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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三十一回

作者: 李宝嘉(约1850年-1900年),清代小说家,《官场现形记》是李宝嘉的代表作之一,李宝嘉用犀利的笔触揭示了清朝末期官场的腐败与黑暗。李宝嘉是晚清的知识分子,对社会不公与腐败现象有深刻的批判。

年代:成书于清代(约1890年)。

内容简要:《官场现形记》是一部揭示清朝末期官场腐败与社会黑暗的小说。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刚刚踏入官场的年轻人,通过与各种官员的互动,逐渐了解到官场的潜规则与腐败现象。小说以讽刺和揭露为主要手段,通过幽默和讽刺的语言,描绘了官员的虚伪、贪婪与勾心斗角。该书不仅揭示了当时官场的弊端,还反映了清朝末期政治腐败和社会动荡的现实情况。小说的写作手法十分生动,人物形象鲜明,情节跌宕起伏,对社会现象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三十一回-原文

改营规观察上条陈说洋活哨官遭殴打

话说冒得官回家之后,嘱付太太把女儿扎扮停当,又收拾了一间房屋,将家中上下人等统通交代清楚。

他自己一路出来,先送信给统领的小戈什,托他务必将此事拉拢成功,感德匪浅。

自己却躲在一个朋友家去过夜。

却说统领向例,每天这顿晚饭是从不在家吃的,托名在外面应酬,其实是天天在秦淮河里鬼混。

这天到了下午,仍旧坐轿出门,先在船上打牌,又到钓鱼巷里吃酒。

约摸应酬到十一点多钟,毕竟心上有事,便先吩咐打轿回去。

小戈什的心上明白,预先叮嘱轿夫,叫他把轿子一直抬到冒得官的公馆跟前,打门进去。

羊统领假充酒醉,跟了进来。

此时冒家上下都是串通好的,当把他一领到小姐房中,众人一哄而出。

统领等房中无人,才上前同小姐勾搭。

听说这一夜总共问了冒小姐不少的话,冒小姐只是不答,赛同哑子一样。

羊统领以为他是害羞,所以并不在意。

良宵易过,便是天明。

羊统领正在好睡的时候,忽听得大门外有人敲门,打的震天价响,随后接着有人出来开门。

这进来的人分明是个男人声气。

羊统领虽然是个偷花的老手,到了此时,不禁心中害怕起来,生恐是小戈什误听人言,以致落了他们的圈套,连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察看动静,听了听,只听得房间外面有人低低的说话。

于是羊统领格外疑心,正想穿起长衣,轻轻拔去门闩,拿在手中,预备当作兵器,可以夺门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羊统领在里面各事停当,走到门前,又侧着耳朵听了一听,谁知反无动静,于是心上更为惊疑不定。

想要开门,一时又不敢去开,只得呆呆站立在门内,约摸站了有两刻钟之久。

冒小姐业亦披衣下床。

此时冒小姐棠睡初醒,花容愈媚。

羊统领越看越爱,不禁看出了神,忘其所以,轻轻说得一句道:“天还早得很为甚么不再睡一会儿?”

冒小姐亦不理他。

却不料这一问早被门外一个人听见,用手指头轻轻把门叩了两下,亦说道:“天还早得很统领为甚么不再睡一会儿?”

羊统领一听门外有男人说话,这一吓非同小可!但是说话的声音很熟,一时想不起是谁,怔在那里半天喘不出气来。

还是冒小姐爽快,连忙迈步近门前,伸手将两扇门豁琅一声拉了开来,说了声“有话让你们当面讲”。

羊统领起初还当是小姐过来拉他的却不料有此一番举动。

房门开处,朝外一望,只见一个男人直僵僵的朝着房门跪着不动。

那人低着头,亦看不出面貌。

羊统领满腹狐疑更是摸不着头脑。

正在两难的时候,幸亏门外跪的人先开口道:“沐恩在这里伺候老帅。难得老帅赏脸,沐恩感恩匪浅!”

说完这两句,抬起头来听统领吩咐话。

羊统领仔细一看,认得他是冒得官,直弄得毫无主意。

只听得冒得官又说道:“丫头还不过来帮着我求求统领!”

一言未了,他女儿亦跪下了。

羊统领至此方才恍然大悟,见他们跪着不起,知道没有歹意,急忙的一手去拉冒得官,一手去拉小姐,嘴里说道:“你们这番好意我都晓得。此刻我要回去彼此心照就是了。”

冒得官起来之后,又请一个安,说道:“全仗老帅栽培!”

其时脸水早点心都已齐备。

羊统领只揩了一把脸,立刻要走,冒得官父女两个拉着,抵死不放,定要统领吃过点心再去。

羊统领无奈,只得每样夹了一点吃了方才走的。

冒得官又赶出门外,站过出班,方才进来。

自此以后,羊统领便天天到他家走动。

又过了两日,却把冒得官传了去问过仔细,见了制台,替他竭力的洗刷。

制台一心修道还来不及,那里有工夫管这闲事,便也不去追问。

统领回来,便借了一桩事,把朱得贵的差使撤掉还不算,又要斥革他的功名,办他的递解。

朱得贵急了,到处托人替他求请。

冒得官便挺身而出,说:“我去替你求情。”

见了统领鬼混了一阵,统领非但不革他的功名,并且还赏他一封信,叫他到四川良大人标下去当差。

一个好人全做在冒得官身上。

这朱得贵非但不恨他,而且还感激他,这便是狡猾人的作用。

话分两头。

且说羊统领在江南久了,认识的人亦就渐渐的多了。

而且他南京有卖买,上海有卖买都是同人家合股开的,便有他现在南京一爿字号里做挡手的一个人,其人姓田,号子密,是徽州人,生的又矮又胖,但是头发不多,只拖了一根极细极短的辫子,因此众人就适他一个表号叫“田小辫子”。

这田小辫子做了十几年的挡手,手里着实有钱。

近来忽然官兴发作,羊统领便劝他道:“如要做官,捐个同、通到江南来,有我的面子,无论那个道台跟着托托,差使是一定有的。”

无奈田小辫子在南京住久了,磕来碰去的官,道台居多;他便有心爬高,官小了不要做,一定要捐道台,他自己拿钱捐官,朋友是不好止住他的,只好听其所为。

等到上兑之后,便把店中之事料理清楚,又替东家找了一个人拦手,他便起身进京引见。

他东家往来的人都是官场,他在官场登久了,而且一心一意又酷慕的是官,官场的规矩应该是在行的了,谁知大廖不然。

不要说别的,单说他进京引见的时候,有人请他上馆子吃饭,他到的晚了,大伙儿已入了座,还有叫的条子亦在那里。

他进门之后,见了人就作揖。见了相公亦是作揖。

后来人家问他:“怎么你见了相公要如此恭敬?”他说:“我看见他们穿着靴子,我想起我在南京的时候,那些局子里当差的老爷们都是天天穿着靴子的,我见了他们,疑心他们是部里的司官老爷才从衙门里下来。他们做京官的是不好得罪的。横竖‘礼多人不怪’,多作两个揖算得甚么!”

自己做错了事,人家说说他,他还不服。诸如此类的笑话,也不知闹出多少。

等他到省之后,齐巧这江南的藩司、粮道、盐道统通换了新人,他一个也不认得。

这天大早,头一个上制台衙门,到了司、道官厅上。

人家是晓得制台脾气的,总要打过九点钟才上衙门。

他一进官厅,就在炕上头一位坐下。

后来等等大家不来,他便不耐烦,独自一个坐在炕上打盹,穿首簇新的蟒袍补褂,身子一歪就睡着了。

睡了一会,各位候补道也有有差使的,也有没有差使的,霎时间络络续续来了五六十位。

号房看见别位大人来到,方才把他推醒。

他一只手揉眼睛,却拿一只手满身的乱抓,说是炕上有臭虫,把他咬着了。

说话间定睛一看,一见来了许多人,把他吓了一跳。

幸亏全是候补道,其中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

连忙下炕,一一招呼。

招呼之后,正待归坐,却见一个人走了进来,也是红顶花翎,朝珠补褂。

他却不认得这人是谁,见了面,一揖之后,忙问:“贵姓?”

那人说:“姓齐。”

接下来又问:“台甫?”

旁边走上来一位候补道,是羊统领的熟人,曾经托过他招呼田小辫子的;这位候补道忙把田小辫子一拉,说了声:“这是方伯。”

田小辫子连忙应声道:“原来是方翁先生,失敬失敬!”

藩台也不理他,径自坐下。

这个挡口,外面又进来一个人,大家都认得是两淮运使,新从扬州上省禀见的。

众人见了,一齐都招呼过。

独有田小辫子又顶住问“贵姓、台甫”,运司说了。

接着又问“贵班”,运司亦看出他是外行,便回了声“兄弟是两淮运司”。

谁知田小辫子不听则已,及至听了“运司”二字,那副又惊又喜的情形,真正描画不出。

陡然把大拇指头一伸,说道:“啊哟!还了得!财神爷来了!”

大众听了他的话都为诧异,就是那位运司亦楞住了。

只听得田小辫子说道:“你们想想看:两淮运司的缺有名的是‘一个钟头进来一个元宝’一个元宝五十两;一天一夜二十四个钟头,就是二十四个元宝,二十四个元宝就是一千二百两。

十天一万二千两,一个月三十天,便是三万六千两。

十个月三十六万,再加两个月七万二,一共是四十三万二。

啊唷唷!还了得!这们一个缺,只要给我做上一年就尽够了!”

他正说得高兴,忽然旁边有他一个同寅插嘴道:“有如此的好缺,怎么给人家做人家还不肯要呢?”

众人忙问:“给谁谁不要?”

那人说道:“就是那个唐什么先生,不是有旨意放他这个缺,他一定要辞不做吗?”

又一个人说道;“唐某人呢,本来是个大名士。

做名士的人不免就把银钱看轻些,任你是甚么好缺也都不在他心上。

而且现在的这个运司缺亦比前差了许多。

田小辫子道:“任他缺分如何坏,做官的利息总比做生意的好。”

众人见他说的穷形尽致,也不理他。

停了一刻,约摸已有十点打过,制台布老祖前应做的功课一一停当,方才出外见客。

头一班司、道进见。

田小辫子是初次禀到的人,于是随着一同进去,见了制台。

一切礼节全是隔夜操练好的,居然还没有大错,不过一件毛病不好,是爱抢说话,无论制台问到他不问到他,他都要抢着说。

幸亏这位制台是位好好先生,倒也并不动气。

见过一面之后,第二天藩司上院就说他的坏话,说他是生意人出身,官场上的规矩都不懂得。

制台道:“还好,尚不失他的本色。这种人倒是老实人,是不会说假话的。

而且他在南京年代多了,有些外头的事情我们不晓得,倒好问问他。

究竟他还没有沾染官场习气,谅来不敢蒙蔽我们。”

藩台见制台如此,亦没有别的说话。

等到公事回完,只好退了下来。

第二天又一同上院。

凑巧同见的有营务处上的一位道台。

制台朝着这位道台道:“现在营制太不讲究。

这以羊某人所带的几营而论:有一营一半是德国操,一半是英国操;又一营全是德国操,忽然当中又搀了些长苗子。

这长苗子是我们中国原有的,如今搀在这德国操内,中又不中,外又不外,倒成了一个中外合璧。

我兄弟年纪大了,有些事情怕心烦,总要诸位费心帮帮忙。

羊某人也是马马糊糊的。

你们总得说说他才好。

还有此一件习气最不好:我每逢出门,看见街上有些兵都把洋枪倒掮在肩膀上,那一头也有拴一把雨伞的,也有挂一双钉鞋的,真正难看!”

制台说到这里,那个营务处道台还没有答腔,田小辫子抢着说道:“不瞒大帅说:职道在敝居停羊某人营里看得多了,德国操的洋枪都是倒掮的,大帅倒不必怪他。”

制台听了,也不去理他,只同那个营务处上的道台说话。

一会又说道:‘新近有个大挑知县上了一个条陈,其中有些话都是窒碍难行,毕竟书生之见,全是纸上谈兵。这些营务事情,如非亲身阅历,决不能言之中肯。’

田小辫子又插嘴道:‘职道跟敝居停羊某人相处久了,有年职道同敝居停谈起这件事,职道拟过几条条陈,很蒙敝居停说好。明天倒要抄出来送给大帅瞧瞧。’

制台道:‘你有什么见解,尽管写出来。’田小辫子又答应了‘是’。

等到院上下来,便把从前在店里专管写信的一位朋友请了来,同他商议。他自己拿嘴说,那个朋友拿笔写。

写了又写,改了又改,足足弄了十六个钟头,好容易写了一个手折;其中又打了几个补钉。

大挑知县:清制: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挑选一等的以知县,二等的以教职,六年举行一次,以使举人有较宽的出路,叫做大挑。

到了次日上院,齐巧这日制台感冒,止辕不见客。

田小辫子扑了一个空,心中甚是怏怏,便同巡捕官说道:‘我是来递条陈的,与别位司、道不同。老帅既不出来见客,可以带我到签押房里独见的。’

巡捕官道:‘老帅今天连老祖跟前的功课都没有做,此刻刚正吃过药,蒙着两条棉被在那里出汗。早有过吩咐,统通不见,请大人明天再过来罢。’

田小辫子无奈,只得闷闷而回。

谁知制台一连病了五天,就一边止了三天辕门。

田小辫子要见不能见,真把他急得要死。

到了第六天,制台的病稍为好些。

因为江南地方大,事情多,不好不出来理事,于是由两三个跟班的架着,勉强出来会客。

田小辫子跟了一班司、道进见。

自然是藩台同着盐、粮二道说话,问:‘老帅今天可大安了?’

制台道:‘病是好了,不过觉着没有气力。到了我这样的年纪,算算不大,怎么一病之后,竟其如此无用?’

别人尚未开口,田小辫子先抢着说道:‘老帅白天忙,晚上忙,时晨有早晨的公事,夜里有夜里的公事;人有多少精神,禁得起如此的磨呢!老帅总要保养保养才好!’

他说的原是真话。不料这位制台上房里一共有十一个姨太太,听了他话,一时误会了意,沉吟了半天,忽然说道:‘老兄的话很不错。但是兄弟姬妾虽多,这两年因为常常在老祖跟前当差,一直是斋戒的,怎么还会生病?’

田小辫子连忙接口道:‘职道说的公事是老帅天天办的公事,并不是……’说到这里,也咽住了。

制台见他说话莽撞,心上好不自在,半天不响,正想端茶送客,忽然田小辫子站起来,从袖筒管里掏出一个手折,双手奉上制台,说道:‘这是上回老帅吩咐拟的条陈,职道已经写好了五六天了,带来请老帅过目。’

制台说了半天的话,早已力倦神疲,恨不得他们即刻出去,好到上房歇息。

偏偏田小辫子要他看条陈。

他要待不看,无奈他是好好先生做惯的了,一时又放不下脸来。

只好打起精神,把手折接了过来,挣扎着大略看了一遍;两手拿着手折,禁不住瑟瑟的乱抖。

藩台怕他劳神,便说:‘大帅新病之后,不可劳神,条陈上的事情过天再斟酌罢。’

谁知田小辫子拉了藩台袖子一把,道:‘兄弟这个条陈,是大帅五六天前头吩咐的。’一面说,一面又跑到制台面前,拿手指着条陈,说道:‘大帅,条陈不多,只有四条。大帅请看这第一条。’

此时制台正被他弄得头昏眼花,又见他自己离位指点,毫无官体;本来就要端茶送客的,如今见他这个样子,倒要看看他的条陈如何再讲。

但是头里发晕,虽然带了眼镜,也是看不清楚,便道:‘你说给我听罢。’

田小辫子一听大喜,忙把手折接了过来,双手高捧,站在地当中,高声朗诵。

未曾念满三行,已经念了好些破句:原来替他做手折的人,其中略为掉了几句文,所以田小辫子念不断句。

制台听了不懂,便问大众:‘诸公懂他的话不懂?’

各位司、道都不言语。

制台道:‘你老实讲给我听罢,不要念了。’

田小辫子便解说道:‘职道的第一条条陈是出兵打仗,所有的队伍都不准他们吃饱。’

制台道:‘还是要克扣军饷不是?俗语说的好,‘皇帝不差饿兵’,怎么叫他们饿着肚皮打仗呢?’

田小辫子道:‘大帅不知道,这里头有个比方:职道家里养了个猫,每天只给他一顿饭吃,到了晚上就不给他吃了,等他饿着肚皮。

他要找食吃,就得捉耗子。倘或那天晚上给他东西吃了,他吃饱了肚皮就去睡觉,便不肯出力了。

现在拿猫比我们的兵,拿耗子比外国人。要我们的兵去打外国,断断乎不可给他吃得个全饱,只好叫他吃个半饱,等到走了一截的路,他们饿了,自然要拚命赶到外国人营盘里抢东西吃。

抢东西事小,那外国人的队伍,可被我们就吵乱了。’

制台道:‘不错,不错。外国人想是死的,随你到他营盘里抢东西吃。

他们的炮火那里去了?我看倒是一个兵不养,等到有起事来,备角文书给阎王爷,请他把‘枉死城’里的饿鬼放出来打仗,岂不更为省事?’

说完,哈哈一笑。

田小辫子虽然听不出制台是奚落他的话,但见制台的笑,料想其中必有缘帮故,于是脸上一红,说道:‘这个道理,是职道想了好几天悟出来的。’

制台听他说的话开味,合也不觉劳乏,反催他说,道:‘第一条我已懂得了,你说第二条。’

田小辫子见制台要听他条陈,更把他喜的了不得,连忙说道:‘前头第一条讲的是陆师。这第二条讲的是炮台。现在我们江南顶吃重的是江防,要紧口子上都有炮台。这炮台上的大炮是专门打江里的船的。职道有一个好法子:是教这炮台的兵天天拿了大千里镜把这江里的路看清。譬如外国人的船是朝着西面来的,我们就架上大炮朝着东面打去;倘若是朝着东面来的,我们就朝着西面打去。这叫做‘迎头痛剿’、万无一失。至于或南或北,都是如此。’

制台道:‘炮台上的炮不打江里的敌船打那一个?难道拔转来打自己的人不成?至于炮台上的人,原该应懂得点测量的;等到看见了敌船,东西南北,对准水线,亦要算准时刻,约摸船还未到的前关一秒钟或两秒钟,三秒钟,就得把炮放出。等到炮子到那里,却好船亦走到那里,刚刚碰上,自然是百发百中,万无一失。天下那里有但辨方向,不论远近,向海阔天空的地方乱开炮的道理?况且放一个炮要多少钱,你也仔细算算没有?’

田小辫子见制台正言厉色的驳他,又当着各位司、道面上,一时脸上落不下,只好强辩道:‘职道所说的“迎头痛剿”,原说的是对准了船头才好开炮。’

制台道:‘等到船头对准炮门已来不及了;等到炮子到跟前,那船早已走过,岂不又是落了空?总之,不懂得情形还是不要假充内行的好!’

田小辫子被制台驳的无话可说,于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声也不敢啊。

此时制台同他驳了半天,虚火上来,也有了精神了,索性叫他再把后头两条逐一解说出来。

田小辫子只得又吞吞吐吐的说道:‘第三条是为整顿营规起见,怕的是临阵退缩,私自逃走,或者在外头闹乱子闯祸。照职道这个法子,就不怕他们了。’

制台道:‘有什么高明法子?倒要请教请教。’

田小辫子道:‘职道也不过如此想,可行不可行,还求大帅的示下。’

制台道:‘快讲!不要说这些费话了!’

田小辫子道:‘凡是我们的兵,一概叫他们剃去一条眉毛。职道想这眉毛最是无用之物,剃了也不疼的。每个人只有一条眉毛,无论他走到那里,都容易辨认。倘若是逃走以及闹了乱子,随时拿到就可正法,是断乎不会冤枉的。’

制台道:‘从前汉朝有个“赤眉贼”,如今本朝倒有了“无眉兵”了,真正奇闻!你快一齐说了罢!’

田小辫子只得又说道:‘这第四条是每逢出兵打仗的时候,或是出去打盐枭,拿强盗,所有我们的兵,一齐画了花脸出去。’

制台道:‘画了花脸,可是去唱戏?’

田小辫子道:‘兵的脸上画的花花绿绿的,好叫强盗看着害怕。他们老远的瞧着,一定当是天神天将来了,不要说是打强盗,就是去打外国人,外国人从来没有见过,见了也是害怕的。’

制台道:‘你的法子很好,倒又是一个义和团了!’

田小辫子把脸一红道:‘职道虽然没有见过义和团,常常听北边下来的朋友谈起团里的打扮,有些都学黄天霸的模样。职道现在乃是又换一个样儿,是照着戏台上打英雄的那些花脸去画,无论什么人见了都害怕的。’

田小辫子只图自己说得高兴,不提防制台听了他的条陈,竟其大动肝火,顿时唾了一口道:‘呸!这样放屁的话,也要当作条陈来上!你们诸公听听,传出去岂非笑谈!江南的道台都是如此,将来候补的一定还要多哩!’

田小辫子还当制台有心说笑话,同他呕着玩耍,便亦笑嘻嘻的凑趣说道:‘江南本来有个口号,是:“婊子多,驴子多,候补道多。”’

制台不等他说完,便接口道:‘像你这样的候补道,本来只好比比驴子!婊子!再稍微上等点的人,你就比不上!’

其时藩台等人见制台说话说的长远了,恐怕他累着又要犯毛病,上了年纪的人是经不起的。况且这位制台是忠厚惯的,今忽一旦动了真火,田小辫子又是个市井无赖,不晓得甚么轻重的,生恐他两个人把话说抢,将来不好收场。于是不等端茶碗,便一齐站立告辞。

制台一面送他们,还一面数说田小辫子。

此时田小辫要强辩也不敢强辩了,于是跟着大众一块儿出去。

走到外面,将要上轿,便有他的相好埋怨他这个条陈今天是不应该上的;劝他的人,就是他的同寅赵元常。

他便拉了赵元常袖子,自己分辩道:‘我那里有工夫上这捞什子!这原来是大帅他自己问我要的。他问我要,我怎么好说不给他?而且条陈上不上在我,用不用由他,他也犯不着生这样大气,拿人不当人!人家的官小虽小,到底也是个道台,银子一万多两呢!’

赵元常见他的为人呆头呆脑,说的话不伦不类,又想到制台刚才待他的情形,恐怕事情不妙。

赵元常本是羊统领的知交,田小辫子到省,羊统领曾托过他,说:“田小辫子是个生意人,一切规矩都不懂得,总得你老哥随时指点指点他才好。”所以这赵元常才肯埋怨他,劝他不要多讲话。

后来他不服赵元常的话,赵元常也生气,便趁空回了羊统领,说:“田某人太不懂事,总得统领自己把他叫来开导开导才好。”

羊统领本来同他很关切的,当时一口应允,说:“等我马上关照他。”

齐巧这日阴天很有雨意,羊统领没有事情做,便叫差官拿了片子把一向同在一起的几个道台,甚么孙大胡子、余荩臣、藩金士、糖葫芦、乌额拉布、田小辫子一共六位,又面约了赵元常,通统宾主八位,同到钓鱼巷大乔家打牌吃酒。

赵元常因另有事情,说明白去去再来。

羊统领却自己坐了轿子先去吃烟。

这大乔同羊统领也有三年多的交情了,见面之后,另有副肉麻情形,难描难画。

一霎时亲热完了,所请的七位大人也陆续来了。

当下先打牌,后吃酒。

却不料那田小辫子田大人新叫的一个姑娘,名字叫翠喜,是乌额拉布乌大人的旧交。

乌额拉布同田小辫子今天是第一次相会,看见田小辫子同翠喜要好,心上着实吃醋。

起初田小辫子还不觉得,后来乌大人的脸色渐渐的紫里发青,青里变白。

他是旗下人,又是阔少出身,是有点脾气的。

手里打的是麻雀牌,心上想的却是他二人。

这一副牌齐巧是他做庄,一个不留神,发出一个中风,底家拍了下来。

上家跟手发了一张白板,对面也拍出。

其时田小辫子正坐对面,翠喜歪在他怀里替他发牌,一会劝田小辫子发这张牌,一会又说发那张牌。

田小辫子听他说话,发出来一张八万,底家一摊就出。

仔细看时,原来是北风暗克,二三四万一搭,三张七万一张八万等张。

如今翠喜发出八万,底家数了数:中风四副,北风暗克八副,三张七万四副,八万吊头不算,连着和下来十副头,已有二十六副,一翻五十二,两翻一百零四,万字一色,三翻二百零八。

乌额拉布做庄,打的是五百块洋钱一底的么二架,庄家单输这一副牌已经二百多块。

乌额拉布输倒输得起,只因这张牌是翠喜发的,再加以醋意,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顿时拿牌往前一推,涨红了脸,说道:“我们打牌四个人,如今倒多出一个人来了!看了两家的牌,发给人家和,原来你们是串通好了来做我一个的!”

翠喜忙分辩道:“我又不晓得下家等的是八万。你庄家固然要输,田大人也要陪着你输。”

乌额拉布道:“自然要输!你可晓得你们田大人不是庄,输的总要比我少些?”

翠喜道:“一个老爷不是做一个姑娘,一个姑娘不是做一个老爷,甚么我的田大人!你们诸位大人听听,这话好笑不好笑!”

田小辫子看见乌额拉布同翠喜倒蛋,心上已经不愿意。

他本是个“草包”,毫无知识的人,听了翠喜的话,便也发话道:“‘中正街的驴子,谁有钱谁骑!’乌大人,你不要这个样子!”

乌额拉布见田小辫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便也恼羞成怒,伸手拿田小辫子兜胸一把,那一只手就想去拉他的辫子。

幸亏糖葫芦眼睛快,说道:“别的好拉,他的辫子是拉不得的!共总只剩了这两根毛,拉了去就要当和尚了!”

乌额拉布果然放手。

说时迟,那时快,田小辫子也拉住乌额拉布的领口不放。

只听得田小辫子骂乌额拉布“乌龟”;乌额拉布亦骂田小辫子“田鸡”。

田小辫子说:“我做田鸡总比你当乌龟的好些!”

当下你一句,我一句,两人对骂的话,记也记不清。

这日打牌的人共是两桌,大众见他二人扭在一处,只得一齐住手,过来相劝。

其时外边正下倾盆大雨,天井里雨声哗喇哗喇,闹的说话都听不清楚。

大家劝了半天,无奈他二人总是揪着不放。

乌额拉布脸上又被田小辫子拿手指甲挖破了好两处,虽然没有出血,早已一条条都发了红了。

羊统领虽然是武官,无奈平时酒色过度,气力是一点没有的,上前拉了半天,丝毫拉不动二人。

又想,“倘或被他二人一个不留神,误碰一下子,恐怕吃不住。”

便自己度德量力,退了下来。

后来好容易被孙大胡子、赵元常一干人将他俩劝住的。

乌额拉布坐定之后,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发疼;及至立起走到穿衣镜跟前一看,才晓得被田小辫子挖伤了好几处,明天上不得衙门,见不得客,心上格外生气。

一面告诉别人,一面立起身来想找田小辫子报复。

其时田小辫子已被赵元常等拖到别的屋里去坐。

乌额拉布见找他不到,于是又跺着脚骂个不了。

羊统领道:“乌大哥脸上的伤,可惜是田小辫子挖的;倘或换在相好身上,是相好拿他弄到这个样儿,乌大哥非但不骂他,而且还要得意呢。”

说的大家嗤的一笑。

其时天已不早。

外面雨势虽小了些,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了。

羊统领便吩咐摆席。

正要叫人去请田、赵二位大人,只见赵元常独自一个进来,说田小辫子不肯吃酒,一个人溜回去了。

羊统领只好随他。

于是大家入座,商议着明天上院,叫人替乌额拉布请了三天感冒假,好在钓鱼巷养伤。

席面上正说着话,忽见外面走进四五个人来。

为首的浑身拖泥带水,用一块白手巾扎着头,手巾上还有许多鲜血。

走进门来,一见统领,便拍托一声,双膝跪地,口称:‘军门救标下的命!’

羊统领一见之下,不觉大惊失色,心上想:‘刚才他们打架的时候,并不见有他在内。怎么他的头会打破?’

正在疑疑惑惑,又听那个人说道:‘标下伺候军门这多少年,从来没有误过差事;就是误了差事,军门要责罚标下,或打或骂,标下都是愿意的。如今凭空里添了个外国上司,靠着洋势,他都打起人来,这还了得!标下是天朝人,虽说都司不值钱,也是皇上家的官,怎么好被鬼子打!标下今年活到毛六十岁的人了,以后这个脸往那里摆!总得求求军门替标下作主!’

说罢,又碰了几个头,跪着不起来。

羊统领还不明白他的说话,便问:‘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你说在我这里当差,怎么我不认得你?你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叫外国人打?总是你自己不好,得罪了他了。’

那人道:‘标下在新军左营当了十八年的差。军门有时出门或者回来,标下跟着本营的营官接差送差,军门的面貌早已看熟的了;平时没有事,标下又够不上常到军门跟前伺候你老人家,军门那里会认得标下呢?至于外国人那里,标下算得忍耐的了。他说外国话,标下也学着说外国话对答他,并没有说错甚么,他抢过马棒就是一顿。现在头上已打破了两个大窟窿,淌了半碗的血。军门不替标下作主,标下拚着这条老命不要,一定同那鬼子拼一拼!’

其时台面上的人算孙大胡子公事顶明白,听了那人的话,没头没脑,心上气闷得很,急忙插嘴问道:‘你到底是谁?叫个甚么名字?怎么会同外国人在一块儿?说明白了好叫你军门大人替你作主。’

羊统领到此,亦被孙大胡子一言提醒,帮着催他快说。

又见那个人回道:‘标下叫龙占元,是两江尽先补用都司,现在新军左营当哨官。五天头里,标下奉了营官的差遣,同了本营的翻译到下关迎接本营的洋教习。那知一等等了五天,连个影子都没有。偏偏今天下大雨,标下以为下雨那外国人总不会来的了;正因等的不耐烦,就跑到一个朋友家去躲雨。那晓得正是下大雨的时候,轮船正拢码头。标下听见轮船上放气,赶紧跑到趸船上去看;只见外国人站在那里生气,说天下雨把他行李弄潮了。诸位大人想想看,是天下雨湿了他的行李,又不是人家弄潮他的。标下因为他是外国人,制台大人尚且另眼看待,标下算得甚么东西。当时就赶紧上前周旋他。他一连问了几句话,标下又赶紧的答应他。不料标下周旋他倒周旋坏了。他咭咧呱啦说的是些甚么话,标下还一句不懂,他已经动了气,拿起腿来朝着标下就是两脚。标下说:‘有话好说,你犯不着踢人。’他也不听见,顺手就把标下手里的马棒抢了过去,一连拿标下打了十几下子,以致把头打破。标下说的句句真言。诸位大人不相信,现今翻译同了标下同来,他就是个见证。’

说到这里,跟他来的人当中,便有一个衣服穿的略为齐全的,走上来朝着羊统领打了一个千,自称他是营里的翻译:‘一向少来替军门请安。今天是被龙占元龙都司拉了来替他做见证的。’

羊统领见他打千,也只把身子略欠了一欠,仍旧坐下,问他道:‘怎么好端端的会叫洋教习打他?洋教习说些甚么?他是怎么回答的?’

那翻译便凑前一步,道:‘回统领的话,龙都司实实在在被洋人打的可不轻,头都打破。他说的话,一字儿不假。至于他为了甚么捱打,却要怪他自己不会说话。’

羊统领道:‘是啊,外国人断乎不会凭空打他的,总是他自己不好。’

此时龙占元跪在地下,听见翻译说他不是,统领怪他不好,直把他气的脸红筋胀,昂着头,噘着嘴,一个人赌咒。

羊统领也不理他,便催翻译快说。

翻译回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老天爷今天下雨的不是。如果不下雨,洋人的行李不会弄潮,就没有这场事了。偏偏轮船拢码头,偏偏下大雨。那洋人的行李从轮船上般到趸船上,虽然一跨就过,搬行李的人又没有拿伞,不免弄潮了些。洋人的脾气亦实在难说话,到了趸船上,就跳着脚骂人。等他骂过一会子,没有人在他跟前,他也只好罢手。齐巧龙都司要去讨好,上去同他拉手,周旋他。好洋人的脾气是越扶越醉的。不理他倒也罢了,理了他,他倒跳上架子了。龙都司同他拉手,他不同他拉,却把他的手一推,瞪着眼睛打着外国话问他。你不会外国话,不理他也就罢了,偏偏这位龙总爷又要充内行,不晓得从那里学会的,别的话一句不会说,单单会说‘亦司’一句。洋人打着外国话问他:‘你可是来接我的不是?’龙都司接了一声‘亦司’。洋人又问:‘既然派你来接我,为甚么不早来?你可是偷懒不来?’龙都司又答应了一声‘亦司’。洋人听了他‘亦司亦司’,心上愈觉不高兴。又问他道:‘你不来接我,如今天下雨,你可是有心要弄坏我的行李不是?’这时候,我们懂得外国话,都在旁边替他发急。谁知他不慌不忙又答应了一声‘亦司’。洋人可就不答应了。他手里本来有根棍子的,举起棍子兜头就打,谁知用力过猛,棍子一碰就断。彼时洋人气不过,一面嘴里骂他,一面就伸手把他手里的马棒夺了过来,没头没脸就是一顿。等到头已打破,他嘴里还在那里‘亦司亦司’。真正把我们旁边人气昏了!后来好容易把洋人劝开。等到雨下小些,叫了马车,连人连行李一齐替他送回家去。我们这里大家都怪龙都司说:‘你同洋人说话,怎么只管说“亦司亦司”一句?’如今为这‘亦司’上可就吃了苦了。我们说话,他还不服,说:‘我们官场上向来是上头吩咐话,我们做下属的人总得“是是是”,“着着着”、如今我拿待上司的规矩待他,他还心上不高兴,伸出手来打人,真正是岂有此理!’现在洋人已经回家去了。龙都司因为捱了洋人的打,而且头亦打伤,心上不甘,特地奔到军门公馆里喊冤。

到了公馆里,晓得军门在这里,所以又赶了来的。

羊统领听完了一席话,不禁紧锁双眉,把头摇了两摇,说道:‘我就晓得你们这些人不安本分,专门替我惹乱子!好端端的,外国人那里,你又去得罪他做什么?’

龙占元道:‘标下怎敢得罪外国人。他打标下却是打得不在理。’

羊统领道:‘你要怎样?’

龙占元道:‘求大人伸冤。’

羊统领尚未答言,毕竟孙大胡子老奸巨猾,忙替羊统领出主意道:‘人已经被外国人打了,你有甚么法子想,你去替他伸冤?终究是我们自己人不好。他不去躲雨,轮船一到,他就把外国人接了下来,自然没得话说。如今是他自己误了公事,反说外国人不讲情理,这场官司就怕打到制台跟前,非但打不赢,而且还要弄出交涉重案。我们现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人已打了,外国人不来问你的信,总算有你的脸了。如今反要生出是非来,我看很可不必!’

一席话提醒了羊统领,立刻把脸一沉,朝着龙占元发落道:‘本营营官派你去接洋教习,没有叫你去躲雨;你偷着去躲雨,以致外国人的行李没人照应,自然要弄潮的了。这要怪你自己不好,外国人打你是应该的。以后当差使都这样的误事还了得!’

一面说,一面回头吩咐同来的翻译,叫他回去同营官说:‘叫他另外派人。这龙哨官,我非但撤去他的差使,而且还要重办,以为妄言生事者戒!’

翻译听了羊统领的吩咐,只好答应着。

可把龙占元急死了,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口称:‘军门开恩!标下以后不敢生事了,如今也不求伸冤了。’

羊统领道:‘你们众位请听,他到如今还说他自己冤枉。‘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一定不能饶他!明天我还要把外国人请了来,叫他看我发落!’

龙占元一听不妙,又连忙磕头,连忙改口,又求‘诸位大人可怜标下,替标下好言一声罢!’

羊统领又问他:‘冤枉不冤枉?’

龙占元回称:‘不冤枉。’

又问:‘该打不该打?’

回称:‘实在该打。’

羊统领见他自己认了不是,还不肯放他,叫同来的翻译把他带回去交代给营官:‘倘或三天之内,外国人不来说话便罢;倘有一言半语,我是问他要人的!’

龙占元至此方才无话可辩,又磕了一个头起来,含着眼泪,抱头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三十一回-译文

改营规观察上条陈说洋活哨官遭殴打

话说冒得官回家之后,吩咐太太把女儿打扮得体,又收拾了一间房屋,把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交代清楚。他自己一个人出来,先给统领的小戈什送信,托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处理好,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他自己却躲在一个朋友家过夜。

统领平时都是不在家吃晚饭的,借口在外面应酬,实际上天天都在秦淮河里鬼混。这天下午,他依旧坐轿出门,先在船上打牌,然后又去钓鱼巷喝酒。大约应酬到十一点多,心里有事,便先让人打轿回去。小戈什心里明白,事先叮嘱轿夫,让他把轿子直接抬到冒得官的公馆门口,敲门进去。羊统领假装酒醉,跟着进来。这时冒家上下都串通好了,把他带到小姐房中,众人一哄而出。统领等房中无人,才上前和小姐搭讪。听说这一夜冒小姐被他问了很多话,冒小姐只是不回答,就像个哑巴一样。羊统领以为她是害羞,所以并不在意。

美好的夜晚容易过去,转眼就天亮了。羊统领正在熟睡的时候,忽然听到大门外有人敲门,声音震天价响,随后有人出来开门。进来的人明显是个男人的声音。羊统领虽然是个偷腥的老手,但这时也不禁心里害怕起来,生怕小戈什误听人言,中了他们的圈套,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察看动静,听了听,只听到房间外面有人低声说话。于是羊统领更加怀疑,正想穿上长衣,轻轻拔掉门闩,拿在手里,准备当作武器,可以夺门而出。正说着,羊统领在房间里准备妥当,走到门前,又侧着耳朵听了一听,谁知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心里更加惊疑不定。想要开门,又不敢去开,只得站在门内发呆,大约站了有两个小时。这时冒小姐也披衣下床。这时冒小姐刚睡醒,脸色更加迷人。羊统领越看越爱,不禁看得入神,忘了自己,轻轻说道:“天还早呢,为什么不再睡一会儿?”冒小姐也不理他。却不料这一问早被门外的人听见,用手指轻轻敲了两下门,也说道:“天还早呢,统领为什么不再睡一会儿?”羊统领一听门外有男人说话,这一吓非同小可!但是说话的声音很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是谁,愣在那里半天喘不过气来。还是冒小姐爽快,连忙走到门前,伸手把两扇门猛地拉开,说了声“有话当面讲”。羊统领起初还以为小姐过来拉他,却不料有此一番举动。房门打开,朝外一看,只见一个男人直挺挺地跪在房门前,低头看不清面貌。羊统领心中满是疑惑,更是摸不着头脑。正在犹豫的时候,幸亏门外跪的人先开口道:“我在这里伺候老帅。难得老帅赏脸,我感激不尽!”说完这两句,抬起头来听统领吩咐。羊统领仔细一看,认出他是冒得官,直弄得他毫无主意。只听冒得官又说道:“女儿,还不快过来帮帮我求求统领!”话音未落,他女儿也跪下了。

羊统领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见他们跪着不起,知道没有恶意,急忙一手去拉冒得官,一手去拉小姐,嘴里说道:“你们的这番好意我都明白了。现在我要回去了,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冒得官起来之后,又请了一个安,说道:“全靠老帅栽培!”这时洗脸水和早点都已经准备好了。羊统领只擦了一把脸,立刻要走,冒得官父女两个拉住他,死活不放,一定要他吃过点心再去。羊统领无奈,只得每样夹了一点吃了才离开。冒得官又赶出门外,站在门外,才进来。

从那以后,羊统领就天天去冒得官家。又过了两天,他把冒得官叫去问了个清楚,见了制台,替他极力辩解。制台一心修道,哪里有工夫管这些闲事,也就不去追问。统领回来后,便借一件事情,把朱得贵的差事撤掉还不够,还要革掉他的功名,把他发配。朱得贵急了,到处托人求情。冒得官便站出来,说:“我去帮你求情。”见了统领后,他费了一番口舌,统领不仅没有革掉他的功名,还赏了他一封信,让他到四川良大人麾下当差。所有的好事都让冒得官做了。朱得贵不仅不恨他,反而感激他,这就是狡猾人的作用。

话分两头。再说羊统领在江南待久了,认识的人也渐渐多了。而且他在南京有买卖,在上海也有买卖,都是和别人合股开的,所以他现在在南京的一家字号里做挡手的一个人,姓田,号子密,是徽州人,长得又矮又胖,但头发不多,只留了一根极细极短的辫子,因此大家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田小辫子’。田小辫子做了十几年的挡手,手里着实有些钱。最近忽然想当官,羊统领便劝他道:‘如果想当官,捐个同知、通判到江南来,有我的面子,无论哪个道台跟着托托,差事是一定有的。’无奈田小辫子在南京住久了,碰到的官员大多是道台,他有心爬高,官职小了不要,一定要捐个道台,他自己拿钱捐官,朋友不好拦住他,只好任由他这么做。等到交了钱之后,他就把店中的事情料理清楚,又替东家找了一个挡手,便起身进京觐见。

他东家往来的人都是官场的人,他在官场待了很长时间,而且他一心一意特别崇拜的是官位,按照官场的规矩,他应该很懂规矩了,谁知道大廖并不是这样。不说别的,单说他进京接受皇帝接见的时候,有人请他上饭馆吃饭,他来得晚了,大家已经坐好了,还有叫的菜也已经在那里了。他进门后,见了人就作揖。见了官员也是作揖。后来人家问他:‘为什么你见了官员要这么恭敬?’他说:‘我看见他们穿着靴子,我想起我在南京的时候,那些戏班子里当差的老爷们都是天天穿着靴子的,我看见他们,怀疑他们是部里的官员才从衙门里出来。京城的官员是不容易得罪的。反正“礼多人不怪”,多作几个揖算得了什么!”他自己做错了事,别人说他,他还不服。诸如此类的笑话,也不知道闹出多少。

等他到省里之后,正好这江南的藩司、粮道、盐道都换成了新人,他一个都不认识。这天一大早,他第一个去了制台的衙门,到了司、道官厅上。人家都知道制台的脾气,通常要到九点以后才上衙门。他一进官厅,就在炕上头一位坐下。后来等大家都不来,他就觉得不耐烦,一个人坐在炕上打瞌睡,穿着簇新的蟒袍补褂,身子一歪就睡着了。睡了一会,各位候补道也有有差使的,也有没有差使的,一下子陆续来了五六十位。号房看见其他大人来了,才把他推醒。他一只手揉眼睛,另一只手满身乱抓,说是炕上有臭虫,把他咬了。说话间仔细一看,一见来了许多人,把他吓了一跳。幸好全是候补道,其中也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连忙下炕,一一打招呼。打招呼之后,正准备坐下,却见一个人走了进来,也是红顶花翎,朝珠补褂。他不认识这个人是谁,见面后,一揖之后,忙问:‘贵姓?’那人说:‘姓齐。’接下来又问:‘台甫?’旁边上来一位候补道,是羊统领的熟人,曾经托过他招呼田小辫子的;这位候补道忙把田小辫子一拉,说了声:‘这是方伯。’田小辫子连忙应声道:‘原来是方翁先生,失敬失敬!’藩台也不理他,径自坐下。

这个当口,外面又进来一个人,大家都认识是两淮运使,新从扬州上省禀见的。众人见了,一齐都招呼过。独有田小辫子又顶住问‘贵姓、台甫’,运司说了。接着又问‘贵班’,运司也看出他是外行,便回了声‘兄弟是两淮运司’。谁知田小辫子不听则已,及至听了‘运司’二字,那副又惊又喜的情形,真是难以形容。突然把大拇指头一伸,说道:‘啊哟!还了得!财神爷来了!’众人听了他的话都感到诧异,就是那位运司也愣住了。只听得田小辫子说道:‘你们想想看:两淮运司的职位有名的是‘一个钟头进来一个元宝’,一个元宝五十两;一天一夜二十四个钟头,就是二十四个元宝,二十四个元宝就是一千二百两。十天一万二千两,一个月三十天,便是三万六千两。十个月三十六万,再加两个月七万二,一共是四十三万二。啊唷唷!还了得!这样一个职位,只要给我做上一年就足够了!’他正说得高兴,忽然旁边有他一个同寅插嘴道:‘有如此的好职位,怎么给人家做人家还不肯要呢?’众人忙问:‘给谁谁不要?’那人说道:‘就是那个唐什么先生,不是有旨意放他这个职位,他一定要辞不做吗?’又一个人说道:‘唐某人呢,本来是个大名士。做名士的人不免就把银钱看轻些,任你是甚么好职位也都不在他心上。而且现在的这个运司职位也比以前差了许多。’田小辫子道:‘任他职位如何坏,做官的利息总比做生意的好。’众人见他说的这么认真,也不理他。

停了一刻,大约已经十点过了,制台布老祖前应做的功课一一停当,才出外见客。第一批司、道进见。田小辫子是第一次禀到的人,于是跟着一同进去,见了制台。一切礼节全是隔夜练好的,居然还没有大错,不过有一个毛病不好,就是爱抢着说话,无论制台问到他没有问到他,他都要抢着说。幸亏这位制台是个好好先生,倒也并不动气。见过一面之后,第二天藩司上院就说他的坏话,说他是商人出身,官场上的规矩都不懂。制台说:‘还好,还不失他的本色。这种人倒是老实人,是不会说假话的。而且他在南京待了很长时间,有些外面的事情我们不晓得,倒好问问他。究竟他还没有沾染官场习气,谅来不敢蒙蔽我们。’藩台见制台如此,亦没有别的说话。等到公事回完,只好退了下来。

第二天又一同上院。凑巧同见的有营务处上的一位道台。制台朝着这位道台说:‘现在营制太不讲究。就以羊某人所带的几营而论:有一营一半是德国操,一半是英国操;又一营全是德国操,忽然当中又搀了些长苗子。这长苗子是我们中国原有的,如今搀在这德国操内,中又不中,外又不外,倒成了一个中外合璧。我兄弟年纪大了,有些事情怕心烦,总要诸位费心帮帮忙。羊某人也是马马糊糊的。你们总得说说他才好。还有此一件习气最不好:我每逢出门,看见街上有些兵都把洋枪倒掮在肩膀上,那一头也有拴一把雨伞的,也有挂一双钉鞋的,真正难看!’制台说到这里,那个营务处道台还没有答腔,田小辫子抢着说道:‘不瞒大帅说:职道在敝居停羊某人营里看得多了,德国操的洋枪都是倒掮的,大帅倒不必怪他。’制台听了,也不去理他,只同那个营务处上的道台说话。

一会儿又说:“最近有个被选为大挑知县的官员上了一个奏章,其中有些话都难以实施,毕竟都是书生空谈,都是纸上谈兵。这些军营事务,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决不能说得准确到位。”田小辫子又插嘴说:“我和我的房东羊某人相处很久了,有一年我和我的房东谈论这件事,我拟了几条奏章,他都说好。明天我就抄出来给大帅看看。”制台说:“你有什么看法,尽管写出来。”田小辫子又答应了‘是’。等到从官府回来,就请了一位以前在店里专门负责写信的朋友来,一起商量。他自己用嘴说,那位朋友用笔写。写了又写,改了又改,整整花了十六个小时,好不容易写了一个奏章;其中还修补了几处。

到了次日上院,恰巧这日制台感冒,停止接见客人。田小辫子白跑一趟,心里非常不高兴,就对巡捕官说:“我是来递交奏章的,和别人不同。老帅既然不出来见客,可以带我到签押房里单独见面。”巡捕官说:“老帅今天连在老祖那里的功课都没做,刚吃过药,蒙着两条棉被在那里出汗。早有吩咐,都不见客,请您大人明天再来。”田小辫子无奈,只得闷闷不乐地回去。谁知制台一连病了五天,就关了三天门。田小辫子想见又见不到,真把他急坏了。

到了第六天,制台的病稍微好些。因为江南地方大,事情多,不能不出来处理事务,于是由两三个跟班扶着,勉强出来见客。田小辫子跟着一帮官员进去。自然是由藩台和盐、粮二道说话,问:“老帅今天可好些了?”制台说:“病是好了,不过觉得没力气。到了我这样的年纪,算不上大,怎么一病之后,竟然如此无用?”别人还没开口,田小辫子抢着说:“老帅白天忙,晚上忙,早晨有早晨的公事,晚上有晚上的公事;人的精神有限,怎么能承受这样的劳累!老帅一定要保养身体才好!”他说的确实是真话。不料这位制台有十一个姨太太,听了他这话,一时误会有意,沉默了半天,忽然说:“老兄的话很好。但是兄弟姬妾虽多,这两年因为常常在老祖那里当差,一直都在斋戒,怎么还会生病?”田小辫子连忙接口说:“职道说的公事是老帅天天处理的公事,并不是……”说到这里,也哑口无言。

制台看他说话冒失,心里很不舒服,半天没说话,正想端茶送客,忽然田小辫子站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奏章,双手递给制台,说:“这是上次老帅吩咐拟的奏章,我已经写好了五六天,带来请老帅过目。”制台说了半天的话,早已筋疲力尽,恨不得他们立刻出去,好去上房休息。偏偏田小辫子要他看奏章。他本不想看,无奈他是好好先生做惯了,一时又放不下脸来。只好打起精神,接过奏章,挣扎着大致看了一遍;两手拿着奏章,忍不住瑟瑟发抖。藩台怕他累着,便说:“大帅新病之后,不可劳神,奏章上的事情明天再仔细考虑吧。”谁知田小辫子拉了藩台袖子一把,说:“兄弟这个奏章,是大帅五六天前吩咐的。”一面说,一面又跑到制台面前,指着奏章说:“大帅,奏章不多,只有四条。大帅请看第一条。”这时制台被他弄得头昏眼花,又见他自己离开座位指指点点,毫无官样;本来就要端茶送客的,如今见他这个样子,倒要看看他的奏章如何再说。但是头昏眼花,虽然戴了眼镜,也是看不清楚,便说:“你说给我听吧,不要念了。”田小辫子一听非常高兴,忙接过奏章,双手高捧,站在中间,高声朗读。还没念满三行,已经念了好些错句:原来帮他写奏章的人,其中稍微错了几句文,所以田小辫子读断了句。制台听了不懂,便问众人:“各位懂他的话吗?”各位官员都不说话。

制台说:“你老实告诉我,不要念了。”田小辫子便解释说:“职道的第一条奏章是出兵打仗,所有的队伍都不准他们吃饱。”制台说:“还是要克扣军饷不是?俗语说得好,‘皇帝不差饿兵’,怎么能让他们饿着肚子打仗呢?”田小辫子说:“大帅不知道,这里有个比喻:职道家里养了一只猫,每天只给它吃一顿饭,到了晚上就不给它吃了,等它饿着肚子。它要找食物吃,就得捉老鼠。如果那天晚上给它东西吃了,它吃饱了肚子就去睡觉,就不肯出力了。现在拿猫比我们的兵,拿老鼠比外国人。要我们的兵去打外国人,绝对不能让他们吃得饱饱的,只能让他们吃半饱,等到走了一段路,他们饿了,自然要拼命赶到外国人营地里抢东西吃。抢东西是小,那外国人的队伍,我们就可以把他们吵乱了。”制台说:“不错,不错。外国人想是死了的,随你到他营地里抢东西吃。他们的炮火在哪里去了?我看不如一个兵都不养,等到有事情发生,写封信给阎王爷,请他把‘饿鬼城’里的饿鬼放出来打仗,不是更省事?”说完,哈哈大笑。田小辫子虽然听不出制台是在嘲笑他,但看到他笑,料想其中必有原因,于是脸上一红,说:“这个道理,是职道想了好几天才想出来的。”

制台听了他说的,觉得很有趣,也不觉得累了,反而催促他说,‘第一条我已经明白了,你说第二条。’田小辫子看到制台想要听他提出的建议,非常高兴,连忙说,‘前面第一条说的是陆师。第二条说的是炮台。现在我们江南最要紧的是江防,重要的地方都有炮台。炮台上的大炮是用来打江里的船的。我有一个好办法:就是让炮台的士兵每天用大千里镜观察江里的船只。比如外国人的船是从西边来的,我们就把大炮架向东边打过去;如果是从东边来的,我们就朝西边打。这叫做‘迎头痛击’,万无一失。至于南边或北边,都是这样。’制台说,‘炮台上的炮不打江里的敌船打谁呢?难道要反过来打自己的人吗?至于炮台上的士兵,原本就应该懂得一点测量;等到看到了敌船,无论东西南北,都要对准船的水线,还要算准时间,大约在船还没到之前的一秒钟或两秒钟,三秒钟,就要把炮放出去。等到炮弹飞到那里,船也正好走到那里,正好撞上,自然是百发百中,万无一失。天下哪有只看方向,不看远近,随便向海阔天空的地方乱开炮的道理?而且放一炮要花多少钱,你也仔细算算没有?’田小辫子看到制台严肃地反驳他,又当着各位司、道官员的面,一时脸上挂不住,只好强辩说,‘我说的“迎头痛击”,本来是说对准了船头才能开炮。’制台说,‘等到船头对准炮门已经来不及了;等到炮弹飞到,那船早已过去了,不是又白费了吗?总之,不懂情况还是不要装懂的好!’田小辫子被制台驳得无话可说,于是脸红一阵,白一阵,一句话也不敢说。

此时制台和他争论了半天,气也上来了,也有了精神,干脆叫他再把后面的两条一条条解说出来。田小辫子只得又吞吞吐吐地说,‘第三条是为了整顿军纪,担心的是临阵脱逃,私自逃跑,或者在外面闹事闯祸。按照我的办法,就不怕他们了。’制台说,‘有什么高明的办法?倒要请教请教。’田小辫子说,‘我也就是这样想的,行不行,还要请大帅指示。’制台说,‘快说!不要说这些废话了!’田小辫子说,‘我们所有的士兵,一律剃掉一条眉毛。我想这眉毛最是无用之物,剃了也不疼。每个人只有一条眉毛,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容易辨认。如果有人逃跑或者闹事,随时抓住就可以正法,绝对不会冤枉人。’制台说,‘从前汉朝有个“赤眉贼”,如今我们这里倒有了“无眉兵”,真是奇闻!你快说完了吧!’

田小辫子只得又说道,‘第四条是每逢出兵打仗的时候,或者出去打盐枭,抓强盗,我们所有的士兵,都画了花脸出去。’制台说,‘画了花脸,可是去唱戏?’田小辫子说,‘士兵脸上画的花花绿绿的,好让强盗看着害怕。他们远远地看着,一定以为是天神天将来了,不仅打强盗,就是去打外国人,外国人从来没有见过,见了也是害怕的。’制台说,‘你的办法很好,倒又是一个义和团了!’田小辫子脸一红说,‘我虽然没有见过义和团,常常听北边下来的朋友谈起团里的打扮,有些都学黄天霸的模样。我现在是换一个样子,是按照戏台上打英雄的那些花脸去画,无论什么人见了都害怕的。’

田小辫子只顾自己说得高兴,没料到制台听了他的建议,竟然非常生气,顿时吐了一口唾沫说,‘呸!这样胡说八道的话,也敢当作建议来上!你们这些人听了,传出去岂不是笑谈!江南的道台都是这样,将来候补的肯定还要多!’田小辫子还以为制台是在开玩笑,和他开玩笑,就笑嘻嘻地搭话说,‘江南本来有个口号,是:“婊子多,驴子多,候补道多。”’制台不等他说完,就接口说,‘像你这样的候补道,本来只能比得上驴子!婊子!再稍微好一点的人,你就比不上!’这时藩台等人看到制台说话说得太久,恐怕他又要犯病,年纪大的人是经不起的。而且这位制台一向忠厚,今天突然发火,田小辫子又是个市井无赖,不知道什么轻重,生怕他们两个人把话说僵,将来收不了场。于是不等端茶,就一起站起来告辞。制台一边送他们,一边数落田小辫子。这时田小辫子要强辩也不敢强辩了,于是跟着大家一起出去。

走到外面,快要上轿时,就有他的相好埋怨他今天不该提出这样的建议;劝他的人,就是他的同僚赵元常。他就拉了赵元常的袖子,为自己辩解道,‘我哪里有工夫上这种东西!这本来是大帅他自己问我要的。他问我,我怎么好说不给?而且建议上不上是我决定的,用不用是他决定的,他也没有必要生这么大的气,不把人当人!别人的官虽然小,毕竟也是个道台,一年有上万两银子呢!’赵元常看到他的为人傻乎乎的,说的话也不像样子,又想到制台刚才对他的态度,恐怕事情不妙。赵元常本是羊统领的知己,田小辫子到省后,羊统领曾托过他,说,‘田小辫子是个商人,什么都不懂,你老兄要随时指点他。’所以赵元常才责备他,劝他不要多说话。后来他不服赵元常的话,赵元常也生气,便趁机告诉羊统领,‘田某人太不懂事,总得统领自己把他叫来开导开导才好。’羊统领本来对他很关心,当时一口答应,说,‘我马上关照他。’

恰好这天天气阴沉,好像要下雨,羊统领没事可做,就叫差官拿片子通知了平时一起的几个道台,包括孙大胡子、余荩臣、藩金士、糖葫芦、乌额拉布、田小辫子等一共六位,还特别邀请了赵元常,总共宾主八位,一同去钓鱼巷大乔家打牌喝酒。赵元常因为有其他事情,说明白先去,过会儿再来。羊统领却自己坐着轿子先去抽起了烟。大乔和羊统领已经有三年多的交情了,见面后,彼此之间有一种让人感到肉麻的亲热,难以形容。转眼间亲热完了,被邀请的七位大人也陆续到了。当时先打牌,后喝酒。

没想到田小辫子田大人新请来的一个姑娘,名叫翠喜,是乌额拉布乌大人的旧相识。乌额拉布和田小辫子今天是第一次见面,看到田小辫子和翠喜关系亲密,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开始田小辫子还没察觉,后来乌大人的脸色从紫变青,再从青变白。他出身旗人,又是富家子弟,有点儿脾气。他手里打的是麻将牌,心里想的却是那两个人。这一局牌恰好轮到他做庄,一个不留神,发出了一个顺子,底家接了下来。上家紧接着发了一张白板,对面也拍出。这时田小辫子正对面坐着,翠喜歪在他怀里帮他发牌,一会儿劝他发这张牌,一会儿又说发那张牌。田小辫子听她说话,发出来一张八万,底家一算,原来是一对北风暗刻,二三四万一组,三张七万一张八万等张。现在翠喜发出八万,底家数了数:顺子四副,北风暗刻八副,三张七万四副,八万是头牌不算,连着和下来十副头,已有二十六副,一翻五十二,两翻一百零四,万字一色,三翻二百零八。乌额拉布做庄,打的是五百块洋钱一底的麻将,庄家单输这一副牌已经二百多块。乌额拉布虽然输得起,但因为这张牌是翠喜发的,再加上吃醋,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顿时把牌往前一推,涨红了脸,说道:‘我们四个人打牌,现在倒多出一个人来了!看了两家的牌,发给人家和牌,原来你们是串通好的来对付我一个人的!’翠喜急忙辩解道:‘我又不知道下家等的是八万。你做庄家固然要输,田大人也要陪你输。’乌额拉布说:‘自然要输!你可知道田大人不是庄家,输的要比我少些?’翠喜说:‘一个老爷不是做一个姑娘,一个姑娘不是做一个老爷,什么我的田大人!各位大人听听,这话好笑不好笑!’

田小辫子看到乌额拉布和翠喜闹得不愉快,心里已经不高兴了。他本来就是一个‘草包’,毫无知识的人,听了翠喜的话,也跟着说:‘“中正街的驴子,谁有钱谁骑!”乌大人,你不要这样!’乌额拉布看到田小辫子说出这样的话,也恼羞成怒,伸手抓住田小辫子的胸口,另一只手想去拉他的辫子。幸好糖葫芦反应快,说:‘别的地方可以拉,他的辫子是拉不得的!总共只剩了两根毛,拉了去就要当和尚了!’乌额拉布果然放手。这时,田小辫子也抓住了乌额拉布的领口不放。只听田小辫子骂乌额拉布‘乌龟’,乌额拉布也骂田小辫子‘田鸡’。田小辫子说:‘我做田鸡总比你当乌龟的好些!’于是你一句我一句,两人开始对骂,说的话也记不清楚。这天打牌的人共有两桌,大家看到他们两人扭在一起,只得一起停下,过来劝架。当时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天井里雨声哗哗,说话都听不清楚。大家劝了半天,无奈他二人总是不肯放手。乌额拉布脸上还被田小辫子用指甲划破了多处,虽然没有出血,早已红了一片。羊统领虽然是武官,但因为平时酒色过度,力气一点都没有,上前拉了半天,也拉不动他们。他又想,‘如果他们不小心碰到一下,恐怕我承受不住。’于是自己衡量了一下,退了下去。后来好容易被孙大胡子、赵元常等人劝住。

乌额拉布坐定后,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等到站起来走到穿衣镜前一看,才发现被田小辫子划伤了多处,明天不能去衙门,不能见客人,心里格外生气。他一边告诉别人,一边站起来想找田小辫子报复。这时田小辫子已经被赵元常等人拖到别的屋子里去了。乌额拉布找不到他,于是又跺着脚骂个不停。羊统领说:‘乌大哥脸上的伤,可惜是田小辫子划的;如果换在相好身上,是相好把他弄成这样,乌大哥非但不骂他,还要高兴呢。’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

当时天已经不早了。外面雨势虽然小了一些,但依旧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羊统领就吩咐摆上酒席。正要派人去请田、赵两位大人,只见赵元常一个人进来,说田小辫子不肯喝酒,一个人溜回去了。羊统领只好随他。于是大家入座,商量着明天去官府,让人替乌额拉布请了三天的感冒假,好在钓鱼巷养伤。

宴席上大家正说着话,突然看到外面走进四五个来人。走在前面的人全身都是泥水,用一块白手巾包着头,手巾上还沾满了鲜血。他走进门来,一看到统领,就跪下磕头,双膝跪地,说:‘军门,请您救救我的命!’羊统领看到这一幕,惊讶得脸色都变了,心想:‘刚才他们打架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他。怎么他的头会打破呢?’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又听到那个人说:‘我在军门这里伺候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耽误过任务;就是耽误了,军门要责罚我,无论是打是骂,我都愿意接受。现在突然来了一个外国上司,靠着洋人的势力,他都敢打人,这还了得!我是天朝的人,虽然都司这个官职不值钱,也是皇上的官,怎么能被外国人打!我今年已经六十岁了,以后这个脸往哪里放!总得求求军门为我做主!’说完,他又磕了几个头,跪在那里不起来。

羊统领还不明白他的话,就问:‘你到底做什么的?你说在我这里当差,我怎么不认识你?你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叫外国人打?肯定是你自己不好,得罪了他。’那个人说:‘我在新军左营当了十八年的差。军门有时出门或者回来,我跟着本营的营官接送任务,军门的面貌我早就看熟了;平时没事,我又不够资格经常到军门面前伺候您,您怎么会认识我呢?至于外国人,我算是忍耐了。他讲外国话,我也学外国话回答他,并没有说错什么,他抢过马棒就打了我一顿。现在我头上已经打破了两个大洞,流了半碗的血。如果您不为我做主,我就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一定要和那个外国人拼一拼!’

当时在宴席上的人中,孙大胡子公事最明白,听了那人的话,觉得莫名其妙,心里很生气,急忙插嘴问:‘你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和外国人在一起?说清楚了好让军门大人帮你做主。’羊统领也被孙大胡子的话提醒了,帮他催促那个人快说。又看到那个人回答说:‘我叫龙占元,是两江尽先补用都司,现在在新军左营当哨官。五天前,我奉了营官的命令,和本营的翻译到下关迎接本营的洋教习。结果一等就是五天,连个人影都没有。偏偏今天下大雨,我以为下雨外国人不会来了;正因为等得不耐烦,就跑到一个朋友家去躲雨。没想到正是下大雨的时候,轮船正靠岸。我听到轮船上放气,赶紧跑到趸船上去看;只见外国人站在那里生气,说下雨把他的行李弄湿了。各位大人想想看,是下雨湿了他的行李,又不是我弄湿的。因为是外国人,制台大人对他都另眼相看,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当时我就赶紧上前安抚他。他问了我几句话,我就赶紧回答。没想到我安抚他反而弄糟了。他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我一句也听不懂,他已经生气了,抬起腿就朝我踢了两脚。我说:“有话好好说,你没必要踢人。”他根本不听,随手就抢过我手里的马棒,一连打了我十几下,以至于把我的头打破。我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各位大人如果不信,现在和我一起来的人就是见证。’

说到这里,和他一起来的人中,有一个衣服穿得稍微整齐一点的人走上前向羊统领请安,自称是营里的翻译:‘一向少来给军门请安。今天是被龙占元龙都司拉来给他做见证的。’羊统领看到他请安,只是略微欠了欠身,又坐了下来,问他:‘怎么会无缘无故被洋教习打?洋教习说了些什么?你是怎么回答的?’那个翻译就往前凑了一步,说:‘回统领的话,龙都司确实被洋人打得非常严重,头都打破了。他说的话,一字不假。至于他为什么被打,那是因为他不会说话。’羊统领说:‘是啊,外国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打他,肯定是他自己不好。’这时,龙占元跪在地上,听到翻译说他不对,统领责怪他,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昂着头,撅着嘴,一个人在那里发誓。

羊统领也不理他,便催翻译快说。

翻译回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老天爷今天下雨的不是。如果不下雨,洋人的行李不会弄潮,就没有这场事了。偏偏轮船拢码头,偏偏下大雨。那洋人的行李从轮船上搬到趸船上,虽然一跨就过,搬行李的人又没有拿伞,不免弄潮了些。洋人的脾气亦实在难说话,到了趸船上,就跳着脚骂人。等他骂过一会子,没有人在他跟前,他也只好罢手。齐巧龙都司要去讨好,上去同他拉手,周旋他。好洋人的脾气是越扶越醉的。不理他倒也罢了,理了他,他倒跳上架子了。龙都司同他拉手,他不同他拉,却把他的手一推,瞪着眼睛打着外国话问他。你不会外国话,不理他也就罢了,偏偏这位龙总爷又要充内行,不晓得从那里学会的,别的话一句不会说,单单会说‘亦司’一句。洋人打着外国话问他:‘你可是来接我的不是?’龙都司接了一声‘亦司’。洋人又问:‘既然派你来接我,为甚么不早来?你可是偷懒不来?’龙都司又答应了一声‘亦司’。洋人听了他‘亦司亦司’,心上愈觉不高兴。又问他道:‘你不来接我,如今天下雨,你可是有心要弄坏我的行李不是?’这时候,我们懂得外国话,都在旁边替他发急。谁知他不慌不忙又答应了一声‘亦司’。洋人可就不答应了。他手里本来有根棍子的,举起棍子兜头就打,谁知用力过猛,棍子一碰就断。彼时洋人气不过,一面嘴里骂他,一面就伸手把他手里的马棒夺了过来,没头没脸就是一顿。等到头已打破,他嘴里还在那里‘亦司亦司’。真正把我们旁边人气昏了!后来好容易把洋人劝开。等到雨下小些,叫了马车,连人连行李一齐替他送回家去。我们这里大家都怪龙都司说:“你同洋人说话,怎么只管说“亦司亦司”一句?’如今为这‘亦司’上可就吃了苦了。我们说话,他还不服,说:‘我们官场上向来是上头吩咐话,我们做下属的人总得“是是是”,“着着着”、如今我拿待上司的规矩待他,他还心上不高兴,伸出手来打人,真正是岂有此理!’现在洋人已经回家去了。龙都司因为捱了洋人的打,而且头亦打伤,心上不甘,特地奔到军门公馆里喊冤。

到了公馆里,晓得军门在这里,所以又赶了来的。

羊统领听完了一席话,不禁紧锁双眉,把头摇了两摇,说道:‘我就晓得你们这些人不安本分,专门替我惹乱子!好端端的,外国人那里,你又去得罪他做什么?’

龙占元道:‘标下怎敢得罪外国人。他打标下却是打得不在理。’

羊统领道:‘你要怎样?’

龙占元道:‘求大人伸冤。’

羊统领尚未答言,毕竟孙大胡子老奸巨猾,忙替羊统领出主意道:‘人已经被外国人打了,你有甚么法子想,你去替他伸冤?终究是我们自己人不好。他不去躲雨,轮船一到,他就把外国人接了下来,自然没得话说。如今是他自己误了公事,反说外国人不讲情理,这场官司就怕打到制台跟前,非但打不赢,而且还要弄出交涉重案。我们现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人已打了,外国人不来问你的信,总算有你的脸了。如今反要生出是非来,我看很可不必!’

一席话提醒了羊统领,立刻把脸一沉,朝着龙占元发落道:‘本营营官派你去接洋教习,没有叫你去躲雨;你偷着去躲雨,以致外国人的行李没人照应,自然要弄潮的了。这要怪你自己不好,外国人打你是应该的。以后当差使都这样的误事还了得!’

一面说,一面回头吩咐同来的翻译,叫他回去同营官说:‘叫他另外派人。这龙哨官,我非但撤去他的差使,而且还要重办,以为妄言生事者戒!’

翻译听了羊统领的吩咐,只好答应着。

可把龙占元急死了,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口称:‘军门开恩!标下以后不敢生事了,如今也不求伸冤了。’

羊统领道:‘你们众位请听,他到如今还说他自己冤枉。‘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一定不能饶他!明天我还要把外国人请了来,叫他看我发落!’

龙占元一听不妙,又连忙磕头,连忙改口,又求‘诸位大人可怜标下,替标下好言一声罢!’

羊统领又问他:‘冤枉不冤枉?’

龙占元回称:‘不冤枉。’

又问:‘该打不该打?’

回称:‘实在该打。’

羊统领见他自己认了不是,还不肯放他,叫同来的翻译把他带回去交代给营官:‘倘或三天之内,外国人不来说话便罢;倘有一言半语,我是问他要人的!’

龙占元至此方才无话可辩,又磕了一个头起来,含着眼泪,抱头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三十一回-注解

冒得官:冒得官,原文中的人物,可能是某位官员或富商。

太太:太太,指丈夫的妻子,古代对已婚女性的尊称。

扎扮停当:扎扮,打扮;停当,完备。指打扮得体。

统通:统通,全部,全体。

戈什:戈什,清代官员的随从、仆役。

秦淮河:秦淮河,位于江苏省南京市,是南京的母亲河,历史上以繁华著称,是文人墨客聚集之地。

鬼混:鬼混,指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勾搭:勾搭,指勾引,挑逗。

良宵:良宵,美好的夜晚。

沐恩:沐恩,表示对上级或恩人的尊敬。

制台:指地方的最高军政长官,这里指地方的最高官员。

道台:清朝地方行政机构中的官职,相当于现在的省级行政区。

捐官:捐官,指通过缴纳一定数量的钱款来获得官职。

挡手:挡手,指店铺中的助手或伙计。

引见:指由官员或使者引导见皇帝或其他尊贵人物。

官场:指古代的官吏阶层及其活动场所,官场文化包括官场规矩、官场关系等。

馆子:古代指餐馆。

相公:古代对贵族、官员或有钱人的尊称。

局子:指旧时供人娱乐的地方,如妓院。

司官:指官署中的官员。

部里:指政府中的各个部门。

司道官厅:指官署中的厅堂,是官员办公的地方。

司、道:古代官职名称,司指中央各部,道指地方行政区域。

号房:指官署中的住宿处。

候补道:候补道是清朝官制中的一种官职,是官员候补的途径之一。

藩司:指藩台,即布政使,是清朝地方行政长官之一。

粮道:指管理粮食供应的官员。

盐道:指管理盐业生产的官员。

朝珠:古代官员佩戴的一种装饰品,由一百零八颗珠子组成。

蟒袍补褂:古代官员的正式服装,蟒袍是官员的袍服,补褂是官员的胸甲。

司官老爷:对官员的尊称。

制台布老祖:指巡抚的尊称。

营制:指军队的组织形式和编制。

羊某人:指羊统领,即羊某人的简称。

德国操:指德国式的军事操练。

长苗子:指中国原有的兵种。

中外合璧:指将中外两种不同的东西结合在一起。

洋枪:指进口的枪械。

钉鞋:一种底部带有钉子的鞋子,适合在泥泞路面上行走。

大挑知县:清制: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挑选一等的以知县,二等的以教职,六年举行一次,以使举人有较宽的出路,叫做大挑。

条陈:指向上级陈述意见或建议的文书,常用于古代官员向皇帝或上级官员汇报工作或提出建议。

职道:古代官员或幕僚自称的一种谦词,相当于现代的‘我’或‘本人’。

敝居停:古代对他人住所的谦称,相当于现代的‘您的家’或‘您的府上’。

大帅:对高级军事将领的尊称,相当于现代的‘将军’或‘司令’。

辕门:古代官员办公的地方,也指官员的府邸。

藩台:对省级官员中负责财政的官员的尊称。

盐、粮二道:指负责盐务和粮食的官员。

姨太太:古代官员或富商家中除正室外的其他妻妾。

斋戒:指在特定时间内停止饮食或某些活动,以表示虔诚或忏悔。

手折:古代官员向上级呈递的折叠成一定形状的文书。

补钉:指文书中的修改或补充部分。

枉死城:古代传说中阴间的一个地方,据说里面关押的是生前非正常死亡的人。

饿鬼:佛教中的一种饿鬼,因生前贪食过度,死后变成饥饿的鬼魂。

田小辫子:指田小辫子这个人,可能是某个地方官员或幕僚,此处用于指代一个具体的人物。

陆师:陆师指的是陆军,这里可能是指陆军的将领或部队。

炮台:炮台是防御工事,通常建在海边或重要水路上,用以防御敌舰。

千里镜:千里镜即望远镜,用于远距离观察。

迎头痛剿:迎头痛剿是指迎着敌人的正面进行攻击,这里比喻直接对准敌人的船进行炮击。

测量的:测量的指的是测量距离和角度的技术,这里指的是炮台上的士兵需要掌握的军事测量技能。

敌船:敌船指的是敌人的船只,这里指敌方的战舰。

正法:正法指的是依法处决,这里指对逃兵或闹事士兵的处决。

赤眉贼:赤眉贼是指汉朝末年的一支起义军,因其成员脸上涂有赤色而得名。

无眉兵:无眉兵是指剃去眉毛的士兵,这里是一种讽刺的说法。

义和团:义和团是19世纪末中国北方的一个民间团体,以“扶清灭洋”为口号,进行反帝爱国斗争。

花脸:花脸是戏曲中的一种化妆,通常用于表现凶猛、勇猛的角色。

羊统领:指古代军队中的高级军官,这里是比喻性的用法,指代某个有权威的人物。

捞什子:捞什子是方言,意为东西、物品,这里带有轻蔑的意味。

差官:官员派遣的下属,负责传达命令或执行任务。

片子:一种纸片,古代用作请柬或通知。

孙大胡子、余荩臣、藩金士、糖葫芦、乌额拉布、田小辫子:这些名字可能是虚构的人物,也可能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

赵元常:可能是虚构的人物,也可能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

宾主八位:指参与打牌的八位宾客。

钓鱼巷大乔家:钓鱼巷是北京的一个地名,大乔家可能是指某个具体的人家。

吃烟:指吸烟,当时的一种休闲活动。

旗下人:指满族人,因为满族是清朝的统治民族,旗下人即指在旗的满族人。

阔少:指有钱有势的年轻人。

麻雀牌:一种流行的纸牌游戏。

中风、白板、北风暗克、万字一色:这些都是麻将牌中的术语,表示不同的牌型。

么二架:麻将牌的一种打法,即使用最小的牌和第二小的牌。

洋钱:指外国货币,当时在中国流通的一种货币。

底家:麻将牌游戏中的一种角色,位于庄家下方。

上家:麻将牌游戏中的一种角色,位于庄家上方。

拍下:在麻将游戏中,指将牌吃下。

串通:暗中勾结,共同做某事。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形容愤怒到了极点,胆子也跟着变大。

共总:总共,一共。

发话:说话,发言。

草包:形容人愚笨无知。

中正街的驴子,谁有钱谁骑!:这是一句俗语,意思是机会或资源由有钱的人来决定。

乌龟、田鸡:在这里是侮辱性的称呼,类似于现代的脏话。

嗤的一笑:轻蔑地笑。

上院:指上级政府或机构。

感冒假:因为感冒而请的假。

军门:指军队中的高级将领,这里可能指羊统领。

标下:古代军官对上级的自称,这里指龙占元自称。

都司:古代官职,相当于现在的师长或旅长。

新军:指清朝末年改革后的新式军队。

营官:军队中的中级军官,负责一个营的日常管理和训练。

洋教习:指外籍教师,此处指外国军事顾问或教官。

马棒:一种用马来皮制成的鞭子,这里指打人的工具。

周旋:指与人交往,这里可能指与洋人交流。

打千:旧时一种跪拜礼,相当于现在的磕头。

捱打:遭受打击或被打。

制台大人:指省级的最高军事长官,即总督或巡抚,此处是对上级的尊称。

翻译:指负责翻译工作的人,这里可能是指翻译官或懂得外语的人。

老天爷:中国古代神话中的至上神,也用来指代自然界的力量或天意。

洋人:指西方国家的外国人,这里特指欧美国家的居民。

行李:指个人携带的衣物、物品等。

弄潮:指行李因雨水而潮湿。

趸船:一种停靠在河岸边的船只,用于上下客货。

龙都司:指军队中的中级军官,这里指龙占元。

亦司:这里是对“yes”的音译,表示肯定或同意。

军门公馆:指军队高级将领的住所。

伸冤:指为某人申辩冤屈。

老奸巨猾:形容人狡猾多诈。

妄言生事:指无故制造麻烦或谣言。

发落:指给予处分或惩罚。

磕头:一种表示尊敬或恳求的动作,即跪地碰头。

抱头而去:形容极度惊慌或失望而逃走。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三十一回-评注

此段古文描绘了一场发生在清朝末年,官场与洋人之间的冲突。文章通过对话的形式,展现了当时中国官场的腐败、无能以及对外国人的敬畏和无奈。

首先,文章通过翻译的口吻,描绘了洋人行李被雨淋湿的情景,以及洋人对此的愤怒和不满。这种情景的描绘,反映了当时中国与外国在物质条件上的差距,以及外国人在中国人心中的强势地位。

接着,文章通过龙都司与洋人的对话,展现了官场人物在面对外国人时的软弱和无能。龙都司不懂外国话,却硬要充内行,结果导致洋人更加愤怒。这一情节,既揭示了官场人物的虚荣心,也反映了当时中国官场对外国人的恐惧和敬畏。

在羊统领的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官场的腐败和虚伪。羊统领一方面指责龙都司不安本分,另一方面又认为这场冲突是龙都司自己误了公事,导致外国人打了他。这种自相矛盾的态度,反映了当时官场的不作为和推卸责任。

孙大胡子的话,更是揭示了当时官场的自私和短视。他认为这场冲突是由于龙都司自己误了公事,而非外国人无理取闹。这种观点,既体现了官场人物的自私,也反映了当时官场对国家和民族利益的忽视。

最后,文章通过龙占元的求饶和羊统领的威胁,展现了当时官场人物之间的勾心斗角和权谋斗争。龙占元为了保住自己的官职,不得不低头求饶;而羊统领则利用自己的权力,对龙占元进行威胁和恐吓。这种情节,反映了当时官场的黑暗和残酷。

总体来说,这段古文通过对官场人物和事件的描绘,揭示了清朝末年官场的腐败、无能和虚伪,以及当时中国与外国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文章语言生动,情节曲折,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三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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