭州,如果再在这里缠不清,将来送他到县里去,她可没有便宜的。’

傅抚院把话说完,汤升虽然答应了几声‘是’,却是站着不走。傅抚院问他:‘还站在这里做甚么?’

汤升回道:‘老爷明鉴:那女人实在利害得很,说出来的话,句句斩钉截铁。起先小的有些话不敢回老爷,现在却不能不回明一声,好商量想个法子对付她。’

傅抚院说:‘奇怪,你倒怕起她来了?’

汤升说:‘小的不是怕她,怕的是这种女人。他既然泼出来赶到这里,他还顾什么脸面。生怕被他张扬出去,外头的名声不好听。’

傅抚院说:‘送到县里去,打她的嘴巴,办她的递解就是了。’

汤升说:‘不瞒老爷说:这结话小的都同她讲过了。她非但不怕,而且笑嘻嘻的说:“你们不去替我回,你家老爷再不出来会我,我为他守了这许多年,吃了多少苦,真正有冤没处伸,我可要到钱塘县里去告了。”’

傅抚院说:‘告那个?’

汤升说:‘小的也不晓得告的是那个。’

傅抚院说:‘等她告呢,我看钱塘县有多大的胆量,敢收她的呈子!’

汤升说:‘小的亦是怎么想。后来她亦料到这一层,她说县里不准到府里,府里不准到道里,道里不准到司里。杭州打不赢官司,索性赶到北京告御状。’

傅抚院听了这话,气的胡子一根根笔直,连连说道:‘好个泼辣的女人!……汤升,你可晓得老爷是讲理学的人,凡事有则有,无则无,从不作欺人之谈的。这女人还是那年我们中国同西洋打仗,京里信息不好,家眷在里头住着不放心,一齐搬了回去,是国子监孙老爷高兴,约我出去吃过几回酒,就此认得了她。后来她有了身孕,一定栽在我身上,说是我的。当初我想儿子的事,多一个好一个,因此就答应了下来。谁知后来我有事情出京,等到回去不上两个月,再去访访,已经找不着了。当时我一直记挂她,不知所生的是男是女。倘若是个女儿呢,落在他们门头人家,将来长大之后,无非还做老本行,那如何使得呢。所以我今天听说是个男孩子,我这条心已放了一大半,好歹由他去,不与我相干。不是我心狠,肯把儿子流落在外头,你瞧我家里闹的这个样子,以后有得是饥荒!况且这女人也不是个好惹的。我如今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谢谢罢,我不敢请教了!’

汤升说:‘既然老爷不收留她,或者想个什么法子打发她走。不要被他天天上门,弄得外头名声不好听,里头姨太太晓得了,还要生气。’

傅抚院说:‘你这人好糊涂!你把她送到钱塘县去,叫陆大老爷安放她,不就结了吗。’

汤升说:‘一到首县,外头就一齐知道了。’

傅抚院说:‘陆某人不比别人,我的事情他一定出力的。他这些本事很大,等他去连骗带吓,再给上几个钱,还有大不了的事。’

汤升说:‘横竖是要给她钱她才肯走路。小的出去就同她讲,有了钱,她自然会走,何必又要发县,多一周折呢?’

傅抚院发急道:‘你这个人好糊涂!钱虽是一样给她,你为什么定要老爷自己掏腰包,你才高兴?’

汤升至此,方才明白老爷的意思,这笔钱是要首县替他出,他自己不肯掏腰包的缘故,只得一声不响,退了下来。

刚走进门房,三小子来回禀说:‘大爷,那个女人又来了。’汤升摇了摇头,说:‘自己做的事情却要让别人出钱替他,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既然吃了他的饭,就只能厚着脸皮去帮他,还能说什么呢!’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出门房,来到宅院门外。那个女人正站在那里,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指着守门的人骂着。女人穿着浅蓝色的竹布褂子,下面是裤子,外面加了一条白色的裙子,头上戴着金簪子和金耳环,梳的是圆头。她的脸很瘦,眼睛大而有神,眉毛长,鼻梁直,只是嘴唇有点翘。虽然不化妆,皮肤却很白。手上戴着一副绞丝银镯子,一双小脚,既不太大也不太小,穿着印花布的红鞋。因为她以前都是晚上来的,所以汤升没有看清楚,这次是白天,特意看个够。至于她的儿子,虽然胖头大耳,却很聪明机灵,叫他喊汤升大爷,他就喊大爷。这时候因为女人要进来,守门的不让她进来,嘴里还乱骂,所以女人生气了,用手指着他骂。正好被汤升看见,就斥责了守门人两句。因为白天在宅院门外,如果被人看见不雅,就让女人到门房里坐下,让三小子泡茶给女人喝,又叫买点心给孩子吃。忙了半天,才坐下。女人问:‘我的事情怎么样了?托了汤大爷,你应该替我回过话了吧?我也不想赖在这里,在这里多住一天,开支就多一天。说清楚了吧,也好早点打发我们走。我不是那种没见识的人,再多些银子和元宝我都见过,只要他能见我一面,说几句话,我立刻就走。不走就不是人!如果他不见我,让他写个字据给我也行。他做大官的人,三妻四妾,不能保证他不讨其他女人。他给我一张字据,将来我也好留着做个凭证。’汤升说:‘这些话都不用说了,倒是你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告诉我们,帮你想想办法,打发你走才是正事。这些话都是白说的。’女人说:‘我不需要钱,我只要能和他见一面,他一天不见我,我就一天不走!’后来经过汤升好说歹说,女人才答应,笑着说道:‘送我到钱塘县我不怕。但是既然我要和他好,为什么一定要闹到钱塘县去,给他坏名声呢。现在是你出来调解,我决不会敲他的竹杠,只要他把从前的七八年费用还给我,再补给我几吊银子,我也是个爽快人,说一句是一句,无论多穷,也绝不会来拖累他,汤大爷,你是明白人,你老爷不肯写字据给我,却要我和他一刀两断,自己想想良心,这一点要求不算多。’

汤升听她的话,又是高兴,又是发愁:高兴的是女人愿意走,发愁的是数目太大,老爷自己又不肯出钱,却要他去找钱塘县的陆大老爷商量,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呢?想了一会,总觉得数目太大,反复商量,好不容易才讲明白,一共是六千银子。女人在门房里等着。汤升想来想去,觉得不便向首县开口,只得又回去回老爷。这时傅抚院正在上房里和姨太太讲和。傅抚院对姨太太说:‘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已经送到首县那里去了,叫他连夜办理遣送,大概明天就会离开杭州了。’姨太太听了才没有话说了。汤升上来一见这个情况,不便说什么,只回了两件别的公事,搪塞过去,然后出去在签押房里等候。傅抚院明白他的意思,就也走了出来,开口就问:‘怎么样了?’汤升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又回道:‘这个女人很讲道理,似乎不便于把她送县里。请老爷的示,这笔银子怎么办?据我的意思,还是早点打发她走的好。’傅抚院说:‘话虽如此说,六千银子的数目确实太大。’汤升说:‘这种事情,以前那位大人也有过,听说花了头两万银子事情才了结。’傅抚院听后,半天没有说话,意思是总不愿意自己掏钱。

汤升急中生智,忽然想出一个主意,说:‘外面有个人想求老爷秘密保举他一下,因为他不要钱,所以不敢来送。等我把这个消息透给他,让他承担这件事。反正只做一次,也不会累及老爷的清名。将来如果外面有些风声,好在这钱不是老爷自己得的,可以问心无愧。’傅抚院说:‘是啊。只要这钱不是我自己拿的,你们怎么做都行。但是也只问人家要六千银子,多要一分都是欺骗,欺骗别人也是欺骗自己,绝对不可以!’汤升听后,心里想笑又不敢笑,只得答应着退下。不到三天,事情就办妥了,女人离开了杭州。汤升也因此赚了不少。

那个想保举的人,你说他是谁?就是本省的粮道。他跟汤升说明了,想中丞给他一个秘密保举,他愿意出这笔银子。中丞答应了,他就立刻垫付了。再说这粮道姓贾,字筱芝,是孝廉方正出身,从知县一直升到道员。他生平善于逢迎,一举一动都很合傅抚院的脾气。最近又有这一功,所以傅抚院就保举了他。正好遇到河南臬司职位空缺,朝廷就升他为河南按察使。他辞别同僚,北上请训,这里就不详细叙述了。

单说他这次是奉了老太太的命令,带着家眷一起去的。快到省城的时候,有一天在客栈里,他就上去和老太太商量:‘再走三天,就要到省城了。请老太太把以前儿子到浙江粮道上任时,教导儿子的话拿出来练习练习。如果有忘记的,儿子好告诉老太太,免得临时说不出来。’老太太说:‘那些话我都记得。’

贾臬台便从下一站打尖为始,约摸离着店还有头二里路,一定叫轿夫赶到前头,在店门外下轿,站立街旁。

有些地方官来接差的,也只好陪他站着。

老远的望见老太太轿子的影子,他早已跪下了。

等到轿子到了跟前,他还要嘴里报一句“儿子某人,接老太太的慈驾”,老太太在轿子里点一点头,他方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轿杠,慢慢的扶进店门。

老太太在轿子里吩咐道:“你现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员了,一省刑名,都归你管。你须得忠心办事,报效朝廷,不要辜负我这一番教训。”

贾臬台听到这里,一定要回过身来,脸朝轿门,答应一声“是”,再说一句“儿子谨遵老太太的教训”。

说话间,老太太下轿,他赶着自己上来,搀扶着老太太进屋,又张罗了一番,然后出来会客。

惹得接差的官员,看热闹的百姓一齐都说:“这位大人真正是个孝子咧!”

谁知他午上打尖是如此,晚上住店亦是如此,到了出店的时候,一定还要跪送。

所有沿途地方官止见得一遭,觉得稀奇;倒是省里派出接他老人家的差官,一路看了几天,甚为诧异,私底下同人讲道:“大人每天几次跪着接老太太,乃是他的礼信得如此。何以老太太教训他的话,颠来倒去,总是这两句,从来没有换过,是个甚么缘故?”

大众听了他言,一想果然不错。

到了第三天,将到开封,这天更把他忙的了不得:早上从店里出来送一次,打尖迎一次,打尖完又送一次,离城五里,又下来禀安一次。

顶到城门,合省官员出城接他的,除照例仪注行过后,他便一直扶了老太太的轿子,从城外走到城里,顶到行辕门口,又下来跪一次。

一路上老太太又吩咐了许多话,忙得他不时躬身称是。

等到安顿了老太太,方才出来禀见中丞。

大家晓得他是个孝子,都拿他十分敬重。

等到接印的那一天,他自己望阙谢恩,拜过印,磕过头还不算,一定还要到里头请老太太出来行礼。

老太太穿了补褂,由两个管家拿竹椅子从里头抬了出来。

贾臬台亲自搀老太太下来行礼。

老太太磕头的时候,他亦跪在老太太身后,等老太太行完了礼,他才跟着起来,躬身向老太太说道:“儿子蒙皇上天恩,补授河南按察使。今儿是接印的头一天,凡百事情,总得求老太太教训。”

老太太正待坐下说话,忽然一口痰涌了上来,咳个不了,急的贾臬台忙把老太太搀扶坐下,自己拿拳头替老太太捶背。

管家们又端上茶来。

老太太坐了一回,好容易不咳了,少停又哇的吐了一口痰,但是觉得头昏眼花,有些坐不住。

一众官员齐说:“老太太年纪大了,不可劳动,还是拿椅子抬到上房歇息的好。”

老太太也晓得自己撑持不住,只得由人拿他送了进去。

贾臬台跟到上房,又张罗了半天,方才出来,把照例文章做过,上院拜客,不用细述。

且说他自从到任之后,事必亲理,轻易不肯假手于人。

凡遇外府州、县上来的案件,须要臬司过堂的,他一定要亲自提审。

见了犯人的面,劈口先问:“你有冤枉没有?”

碰着老实的犯人,不敢说冤枉,依着口供顺过一遍,自无话说。

倘若是个狡猾的,板子打着,夹棍夹着,还要满嘴的喊冤枉。

做州、县的好容易把他审实了,定成罪名,叠成案卷,解到司里过堂;被这位大人轻轻的挑上一句,就是不冤枉,那犯人也就乐得借此可以迁延时日。

贾臬台一见犯人呼冤,便立刻将此案停审,行文到本县,传齐一干原告、见证,提省再问。

他说这都是老太太的教训。

老太太说:“人命关天,不可草率。倘若冤屈了一个人,那人死后见了阎王,一定要讨命的。”

贾臬台最怕的是冤鬼来讨命,所以听了老太太的教训,特地分外谨慎。

无奈各州、县解上来的犯人,十个里头倒有九个喊冤枉。

贾臬台没法,只得一面将犯人收监,一面行文各州、县去。

不到一月,司里、府里、县里三处监牢,都已填满。

重新提审的案件,一百起当中,倒有九十九起不能断结。

各处提来的尸亲、苦主、见证、邻右,省城里大小各店,亦都住的实实窒窒。

有些带的盘缠不足,等的日子又久了,当光卖绝,不能回家的,亦所在皆是。

老太太又看过小书,提起从前有个甚么包大人、施大人,每每自己出外私访,好替百姓伸冤。

贾臬台听在肚里,亦不时换了便服,溜出衙门,在大街小巷各处察听。

歇了半年,有天晚上,独自一个出来,走了一回,觉得有点吃力。

忽见路旁有个相面先生,一张桌子,一张椅子,那相士独自坐在灯光底下看书,旁边摆着几张板凳,原是预备人来坐的。

贾臬台走的乏了,一看有现成板凳,便一屁股坐下。

相士赶着招呼,以为是来相面的了。

贾臬台道:“不敢劳动,我是因为走乏了歇歇脚的。”

相士一见没有生意,仍旧看他的书,不来理会。

贾臬台坐了一会,便搭讪着问道:“先生贵府那里?一天到晚在这里生意可好?家里还有甚么人?”

算命先生看到我,只是上下打量了贾臬台两眼,叹了口气,随手拿起一本书扔到桌子上,说:‘客人,别提这事儿,一提起来我就恨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贾臬台听了觉得很奇怪,问:‘这是为什么?’算命先生回答:‘我是陈州府的人。客人,你想想,从陈州到省城要几天路程!我家里虽然不算特别有钱,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五年前,也就是赵大人那年岁考的时候,我侥幸在他的手下考上了学。每年教书,也有二十几吊钱的收入。谁知道去年隔壁邻居打死了人。地保、乡约,上上下下,都忙着抓有辫子的人,结果硬把我拖出来做干证。本县的事情也就罢了,但已经让我损失了几十吊钱。后来又碰上了这个无耻的臬台,真是个混账王八蛋,害得我家破人亡,全家人都散了!’贾臬台听到这里,大吃一惊,又问:‘是哪个臬台?前任的还是现在的?’算命先生回答:‘就是现在姓贾的这个杂种!’

贾臬台一听他当面骂他,心里一惊,想要发作又不好发作,只能忍着气问他:‘你好好地在家里,怎么会到省城来呢?’算命先生回答:‘因为姓贾的这个杂种,表面上说要做好官,实际上却想占别人的钱。不管什么案件,县里已经招供了,到他那里,一定要挑唆犯人翻供,好让他在县里行文,把原告、邻居、干证都一起提到省里来;提来了,又不立刻判决,把这些人都留在省里。省里的开销很大,怎么支持得住!这个杂种一天不问,这些人一天不能走。就拿我们这个案子来说,还是五个月前提来的,一直拖到现在。这样的狗官真是害人!我想这个人一定不得好死,将来还要绝子绝孙呢!’贾臬台听了他这话,气得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儿,就道:‘你不要小看这位臬台大人,人家都说他是孝子呢。’算命先生鼻子哼了一声道:‘你们说他孝子,你知道他那孝子是假的吗?’贾臬台想问究竟,算命先生道:‘等他绝子绝孙之后,他祖宗的香火都要断了,还装什么孝子!’贾臬台见他越骂越毒,不好发作什么,只能忍着气走开,仍旧一个人走进衙门去了。想知道后来的事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二回-注解

叩辕门:指官员到任后,前往辕门(官署的大门)向皇帝或上级官员报到。

荡妇:古代对行为不检点的女性的贬称,此处可能指行为放荡的女子。

觅情郎:寻找情人的意思,此处可能指女子寻找情人。

奉板舆:古代老人常用的一种板车,由人扛抬,后借指官吏迎养父母。

慈亲:对母亲的尊称。

勖孝子:勉励孝顺的儿子。

署院:指担任某地行政职务的官员。

起色:指事物有所改善或好转。

抚台:古代对巡抚的别称,巡抚是地方的高级官员,负责一省的行政、军事等事务。

封疆大吏:指担任封疆重任的大官,即地方的高级官员。

具折谢恩:官员向上级呈递奏折,表达对皇帝恩赐的感激之情。

课小少爷读书:指导小少爷学习读书。

姨太太:官员或富商的妾室。

破承:一种文学体裁,指诗歌中的起承转合。

文法启蒙:指教人学习文学和法度的入门书籍。

国恩:指国家给予的恩惠。

八股考功名:指通过八股文考试获得功名,即科举制度。

汤二爷:对傅抚院的心腹门上的称呼,含有尊重之意。

门上:指官署中的门卫或门房。

中官:指官署中的中级官员。

肝厥:中医术语,指因情绪激动导致的身体不适,如气厥等。

长褂子:指清朝官员的常服之一,为长袍,领子为圆领,袖口较宽,下摆开叉,通常由绸缎制成。

签押房:官员处理公务的房间。

板壁:指用木板制成的墙壁,古代住宅中常用。

八抬轿:指古代官员或富贵人家出行时使用的轿子,由八人抬,象征身份地位。

诗礼人家:指讲究诗书礼教的家庭,强调文化修养和道德规范。

老太爷:指已故的祖父,是家族中的长辈,其遗愿和教导在家族中具有很高的权威。

帐房:指古代官府或商家的财务管理人员。

小老婆:古代对妾的称呼,地位低于正室,通常指家中地位较低的妻妾。

杂种:在古代语境中,指非婚生子女,含贬义。

小少爷:指家中年幼的男性子弟,少爷是对年轻男子的尊称。

套间:指房屋中带有隔断的小房间,通常用于休息或存放物品。

诗礼:指诗书礼教,即儒家经典和礼仪规范。

遗嘱:指人在生前留下的关于财产、事务处理等问题的书面指示。

小客栈:指古代供行人暂住的小型旅馆。

傅抚院:指地方的高级官员,抚院是巡抚的别称。

汤升:傅抚院的家仆或管家,负责处理家务。

天津卫:明清时期对天津地区的称呼,是重要的商业港口。

赎身:指从奴隶身份中解放出来,恢复自由。

递解:古代指将犯人押送至指定地点。

冤桶:指常受欺骗的人,这里用来形容那些容易上当受骗的人。

国子监:古代中国的最高学府,也是国家选拔官员的机构。

理学: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流派,强调道德修养和宇宙自然的道德秩序。

打官司:指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争端。

告御状:指向上级官员或皇帝告发他人的不法行为。

腰包:比喻个人财产,这里指傅抚院的个人财产。

门房:古代家庭或官府中的门卫室,负责接待客人、看管门户。

三小子:指家中排行第三的小儿子,这里可能是指家中的仆人或雇佣的年轻人。

大爷:对年长或地位较高者的尊称。

通天底上:指天地之间,泛指整个世界。

竹布褂:用竹纤维制成的衣服,轻便透气。

元色:指纯色,无杂色。

金簪子:古代妇女用来固定发髻的装饰品,通常用金制成。

金耳圈:戴在耳朵上的金质饰品。

圆头:指发髻梳成圆形。

绞丝银镯子:用绞丝工艺制成的银质手镯。

金莲:古代女子裹脚后形成的脚型,这里指脚。

浇裹:费用,开销。

孝廉方正:清代科举制度中的一项规定,指品行端正并有孝行的,可由地方长官保举、考察后,任用为州、县、教职等官职。

孝廉:科举制度中的一种选拔方式,指通过乡试的士子。

方正:品行端正,正直无私。

贾臬台:臬台是明清时期地方官职,指按察使,掌管一省的司法、监察等事务。‘贾臬台’指姓贾的按察使。

打尖:古代行旅途中在歇脚的地方吃一顿简餐,相当于今天的‘吃午饭’。

轿夫:古代官员出行时,负责抬轿的仆人。

地方官:指地方行政官员,负责管理一个地区的行政事务。

接差的:指前来迎接上级官员的官员。

老太太:指贾政的母亲,即贾母。

慈驾:古代对皇帝或尊贵者的轿子的敬称。

朝廷:指古代中国的中央政府。

三品大员:指官职为三品的高级官员。

刑名:古代指刑法和诉讼。

报效朝廷:指对朝廷表示忠诚和贡献。

礼信:指礼仪和诚信。

接印:指官员正式接任官职。

望阙谢恩:指官员面向朝廷方向表示感谢和敬意。

补褂:古代官员的官服之一,用于朝会或重大场合。

竹椅子:用竹子制成的椅子,古代家具之一。

提审:指上级官员对下级官员审理的案件进行复审。

夹棍:古代刑具,用于逼供。

冤鬼:指因冤屈而变成鬼魂,民间传说中会向害他的人复仇。

私访:指官员在非正式场合秘密调查或巡视。

相面先生:古代以给人看面相为职业的人。

相士:指从事相面、占卜等迷信职业的人,古代称为‘相士’。

岁考:明清时期科举制度中的一种考试,每年举行一次,用于选拔官员。

束修:古代教师或官员的俸禄,这里指相士每年的收入。

地保:地方官府的基层官员,负责管理乡村事务。

乡约:古代乡村社会的一种组织形式,负责调解民间纠纷。

辫子:清朝时期男子必须留的长辫,这里指有辫子的男子。

干证:在古代案件中,被要求出庭作证的人。

绝子绝孙:指没有后代,家族断绝。

香烟:指家族的后代,这里比喻家族的延续。

孝子:指孝顺父母的人。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二回-评注

此段古文描绘了一位相士与贾臬台之间的冲突,通过对人物对话的描写,展现了当时社会的黑暗面和官场的腐败。

相士的叹气和书撩桌面的动作,生动地表达了他内心的悲痛和无奈,以及对贾臬台的厌恶。

相士提到自己因邻居打死人而被拖出来做干证,揭示了当时社会的残酷现实,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忍受种种屈辱。

相士对贾臬台的指责,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可以看出他对官场的失望和对人性的失望,表达了他对腐败现象的痛恨。

贾臬台在听到相士的指责后,虽然心中愤怒,但出于身份和地位的考虑,只能忍气吞声,这反映了当时官场的残酷和人性的扭曲。

相士对贾臬台的诅咒,既是对他的报复,也是对整个社会腐败现象的控诉,表达了他对正义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悲观。

整段古文通过对话的形式,展现了人物的性格特点,同时也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风俗民情,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

相士的言语犀利,充满了对腐败现象的批判,使读者对当时的社会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贾臬台的忍气吞声,既是对自己身份的无奈,也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无奈,反映了人性的复杂。

最后,相士的离去和贾臬台的沉默,预示着故事将会有进一步的发展,也留给读者无限的遐想。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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