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冯梦龙(1574年-1646年),字犹龙,号卧龙,明末清初的小说家、戏剧家、文学评论家。冯梦龙的创作跨越了多个文体,他在小说、戏曲和文学批评方面都有杰出的贡献。尤其以其历史小说《东周列国志》广为流传,作品深入细致地描述了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
年代:成书于明代(约17世纪)。
内容简要:《东周列国志》是冯梦龙根据史书《左传》《史记》等历史记载,创作的关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小说。书中通过对东周时期诸侯国的兴衰历程进行详细描述,展现了当时复杂的政治局势、权力斗争、文化冲突以及人性的多样性。小说以丰富的史实为背景,辅以冯梦龙个人的想象与描写,将历史人物和事件生动地呈现出来,既有政治谋略的深刻剖析,也有人物命运的悲欢离合。《东周列国志》不仅是一部历史小说,也是一部社会历史的镜像,通过对那个时代社会、政治、军事等方面的深刻描绘,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全面了解春秋战国历史的重要渠道。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东周列国志-第三十回-原文
话说管仲于病中,嘱桓公斥远易牙、竖刁、开方三人,荐隰朋为政。
左右有闻其言者,以告易牙。
易牙见鲍叔牙谓曰:‘仲父之相,叔所荐也,今仲病,君往问之,乃言叔不可以为政,而荐隰朋,吾意甚不平焉。’
鲍叔牙笑曰:‘是乃牙之所以荐仲也。仲忠于为国,不私其友。夫使牙为司寇,驱逐佞人,则有余矣;若使当国为政,即尔等何所容身乎?’
易牙大惭而退。
逾一日,桓公复往视仲,仲已不能言。
鲍叔牙、隰朋莫不垂泪。
是夜,仲卒,桓公哭之恸,曰:‘哀哉,仲父!是天折吾臂也。’
使上卿高虎董其丧,殡葬从厚,生前采邑悉与其子,令世为大夫。
易牙谓大夫伯氏曰:‘昔君夺子骈邑三百,以赏仲之功;今仲父已亡,子何不言于君,而取还其邑,吾当从旁助子。’
伯氏泣曰:‘吾惟无功,是以失邑。仲虽死,仲之功尚在也,吾何面目求邑于君乎?’
易牙叹曰:‘仲死犹能使伯氏心服,吾侪真小人矣。’
且说桓公念管仲遗言,乃使公孙隰朋为政。
未一月,隰朋病卒,桓公曰:‘仲父其圣人乎?何以知朋之用于吾不久也?’
于是使鲍叔牙代朋之位,牙固辞,桓公曰:‘今举朝无过于卿者,卿欲让之何人?’
牙对曰:‘臣之好善恶恶,君所知也。君必用臣,请远易牙、竖刁、开方,乃敢奉命。’
桓公曰:‘仲父固言之矣,寡人敢不从子。’
即日罢斥三人,不许入朝相见。
鲍叔牙乃受事。
时有淮夷侵犯杞国,杞人告急于齐。
齐桓公合宋、鲁、陈、卫、郑、许、曹七国之君,亲往救杞,迁其都于缘陵。
诸侯尚从齐之令,以能用鲍叔,不改管仲之政故也。
话分两头,连岁麦禾不熟,至五年,复大荒,仓廪空虚,民间绝食,惠公欲乞籴于他邦,思想惟秦毗邻地近,且婚姻之国,但先前负约未偿,不便开言。
郤芮进曰:‘吾非负秦约也,特告缓其期耳。若乞籴而秦不与,秦先绝我,我乃负之有名矣。’
惠公曰:‘卿言是也。’
乃使大夫庆郑持宝玉如秦告籴。
穆公集群臣计议:‘晋许五城不与,今因饥乞籴,当与之否?’
蹇叔、百里奚同声对曰:‘天灾流行,何国无之,救灾恤邻,理之常也。顺理而行,天必福我。’
穆公曰:‘吾之施于晋已重矣。’
公孙枝对曰:‘若重施而获报,何损于秦;其或不报,曲在彼矣。民憎其上,孰与我敌,君必与之。’
丕豹思念父仇,攘臂言曰:‘晋侯无道,天降之灾,乘其饥而伐之,可以灭晋,此机不可失。’
繇余曰:‘仁者不乘危以邀利,智者不侥幸以成功。与之为当。’
穆公曰:‘负我者,晋君也。饥者,晋民也。吾不忍以君故,迁祸于民。’
于是运粟数万斛于渭水,直达河、汾、雍、绛之间,舳舻相接,命曰‘泛舟之役’,以救晋之饥。
晋人无不感悦。
史官有诗称穆公之善云:‘晋君无道致天灾,雍绛纷纷送粟来。谁肯将恩施怨者?穆公德量果奇哉!’
明年冬,秦国年荒,晋反大熟。
穆公谓蹇叔、百里奚曰:‘寡人今日乃思二卿之言也,丰凶互有。若寡人去冬遏晋之籴,今日岁饥,亦难乞于晋矣。’
豹曰:‘晋君贪而无信,虽乞之,必不与。’
穆公不以为然,乃使冷至亦赍宝玉,如晋告籴,惠公将发河西之粟,以应秦命。
郤芮进曰:‘君与秦粟,亦将与秦地乎?’
惠公曰:‘寡人但与粟耳,岂与地哉!’
芮曰:‘君之与粟为何?’
惠公曰:‘亦报其泛舟之役也。’
芮曰:‘如以泛舟为秦德,则昔年纳君,其德更大。君舍其大而报其小,何哉?’
庆郑曰:‘臣去岁奉命乞籴于秦,秦君一诺无辞,其意甚美。今乃闭籴不与,秦怨我矣!’
吕饴甥曰:‘秦与晋粟,非好晋也,为求地也。不与粟而秦怨,与粟而不与地,秦亦怨,均之怨也,何为与之?’
庆郑曰:‘幸人之灾,不仁;背人之施,不义。不义不仁,何以守国?’
韩简曰:‘郑之言是也。使去岁秦闭我籴,君意何如?’
虢射曰:‘去岁天饥晋以授秦,秦弗知取,而贷我粟,是甚愚也;今岁天饥秦以授晋,晋奈何逆天而不取?以臣愚意,不如约会梁伯,乘机伐秦,共分其地,是为上策。’
惠公从虢射之言,乃辞冷至,曰:‘敝邑连岁饥馑,百姓流离,今冬稍稔,流亡者渐归故里,仅能自给,不足以相济也。’
冷至曰:‘寡君念婚姻之谊,不责地,不闭籴,固曰:‘同患相恤也。’寡君济君之急,而不得报于君,下臣难以复命。’
吕饴甥、郤芮大喝曰:‘汝前与丕郑父合谋,以重币诱我,幸天破奸谋,不堕汝计,今番又来饶舌!可归语汝君,要食晋粟,除非用兵来取。’
冷至含愤而退。
庆郑出朝,谓太史郭偃曰:‘晋侯背德怒邻,祸立至矣。’
郭偃曰:‘今秋沙鹿山崩,草木俱偃。夫山川,国之主也,晋将有亡国之祸,其在此乎?’
史臣有诗讥晋惠公云:‘泛舟远道赈饥穷,偏遇秦饥意不同。自古负恩人不少,无如晋惠负秦公。’
冷至回复秦君,言:‘晋不与秦粟,反欲纠合梁伯,共兴伐秦之师。’
穆公大怒曰:‘人之无道,乃至出于意料若此!寡人将先破梁,而后伐晋。’
百里奚曰:‘梁伯好土功,国之旷地,皆筑城建室,而无民以实之,百姓胥怨,此其不能用众助晋明矣。晋君虽无道,而吕、郤俱强力自任,若起绛州之众,必然震惊西鄙。《兵法》云:‘先发制人’,今以君之贤,诸大夫之用命,往声晋侯负德之罪,胜可必也。因以余威,乘梁之敝,如振槁叶耳。’
穆公然之。乃大起三军,留蹇叔、繇余辅太子守国,孟明视引兵巡边,弹压诸戎。穆公同百里奚亲将中军,西乞术、白乙丙保驾,公孙枝将右军,公子絷将左军,共车四百乘,浩浩荡荡,杀奔晋国来。
晋之西鄙告急于惠公,惠公问于群臣曰:‘秦无故兴兵犯界,何以御之。’
庆郑进曰:‘秦兵为主上背德之故,是以来讨,何谓无故,依臣愚见,只宜引罪请和,割五城以全信,免动干戈。’
惠公大怒曰:‘以堂堂千乘之国,而割地求和,寡人何面目为君哉。’
喝令:‘先斩庆郑,然后发兵迎敌。’
虢射曰:‘未出兵,先斩将,于军不利。姑赦令从征,将功折罪。’惠公准奏。
当日大阅车马,选六百乘,命郤步扬、家仆徒、庆郑、蛾晰分将左右,己与虢射居中军调度,屠岸夷为先锋,离绛州望西进发。
晋侯所驾之马,名曰‘小驷’,乃郑国所献。其马身材小巧,毛鬣润泽,步骤安稳,惠公平昔甚爱之。庆郑又谏曰:‘古者出征大事,必乘本国出产之马,其马生在本土,解人心意,安其教训,服习道路,故遇战随人所使,无不如志。今君临大敌,而乘异产之马,恐不利也。’
惠公叱曰:‘此吾惯乘,汝勿多言。’
却说秦兵已渡河东,三战三胜,守将皆奔窜。长驱而进,直至韩原下寨。
晋惠公闻秦军至韩,乃蹙额曰:‘寇已深矣,奈何?’
庆郑曰:‘君自招之,又何问焉?’
惠公曰:‘郑无礼,可退。’
晋兵离韩原十里下寨,使韩简往探秦兵多少。简回报曰:‘秦师虽少于我,然其斗气十倍于我。’
惠公曰:‘何故?’
简对曰:‘君始以秦近而奔梁,继以秦援而得国,又以秦赈而免饥,三受秦施而无一报。君臣积愤,是以来伐,三军皆有责负之心,其气锐甚,岂止十倍而已?’
惠公愠曰:‘此乃庆郑之语,定伯亦为此言乎,寡人当与秦决一死敌。’
遂命韩简往秦军请战曰:‘寡人有甲车六百乘,足以待君。君若退师,寡人之愿;若其不退,寡人即欲避君,其奈此三军之士何。’
穆公笑曰:‘孺子何骄也。’
乃使公孙枝代对曰:‘君欲国,寡人纳之;君欲粟,寡人给之;今君欲战,寡人敢拒命乎?’
韩简退曰:‘秦理直。吾不知死所矣。’
晋惠公使郭偃卜车右。诸人莫吉,惟庆郑为可。惠公曰:‘郑党于秦,岂可任哉?’乃改用家仆徒为车右,而使郤步扬御车,逆秦师于韩原。
百里奚登垒,望见晋师甚众,谓穆公曰:‘晋侯将致死于我,君其勿战。’
穆公指天曰:‘晋负我已甚。若无天道则已,天而有知,吾必胜之。’乃于龙门山下,整列以待。
须臾,晋兵亦布阵毕。
两阵对圆,中军各鸣鼓进兵,屠岸夷恃勇,手握浑铁枪一条,何止百斤之重,先撞入对阵,逢人便刺,。
秦军披靡。正遇白乙丙,两下交战,约莫五十馀合,杀得性起,各跳下车来,互相扭结,屠岸夷曰:‘我与你拚个死活,要人帮助的,不为好汉。’
白乙丙曰:‘正要独手擒拿你,方是英雄。’吩咐众人:‘都莫来!’两个拳捶脚踢,直扭入阵后去了。
晋惠公见屠岸夷陷阵,急叫韩简、梁繇靡引军冲其左,自引家仆徒等冲其右,约于中军取齐。
穆公见晋分兵两路冲来,亦分作两路迎敌。
且说惠公之车,正遇见公孙枝。惠公遂使家仆徒接战。那公孙枝有万夫不当之勇,家仆徒如何斗得过?惠公教步扬:‘用心执辔,寡人亲自助战!’公孙枝横戟大喝曰:‘会战者一齐上来!’只这一声喝,如霹雳震天,把个国舅虢射吓得伏于车中,不敢出气。
那小驷未经战阵,亦被惊吓,不繇御人做主,向前乱跑,遂陷于泥泞之中,步扬用力鞭打,奈马小力微,拔脚不起,正在危急。
恰好庆郑之车,从前而过,惠公呼曰:‘郑速救我!’
庆郑曰:‘虢射何在?乃呼郑耶。’
惠公又呼曰:‘郑速将车来载寡人。’
郑曰:‘君稳乘小驷,臣当报他人来救也。’遂催辕转左而去。
步扬欲往觅他车,争奈秦兵围裹将来,不能得出。
再说韩简一军冲入,恰遇著秦穆公中军,遂与秦将西乞术交战,三十余合,未分胜败,蛾晰引军又到,两下夹攻,西乞术不能当,被韩简一戟刺于车下。
梁繇靡大叫:‘败将无用之物,可协力擒捉秦君。’
韩简不顾西乞术,驱率晋兵,迳奔戎辂,来捉穆公。
穆公叹曰:‘我今日反为晋俘,天道何在?’才叹一声,只见正西角上一队勇士,约三百余人,高叫:‘勿伤吾恩主。’穆公抬头看之,见那三百余人,一个个蓬首袒肩,脚穿草履,步行如飞,手中皆执大砍刀,腰悬弓箭,如混世魔王手下鬼兵一般,脚踪到处,将晋兵乱砍,韩简与梁繇靡慌忙迎敌。
又见一人飞车从北而至,乃庆郑也,高叫:‘勿得恋战,主公已被秦兵困于龙门山泥泞之中,可速往救驾。’韩简等无心厮杀,撇了那一伙壮士,迳奔龙门山来救晋侯。
谁知晋惠公已被公孙枝所获,并家仆徒、虢射,步扬等,一齐就缚,已归大寨去了。
韩简顿足曰:‘获秦君犹可相抵。庆郑误我矣!’
梁繇靡曰:‘君已在此。我辈何归?’遂与韩简各弃兵仗,。来投秦寨。与惠公做一处。
再说那壮士三百余人,救了秦穆公,又救了西乞术。秦兵乘胜掩杀,晋兵大溃,龙门山下尸积如山,六百乘得脱者,十分中之二三耳。
庆郑闻晋君见擒,遂偷出秦军,遇蛾晰被伤在地,扶之登车,同回晋国。
髯翁有诗咏韩原大战之事。诗曰:
龙门山下叹舆尸,只为昏君不报施。
善恶两家分胜败,明明天道岂无知?
却说秦穆公还于大寨,谓百里奚曰:‘不听井伯之言,几为晋笑。’
那壮士三百余人,一齐到营前叩首。
穆公问曰:‘汝等何人,乃肯为寡人出死力耶?’
壮士对曰:‘君不记昔年亡善马乎?吾等皆食马肉之人也。’
原来穆公曾出猎于梁山,夜失良马数匹,使吏求之。
寻至岐山之下,有野人三百余,群聚而食马肉。
吏不敢惊之,趋报穆公:‘速遣兵往捕,可尽得。’
穆公叹曰:‘马已死矣,又因而戮人,百姓将谓寡人贵畜而贱人也。’
乃索军中美酒数十瓮,使人赍往岐下,宣君命而赐之曰:‘寡君有言,‘食良马肉,不饮酒则伤人。’今以美酒赐汝。’
野人叩头谢恩,分饮其酒,齐叹曰:‘盗马不罪,更虑我等之伤,而赐以美酒,君之恩大矣,何以报之?’
至是,闻穆公伐晋,三百余人,皆舍命趋至韩原,前来助战。
恰遇穆公被围,一齐奋勇救出,真个是: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施薄报薄,施厚报厚。
有施无报,何异禽兽?
穆公仰天叹曰:‘野人且有报德之义,晋侯独何人哉?’乃问众人中:‘有愿仕者,寡人能爵禄之!’
壮士齐声应曰:‘吾侪野人,但报恩主一时之惠,不愿仕也。’
穆公各赠金帛,野人不受而去,穆公叹息不已。
后人有诗云:
韩原山下两交锋,晋甲重重困穆公。
当日若诛牧马士,今朝焉得出樊笼。
穆公点视将校不缺,单不见白乙丙一人。
使军士遍处搜寻,闻土窟中有哼声,趋往视之,乃是白乙丙与屠岸夷相持滚入窟中,各各力尽气绝,尚扭定不放手。
军士将两下拆开,抬放两个车上,载回本寨。
穆公问白乙丙,已不能言。
有人看见他两人拚命之事,向前奏知如此如此。
穆公叹曰:‘两人皆好汉也!’问左右:‘有识晋将姓名者乎?’
公子絷就车中观看,奏曰:‘此乃勇士屠岸夷也。臣前吊晋二公子,夷亦奉本国大臣之命来迎,相遇于旅次,是以识之。’
穆公曰:‘此人可留为秦用乎?’
公子絷曰:‘弑卓子,杀里克,皆出其手;今日正当顺天行诛。’
穆公乃下令将屠岸夷斩首。
亲解锦袍以覆白乙丙,命百里奚先以温车载回秦国就医。
丙服药,吐血数斗,半年之后,方才平复,此是后话。
再说穆公大获全胜,拔寨都起,使人谓晋侯曰:‘君不欲避寡人,寡人今亦不能避君,愿至敝邑而请罪焉。’
惠公俯首无言。
穆公使公孙枝率车百乘,押送晋君至秦,虢射、韩简、梁繇靡、家仆徒、郤步扬、郭偃、郤乞等,皆披发垢面,草行露宿相随,如奔丧之状。
穆公复使人吊诸大夫,且慰之曰:‘尔君臣谓要食晋粟,用兵来取,寡人之留尔君,聊以致晋之粟耳,敢为已甚乎?二三子何患无君?勿过戚也!’
韩简等再拜稽首曰:‘君怜寡君之愚,及于宽政,不为已甚,皇天后土,实闻君语,臣等敢不拜赐。’
秦兵回至雍州界上,穆公集群臣议曰:‘寡人受上帝之命,以平晋乱,而立夷吾,今晋君背寡人之德,即得罪于上帝也,寡人欲用晋君,郊祀上帝,以答天贶,何如?’
公子絷曰:‘君言甚当。’
公孙枝进曰:‘不可,晋大国也。吾俘虏其民,已取怨矣;又杀其君,以益其忿。晋之报秦,将甚于秦之报晋也!’
公子絷曰:‘臣意非徒杀晋君已也,且将以公子重耳代之,杀无道而立有道,晋人德我不暇,又何怨焉?’
公孙枝曰:‘公子重耳,仁人也,父子兄弟,相去一间耳,重耳不肯以父丧为利,其肯以弟死为利乎?若重耳不入,别立他人,与夷吾何择?如其肯入,必且为弟而仇秦,君废前德于夷吾,而树新仇于重耳,臣窃以为不可。’
穆公曰:‘然则逐之乎?囚之乎?抑复之乎?三者孰利?’
公孙枝对曰:‘囚之,一匹夫耳,于秦何益;逐之,必有谋纳者,不如复之。’
穆公曰:‘不丧功乎?’
枝对曰:‘臣意亦非徒复之已也,必使归吾河西五城之地,又使其世子圉留质于吾国,然后许成焉,如是,则晋君终身不敢恶秦,且异日父死子继,吾又以为德于圉,晋世世戴秦,利孰大乎?’
穆公曰:‘子桑之算,及于数世矣。’乃安置惠公于灵台山之离宫,以千人守之。
穆公发遣晋侯,方欲起程,忽见一班内侍,皆服衰绖而至,穆公意谓有夫人之变,方欲问之,那内侍口述夫人之命,曰:‘上天降灾,使秦、晋两君,弃好即戎,晋君之获,亦婢子之羞也,若晋君朝入,则婢子朝死,夕入,则婢子夕死;今特使内侍以丧服迎君之师,若赦晋侯,犹赦婢子,惟君裁之。’
穆公大惊,问:‘夫人在宫作何状?’
内侍奏曰:
夫人自闻晋君见获,便携太子服丧服,徒步出宫,至于后园崇台之上,立草舍而居,台下俱积薪数十层,送饔飧者履薪上下,吩咐:
只待晋君入城,便自杀于台上,纵火焚吾尸,以表兄弟之情也。
穆公叹曰:
子桑劝我勿杀晋君,不然几丧夫人之命矣。
于是使内侍去其衰绖,以报穆姬曰:
寡人不日归晋侯也。
穆姬方才回宫。
内侍跪而问曰:
晋侯见利忘义,背吾君之约,又负君夫人之托,今日乃自取囚辱,夫人何为哀痛如此?
穆姬曰:
吾闻:’仁者虽怨不忘亲,虽怒不弃礼’,若晋侯遂死于秦,吾亦与有罪矣。
内侍无不诵君夫人之贤德。
毕竟晋侯如何回国?
且看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东周列国志-第三十回-译文
话说管仲在病中,嘱咐桓公斥退易牙、竖刁、开方三人,并推荐隰朋辅政。有人听到这话后,告诉了易牙。易牙见到鲍叔牙,对他说:‘仲父的相位是我推荐的,现在仲父病了,君主去探望他,他却说叔父不能辅政,反而推荐隰朋,我对此非常不满。’
鲍叔牙笑着说:‘这正是我推荐仲父的原因。仲父忠于国家,不偏袒朋友。如果让我担任司寇,驱逐奸佞之人,我还有余力;如果让我当国辅政,你们还有立足之地吗?’易牙感到非常羞愧,然后退下。
过了一天,桓公再次去探望仲父,仲父已经不能说话了。鲍叔牙和隰朋都伤心地流泪。
这天晚上,仲父去世了,桓公痛哭流涕,说:‘唉,仲父!这是天折了我的臂膀。’于是让上卿高虎负责处理丧事,殡葬从厚,生前所有的采邑都给了他的儿子,让他的后代世袭大夫之位。
易牙对大夫伯氏说:‘以前君主夺走了你三百户的封地,用来奖赏仲父的功绩;现在仲父已经去世,你为什么不向君主请求归还封地,我愿意帮你。’伯氏哭着说:‘我因为没有功绩,所以失去了封地。仲父虽然去世,但他的功绩还在,我有什么脸面向君主请求封地呢?’易牙叹息道:‘仲父去世后还能让伯氏心服,我们这些人真是小人。’
再说桓公考虑到管仲的遗言,于是让公孙隰朋辅政。不到一个月,隰朋也病逝了,桓公说:‘仲父难道是圣人吗?怎么知道隰朋在我这里的日子不会长久?’
于是让鲍叔牙代替隰朋的位置,鲍叔牙坚决推辞,桓公说:‘现在朝廷中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你为什么要推辞呢?’鲍叔牙回答说:‘我的喜好和厌恶,君主是知道的。如果君主一定要用我,请远离易牙、竖刁、开方三人,我才敢接受命令。’
桓公说:‘仲父确实说过这样的话,我敢不听从你的。’当天就罢免了三人,不允许他们入朝觐见。
鲍叔牙于是开始处理政务。
当时淮夷侵犯杞国,杞人向齐国求救。齐桓公联合宋、鲁、陈、卫、郑、许、曹七国的君主,亲自前往救援杞国,将杞国迁都到缘陵。诸侯们仍然听从齐国的命令,这是因为齐国能够任用鲍叔牙,没有改变管仲的政策。
且说连年麦子、稻谷都不熟,到了第五年,又发生了大饥荒,仓库空虚,民间断粮,惠公想要向其他国家求粮,心想只有秦国邻近且是姻亲之国,但之前有违约未偿,不便开口。郤芮进言说:‘我并没有违背与秦国的约定,只是请求延迟偿还期限。如果我们求粮而秦国不给予,秦国先断绝了我们,我们就有违约的名声了。’
惠公说:‘卿的话是正确的。’于是派大夫庆郑带着宝玉去秦国求粮。
穆公召集大臣商议:‘晋国曾经答应给我们五座城池,现在因为饥荒来求粮,我们应该给吗?’
蹇叔和百里奚齐声回答:‘天灾流行,哪个国家没有?救济灾民,照顾邻国,这是常理。顺应常理行事,天必会保佑我们。’
穆公说:‘我对晋国的恩赐已经很多了。’
公孙枝回答说:‘如果重施恩惠而得到回报,对秦国有何损失;如果他们不回报,责任在他们那里。人民痛恨他们的君主,谁能与他们抗衡,君主一定要帮助他们。’
丕豹想起父亲的仇恨,激动地说:‘晋侯无道,天降灾祸,趁他们饥荒而攻打他们,可以消灭晋国,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繇余说:‘仁者不乘危求利,智者不侥幸求成。我们应该帮助他们。’
穆公说:‘对不起我的是晋国的君主,饥饿的是晋国的百姓。我不忍因为君主的原因,把灾祸转嫁给百姓。’于是将数万斛粮食运到渭水,直达河、汾、雍、绛之间,船只相连,命名为‘泛舟之役’,以救济晋国的饥荒。晋国的百姓无不感激喜悦。史官有诗称赞穆公的善行:‘晋君无道致天灾,雍绛纷纷送粟来。谁肯将恩施怨者?穆公德量果奇哉!’
第二年冬天,秦国发生饥荒,而晋国却大丰收。穆公对蹇叔、百里奚说:‘我现在才想起你们的话,丰收和饥荒是相互交替的。如果我在去年冬天阻止晋国求粮,那么今年冬天秦国饥荒时,也就难以向晋国求救了。’
丕豹说:‘晋君贪婪无信,即使求救,他们也不会给。’穆公并不这么认为,于是派冷至带着宝玉去晋国求粮,惠公准备发放河西的粮食,以回应秦国的请求。郤芮进言说:‘君主给秦国粮食,也会给秦国土地吗?’
惠公说:‘我只给粮食,怎么会给土地呢?’
芮说:‘君主给粮食的原因是什么?’
惠公说:‘也是为了回报他们的泛舟之役。’
芮说:‘如果以泛舟之役为秦国的恩德,那么当年接纳君主,其恩德更大。君主放弃大的恩德而回报小的恩德,为什么?’
庆郑说:‘臣去年奉命向秦国求粮,秦君一诺千金,其心意非常美好。现在竟然闭门不纳,秦国会怨恨我们!’
吕饴甥说:‘秦国给晋国粮食,并非因为喜欢晋国,而是为了求得土地。不给粮食秦国会怨恨,给了粮食又不给土地,秦国也会怨恨,两种怨恨是一样的,为什么还要给呢?’
庆郑说:‘趁人之危是不仁,背弃他人的恩惠是不义。不义不仁,怎么能守国?’
韩简说:‘郑卿的话是正确的。如果去年秦国拒绝我们的求粮,君主会怎么想?’
虢射说:‘去年天灾导致晋国饥荒,我们把粮食借给他们,秦国不知趁机夺取,反而借给他们粮食,这是愚蠢的;今年天灾导致秦国饥荒,晋国为什么不顺应天意而接受粮食?以我的愚见,不如约请梁伯,趁机攻打秦国,共同瓜分他们的土地,这是上策。’
惠公听从了虢射的建议,于是辞退了冷至,说:‘我国连年饥荒,百姓流离失所,今年冬天才稍微有所收成,流亡的百姓渐渐回到故乡,仅能自给自足,不足以帮助他人。’
冷至说:‘我国的君主考虑到与我国的婚姻之谊,不要求土地,也不拒绝粮食,本来说的是:‘同患相恤也。’我国的君主帮助我国的急难,却得不到君主的回报,我无法向君主复命。’
吕饴甥和郤芮大声喝道:‘你之前与丕郑父合谋,用重金诱惑我们,幸好天意破灭了你们的阴谋,没有让你得逞,现在又来多嘴!你可以回去告诉你们的君主,想要得到晋国的粮食,除非用兵来夺取。’
冷至含着愤怒退下。
庆郑出朝后,对太史郭偃说:‘晋侯背弃恩德,激怒了邻国,灾祸马上就要降临了。’
郭偃说:‘今年秋天沙鹿山崩塌,草木全部倒下。山川是国家的根本,晋国将有亡国之祸,大概就在这里吧?’
史官有诗讽刺晋惠公:‘泛舟远道赈饥穷,偏遇秦饥意不同。自古负恩人不少,无如晋惠负秦公。’
冷至回复秦君,说:‘晋国不向秦国求粮,反而想要联合梁伯,共同起兵攻打秦国。’
穆公大怒说:‘人的无道,竟然到了这种地步!我将先打败梁国,然后攻打晋国。’
百里奚说:‘梁伯喜欢土木工程,国家里的空地都用来建造城池和房屋,但没有百姓去居住,百姓都怨恨,这清楚地表明他不能有效地利用民众来帮助晋国。晋君虽然无道,但吕、郤两人都很有能力并且自告奋勇,如果调动绛州的军队,一定会震惊西边边境。《兵法》说:“先发制人”,现在凭借您的贤明,加上各位大夫的忠诚,前往声讨晋侯背叛的罪行,胜利是可以预见的。然后利用余威,乘梁国的弱点,就像摇动干枯的树叶一样容易。’
穆公认为百里奚说得对。于是大规模地调动三军,留下蹇叔、繇余辅佐太子守卫国家,孟明视率领军队巡视边境,镇压各部落。穆公亲自带领百里奚率领中军,西乞术、白乙丙保护他,公孙枝率领右军,公子絷率领左军,共有四百辆战车,浩浩荡荡地向晋国进发。
晋国的西边边境向惠公求救,惠公询问大臣们说:“秦国无故兴兵侵犯我们的边界,我们该如何应对?”
庆郑进言说:“秦国军队是因为君主背叛我们的恩德而来讨伐,怎么能说是无故呢?依我之见,我们应当承认错误请求和解,割让五座城池以保全信誉,避免战争。”
惠公非常愤怒地说:“凭借我们这样一个拥有千辆战车的国家,却割地求和,我作为君主还有什么脸面呢?”
他下令:“先斩庆郑,然后发兵迎战。”
虢射说:“在出兵之前就斩杀将领,对军队不利。暂且宽恕他,让他随军出征,用他的战功来抵消罪过。”惠公同意了他的建议。
当天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检阅,挑选了六百辆战车,命令郤步扬、家仆徒、庆郑、蛾晰分别指挥左右军,他自己和虢射居中军调度,屠岸夷作为先锋,从绛州出发向西进发。
晋惠公骑的马名叫“小驷”,是郑国赠送的。这匹马身材小巧,毛色光泽,步伐稳健,惠公平时非常喜爱它。庆郑又劝谏说:“古代出征这样的大事,一定要骑本国出产的马,因为这样的马生长在本土,能理解人的心意,习惯于当地的气候和道路,所以遇到战斗时能随人的意愿行动,没有不称心如意的。现在您面对强大的敌人,却骑着外国的马,恐怕不利于战斗。”
惠公斥责说:“这是我习惯骑的马,你不要多嘴。”
而此时秦军已经渡过黄河,三战三胜,守将都逃跑了。秦军长驱直入,一直到达韩原扎营。
晋惠公听说秦军到了韩地,皱着眉头说:“敌人已经深入我国境内了,怎么办?”
庆郑说:“这是您自己招来的,还问什么呢?”
惠公说:“庆郑无礼,可以退兵。”
晋军离开韩原十里扎营,派韩简去侦察秦军的人数。韩简回报说:“秦军虽然人数少于我们,但他们的士气是我们的十倍。”
惠公问:“为什么?”
韩简回答说:“您开始因为秦国靠近而逃往梁国,后来因为秦国的援助而得以回国,又因为秦国的救济而免于饥荒,三次接受秦国的恩惠却没有一次回报。国君和臣子都积累了愤怒,因此他们来进攻,三军都有责任感和愤怒,他们的士气非常旺盛,岂止是十倍而已?”
惠公生气地说:“这是庆郑的话,定伯也这么说,我必须与秦国决一死战。”
于是命令韩简去秦军请求战斗说:“我有六百辆战车,足以等待您。如果您退兵,那是我的愿望;如果您不退兵,我即使想避开您,又怎能对得起三军将士呢?”
穆公笑着说:“小辈怎么这么骄傲。”
于是派公孙枝代替他回答:“您想要国家,我就给您;您想要粮食,我就给您;现在您想要战斗,我敢拒绝命令吗?”
韩简退下说:“秦国理直。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了。”
晋惠公让郭偃占卜车右的位置。没有人占卜出吉兆,只有庆郑的位置是吉利的。惠公说:“庆郑偏向秦国,怎么能任用他呢?”于是改用家仆徒作为车右,而让郤步扬驾驭战车,在韩原迎战秦军。
百里奚登上壁垒,看到晋军人数众多,对穆公说:“晋侯将会拼死与我们战斗,您不要出战。”
穆公指着天空说:“晋国已经对我们太过分了。如果没有天道的话就算了,如果有天道的话,我一定要战胜他们。”于是他们在龙门山下排列阵势等待。
不久,晋军也布置好了阵势。
两军对峙,中军各自鸣鼓进攻,屠岸夷依仗勇猛,手持一根百斤重的浑铁枪,率先冲入敌阵,见人就刺,秦军溃败。正遇到白乙丙,两人交战了五十多回合,打得兴起,都跳下车来,互相扭打在一起,屠岸夷说:“我要与你决一死战,需要人帮助的,不算好汉。”
白乙丙说:“正要一个人抓住你,才是英雄。”吩咐众人:“都不要过来!”两个拳打脚踢,一直扭打进了阵后。
晋惠公看到屠岸夷陷入敌阵,急忙叫韩简、梁繇靡率领军队冲向他的左边,自己带领家仆徒等人冲向右边,约定在中军会合。
穆公看到晋军分两路冲来,也分作两路迎战。
而惠公的战车正遇到公孙枝,惠公命令家仆徒接战。公孙枝勇猛无比,家仆徒怎么斗得过他?惠公对步扬说:“用心控制马缰,我亲自帮助战斗!”公孙枝横着戟大声喊道:“愿意会战的都上来!”只这一声喊,就像霹雳一样震天,把国舅虢射吓得躲在车中,不敢出声。
那匹小驷从未经历过战斗,也被吓坏了,不听驾驭者的指挥,向前乱跑,结果陷入泥泞中,步扬用力鞭打,但马太小,力气不足,无法拔腿出来,正在危急之中。
恰好庆郑的车从旁边经过,惠公喊道:“庆郑快救我!”
庆郑说:“虢射在哪里?你是在叫我吗?”
惠公又喊道:“庆郑快把车过来载我。”
庆郑说:“您稳稳地骑着小驷,我会派人去救您。”于是赶着车辕转向左边离开了。
步扬想要去找其他战车,但秦军已经包围了他们,无法突围。
再说韩简一军冲入,正好遇到秦穆公的中军,于是与秦将西乞术交战,三十多回合,没有分出胜负,蛾晰率领的军队又到了,两军夹攻,西乞术无法抵挡,被韩简一戟刺下车下。梁繇靡大喊:“败军之将无用,我们可以一起抓住秦君。”
韩简不顾西乞术,率领晋军直奔穆公的战车,来捉拿穆公。
穆公叹息说:“我今天反而被晋国俘虏,天道在哪里?”刚叹息一声,只见正西角上出现了一队勇士,大约三百多人,高声喊道:“不要伤害我们的恩主。”穆公抬头看去,见那三百多人,一个个头发蓬乱,赤裸着肩膀,脚穿草鞋,行走如飞,手中都拿着大砍刀,腰间挂着弓箭,就像混世魔王手下的鬼兵一样,他们的脚步所到之处,将晋军乱砍,韩简和梁繇靡慌忙迎战。
又见一个人驾车从北方飞驰而来,是庆郑,他高声喊道:“不要恋战,主公已经被秦军困在龙门山的泥泞之中,可以赶快去救驾。”韩简等人无心战斗,丢下那一群壮士,直接奔向龙门山去救晋惠公。
谁知道晋惠公已经被公孙枝抓到了,连同家仆徒、虢射、步扬等人,一起被捆绑起来,已经回到了大寨。
韩简跺脚说:‘抓到秦君还可以相抵。庆郑误我啊!’
梁繇靡说:‘君主已经在这里了。我们这些人还回哪里去呢?’于是和韩简各自丢弃兵器,前来投奔秦寨,和惠公在一起。
再说那三百多个壮士,救了秦穆公,又救了西乞术。秦军乘胜追击,晋军大败,龙门山下尸体堆积如山,六百辆战车能逃脱的,只有十分之二三。
庆郑听说晋君被擒,就偷偷地从秦军中逃出,遇到蛾晰受伤在地上,扶他上马车,一同回到晋国。
髯翁有诗咏韩原大战之事。诗曰:‘龙门山下叹车尸,只为昏君不报施。善恶两家分胜败,明明天道岂无知?’
秦穆公回到大寨,对百里奚说:‘不听井伯的话,差点被晋国笑话。’
那三百多个壮士,一齐到营前叩首。穆公问:‘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愿意为寡人拼死效力呢?’
壮士回答说:‘君上不记得当年丢失的那匹好马吗?我们都是吃马肉的人。’
原来穆公曾经在梁山出猎,夜晚丢失了几匹好马,派官吏去寻找。到了岐山之下,有三百多个野人聚集在一起吃马肉。官吏不敢惊动他们,急忙报告穆公:‘赶快派兵去抓,可以全部抓到。’穆公叹气说:‘马已经死了,再杀这些人,百姓会认为我重视牲畜而轻视人。’于是拿出军中几十瓮美酒,派人送到岐山之下,宣读君主的命令,赐给他们说:‘寡君有话,‘吃好马肉,不喝酒会伤人。’现在赐给你们美酒。’野人叩头感谢恩典,分着喝了酒,一起叹息说:‘偷马不罪,还担心我们受伤,赐给我们美酒,君上的恩德太大了,我们怎么报答呢?’到了现在,听说穆公攻打晋国,三百多人,都舍命赶到韩原,前来助战。恰巧遇到穆公被围,一齐奋勇救出,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施薄报薄,施厚报厚。有施无报,何异禽兽?’
穆公仰天长叹:‘野人都有报恩的义气,晋侯是何等人呢?’于是问众人中:‘有愿意做官的吗?寡人可以封赏你们!’壮士齐声回答:‘我们都是野人,只是报答恩主一时的恩惠,不愿意做官。’穆公各自赠给他们金帛,野人不受而离去,穆公叹息不已。
后人有诗云:‘韩原山下两交锋,晋甲重重困穆公。当日若诛牧马士,今朝焉得出樊笼。’
穆公检查将领,没有缺少的,只不见白乙丙一人。派军士到处搜寻,听说土洞中有呻吟声,急忙去看,原来是白乙丙和屠岸夷相持滚入洞中,各自力竭气绝,还扭住不放。军士将他们分开,抬到两个车上,载回本寨。
穆公问白乙丙,他已经不能说话了。有人看见他们两人拼命的事,上前报告如此如此。
穆公叹气说:‘两人都是好汉啊!’问左右:‘有认识晋将姓名的吗?’
公子絷在车中观看,回答说:‘这是勇士屠岸夷。臣以前吊唁晋国的两位公子,屠岸夷也是奉本国大臣的命令来迎接,在旅途中相遇,所以认识他。’
穆公说:‘这个人可以留下为秦国效力吗?’
公子絷说:‘杀卓子,杀里克,都是他亲手做的;今天正应该顺应天意进行诛杀。’穆公下令将屠岸夷斩首。
亲自脱下锦袍覆盖白乙丙,命令百里奚先用温车把他送回秦国就医,白乙丙服药后,吐出几斗血,半年之后才痊愈,这是后话。
再说穆公大获全胜,拔营起程,派人告诉晋侯:‘君上不想躲避寡人,寡人今天也不能躲避君上,愿意到敝国来请罪。’惠公低头不语。
穆公派公孙枝率领一百辆战车,押送晋君到秦国,虢射、韩简、梁繇靡、家仆徒、郤步扬、郭偃、郤乞等人,都披散头发,蓬头垢面,草行露宿地跟随,像奔丧的样子。
穆公又派人慰问各位大夫,并且安慰他们说:‘你们君臣说要吃晋国的粮食,用兵来夺取,寡人留下你们的君主,只是想得到晋国的粮食而已,怎么敢做得太过分呢?你们何必担心没有君主呢?不要过于悲伤!’
韩简等人再次拜谢说:‘感谢君上怜悯我们君主的愚昧,以及宽厚的政策,不为己甚,天地神明,确实听到了君上您的话,我们敢不拜谢恩赐。’
秦军回到雍州边界,穆公召集群臣商议说:‘寡人受上帝之命,来平定晋国的乱事,并立夷吾为君,现在晋君背弃了寡人的恩德,也就得罪了上帝。寡人想要用晋君,在郊外祭祀上帝,以答谢天赐的恩惠,怎么样?’
公子絷说:‘君上您的话非常正确。’
公孙枝进言说:‘不可,晋国是大国。我们俘虏了他们的百姓,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怨恨;再杀他们的君主,会加剧他们的愤怒。晋国对秦国的报复,将会超过秦国对晋国的报复!’
公子絷说:‘臣的意思不仅仅是杀晋君,还想用公子重耳来代替他,杀无道而立有道,晋国人感激我们来不及,又怎么会怨恨呢?’
公孙枝说:‘公子重耳是仁人,父子兄弟,只相差一线而已,重耳不肯利用父亲的丧事谋取私利,他怎么会利用弟弟的死来谋取私利呢?如果重耳不回来,另外立别人,和夷吾有什么区别?如果他肯回来,一定会因为弟弟的死而仇恨秦国,君上废除了对夷吾的前期恩德,却在重耳身上树立了新的仇恨,臣私下认为这样做不可取。’
穆公说:‘那么驱逐他,囚禁他,还是放他回去?这三者哪个更有利?’
公孙枝回答说:‘囚禁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对秦国有什么好处;驱逐他,一定会有想要接纳他的人,不如放他回去。’
穆公说:‘这样不是白费力气了吗?’
枝回答说:‘臣的意思也不仅仅是放他回去,一定要让他归还我们河西的五座城池,又让他儿子作为人质留在我国,然后答应和谈,这样,晋君终身不敢对秦国怀恨在心,而且将来父亲死了,儿子继位,我们又会对他有恩德,晋国世世代代都会感激秦国,哪个利益更大呢?’
穆公说:‘子桑的计谋,已经考虑到几代人了。’于是把惠公安置在灵台山的离宫,派一千人守卫。
穆公打发晋侯离开,正要起程,忽然看见一班内侍,都穿着丧服来到,穆公以为发生了夫人的变故,正要询问,那些内侍口述夫人的命令说:‘上天降灾,使秦、晋两君,弃好即战,晋君被擒,也是婢子的羞耻,如果晋君早上进入,婢子就早上死,晚上进入,婢子就晚上死;现在特地派内侍穿着丧服迎接君上的军队,如果赦免晋侯,就像赦免婢子一样,请君上裁夺。’
穆公大惊,问:‘夫人在宫中是什么样子?’
内侍向君主报告说:“夫人自从听说晋国的君主被俘,就带着太子穿上丧服,步行走出皇宫,一直走到后花园的高台上,搭建了草屋居住。台下面堆满了几十层柴薪,送饭的人踩着柴薪上下,夫人吩咐说:‘只等晋君进城,我就要在台上自杀,放火烧掉我的尸体,以此来表达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
穆公叹息说:“子桑劝我不要杀晋君,不然几乎会失去夫人的生命。”
于是他让内侍取下夫人的丧服,向穆姬报告说:‘我不久就会回到晋国。’穆姬这才回到宫中。
内侍跪下问道:“晋侯见利忘义,背弃了我们君主之间的约定,又辜负了君主夫人的信任,今天他自己去自取其辱,夫人为何如此悲痛?”
穆姬回答:“我听说:‘仁者虽然心中有怨恨但不忘亲情,虽然愤怒但不放弃礼仪’,如果晋侯在秦国死去,我也将有罪。”内侍们都称赞君主夫人的贤德。
最后,晋侯如何能够回国?且让我们看看下回的故事。”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东周列国志-第三十回-注解
管仲:春秋时期齐国的政治家、军事家,齐桓公的重要辅佐,提出“尊王攘夷”政策,对齐国的强盛有重要贡献。
桓公:指齐桓公,春秋时期齐国的国君,任用管仲进行改革,使齐国成为霸主。
易牙:春秋时期齐国的厨师,因烹饪技艺高超而受到齐桓公的宠爱,后来成为桓公的宠臣。
竖刁:春秋时期齐国的宦官,与易牙、开方同为桓公的宠臣。
开方:春秋时期齐国的宠臣,与易牙、竖刁一同受到桓公的宠爱。
隰朋:春秋时期齐国的政治家,管仲推荐的继任者。
司寇:古代官职,负责司法和刑罚。
泛舟之役:指秦国在晋国饥荒时,运送粮食援助晋国的行动。
秦晋大战:指秦国与晋国之间的战争。
龙门山:位于山西省晋城市的一座山,此处指晋军大败的地点。
穆姬:秦穆公的女儿,此处可能指的是秦穆公。
籴:古代指买粮食。
丕豹:春秋时期秦国的大夫,因父亲被晋国所杀,有仇视晋国的情绪。
繇余:春秋时期秦国的大夫,主张对晋国采取援助的态度。
郤芮:春秋时期晋国的大夫,此处可能指的是晋惠公的谋士。
河西:指黄河西岸的地区。
梁伯:梁伯指的是梁国的君主,这里可能是指梁国的某个君主,因其好土功而闻名。
虢射:晋国的将领。
冷至:春秋时期秦国的大夫,奉命前往晋国。
吕饴甥:春秋时期晋国的大夫,此处可能指的是晋惠公的谋士。
郭偃:春秋时期晋国的太史,负责记录历史。
沙鹿山:春秋时期晋国的一座山,此处可能指的是山崩的预兆。
百里奚:百里奚是春秋时期秦国的一位著名政治家和军事家,也是秦穆公的重要谋士之一。
土功:土功指的是土木工程,即修建城墙、房屋等建筑。
晋明:晋明可能是指晋国的某位明君,这里用来比喻晋国的实力。
吕、郤:吕、郤指的是晋国的大夫,这里可能是指吕甥和郤缺,他们是晋国的重要政治和军事人物。
强力自任:强力自任指的是有强烈的自信和责任感。
绛州:绛州是古代的一个行政区划,位于今天的山西省绛县。
兵法:兵法指的是军事策略和战术。
先发制人:先发制人是一种军事策略,意指先发制人可以掌握主动权。
晋君:指晋国的国君。
吕、郤俱强力自任:这句话的意思是晋国的大夫吕甥和郤缺都有强烈的自信和责任感。
起绛州之众:起用绛州的军队。
西鄙:西鄙指的是晋国的西部边境。
《兵法》:《兵法》指的是古代的军事典籍。
晋之西鄙:晋国的西部边境。
惠公:惠公指的是晋惠公,晋国的一位君主。
群臣:群臣指的是惠公的朝中大臣。
庆郑:晋惠公的大臣,因误判导致晋军战败。
背德:背德指的是违背道德或背弃盟约。
割五城:割让五个城池。
干戈:干戈指的是战争。
堂堂千乘之国:堂堂千乘之国指的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千乘指的是一千辆战车。
小驷:小驷是一种小型马,这里指的是惠公骑的马。
郑国:郑国是春秋时期的一个国家,位于今天的河南省中部。
本国出产之马:本国出产的马,即在本国出生和饲养的马。
韩原:韩原是古代的一个地名,位于今天的山西省运城市。
寇:寇指的是敌人。
蹙额:蹙额表示皱眉,形容担忧或不安。
责负之心:责负之心指的是责任感和使命感。
甲车:甲车指的是装备有甲板的战车。
车右:车右是指战车上的右侧护卫。
浑铁枪:浑铁枪是一种古代的武器,用整块铁制成,重达百斤。
白乙丙:秦穆公的将领。
浑铁枪一条:一条浑铁枪,即一根浑铁制成的枪。
披靡:披靡指的是被打败,溃散。
戎辂:戎辂指的是战车。
混世魔王:混世魔王是一个神话中的恶势力代表,这里形容那些勇猛的士兵。
鬼兵:鬼兵指的是像鬼魂一样的士兵,这里形容那些勇猛的士兵。
步扬:晋国的将领。
辔:辔是指马缰绳。
泥泞:泥泞指的是泥泞的道路或地面。
韩简:晋惠公的大臣,因庆郑的错误判断而感到遗憾。
梁繇靡:晋惠公的大臣,与韩简一同投降秦国。
迳奔:迳奔指的是直接奔向某个地方。
晋惠公:晋国的国君,名夷吾,因贪生怕死而向秦国求救,后被秦国俘虏。
公孙枝:晋惠公的大臣,此处指他俘虏了晋惠公。
家仆徒:晋惠公的家仆。
西乞术:秦国的将领。
蛾晰:晋惠公的将领,受伤后被庆郑救出。
髯翁:传说中的诗人,此处指作者用他的名字来命名自己的诗作。
井伯:秦穆公的大臣,此处指他的建议。
梁山:位于山东省的一座山,此处指秦穆公打猎的地方。
岐山:位于陕西省的一座山,此处指秦穆公失马的地方。
野人:指在岐山下食马肉的村民。
马肉:指被捕获的马的肉。
美酒:指秦穆公赐给村民的美酒。
野人叩头谢恩:指村民对秦穆公的感激之情。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比喻做了什么事就会得到相应的结果。
施薄报薄,施厚报厚:比喻给予别人的恩惠越大,得到的回报也越大。
禽兽:指没有感恩之心的人。
屠岸夷:晋国的将领。
郊祀:古代的一种祭祀活动,此处指祭祀上帝。
天贶:上天赐予的恩惠。
子桑:可能是指某位大臣或谋士。
河西五城之地:指晋国河西地区的五个城池。
世子圉:晋惠公的儿子,留质于秦国作为人质。
灵台山:位于陕西省的一座山,此处指晋惠公被安置的地方。
内侍:宫廷中的宦官,负责传达皇帝的命令和日常事务。
衰绖:古代丧服中的一种,用麻布制成的带子。
夫人:指某位贵族或官员的妻子,此处指晋君的妻子。
太子:指晋国的太子,即未来的国君。
服丧服:穿着丧服,表示哀悼。
徒步:步行,不乘坐车马。
出宫:离开皇宫。
后园:皇宫中的后花园。
崇台:高台,此处指后园中的高台。
草舍:用草搭建的简陋房屋。
积薪:堆积的柴火。
饔飧:古代的食品,此处指送来的食物。
履:踩,踏。
自杀: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纵火:放火。
表兄弟之情:表示兄弟之间的深厚感情。
穆公:指秦国的国君。
勿杀晋君:不要杀害晋国的国君。
报:告知,答复。
晋侯:指晋国的国君。
囚辱:被囚禁并受到侮辱。
哀痛:非常悲痛。
仁者:有仁德的人。
怨:怨恨。
亲:亲人。
怒:愤怒。
弃礼:违背礼节。
罪:过错,责任。
诵:称赞,颂扬。
贤德:品德高尚,有德行。
如何回国:晋侯是如何从秦国返回晋国的。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东周列国志-第三十回-评注
内侍奏曰:‘夫人自闻晋君见获,便携太子服丧服,徒步出宫,至于后园崇台之上,立草舍而居,台下俱积薪数十层,送饔飧者履薪上下,吩咐:“只待晋君入城,便自杀于台上,纵火焚吾尸,以表兄弟之情也。”’
此段描述了夫人对晋君的深情厚谊。‘夫人自闻晋君见获’一句,展现了夫人对晋君安危的关心。‘便携太子服丧服,徒步出宫’表现了夫人不顾个人安危,立即采取行动,体现了她坚定的信念和牺牲精神。‘立草舍而居,台下俱积薪数十层’则通过环境描写,强调了夫人准备以死相随的决心。‘送饔飧者履薪上下’一句,既描绘了夫人生活的简朴,又突显了她的决心和坚定。
‘吩咐:“只待晋君入城,便自杀于台上,纵火焚吾尸,以表兄弟之情也。”’这句话直接表达了夫人对晋君的深情,以及她愿意为晋君牺牲的决心。这里的‘自杀’和‘纵火焚尸’是极具象征意义的,表明夫人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来维护兄弟之情,展现了她的忠贞和深情。
‘穆公叹曰:“子桑劝我勿杀晋君,不然几丧夫人之命矣。”’这句话揭示了穆公对夫人情感的认同,同时也表达了他对子桑劝告的感激。‘几丧夫人之命’一句,既是对夫人牺牲精神的肯定,也是对夫人安危的担忧。
‘于是使内侍去其衰绖,以报穆姬曰:“寡人不日归晋侯也。”’这句话体现了穆公对夫人的尊重和关爱,他不仅放过了晋君,还承诺不久后归晋,这无疑是对夫人情感的一种回应。
‘穆姬方才回宫。’这句话简洁地表达了穆姬得知晋君被释放后的心情,同时也暗示了她对晋君的关心。
‘内侍跪而问曰:“晋侯见利忘义,背吾君之约,又负君夫人之托,今日乃自取囚辱,夫人何为哀痛如此?”’这句话反映了内侍对夫人情感的困惑,同时也揭示了晋侯的背叛行为。
‘穆姬曰:“吾闻:‘仁者虽怨不忘亲,虽怒不弃礼’”’这句话是穆姬对内侍提问的回答,她引用了古语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即即使对晋侯有怨,也不能忘记亲情,更不能违背礼节。
‘若晋侯遂死于秦,吾亦与有罪矣。’这句话进一步强调了穆姬对晋君的关心和责任感,她认为如果晋侯在秦国遇害,自己也有责任。
‘内侍无不诵君夫人之贤德。’这句话是对穆姬贤德的赞美,同时也体现了内侍对她的尊敬。
‘毕竟晋侯如何回国?且看下回分解。’这句话为故事留下了悬念,也为读者提供了期待后续发展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