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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三十八回

作者: 李宝嘉(约1850年-1900年),清代小说家,《官场现形记》是李宝嘉的代表作之一,李宝嘉用犀利的笔触揭示了清朝末期官场的腐败与黑暗。李宝嘉是晚清的知识分子,对社会不公与腐败现象有深刻的批判。

年代:成书于清代(约1890年)。

内容简要:《官场现形记》是一部揭示清朝末期官场腐败与社会黑暗的小说。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刚刚踏入官场的年轻人,通过与各种官员的互动,逐渐了解到官场的潜规则与腐败现象。小说以讽刺和揭露为主要手段,通过幽默和讽刺的语言,描绘了官员的虚伪、贪婪与勾心斗角。该书不仅揭示了当时官场的弊端,还反映了清朝末期政治腐败和社会动荡的现实情况。小说的写作手法十分生动,人物形象鲜明,情节跌宕起伏,对社会现象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三十八回-原文

丫姑爷乘龙充快婿知客僧拉马认干娘

却说湍制台九姨太身边的那个大丫头,自见湍制台属意于他,他便有心惹草粘花,时向湍制台跟着勾搭。

后来忽然又见湍制台从外面收了两个姨太太,他便晓得自己无分。

嗣后遇见了湍制台总是气的跷着嘴唇,连正眼也不看湍制台一眼,至于当差使更不用说了。

湍制台也因自己已经有了十二个妾;又兼这新收的十二姨太法力高强,能把个湍制台压伏的服服贴帖,因此也就打断这个念头。

但是每逢见面,触起前情,总觉自己于心有愧。

又因这大丫头见了面,一言不发,总是气愤愤的,更是过意不去。

因此这湍制台左右为难,便想早点替他配匹一个年轻貌美,有钱有势的丈夫;等他们一夫一妻,安稳度日,借以稍赎前愆。

主意打定,于是先在候补道、府当中,看来看去,不是年纪太大,便是家有正妻,嫁过去一定不能如意;至于同、通、州、县一班,捐纳的流品太杂,科甲班酸气难当,看了多人,亦不中意。

湍制台心中因此甚为闷闷。

后来为了一件公事,传督标各营将官来辕谕话。

内有署理本标右营游击戴世昌一员,却生得面如冠玉,状貌魁梧,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

此时湍制台有心替大丫头挑选女婿,等到大众谕话之后,便向他问长问短,着实垂青。

幸喜这戴世昌人极聪明,随机应变。

当时湍制台看了,甚为合意。

等到送客之后,当晚单传中军副将王占城到内衙签押房,细问这戴世昌的细底,有无家眷在此。

王占城一一禀知,说:‘他是上年八月断弦,目下尚虚中馈。堂上既无二老,膝前子女犹虚。’

湍制台一听大喜,就说:‘我看这人相貌非凡,将来一定要阔,我很有心要提拔提拔他。’

王占城道:‘大帅赏识一定不差。倘蒙宪恩栽培,实是戴游击之幸。’

湍制台听了,正想托他做媒,忽然想起:‘我一个做制台的人,怎么管起丫头们的事来?说出去甚为不雅。’

转念一想:‘不好说是丫头,须改个称呼,人家便不至于说笑我了。’

想了一会,便道:‘现在有一事相烦:从前我们大太太去世的前天,曾扶养亲戚家的一个女孩子,认为干女儿,等我们大太太去世,一直便是我这第九个妾照管。如今刚刚十八岁。自古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虽则是我干女儿,因我自己并未生养,所以我待他却同我自己所生的无二。今天我看见戴游击甚是中意,又兼老兄说他断弦之后,还未续娶;如此说来,正是绝好一头亲事。相烦老兄做个媒人,并且同戴游击说,他武官没有钱,不要害怕,将来男女两家的事,都是我一力承当。’

王占城诺诺连声。

出去之后,连夜就把戴世昌请了过来,告诉他这番情由,又连称‘恭喜’,口称:‘吾兄有这种机会,将来前程未可限量。’

戴世昌听了,不禁又喜又惊又怕:喜的是本省制台如今要招他做女婿;惊的是我是个当武官的,怎么配得上制台千金!

转念一想:‘我要同他攀亲,这个亲事阔虽阔,但是要拿多少钱去配他?’因此心中七上八下,楞了半天,除却嘻开嘴笑之外,并无他话。

王占城懂得他的意思,又把湍制台的美意,什么男女两家都归他一人承当的话说了出来。

戴世昌听了,止不住感激涕零,连连给王占城请安,请他费心。

王占城不敢怠慢,次日一早,上辕禀复制台。

禀明之后,湍制台回转上房,不往别处,一直竟到九姨太房中。

此时他老人家久已把九姨太丢在脑后了,今儿忽然见他进来,赛如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一般。

想要前来奉承,一想自己是得过宠的,须要自留身分;如果不去理他,或者此时什么回心转意,反恐因此冷了他的心。

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湍制台早已坐下,说道:‘我今儿来找你,不为别的事情,为着我们上房里丫头,年纪大的,留着也要作怪,我想打发掉两个,眼睛跟前也清楚清楚。你跟前的那个大丫头,今年年纪也不小了,也很好打发了,你又不缺什么人用。所以我特地同你说一声儿。’

九姨太起先听见湍制台要打发他的丫头,心上老大不自在。

要说不遵,怕他着恼;如果依他,为什么检着我欺负?尚在踌躇的时候,只听湍制台又说道:‘你的丫头,我是拿他另眼看待的呢。我替他检了一个做官的女婿,又是年轻,又是有钱,亦总算对得住他的了。但是一件,既然说是配个做官的,怎么好说我们的使女?我想来想去,没有法子,只好说是你的干女儿。你说好不好?’

九姨太本来满肚皮不愿意,后来见说是许给一个做官的,方才把气平下;又想:‘这丫头果然大了,留在家里,亦是祸害。倘若再被老爷看上了眼,做了什么十三姨太,更不得了,不如将机就计,拿他出脱也好。’

想完,便道:‘我当不起他做我的干女儿,就说是你的干女儿罢。’

湍制台道:‘你我并不分家,你的我的,还不是一样吗。’

九姨太道:‘既然如此,也得叫他出来替你磕个头。’

湍制台道:‘这也可不必了。’

正说着,九姨太已把大丫头唤了出来,叫他替老爷磕头,还要改称呼。

大丫头扭扭捏捏的替湍制台磕了一个头,湍制台还了一个半礼,起来又替九姨太行过礼,九姨太便吩咐一应人等都得改称呼,因他小名唤做宝珠,就称他为宝小姐。

过了两天,湍制台便催着男家赶紧行聘,叫善后局拔了三千银子给戴世昌,以作喜事之用,又委了戴世昌两个差使。

此时湍制台因为自己没有女儿,竟把这大丫头当作自己亲生的一样看待,也拨三千银子给九姨太,叫九姨太替他办嫁装。

有了钱,样样都是现成的。

男家看的是十月初二日的吉期。

戴世昌特地又租了一座大公馆。

三天头里,请媒人过帖,送衣服首饰,面子上也很下得去。

两位媒人:一位中军王占城,一位首府康乃芳。

到了这一天,一齐穿着公服到制台衙门里来。

湍制台却是自己没有出来奉陪,推说自己有公事,叫侄少爷出来陪的。

两个媒人也没有坐大厅,是在西面花厅另外坐的:这倒是湍制台爱惜声名的缘故。

且说到了正日,男府中张灯结彩,异常闹热。

虽然有些人也晓得是制台姨太太跟前用的丫环,但是制台外面总说是亡妻的干女儿,大家也不肯同他计较,乐得将错就错,顺势奉承。

还有些官员借此缘由前来送礼,湍制台也乐得检礼重的任意收下。

这场喜事居然也弄到头两万银子,又做了人家的干丈人,颇为值得。

花轿过去,一切繁文都不必说。

到了三朝,宝小姐同了新姑爷来回门。

内里便是九姨太做主人。

九姨太自己不曾生养,平空里有了这个女婿,自然也是欢喜。

而且这女婿能言惯道,把个干丈母娘奉承得什么似的,因此这九姨太更觉乐不可支。

闲话少叙。

单说这戴世昌自从做了总督东床,一来自己年纪轻,阅历少,二来有了这个靠山,自不免有些趾高气扬,眼睛内瞧不起同寅。

于是这些同寅当中也不免因羡生妒生忌,更有几个晓得这宝小姐底细的,言语之间,便不免带点讥刺。

起初戴世昌还不觉着,后来听得多了,也渐渐的有点诧异,回家便把这话告诉了妻子。

宝小姐道:‘我的娘是亡过大太太的好姊妹,我才养下来三天,大太太就抱了过来。人家的闲话,有影无形,听他做甚!’

话虽如此说,但是面孔上甚不好看。

戴世昌便亦丢过。

但是一样:宝小姐回到衙内,除了湍制台、九姨太认他为干女儿之外,其他别位姨太太以及侄少爷等还拿他当丫头看待,不过比起别人略有体面。

他亦不敢同这些人并起并坐。

他有几个旧伙伴见了他拿他取笑:一个个都来让他,请他坐,请他吃茶;一口一声的称他为小姐,把他急的什么似的。

十二位姨太太当中,除掉九姨太,自然算十二姨太嘴顶刻毒,见了人一句不让。

自见老爷抬举九姨太的丫头,心上很不舒服。

一日听见大众奉承宝小姐,更把他恼了,便对着自己丫头连连冷笑道:‘什么小姐!你们只好叫他一声“丫小姐”,将来你们一个个都有分的。’

谁知自从十二姨太这一句话,便是一传十,十传百,通衙门都晓得了。

有些刻薄的,更指指点点,当着他面拿这话说给他听,把他气的了不得,而又无从发作。

后来又把这话传到戴世昌的耳朵里,心上也觉气闷,忽念要靠这假泰山的势力,也只得隐忍不言。

这假泰山果有势力,成亲不到三月,便把他补实游击。

除了寻常差使之外,又派了一只兵轮委他管带。

人家见他有此脚力,合城文武官员,除掉提、镇、两司之外,没有一个不巴结他的,就有一班候补道也都要仰承他的鼻息。

至于内里这位宝小姐,真正是小人得志,弄得个气焰熏天,见了戴世昌,喝去呼来,简直像他的奴才一样。

后来人家走戴世昌的门路,戴世昌又转走他妻子的门路,替湍制台拉过两回皮条,一共也有一万六千银子。

湍制台受了。

自此以后,把柄落在这宝小姐手里,索性撒娇撒痴,更把这干爸爸不放在眼里了。

宝小姐有一样脾气,是欢喜人家称呼他“姑奶奶”,不要人家称他“戴太太”。

你道为何?他说称他“戴太太”,不过是戴大人的妻子,没有什么稀罕;称他“姑奶奶”,方合他制台干小姐的身分。

他常常同人家说:‘不是我说句大话:通湖北一省之中,谁家没有小姐?谁家小姐不出嫁?出了嫁就是姑奶奶。这些姑奶奶当中,那有大过似我的?’

他既欢喜奉承,人家也就乐得前来奉承他。

有些候补老爷,单走戴世昌的门路不中用,必定又叫自己妻子前来奉承宝小姐。

大家是晓得脾气的,见了面,姑奶奶长,姑奶奶短,叫的应天价响。

候补老爷当中,该钱的少,这些太太们同他来往,知道他是阔出身,眼睛眶子是大的,东西少了拿不出手,有些都当了当,买礼送他。

当中就有一家太太,他老爷姓瞿,号耐庵。

据说是个知县班子,当过两年保甲,半年发审,都是苦事情,别的差使却没有当过,心上想调一个好点的,就回家同太太商量,要太太走这条门路。

太太拿腔做势,说道:‘自古道‘做官做官’,是要你们老爷自己做的,我们当太太的只晓得跟着老爷享福,别的事是不管的。’

禁不住瞿耐庵左作一揖,右打一恭,几乎要下跪。

太太道:‘我要同你讲好了价钱,我们再去办这一回事。’

瞿耐庵道:‘听太太吩咐。’

太太道:‘你得了好事情,一年给我多少钱?’

瞿耐庵道:‘我同你又不分家,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这又何用说在前头呢?’

太太道:‘不是这样说。等你有了事,我问你要钱比抽你的筋还难,不如预先说明白了好。’

瞿耐庵道:‘太太用钱,我何曾敢说一个‘不’字;没有亦是没法的事。’

太太道:‘我不晓得你是个什么差使,多少我不好说,你自己凭良心罢。’

瞿耐庵想了半天,才说得一句‘一家一半’。

太太不等说完,登时柳眉双竖,杏眼圆睁,喝道:‘什么一家一半!那一半你要留着给谁用?’

瞿耐庵连连陪笑道:‘留着太太用。……我替你收好着。’

太太道:‘不用你费心,我自己会收的。’

瞿耐庵道:‘太太说得是,说得是!’连连屏气敛息,不敢做声。

太太又吩咐道:‘我替你办事情,我是要化钱的。头一面,一分礼是不能少的,你想要差使,以后还得时时刻刻去点缀点缀。你现在已经穷的什么似的,那里还有钱给我用。无非苦我这副老脸出去向人家挪借,借不着,自己当当。这笔钱难道就不要还我吗?’

瞿耐庵道:‘应得还!应得还!既然太太如此说法,以后差使上来的钱,一齐归太太经管,就是我要用钱,也在太太手里来讨。你说可好不好?’

太太道:‘如此也罢了。当下商量已定,就想托一个庙里的和尚做了牵线。’

此时宝小姐声气广通,交游开阔,省城里除了藩台、粮道两家太太之外,所有的太太一齐同他来往。

他们这般女朋友竟比男朋友来得还要热闹:今天东家吃酒,明天西家抹牌;一齐坐着四人大轿,点着官衔灯笼,亲兵随从簇拥着,出出进进,好不威武。

就这里头说差使,托人情,在湖北省城里赛如开了一爿大字号一样。

宝小姐又爱逛庙宇,所有大大小小的寺院都有他的功德。

譬如宝小姐捐一百块洋钱,这庙里的和尚、姑子一定要回送公馆里管家大爷一分,上房里老妈、丫环一分,每一分至少也得十几块洋钱。

宝小姐进款虽多,无奈出款也不少。

就是宝小姐不愿意多出,手下的那些老妈、丫环们也一定要劝他多出。

和尚、姑子还时常到公馆里请安,见了面,拿两手一合,头一低,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再说声‘请姑奶奶的安’,跟着下来,就尽性的拿‘姑奶奶’奉承。

无论有多少的高帽子,宝小姐都戴得上。

宝小姐既向这般人混熟了,以后就天天的往寺院里跑,又请那些要好的太太、奶奶们吃素饭。

人家见他礼佛拜忏便认他是持斋行善一流,于是人家要回席请他,也只得把他请在庙里。

这个风声传了出去,慢慢地那些会钻门路的人也就一个个的来同和尚、姑子拉拢了。

闲话休叙。

且说这武昌省城有名是一座龙华寺。

这龙华寺坐落在宾阳门内,乃是个极大丛林,听说亦有千几百年的香火了。

寺里居中一座‘大雄宝殿’,供的是释迦牟尼。

此外观音殿、罗汉堂、斋堂、客堂、禅堂、僧房,曲曲弯弯,已经不在少处。

另外还有精室,专备接待女客。

因为龙华寺是武昌名胜所在,所以合城文武官员,空闲时候都走来随喜随喜,就是过往的洲客亦都有慕名来的。

寺里有方丈,是专门只管清修,不问别事,执事的另外有人。

顶阔的是知客,专管应酬客人以及同各衙门来往。

督、抚、司、道以下,统通认得。

凡是当知客和尚:第一要面孔生得好,走到人前不至于讨厌;第二要嘴巴会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官场说官场上的话,见了生意人说生意场中的话,真正要八面圆通,十二分周到,方能当得此任。

知客和尚专管知客,不要上殿做佛事。

又常常听见人说起,知客应酬老爷们还容易,最难的是应酬太太们。

应酬了老爷、老爷当中不肯化钱的居多;应酬了太太,却是大把银子抓给他们用。

所以他们趋奉太太竞其比趋奉老爷还要来得起劲。

这位太太的老爷是什么人,同谁家是亲威,跟着伺候的人谁拿权谁不拿权,和尚肚皮里都有详详细细的一本帐,说出来是不会错的。

单说这龙华寺里的知客,法号善哉,是镇江人氏。

自少在金山寺出家,生的眉清目秀,一表非凡,而且人亦能言会道。

二十三岁上,因往四川朝山回来,路过武昌,就在这龙华寺内挂单,一连住了几日。

此时龙华寺当家老和尚正苦少个帮手,见他伶俐聪明,讨人欢喜,遂写一封书信给金山寺里的老和尚,留这善哉和尚在龙华寺里执事。

过了几个月,当家老和尚见他着实来得,就升他为知客和尚。

不上一年,凡是湖北省里的贵官显宦,豪贾富商,他没有一个不认得,而且还没有一个不同他说得来。

他更有一件本事,是这些大人老爷们的太太,尤其没有一个不喜欢到他寺里走动。

不说别的布施,单是佛事一项,已经比前头要多出好几倍了。

他既有此人缘,也就乐得借此替人家拉拢,人家自然不肯叫他白出力的。

挂单:行脚僧投宿寺院。

此时这善哉和尚打听得宝小姐是制台干小姐,是湖北第一分阔人,便借捐建水陆功德为名,先送了一分礼物,无非是吃食等类;又送了两副请帖,暂时不说布施,只说是“某日开建道场,请戴大人同姑奶奶前往随喜”。

宝小姐是少年性情,听见有好玩的所在,没有不赶着去的。

善哉和尚又早同戴府管家联络一气,某日前往,预先送信给他。

到了这天,善哉和尚竭力张罗,把寺里寺外陈设一新。

男客所在,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是提、镇、司、道以及督、抚衙门的幕友、官亲;二等是实缺、候补府班以下人员至首县止,同着些阔商家,什么洋行买办,钱庄汇票等字号;三等乃是候补州、县,以及佐贰各官,同随常卖买人等。

三等地方都另有招呼的人。

戴世昌虽是游击,因系制台的干女婿,所以坐了第一等客位。

女客所在也分三等,同男客不相上下。

善哉和尚却又另外替宝小姐备了一间精室。

这精室之中,特地买了一张外国床,一副新被褥,湖色外国纱帐子,鸭毛枕头,说是预备姑奶奶歇中觉的。

床面前四张外国椅子,一张小小圆台;圆台上放着一个小小船合,堆着些蜜饯点心之类,极其精致,说是预备姑奶奶随意吃吃的。

靠窗一张妆台,脂、粉、镜奁,梳、篦、金暴花水之类,亦都全备,又道是预备姑奶奶或是觉后或是饭后重新梳妆用的。

床后头还有马桶一个。

宝小姐有了这个好地方,又加以和尚竭力趋奉,比书上说的“先意承志”,做人家儿子的也没有这样孝顺。

宝小姐来的多了,外头的名声也大了,就有些想走门路的钻头觅缝的来巴结善哉和尚。

善哉和尚也就此出卖些“风云雷雨”,以显他的声光。

这个风声恰巧被瞿耐庵的太太晓得了。

这瞿耐庵的太太平时也是极其相信吃斋念佛的,见了出家人,分外有缘,无事便到这龙华寺里来跑,因此同这善哉和尚也极相熟。

但是一样:瞿耐庵的太太手里是没有什么钱的,和尚的眼睛最为势利不过,见了有钱的施主就把他比下来了。

这回起建水陆道场,开忏的那一天,宝小姐到场,只吃了一顿饭,就捐了五百两银子。

瞿太太也跟来随喜,好容易在家里连当带借,送了十块钱给和尚。

和尚那里拿他放在眼里,不过是来者不拒,多多少少,一齐留下罢了。

瞿太太虽然竭力拉拢,无奈手笔不大,总觉上不得台盘。

此乃境遇使然,无可奈何之事。

恰巧四十九天功德圆满。

善哉和尚弄钱本事真大,又把老和尚架弄出来,说是要传戒。

预先刻了传单,外府州、县,分头叫人去贴。

这个风声一出,那些愿意受戒的善男信女,果然不远千里而来。

此番善哉和尚却是大开山门,定了规例:凡来受戒的,每人定要多少钱。

要了钱还不算,还要叫这些人吃苦头。

一个个都跪在老和尚面前,拿些蕲艾,分为九团或十二团,放在光郎头上,用火点着;烧到后来,靠着头皮,把他油都烤了出去,烧的吱吱的响。

这人痛的愁眉苦脸,流泪满面,嘴里头只是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敢说一声痛。

凡受过戒的都说:“烧到痛的时候,只要念‘阿弥陀佛’,佛菩萨自然会来救你的。就是要痛,也就不痛了。”

又说道:“凡一个人入了道,七情六欲是不能免的。如今这一烧,可把他烧断,永远不想开荤,亦不想偷女人了。”

如是者一个个头上就同骨牌攒了眼的一样,这地方永远不生头发,其名又谓“烧香洞”。

凡有香洞和尚,到那里都好挂单,有饭吃,大家都肯布施他;要说是没有香洞,大家都叫他野和尚,可是没有人理的。

烧过香洞之后,还要进禅堂。

禅堂里的规矩是:坐一炷香,跪一炷香,轮流到九天九夜,一刻不得休歇,亦不准打盹睡觉。

九天之后,方算圆满。

这九天里头,倘然错了他一点规矩,另外有管他们的人,抗着又粗又长的板子,要在光郎头上敲的。

看起来真正苦恼,并不是修行,直截是受罪!

闲话少叙。

单说此时这龙华寺受戒的人,只有僧众,并无女人。

善哉和尚会出主意,便出来同一班太太们说道:‘诸位太太都是前世里修行,所以这一辈子才有这们大的福分;倘若这一辈子里再修行修行,下一辈子还不晓得怎样好哩!’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便问:‘怎样修行的好?’

善哉和尚道:‘阿弥陀佛!若要修行,也没有别的,只要同我们出家人一样,到大和尚跟前受个戒,等大和尚替你们起个法名。以后遇见寺里做什么功德,量力施布点,这就是修行了。’

宝小姐道:‘要剃头发不要?’

善哉和尚道:‘阿弥陀佛!我的姑奶奶,倘若要你们剃头发,岂不同姑子一样?以后这们大的福分叫谁去享呢?小僧说的原是带发修行,只要一心扳依,都是一样的。’

宝小姐道:‘既然如此,我亦来一分,修修来世也是好的。’

又问:‘要多少钱?’

善哉和尚道:‘随缘乐助,亦要看各人的身分,姑奶奶大才斟酌罢了。’

于是在座的各家太太听见和尚说‘随缘乐助’,大家高兴,就有一大半要受戒的。

当时算宝小姐顶阔,送了大和尚三百块洋钱,说是孝敬老师傅的贽敬;又拿出一百块钱来斋僧,说是同众位师兄结结缘的。

和尚笑纳之后,大和尚就替他起了一个法号,叫做妙善。

其余各位受戒的女太太们,从四元起码,以至几十元为止。

瞿太太亦送了十块洋钱,随同受戒。

等到事完之后,和尚又备了几桌素斋,请众位受戒的女太太一同到来,以叙同门之礼。

瞿太太是有心巴结宝小姐的,如今借此为由,被他搭上了手,便尔趋前跟后,做出千奇百怪的样子来奉承宝小姐。

又时常到宝小姐公馆里去请安,送东送西,更不必说。

有天宝小姐在一位姊妹家里吃醉了酒,其日瞿太太也在座。

瞿太太一见这样,便过来替他捶背,替他装烟,又亲自搀扶他上轿,一直把宝小姐送回公馆。

这一夜瞿太太也没有回家,就在宝小姐公馆里伺候了一夜。

第二天宝小姐酒醒,很觉得过意不去。

后来彼此熟了,见瞿太太常常如此,也就安之若素了。

瞿太太的脾气再要随和没有,连老妈的气都肯受的。

有些丫环问他要东西不必说,空着还要拿他说笑取乐。

宝小姐见丫环们如此,他也和在里头拿瞿太太来开心。

有天亦是宝小姐醉后,瞿太太过来替他倒了一碗茶,接着又装了几袋水烟。

宝小姐醉态可掬的,一手搂着瞿太太的颈项,说道:‘我来世修修,修到有你这个女儿,我就开心死了!’

瞿太太道:‘我是巴而不得做姑奶奶的女儿,只怕够不上。’

宝小姐道:‘别的都可以,倒是你是上了岁数的人,我只有这一点点年纪,那有你做我的女儿的道理。’

瞿太太道:‘姑奶奶说那里话来!常言说得好:‘有志不在年高。’我那一桩赶得上姑奶奶?只要姑奶奶肯收留,我就情愿拜在膝下,常常伺候你老人家。’

此时宝小姐已有十分酒意,忘其所以,听了瞿太太的话,并不思量,便冲口而出道:‘既然如此,你就替我磕个头,叫我一声‘娘’罢。以后我疼你。’

一句话直把个瞿太太乐得要死,果真爬在地下替宝小姐磕了一个头,叫了一声‘干娘’。

宝小姐趁着酒盖了脸,便答应了一声,见他磕头,动也不动。

当日瞿太太伺候宝小姐睡觉之后,立刻赶回家中。

此时他老爷瞿耐庵蒙戴世昌替他吹嘘,已经委了清道局的差使。

这天正领了薪水回来,等太太等到半夜不见回家,以为一定是戴公馆留下,今天不转的了,岂知三更过后,忽听打门声急。

开出门去一看,不是别人,原来就是太太。

太太回家,不说别的,劈口便问:‘薪水领到没有:’

瞿耐庵道:‘恰恰今日领到。因为太太未曾过目,所以不敢动用。’

太太道:‘好’。

登时取了出来一看整整七十块洋钱。

太太便吩咐备燕菜酒席两桌,下余的备办男女衣料四分,再配些别的礼物,一概明天候用。

瞿耐庵是惧怕太太,一向奉命如神的,只得诺诺连声,不敢违拗。

次日一早,备办停当。

太太也早起梳洗。

诸事齐备,便抬了酒席礼物,径往戴公馆而来。

这日宝小姐因为昨夜酒醉,人甚困乏,睡到十二点钟方才起身。

人报瞿太太到来。

只见瞿太太身穿补褂,腰系红裙;他老爷是有花翎的,所以太太头上也插着一支四寸长的小花翎;扭扭捏捏走进宅门,后面两个抬合抬着礼物酒席。

宝小姐忘记昨夜醉后之事,见了甚为诧异。

见面之后,忙问所以。

瞿太太笑而不言。

但见他走到客堂,拿圈身椅两把,居中一摆。

跟来的人随手把红毡铺下。

瞿太太便说:‘请你们大人。今日是寄女儿特地过来叩见干爹、干娘,是不用回避的了。’

此时戴世昌正躲在房中,听了摸不着头路,宝小姐也觉茫然。

倒是旁边的丫头、老妈记着,便把昨夜之事说出。

宝小姐道:‘醉后之言,何足为凭。我那里好收瞿太太做干女儿!真正把我折死了!’

刚刚跨出房门,想要推让,瞿太太已拜倒在地了,嘴里还说:‘既然干爹不出来,朝上拜过亦是一样的。’

宝小姐连忙还礼,连说:‘这里那里说起!……’

瞿太太拜过之后,赶忙又把礼物献上,说是两分送给干爹、干娘,两分连着一席酒,是托干娘孝敬与干外公、干外婆的。

宝小姐只是谦着不受。

瞿太太那里肯依,说:‘昨夜已蒙干娘收留,倘今天不算,叫我把脸搁在那里去呢?’

于是旁边一众丫头、老妈都凑趣说:‘今天瞿太太来拜干娘,乃是出于一片至诚,太太倒是收了他的好,叫他心上快活。太太只要以后疼他就是了。’

此时宝小姐无可如何,只得老老脸皮认了他做干女儿。

后来戴世昌也出来见过礼。

宝小姐又把丫头、老妈、底下人、厨子,统通叫了上来叩见瞿太太。

大家亦改口叫他瞿姑奶奶。

当时摆席吃酒。

等到饭后,宝小姐一想,自己总觉过意不去:‘索性今天把他带进制台衙门,叫他认认干外公、干外婆,也可显显我的手面。’

当下便把此意同瞿太太说知。

瞿太太有何不愿之理,登时满口答应,又说:‘于理应得去请安的。’

于是宝小姐先打发老妈到制台衙门里去说明白,只说姑奶奶收了一个干女儿,立刻进来叩见老爷同九姨太太,但是且慢说出人头来。

老妈去后,宝小姐带着瞿太太也就跟手上轿而去。

一霎时到得湍制台衙门,自然是一径到九姨太上房里。

此时湍制台听了老妈的话,都晓得宝小姐收了一个干女儿,大家以为总是人家的小姐了。

九姨太急忙预备见面礼。

正闹着,人报宝小姐回来了。

大家立起身看时,都想看看这位小姐长得面貌如何。

只见宝小姐走到头里,后面跟了一个脸上起皱纹的老婆婆,再细看看,头发也有几根白了。

大家见了诧异,还当是那小姐的娘自己同来的,然而来的只有他俩,并没有第三个。

因此大众格外疑心。

此时湍制台亦正在房中,从玻璃窗内看见,也觉着奇怪。

只听得宝小姐在院子里喊道:‘干妈,我同个人来给你瞧瞧。’一头说,一头走进上房,吩咐老妈把红毡铺地。

宝小姐就拉了瞿太太一把,说道:‘你就在这里拜见外公、外婆罢。’

大众至此方才明白,这同来的老婆婆就是他的干女儿。

但是他要收个干女儿,为什么不收个年轻的,倒收个老太婆?真正叫人不明白。

但是他如此一片至诚,九姨太只得出来同他谦了一回,受了他一礼,让他坐下,彼此寒暄了一回。

瞿太太又把孝敬的礼物送上,九姨太也送了五十块洋钱的见面钱。

然后招呼开席,直吃到二更天,方才尽欢而散。

这天湍制台虽未出来相见,但把他孝敬的礼物收下,也要算得赏脸的了。

且说瞿太太这天因为头一天来,不便住下,约摸到了时候,便即起身告辞。

九姨太还再三叮咛,叫他空了只管进来,现在是自己一家人,用不着客气的了。

此时瞿太太喜的心花都工。

相别出来上轿,在轿子里满腹盘算,思量几时再进来,又思量过天还得备席请请干外婆,又想:‘他们是阔,眼眶子是大的,请他们不能过于寒俭,须得稍为体面些。’

又想:‘横竖有今天干外婆送我的五十块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就拿来应酬他。彼此要好了,少不得总要替我们老爷弄点事情。只要弄得一个好点差使,就有在里头了。’

又想:‘这条门路全亏了善哉和尚;等到有了钱,须得到他寺里大大的布施些,以补报他这番美意。’

正盘算间,不提防轿子落地,说是已经到了自己家的门口了。

瞿太太定了一定神,方才从轿子里走出来。

还没有出轿门,忽然一个跟班的走上来回道:‘太太,老爷不好了!今天出出小恭,跌断了一只腿了!’

瞿太太听了,不禁大吃一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三十八回-译文

丫姑爷乘龙充快婿知客僧拉马认干娘

说的是湍制台的九姨太身边的一个大丫头,自从看到湍制台对她有意,她就起了勾引的心思,时常向湍制台献媚。后来又看到湍制台收了两个姨太太,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机会了。之后每次见到湍制台,她都气得翘起嘴唇,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更不用说当差使了。湍制台也因为自己已经有了十二个妾,再加上新收的十二姨太法力高强,能够让他服服帖帖,所以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是每次见面,都会触起过去的感情,觉得自己心里有愧。又因为那个大丫头见面后一言不发,总是气愤愤的,让他更加过意不去。因此,湍制台左右为难,就想早点给她找一个年轻貌美、有钱有势的丈夫;等他们结婚后,安稳地过日子,以此来稍微弥补过去的过错。

主意已定,于是先在候补道、府中挑选,要么年纪太大,要么家里已经有正妻,嫁过去一定不会如意;至于同、通、州、县这些地方,捐纳的官员素质参差不齐,科举出身的官员又酸气难闻,看了很多人,都不满意。湍制台因此心中十分郁闷。后来因为一件公事,传召了督标各营的将官来辕门谈话。其中有一位署理本标右营游击戴世昌,他长得面如冠玉,身材魁梧,看上去大约三十岁左右。此时湍制台有意为大丫头挑选女婿,等到大家谈话结束后,就向他询问各种情况,十分看重他。幸运的是,戴世昌非常聪明,能够随机应变。湍制台看了之后,非常满意。

等到送走客人后,当天晚上,湍制台单独传唤中军副将王占城到内衙签押房,详细询问戴世昌的底细,是否已有家眷。王占城一一禀报,说:‘他去年八月就离婚了,现在还没有再娶;而且他家里没有父母,膝下也没有子女。’湍制台一听非常高兴,就说:‘我看这个人相貌非凡,将来一定会发达,我非常想提拔他。’王占城说:‘大帅的赏识一定不会错。如果蒙您栽培,那对戴游击来说真是幸运。’湍制台听了,正想托他做媒,忽然想起:‘我一个做制台的人,怎么管起丫头们的事情来?说出来会很尴尬。’转念一想:‘不好说是丫头,得换个称呼,以免别人取笑我。’想了一会,就说:‘现在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以前我们大太太去世的前一天,曾经收养了亲戚家的一个女孩子,认作干女儿,等大太太去世后,就一直由我这第九个妾照顾。现在她刚好十八岁。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虽然她是我的干女儿,因为我没有亲生子女,所以我待她就像亲生女儿一样。今天我看中戴游击,又听说他离婚后还没有再娶;这么说来,这正是一桩绝好的亲事。麻烦你做个媒人,并且告诉戴游击,他作为武官没有钱,不用害怕,将来男女双方的事情,都由我一个人承担。’

王占城连连答应。出去后,连夜就把戴世昌请了过来,告诉他这番情况,又连声恭喜,说:“兄弟有这种机会,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戴世昌听了,又喜又惊又怕:喜的是本省的制台现在要招他为女婿;惊的是他只是一个武官,怎么配得上制台的千金!转念一想:“我要攀上这门亲事,虽然亲事很体面,但是要拿出多少钱来配他?”因此心中七上八下,愣了半天,除了笑之外,没有其他话。王占城明白他的意思,又把湍制台的好意,即男女双方的事情都由他一个人承担的话说了出来。戴世昌听了,感激涕零,连连向王占城请安,感谢他费心。

王占城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就去辕门禀报湍制台。禀报完毕后,湍制台回到上房,没有去其他地方,直接来到九姨太的房间。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理会九姨太了,今天突然看到他进来,就像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一样。想要前去讨好,但又觉得自己曾经得到过宠爱,需要保持身份;如果不理他,又怕他回心转意,因此左右为难。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湍制台已经坐下,说:‘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别的事情,是为了我们上房里的丫头,年纪大的留着也是麻烦,我想打发掉两个,让眼前也清净一些。你那里的那个大丫头,年纪也不小了,也可以打发掉,你又不缺人用。所以我特地来跟你说一声。’

九姨太一开始听到湍制台要打发她的丫头,心里非常不舒服。不遵从怕他生气,遵从又觉得自己被欺负。正在犹豫的时候,只听湍制台又说:‘你的丫头,我是特别看待的。我给她找了一个做官的女婿,又年轻又有钱,也算对得起她了。但是有一件事,既然是配个做官的,怎么好说我们的使女呢?我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说是你的干女儿。你觉得怎么样?’九姨太本来满肚子不愿意,后来听说要许配给一个做官的,才把气平下;又想:“这个丫头确实大了,留在家里也是祸害。如果再被老爷看上了眼,做了什么十三姨太,那就更不得了,不如趁这个机会把她嫁出去也好。”想完,就说:“我不配做他的干女儿,就说是你的干女儿吧。”湍制台说:“你我并不分家,你的我的,还不是一样吗。”九姨太说:“既然如此,也得让他出来给你磕个头。”湍制台说:“这也可以不必了。”正说着,九姨太已经把大丫头叫了出来,让她给湍制台磕头,还要改称呼。大丫头扭扭捏捏地给湍制台磕了一个头,湍制台还了一个半礼,起身又给九姨太行过礼,九姨太就吩咐一应人等都得改称呼,因为她的小名叫宝珠,就称她为宝小姐。

过了两天,湍制台就催促男方赶快行聘礼,让善后局拿出三千银子给戴世昌,用作婚事开销,还委派了戴世昌两个职务。这时湍制台因为没有女儿,竟然把这位大丫头当作亲生女儿一样对待,也拨了三千银子给九姨太,让她帮忙准备嫁妆。有了钱,一切都变得容易办到了。男方看中的是十月初二这一天作为婚期。戴世昌特意又租了一座大公馆。三天前,请媒人送帖子,送衣服首饰,表面上也很体面。两位媒人:一位是中军王占城,一位是首府康乃芳。到了这一天,他们都穿着公服来到制台衙门。湍制台自己没有出来迎接,借口自己有公事,让侄少爷出来接待。两位媒人也没有在大厅里坐,而是在西面的花厅里另外坐下:这其实是湍制台爱惜自己名声的缘故。

且说到了正日,男方的府上张灯结彩,非常热闹。虽然有些人知道这是制台姨太太身边的丫环,但制台在外面总是说她是亡妻的干女儿,大家也就不便与他计较,乐得将错就错,顺势奉承。还有一些官员借这个机会前来送礼,湍制台也乐意收下那些礼重的人的礼物。这场喜事居然也筹集到了两万银子,又做了别人的干丈人,非常值得。花轿过去后,所有的繁文缛节都不必说了。到了三朝,宝小姐和新姑爷回门,家里由九姨太做主人。九姨太自己没有生育,突然有了这个女婿,自然也很高兴。而且这个女婿能言善辩,把干丈母娘奉承得非常开心,因此九姨太更加高兴。

闲话少说。单说戴世昌自从做了总督的东床,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年轻,经验不足,另一方面有了这个靠山,自然有些得意忘形,对同僚们也有些看不起。于是这些同僚们也难免因羡慕而生嫉妒,甚至有几个知道宝小姐底细的人,在言语间不免带点讽刺。起初戴世昌还没有察觉,后来听得多了,也渐渐感到奇怪,回家后就把这些话告诉了妻子。宝小姐说:‘我的母亲是已故大太太的好姐妹,我刚出生三天,大太太就抱了过来。别人的闲话,虚无缥缈,何必放在心上!’虽然这么说,但她的脸色并不好看。戴世昌也就不再追究。

但是一样:宝小姐回到衙门后,除了湍制台和九姨太认她为干女儿外,其他姨太太和侄少爷等还是把她当丫头看待,只是比其他人稍微体面一些。她也不敢与其他人平起平坐。她有几个旧朋友看到她后,都拿她取笑:一个个都来让她坐下,请她喝茶;一口一个‘小姐’地叫她,把她急得团团转。在十二位姨太太中,除了九姨太外,自然是以十二姨太嘴巴最刻薄,见到人从不让步。自从看到老爷抬举九姨太的丫头,心里就不舒服。一天,听到大家都在奉承宝小姐,更加生气,便对自己的丫环冷笑着说:‘什么小姐!你们只能叫她‘丫小姐’,将来你们每个人都会有份的。’谁知自从十二姨太这句话传开后,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衙门都知道了。有些刻薄的人,甚至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的话,让她非常生气,但又无法发作。后来这话又传到戴世昌耳朵里,他也感到很气闷,但考虑到要依靠这假泰山的势力,也只得忍气吞声。

这个假泰山确实有势力,结婚不到三个月,就任命他为游击。除了常规职务外,还派了一只兵轮交给他指挥。别人看到他有这样的能力,整个城的文武官员,除了提督、镇守、两司之外,没有一个不巴结他的,甚至一些候补道也要巴结他。至于这位宝小姐,真正是小人得志,搞得自己气焰嚣张,见到戴世昌,呼来喝去,简直像他的奴才一样。后来有人走戴世昌的门路,戴世昌又通过他妻子的门路,为湍制台拉过两次皮条,一共收了万六千银子。湍制台收下了。从此以后,宝小姐手里有了把柄,更加撒娇耍赖,对这位干爸爸也不放在眼里了。

宝小姐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人家叫她‘姑奶奶’,不喜欢人家叫她‘戴太太’。这是为什么?她说,叫她‘戴太太’只是戴大人的妻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叫她‘姑奶奶’才符合她制台干小姐的身份。她经常对人说:‘不是我说大话:整个湖北一省,哪家没有小姐?哪家小姐不出嫁?出嫁了就是姑奶奶。这些姑奶奶中,有哪一个能比得上我?’既然她喜欢奉承,别人也就乐意奉承她。有些候补老爷,单走戴世昌的门路不行,必定又叫自己的妻子前来奉承宝小姐。大家都了解她的脾气,见面时,‘姑奶奶’长‘姑奶奶’短地叫,声音响亮。这些候补老爷中,钱少的人,这些太太们和他交往,知道他是阔出身,眼睛大,东西少了拿不出手,有些都当了,买礼物送给他。

这里有一户人家,太太的丈夫姓瞿,号耐庵。据说他曾经做过知县,担任过两年的保甲工作,半年的发审工作,都是辛苦的事情,其他官职却没有做过。他心里想着调到一个更好的职位,就回家和太太商量,想要太太帮忙走关系。

太太装模作样地说:‘自古以来,做官是官自己做的事情,我们当太太的只懂得跟着老爷享福,其他的事情我们不管。’

耐庵左一个鞠躬,右一个作揖,几乎要跪下来。太太说:‘我要和你讲好条件,我们再去办这件事。’耐庵说:‘听太太的吩咐。’太太问:‘你得到了好职位,一年给我多少钱?’耐庵说:‘我们又不分家,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这还用提前说吗?’太太说:‘不是这么说的。等你有了事情,我要问你要钱,比抽你的筋还难,不如事先说清楚。’耐庵说:‘太太要用钱,我哪里敢说不字;没有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太太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官职,多少我不说,你自己凭良心吧。’耐庵想了半天,才说了一句‘一家一半’。

太太不等他说完,立刻柳眉竖起,杏眼圆睁,喝道:‘什么一家一半!那一半你要留给谁用?’耐庵连连陪笑说:‘留着太太用……我替你保管好。’太太说:‘不用你费心,我自己会收的。’耐庵说:‘太太说得是,说得是!’连连屏气敛息,不敢做声。

太太又吩咐道:‘我帮你办事,是要花钱的。第一笔,一份礼是不能少的,你想要职位,以后还得时时刻刻去打点打点。你现在穷得什么似的,哪里还有钱给我用。无非是让我这张老脸出去向人家借钱,借不到,自己典当。这笔钱难道就不要还我吗?’耐庵说:‘应该还!应该还!既然太太这么说,以后差使上的钱,都归太太管理,就是我要用钱,也在太太手里来讨。你说好不好?’太太说:‘这样也行。当下商量已定,就想托一个庙里的和尚做中间人。

此时宝小姐交际广泛,朋友众多,省城里的太太们除了藩台、粮道两家的太太之外,都和她交往。她们这些女朋友比男朋友还要热闹:今天这家吃酒,明天那家打牌;一起坐着四人大轿,点着官衔灯笼,亲兵随从簇拥着,进进出出,威风凛凛。在这里谈论职位,托关系,在湖北省城里就像开了一家大字号一样。

宝小姐又喜欢逛庙宇,大小寺庙都有她的功德。比如宝小姐捐了一百块洋钱,庙里的和尚、尼姑一定会回赠公馆里的管家大爷一份,上房里的老妈、丫环一份,每一份至少也得十几块洋钱。宝小姐收入虽多,但支出也不少。即使宝小姐不愿意多出,手下的那些老妈、丫环们也一定要劝她多出。和尚、尼姑还时常到公馆里请安,见面时,双手合十,低头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再说一声‘请姑奶奶的安’,然后下来,就尽情地奉承‘姑奶奶’。无论有多少的高帽子,宝小姐都戴得上。宝小姐既然和这些人混熟了,以后就天天往寺庙里跑,还请那些要好的太太、奶奶们吃素斋。人家见他礼佛拜佛,就认为他是持斋行善的人,于是人家要回请他,也只得把他请到庙里。这个消息传出去后,慢慢地那些会钻门路的人也就一个个来和和尚、尼姑拉关系了。

闲话不提。再说武昌省城有一座有名的龙华寺。龙华寺坐落在宾阳门内,是个极大的寺庙,听说有千百年香火。寺里中间有一座‘大雄宝殿’,供奉的是释迦牟尼。此外还有观音殿、罗汉堂、斋堂、客堂、禅堂、僧房,弯弯曲曲,已经不少了。另外还有专供女客的精室。因为龙华寺是武昌的名胜,所以全城的文武官员,空闲时都来参观,就是过往的游客也有慕名而来的。寺里有方丈,专门负责清修,不问其他事情,其他事务有专人负责。最阔绰的是知客,专门负责接待客人以及和各衙门打交道。从总督、巡抚、司、道以下,他都认识。凡是担任知客的和尚:第一要面孔长得好,走到人前不至于让人讨厌;第二要嘴巴会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官场说官场上的话,见了生意人说生意场中的话,真正要八面玲珑,十二分周到,才能胜任此职。知客和尚专门负责接待客人,不用上殿做佛事。又常常听到人说,知客应付老爷们还容易,最难的是应付太太们。应付了老爷,其中多数不愿意花钱;应付了太太,却可以大把银子抓在手里。所以他们讨好太太比讨好老爷还要积极。这位太太的丈夫是什么人,和哪家是亲戚,跟着伺候的人谁有权力谁没有权力,和尚心里都有一本详细的账,说出来是不会错的。

龙华寺里的知客,法号善哉,是镇江人。从小在金山寺出家,长得眉清目秀,外表非凡,而且口才很好。二十三岁那年,他从四川朝山回来,路过武昌,就在龙华寺里住了几天。这时龙华寺的当家老和尚正苦于缺少帮手,看到善哉和尚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就写了一封信给金山寺的老和尚,留下善哉和尚在龙华寺帮忙。过了几个月,当家老和尚觉得他确实有能力,就提升他为知客和尚。不到一年,湖北省的显贵官员、富商大贾,没有一个他不认识的,而且没有一个不和他相处融洽。他还有一项本事,就是这些大人物的太太们,没有一个不喜欢到他的寺庙里来。不说其他的捐赠,单是佛事一项,就已经比以前多出好几倍了。他既然有这种人缘,也就乐意借此机会帮助别人,别人自然也不愿意让他白帮忙。

善哉和尚打听到宝小姐是制台的干女儿,是湖北最有钱的人,就借捐建水陆功德的名义,先送了一份礼物,无非是一些吃食;又送了两份请帖,暂时不说捐赠,只说是‘某日开建道场,请戴大人同姑奶奶前往随喜’。宝小姐年轻好动,一听到有好玩的地方,没有不去的。善哉和尚又早就和戴家的管家勾结在一起,某天前往,事先给他送了信。到了这天,善哉和尚竭力张罗,把寺庙内外布置一新。男性客人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是提、镇、司、道以及督、抚衙门的幕友、官亲;二等是实缺、候补府班以下人员至首县止,和一些阔商家,什么洋行买办,钱庄汇票等字号;三等是候补州、县,以及佐贰各官,和一些常卖买人等。三等地方都有专门接待的人。戴世昌虽然是游击,但因为他是制台的干女婿,所以坐在第一等客位。女性客人也分为三等,和男性客人一样。善哉和尚还特意为宝小姐准备了一间精致的房间。这间房里,特别买了一张外国床,一套新被褥,湖色的外国纱帐子,鸭毛枕头,说是为姑奶奶准备午睡用的。床前有四张外国椅子,一张小圆桌;圆桌上放着一个小船形状的盒子,里面放着一些蜜饯点心,非常精致,说是为姑奶奶随意吃用的。靠窗有一张妆台,有脂粉、镜奁,梳、篦、金暴花水等,也都准备齐全,说是为姑奶奶醒后或饭后重新梳妆用的。床后还有一个马桶。宝小姐有了这么好的地方,再加上和尚竭力讨好,比书上说的‘先意承志’,做人家儿子的也没有这么孝顺。

宝小姐来多了,外头的名声也大了,就有些想走门路的人来巴结善哉和尚。善哉和尚也就此卖弄一些‘风云雷雨’,以显他的声望。这个消息恰好被瞿耐庵的太太知道了。瞿耐庵的太太平时也非常相信吃斋念佛,见到出家人特别有缘,没事就到龙华寺来跑,因此和善哉和尚也特别熟悉。但是一样:瞿耐庵的太太手里没什么钱,和尚的眼睛最势利不过,见到有钱的施主就把他比下去了。这次起建水陆道场,开忏的那天,宝小姐到场,只吃了一顿饭,就捐了五百两银子。瞿太太也跟来随喜,好不容易在家里典当借贷,送了十块钱给和尚。和尚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是来者不拒,多多少少,都留下了。瞿太太虽然竭力巴结,无奈出手不大,总觉得上不了台面。这是境遇使然,无可奈何的事情。

恰巧四十九天的功德圆满。善哉和尚赚钱的本事真大,又把老和尚拉出来,说是要传戒。预先印了传单,分头派人去贴。这个消息一出,那些愿意受戒的善男信女,果然不远千里而来。这次善哉和尚却是大开山门,定了规矩:凡来受戒的,每人都要交多少钱。交了钱还不算,还要叫这些人吃苦头。一个个都跪在老和尚面前,拿些蕲艾,分为九团或十二团,放在光郎头上,用火点着;烧到后来,靠着头皮,把他油都烤了出去,烧的吱吱的响。这人痛得皱眉苦脸,泪流满面,嘴里只是念‘阿弥陀佛’,不敢说一声痛。凡受过戒的都说:‘烧到痛的时候,只要念‘阿弥陀佛’,佛菩萨自然会来救你的。就是要痛,也就不痛了。’又说:‘凡一个人入了道,七情六欲是不能免的。如今这一烧,可把他烧断,永远不想开荤,也不想偷女人了。’就这样,一个个头上就同骨牌攒了眼的一样,这个地方永远不长头发,又叫做‘烧香洞’。凡有香洞的和尚,到那里都好挂单,有饭吃,大家都愿意布施他;要说是没有香洞,大家都叫他野和尚,可是没有人理的。烧过香洞之后,还要进禅堂。禅堂里的规矩是:坐一炷香,跪一炷香,轮流到九天九夜,一刻不得休息,也不准打盹睡觉。九天之后,才算圆满。这九天里头,如果错了一点规矩,另外有管他们的人,拿着又粗又长的板子,要在光郎头上敲的。看起来真是痛苦,并不是修行,简直是受罪!

不多说闲话。只说这时候龙华寺里受戒的人,都是和尚,没有女人。善哉和尚有办法,就出来对一群太太们说:“诸位太太都是前生修行,所以这一世才有这么大的福气;如果这一世再修行,下一世不知道会怎样好!”一句话提醒了大家,就问:“怎么修行呢?”善哉和尚说:“阿弥陀佛!如果要修行,也没有别的,只要像我们出家人一样,到大和尚那里受个戒,等大和尚给你们起个法名。以后遇见寺里做什么功德,根据自己的能力施舍一点,这就是修行了。”宝小姐问:“要不要剃头发?”善哉和尚说:“阿弥陀佛!我的姑奶奶,如果你们要剃头发,那不是跟尼姑一样了吗?以后这么大的福气让谁去享受呢?我说的修行是带发修行,只要一心皈依,都是一样的。”宝小姐说:“既然如此,我也出一分力,修修来世也是好的。”又问:“需要多少钱?”善哉和尚说:“随缘乐助,也要看各人的身份,姑奶奶您自己斟酌吧。”于是在场的各家太太听到和尚说“随缘乐助”,都很高兴,有一大半的人都想要受戒。当时宝小姐出手阔绰,送给大和尚三百块洋钱,说是孝敬老师傅的见面礼;又拿出一百块钱来布施给和尚,说是跟众位师兄结个缘。和尚收下之后,大和尚就给她起了一个法号,叫做妙善。其余受戒的女太太们,从四元开始,一直到几十元不等。瞿太太也送了十块洋钱,一起受戒。等到事情办完之后,和尚又准备了儿桌素斋,请受戒的女太太们一起来,以叙同门之礼。

瞿太太有心巴结宝小姐,如今借这个机会,被他搭上了手,就跟着前后左右,做出各种奇怪的样子来奉承宝小姐。还经常到宝小姐的公馆里去请安,送这送那,不必细说。有一天宝小姐在一位姐妹家里喝醉了酒,那天瞿太太也在场。瞿太太一见这样,就过来给她捶背,给她装烟,还亲自扶她上轿,一直把她送回公馆。那一夜瞿太太也没有回家,就在宝小姐的公馆里伺候了一夜。第二天宝小姐酒醒后,觉得很过意不去。后来彼此熟悉了,看到瞿太太经常如此,也就习以为常了。瞿太太的脾气非常随和,连老妈子的气都受得了。有些丫鬟向他要东西不必说,连空着也要拿他取笑。宝小姐看到丫鬟们这样,也跟着拿瞿太太开玩笑。

有一天也是宝小姐喝醉了,瞿太太过来给她倒了一碗茶,接着又装了几袋水烟。宝小姐醉醺醺的,一只手搂着瞿太太的脖子,说:“我来世修行,修到有你这么个女儿,我就开心死了!”瞿太太说:“我是巴不得做姑奶奶的女儿,只怕不够资格。”宝小姐说:“别的都可以,只是你是上了年纪的人,我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做你的女儿呢?”瞿太太说:“姑奶奶说哪里的话!常言道:‘有志不在年高。’我哪一点能比得上姑奶奶?只要姑奶奶肯收留,我就愿意拜在您的膝下,经常伺候您。”这时宝小姐已经有十分酒意,忘乎所以,听了瞿太太的话,不加思索,就脱口而出:“既然如此,你就给我磕个头,叫我一声‘娘’吧。以后我会疼你的。”一句话让瞿太太高兴得要命,真的跪在地上给宝小姐磕了一个头,叫了一声“干娘”。宝小姐趁着酒劲,就答应了一声,看到她磕头,一动不动。

那天瞿太太伺候宝小姐睡下后,立刻赶回家中。这时他丈夫瞿耐庵被戴世昌吹嘘,已经得到了清道局的职务。这天他刚领了薪水回家,等到半夜太太还没回来,以为一定是被戴公馆留下了,今天回不来了,没想到三更过后,忽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开门出去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太太。太太回家后,不说别的,劈头就问:“薪水领到了没有?”瞿耐庵说:“正好今天领到了。因为太太您没看过,所以不敢动用。”太太说:“好。”立刻取出来一看,整整七十块洋钱。太太吩咐准备两桌燕菜酒席,剩下的准备男女衣料四份,再配些别的礼物,一切明天准备。瞿耐庵一向害怕太太,一直奉命行事,只得连连答应,不敢违抗。第二天一早,一切准备妥当。太太也早早起床梳洗。一切准备就绪,就抬着酒席礼物,直接去了戴公馆。

这天,宝小姐因为昨晚喝醉了酒,人很疲惫,一直睡到中午十二点才起床。有人来报告说瞿太太来了。只见瞿太太穿着补过的褂子,腰间系着红裙子;她的丈夫有花翎,所以太太头上也插着一支四寸长的小花翎;她扭扭捏捏地走进宅门,后面两个仆人抬着礼物和酒席。宝小姐忘记了昨晚喝醉后的事情,看到这一幕觉得很奇怪。见面后,她急忙询问原因。瞿太太笑着不说话。只见她走到客厅,拿起两把圈身椅,放在中间摆放好。跟来的人随手铺下红毡。瞿太太便说:“请你们家大人。今天是我女儿特地过来拜见干爹、干娘,不用回避了。”这时戴世昌正躲在房间里,听了感到困惑,宝小姐也觉得茫然。倒是旁边的丫鬟、老妈子记得昨晚的事情,便把昨晚的事情说了出来。宝小姐说:“醉后的话,怎么能当真。我怎么可能收瞿太太做干女儿!这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她刚走出房门,想要推辞,瞿太太已经跪在地上,嘴里还说:“既然干爹不出来,拜过也是一样的。”宝小姐连忙还礼,连说:“这里哪里说得上………”瞿太太拜过之后,赶忙又把礼物献上,说是两份送给干爹、干娘,两份连着一席酒,是托干娘孝敬给干外公、干外婆的。宝小姐只是推辞不接受。瞿太太哪里肯依,说:“昨晚已经蒙干娘收留,如果今天不算,那我该往哪里去呢?”于是旁边的丫鬟、老妈子都起哄说:“今天瞿太太来拜干娘,是出于一片真心,太太还是收下她吧,让她心里高兴。太太只要以后疼她就是了。”这时宝小姐无奈,只得厚着脸皮认她做了干女儿。后来戴世昌也出来见过礼。宝小姐又叫来丫鬟、老妈子、下人、厨子,一起向瞿太太叩见。大家都改口叫她瞿姑奶奶。当时摆席饮酒。

等到酒席结束后,宝小姐一想到自己总觉得过意不去:‘不如今天就带她去制台衙门,让她认识一下干外公、干外婆,也可以显显我的排场。’于是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瞿太太。瞿太太有何不愿之理,立刻答应,还说:‘按理应该去请安的。’于是宝小姐先打发老妈子到制台衙门说明情况,只说姑奶奶收了一个干女儿,立刻进来叩见老爷和九姨太太,但是不要立刻说出是谁。老妈子去后,宝小姐带着瞿太太也跟着上轿出发。

一转眼就到了湍制台的衙门,自然是一路直奔九姨太的房间。这时湍制台听了老妈子的话,都知道宝小姐收了一个干女儿,大家都以为一定是人家的小姐。九姨太急忙准备见面礼。正忙得不可开交时,有人报告说宝小姐回来了。大家站起来看时,都想看看这位小姐长得什么样子。只见宝小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太太,再仔细一看,头发也有几根白了。大家见了都很惊讶,还以为这是小姐的娘自己来的,然而来的只有她们两个,并没有第三个。因此大家更加怀疑。这时湍制台也正在房间里,从玻璃窗里看见,也觉得奇怪。只听见宝小姐在院子里喊道:‘干妈,我带个人来给你看看。’一边说,一边走进上房,吩咐老妈子铺好红毡。宝小姐就拉了瞿太太一把,说:‘你就在这里拜见外公、外婆吧。’大家直到这时才明白,这同来的老婆婆就是她的干女儿。但是她要收个干女儿,为什么不收个年轻的,反而收了个老太婆?真是让人不明白。但是,她如此真诚,九姨太只得出来客气了一番,接受了她的拜见,让她坐下,互相寒暄了一番。瞿太太又献上了孝敬的礼物,九姨太也送了五十块洋钱的见面礼。然后招呼开席,一直吃到深夜二更天才散席。这天湍制台虽然没有出来见面,但收下了她孝敬的礼物,也算给了他面子。

且说瞿太太这天因为第一天来,不便住下,估计到了时间,便起身告辞。九姨太还再三叮嘱,叫她有空就进来,现在是自己一家人,用不着客气了。这时瞿太太心里高兴得花都开了。分别出来上轿,在轿子里满腹盘算,想着什么时候再进来,又想着过天还得备席请请干外婆,又想:‘他们家阔气,眼界高,请他们不能过于寒酸,得稍微体面些。’又想:‘反正今天干外婆给了我五十块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就用这钱来应酬他们。如果彼此处得好了,少不了要帮我们老爷弄点事情。只要弄到一个好差事,就有指望了。’又想:‘这条门路全靠了善哉和尚;等有了钱,一定要到他庙里大大地布施一些,以报答他的美意。’正盘算间,不提防轿子落地,说是已经到家门口了。瞿太太稳了稳神,才从轿子里走出来。还没出轿门,忽然一个跟班跑上来报告说:‘太太,老爷不好了!今天上完厕所,摔断了一条腿!’瞿太太听了,不禁大吃一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三十八回-注解

丫姑爷:指年轻的姑爷,这里可能是指湍制台的大丫头所配的年轻女婿。

乘龙:比喻女子嫁给了显贵之人,这里指湍制台的大丫头嫁给了湍制台。

充快婿:成为快婿,指成为令人羡慕的女婿。

知客僧:指寺庙中的接待客人的僧人,这里可能是指湍制台身边的僧人。

拉马:比喻牵引,这里可能是指湍制台对大丫头的关心。

认干娘:指收养一个干女儿,这里指湍制台将大丫头收为干女儿。

湍制台:指湍某,当时的官员,制台是清朝对总督的别称,此处指湍某担任的总督职位。

九姨太:古代官员家中多位妻妾中排行第九的妾室。

丫头:指年轻的女子,这里指湍制台身边的年轻女仆。

勾搭:指勾引,这里指大丫头对湍制台的感情。

嗣后:此后,之后。

跷着嘴唇:形容生气或不高兴的样子。

正眼也不看:指不给予正面的目光,表示轻视或不屑。

当差使:指担任职务或工作。

法力高强:指能力非常强,这里可能是指十二姨太的权势很大。

压伏:压制,使屈服。

前愆:之前的过错。

配匹:匹配,这里指为大丫头找丈夫。

候补道、府:指等待补缺的官员。

捐纳:指通过捐钱获得官职。

科甲班:指科举及第的士人。

署理:代理,暂时担任。

右营游击:指军队中的官职。

面如冠玉:形容人面貌俊美。

状貌魁梧:形容人身材高大强壮。

垂青:表示重视或喜欢。

断弦:指男子丧偶,这里指戴世昌丧偶。

中馈:指家中事务,这里指戴世昌没有妻子。

提拔:提升,提拔。

宪恩:指上级的恩典。

媒人:指介绍婚姻的人。

干女儿:指非亲生女儿,此处指湍制台认宝小姐为干女儿。

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指男子到了一定年龄要结婚,女子到了一定年龄要出嫁。

前程未可限量:指未来发展的潜力很大。

嘻开嘴笑:形容非常高兴的样子。

承当:承担,负责。

上房:指主人的房间。

出脱:摆脱,解决。

磕头:磕头,一种表示敬意的礼节,即头部触地。

半礼:一种礼节,表示敬意。

过礼:表示敬意的一种礼节。

宝小姐:指故事中的女主角,通常为年轻女性,有才情和美貌。

男家:指戴世昌的家庭,即男方的家庭。

善后局:清朝末年设立的机构,负责处理各种善后事务,此处指该机构出银。

戴世昌:指宝小姐的丈夫,因娶了湍制台的干女儿而得势。

吉期:指良辰吉日,适合举行婚礼的日子。

公馆:指豪华的住宅。

公服:指官员的正式官服。

制台衙门:清代省级官员的官署,制台是省级官员的官职。

声名:指个人的名誉和声誉。

闹热:指热闹、喜庆。

亡妻:指湍制台已故的妻子。

嫁装:指嫁妆,即女子出嫁时带的衣物、首饰等。

干丈人:指认干女儿为女儿的男方父母。

回门:指新婚夫妇在婚礼后回到新娘家中。

姨太太:指官员的正室之外的其他妻子。

同寅:指同一级别的官员。

游击:清朝官职,掌管军事。

兵轮:指军舰。

脚力:指势力、背景。

皮条:俗语,指从中拉拢关系,牵线搭桥。

姑奶奶:姑奶奶,古代对尊贵女性的尊称,此处可能指宝小姐。

候补道:清朝官职,指等待补缺的官员。

阔出身:指出身豪富之家,有经济实力。

太太:太太,古代对已婚妇女的尊称,此处可能指富有的妇女。

老爷:古代对男性长辈或丈夫的尊称,这里指瞿耐庵。

耐庵:瞿耐庵的号,即他的别号。

知县班子:指担任知县这一官职的官员及其相关的工作人员。

保甲:古代的一种地方行政制度,由若干户组成一个保,若干保组成一个甲,负责治安和征税。

发审:指负责审查案件的工作。

拿腔做势:故意装模作样,做出某种姿态。

做官做官:指做官的人应该自己努力去争取官职。

藩台:古代对藩司的尊称,藩司是省级地方政府的最高行政长官。

粮道:古代官职,负责粮食的运输和分配。

官衔灯笼:官员出行时所用的灯笼,上面写有官衔。

亲兵随从:官员的随从人员,负责保护官员的安全。

开了一爿大字号:比喻某人或某事非常盛行,就像开了一家大商店一样。

功德:功德,佛教用语,指佛教徒所做的善行,能够积累功德,有利于来世。

洋钱:指外国货币,这里指银元。

功德箱:佛教寺庙中供信徒放钱以做功德用的箱子。

洲客:泛指来自其他地方的人。

方丈:佛教用语,指寺庙的住持。

清修:指佛教修行,强调清静修行。

知客:知客是寺院中负责接待宾客的僧人,相当于寺院的公关人员。

八面圆通:形容人处事圆滑,能够应对各种情况。

伺候:服侍,照顾。

亲威:此处应为“亲戚”,指有血缘或婚姻关系的人。

权:权力,这里指掌握实权的人。

龙华寺:龙华寺,位于中国上海市,是一座历史悠久的佛教寺庙,以龙华讲经大会闻名。

金山寺:金山寺位于江苏省镇江市金山上,是中国佛教禅宗的重要寺院之一,以山寺风景秀丽著称。

朝山:朝山是指佛教徒前往圣地朝拜,以求心灵净化、修行提升。

武昌:武昌是湖北省武汉市的一个区,历史上曾是湖北省的省会。

挂单:挂单是指行脚僧投宿寺院,以寻求安身之所。

当家老和尚:当家老和尚是寺院中的最高负责人,负责寺院的日常管理和宗教事务。

伶俐聪明:形容人机智灵活,聪明能干。

捐建水陆功德:水陆法会是一种佛教法会,包括水陆两界众生,旨在超度亡灵,利益众生。

请帖:请帖是邀请宾客参加活动的书面邀请。

戴大人:戴大人是对官员的尊称。

提、镇、司、道以及督、抚衙门的幕友、官亲:这些都是古代官职的名称,幕友是官员的助手,官亲是官员的亲属。

实缺、候补府班以下人员至首县止:实缺是指有实职的官员,候补是指等待补缺的官员,府班以下是指低于府一级的官员。

洋行买办,钱庄汇票等字号:洋行是指经营对外贸易的商行,买办是洋行的代理人,钱庄是古代的金融机构,汇票是汇款凭证。

佐贰各官:佐贰是指辅助官员,各官是指各种官员。

船合:船合是指形状像船的盒子,常用于盛放食物。

先意承志:先意承志是指能够事先理解他人的意图并满足其愿望,形容人极尽周到。

瞿耐庵的太太:瞿耐庵的太太指的是瞿耐庵的妻子。

蕲艾:蕲艾是一种植物,常用于中医针灸和艾灸。

光郎:光郎是指剃度为僧的人。

香洞:香洞是指头部经过烧香后留下的疤痕,是受戒的一种标志。

禅堂:禅堂是僧人打坐修行的地方。

一炷香,跪一炷香:一炷香是指烧完一炷香的时间,跪一炷香是指跪拜一炷香的时间。

抗着又粗又长的板子:抗着是指用板子打人,这里形容惩罚严厉。

受戒:受戒是佛教徒接受戒律的仪式,表示对佛教的承诺和修行。

僧众:僧众,指佛教中的出家男性僧侣。

修行:修行,指佛教徒通过冥想、持戒、修定等方式,以达到觉悟的境界。

法名:法名,佛教徒出家后,由师父赐予的名字,具有佛教意义。

随缘乐助:随缘乐助,佛教用语,指根据个人能力,自愿地帮助他人。

贽敬:贽敬,古代对师长或长辈的敬意表示,以财物相赠。

斋僧:斋僧,指用食物供养僧侣,是佛教徒的修行方式之一。

法号:法号,佛教徒出家后,师父赐予的修行名字。

结缘:结缘,佛教用语,指与他人建立善缘,有助于修行。

素斋:素斋,指不含有肉类成分的素食。

干娘:干娘,指非亲生母亲但如同母亲一样对待的女性。

清道局:清道局,古代负责城市清洁和卫生的官署。

燕菜:燕菜,一种珍贵的食材,通常指燕窝,此处可能指高级的宴席。

衣料:衣料,指用于制作衣服的布料。

礼物:礼物,指赠送他人的物品,以表示敬意或祝福。

瞿太太:故事中的女性角色,宝小姐的干女儿,此处的‘太太’是对已婚女性的尊称。

补褂:清代官员的常服之一,官员等级不同,补褂的材质和颜色也不同。

红裙:红色裙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红色通常象征着喜庆和吉祥。

花翎:清代官员官帽上的一种装饰,用孔雀毛制成,不同等级的官员花翎的形状和大小不同。

客堂:古代家庭中的会客室,是接待宾客的地方。

圈身椅:一种可以围绕身体转动的椅子,方便客人就坐。

红毡:用红色丝绸制成的地毯,用于铺设在贵宾就坐的地方,以示尊重。

干爹、干娘:指认别人的父母为干亲的父母,即干亲的父母。

善哉和尚:故事中的人物,可能是一个寺庙的和尚,对瞿太太有恩。

小恭:指小解,即上厕所。

跟班的:古代家庭或官署中的仆人,负责跟随主人并为其服务。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三十八回-评注

此段古文描绘了一个充满中国传统家庭和社会关系的场景,通过宝小姐与瞿太太之间的互动,展现了当时社会的风俗习惯和人物性格。

第一句‘这日宝小姐因为昨夜酒醉,人甚困乏,睡到十二点钟方才起身’通过宝小姐的酒醉和困乏,营造了一种生活气息,同时也暗示了她性格上的随性。

‘人报瞿太太到来’中的‘报’字,体现了当时社会对消息传递的重视,也反映了宝小姐对瞿太太到来的期待。

‘瞿太太身穿补褂,腰系红裙’通过对瞿太太着装的描写,展现了当时女性的服饰特点,同时也暗示了她的身份和地位。

‘他老爷是有花翎的,所以太太头上也插着一支四寸长的小花翎’中的‘花翎’是清朝官员的官帽装饰,表明瞿太太的丈夫是官员,这也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等级制度。

‘扭扭捏捏走进宅门’通过动作描写,生动地表现了瞿太太的谦卑和谨慎。

‘宝小姐忘记昨夜醉后之事,见了甚为诧异’中的‘忘记’和‘诧异’,反映了宝小姐的性格特点,她可能是一个容易忘记过去、容易感到惊讶的人。

‘瞿太太笑而不言’的‘笑而不言’表现了瞿太太的智慧和城府。

‘宝小姐道:“醉后之言,何足为凭。我那里好收瞿太太做干女儿!真正把我折死了!”’中的宝小姐的话语,体现了她的自尊和矜持。

‘瞿太太已拜倒在地了’的‘拜倒’表现了瞿太太的虔诚和决心。

‘宝小姐连忙还礼,连说:“这里那里说起!……”’中的‘还礼’和‘连说’,反映了宝小姐的礼貌和无奈。

‘瞿太太拜过之后,赶忙又把礼物献上’的‘赶忙’表现了瞿太太的急切和热情。

‘宝小姐只是谦着不受’中的‘谦’体现了宝小姐的谦虚。

‘瞿太太那里肯依’中的‘那里’表现了瞿太太的坚持。

‘瞿太太这天因为头一天来,不便住下,约摸到了时候,便即起身告辞’中的‘约摸’和‘即起身’,反映了瞿太太的谨慎和守时。

‘瞿太太听了,不禁大吃一惊’中的‘大吃一惊’表现了瞿太太的震惊和担忧。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三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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