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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一回

作者: 李宝嘉(约1850年-1900年),清代小说家,《官场现形记》是李宝嘉的代表作之一,李宝嘉用犀利的笔触揭示了清朝末期官场的腐败与黑暗。李宝嘉是晚清的知识分子,对社会不公与腐败现象有深刻的批判。

年代:成书于清代(约1890年)。

内容简要:《官场现形记》是一部揭示清朝末期官场腐败与社会黑暗的小说。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刚刚踏入官场的年轻人,通过与各种官员的互动,逐渐了解到官场的潜规则与腐败现象。小说以讽刺和揭露为主要手段,通过幽默和讽刺的语言,描绘了官员的虚伪、贪婪与勾心斗角。该书不仅揭示了当时官场的弊端,还反映了清朝末期政治腐败和社会动荡的现实情况。小说的写作手法十分生动,人物形象鲜明,情节跌宕起伏,对社会现象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一回-原文

望成名学究训顽儿讲制艺乡绅勖后进

话说陕西同州府朝邑县,城南三十四地方,原有一个村庄。

这庄内住的只有赵、方二姓,并无他族。

这庄叫小不小,叫大不大,也有二三十户人家。

祖上世代务农。

到了姓赵的爷爷手里,居然请了先生,教他儿子攻书,到他孙子,忽然得中一名黉门秀士。

乡里人眼浅,看见中了秀才,竟是非同小可,合庄的人,都把他推戴起来,姓方的便渐渐的不敌了。

姓方的瞧着眼热,有几家该钱的,也就不惜工本,公开一个学堂,又到城里请了一位举人老夫子,下乡来教他们的子弟读书——

黉门秀士:黉门,学宫;秀士,即秀才。

这举人姓王名仁,因为上了年纪,也就绝意进取,到得乡间,尽心教授。

不上几年,居然造就出几个人才:有的也会对个对儿;有的也会诌几句诗;内中有个天分高强的,竟把笔做了“开讲”。

把这几个东家喜欢的了不得。

到了九月重阳,大家商议着,明年还请这个先生。

王仁见馆地蝉联,心中自是欢喜。

这个会做开讲的学生,他父亲叫方必开。

他家门前,原有两棵合抱大树,分列左右,因此乡下人都叫他为“大树头方家”。

这方必开因见儿子有了怎么大的能耐,便说自明年为始,另外送先生四贯铜钱。

不在话下——

“开讲”:指八股文中的第三段,为初学写八股文的人所为。

且说是年正值“大比之年”,那姓赵的便送孙子去赶大考。

考罢回家,天天望榜,自不必说。

到了重阳过后,有一天早上,大家方在睡梦之中,忽听得一阵马铃声响,大家被他惊醒。

开门看处,只见一群人,簇拥着向西而去。

仔细一打听,都说赵相公考中了举人了。

此时方必开也随了大众在街上看热闹,得了这个信息,连忙一口气跑到赵家门前探望。

只见有一群人,头上戴着红缨帽子,正忙着在那里贴报条呢。

方必开自从儿子读了书,西瓜大的字,也跟着学会了好几担搁在肚里。

这时候他一心一意都在这报条上,一头看,一头念道:

“喜报贵府老爷赵印温,应本科陕西乡试,高中第四十一名举人。报喜人卜连元。”

他看了又看,念了又念,正在那里咂嘴弄舌,不提防肩膀上有人拍了他一下,叫了一声“亲家”。

方必开吓了一跳,定神一看,不是别人,就是那新中举人赵温的爷爷赵老头儿。

原来这方必开,前头因为赵府上中了秀才,他已有心攀附,忙把自己第三个女孩子,托人做媒,许给赵温的兄弟,所以这赵老头儿赶着他叫亲家。

他定睛一看,见是太亲翁,也不及登堂入室,便在大门外头,当街爬下,绷冬绷冬的磕了三个头。

赵老头儿还礼不迭,赶忙扶他起来。

方必开一面掸着自己衣服上的泥,一面说道:

“你老今后可相信咱的话了?咱从前常说,城里乡绅老爷们的眼力,是再不错的。

十年前,城里石牌楼王乡绅下来上坟,是借你这屋里打的尖。

王老先生饭后无事,走到书房,可巧一班学生在那里对对儿哩。

王老先生一时高兴,便说我也出一个你们对对。

刚刚那天下了两点雨,王老先生出的上联就是‘下雨’两个字。

我想着:你们这位少年老爷便冲口而出,说是什么‘出太阳’。

王老先生点了点头儿,说道:‘“下雨”两个字,“出太阳”三个字,虽然差了点,总算口气还好,将来这孩子倒或者有点出息。’

你老想想看,这可不应了王老先生的话吗?”

赵老头儿道:

“可不是呢。不是你提起,我倒忘记这会子事了。

眼前已是九月,大约月底月初,王老先生一定要下来上坟的。

亲家那时候把你家的孩子一齐叫了来,等王老先生考考他们。

将来望你们令郎,也同我这小孙子一样就好了。”

方必开听了这话,心中自是欢喜,又说了半天的话,方才告别回家。

那时候已有午牌过后,家里人摆上饭来,叫他吃也不吃;却是自己一个人,背着手,在书房廊前踱来踱去,嘴里不住的自言自语,什么“捷报贵府少老爷”,什么“报喜人卜连元”。家里人听了都不明白。

还亏了这书房里的王先生,他是曾经发达过的人,晓得其中奥妙。听了听,就说:“这是报条上的话,他不住的念这个,却是何故?”低头一想:“明白了,一定是今天赵家孩子中了举,东家见了眼馋,又勾起那痰迷心窍老毛病来了。”

忙叫老三:“快把你爸爸搀到屋里来坐,别叫他在风地里吹。”这老三便是会做开讲的那孩子,听了这话,忙把父亲扶了进来,谁知他父亲跑进书房,就跪在地当中,朝着先生一连磕了二十四个响头。

先生忙忙还礼不迭,连忙一手扶起了方必开,一面嘴里说:“东翁,有话好讲,这从那里说起!”这时候方必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拿手指指自家的心,又拿手指指他儿子老三,又双手照着王仁拱了一拱。

王仁的心上已明白了三四分了,就拿手指着老三,问道:“东翁,你是为了他么?”方必开点点头儿。

王仁道:“这个容易。”随手拉过一条板凳,让东家坐下。又去拉了老三的手,说道:“老三,你知道你爸爸今儿这个样子,是为的谁呀?”

老三回:“我不知道。”王仁道:“为的是你。”老三说:“为我什么?”王仁道:“你没有听见说,不是你赵家大哥哥,他今儿中了举人么?”

老三道:“他中他的,与我甚么相干?”王仁道:“不是这样讲。虽说人家中举,与你无干,到底你爸爸眼睛里总有点火辣辣的。”

老三道:“他辣他的,又与我甚么相干?”王仁道:“这就是你错了!”老三道:“我错甚么?”王仁道:“你父亲就是你一个儿子,既然叫你读了书,自然望你巴结上进,将来也同你赵家大哥哥一样,挣个举人回来。”

老三道:“中了举人有甚么好处呢?”王仁道:“中举之后,一路上去,中进士,拉翰林,好处多着哩!”

老三道:“到底有什么好处?”王仁道:“拉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钱赚,还要坐堂打人,出起门来,开锣喝道。阿唷唷,这些好处,不念书,不中举,那里来呢?”

老三孩子虽小,听到“做了官就有钱赚”一名话,口虽不言,心内也有几分活动了,闷了半天不作声。

又停了一会子,忽然问道:“师傅,你也是举人,为甚么不去中进士做官呢?”——

拉翰林:考取的进士除一甲三名,照例授职翰林院外,其他还参加朝考,由皇帝圈点成绩优秀者为翰林院庶吉士。

那时候,方必开听了先生教他儿子的一番话,心上一时欢喜,喉咙里的痰也就活动了许多,后来又听见先生说什么做了官就有钱赚,他就哇的一声,一大口的粘痰呕了出来。

刚刚吐得一半,忽然又见他儿子回驳先生的几句话,驳的先生顿口无言,他的痰也就搁在嘴里头,不往外吐了,直钩钩两只眼睛,瞅着先生,看他拿什么话回答学生。

只见那王仁楞了好半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面色很不好看,忽然把眼睛一瞪,吹了吹胡子,一手提起戒尺,指着老三骂道:“混帐东西!我今儿一番好意,拿好话教导与你,你到教训起我来了!问问你爸爸:请了我来,是叫我管你的呢,还是叫你管我的?学生都要管起师傅来,这还了得!这个馆不能处了!一定要辞馆,一定要辞馆!”

这方必开是从来没见先生发过这样大的气,今儿明晓得是他儿子的不是,冲撞了他,惹出来的祸。但是满肚子里的痰,越发涌了上来,要吐吐不出,要说说不出,急的两手乱抓,嘴唇边吐出些白沫来。

老三还在那里叽哩咕噜说:“是个好些儿的,就去中进士做官给我看,不要在我们家里混闲饭吃。”王仁听了这话,更是火上加油,拿着板子赶过来打,老三又哭又跳,闹的越发大了。

还是老三的叔叔听见不像样,赶了进来,拍了老三两下;又朝着先生作了几个揖,赔了许多话;把哥子搀了出来才完的事。

按下不表。

且说赵老头儿,自从孙子中举,得意非凡,当下,就有报房里人,三五成群,住在他家,镇日价大鱼大肉的供给,就是鸦片烟也是赵家的。

赵老头儿就把一向来往的乡、姻、世、族谊,开了横单交给报房里人,叫他填写报条,一家家去送。

又忙着看日子祭宗祠,到城里雇的厨子,说要整猪整羊上供,还要炮手、乐工、礼生。

又忙着检日子请喜酒,一应乡、姻、世、族谊,都要请到。

还说如今孙子中了孝廉,从此以后,又多几个同年人家走动了。

又忙着叫木匠做好六根旗杆:自家门前两根,坟上两根,祠堂两根。

又忙着做好一块匾,要想求位翰林老先生题“孝廉第”三个字。

想来想去,城里头没有这位阔亲戚可以求得的,只有坟邻王乡绅,春秋二季下乡扫墓,曾经见过几面。

因此渊源,就送去了一分厚礼,央告他写了三个字,连夜叫漆匠做好,挂在门前,好不荣耀。

又忙着替孙子做了一套及时应令的棉袍褂,预备开贺的那一天好穿了陪客——

报房:向新考取的举人、进士报喜的人为报人;由报人组合的叫报房。

赵老头儿祖孙三代究竟都是乡下人,见识有限,那里能够照顾这许多,全亏他亲家,把他西宾王孝廉请了过来一同帮忙,才能这般有条不紊。

当下又备了一副大红金帖,上写着:“谨择十月初三日,因小孙秋闱侥幸,敬治薄酒,恭候台光。”下写:“赵大礼率男百寿暨孙温载拜。”外面红封套签条居中写着“王大人”三个字,下面注着“城里石碑楼进士第”八个小字。

大家知道,请的就是那王乡绅了。

另外又烦王孝廉写一封四六信,无非是仰慕他,记挂他,届期务必求他赏光的一派话。

赵老头儿又叫在后面加注一笔,说赶初一先打发孩子赶驴上城,等初二就好骑了下来;这里打扫了两间庄房,好请他多住几天。

帖子送去,王乡绅答应说来。

赵老头儿不胜之喜——

秋闱:秋天进行考试。闱,指进行举人、进士考试的地方,考试日期在秋天。

有事便长,无话便短。看看日子,一天近似一天,赵家一门大小,日夜忙碌,早已弄得筋疲力尽,人仰马翻。

到了初三黑早,赵老头儿从炕上爬起,唤醒了老伴并一家人起来,打火烧水洗脸,换衣裳,吃早饭。

诸事停当,已有辰牌时分,赶着先到祠堂里上祭。

当下都让这中举的赵温走在头里,屁股后头才是他爷爷,他爸爸,他叔子,他兄弟,跟了一大串。

走进了祠堂门,有几个本家都迎了出来,只有一个老汉,嘴上挂着两撇胡子,手里拿着一根长旱烟袋,坐在那里不动。

赵温一见,认得他是族长,赶忙走过来叫了一声“大公公”。那老汉点点头儿,拿眼把他上下估量了一回;单让他一个坐下,同他讲道:“大相公,恭喜你,现在做了皇帝家人了!不知道我们祖先积了些甚么阴功,今日都应在你一人身上。

听见老一辈子的讲,要中一个举,是很不容易呢:进去考的时候,祖宗三代都跟了进去,站在龙门老等,帮着你抗考篮,不然,那一百多斤的东西,怎么拿得动呢?还说是文昌老爷是阴间里的主考。

等到放榜的那一天,文昌老爷穿戴着纱帽圆领,坐在上面;底下围着多少判官,在那里写榜。

阴间里中的是谁,阳间里的榜上也就中谁,那是一点不会错的。

到这时候,那些中举的祖宗三代,又要到阴间里看榜,又要到玉皇大帝跟前谢恩,总要三四夜不能睡觉哩。

大相公,这些祖先熬到今天受你的供,真真是不容易呢。

——

龙门:指乡试考场的二门,也有指第三门,其意是跨过这门就可一举成。

爷儿两个正在屋里讲话。忽然外面一片人声吵闹。

问是甚么事情,只见赵温的爷爷满头是汗,正在那里跺着脚骂厨子,说:“他们到如今还不来!这些王八崽子,不吃好草料的!停会子告诉王乡绅,一定送他们到衙门里去!”嘴里骂着,手里拿着一顶大帽子,借他当扇子扇,摇来摇去,气得眼睛都发了红了。

正说着,只见厨子挑了碗盏家伙进来。

大家拿他抱怨。

厨名,取“鲤鱼跳龙门”的意思。

子回说:“我的爷!从早晨到如今,饿着肚皮走了三十多里路,为的那一项!半个老钱没有瞧见,倒说先把咱往衙门里送。

城里的大官大府,翰林、尚书,咱伺候过多少,没瞧过他这囚攮的暴发户,在咱面上混充老爷!开口王乡绅,闭口王乡绅,像他这样的老爷,只怕替王乡绅拴鞋还不要他哩!”

一面骂,一面把炒菜的杓子往地下一掼,说:“咱老子不做啦,等他送罢!”

这里大家见厨子动了气,不做菜,祠堂祭不成,大家坍台,又亏了赵温的叔叔走过来,左说好话,右说好话,好容易把厨子骗住了,一样一样的做现成的,端了去摆供。

当下合族公推新孝廉主祭,族长陪祭,大众跟着磕头。

虽有赞礼先生旁边吆喝着,无奈他们都是乡下人,不懂得这样的规矩,也有先作揖,后磕头的,也有磕起头来,再作一个揖的。

礼生见他们参差不齐,也只好由着他们敷衍了事。

一时祭罢祠堂,回到自己屋里,便是一起一起的人来客往,算起来还是穿草鞋的多。

送的分子,倒也络续不断;顶多的一百铜钱,其余二十、三十也有,再少却亦没有了——

囚攮:骂人语。

看看日头向西,人报王乡绅下来了。

赵老头儿祖孙三代,早已等得心焦,吃喜酒的人,都要等着王乡绅来到方才开席,大家饿了肚皮,亦正等的不耐烦。

忽然听说来了,赛如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大家迎了出来。

原来这王乡绅坐的是轿车,还没有走到门前,赵温的爸爸抢上一步,把牲口拢住,带至门前。

王乡绅下车,爷儿三个连忙打恭作揖,如同捧凤凰似的捧了进来,在上首第一位坐下。

这里请的陪客,只有王孝廉宾东两个。

王孝廉同王乡绅叙起来还是本家,王孝廉比王乡绅小一辈,因此他二人以叔侄相称。

他东家方必开因为赵老头儿说过,今日有心要叫王乡绅考考他儿子老三的才情,所以也戴了红帽子、白顶子,穿着天青外褂,装做斯斯文文的样子,陪在下面;但是脚底下却没有着靴,只穿得一双绿梁的青布鞋罢了。

王乡绅坐定,尚未开谈,先喊了一声“来”!

只见一个戴红缨帽子的二爷,答应了一声“者”!

王乡绅就说:“我们带来的点小意思,交代了没有?”

二爷未及回话,赵老头儿手里早拿着一个小红封套儿,朝着王乡绅说:“又要你老破费了,这是断断不敢当的!”

王乡绅那里肯依。

赵老头儿无奈,只得收下,叫孙子过来叩谢王公公。

当下吃过一开茶,就叫开席。

王乡绅一席居中;两傍虽有几席,都是穿草鞋,穿短打的一班人,还有些上不得台盘的,都在天井里等着吃。

这里送酒安席,一应规矩,赵老头儿全然不懂,一概托了王孝廉替他代作主人。

当下,王乡绅居中面南,王孝廉面西,方必开面东,他祖孙两个坐在底下作陪。

一时酒罢三巡,菜上五道。

王乡绅叔侄两个讲到今年那省主考放的某人,中出来的“闱墨”,一定是清真雅正,出色当行。

又讲到今科本县所中的几位新孝廉,一个个都是揣摩功深,未曾出榜之前,早决他们是一定要发达的,果然不出所料:足见文章有价,名下无虚——

闱墨:新中举人、进士的在考试时写的文章。

两人讲到得意之际,不知不觉的多饮了几杯。

原来这王乡绅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做过一任监察御史,后因年老告病回家,就在本县书院掌教。

现在满桌的人,除王孝廉之外,便没有第二个可以谈得来的。

赵温虽说新中举,无奈他是少年新进,王乡绅还不将他放在眼里。

至于他爷爷及方必开两个,到了此时,都变成“锯了嘴的葫芦”,只有执壶斟酒,举箸让菜,并无可以插得嘴的地方,所以也只好默默无言。

王乡绅饮至半酣,文思泉涌,议论风生,不禁大声向王孝廉说道:“老侄,你估量着这‘制艺’一道,还有多少年的气运?”

王孝廉一听这话,心中不解,一句也答不上来,筷子上夹了一个肉圆,也不往嘴里送,只是睁着两只眼睛,望着王乡绅。

王乡绅便把头点了两点,说道:“这事说起来话长。国朝诸大家,是不用说了,单就我们陕西而论:一位路润生先生,他造就的人才也就不少。

前头入阁拜相的阎老先生,同那做刑部大堂的他们那位贵族,那一个不是从小读着路先生制艺,到后来才有这们大的经济!

一面说,一手指着赵家祖孙,嘴里又说道:“就以区区而论,记得那一年,我才十七岁,才学着开笔做文章,从的是史步通史老先生。

这位史先生虽说是个老贡生,下过十三场没有中举;一部《仁在堂文稿》他却是滚瓜烂熟记在肚里。

我还记得,我一开手,他叫我读的就是‘制艺引全’,是引人入门的法子。

一天只教我读半篇。因我记性不好,先生就把这篇文章裁了下来,用浆子糊在桌上,叫我低着头念,偏偏念死念不熟。

为这上头,也不知捱了多少打,罚了多少跪,到如今才挣得这两榜进士。

唉!虽然吃了多少苦,也还不算冤枉。

王孝廉接口道:“这才合了俗语说的一句话,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别的不讲,单是方才这几句话,不是你老人家一番阅历,也不能说得如此亲切有味。”——

制艺:指八股文。

经济:经邦济世、治理国家。

王乡绅一听此言,不禁眉飞色舞,拿手向王孝廉身上一拍,说道:“对了,老侄,你能够说出这句话来,你的文章也着实有工夫了。

现在我虽不求仕进,你也无意功名,你在乡下授徒,我在城中掌教,一样是替路先生宏宣教育,替我圣朝培养人才。

这里头消长盈虚,关系甚重。

老侄你自己不要看轻,这个重担,却在我叔侄两人身上,将来维持世运,历劫不磨。

赵世兄他目前虽说是新中举,总是我们斯文一脉,将来昌明圣教,继往开来,舍我其谁?当仁不让。

小子勉乎哉,小子勉乎哉!

说到这里,不觉闭着眼睛,颠头播脑起来。

赵温听了此言,不禁肃然起敬。

他爷爷同方必开,起先尚懂得一二,知道他们讲的无非文章,后来王乡绅满嘴掉文,又做出许多痴像,笑又不敢笑,说又没得说。

正在疑惑之际,不提防外头一片声嚷,吵闹起来。

仔细一问,原来是王乡绅的二爷,因为他主人送了二分银子的贺礼,赵温的爸爸开销他三个铜钱的脚钱,他在那里嫌少,争着要添。

赵温的爸爸说:“你主人止送了二分银子,换起来不到三十个钱,现在我给你三个铜钱,已经是格外的了。”

二爷说:“脚钱不添,大远的奔来了,饭总要吃一碗。”

赵温的爸爸不给他吃,他一定吵着要吃,自己又跑到厨房抢面吃,厨子不答应,因此争吵起来,一直闹到堂屋里,王乡绅站起来骂:“王八蛋!没有王法的东西!”

当下,还亏了王孝廉出来,做好做歹,自己掏腰摸出两个铜钱给他买烧饼吃,方才无话。

坐定之后,王乡绅还在那里生气,嘴里说:“回去一定拿片子送到衙门里,打这王八羔子几百板子,戒戒他二次才好!”

究竟赵老头儿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听了这话,连忙替他求情,说:“受了官刑的人,就是死了做了鬼,是一辈子不会超生的,这不毁了他吗。

你老那里不阴功积德,回来教训他几句,戒戒他下回罢了。”

王乡绅听了不作声。

方必开忽然想起赵老头儿的话,要叫王乡绅考考他儿子的才情,就起身离座去找老三,叫唤了半天,前前后后,那里有老三的影子。

后来找到厨房里,才见老三伸着油晃晃的两只手,在那里啃骨头。

一见他老子来到,就拿油手往簇新的衣服上乱擦乱抹。

他老子又恨儿子不长进,又是可惜衣服,急的眼睛里冒火。

当下忍着气,不说别的,先拿过一条沾布,替儿子擦手,说要同他前面去见王乡绅。

老三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人,任凭他老子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他总是不肯去。

他老子一时恨不过,狠狠的打了他一下耳刮子,他哇的一声哭了。

大家忙过来劝住,他老子见是如此,也只好罢手。

这里王乡绅又吃过几样菜,起身告辞。

赵老头儿又托王孝廉替他说:

孙子年纪小,不曾出过门;

王府上可有使唤不着的管家,请赏荐一位,好跟着孙子明年上京会试。

王乡绅也应允了。

方才大家送出大门,上车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一回-译文

希望成名,学习研究,教导顽皮的孩子,讲解制艺,乡绅鼓励后辈。

话说在陕西同州府朝邑县城南三十四里,有一个小村庄。这个村里只有赵、方两个姓氏,没有其他家族。这个村庄不大不小,有二三十户人家。祖祖辈辈都是务农的。到了赵家的爷爷那一辈,竟然请了一位先生,教他儿子读书,到他孙子那一辈,竟然考中了一名秀才。乡里的人见识浅薄,看到中了秀才,都觉得非常了不起,全村的人都把他抬举起来,姓方的就渐渐比不上他们了。姓方的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这么有出息,有几家有钱的,也不惜花费,公开了一个学堂,又从城里请了一位举人老先生,下乡来教他们的子弟读书——

举人秀才:黉门指学宫,秀士即秀才。

这位举人姓王名仁,因为年纪大了,也就放弃了进取的心思,到了乡间,尽心尽力地教书。没过几年,竟然培养出了几个人才:有的能对对联;有的能写几句诗;其中有一个天分很高的,竟然把写八股文中的‘开讲’部分做得很好。这几个学生让东家非常满意。到了九月重阳节,大家商量着明年还要请这位先生。王仁看到自己的教席连年不断,心中自然很高兴。这个会写‘开讲’的学生,他父亲叫方必开。他家门前原本有两棵合抱的大树,分列在两边,所以乡下人都叫他‘大树头方家’。方必开因为看到儿子有了这么大的本事,便说从明年开始,另外给先生送四贯铜钱。不再多说了——

‘开讲’:指八股文中的第三段,是初学写八股文的人所为。

且说那年正好是‘大比之年’,姓赵的便送孙子去参加科举考试。考完回家后,每天都盼着榜单公布,这是不用说的。到了重阳节过后,有一天早上,大家还在睡梦中,突然听到一阵马铃声,大家都被惊醒了。开门一看,只见一群人簇拥着向西边去了。仔细一打听,都说赵相公考中了举人。这时候方必开也随着大家到街上凑热闹,得到了这个消息,连忙一口气跑到赵家门前探望。只见有一群人,头上戴着红缨帽子,正忙着在那里贴喜报。方必开自从儿子读书后,连西瓜大的字也跟着学会了不少,这时候他一心一意都在看这喜报上,一边看一边念道:‘喜报贵府老爷赵印温,应本科陕西乡试,高中第四十一名举人。报喜人卜连元。’他看了又看,念了又念,正在那里咂嘴弄舌,没提防肩膀上有人拍了他一下,叫了一声‘亲家’。方必开吓了一跳,定神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新中举人赵温的爷爷赵老头儿。

原来方必开,之前因为赵家中了秀才,他已经有心攀附,忙把自己第三个女儿,托人做媒,许配给赵温的兄弟,所以赵老头儿赶着他叫亲家。他定睛一看,见是亲家公,也不及进屋,就在大门口,当街跪下,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赵老头儿连忙还礼,赶忙扶他起来。方必开一边拍着自己衣服上的泥,一边说道:‘你老今后可相信我的话了?我以前常说,城里乡绅老爷们的眼光,是再不错的。十年前,城里石牌楼王乡绅下来上坟,是借你这屋里打尖的。王老先生饭后无事,走到书房,恰好一班学生在那里对对子。王老先生一时兴起,便说我也出一个你们对对子。那天正好下了两点雨,王老先生出的上联就是‘下雨’两个字。我想着:你们这位少年老爷便随口而出,说‘出太阳’。王老先生点了点头,说道:‘‘下雨’两个字,‘出太阳’三个字,虽然差了点,但口气还不错,将来这孩子或许有点出息。’你老想想看,这不就应了王老先生的话吗?”赵老头儿说:‘可不是呢。要不是你提起,我差点忘了这档子事。现在已经是九月了,大约月底月初,王老先生一定要下来上坟的。亲家那时候把你家的孩子都叫来,等王老先生考考他们。将来希望你的儿子,也能像我这个小孙子一样就好了。’方必开听了这话,心中自然很高兴,又聊了半天,才告别回家。

那时候已经过了午时,家里摆上了饭菜,叫他吃饭也不吃;他一个人,背着手,在书房的走廊前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说什么‘捷报贵府少老爷’,‘报喜人卜连元’。家里人都听不懂。幸好书房里的王先生,曾经发达过,懂得其中的奥秘。听了一会儿,就说:‘这是报喜条上的话,他不停地念这个,却是为什么?’低头想了一会儿:‘明白了,一定是今天赵家的孩子中了举人,东家见了眼红,又犯了那痰迷心窍的老毛病了。’急忙叫老三:‘快把你爸爸搀到屋里坐下,别让他再在风地里吹。’这个老三就是那个会讲道理的孩子,听了这话,急忙把父亲扶了进来。谁知他父亲一跑进书房,就跪在中间,朝着先生连续磕了二十四个响头。先生连忙还礼,一边扶起方必开,一边说:“东家,有话好好说,这从何说起!”这时候方必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用手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他儿子老三,然后双手向王仁拱了拱。王仁心里已经明白了三四分,就指着老三问:“东家,你是为了他吗?”方必开点点头。

王仁说:“这个容易。”随手拉过一条板凳,让东家坐下。又拉了老三的手,说:“老三,你知道你爸爸今天这个样子,是为了谁吗?”老三回答:“我不知道。”王仁说:“是为了你。”老三问:“为我什么?”王仁说:“你没有听见吗?不是你赵家的大哥哥,他今天中了举人吗?”老三说:“他中他的,与我有什么相干?”王仁说:“不是这样说的。虽然人家中举,与你无关,但毕竟你爸爸心里有点不平衡。”老三说:“他不平衡他的,与我有什么相干?”王仁说:“这就是你错了!”老三问:“我错什么?”王仁说:“你父亲就是你一个儿子,既然让你读书,自然希望你能上进,将来也像你赵家的大哥哥一样,考个举人回来。”老三问:“中了举人有什么好处呢?”王仁说:“中了举人之后,一路上去,考进士,当翰林,好处多着呢!”老三问:“到底有什么好处?”王仁说:“考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钱赚,还能坐堂审案,出门时有锣鼓开道。哎呀,这些好处,不读书,不中举,从哪里来呢?”老三虽然年纪小,但听到“做了官就有钱赚”这句话,虽然没有说话,心里也有点动心,沉默了半天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师傅,你也是举人,为什么不去考进士做官呢?”——

拉翰林:考取的进士除一甲三名外,照例授职翰林院外,其他还参加朝考,由皇帝圈点成绩优秀者为翰林院庶吉士。

那时候,方必开听了先生教他儿子的一番话,心里一时欢喜,喉咙里的痰也就活动了许多,后来又听到先生说什么做了官就有钱赚,他就哇的一声,一大口粘痰吐了出来。刚吐出一半,忽然又看到他儿子反驳先生的话,把先生驳得无言以对,他的痰也就咽在嘴里,不往外吐了,直勾勾地盯着先生,看他拿什么话回答学生。只见那王仁愣了好半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脸色很难看,忽然把眼睛一瞪,吹了吹胡子,一手拿起戒尺,指着老三骂道:‘混账东西!我今天一番好意,拿好话教导你,你倒来教训我了!问问你爸爸:请我来,是叫我管你的呢,还是叫你管我的?学生都要管起师傅来,这还了得!这个馆不能待了!一定要辞馆,一定要辞馆!’

这方必开是从来没见过先生发过这样大的火,今天明明知道是他儿子不对,冒犯了先生,引起的麻烦。但是肚子里的痰,更加涌了上来,要吐吐不出,要说说不出,急得两只手乱抓,嘴唇边吐出一些白沫。老三还在那里嘟嘟囔囔地说:‘有好些好处,就去考进士做官给我看看,不要在我们家里白吃闲饭。’王仁听了这话,更是火上加油,拿起板子赶过来打,老三又哭又闹,事情越闹越大。还是老三的叔叔听见不像话,赶了进来,打了老三两下;又向先生鞠了几个躬,说了许多赔罪的话;把哥哥搀了出来才平息了事。

按下不表。

且说赵老头儿,自从孙子中了举人,非常得意,当时就有报喜的人,三三两两地住在他家,整天供应着大鱼大肉,就连鸦片烟也是赵家的。赵老头儿就把平时来往的乡、亲、世、族关系,开了一张清单交给报喜的人,让他们填写报喜条,一家家去送。还忙着选日子祭拜宗祠,到城里雇了厨子,说要整猪整羊上供,还要炮手、乐工、礼生。还忙着选日子摆喜酒,一应乡、亲、世、族关系,都要请到。还说如今孙子中了举人,从此以后,又多了几个同年关系的人家可以交往。还忙着叫木匠做好六根旗杆:自家门前两根,坟上两根,祠堂两根。还忙着做好一块匾,想请位翰林老先生题‘孝廉第’三个字。想来想去,城里没有这位阔亲戚可以求得的,只有坟邻王乡绅,春秋二季下乡扫墓,曾经见过几面。因此有缘,就送去了一份厚礼,请求他写了三个字,连夜叫漆匠做好,挂在门前,好不荣耀。还忙着给孙子做了一套应时的棉袍褂,准备开贺的那一天好穿了陪客——

报房:向新考取的举人、进士报喜的人为报人;由报人组合的叫报房。

赵老头儿和他的祖孙三代都是乡下人,见识不广,哪里能照顾到这么多事情,全靠他的亲家,把他的西宾王孝廉请过来帮忙,才能这么井井有条。

当下又准备了一副大红金帖,上面写着:‘谨定十月初三日,因为小孙子在秋闱考试中侥幸中举,特备薄酒,恭候您的光临。’下面写着:‘赵大礼率男百寿暨孙温载拜。’外面红封套上的签条正中写着‘王大人’三个字,下面注着‘城里石碑楼进士第’八个字。大家都知道,请的就是那位王乡绅。另外还请王孝廉写了一封四六信,无非是表达对他的仰慕和关心,希望他在那天能赏光。

赵老头儿又在信后加了一句,说赶在初一先派孩子骑驴上城,到初二就可以骑下来;这里已经打扫了两间庄房,好让他多住几天。帖子送出去后,王乡绅答应来了。赵老头儿非常高兴——

秋闱:秋天进行的考试。闱,指进行举人、进士考试的地方,考试日期在秋天。

有事便长,无话便短。看看日子,一天天过去,赵家上下忙得日夜不停,早已筋疲力尽,人仰马翻。到了初三的早上,赵老头儿从床上爬起来,叫醒了老伴和一家人起来,烧水洗脸,换衣服,吃早饭。一切准备就绪,已经是辰时了,他们赶忙先到祠堂里上祭。当时让中举的赵温走在最前面,后面是他的爷爷、爸爸、叔叔、兄弟,跟着一串人。走进祠堂门,有几个本家都迎了出来,只有一个老汉,嘴上挂着两撇胡子,手里拿着一根长旱烟袋,坐在那里不动。赵温一见,认出他是族长,赶忙走过来叫了一声‘大公公’。

那老汉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让他一个人坐下,同他讲道:‘大相公,恭喜你,现在做了皇帝的家人了!不知道我们祖先积了些什么阴德,今天都应在你一个人身上。听说老一辈的人讲,要中一个举人,是很不容易的:进去考试的时候,祖宗三代都跟着进去,站在龙门老等,帮你扛着考试篮子,不然,那一百多斤的东西,怎么拿得动呢?还说是文昌帝君是阴间的考官。等到放榜的那一天,文昌帝君戴着纱帽圆领,坐在上面;下面围着多少判官,在那里写榜。阴间里中举的人,阳间的榜上也就中举,一点不会错。到这时候,那些中举的祖宗三代,又要到阴间里看榜,又要到玉皇大帝面前谢恩,总要三四夜不能睡觉呢。大相公,这些祖先熬到今天供你,真是不容易呢。’

爷俩正在屋里说话,忽然外面一片喧闹声。问是什么事情,只见赵温的爷爷满头大汗,正在那里跺着脚骂厨子,说:‘他们到现在还不来!这些王八羔子,不吃好草料的!待会儿告诉王乡绅,一定要把他们送到衙门里去!’嘴里骂着,手里拿着一顶大帽子,借他当扇子扇,摇来摇去,气得眼睛都红了。正说着,只见厨子挑着碗筷家伙进来。大家都在抱怨他。厨子名叫‘鲤鱼跳龙门’,取其跳过龙门的意思。

厨子回答说:‘我的爷!从早晨到现在,饿着肚子走了三十多里路,为了什么!半个铜板都没见到,倒说先把我们送到衙门里去。城里的大官大府,翰林、尚书,我伺候过多少,没见过他这样的暴发户,在我面前装什么老爷!开口王乡绅,闭口王乡绅,像他这样的老爷,只怕连给他牵马都不愿意呢!’一面骂,一面把炒菜的勺子往地下一扔,说:‘老子不做啦,等他送来吧!’这时大家见厨子生气了,不做菜,祠堂祭不成,大家丢脸,幸亏赵温的叔叔走过来,左说好话,右说好话,好容易把厨子哄住了,一样一样地做成了,端去摆供。

当时全族公推新举人赵温主祭,族长陪祭,大家跟着磕头。虽然有赞礼先生在旁边吆喝着,但因为都是乡下人,不懂得这些规矩,有的先作揖后磕头,有的磕起头来再作一个揖。礼生见他们参差不齐,也只好由着他们敷衍了事。祭祀完毕,回到自己屋里,便是一拨一拨的人来来往往,算起来还是穿草鞋的多。送礼的倒也络绎不绝;最多的一百铜钱,其余二十、三十也有,再少就没有了——

囚攮:骂人的话。

看看太阳西下,有人报告王乡绅下来了。赵老头儿祖孙三代早已等得焦急,等开席的人都要等王乡绅来了才开席,大家都饿了肚子,也正等得不耐烦。忽然听说来了,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大家迎了出来。原来王乡绅坐的是轿车,还没走到门前,赵温的爸爸抢上一步,把牲口拢住,带到门前。王乡绅下车,爷儿三个连忙打躬作揖,就像捧凤凰一样把他请了进来,让他坐在上首第一位。

这里请的陪客只有王孝廉和宾东两个。王孝廉和王乡绅是本家,王孝廉比王乡绅小一辈,所以两人以叔侄相称。他东家方必开因为赵老头儿说过,今天有心要叫王乡绅考考他儿子老三的才情,所以也戴了红帽子、白顶子,穿着天青外褂,装作斯斯文文的样子,陪在下面;但是脚底下却没有穿靴子,只穿着一双绿梁的青布鞋。

王乡绅坐定,还没开始说话,就喊了一声‘来’!只见一个戴红缨帽子的二爷答应了一声‘是’!王乡绅就说:‘我们带来的这点小意思,交代了没有?’二爷还没来得及回答,赵老头儿手里已经拿着一个小红封套儿,朝着王乡绅说:‘又要你老破费了,这是断断不敢当的!’王乡绅哪里肯依。赵老头儿无奈,只得收下,叫孙子过来磕头感谢王公公。当下喝了一杯茶,就叫开席。

王乡绅坐在中间的位置;两旁虽然有几席,都是穿着草鞋、穿着短打的一群人,还有一些不够体面的,都在天井里等着吃饭。这里开始上酒摆席,所有的规矩,赵老头儿都不懂,全权委托给王孝廉来代替他做主人。当时,王乡绅坐在中间面向南,王孝廉面向西,方必开面向东,他和他的孙子坐在下面作陪。酒过三巡,菜上了五道。王乡绅和他的侄子讨论今年那个省的主考官放出的某人,中举的‘闱墨’一定是清真雅正,非常出色。又说到今年本县中举的几位新孝廉,一个个都是功力深厚,在他们出榜之前,就肯定他们一定会发达,果然不出所料:这说明文章是有价值的,名声不是虚有其表的——

闱墨:新中举人、进士在考试时写的文章。

两人讲得正起劲的时候,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原来这王乡绅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曾经做过一任监察御史,后来因为年老告病回家,就在本县的书院教书。现在满桌的人,除了王孝廉之外,就没有第二个能和他谈得来的。赵温虽然新中举,但他是年轻的新人,王乡绅还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至于他的爷爷和方必开,这时候都成了‘哑巴’,只能拿着酒壶斟酒,拿着筷子让菜,没有插嘴的地方,所以也只好默默无言。

王乡绅喝到半醉,文思泉涌,议论风生,忍不住大声对王孝廉说:‘老侄,你估计这“制艺”还有多少年的运气?’王孝廉一听这话,心中不解,一句话也答不上来,筷子夹着一个肉圆,也不往嘴里送,只是睁着两只眼睛,望着王乡绅。王乡绅就点了两下头,说:‘这件事说起来话就长了。我们国家的大家,就不必说了,单就我们陕西来说:路润生先生培养的人才也不少。前面入阁拜相的阎老先生,还有那个做刑部大堂的他们那位贵族,哪一个不是从小读着路先生的制艺,后来才有这么大的成就!’一边说,一边指着赵家祖孙,嘴里又说:‘就以我来说,记得那一年,我才十七岁,刚开始学写文章,跟的是史步通史老先生。这位史先生虽然是个老贡生,下了十三场考试没有中举;一部《仁在堂文稿》他却是滚瓜烂熟记在肚子里。我还记得,我一开手,他叫我读的就是“制艺引全”,是引导入门的方法。一天只教我读半篇。因为我记性不好,先生就把这篇文章裁了下来,用浆子糊在桌上,叫我低着头念,偏偏念不熟。因此,也不知挨了多少打,罚了多少跪,到如今才挣得这两榜进士。唉!虽然吃了多少苦,也还不算冤枉。’王孝廉接口道:‘这才符合俗语说的一句话,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说别的,单是您刚才这几句话,如果不是您一番阅历,也不能说得如此亲切有味。’——

制艺:指八股文。

经济:经邦济世、治理国家。

王乡绅一听这话,不禁眉开眼笑,拍着王孝廉的肩膀说:‘对了,老侄,你能说出这句话来,你的文章也确实有功底了。现在我虽然不求仕进,你也没有功名之心,你在乡下教书,我在城里教书,我们一样是传播路先生的教育,为我们圣朝培养人才。这里面消长盈虚,关系重大。老侄你自己不要小看了,这个重任,就落在我们叔侄两人身上,将来维持世运,历经磨难。赵世兄他目前虽然新中举,但毕竟是我们文脉一脉,将来光大圣教,继往开来,除了我还有谁?当仁不让。年轻人要努力啊,年轻人要努力啊!’说到这里,不由得闭上眼睛,摇头晃脑起来。

赵温听了这话,不禁肃然起敬。他爷爷和方必开,起初还懂一点,知道他们谈论的是文章,后来王乡绅满嘴文采,又做出许多滑稽的样子,笑又不敢笑,说又没得说。正在疑惑之际,突然外面一片喧闹声,吵闹起来。仔细一问,原来是王乡绅的二爷,因为他主人送了二分银子的贺礼,赵温的父亲给了他三个铜钱的脚钱,他在那里嫌少,争着要加钱。赵温的父亲说:‘你主人只送了二分银子,换算过来不到三十个钱,现在我给你三个铜钱,已经是额外的了。’二爷说:‘脚钱不加,跑这么远的路,饭总要吃一碗。’赵温的父亲不给他吃,他一定要吃,自己又跑到厨房抢面吃,厨子不答应,因此争吵起来,一直闹到堂屋,王乡绅站起来骂:‘王八蛋!没有王法的东西!’

当时,多亏了王孝廉出来,好说歹说,自己掏出两个铜钱给他买烧饼吃,才算了事。坐下之后,王乡绅还在那里生气,嘴里说:‘回去一定拿片子送到衙门里,打这王八羔子几百板子,好好教训他一顿才好!’赵老头儿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听了这话,连忙替他求情,说:‘受过官刑的人,就是死了做了鬼,一辈子也不会超生的,这不毁了他吗。您老哪里不阴功积德,回来教训他几句,警戒他下次就得了。’王乡绅听了没有作声。方必开忽然想起赵老头儿的话,要考考他儿子的才情,就起身离座去找老三,叫唤了半天,前前后后,哪里有老三的影子。后来找到厨房里,才见老三油乎乎的两只手,在那里啃骨头。一见他老子来了,就拿油手往簇新的衣服上乱擦乱抹。他老子又恨儿子不长进,又是可惜衣服,急得眼睛里冒火。当时忍着气,不说别的,先拿过一条沾布,替儿子擦手,说要带他前面去见王乡绅。老三是个不成器的人,任凭他老子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他总是不肯去。他老子一时气不过,狠狠地打了他一下耳光,他哇的一声哭了。大家忙过来劝住,他老子见是如此,也只好作罢。

这里王乡绅又吃了几样菜,然后起身告别。

赵老头儿又托付王孝廉帮忙说:“我的孙子年纪还小,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王府上有没有派不出去的管家,请赏脸推荐一位,让我孙子明年可以跟着去京城参加科举考试。”

王乡绅也答应了。

刚才大家都送到大门外,然后他们上车离开了。

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请继续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一回-注解

望成名学究:指希望成为有学问的人,学究是古代对有学问的人的尊称。

训顽儿:训斥顽皮的孩子,指教育孩子。

讲制艺:讲习八股文,制艺是古代科举考试中的八股文。

乡绅:指乡里的绅士,通常是地方上的有地位、有财产的人。

勖后进:勉励后辈,勖是勉励的意思。

黉门秀士:黉门,学宫;秀士,即秀才,指通过科举考试取得秀才称号的人。

大比之年:指科举考试之年,大比是古代科举考试的一种形式。

开讲:指能够进行讲解、演讲。

红缨帽子:红缨帽子是古代官员或功名获得者佩戴的装饰,表示身份和荣誉。

铜钱:古代的货币单位,此处指货币。

应本科陕西乡试:应指参加陕西乡试,乡试是科举考试中的一种,相当于现在的省级考试。

高中:指考试及第,高中是及第的意思。

应本:应指本次,本指本次考试。

贵府:对对方家庭的尊称。

报喜人:指专门负责报喜的人。

亲家:对亲家的称呼,指姻亲。

尖:指停留、暂住的地方。

对对儿:对对联,指相互对出相应的对联。

诌几句诗:诌是凑合、胡乱的意思,此处指随意写几句诗。

午牌:古代计时单位,一牌等于两小时,午牌即中午时分。

痰迷心窍:形容人因情绪激动或疾病导致理智不清。

举人:明清两代科举制度中的第三级功名,考取举人后可以参加进士考试。

进士:明清两代科举制度中的最高级功名,考取进士后可进入翰林院。

翰林:明清两代科举制度中进士中成绩优异者,由皇帝圈点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后可晋升为翰林院官员。

报条:古代报喜人用来告知喜讯的纸条。

痰迷心窍老毛病:指因情绪激动或疾病导致的理智不清的旧疾。

老三:指方必开的第三个儿子。

王先生:指书房里的先生,可能是方必开的老师或幕僚。

赵家孩子:指赵家的孩子,此处指赵家的大哥哥。

孝廉:明清两代科举制度中举人的别称。

同年:科举制度中同一年考取功名的人。

旗杆:古代用于悬挂旗帜的杆子,常用于显示家族地位。

匾:挂在门上或建筑上,用以题写吉祥话语的横幅。

及时应令的棉袍褂:指适合当时季节穿着的棉质衣服,应令即应时令。

报房:向新考取的举人、进士报喜的人为报人;由报人组合的叫报房。

秋闱:秋天进行考试。闱,指进行举人、进士考试的地方,考试日期在秋天。

龙门:指乡试考场的二门,也有指第三门,其意是跨过这门就可一举成。在这里,龙门象征着通过考试取得功名的机会。

进士第:进士第是古代科举制度中进士及第者的住所或官邸,也用来指代进士及第者。

囚攮:囚攮是古代汉语中的一种粗俗骂人用语,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混蛋’或‘狗屁’。

红封套:红封套是一种用红纸做成的封套,通常用于装信或钱物,象征着喜庆和尊敬。

四六信:四六信是一种古代的文体,以四字和六字为句式,通常用于书信或文章。

赞礼先生:赞礼先生是指主持仪式、指导礼仪的人,类似于现代的司仪。

分子:分子在这里指的是送礼的人,分子送礼是古代的一种习俗,通常用于表达敬意或祝贺。

红缨帽:红缨帽是古代官员的一种帽饰,红缨表示官员的等级和身份。

王孝廉:明清时期科举制度中的一种身份,指通过乡试的士子,这里的王孝廉可能是一个有功名的士人。

轿车:轿车是指古代的一种四轮马车,是贵族和官员出行时使用的高级交通工具。

王乡绅:指在乡村地区的地主或富户,这里的王乡绅可能是一个有地位的地方豪绅。

穿草鞋,穿短打:草鞋是一种用草编织的鞋子,短打是指穿着短衣短裤,这里指穿着朴素、不讲究的人。

闱墨:指新中举人、进士在考试时写的文章,闱即考场。

制艺:指八股文,明清科举考试中的一种文体,要求考生按照固定的格式写作。

经济:指经邦济世、治理国家的能力和才能。

老贡生:指屡次参加科举考试而没有中举的士人。

浆子:一种粘合剂,这里指用来粘合文章的。

制艺引全:指八股文的入门文章,引全即引述全文。

裁了下来:指将文章剪裁成适合阅读的长度。

浆子糊在桌上:指将文章用浆子粘在桌子上以便阅读。

捱了多少打,罚了多少跪:指因为学习八股文而受到的惩罚。

两榜进士:指通过乡试和会试两次考试成为进士,是科举制度中的最高荣誉。

制艺一道:指学习八股文这一门学问。

气运:指某种事物存在的命运或趋势。

国朝诸大家:指国家历史上的杰出人物。

入阁拜相:指进入朝廷担任宰相。

刑部大堂:指刑部的高级官员。

贵族:指出身显赫的家族。

史步通史老先生:指王乡绅的老师,一个老贡生。

仁在堂文稿:指史步通史老先生的一部文稿。

宏宣教育:指传播和推广教育。

斯文一脉:指文化传承的脉络。

昌明圣教:指使圣教发扬光大。

继往开来:指继承前人的事业,开辟未来的道路。

当仁不让:指遇到应该做的事情,积极主动去做,不推辞。

片子:指请帖或名片。

王八蛋:指对人的侮辱性称呼。

片子送到衙门里:指将请帖或名片送到官府。

几百板子:指打几百下板子,即鞭打。

戒戒他二次才好:指警告他,让他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脚钱:指给送信或送礼人的报酬。

格外的了:指已经非常慷慨了。

烧饼:一种传统的面食,这里指用铜钱买的食物。

沾布:一种用来擦拭东西的布。

簇新的衣服:指非常新的衣服。

上不得台盘的人:指不懂得礼仪、不适宜出现在正式场合的人。

耳刮子:指打耳光,一种惩罚方式。

劝住:指阻止、劝解。

罢手:指停止、放弃。

告辞:古代用语,指辞别、告别。

赵老头儿:指年纪较大的赵姓男子,这里可能是一个长者或赵姓家族中的长辈。

孙子:指长辈的儿子或儿子的儿子,这里指的是赵老头儿的孙子。

出门:离开家或出生地,外出。

王府上:指王乡绅的家中,古代王侯贵族的住所。

管家:古代家庭或庄园中的管理者,负责家中的事务。

赏荐:推荐,这里指王乡绅答应帮助赵老头儿推荐一位管家。

上京:指前往京城,古代中国的首都,这里是参加科举考试的意思。

会试:科举制度中的一种考试,由通过乡试的士子参加,是科举考试的第二阶段。

且听下回分解:古代小说、戏曲等文艺作品中的惯用语,表示故事尚未结束,将在下一部分继续讲述。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一回-评注

此段古文描绘了一幅古代乡绅拜访与告别的场景,通过对人物对话和动作的描写,展现了当时社会的风俗习惯和人物关系。

首句‘这里王乡绅又吃过几样菜,起身告辞’中,‘吃过几样菜’暗示了王乡绅的来访,而‘起身告辞’则表明了告别的意图。这里的‘又’字,体现了王乡绅与赵老头儿之间可能存在一定的交往,且关系融洽。

‘赵老头儿又托王孝廉替他说’中的‘托’字,表明赵老头儿对王孝廉的信任,同时也反映了古代社会人际交往中的互帮互助的风气。‘孙子年纪小,不曾出过门’则揭示了赵老头儿对孙子的关爱与担忧,希望孙子能够得到更好的照顾。

‘王府上可有使唤不着的管家,请赏荐一位,好跟着孙子明年上京会试’这句话,体现了赵老头儿对王乡绅的尊重,同时也表达了他对孙子的期望。‘使唤不着的管家’暗示了王府上的管家众多,但赵老头儿仍然希望得到一位能够跟随孙子上京的管家,可见他对孙子的重视。

‘王乡绅也应允了’表明王乡绅对赵老头儿的请求表示同意,这也体现了古代社会人际交往中的礼尚往来。‘方才大家送出大门,上车而去’则描绘了告别的场景,展现了当时人们出行的方式。

最后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是古代小说常用的悬念手法,通过设置悬念,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为后续情节的发展埋下伏笔。这一句也体现了古代小说的叙事特点,即注重情节的连贯性和故事的完整性。

总体而言,这段古文通过对人物对话和动作的描写,展现了古代社会的风俗习惯、人物关系以及小说的叙事特点,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官场现形记-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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