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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四

作者: 凌濛初(1574年-1644年),明代小说家,字尚文,号璞斋。凌濛初被誉为中国古代小说的先驱之一,他的作品融入了社会批判、人生感悟和人物刻画。尤其在短篇小说创作上,他的《拍案惊奇》系列成为了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一。

年代:成书于明代(约1599年)。

内容简要:《二刻拍案惊奇》是凌濛初创作的短篇小说集,是《初刻拍案惊奇》的续集。书中包含多个短篇故事,每个故事以奇幻、讽刺、幽默的方式描绘了当时社会的各种现象。凌濛初通过这些故事反映了社会的种种不公、官员腐化以及百姓疾苦,且批评了当时的社会风气。每个故事中,人物性格鲜明,情节曲折,结尾常常出人意料,令人拍案叫绝。该书的文学价值不仅在于其故事构思的巧妙,还在于它通过讽刺和批判手法揭示了社会的黑暗面,体现了作者对社会不公和个人命运的深刻思考。它不仅是中国古代小说的经典之作,也对后代小说的创作形式产生了深远影响。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四-原文

庵内看恶鬼善神井中谭前因后果

经云: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

话说南京新桥有一人姓丘,字伯皋。

平生忠厚志诚,奉佛甚谨。

性喜施舍,不肯妄取人一毫一厘,最是个公直有名的人。

一日独坐在家内屋檐之下,朗声诵经。

忽然一个人背了包裹,走到面前来放下包裹在地,向伯皋作一揖道:‘借问老丈一声。’

伯皋慌忙还礼道:‘有甚话?’

那人道:‘小子是个浙江人,在湖广做买卖。来到此地,要寻这里一个丘伯皋,不知住在何处?’

伯皋道:‘足下问彼住处,敢是与他旧相识么?’

那人道:‘一向不曾相识,只是江湖上闻得这人是个长者,忠信可托。今小子在途路间,有些事体,要干累他,故此动问。’

伯皋道:‘在下便是丘伯皋。足下既是远来相寻,请到里面来细讲。’立起身来拱进室内坐定,问道:‘足下高姓?’

那人道:‘小子姓南,贱号少营。’

伯皋道:‘有何见托?’

少营道:‘小子有些事体,要到北京会一个人,两月后可回了。’手指着包裹道:‘这里头颇有些东西,今单身远走,路上干系,欲要寄顿停当,方可起程。世上的人,便是亲眷朋友最相好的,撞着财物交关,就未必保得心肠不变。一路闻得吾丈大名,是分毫不苟的人,所以要将来寄放在此,安心北去,回来叩谢。即此便是干累老丈之处,别无他事。’

伯皋道:‘这个当得。但请足下封记停当,安放舍下。只管放心自去,万无一失。’

少营道:‘如此多谢。’当下依言把包裹封记好了,交与伯皋,拿了进去。

伯皋见他是远来的人,整治酒饭待他。

他又要置办上京去的几件物事,未得动身。

伯皋就留他家里住宿两晚,方才别去。

过了两个多月,不见他来。

看看等至一年有余,杳无音耗。

伯皋问着北来的浙江人,没有一个晓得的。

要差人到浙江去问他家里,又不晓得他地头住处。

相遇着而人便问南少营,全然无人认得。

伯皋道:‘这桩未完事,如何是了?’

没计奈何,巷口有一卜肆甚灵,即时去问卜一卦。

那占卦的道:‘卦上已绝生气,行人必应沉没在外,不得回来。’

伯皋心下委决不开,归来与妻子商量道:‘前日这人与我素不相识,忽然来寄此包裹。今一去不来,不知包内是甚么东西,焉欲开来看一看。这人道我忠厚可托,故一面不相识,肯寄我处,如何等不得他来?欲待不看,心下疑惑不过。我想只不要动他原物,便看一看,想也无害。’

妻子道:‘自家没有取心,便是看看何妨?’

取将出来,觉得沉重,打开看时,多是黄金白银,约有千两之数。

伯皋道:‘原来有这些东西在这里,如何却不来了?启卦的说卦上已绝生气,莫不这人死了,所以不来。我而今有个主意,在他包里取出五十金来,替他广请高僧,做一坛佛事,祈求佛力,保佑他早早回来。倘若真个死了,求他得免罪苦,早早受生,也是我和他相与一番。受寄多时,尽了一片心,不便是这样埋没了他的。’

妻子道:‘若这人不死,来时节动了他五十两,怎么回他?’

伯皋道:‘我只把这实话对他讲,说是保佑他回来的,难道怪我不成?十分不认账,我填还他也罢了。佛天面上,那里是使了屈钱处?’

算计已定,果然请了几众僧人,做了七昼夜功果。

伯皋是致诚人,佛前至心祈祷,愿他生得早归,死得早脱。

功果已罢,又是几时,不见音信,眼见得南少营不来了。

伯皋虽无贪他东西念头,却没个还处。

自佛事五十两之外,已此是入己的财物。

伯皋心里常怀着不安,日远一日,也不以为意了。

伯皋一向无子,这番佛事之后,其妾即有好孕。

明年生下一男,眉目疏秀,甚觉可喜。

伯皋夫妻十分爱惜。

养到五六岁,送他上学,取名丘俊。

岂知小聪明甚有,见了书就不肯读,只是赖学。

到得长大来,一发不肯学好,专一结识了一班无赖子弟,嫖赌行中一溜,撒漫使钱,戒训不下。

村里人见他如此作为,尽皆叹息道:‘丘伯皋做了一世好人,生下后代,乃是败子。天没眼睛,好善无报。’

如此过了几时,伯皋与他娶了妻,生有一子。

指望他渐渐老成,自然收心。

不匡丘俊有了妻儿,越加在肆,连妻儿不放在心上,弃着不管。

终日只是三街两市,和着酒肉朋友串哄,非赌即嫖,整个月不回家来。

便是到家,无非是取钱钞,要当头。

伯皋气忿不过。

一日,伯皋出外去,思量他在家非为,哄他回来锁在一间空室里头。

团团多是墙壁,只留着一个圆洞,放进饮食。

就是生了双翅,也没处飞将出来。

伯皋去了多时,丘俊坐在房里,真如囹圄一般。

其大娘甚是怜他,恐怕他愁苦坏了。

一日早起,走到房前,在壁缝中张他一张,看他在里面怎生光景。

不看万事全休,只这一看,那一惊非小可!

正是: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

丘俊的大娘,看见房里坐的不是丘俊的模样,吃了一惊。

仔细看时,俨然是向年寄包裹的客人南少营。

大娘认得明白,不敢则声,嘿嘿归房。

恰好丘伯皋也回来,妻子说着怪异的事,伯皋猛然大悟道:

“是了,是了。不必说了,原是他的东西,我怎管得他浪费?枉做冤家!”

登时开了门,放了丘俊出来,听他仍旧外边浮浪。

快活不多几时,酒色淘空的身子,一口气不接,无病而死。

伯皋算算所费,恰正是千金的光景。

明晓得是因果,不十分在心上,只收拾孙子过日,望他长成罢了。

后边人议论丘俊是南少营的后身,来取这些寄下东西的,不必说了。

只因丘伯皋是个善人,故来与他家生下一孙,衍着后代,天道也不为差。

但只是如此忠厚长者,明受人寄顿,又不曾贪谋了他的,还要填还本人,还得尽了方休。

何况实负欠了人,强要人的打点受用,天岂客得你过?

所以冤债相偿,因果的事,说他一年也说不了。

小子而今说一个没天理的,与看官们听一听。

钱财本有定数,莫要欺心胡做!

试看古往今来,只是一本帐簿。

却说元朝至正年间,山东有一人姓元名自实,田庄为生,家道丰厚。

性质愚纯,不通文墨,却也忠厚认真,一句说话两个半句的人。

同里有个姓缪的千户,与他从幼往来相好。

一日缪千户选授得福建地方官职,收拾赴任。

缺少路费,要在自实处借银三百两。

自实慨然应允,缪千户写了文卷送过去。

自实道:

“通家至爱,要文卷做甚么?他日还不还,在你心里。你去做官的人,料不赖了我的。“

此时自实恃家私有余,把这几两银子也不放在心上,竞自不收文卷,如数交与他去。

缪千户自去上任了。

真是事有不测。

至正末年间,山东大乱,盗贼四起。

自实之家,被劫群盗掠一空,所剩者田地屋宇,兵戈扰攘中,又变不出银子来。

恋着住下,又恐性命难保,要寻个好去处避兵。

其时福建被陈友定所据,七郡地方独安然无事。

自实与妻子商量道:

“目令满眼兵戈,只有福建平静。

“况缪君在彼为官,可以投托。

“但道途阻塞,人口牵连,行动不得。

“莫若寻个海船,搭了他由天津出海,直趋福州。

“一路海洋,可以径达,便可挈家而去了。“

商量已定,收拾了些零剩东西,载了一家上了海船,看了风讯开去,不则几时,到了福州地面。

自实上岸,先打听缪千户消息。

见说缪千户正在陈友定幕下,当道用事,威权隆重,门庭赫奕。

自实喜之不胜,道是来得着了。

匆忙之中,未敢就未见他,且回到船里对妻子说道:

“问着了缪家,他正在这里兴头,便是我们的造化了。“

大家欢喜。

自实在福州城中赁下了一个住居,接妻子上来,安顿行李停当,思量要见缪千户。

转一个念头道:

“一路受了风波,颜色憔悴,衣裳褴褛,他是兴头的时节,不要讨他鄙贱,还宜从容为是。“

住了多日,把冠服多整饰齐楚,面庞也养得黑色退了,然后到门求见。

门上人见是外乡人,不肯接帖,问其来由,说是山东。

门上人道:

“我们本官最怕乡里来缠,门上不敢禀得,怕惹他恼燥。

“等他出来,你自走过来我面见他,须与吾们无干。

“他只这个时节出来快了。“

自实依言站着等候。

果然不多一会,缪千户骑着马出来拜客。

自实走到马前。

躬身打拱。

缪千户把眼看到别处,毫厘不象认得的。

自实急了,走上前去说了山东土音,把自己姓名大声叫喊。

缪千户听得,只得叫拢住了马,认一认,假作吃惊道:

“元来是我乡亲,失瞻,失瞻!”

下马来作了揖,拉了他转到家里来,叙了宾主坐定。

一杯茶罢,千户自立起身来道:

“适间正有小事要出去,不得奉陪。

“且请仁兄回寓,来日薄具小酌,申请过来一叙。“

自实不曾说得甚么,没奈何且自别过。

等到明日,千户着个人拿了一个单帖来请自实。

自实对妻子道:

“今日请我,必有好意。“

欢天喜地,不等再邀,跟着就走。

到了衙门,千户接着,自实只说道长久不见,又远来相投,怎生齐整待他。

谁知千户意思甚淡,草草酒果三杯,说些地方上大概的话。

略略问问家中兵戈光景、亲眷存亡之类,毫厘不问着自实为何远来,家业兴废若何。

比及自实说得遭劫逃难,苦楚不堪。

千户听了,也只如常,并无惊骇怜恤之意。

至于借银之事,头也不提起,谢也不谢一声。

自实几番要开口,又想道:

“刚到此地,初次相招,怎生就说讨债之事?万一冲撞了他,不好意思。“

只得忍了出门。

到了下处,旅寓荒凉,柴米窘急。

妻子问说:

“何不与缪家说说前银,也好付些来救急?“

自实说初到不好启齿,来曾说得的缘故。

妻子怨恨道:

“我们万里远来,所干何事?专为要投托缪家,今持特请去一番,却只贪着他些微酒食,碍口识羞,不把正经话提起,我们有甚么别望头在那里?“

自实被埋怨得不耐烦,踌躇了一夜。

次日早起,就到缪千户家去求见。

千户见说自实到来,心里已有几分不象意了。

免不得出来见他,意思甚倦,叙得三言两语,做出许多勉强支吾的光景出来。

自实只得自家开口道:在下家乡遭变,拚了性命挈家海上远来,所仗惟有兄长。

今日有句话,不揣来告。

千户不等他说完,便接口道:不必兄说,小弟已知。

向着承借路费,于心不忘。

虽是一官萧条,俸入微薄,恰是故人远至,岂敢辜恩?兄长一面将文卷简出来,小弟好照依数目打点,陆续奉还。

看官,你道此时缪千户肚里,岂是忘记了当初借银之时,并不曾有文卷的?

只是不好当面赖得,且把这话做出推头,等他拿不出文卷来,便不好认真催逼,此乃负心人起赖端的圈套处。

自实是个老实人,见他说得蹊跷了,吃惊道:君言差矣!当初乡里契厚,开口就相借,从不曾有甚么文契。

今日怎么说出此话来?

千户故意妆出正经面孔来道:岂有是理!债负往来,全凭文卷。

怎么说个没有?或者兵火之后,君家自失去了,客或有之。

然既与兄旧交,而今文卷有无也不必论,自然处来还兄。

只是小弟也在本足之乡,一时性急不得。

从容些个勉强措办才妙。

自实听得如此说了,一时也难相逼,只得唯唯而出。

一路想他说话古怪,明是欺心光景。

却是既到此地,不得不把他来作傍。

他适才也还有从容处还的话,不是绝无生意的,还须忍耐几日,再去求他。

只是我当初要好的不是,而今权在他人之手,就这般烦难了。

归来与妻子说知,大家叹息了一回,商量还只是求他为是。

只得挨着面皮,走了几次,常只是这些说话,推三阻四。

一千年也不赖,一万年也不还。

耳朵里时时好听,并不见一分递过手里来。

欲待不走时,又别无生路。

自实走得一个不耐烦,正所谓: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自实枉自奔波多次,竟无所得。

日挨一日,倏忽半年。

看看已近新正。

自实客居萧索,合家嗷嗷,过岁之计,分毫无处。

自实没奈何了,只得到缪家去,见了千户,一头哭,一头拜将下去道:望兄长救吾性命则个!

千户用手扶起道:何至于此!

自实道:新正在迩,妻子饥寒,囊乏一钱,瓶无一粒栗,如何过得日子?

向着所借银两,今不敢求还,任凭尊意应济多少,一丝一毫,尽算是尊赐罢了。

就是当时无此借货一项,今日故人之谊,也求怜悯一些。

说罢大哭。

千户见哭得慌了,也有些不安。

把手指数一数道:还有十日,方是除夜。

兄长可在家专待,小弟分些禄米,备些柴薪之费,送到贵寓,以为兄长过岁之资。

但勿以轻微为怪,便见相知。

自实穷极之际,见说肯送些东西了,心下放掉了好些,道:若得如此,且延残喘到新年,便是盛德无尽。

欢喜作别。

临别之时,千户再三叮嘱道:除夕切勿他往,只在贵寓等着便是。

自实领诺,归到寓中,把千户之言对妻子说了,一家安心。

到了除日,清早就起来坐在家里等候。

欲要出去寻些过年物事,又恐怕一时错过,心里还想等有些钱钞到手了,好去运动。

呆呆等着,心肠扒将出来,叫一个小厮站在巷口,看有甚么动静,先来报知。

去了一会,小厮奔来道:有人挑着米来了。

自实急出门一看,果然一个担夫挑着一担米,一个青衣人前头拿了帖儿走来。

自实认道是了。

只见走近门边,担夫并无歇肩之意,那个青衣人也径自走过了。

自实疑心道:必是不认得吾家,错走过了。

连忙叫道:在这里,可转来。

那两个并不回头。

自实只得赶上前去问青衣人道:老哥,送礼到那里去的?

青衣人把手中帖与自实看道:吾家主张员外送米与馆宾的,你问他则甚?

自实情知不是,佯佯走了转来,又坐在家里。

一会,小厮又走进来道:有一个公差打扮的,肩上驮了一肩钱走来了。

自实到门边探头一望道:这番是了。

只见那公差打扮的经过门首,脚步不停,更跑得紧了些。

自实越加疑心,跑上前问时,公差答道:县里知县相公送这些钱与他乡里过节的。

自实又见不是,心里道:别人家多纷纷送礼,要见只在今日这一日了,如何我家的偏不见到?

自实心里好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象做盘上蚂蚁,一霎也站脚不住。

看看守到下午,竟不见来,落得探头探脑,心猿意马。

这一日,一件过年的东西也不买得。

到街前再一看,家家户户多收拾起买卖,开店的多关了门,只打点过新年了。

自实反为缪家所误,粒米束薪家里无备,妻子只是怨怅啼哭。

别人家欢呼畅饮,爆竹连天,自实据眉皱目,凄凉相对。

自实越想越气,双脚乱跳,大骂:负心的狠贼,害人到这个所在!

一愤之气,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来,在磨石上磨得雪亮。

对妻子道:我不杀他,不能雪这口气!我拚着这命抵他,好歹三推六问,也还迟死几时。

明日绝早清晨,等他一出门来,断然结果他了。

妻子劝他且用性,自实那里按纳得下?捏刀在手,坐到天明,鸡鸣鼓绝,径望缪家门首而去。

且说这条巷中间有一小庵,乃自实家里到缪家必由之路。

庵中有一道者号轩辕翁,年近百岁,是个有道之士。

自实平日到缪家里经过此庵,每走到里头歇足,便与庵主轩辕翁叙一会闲话。

往来既久,遂成熟识。

此日是正月初一日元旦,东方将动,路上未有行人。

轩辕翁起来开了门,将一张桌当门放了,点上两枝蜡烛,朝天拜了四拜。

将一卷经摊在桌上,中间烧起一炉香,对着门坐下,朗声而诵。

诵不上一两板,看见街上天光熹微中,一个人当前走过,甚是急遽,认得是元自实。

因为怕断了经头,由他自去,不叫住他。

这个老人家道眼清明,看元自实在前边一面走,后面却有许多人跟着。

仔细一看,那里是人?乃是奇形怪状之鬼,不计其数,跳舞而行。

但见:

或握刀剑,或执椎凿;

披头露体,势甚凶恶。

轩辕翁住了经不念,口里叫声道:‘怪哉!’把性定一回,重把经念起。

不多时,见自实复走回来,脚步懒慢。

轩辕翁因是起先诧异了,嘿嘿看他自走,不敢叫破。

自实走得过,又有百来个人跟着在后。

轩辕翁着眼细看,此番的人多少比前差不远,却是打扮大不相同,尽是金冠玉佩之士。

但见:

或挈幢盖,或举旌幡;

和客悦色,意甚安闲。

轩辕翁惊道:‘这却是甚么缘故?岁朝清早,所见如此,必是元生死了,适间乃其阴魂,故到此不进门来。相从的,多是神鬼,然恶往善归,又怎么解说?’

心下狐疑未决,一面把经诵完了,急急到自实家中访问消耗。

进了元家门内,不听得里边动静。

咳嗽一声,叫道:‘有客相拜。’自实在里头走将出来,见是个老人家新年初一相拜,忙请坐下。

轩辕翁说了一套随俗的吉利话,便问自实道:‘今日绝清早,足下往何处去!去的时节甚是匆匆,回来的时节甚是缓缓,其故何也?愿得一闻。’

自实道:‘在下有一件不平的事,不好告诉得老丈。’

轩辕翁道:‘但说何妨?’

自实把缪千户当初到任借他银两,而今来取只是推托,希图混赖及年晚哄送钱米,竟不见送,以致狼狈过年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轩辕翁也顿足道:‘这等恩将仇报,其实可恨!这样人必有天报,足下今日出门,打点与他寻闹么?’

自实道:‘不敢欺老丈,昨晚委实气了一晚。吃亏不过,把刀磨快了,巴到天明,意欲往彼门首等他清早出来,一刀刺杀了,以雪此恨。及至到了门首,再想一想,他固然得罪于我,他尚有老母妻子,平日与他通家往来的,他们须无罪。不争杀了千户一人,他家老母妻子就要流落他乡了。思量自家一门流落之苦,如此难堪,怎忍叫他家也到这地位!宁可他负了我,我不可做那害人的事。所以忍住了这口气,慢慢走了来。心想未定,不曾到老丈处奉拜得,却教老丈先降,得罪,得罪。’

轩辕翁道:‘老汉不是拜年,其实有桩奇异,要到宅上奉访。今见足下诉说这个缘故,当与足下称贺。’

自实道:‘有何可贺?’

轩辕翁道:‘足下当有后禄,适间之事,神明已知道了。’

自实道:‘怎见得?’

轩辕翁道:‘方才清早足下去时节,老汉看见许多凶鬼相随;回来时节,多换了福神。老汉因此心下奇异。今见足下所言如此,乃知一念之恶,凶鬼便至;一念之善,福神便临。如影随形,一毫不爽,暗室之内,造次之间,万不可萌一毫恶念,造罪损德的!足下善念既发,鬼神必当嘿佑,不必愁恨了。’

自实道:‘难承老丈劝慰,只是受了负心之骗,一个新岁,钱米俱无,光景难堪。既不杀得他,自家寻个死路罢,也羞对妻子了。’

轩辕翁道:‘休说如此短见的话!老汉庵中尚有余粮,停会当送些过来,权时应用。切勿更起他念!’

自实道:‘多感,多感。’

轩辕翁作别而去。

去不多时,果然一个道者领了轩辕翁之命,送一挑米、一贯钱到自实家来。

自实枯渴之际,只得受了。

转托道者致谢庵主。

道者去后,自实展转思量:‘此翁与我向非相识,尚承其好意如此。叵耐缪千户负欠了我的,反一毛不拔。本为他远来相投,今失了望,后边日子如何过得?我要这性命也没干!况且此恨难消,据轩辕翁所言神鬼如此之近,我阳世不忍杀他,何不寻个自尽到阴间告理他去?必有伸诉之处。’

遂不与妻子说破,竟到三神山下一个八角井边,叹了一口气,仰天叹道:‘皇天有眼,我元自实被人赖了本钱,却教我死于非命!可怜,可怜!’

说罢,扑通的跳了下去。

自实只道是水淹将来,立刻可死。

谁知道井中可煞作怪,自实脚踏实地,点水也无。

伸手一模,两边俱是石壁削成。

中间有一条狭路,只好客身。

自实将手托着两壁,黑暗中只管向前,依路走去。

走勾有数百步远,忽见有一线亮光透入,急急望亮处走去。

须臾壁尽路穷,乃是一个石洞小口。

出得一时,豁然天日明朗,别是一个世界。

又走了几十步,见一所大宫殿,外边门上牌额四个大金字,乃是‘三山福地’。

自实瞻仰了一会,方敢举步而入。

但见:

古殿烟消,长廊昼静。

徘徊四顾,阒无人踪。

钟磐一声,恍来云外。

自是洞天福地,宜有神仙在此藏;

绝非俗境尘居,不带夙缘那得到?

自实立了一响,不见一个人面。

肚里饥又饥,渴又渴,腿脚又酸,走不动了。

见面前一个石坛,且是洁净。

自实软倒来,只得眠在石坛旁边歇息一回。

忽然里边走出一个人来,乃是道士打扮;走到自实面前,笑问自实道:‘翰林已知客边滋味了么?’

自实吃了一惊,道:‘客边滋味,受得勾苦楚了,如何呼我做翰林?岂不大差!’

道土道:‘你不记得在兴庆殿草诏书了么?’

自实道:‘一发好笑,某乃山东鄙人,布衣贱士,生世四十,目不知书。连京里多不曾认得,晓得甚么兴庆殿草甚么诏书?’

道土道:‘可怜!可怜!人生换了皮囊,便为嗜欲所汩,饥寒所困,把前事多忘记了。你来此间,腹中已饿了么?’

自实道:‘昨晚忿恨不食,直到如今,为寻死地到此,不期误入仙境。却是腹中又饿,口中又渴,腿软筋麻,当不得,暂卧于此。’

道士袖里模出大梨一颗、大枣数枚,与自实道:‘你认得这东西么?此交梨、火枣也。你吃了下去,不惟免了饥渴,兼可晓得过去之事。’

自实接来手中,正当饥渴之际,一口气吃了下去。

不觉精神爽健,暝目一想,惺然明悟。

记得前生身为学士,在大都兴庆殿侧草诏,尤如昨日。

一毂辘扒将起来,拜着道土道:‘多蒙仙长佳果之味,不但解了饥渴,亦且顿悟前生。但前生既如此清贵,未知作何罪业,以致今生受报,弄得加此没下梢了?’

道士道:‘你前世也无大罪,但在职之时,自恃文学高强,忽略后进之人,不肯加意汲引,故今世罚你愚俗,不通文义。又妄自尊大,拒绝交游,毫无情面,故今世罚你漂泊,投入不着。这也是一还一报,天道再不差的。今因你一念之善,故有分到此福地与吾相遇,救你一命。’

道士因与自实说世间许多因果之事,某人是善人,该得好报。某人是恶人,该得恶报。

某人乃是无厌鬼王出世,地下有十个炉替他铸横财,故在世贪饕不止,贿赂公行,他日福满,当受幽囚之祸。

某人乃多杀鬼王出世,有阴兵五百,多是铜头铁额的,跟随左右,助其行虐,故在世杀害良民,不戢军士,他日命衰,当受割截之殃。

其余凡贪官污吏、富室豪民,及矫情干誉、欺世盗名种种之人,无不随业得报,一一不爽。

自实见识得这等利害明白,打动了心中事,遂问道:‘假似缪千户欺心混赖,负我多金,反致得无聊如此,他日岂不报应?’

道士道:‘足下不必怪他。他乃是王将军的库子,财物不是他的,他岂得妄动耶?’

自实道:‘见今他享荣华,我受贫苦,眼前怎么当得?’

道士道:‘不出三年,世运变革,地方将有兵戈大乱,不是这光景了。你快择善地而居,免受池鱼之祸。’

自实道:‘在下愚昧,不识何处可以躲避?’

道士道:‘福宁可居,且那边所在与你略有缘分,可偿得你前日好意贷人之物,不必想缪家还了。此皆子善念所至也。今到此已久,家人悬望,只索回去罢!’

自实道:‘起初自井中下来,行了许多暗路,今不能重记。就寻着了旧路,也上去不得,如何归去?’

道士道:‘此间别有一径,可以出外,不必从旧路了。’

因指点山后一条路径,叫自实从此而行。

自实再拜称谢,道士自转身去了。

自实依着所指之径,行不多时,见一个穴口,走将出来,另有天日。

急回头认时,穴已不见。

自实望去百步之外,远远有人行走。

奔将去问路,元来即是福州城外。

遂急急跑回家来,家人见了又惊又喜,道:‘那里去了这几日?’

自实道:‘我今日去,就是今日来,怎么说几日?’

家人道:‘今日是初十了,自那日初一出门,到晚不见回来,只道在轩辕翁庵里。及至去问时,却又说不曾来。只疑心是有甚么山高水低。轩辕翁说:‘你家主人还有后禄,定无他事。’所以多勉强宽解。这几日杳然无信,未免慌张。幸得来家却好了。’

自实把愤恨投井,谁知无水不死,却遇见道士,奇奇怪怪许多说话,说了一遍,道:‘闻得仙家日月长,今吾在井只得一响,世上却有十日。这道士多分是仙人,他的说话,必定有准,我们依言搬在福宁去罢。不要恋恋缪家的东西,不得到手,反为所误了。’

一面叫人收拾起来,打点上路。

自实走到轩辕翁庵中别他一别,说迁去之意。

轩辕翁问:‘为何发此念头?’

自实把井中之事说了一遍。

轩辕翁跌足道:‘可惜足下不认得人!这道士乃芙蓉真人也。我修炼了一世,不能相遇,岂知足下当面错过?仙家之言,不可有违!足下迁去为上。老汉也自到山中去了。若住在此地,必为乱兵所杀。’

自实别了回来,一径领了妻子同到福宁。

此时天下扰乱,赋役烦重,地方多有逃亡之屋。

自实走去寻得几间可以收拾得起的房子,并叠瓦砾,将就修葺来往。

挥锄之际,铮然有声,掘将下去,却是石板一块。

掇将开来,中有藏金数十锭。

合家见了不胜之喜,恐怕有人看见,连忙收拾在箱匣中了。

自实道:‘井中道士所言,此间与吾有些缘分,可还所贷银两,正谓此也。’

将来秤一秤,果是三百金之数,不多不少。

自实道:‘井中人果是仙人,在此住料然不妨。’

从此安顿了老小,衣食也充足了些,不愁冻馁,放心安居。

后来张士诚大军临福州,陈平章遭掳,一应官吏多被诛戮。

缪千户一家,被王将军所杀,尽有其家资。

自实在福宁竟得无事,算来恰恰三年。

道士之言,无一不验,可见财物有定数,他人东西强要不得的。

为人一念,善恶之报,一些不差的。

有诗为证:

一念起时神鬼至,何况前生夙世缘!

方知富室多悭吝,只为他人守业钱。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四-译文

在寺庙内观看恶鬼和善神,井中谈论前因后果。

经文说:要知道前世的因果,看看现在承受的是什么样的结果;要知道来世的因果,看看现在做了什么样的事情。

话说南京新桥有个姓丘的人,名叫伯皋。他一生忠诚厚道,虔诚信佛。他喜欢施舍,从不贪取别人的一分一毫,是个非常有名的大公无私的人。有一天,他独自坐在家里的屋檐下,大声念经。突然有个人背着包裹,走到他面前放下包裹,向伯皋一揖道:‘请问老丈。’伯皋慌忙还礼说:‘有什么事?’那人说:‘我是个浙江人,在湖广做生意。来到这里,要找这里的丘伯皋,不知道住在哪里?’伯皋问:‘你问他的住处,难道和他以前认识吗?’那人说:‘以前不认识,只是在江湖上听说这个人是个长者,忠诚可信,所以特地来寻找。我在路上有些事情需要他帮忙,所以来询问。’伯皋说:‘我就是丘伯皋。既然你远道而来,请到里面详细说说。’他站起来,请那人进屋坐下,问:‘你贵姓?’那人说:‘我姓南,名字叫少营。’伯皋问:‘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少营说:‘我有些事情要去北京见一个人,两个月后才能回来。这里有个包裹,里面有一些东西,我单身一人远行,路上很危险,想托你保管一下,等我回来再取,因为即使是最亲近的人,在金钱面前也未必能保证心不变。我听说您是个正直的人,所以想把包裹放在这里,安心地去北京,回来再向您道谢。这就是我麻烦您的地方,没有其他事情。’伯皋说:‘这个没问题。请您把包裹封好,放在我家。您尽管放心去,万无一失。’少营说:‘多谢您。’于是按照他的话把包裹封好,交给了伯皋,然后拿了进去。伯皋看他是个远道而来的人,就为他准备了酒饭。他还要准备去北京的东西,所以没有立刻动身。伯皋就留他在家里住了两晚,然后他才离开。

过了两个多月,他没有回来。等到一年多,一点消息都没有。伯皋问过从北京来的浙江人,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想要派人去浙江询问他的住处,也不知道他具体住在哪里。遇见了别人就问南少营,完全没有人认识。伯皋说:‘这件事还没完,怎么办呢?’没有办法,巷口有一个算命的地方很灵验,就去算了一卦。算命的说:‘卦象已经没有生气,行人肯定是在外面遇险,回不来了。’伯皋心里非常疑惑,回来和妻子商量说:‘前些日子那个人和我素不相识,突然来寄这个包裹。现在他去了不回来,不知道包里是什么东西,想打开看看。他说我忠诚可靠,所以连不相识的人都愿意把包裹寄放在这里,怎么能不等他回来呢?不想看,心里又很疑惑。我想只要不动他的东西,看看也无妨。’妻子说:‘自己没有贪心,看看又有什么关系?’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黄金白银,大约有一千两。伯皋说:‘原来这里有这么多东西,怎么他却不回来了?算命的说卦象已经没有生气,说不定这个人已经死了,所以不回来。我现在有个主意,从他包里拿出五十两黄金,广请高僧,做一场法事,祈求佛力保佑他早日回来。如果他真的死了,求佛让他免受苦,早日投胎转世,也是我和他交往一场。保管了这么久,尽了一份心意,不也是这样吗?’妻子说:‘如果这个人没死,来的时候动了他五十两,怎么还他呢?’伯皋说:‘我只把实话告诉他,说是为了保佑他回来的,难道会怪我不成?如果他完全不承认,我退还给他也行。在佛面前,哪里会有欺骗的地方呢?’计划已经定好,果然请了几位僧人,做了七天的法事。伯皋是个虔诚的人,在佛前真心祈祷,希望他早日回来,或者早日解脱。法事结束后,又是好几个月,没有他的音信,眼看着南少营不会回来了。伯皋虽然没有贪图他的东西,但是也没有办法归还。除了那五十两黄金之外,这东西已经变成了自己的财产。伯皋心里常常感到不安,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伯皋一直没儿子,这次法事之后,他的妾有了身孕。第二年,生下一个儿子,眉清目秀,非常可爱。伯皋夫妻非常疼爱他。等到五六岁,就送他上学,取名叫丘俊。谁知道他非常聪明,但是不愿意读书,总是逃学。等到长大以后,更加不愿意学好,专门和一帮不良少年交往,赌博和嫖娼,挥霍无度,无法管教。村里人看到他这样,都叹息说:‘丘伯皋一生行善,却生下了一个败家子。天无眼,做好事没有好报。’这样过了好一阵子,伯皋给他娶了妻子,生了一个儿子。希望他渐渐成熟,自然就会收心。没想到丘俊有了妻儿,反而更加放荡,连妻儿都不放在心上,不管不顾。整天只是和酒肉朋友混在一起,不是赌博就是嫖娼,一个月都不回家。即使回家,也无非是拿钱,要典当。伯皋非常气愤。

有一天,伯皋外出,想到他在家胡闹,就把他锁在一间空房子里。四面都是墙,只留了一个圆洞,可以放进饮食。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来。伯皋离开了好久,丘俊坐在房间里,就像囚犯一样。他的大娘非常同情他,担心他愁苦坏了。有一天早上,她走到房前,在墙缝里偷偷看他一眼,看看他在里面的情况。不看还好,这一看,吓了一大跳!

正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

丘俊的大娘,看到房间里坐着的人不是丘俊,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南少营,那个来寄包裹的客人。大娘认出了他,不敢出声,嘿嘿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正好丘伯皋也回来了,妻子跟他说了这奇怪的事情,伯皋突然想通了,说:‘明白了,明白了。不用说了,原来是他的东西,我怎么管得了他浪费呢?白白做了冤家!’立刻打开门,放丘俊出来,听他说还是在外面游荡。快乐没过多久,因为酒色过度身体虚弱,一口气接不上,无病而终。伯皋算了算,花费正好是千金之数。明知道这是因果报应,但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只是照顾孙子过活,希望他长大成人。

后来的人议论说丘俊是南少营的转世,来取这些寄存的东西,不必说了。只因为丘伯皋是个善良的人,所以来他家生了个孙子,延续后代,天道并没有错。但这样忠厚的长者,明明是受人寄存,又没有贪图他的东西,还要归还给本人,直到还清为止。何况实际上欠了别人的东西,却强行要别人的好处,天怎么会放过你?所以冤冤相报,因果的事情,一年也说不完。我现在说一个没有天理的故事,给大家听听。

钱财本来有定数,不要欺骗自己的良心胡作非为!

看看古往今来,只是一本账簿。

再说元朝至正年间,山东有个姓元的叫元自实,靠田庄生活,家境富裕。他性格愚钝,不懂得文墨,但为人忠厚认真,说话总是说两个半句的人。同村有个姓缪的千户,和他从小就是好朋友。有一天,缪千户被任命为福建地方的官职,准备上任。缺少路费,想在元自实那里借三百两银子。元自实欣然答应,缪千户写了一张借据送过去。元自实说:‘我们是世交,何必写借据?你将来还还是不还,在你心里。你去做官的人,应该不会赖了我的。’当时元自实因为家产丰厚,这几两银子也不放在心上,竟然没有收借据,如数交给了他。缪千户就上任去了。

真是世事难料。至正末年,山东大乱,盗贼四起。元自实家被抢劫一空,剩下的田地房屋,在战乱中又换不出银子。他舍不得离开,又担心性命难保,想找个好地方避难。当时福建被陈友定占据,七个郡的地方都很平安。元自实和妻子商量说:‘现在到处都是战乱,只有福建平静。而且缪君在那里做官,可以投靠。但道路阻塞,人口牵连,行动不便。不如找个海船,从天津出海,直奔福州。一路都是海洋,可以直接到达,就可以带着家人一起走了。’商量好后,收拾了一些东西,带着家人上了海船,看准了风向开船,不久就到了福州。

元自实上岸后,先打听了缪千户的消息。听说缪千户正在陈友定手下,担任重要职务,权势显赫。元自实非常高兴,心想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匆忙中,不敢立刻见面,先回到船上对妻子说:‘问了缪家,他现在正春风得意,这是我们的大幸。’大家都非常高兴。元自实在福州城中租了一个住处,接妻子上来,安顿好行李,想着要见缪千户。转念一想:‘一路经历了风波,脸色憔悴,衣服破烂,他现在正是得意的时候,不要让他看不起,还是应该从容一些。’住了几天,把衣服整理得干净整齐,脸色也恢复了红润,然后到门上去求见。门房的人见他是外地人,不肯接帖子,问他的来由,说是山东人。门房的人说:‘我们主人最怕乡里人纠缠,门房不敢禀报,怕惹他生气。等他出来,你亲自走过来见他,与我们无关。他这个时间出来很快。’元自实按照他的话站着等候。果然不多一会儿,缪千户骑着马出来拜客。元自实走到马前,鞠躬行礼。缪千户把眼睛看到别处,一点不像认识他的样子。元自实急了,走上前去用山东话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缪千户听见了,只得勒住马,认了认,假装吃惊地说:‘原来是我乡亲,失礼了,失礼了!’下马行礼,拉着他回到家里,宾主坐下。喝了一杯茶后,千户自己站起来说:‘刚才正好有小事要出去,不能奉陪。请仁兄先回住处,明天简单喝点酒,再过来一起谈谈。’元自实没有说什么,无奈只好告别。

等到第二天,千户派人拿着一张请帖来请元自实。元自实对妻子说:‘今天请我,肯定有什么好意。’非常高兴,不等再邀请,就跟着去了。到了衙门,千户迎接他,元自实只说:‘好久不见,远道而来,怎么可以不周到地招待我呢。’谁知千户的意思很淡,简单吃了三杯酒,说了些地方上的事情,稍微问问家里战乱的情况、亲戚朋友的生死,一点也没有问元自实为什么远来,家业兴衰如何。等到元自实说起遭受抢劫、逃难的经历,非常苦楚。千户听了,也像平常一样,没有惊慌怜悯的意思。至于借钱的事情,一句也没提,连谢谢都没说。元自实几次想要开口,又想:‘刚到这里,第一次见面,怎么好说借钱的事情?万一惹他不高兴,就不好意思了。’只好忍着出门。到了住处,旅店荒凉,柴米紧张。妻子问:‘为什么不跟缪家说说以前借的银子,也好付些钱救急?’元自实说:‘刚到这里,不好开口,之前说过要来的原因。’妻子怨恨地说:‘我们万里迢迢地来,为了什么?专门为了投靠缪家,今天特意请我们去,却只贪图他一点酒食,碍于面子不好意思提正事,我们还有什么指望呢?’元自实被埋怨得烦闷,犹豫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去了缪千户家想拜访他。千户一听说自实来了,心里已经有几分不高兴了。不过还是不得不出来见一见,看起来非常疲惫,只是简单说了几句话,就表现出很多勉强应付的样子。自实只好自己开口说:“我家乡发生了变故,冒着生命危险带着家人从海上远道而来,唯一依靠的就是兄长。今天有一句话,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千户不等他说完,就接口说:“不用兄弟说,我知道了。之前承借的路费,我一直记在心里。虽然我这里官职不高,收入微薄,但既然是老朋友远道而来,怎么敢辜负了这份情谊?兄弟你先把借据拿出来,我这边会按照数目逐一归还。”

看官,你猜此时缪千户心里,难道会忘记当初借钱时并没有借据吗?只是不好当面赖账,所以用这话作为借口,等自实拿不出借据来,就可以不用认真催促了,这就是那些忘恩负义的人设下的赖账圈套。自实是个老实人,看到他说得这么可疑,吃惊地说:“您的话不对!当初在乡里关系亲密,一开口就借钱,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借据。今天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千户故意装出严肃的面孔说:“哪有这种道理!债务往来,全靠借据。怎么说没有呢?或许是在兵荒马乱之后,您家自己丢失了,或者是别人偷走了。不过既然是老朋友,现在借据有没有也不必说了,自然会还给您。只是我在这里也是刚到任,一时间筹措不出来。还是慢慢来,勉强想办法吧。

自实听到这里,一时间也难以再逼迫他,只能无奈地离开。一路上想着他说话的奇怪,明显是在欺骗。但是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得不把他当作依靠。他刚才也说过会慢慢还钱的话,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还是得忍耐几天,再去求他。只是我当初交往的不是人,现在事情都掌握在别人手里,就变得这么难了。回到家告诉了妻子,大家叹息了一番,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求他比较好。只能厚着脸皮,去了几次,常说的都是这些话,推三阻四。一千年也不赖,一万年也不还。耳朵里听着好听,但一分钱也没拿到。想要不去了,又没有别的路。自实走得厌烦了,正所谓:羊羔撞藩篱,进退两难。

自实白费了多次奔波,却一无所获。一天天过去,转眼就过了半年。眼看就要到新年了。自实在外地居住,家里空荡荡的,合家饥寒交迫,过年没有一点准备。自实没有办法了,只能去缪家,见到千户后,一边哭一边跪拜下去说:“希望兄长救救我的命!”千户扶起他说:“何必如此!”自实说:“新年快到了,妻子饥寒交迫,口袋里没有一文钱,连一粒米都没有,怎么过得去?关于之前借的银两,现在不敢再要求归还,任凭您施舍多少,哪怕是一丝一毫,都算是对我的恩赐。就算当时没有借钱这一项,今天作为老朋友,也请您怜悯一下。”说完大哭起来。千户看到他哭得那么伤心,也有些不安。他用手指数了数说:“还有十天,就是除夕。兄长可以在家等着,我会分一些禄米,准备一些柴火费用,送到您的住处,作为您过年的资金。但请不要怪我东西少,这是我的心意。”自实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听到他愿意送东西,心里放下了一些,说:“如果能够这样,我就暂时可以撑到新年,就是您的恩德无穷了。”高兴地告别了。

临别时,千户再三叮嘱说:“除夕不要外出,只在家里等着就好。”自实答应了,回到家把千户的话告诉了妻子,一家人才安心。

到了除夕这一天,一大早就起来在家里等着。想要出去买些过年的东西,又怕错过了时间,心里想着等有了钱,再去买。愣愣地等着,心情焦急,叫了一个小厮站在巷口,看有什么动静,先来报告。过了一会儿,小厮跑来说:“有人挑着米来了。”自实急忙出门一看,果然有个挑夫挑着一担米,一个穿青衣的人前面拿着帖子走来。自实认出是了。只见他们走到门口,挑夫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个青衣人也径直走过去了。自实怀疑道:“肯定是没认出我们家,走错了。”连忙叫道:“在这里,请转回来。”那两个人并不回头。自实只能赶上前去问青衣人道:“老哥,送礼送到哪里去了?”青衣人把手中的帖子给自实看说:“我们家主张员外送米给客人的,你问他干什么?”自实心里明白不是,假装走了回来,又坐在家里。一会儿,小厮又走进来说:“有一个公差打扮的人,肩膀上扛着一袋钱走过来了。”自实到门口探头一看说:“这次应该是了。”只见那个公差打扮的人经过门口,脚步不停,跑得更快了。自实更加怀疑,跑上前问时,公差回答说:“县里的知县大人送这些钱给外地过节的。”自实又看到不是,心里想:“别人家都在送礼,要见我只有在今天这一天了,怎么我家的偏偏没见到?”自实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身体像盘上的蚂蚁,一刻也站不稳。等到下午,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只好东张西望,心神不宁。这一天,一件过年的东西也没买到。到街上看,家家户户都在收拾,开店的多关了门,都在准备过年。自实反而被缪家耽误了,家里连一粒米、一根柴火都没有准备,妻子只是抱怨哭泣。别人家都在欢庆,爆竹声不断,自实皱着眉头,凄凉地相对。自实越想越生气,双脚乱跳,大骂:“忘恩负义的小人,害我到这个地步!”一怒之下,从箱子里翻出一把解腕刀来,在磨石上磨得雪亮。对妻子说:“不杀了他,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豁出这条命来,好歹多活几天。明天一早,等他一出门,就结果了他。”妻子劝他冷静,但自实哪里冷静得下来?捏着刀,坐到天亮,鸡鸣鼓绝,径直朝缪家走去。

再说,这条巷子的中间有一座小庙,是从实家到缪家的必经之路。庙里住着一个道士,名叫轩辕翁,年纪快到一百岁了,是个有道德的人。实平日常去缪家经过这座庙,每次走到庙里歇脚,就会和庙里的主人轩辕翁聊一会儿天。来往久了,就变得很熟悉。这天是正月初一,元旦,东方快要破晓,路上没有行人。轩辕翁起床开门,把一张桌子放在门口,点上两支蜡烛,向天拜了四拜。把一卷经书摊在桌子上,中间点起一炉香,对着门坐下,大声念经。念了没一两板,看见街上天光微明中,一个人匆匆走过,认出是元自实。因为怕打断经文,就让他自己走,没有叫住他。这个老者眼力敏锐,看到元自实在前面走,后面却有许多人跟着。仔细一看,哪里是人?是奇形怪状的鬼,不计其数,边跳舞边走。只见:

有的拿着刀剑,有的拿着锤子和凿子;

披头散发,身体赤裸,样子非常凶恶。

轩辕翁停下经文不再念,嘴里叫道:“奇怪!”定了定神,又重新开始念经。不久,看到自实又走回来,脚步很慢。轩辕翁因为一开始很惊讶,就嘿嘿地看他自己走,不敢叫破。自实走过去后,又有百来个人跟在后面。轩辕翁仔细一看,这次的人数和之前差不多,但是打扮完全不同,都是戴着金冠、佩着玉佩的士人。只见:

有的拿着幢盖,有的举着旌幡;

对客人面带笑容,看起来非常悠闲。

轩辕翁惊讶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新年早上,看到这样的情况,一定是元生死了,刚才来的是他的阴魂,所以没进庙门。跟在他后面的,大多是神鬼,但是恶有恶报,怎么解释?”心里疑惑不解,一边把经文念完,急忙到自实家去打听消息。

进了元家门内,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咳嗽一声,喊道:“有客人来访。”自实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是个老人在新年第一天来拜访,赶紧请他坐下。轩辕翁说了一些应景的吉祥话,就问自实:“今天一大早,你去哪里了!去的时侯那么匆忙,回来的时侯那么缓慢,这是为什么?愿意听我说说。”自实说:“我有一件不公平的事情,不好告诉老丈。”轩辕翁说:“说吧,没关系?”自实把缪千户当初借他银两,现在来取却只是推托,想赖掉债务,年底还哄骗送钱米,结果没送来,以至于过年都很困难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轩辕翁也跺脚说:“这样恩将仇报,实在可恨!这样人必有天报,你今天出门,是不是想去找他麻烦?”自实说:“不敢欺骗老丈,昨晚确实气了一晚上。受不了这个委屈,把刀磨快了,等到天亮,想去他家门口等他出来,一刀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等到到了门口,再想一想,他固然得罪了我,他还有老母妻子,平时和他有来往的,他们是无辜的。不能因为杀了千户一个人,他的老母妻子就要流落他乡了。想到自己一家流落他乡的苦楚,如此难堪,怎么忍心让他们也到这个地步!宁愿他负了我,我也不做伤害人的事情。所以忍住了这口气,慢慢走了过来。心里还没想好,没来得及到老丈这里拜访,却让老丈先来了,对不起,对不起。”轩辕翁说:“老汉不是来拜年,其实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要到府上拜访。现在看到你说的这些,应该向你道喜。”自实说:“有什么可喜的?”轩辕翁说:“你将有好运,刚才的事情,神明已经知道了。”自实说:“怎么看得出来?”轩辕翁说:“刚才你出门的时候,老汉看到许多恶鬼跟着你;回来的时候,换成了福神。老汉因此心里觉得奇怪。现在看到你说的这些,才知道一念之恶,恶鬼就来;一念之善,福神就来。就像影子跟着身体一样,一点也不差,即使在暗室里,匆忙之间,也不能起一丝恶念,造罪损德!你发了善念,鬼神一定会暗中保佑你,不必再愁恨了。”自实说:“很难接受老丈的安慰,只是受到了负心人的欺骗,一个新年,钱米都没有,生活非常困难。既然不能杀了他,自己找条死路算了,也对不起妻子了。”轩辕翁说:“别说这样短视的话!老汉庙里还有粮食,一会儿会送一些过来,暂时可以用。千万不要再起这个念头!”自实说:“非常感谢,非常感谢。”轩辕翁告别离去。

没过多久,果然有一个道士按照轩辕翁的命令,送一担米、一贯钱到自实家来。自实正缺钱粮的时候,只能接受了。他转托道士向庙主表示感谢。道士走后,自实反复思考:“这位老者和我以前并不相识,还这样好心地帮助我。可恨缪千户欠了我的钱,却一点也不肯给。本来因为他远道而来,现在失望了,以后的生计怎么办?我要这性命也没用!况且这恨难以消除,据轩辕翁所说,神鬼如此接近,我阳世不忍杀他,何不寻个自尽到阴间去告状?一定有申诉的地方。”于是他没有和妻子说,就到了三神山下一个八角井边,叹了口气,仰天长叹:“皇天有眼,我元自实被人骗了本钱,却让我死于非命!可怜,可怜!”说完,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自实以为会被水淹死,立刻就会死。谁知道井里很奇怪,自实脚踏实地,一点水也没有。伸手一摸,两边都是石壁,中间有一条狭窄的路,只能挤过去。自实用手托着两边石壁,在黑暗中一直向前走。走了几百步远,忽然看到有一线亮光透进来,急忙朝亮光走去。不久,石壁尽头,路也到了尽头,是一个石洞的小口。出来一会儿,突然天空明亮,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又走了几十步,看到一座大宫殿,外面门上挂着四个大字,写着“三山福地”。自实瞻仰了一会儿,才敢迈步进去。只见:古殿烟雾消散,长廊白天寂静。四处张望,空无一人。钟声磬声一声,仿佛来到云外。这里确实是洞天福地,应该有神仙在这里藏身;绝不是凡俗尘世,没有缘分的人是无法到达的。

自实独自站立了一会儿,没看到一个人的影子。肚子又饿又渴,腿脚又酸,走不动了。看到前面有一个石台,非常干净。自实就软倒下来,只能躺在石台旁边休息一会儿。突然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是个道士打扮;走到自实面前,笑着问自实说:‘翰林先生,你知道客居他乡的滋味了吗?’自实吃了一惊,说:‘客居他乡的滋味,受够了苦楚,你怎么叫我翰林?这不是大错特错吗!’道士说:‘你不记得在兴庆殿起草诏书的事情了吗?’自实说:‘太可笑了,我是个山东的粗人,一个普通的读书人,活到现在四十岁,连书都不认识几本。连京城都没去过,哪里知道兴庆殿起草什么诏书?’道士说:‘可怜啊!可怜啊!人生换了一个皮囊,就被欲望所迷惑,被饥寒所困扰,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你来到这里,肚子饿了吗?’自实说:‘昨晚因为愤怒没吃饭,一直到今天,为了找死来到这里,没想到误入仙境。现在又饿又渴,腿脚发软,筋骨酸痛,只能暂时躺在这里。’道士从袖子里拿出一颗大梨和几颗大枣,给自实说:‘你认识这些吗?这是交梨和火枣。你吃了下去,不仅解了饥渴,还可以知道过去的事情。’自实接过来看,正是饿得要命的时候,一口气全吃了下去。顿时觉得精神焕发,闭上眼睛想想,突然明白了。记得前世是学士,在大都兴庆殿旁边起草诏书,就像昨天一样。一下子爬起来,跪在道士面前说:‘多亏了仙长赐予的美味,不仅解了饥渴,还让我顿悟了前世。但前生既然如此高贵,不知道犯了什么罪,以至于今生受到这样的惩罚,变得如此凄凉。’道士说:‘你前世也没有犯什么大罪,但在职的时候,自认为文学水平高,忽略了后辈,不肯加以提拔,所以今生让你变得愚昧,不懂得文义。还妄自尊大,拒绝与人交往,毫无情面,所以今生让你漂泊,无处可去。这也是一种因果报应,天道不会错。因为你的一念之善,所以才有机会来到这个地方,遇到我,救了你一命。’道士于是和自实说了世间许多因果报应的事情,某人是善人,应该得到好报;某人是恶人,应该得到恶报。某人像无厌鬼王转世,地下有十个炉子为他铸造横财,所以在世贪婪无厌,贿赂公行,将来福报满了,将会受到幽囚之祸。某人像是多杀鬼王转世,有五百阴兵跟随左右,助他行恶,所以在世杀害良民,不约束士兵,将来命运衰败,将会受到严重的惩罚。其他所有贪官污吏、富家豪族,以及虚伪矫情、欺骗世人的人,无不按照自己的业力得到相应的报应,一一不会出错。自实明白了这些利害关系,心中触动,于是问:‘如果像缪千户这样欺骗我,骗走我很多钱财,我岂不是会遭受这样的报应?’道士说:‘你不必怪他。他其实是王将军的库子,那些财物不是他的,他怎么敢随便动呢?’自实说:‘现在他享受荣华,我受贫苦,眼前怎么忍受得了?’道士说:‘不出三年,世运会发生变化,地方将有战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了。你赶快找一个好地方住下,避免受到连累。’自实说:‘我愚昧无知,不知道哪里可以躲避。’道士说:‘福宁是个好地方,那里与你有些缘分,可以偿还你以前帮助别人的善举,不必担心缪家会还你。这都是你善念的回报。在这里已经待了很久,家人都在挂念,你还是回去吧!’自实说:‘一开始从井里下来,走了很多暗路,现在记不起来了。就算找到了旧路,也上不去,怎么回去呢?’道士说:‘这里有一条别的路可以出去,不必走旧路了。’于是指了指山后面的一条路,叫自实从这里走。自实再次拜谢,道士转身离开了。

自实按照道士指的路走,没走多久,看到一个洞口,走了出来,看到了另外一片天地。急忙回头一看,洞已经不见了。自实望出去百步之外,远远看到有人行走。跑过去问路,原来就是福州城外。于是急忙跑回家,家人见了又惊又喜,问:‘你到哪里去了几天?’自实说:‘我今天去,就是今天回来,怎么说去了几天?’家人说:‘今天是初十,从那天初一出门,到晚上都没回来,只以为你在轩辕翁的庙里。等到去问时,却又说不曾来。只怀疑有什么意外。轩辕翁说:“你家主人还有后福,一定不会有事。”所以尽量安慰。这几天没有消息,不免有些慌张。幸好现在回来了。”自实把投井的事情和遇到的道士,以及种种奇怪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听说仙人的日子很长,我在井里只听到一声响,世上却过去了十天。这个道士多半是仙人,他的话一定有道理,我们按照他的话搬到福宁去。不要贪恋缪家的东西,得不到手,反而会误事。”于是叫人收拾东西,准备上路。自实走到轩辕翁的庙里和他告别,说明要搬走的意思。轩辕翁问:“为什么有这个念头?”自实把井中的事情说了一遍。轩辕翁跺脚说:“可惜你不认识人!这个道士是芙蓉真人。我修炼了一辈子,都没能遇到他,没想到你当面错过了?仙人的话,不可违背!你搬走是上策。我也要到山中去了。如果你留在这里,一定会被乱兵杀掉。”自实告别回来,带着妻子直奔福宁。

现在天下动荡不安,税收和劳役都很繁重,很多地方都有人逃走留下的房屋。自实亲自去寻找了几间可以修缮的房子,并用瓦砾堆砌,临时修理了一下。挥动锄头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音,挖下去发现是一块石板。撬开石板,里面藏有数十锭金子。全家人看到都非常高兴,担心有人看到,赶紧把金子收拾到箱匣里。自实说:‘井中的道士说过,这里和我有些缘分,现在可以归还借来的银两了,就是这个意思。’称了一下,确实是三百两金子的数量,不多也不少。自实说:‘井中的道士果然是仙人,在这里住下来应该没问题。’从此,他和家人安顿下来,生活也稍微好了一些,不愁饿肚子,可以安心居住。后来张士诚的大军逼近福州,陈平章被掳走,所有的官员大多被杀。缪千户一家,被王将军杀害,家产也被全部没收。自实在福宁竟然没有事,算起来正好三年。道士的话,每一句都应验了,可见财物有定数,别人的东西强行夺取是得不到的。一个人的念头,善恶的报应,都不会差的。有诗为证:一念起时神鬼至,何况前生夙世缘!方知富室多悭吝,只为他人守业钱。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四-注解

恶鬼:指邪恶的鬼魂,常用于形容作恶多端的人死后所遭受的惩罚。

善神:指善良的神灵,通常与正义、庇佑等概念相关。

井中谭:可能指的是井中的传说故事,或者是指井中的景象,比喻隐秘的事物。

前因后果:指事情发生的原因和结果,常用来比喻因果关系。

奉佛:指虔诚地信仰佛教,遵从佛教教义。

施舍:指慷慨地给予,尤其是给予贫困或需要帮助的人。

公直:指公正正直,不偏不倚。

长者:指有德行、有智慧、受人尊敬的人。

忠信可托:指忠诚可靠,可以信赖。

江湖:古代指广大民间,也指行侠仗义、走南闯北的人。

事体:指事情,事务。

干系:指责任,关系。

封记:指用封条或印记来标记,表示物品已经封装。

舍下:指自己的家。

卜肆:指占卜的店铺。

生气:在古代文化中,指生命的活力,此处可能指人的生死信息。

卦:指通过观察卦象来预测吉凶的方法。

功果:指佛教中的功德,此处指为亡者所做的超度仪式。

佛事:指佛教的仪式和活动。

嫖赌:指古代的嫖娼和赌博行为,均为社会所不齿。

撒漫使钱:指花钱大手大脚,不节制。

囹圄:古代指监狱,此处比喻被囚禁。

顶阳骨:指头顶,比喻人的精神或灵魂。

雪水:比喻眼泪,此处形容极度悲伤的样子。

丘俊:指人名,具体身份未明,但在此文中是故事的主角之一。

大娘:指丘俊的母亲或妻子,是对中年妇女的一种亲昵称呼。

模样:外貌、形象。

向年:过去的一年。

寄包裹:指将包裹托运或邮寄。

南少营:人名,是向年寄包裹的客人。

大娘认得明白:大娘明白了眼前人的真实身份。

不敢则声:不敢出声,指保持沉默。

嘿嘿归房:嘿嘿是笑声,这里指轻声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丘伯皋:人名,丘俊的父亲。

怪异的事:指令人感到奇怪或不寻常的事情。

猛然大悟:突然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不必说了:不必再提了。

原是他的东西:原来是他寄存的东西。

我怎管得他浪费:我怎么能够管他浪费呢?这里指不管他如何处理自己的东西。

枉做冤家:白费劲,做了冤家。

开了门,放了丘俊出来:打开门,让丘俊出来。

仍旧外边浮浪:依旧在外边游荡,指行为不端。

酒色淘空的身子:因为沉迷酒色而身体虚弱。

一口气不接,无病而死:一口气接不上,没有生病就死了。

千金的光景:指花费了大量的金钱。

因果:因果,指佛教中的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天道:指天理,自然法则。

衍着后代:延续后代。

忠厚长者:指忠厚老实、有德行的人。

寄顿:寄存。

贪谋:贪图。

填还本人:归还给原主。

打点受用:指安排、享受。

冤债相偿:指冤仇和债务都要得到相应的回报。

元朝至正年间:元朝至正年号,即公元1341年至1368年。

山东:中国的一个省份。

田庄:指田地和庄园。

家道丰厚:家庭财产丰富。

性质愚纯:性格愚笨纯朴。

不通文墨:指不识字,没有文化。

忠厚认真:忠诚老实,认真负责。

一句说话两个半句的人:说话啰嗦,喜欢说很多话的人。

姓缪的千户:姓缪的地方官员。

选授得福建地方官职:被任命为福建地方的官员。

收拾赴任:整理行装,准备上任。

缺少路费:缺少旅费。

借银三百两:借三百两银子。

文卷:借据或借条。

通家至爱:世交好友。

家私有余:家里财产充足。

路费:旅费。

竞自不收文卷:竟然不收借据。

至正末年间:元朝至正年号末年。

山东大乱:山东地区发生大乱。

兵戈扰攘:战争纷乱。

陈友定:元末明初的福建地方割据势力领袖。

七郡地方独安然无事:只有福建的七个郡相对平安无事。

挈家而去了:带着家人离开了。

问着了缪家:打听到了缪家的消息。

兴头:心情高兴。

造化:运气,好运气。

赁下了一个住居:租下了一个住所。

冠服:帽子、衣服,指穿戴整齐。

颜色憔悴:脸色憔悴,指脸色不好。

衣裳褴褛:衣服破旧。

兴头的时节:心情高兴的时候。

讨他鄙贱:让他看不起自己。

还宜从容为是:还是应该从容一些。

单帖:请帖。

齐整:整齐。

颜色退了:脸色恢复了。

打拱:古代的一种礼节,两手抱拳作揖。

假作吃惊道:假装吃惊地说。

失瞻:失礼,没有注意到。

作揖:古代的一种礼节,两手抱拳作揖。

宾主坐定:客人坐下,主人也坐下。

自立起身来:自己站起来。

薄具小酌:简单准备了一些酒菜。

申请过来一叙:请求过来一起喝酒聊天。

没奈何且自别过:没有办法,只能告辞离开。

缪千户:指一个姓缪的官员,千户是古代官职,相当于现在的县令或郡守。

文卷简:文卷简是指文书契约,古代用来证明债务、产权等法律关系的文件。

兵火之后:兵火,指战争和火灾,这里指战争后的破坏。

馆宾:指寄居在别人家中的客人。

除夜:指农历年的最后一天,即除夕之夜。

公差打扮:公差是指官府的差役,打扮成公差的样子。

解腕刀:解腕刀是一种短小锋利的刀具,古代常用于自卫或行凶。

三推六问:三推六问,古代司法用语,指审案时反复推敲,仔细询问。

小庵:指小型的佛教或道教寺庙,是修行者或香客修行和祈祷的场所。

道者:指出家人,尤其是指道教修行者。

轩辕翁:轩辕翁,指一位有仙术的老者,对主人公的情况有先知之明。

元旦:指农历正月初一,即春节,是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

经:指佛教或道教的经典。

阴魂:指死者的灵魂,通常指恶鬼。

神鬼:指神和鬼,泛指超自然的存在。

后禄:指未来的财富或好运。

三神山:可能是指传说中的三座神山,这里可能是指某个神秘的地方。

八角井:指一个有八个角的井,这里可能是指一个特殊的地点。

三山福地:指一个充满福气的地方,可能是指仙境或圣地。

自实:自实,文中主人公的名字,一个普通的山东人。

翰林:翰林,古代官名,指翰林院中的官员,主要负责起草诏书、编纂史书等。

兴庆殿:兴庆殿,唐代宫殿名,位于长安城内,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

草诏书:草诏书,指起草皇帝的诏书,是翰林院官员的职责之一。

道士:道士,指修炼道教法术的人,文中这位道士具有超凡的能力。

交梨、火枣:交梨、火枣,传说中的仙果,可以解饥渴,并让人回忆起前世的事情。

学士:学士,古代官名,指在朝廷中负责学术研究和文献编纂的官员。

大都:大都,指元代的都城,即今天的北京。

罪业:罪业,指前世的错误行为,今世要受到惩罚。

鬼王:鬼王,指阴间的王,文中指那些因前世罪业而转世为鬼的人。

贪饕:贪饕,指贪婪、贪吃。

横财:横财,指意外得到的财富。

幽囚:幽囚,指被囚禁。

割截:割截,指被斩首。

矫情干誉:矫情干誉,指故意做作,以博取名声。

福宁:可能是一个地名,具体指哪个地方需要根据上下文确定。

天下扰乱:指整个国家或地区处于动荡不安的状态,可能是因为战争、政治变动等原因。

赋役烦重:指古代对百姓征收的赋税和徭役非常沉重,使得百姓生活困苦。

逃亡之屋:指因赋役过重而逃离家园的人留下的房屋。

叠瓦砾:指用瓦片和碎石等材料。

修葺:指修理和修补。

挥锄:指挥舞锄头,这里指从事农耕劳作。

铮然有声:形容声音清脆悦耳。

石板:一种坚硬的建筑材料,通常用于铺路或作为地面材料。

掇将开来:指将东西移开或翻开。

藏金:指隐藏起来的金子,这里指大量黄金。

箱匣:指用来存放物品的箱子或盒子。

井中道士:指在井中修炼的道士,这里可能是指神仙或具有神秘力量的人。

银两:古代货币单位,指银子。

张士诚大军:指张士诚领导的军队,张士诚是元末明初的农民起义领袖。

陈平章:可能是一个官员的名字。

王将军:指一个姓王的将军。

定数:指命中注定的事物,不可改变。

悭吝:形容人非常吝啬,不舍得花钱。

夙世缘:指前世的缘分,佛教用语,指前世和今世的因缘关系。

富室:指富裕的家庭或家族。

业钱:指积累的财富或遗产。

一念起时神鬼至:指一念之差,就会招来神鬼的感应。

前生夙世缘:指前世的因缘关系。

富室多悭吝:指富裕的家庭往往非常吝啬。

守业钱:指继承的财富或遗产。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四-评注

此段古文描绘了一个在乱世中,主人公自实寻得一处住所并意外发现藏金的故事。文章通过细腻的笔触,展现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以及他对命运的感悟。

首句‘此时天下扰乱,赋役烦重’点明了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乱世之中,百姓生活困苦,逃亡现象严重。这种背景为后续情节的发展埋下了伏笔。

‘自实走去寻得几间可以收拾得起的房子’表现了主人公在乱世中的无奈与生存压力。他选择收拾房子,一方面是为了居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生计。

‘挥锄之际,铮然有声,掘将下去,却是石板一块’这一句通过生动的描写,将主人公挖掘藏金的场景呈现在读者面前,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感。

‘合家见了不胜之喜’表现了主人公一家对意外发现的藏金的喜悦之情。这种喜悦不仅源于财富的积累,更源于对未来的希望。

‘井中道士所言,此间与吾有些缘分,可还所贷银两,正谓此也’这句话揭示了主人公对道士预言的信任,同时也反映了主人公的诚实守信。

‘将来秤一秤,果是三百金之数,不多不少’这一细节描写,强调了藏金数量的准确性,进一步印证了主人公与道士预言的关联。

‘从此安顿了老小,衣食也充足了些,不愁冻馁,放心安居’表现了主人公在发现藏金后的生活改善,同时也暗示了财富并非万能,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后来张士诚大军临福州,陈平章遭掳,一应官吏多被诛戮’这句话揭示了乱世中的残酷现实,同时也暗示了主人公的幸运。

‘道士之言,无一不验’表现了主人公对道士预言的敬畏,同时也强调了命运的不可预测性。

‘为人一念,善恶之报,一些不差的’这句话表达了主人公对命运的感悟,认为善恶有报,人的行为会影响到自己的命运。

最后一句‘有诗为证:一念起时神鬼至,何况前生夙世缘!方知富室多悭吝,只为他人守业钱’通过诗句的形式,进一步强调了主人公对命运的感悟,以及财富的真正意义。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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