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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东周列国志-第一百回

作者: 冯梦龙(1574年-1646年),字犹龙,号卧龙,明末清初的小说家、戏剧家、文学评论家。冯梦龙的创作跨越了多个文体,他在小说、戏曲和文学批评方面都有杰出的贡献。尤其以其历史小说《东周列国志》广为流传,作品深入细致地描述了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

年代:成书于明代(约17世纪)。

内容简要:《东周列国志》是冯梦龙根据史书《左传》《史记》等历史记载,创作的关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小说。书中通过对东周时期诸侯国的兴衰历程进行详细描述,展现了当时复杂的政治局势、权力斗争、文化冲突以及人性的多样性。小说以丰富的史实为背景,辅以冯梦龙个人的想象与描写,将历史人物和事件生动地呈现出来,既有政治谋略的深刻剖析,也有人物命运的悲欢离合。《东周列国志》不仅是一部历史小说,也是一部社会历史的镜像,通过对那个时代社会、政治、军事等方面的深刻描绘,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全面了解春秋战国历史的重要渠道。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东周列国志-第一百回-原文

鲁仲连不肯帝秦信陵君窃符救赵

话说吕不韦同著王孙异人,辞了秦王,竟至咸阳。

先有人报知太子安国君,安国君谓华阳夫人曰:‘吾儿至矣。’夫人并坐中堂以待之。

不韦谓异人曰:‘华阳夫人乃楚女,殿下既为之子,须用楚服入见,以表依恋之意。’异人从之,当下改换衣装,来至东宫,先拜安国君,次拜夫人,泣涕而言曰:‘不肖男久隔亲颜,不能侍养,望二亲恕儿不孝之罪。’

夫人见异人头顶南冠,足穿豹舄,短袍革带,骇而问曰:‘儿在邯郸,安得效楚人装束?’异人拜禀曰:‘不孝男日夜思想慈母,故特制楚服,以表忆念。’

夫人大喜曰:‘妾,楚人也,当自子之!’

安国君曰:‘吾儿可改名曰子楚。’

异人拜谢,安国君问子楚:‘何以得归?’

子楚将赵王先欲加害,及赖得吕不韦破家行贿之事,细述一遍,安国君即召不韦劳之曰:‘非先生,险失我贤孝之儿矣!今将东宫俸田二百顷,及第宅一所,黄金五十镒,权作安歇之资,待父王回国,加官赠秩。’不韦谢恩而出,子楚就在华阳夫人宫中居住,不在话下。

再说公孙乾直至天明酒醒,左右来报:‘秦王孙一家不知去向。’

使人去问吕不韦,回报:‘不韦亦不在矣!’

公孙乾大惊曰:‘不韦言三日内起身,安得夜半即行乎?’

随往南门诘问,守将答曰:‘不韦家属出城已久,此乃奉大夫之命也。’

公孙乾曰:‘可有王孙异人否?’守将曰:‘但见吕氏父子及仆从数人,并无王孙在内。’

公孙乾跌足叹曰:‘仆从之内,必有王孙,吾乃堕贾人之计矣。’乃上表赵王,言:‘臣乾监押不谨,致质子异人逃去,臣罪无所辞。’遂伏剑自刎而亡。

髯翁有诗叹曰:‘监守晨昏要万全,只贪酒食与金钱。醉乡回后王孙去,一剑须知悔九泉。’

秦王自王孙逃回秦国,攻赵益急,赵君再遣使求魏进兵,客将军新垣衍献策曰:‘秦所以急围赵者有故。前此与齐湣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不称,今湣王已死,齐益弱,惟秦独雄,而未正帝号,其心不慊,今日用兵侵伐不休,其意欲求为帝耳,诚令赵发使尊秦为帝,秦必喜而罢兵,是以虚名而免实祸也。’

魏王本心惮于救赵,深以其谋为然,即遣新垣衍随使者至邯郸,以此言奏知赵王。

赵王与群臣议其可否,众议纷纷未决,平原君方寸已乱,亦漫无主裁。

时有齐人鲁仲连者,年十二岁时曾屈辩士田巴,时人号为‘千里驹’,田巴曰:‘此飞兔也,岂止千里驹而已!’及年长,不屑仕宦,专好远游,为人排难解纷。

其时适在赵国围城之中,闻魏使请尊秦为帝,勃然不悦,乃求见平原君曰:‘路人言君将谋帝秦,有之乎?’

平原君曰:‘胜乃伤弓之鸟,魄已夺矣,何敢言事,此魏王使将军新垣衍来赵言之耳!’

鲁仲连曰:‘君乃天下贤公子,乃委命于梁客耶?今新垣衍将军何在?吾当为君责而归之!’

平原君因言于新垣衍,衍虽素闻鲁仲连先生之名,然知其舌辩,恐乱其议,辞不愿见,平原君强之,遂邀鲁仲连俱至公馆,与衍相见。

衍举眼观看仲连,神清骨爽,飘飘乎有神仙之度,不觉肃然起敬,谓曰:‘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奈何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耶?’

鲁仲连曰:‘连无求于平原君,窃有请于将军也!’

衍曰:‘先生何请乎?’

仲连曰:‘请助赵而勿帝秦!’

衍曰:‘先生何以助赵?’

仲连曰:‘吾将使魏与燕助之,若齐、楚固已助之矣!’

衍笑曰:‘燕则吾不知;若魏,则吾乃大梁人也,先生又乌能使吾助赵乎?’

仲连曰:‘魏未睹秦称帝之害也,若睹其害,则助赵必矣!’

衍曰:‘秦称帝,其害如何?’

仲连曰:‘秦乃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恃强挟诈,屠戮生灵。彼并为诸侯,而犹若此;倘肆然称帝,益济其虐,连宁蹈东海而死,不忍为之民也。而魏乃甘为之下乎?’

衍曰:‘魏岂甘为之下哉?譬如仆者,十人而从一人,宁智力不若主人哉?诚畏之耳!’

仲连曰:‘魏自视若仆耶?吾将使秦王烹醢魏王矣!’

衍怫然曰:‘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魏王乎?’

仲连曰:‘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女而美,献之于纣,女不好淫,触怒纣,纣杀女而醢九侯;鄂侯谏之,并烹鄂侯;文王闻之窃叹,纣复拘之于羑里,几不免于死。岂三公之智不如纣耶?天子之行于诸侯,固如是也。秦肆然称帝,必责魏入朝,一旦行九侯、鄂侯之诛,谁能禁之!’

新垣衍沉思未答,仲连又曰:‘不特如此。秦肆然称帝,又必将变易诸侯之大臣,夺其所憎,而树其所爱,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之室,魏王安能晏然而已乎?即将军又何以保其爵禄乎?’新垣衍乃蹶然而起,再拜谢曰:‘先生真天下士也,衍请出复吾君,不敢再言帝秦矣!’

秦王闻魏使者来议帝秦事甚喜,缓其攻以待之。

及闻帝议不成,魏使已去,叹曰:‘此围城中有人,不可轻视。’乃退屯于汾水,戒王龁用心准备,

再说新垣衍去后,平原君又使人至邺下求救于晋鄙。

鄙以王命为辞,平原君乃为书让信陵君无忌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高义,能急人之困耳。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前,岂胜平生所以相托之意乎?令姊忧城破,日夜悲泣,公子纵不念胜,独不念姊耶?’

信陵君得书,数请魏王求敕晋鄙进兵,魏王曰:‘赵自不肯帝秦,乃仗他人力却秦耶?’终不许。

信陵君又使宾客辩士百般巧说,魏王只是不从。

信陵君曰:‘吾义不可以负平原君,吾宁独赴赵,与之俱死。’乃具车骑百余乘,遍约宾客,欲直犯秦军,以徇平原君之难。

宾客愿从者千余人,行过夷门,与侯生辞别。

侯生曰:‘公子勉之。臣年老不能从行,勿怪,勿怪。’信陵君屡目侯生,侯生并无他语,信陵君怏怏而去,约行十余里,心中自念:‘吾所以待侯生者,自谓尽礼;今吾往奔秦军,行就死地,而侯生无一言半辞为我谋,又不阻我之行,甚可怪也。’

乃约住宾客,独引车还见侯生,宾客皆曰:‘此半死之人,明知无用,公子何必往见。’信陵君不听。

却说侯生立在门外,望见信陵君车骑,笑曰:‘嬴固策公子之必返矣!’

信陵君曰:‘何故?’

侯生曰:‘公子遇嬴厚,公子入不测之地,而臣不送,必恨臣,是以知公子必返。’

信陵君乃再拜曰:‘始无忌自疑有所失于先生,致蒙见弃,是以还请其故耳。’

侯生曰:‘公子养客数十年,不闻客出一奇计,而徒与公子犯强秦之锋,如以肉投饿虎,何益之有?’

信陵君曰:‘无忌亦知无益,但与平原君交厚,义不独生,先生何以策之?’

侯生曰:‘公子且入坐,容老臣徐计。’乃屏去从人,私叩曰:‘闻如姬得幸于王,信乎?’’

信陵君曰:‘然。’

侯生曰:‘嬴又闻如姬之父,昔年为人所杀,如姬言于王,欲报父仇,求其人,三年不得;公子使客斩其仇头,以献如姬,此事果否?’

信陵君曰:‘果有此事。’

侯生曰:‘如姬感公子之德,愿为公子死,非一日矣,今晋鄙之兵符在王卧内,惟如姬力能窃之,公子诚一开口,请于如姬,如姬必从,公子得此符,夺晋鄙军,以救赵而却秦,此五霸之功也!’

信陵君如梦初觉,再拜称谢,乃使宾客先待于郊外,而独身回车至家,使所善内侍颜恩,以窃符之事,私乞于如姬。

如姬曰:‘公子有命,虽使妾蹈汤火,亦何辞乎?’是夜,魏王饮酒酣卧,如姬即盗虎符授颜恩,转致信陵君之手,信陵君既得符。

复往辞侯生,侯生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信,或从便宜,复请于魏王,事不谐矣。臣之客朱亥,此天下力士,公子可与俱行,晋鄙见从甚善;若不听,即令朱亥击杀之。’信陵君不觉泣下。

侯生曰:‘公子有畏耶?’

信陵君曰:‘晋鄙老将无罪,倘不从,便当击杀,吾是以悲,无他畏也!’

于是与侯生同诣朱亥家,言其故,朱亥笑曰:‘臣乃市屠小人,蒙公子数下顾,所以不报者,谓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正亥效命之日也!’

侯生曰:‘臣义当从行,以年老不能远涉,请以魂送公子。’

即自刭于车前,信陵君十分悲悼,乃厚给其家,使为殡殓,自己不敢留滞,遂同朱亥登车望北而去。

髯仙有诗云:‘魏王畏敌诚非勇,公子损生亦可嗤。食客三千无一用,侯生奇计仗如姬。’

却说魏王于卧室中失了兵符,过了三日之后,方才知觉,心中好不惊怪,盘问如姬,只推不知,乃遍搜宫内,全无下落。

却教颜恩将宫娥内侍,凡直内寝者,逐一拷打。

颜恩心中了了,只得假意推问。

又乱了一日,魏王忽然想著公子无忌,屡次苦苦劝我敕晋鄙进兵,他手下宾客鸡鸣狗盗者甚多,必然是他所为,使人召信陵君,回报:‘四五日前,已与宾客千余,车百乘出城,传闻救赵去矣。’

魏王大怒,使将军卫庆率军三千,星夜往追信陵去讫。

再说邯郸城中盼望救兵,无一至者,百姓力竭,纷纷有出降之议,赵王患之。

有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百姓日乘城为守,而君安享富贵,谁肯为君尽力乎?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行伍之间,分功而作,家中所有财帛,尽散以给将士,将士在危苦之乡,易于感恩,拒秦必甚力。’

平原君从其计,募得敢死之士三千人,使李同领之,缒城而出,乘夜斫营,杀秦兵千余人。

王龁大惊,亦退三十里下寨。

城中人心稍定。

李同身带重伤,回城而死,平原君哭之恸,命厚葬之。

再说信陵君无忌行至邺下,见晋鄙曰:‘大王以将军久暴露于外,遣无忌特来代劳。’因使朱亥捧虎符与晋鄙验之,晋鄙接符在手,心下踌躇,想道:‘魏王以十万之众托我,我虽固陋,未有败衄之罪,今魏王无尺寸之书,而公子徒手捧符,前来代将,此事岂可轻信!’乃谓信陵君曰:‘公子暂请消停几日,待某把军伍造成册籍,明日交付何如!’

信陵君曰:‘邯郸势在垂危,当星夜赴救,岂得复停时刻!’晋鄙曰:‘实不相瞒,此军机大事,某还要再行奏请,方敢交军。’说犹未毕,朱亥厉声喝曰:‘元帅不奉王命,便是反叛了。’

晋鄙方问得一句:‘汝是何人?’只见朱亥袖中出铁锤,重四十斤,向晋鄙当头一击,脑浆迸裂,登时气绝。

信陵君握符谓诸将曰:‘魏王有命,使某代晋鄙将军救赵,晋鄙不奉命,今已诛死,三军安心听令,不得妄动。’营中肃然,比及卫庆追至邺下,信陵君已杀晋鄙,将其军矣,卫庆料信陵君救赵之志已决,便欲辞去,信陵君曰:‘君已至此,看我破秦之后,可还报吾王也。’卫庆只得先打密报,回复魏王,遂留军中。

信陵君大犒三军,复下令曰:‘父子俱在军中者,父归;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独子无兄弟者,归养;有疾病者,留就医药。’

是时告归者约十分之二,得精兵八万人,整齐步伍,申明军法,信陵君率宾客,身为士卒先,进击秦营。

王龁不意魏兵卒至,仓卒拒战,魏兵贾勇而前,平原君亦开城接应,大战一场,王龁折兵一半,奔汾水大营。

秦王传令解围而去。郑安平以二万人别营于东门,为魏兵所遏,不能归,叹曰:‘吾原是魏人。’乃投降于魏,春申君闻秦师已解,亦班师而归,韩王乘机复取上党。

此秦昭襄王之五十年,周赧王五十八年之事也。

赵王亲携牛酒劳军,向信陵君再拜曰:‘赵国亡而复存,皆公子之力,自古贤人,未有如公子者也。’

平原君负弩矢,为信陵君前驱,信陵君颇有自功之色。

朱亥进曰:‘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公子有德于人,公子不可不忘也。公子矫王命,夺晋鄙军以救赵,于赵虽有功,而于魏未为无罪。公子乃自以为功乎?’

信陵君大惭曰:‘无忌谨受教。’

比入邯郸城,赵王亲扫除宫室以迎信陵君,执主人之礼甚恭,揖信陵君就西阶,信陵君谦让不敢当客,踽踽然细步循东阶而上。

赵王献觞为寿,颂公子存赵之功,信陵君跼蹐逊谢曰:‘无忌有罪于魏,无功于赵。’

宴毕归馆,赵王谓平原君曰:‘寡人欲以五城封魏公子,见公子谨让之至,寡人自愧,遂不能出诸口,请以鄗为公子汤沐之邑,烦为致之。’

平原君致赵王之命,信陵君辞之再四,方才敢受。

信陵君自以得罪魏王,不敢归国,将兵符付将军卫庆,督兵回魏,而身留赵国,其宾客之留魏者,亦弃魏奔赵,依信陵君。

赵王又欲封鲁仲连以大邑,仲连固辞,赠以千金,亦不受,曰:‘与其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得自由也。’

信陵君与平原君共留之,仲连不从,飘然而去,真高士矣。史臣有赞云:‘卓哉鲁连,品高千载。不帝强秦,宁蹈东海!排难辞荣,逍遥自在。视彼仪秦,相去十倍。’

时赵有处士毛公者,隐于博徒;有薛公者,隐于卖浆之家。信陵君素闻其贤名,使朱亥传命访之,二人匿不肯见。

忽一日,信陵君踪迹二人,知毛公在薛公之家,不用车马,单使朱亥一人跟随,微服徒步,假作买浆之人,直造其所,与二人相见。

二人方据垆共饮,信陵君遂直入,自通姓名,叙向来倾慕之意,二人走避不及,只得相见。

四人同席而饮,尽欢方散。

自此以后,信陵君时时与毛、薛二公同游。

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向者吾闻令弟天下豪杰,公子中无与为比,今乃日逐从博徒卖浆者同游,交非其类,恐损名誉。’

夫人见信陵君述平原君之言,信陵君曰:‘吾向以为平原君贤者,故宁负魏王,夺兵来救。今平原所与宾客,徒尚豪举,不求贤士也。无忌在国时,常闻赵有毛公、薛公,恨不得与之同游。今日为之执鞭,尚恐其不屑于我,平原君乃以为羞,何云好士乎?平原君非贤者,吾不可留。’

即日命宾客束装,欲适他国。

平原君闻信陵君束装大惊,谓夫人曰:‘胜未敢失礼于令弟,为何陡然弃我而去?夫人知其故乎?’

夫人曰:‘吾弟以君非贤,故不愿留耳。’因述信陵君之语,平原君掩面叹曰:‘赵有二贤人,信陵君且知之。而吾不知,吾不及信陵君远矣,以彼形此,胜乃不得比于人类。’

乃躬造馆舍,免冠顿首,谢其失言之罪。

信陵君然后复留于赵。

平原君门下士闻知其事,去而投信陵君者大半,四方宾客来游赵者,咸归信陵,不复闻平原君矣。

髯翁有诗云:‘卖浆纵博岂嫌贫,公子豪华肯辱身。可笑平原无远识,却将富贵压贤人!’

再说魏王接得卫庆密报,言:‘公子无忌果窃兵符,击杀晋鄙,代领其众,前行救赵,并留臣于军中,不遣归国。’

魏王怒甚,便欲收信陵君家属,又欲尽诛其宾客之在国者。

如姬乃跪而请曰:‘此非公子之罪,乃贱妾之罪,妾当万死。’

魏王咆哮大怒,问曰:‘窃符者乃汝乎?’

如姬曰:‘妾父为人所杀,大王为一国之主,不能为妾报仇,而公子能报之,妾感公子深恩,恨无地自效。今见公子以念姊之故,日夜哀泣,贱妾不忍,故擅窃虎符,使发晋鄙之军,以成其志,妾闻:‘同室相斗者,被发冠缨而往救之。’赵与魏犹同室也,大王忘昔日之义,而公子赴同室之急,倘幸而却秦全赵,大王威名扬于远近,义声腾于四海,妾虽碎尸万段,亦何所恨乎?若收信陵君家属,诛其宾客,信陵兵败,甘服其罪;倘其得胜,将何以处之?’

魏王沉吟半晌,怒气稍定,问曰:‘汝虽窃符,必有传送之人。’

如姬曰:‘递送者,颜恩也。’

魏王命左右缚颜恩至,问曰:‘汝何敢送兵符于信陵?’

恩曰:‘奴婢不曾晓得什么兵符。’

如姬目视颜恩曰:‘向日我著你送花胜与信陵夫人,这盒内就是兵符了。’

颜恩会意,乃大哭曰:‘夫人吩咐,奴婢焉敢有违?那时只说送花胜去,盒子重重封固,奴婢岂知就里?今日屈死奴婢也。’

如姬亦泣曰:‘妾有罪自当,勿累他人。’

魏王喝教将颜恩放绑,下于狱中。

如姬贬入冷宫,一面使人探听信陵君胜负消息,再行定夺。

约过了二月有余,卫庆班师回朝,将兵符缴上,奏道:‘信陵君大败秦军,不敢还国,已留身赵都,多多拜上大王:‘改日领罪。’

魏王问交兵之状,卫庆备细述了一遍,群臣皆罗拜称贺,呼:‘万岁!’

魏王大喜,即使左右召如姬于冷宫,出颜恩于狱,俱恕其罪。

如姬参见谢恩毕,奏曰:‘救赵成功,使秦国畏大王之威,赵王怀大王之德,皆信陵君之功也。信陵君乃国之长城,家之宗器,岂可弃之于外邦?乞大王遣使召回本国,一以全‘亲亲’之情,一以表‘贤贤’之义。’

魏王曰:‘彼免罪足矣,何得云功乎?’但吩咐:‘信陵君名下应得邑俸,仍旧送去本府家眷支用,不准迎归。’

自是魏、赵俱太平无话。

再说秦昭襄王兵败归国,太子安国君率王孙子楚出迎于郊,齐奏吕不韦之贤,秦王封为客卿,食邑千户,秦王闻郑安平降魏,大怒,族灭其家。

郑安平乃是丞相应侯范睢所荐,秦法凡荐人不效者,与所荐之人同罪,郑安平降敌,既已族诛,范睢亦该连坐了,于是范睢席藁待罪。

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东周列国志-第一百回-译文

鲁仲连不肯帝秦信陵君窃符救赵

话说吕不韦同著王孙异人,辞了秦王,竟至咸阳。先有人报知太子安国君,安国君对华阳夫人说:“我的儿子回来了。”夫人就坐在中堂等待他。

不韦对异人说:“华阳夫人是楚国人,殿下既然是她儿子,应该穿上楚国的服装去见她,以表示依恋之情。”异人同意了,立刻更换了衣服,来到东宫,先拜见安国君,然后拜见夫人,哭着说:“不孝的儿子很久没有见到父母,不能尽孝,希望两位父母原谅我这不孝之罪。”

夫人看到异人戴着南方的帽子,脚穿豹皮鞋,身穿短袍,腰束革带,惊讶地问:“儿子在邯郸,怎么能够穿上楚人的服装?”异人跪拜禀报说:“不孝的儿子日夜思念慈母,所以特别制作了楚服,以表达思念之情。”

夫人非常高兴说:“我,也是楚国人,应该认你为儿子!”

安国君说:“我的儿子可以改名叫子楚。”

异人拜谢,安国君问子楚:“你怎么能回来?”

子楚讲述了赵王原本想加害他,后来靠吕不韦破家行贿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安国君立刻召见吕不韦,对他表示感谢说:“如果不是先生,差点失去我这个孝顺的儿子了!现在将东宫的俸田二百顷,以及一所宅邸,黄金五十镒,暂且作为安顿的费用,等到父王回国,再给他加官晋爵。”吕不韦感谢恩典后出来,子楚就在华阳夫人的宫中居住,此事不再多言。

再说公孙乾直到天亮酒醒,左右来报告:“秦王孙一家不知去向。”

派人去问吕不韦,回报:“吕不韦也不在了!”

公孙乾大惊说:“吕不韦说三天后出发,怎么能在半夜就走了呢?”

随后前往南门质问,守将回答:“吕不韦的家属已经出城很久了,这是按照大夫的命令做的。”

公孙乾说:“有没有王孙异人?”守将说:“只看到吕氏父子和几个仆从,没有看到王孙异人。”

公孙乾跺脚叹息说:“在仆从中间,一定有王孙异人,我中了商人的计了。”于是上表给赵王,说:“臣公孙乾监管不严,导致质子异人逃跑,我罪责难逃。”于是拔剑自刎而死。髯翁有诗叹曰:“监守晨昏要万全,只贪酒食与金钱。醉乡回后王孙去,一剑须知悔九泉。”

秦王自从王孙异人逃回秦国后,进攻赵国更加急迫,赵国国君再次派遣使者请求魏国出兵,客将军新垣衍献策说:“秦国之所以急于围攻赵国,是有原因的。之前与齐湣王争强称帝,后来又放弃帝号,现在湣王已经死了,齐国更加衰弱,只有秦国独大,但尚未正式称帝,他们的心中不满足,现在用兵不断侵伐,他们的意图是想求得帝号,如果赵国派使者尊称秦国为帝,秦国一定会高兴而停止用兵,这样就可以用虚名避免实际的祸害。”

魏王本来就不愿意救赵国,深以为新垣衍的计策是正确的,就派遣新垣衍随使者前往邯郸,将这个建议报告给赵王。赵王与群臣讨论是否可行,众说纷纭,未作决定,平原君心中已经混乱,也没有主见。

当时有齐国人鲁仲连,十二岁时就曾使辩士田巴屈服,当时人们称他为‘千里驹’,田巴说:‘这是飞兔,岂止是千里驹而已!’等到年纪大了,不屑于做官,专门喜欢远游,为人排忧解难。

他当时正处在赵国被围城之中,听说魏国使者请求尊称秦国为帝,非常不高兴,就去见平原君说:‘听说您打算谋取帝位,有这回事吗?’平原君说:‘我就像受过箭伤的鸟,精神已经失去了,怎么敢谈论大事,这是魏王派将军新垣衍来赵国说的。’

鲁仲连说:‘您是天下贤能的公子,怎么把生命交给梁国客商呢?现在新垣衍将军在哪里?我应当为您责备他并让他回去!’平原君因此对新垣衍说,新垣衍虽然一向听说鲁仲连先生的大名,但知道他口才了得,担心他会扰乱会议,推辞不愿见面,平原君坚持邀请,于是邀请鲁仲连一同前往公馆,与新垣衍见面。

新垣衍抬头看鲁仲连,神清骨秀,飘飘然有神仙的风度,不禁肃然起敬,说:‘我看先生的容貌,不是为平原君而来的人,为什么长久居住在这个被围困的城市中,而不离开呢?’

鲁仲连说:‘我并不为平原君所求,而是私下有求于将军!’

衍问:‘先生有什么请求?’

仲连说:‘请求帮助赵国,不要尊称秦国为帝!’

衍说:‘先生如何帮助赵国?’

仲连说:‘我将使魏国和燕国帮助赵国,如果齐国和楚国已经帮助了赵国。’

衍笑着说:‘燕国我就不知道了;至于魏国,我是大梁人,先生又怎么能使我帮助赵国呢?’

仲连说:‘魏国还没有看到秦国称帝的危害,如果看到了危害,就一定会帮助赵国!’

衍说:‘秦国称帝,危害在哪里?’

仲连说:‘秦国是抛弃礼义而崇尚首功的国家,依仗强大进行欺诈,屠杀百姓。他们作为诸侯国尚且如此;如果肆无忌惮地称帝,只会更加助长他们的暴虐,我宁愿跳东海而死,也不忍心成为他们的百姓。而魏国难道愿意甘居其下吗?’

衍说:‘魏国怎么会愿意甘居其下呢?比如仆人,十个人跟随一个人,难道他们的智力不如主人吗?只是敬畏他而已!’

仲连说:‘魏国自认为是仆人吗?我将使秦王烹杀魏王!’

衍生气地说:‘先生又怎么能使秦王烹杀魏王呢?’

仲连说:‘从前九侯、鄂侯、文王,是商纣的三位大臣。九侯有个女儿很美,献给纣王,女儿不喜欢淫乱,触怒了纣王,纣王杀了女儿并剁成肉酱;鄂侯劝谏,也被纣王煮死;文王听说后私下叹息,纣王又把他拘禁在羑里,几乎死掉。难道三位大臣的智慧不如纣王吗?天子对诸侯的行为,本来就是这样的。秦国如果肆无忌惮地称帝,一定会要求魏国朝贡,一旦实行九侯、鄂侯的诛杀,谁能阻止呢!’

新垣衍沉思不语,仲连又说:‘不仅如此。秦国如果肆无忌惮地称帝,还必将更换诸侯的大臣,罢免他们所厌恶的人,而提拔他们所喜爱的人,还必将让他们的子女和宠妾成为诸侯的妻妾,魏王怎么能够安然无恙呢?将军又怎么能够保证自己的爵位和俸禄呢?’新垣衍立刻站起来,再次拜谢说:‘先生真是天下的大丈夫,我新垣衍请求出去回复我的君主,不敢再提尊称秦国为帝的事了!’

秦王听说魏国使者来商议尊称秦国为帝的事,非常高兴,减缓了攻城的速度等待他们。等到听说尊称帝位的议定没有成功,魏国使者已经离开,叹息说:‘围城中有这样的人,不可轻视。’于是退军到汾水,告诫王龁用心准备。

再说新垣衍离开后,平原君又派人到邺下请求晋鄙出兵救援。晋鄙以王命为借口推辞,平原君于是写信责备信陵君无忌说:‘我之所以与你结为婚姻,是因为公子高义,能够急人之困。现在邯郸早晚要投降秦国,而魏国不出兵救援,难道这是我一生所托付给你的意思吗?令姐因为城破而忧虑,日夜哭泣,公子即使不念我,难道就不念令姐吗?’

信陵君收到信后,多次请求魏王命令晋鄙将军出兵,魏王说:‘赵国自己不愿意臣服秦国,难道是依靠别人的力量来抵抗秦国吗?’最终没有答应。

信陵君又派宾客和辩士用各种巧妙的言辞劝说,但魏王只是不听。

信陵君说:‘我作为平原君的朋友,不能对不起他,我宁愿独自前往赵国,与他一起死去。’于是准备了百余辆马车和骑兵,遍邀宾客,打算直接攻击秦军,以解救平原君的危难。

愿意跟随的宾客有一千多人,他们经过夷门,与侯生告别。

侯生说:‘公子努力吧。我年纪大了,不能跟随你,请不要怪我。’信陵君多次看着侯生,但侯生没有其他话要说,信陵君不高兴地离开了,大约走了十几里路,心中想:‘我对待侯生的礼节,自认为已经尽了,现在我去投奔秦军,走向死亡之地,而侯生却没有一句话为我出谋划策,也没有阻止我,这真是太奇怪了。’

于是信陵君让宾客停下,独自驾车回去见侯生,宾客们都 say:‘这是一个半死的人,明知道没有用,公子何必去见他。’信陵君不听。

这时侯生站在门外,看到信陵君的车马,笑着说:‘我早就预料到公子一定会回来的!’

信陵君问:‘为什么?’

侯生说:‘公子待我很好,公子进入了一个危险的境地,而我却没有送你,你一定会恨我,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信陵君于是再次鞠躬说:‘最初无忌怀疑自己可能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先生,所以被你抛弃,因此回来请教原因。’

侯生说:‘公子养客几十年,没听说客人提出过一个奇计,只是和公子一起冲向强大的秦国,就像把肉扔给饿虎,有什么好处呢?’

信陵君说:‘我也知道这样做没有好处,只是与平原君交情深厚,按道义不能独自生存,先生有什么计策吗?’

侯生说:‘公子先坐下,让老臣慢慢想。’于是他让随从退下,私下问:‘听说如姬受到王的宠爱,这是真的吗?’

信陵君说:‘是的。’

侯生说:‘我又听说如姬的父亲,多年前被人杀害,如姬向王请求报仇,寻找凶手,三年都没有找到;公子派客人砍下仇人的头,献给如姬,这件事是真的吗?’

信陵君说:‘确实有这件事。’

侯生说:‘如姬感激公子的恩德,愿意为公子效命,已经不止一天了,现在晋鄙的兵符在王的卧室内,只有如姬有能力偷到它,公子如果真的开口向如姬请求,如姬一定会答应,公子得到这个兵符,夺取晋鄙的军队,解救赵国并击退秦国,这是五霸的功业!’

信陵君恍然大悟,再次鞠躬感谢,于是让宾客在郊外等待,自己独自驾车回家,让他的朋友内侍颜恩,私下请求如姬帮助偷取兵符。如姬说:‘公子有命令,即使让我蹈火赴汤,也何惧之有?’那天晚上,魏王喝得酩酊大醉,如姬偷得虎符交给颜恩,转交给信陵君,信陵君得到兵符后,再次去辞别侯生。

侯生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子拿到兵符后,如果晋鄙不相信,或者擅自做主,再向魏王请示,事情就不好办了。我的客人朱亥,是天下的大力士,公子可以和他一起去,晋鄙看到有人跟随,会很高兴;如果他不听命令,就让朱亥击杀他。’信陵君不觉流下了眼泪。

侯生问:‘公子害怕了吗?’

信陵君说:‘晋鄙是老将,没有罪过,如果不服从命令,就要击杀他,我因此感到悲伤,没有其他的恐惧。’

于是信陵君和侯生一起去了朱亥的家,说明了情况,朱亥笑着说:‘我不过是个市井小民,承蒙公子多次关照,所以没有回报,是因为认为小礼没有什么用,现在公子有急事,正是我效命的时候!’

侯生说:‘我作为义士,应该跟随公子,但因为年纪大了,不能远行,请让我用灵魂送公子。’

于是他在车前自刎,信陵君非常悲痛,给了他家丰厚的财物,让他们好好安葬,自己不敢停留,于是和朱亥一起乘车向北而去。

髯仙有诗云:‘魏王畏敌诚非勇,公子损生亦可嗤。食客三千无一用,侯生奇计仗如姬。’

再说魏王在卧室中失去了兵符,过了三天之后,才意识到,心中非常惊慌,询问如姬,她推说不清楚,于是他在宫内四处搜查,但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让颜恩拷打所有在宫中直接服侍他的宫女和太监,颜恩心里有数,只能假装询问。又乱了一天,魏王突然想到公子无忌,多次苦苦劝他命令晋鄙出兵,他手下有许多善于偷盗的宾客,肯定是他干的,派人去召信陵君,回报说:‘四五天前,他已经和一千多个宾客,一百辆车出城,传闻是去救赵国了。’

魏王大怒,派将军卫庆率领三千人,星夜追赶信陵君。

再说邯郸城中的人们盼望着救兵,但一点动静都没有,百姓力竭,纷纷有投降的议论,赵王非常忧虑。

有一个名叫李同的旅馆小吏,对平原君说:‘百姓每天都在城墙上守卫,而你却安享富贵,谁会为你尽力呢?如果你能让夫人以下的人都加入军队,分配功劳,把家中所有的财物都分给将士,将士在危难之中,更容易感恩,抵抗秦国就会更有力。’平原君听从了他的建议,招募了三千名敢死之士,让李同带领他们,夜里攀爬城墙而出,夜袭秦军营地,杀死了上千名秦兵。

王龁大惊,后退三十里扎营。

城中的民心稍微稳定了一些。李同身受重伤,回城后死去,平原君非常悲痛,下令厚葬他。

再说信陵君无忌行至邺下,见到晋鄙说:‘大王因为将军长时间在外面暴露,派我来替换你。’于是让朱亥拿着虎符给晋鄙验看,晋鄙接过兵符,心中犹豫,想道:‘魏王把十万大军托付给我,我虽然见识浅薄,但并没有败绩,现在魏王没有一纸命令,公子只是空手拿着兵符,前来替换我,这件事怎么能轻信呢!’于是对信陵君说:‘公子请稍等几天,我要把军队的花名册整理好,明天再交给你。’

信陵君说:‘邯郸的形势危急,应该立刻出发救援,怎么能再耽误时间呢!’晋鄙说:‘实不相瞒,这是军机大事,我还要再向魏王请示,才能交给你。’话还没说完,朱亥厉声喝道:‘元帅不服从王命,就是反叛了。’

晋鄙刚问了一句:‘你是谁?’只见朱亥从袖中掏出一柄四十斤重的铁锤,向晋鄙头顶砸去,脑浆迸裂,立刻气绝。

信陵君拿着兵符对众将说:‘魏王有命令,让我代替晋鄙将军救援赵国,晋鄙不服从命令,现在已经被我处决,三军安心听从命令,不得擅自行动。’军营中顿时安静下来,等到卫庆追到邺下时,信陵君已经杀死了晋鄙,接管了他的军队。

信陵君大规模犒赏了三军,然后又下令说:‘如果父子都在军中的,父亲可以回家;如果兄弟都在军中的,哥哥可以回家;如果是独子没有兄弟的,可以回家赡养父母;如果有生病的,可以留下治疗。’这时,大约有十分之二的人请求回家,最终得到了八万精兵,整顿了军队的行列,明确了军规,信陵君带领宾客,亲自作为士兵的先锋,进攻秦军营地。

王龁没有料到魏军突然到来,匆忙应战,魏军士气旺盛,平原君也打开城门接应,双方大战一场,王龁损失了一半的兵力,逃往汾水大营。秦王下令解除围困,撤退。郑安平带领两万人驻扎在东门,被魏军阻挡,无法返回,他叹息道:‘我原本是魏国人。’于是投降了魏国。春申君听说秦军已经撤退,也率领军队返回,韩王趁机重新夺回了上党。

这是秦昭襄王五十年,周赧王五十八年的事情。

赵王亲自带着牛酒慰劳军队,向信陵君再次鞠躬行礼说:‘赵国灭亡后又得以存续,都是公子您的功劳,自古以来,没有像您这样贤能的人。’平原君背着弓箭,作为信陵君的前导,信陵君似乎有些自满。

朱亥进言说:‘别人对公子有恩,公子不能忘记;公子对别人有恩,公子也不能忘记。公子假托王命,夺取晋鄙的军队来救赵国,虽然在赵国有功,但对魏国来说,您并没有罪。您难道自以为有功吗?’

信陵君非常惭愧地说:‘无忌我谨受教诲。’

等到进入邯郸城,赵王亲自打扫宫殿迎接信陵君,非常恭敬地以主人的礼节对待他,邀请信陵君走上西阶,信陵君谦让不敢当客,小心翼翼地沿着东阶慢慢走上。

赵王举杯祝酒,为信陵君祝寿,颂扬他拯救赵国的功绩,信陵君谦虚地推辞说:‘无忌对魏国有罪,对赵国无功。’

宴会结束后回到住处,赵王对平原君说:‘我想用五座城池封赏魏国的公子,看到公子如此谦让,我自感惭愧,竟然无法开口,请让我把鄗作为公子的汤沐邑,烦请您传达这个意思。’平原君传达了赵王的意思,信陵君推辞了四次,才敢接受。

信陵君自认为得罪了魏王,不敢回国,把兵符交给将军卫庆,监督军队返回魏国,而自己留在赵国,那些留在魏国的宾客,也放弃了魏国,投奔了信陵君。

赵王又想封赏鲁仲连以大邑,仲连坚决推辞,赵王赠予千金,他也不要,说:‘与其富贵而受制于人,不如贫贱而享有自由。’信陵君和平原君一起挽留他,但仲连坚持要走,飘然而去,真是一位高尚的人。史官有赞词说:

卓越的鲁仲连,品德高尚千载。不臣服强秦,宁愿投东海!排忧解难,逍遥自在。与张仪相比,相差十倍。

当时赵国有个叫毛公的隐士,隐居在赌徒中;有个叫薛公的,隐居在卖酒的人家。信陵君一直听说他们的贤名,派朱亥传达命令去拜访他们,他们藏起来不肯见面。

突然有一天,信陵君追踪到他们,知道毛公在薛公家里,不使用车马,只让朱亥一个人跟随,他化装成买酒的人,直接来到他们那里,与他们相见。他们正坐在酒坛旁边喝酒,信陵君就直接走进去,自我介绍,表达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仰慕之情,他们来不及躲避,只能相见。四个人坐在一起喝酒,尽情欢乐后才散。

从那以后,信陵君经常和毛、薛两位先生一起游玩。

平原君听说这件事后,对他的夫人说:‘以前我听说你的弟弟是天下豪杰,在公子中没有能比得上的,现在他却每天和赌徒、卖酒的人一起游玩,交往的人不是同一类,恐怕会损害名誉。’夫人看到信陵君转述平原君的话,信陵君说:‘我曾经以为平原君是贤者,所以宁愿对不起魏王,夺取兵权来救赵国。现在平原君所交往的宾客,只是崇尚豪举,不寻求贤士。我在国内时,常常听说赵国有毛公、薛公,恨不得能和他们一起游玩。今天能跟随他们,还担心他们看不上我,平原君竟然认为这是羞耻,怎么能说是好士呢?平原君不是贤者,我不愿意留在赵国。’于是立即命令宾客收拾行装,准备去其他国家。

平原君听说信陵君要收拾行装离开,非常惊讶,对夫人说:‘我魏胜不敢对您的弟弟失礼,为什么突然离开我?夫人知道其中的原因吗?’夫人说:‘我的弟弟认为您不是贤者,所以不愿意留在赵国。’于是转述了信陵君的话,平原君掩面叹息说:‘赵国有两位贤人,信陵君都知道。而我却不知道,我远远不及信陵君。以他为例,我魏胜连人类都不如。’于是亲自到馆舍,摘帽叩首,为自己的失言道歉。信陵君这才留在赵国。

平原君的门下士听说这件事后,大部分都离开去投奔信陵君,四面八方的宾客来赵国游玩,都归附了信陵君,不再听平原君的了。髯翁有诗云:

卖酒卖浆不嫌贫,公子豪华肯屈身。可笑平原无远识,却将富贵压贤人!

再说魏王接到卫庆的密报,说:‘公子无忌果真偷取了兵符,杀了晋鄙,代替他统率军队,前往救赵,并把我留在军中,不让我回国。’魏王非常愤怒,想要逮捕信陵君的家属,还想把留在国内的宾客全部杀掉。

如姬跪下请求说:‘这不是公子的罪过,是我的罪过,我应该万死。’

魏王咆哮着大怒,问:‘偷取兵符的是你吗?’

如姬说:‘是我。’

魏王问:‘你为什么敢把兵符送给信陵君?’

如姬说:‘我的父亲被人杀害,大王作为一国之主,不能为我报仇,而公子却为我报了仇,我感激公子的大恩,恨自己无法报答。现在看到公子因为想念姐姐,日夜哭泣,我不忍心,所以擅自偷取了虎符,派发晋鄙的军队,来实现他的愿望。我听说:“同室之人相斗,要披头散发,戴上冠缨去救他。”赵国和魏国就像是同室之人,大王忘记了过去的情谊,而公子却赶去帮助同室之急,如果幸运地击退了秦军,保全了赵国,大王的威名将传遍远近,正义之声将响彻四海,即使我粉身碎骨,又有什么遗憾呢?如果大王收捕信陵君的家属,诛杀他的宾客,信陵君战败,甘愿承担罪责;如果信陵君得胜,又将如何处置他呢?’

魏王沉思了半晌,怒气稍微平息,问:‘你虽然偷取了兵符,但一定有传递的人。’

如姬说:‘传递的人是颜恩。’

魏王命令左右将颜恩绑来,问:‘你为什么敢把兵符送给信陵君?’

颜恩说:‘奴婢并不知道什么兵符。’

如姬看着颜恩说:‘以前我让你送给信陵夫人花胜,这个盒子里就是兵符了。’

颜恩会意,于是大哭说:‘夫人吩咐,奴婢怎么敢违抗?那时只说送花胜去,盒子严严实实封好,奴婢怎么会知道里面的内容?今天我屈死在这里了。’

如姬也哭着说:‘我有罪,自己承担,不要连累别人。’魏王喝令将颜恩松绑,关进监狱。如姬被贬入冷宫,一方面派人探听信陵君胜负的消息,再做决定。

大约过了两个月多,卫庆带领军队班师回朝,把兵符交了上去,向魏王报告说:‘信陵君大败秦军,不敢返回自己的国家,已经留在赵国都城,多多拜上大王:‘改天我会来向您请罪。’’

魏王询问了交战的情况,卫庆详细地叙述了一遍,大臣们纷纷跪拜祝贺,高呼:‘万岁!’

魏王非常高兴,立即命令左右的人把如姬从冷宫中召回,把颜恩从狱中放出,都免去了他们的罪。

如姬参见魏王后表示感谢,然后说:‘拯救赵国成功,让秦国敬畏大王的威严,赵王感激大王的恩德,这都是信陵君的功劳。信陵君是国家的长城,家族的宝器,怎么可以让他留在外国呢?请求大王派遣使者召回他,一方面是为了维护‘亲亲’之情,另一方面是为了表达‘贤贤’之义。’

魏王说:‘他免罪就足够了,怎么能说起功劳呢?’只是吩咐:‘信陵君名下应得的封地收入,仍旧送去给他本府的家眷使用,不允许他回来。’

从那以后,魏国和赵国都太平无事。

再说秦昭襄王战败回国,太子安国君带着王孙子楚到郊外迎接,向秦王奏报吕不韦的贤能,秦王封他为客卿,赐给他一千户的封地,秦王听说郑安平投降了魏国,非常愤怒,把郑安平的全家都杀了。

郑安平是丞相应侯范睢推荐的,按照秦国的法律,推荐的人如果没有成效,推荐者和被推荐者都要受到同样的惩罚。郑安平投降了敌人,已经被全家诛杀,范睢也应该受到连坐的惩罚,于是范睢坐在草席上等待受罚。不知道他的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东周列国志-第一百回-注解

鲁仲连:鲁仲连是战国时期齐国的著名辩士,以善于辞令和智慧著称,有‘千里驹’之称。

帝秦:指秦国的君主称帝,即秦始皇统一六国后自称始皇帝。

信陵君:战国时期魏国的贵族,以勇猛、仁义著称,信陵君是信陵君魏无忌的别称。

窃符救赵:指信陵君利用窃取的兵符,假扮魏王使者,成功解救了赵国。

吕不韦:战国时期秦国的政治家、商人,因辅佐秦昭襄王有功被封为客卿。

王孙异人:王孙异人是秦国的王子,后来成为秦王政的亲弟弟,因吕不韦的帮助而得以回到秦国。

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是秦王的母亲,楚国人,对王孙异人有着特殊的感情。

楚服:指楚国的服饰,这里用来表示对母国的依恋。

豹舄:古代的一种鞋子,以豹皮为饰。

革带:用皮革制成的腰带。

南冠:古代的一种帽子,这里指异人头顶的帽子。

赵王:赵王,指赵武灵王之子赵惠文王。

秦王:秦王,指秦昭襄王,战国时期秦国国君。

齐湣王:齐国的君主。

新垣衍:魏国的将军,曾作为魏王的使者到赵国。

平原君:平原君,即赵胜,战国时期赵国的贵族,也是战国四公子之一。

田巴:战国时期的著名辩士。

千里驹:指鲁仲连年轻时的才华,比喻其才智出众。

梁客:指吕不韦,他是魏国人。

公馆:古代官府或贵族的住所。

王龁:王龁,战国时期秦国将领。

晋鄙:晋鄙,战国时期魏国将领,曾领兵驻守邺城。

邺下:赵国的都城邺(今河北省临漳县)。

信陵君无忌:信陵君的别称,无忌是他的字。

魏王:指信陵君所在国家的君主,此处可能是指魏安釐王。

宾客辩士:指信陵君的随从,其中不乏善于辩论和游说的谋士。

夷门:古代城门名,此处指城门。

侯生:信陵君的谋士,智谋过人。

嬴:指秦国君主,此处可能是指秦昭王。

如姬:如姬,战国时期魏王的宠妃。

兵符:古代用于调兵遣将的凭证,类似于现代的军事令牌。

朱亥:信陵君的随从,力士,勇猛无比。

五霸:指春秋时期的五位杰出君主,此处用来比喻信陵君的功绩。

卫庆:卫庆,战国时期魏国将领。

传舍吏子李同:赵国的一个小官吏,为赵国出谋划策。

缒城而出:用绳子从城墙上垂下逃出,形容行动秘密。

王命:君主的命令,此处指魏王的命令。

反叛:背叛君主或国家,此处指不服从魏王的命令。

军伍:军队,此处指军队的编制。

册籍:记录军队编制和人员名单的文书。

反叛了:指不服从命令,有叛变的嫌疑。

犒三军:犒赏三军,指对整个军队进行奖赏,以鼓舞士气。

父归:父亲回家。

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如果兄弟都在军中,那么哥哥回家。

独子无兄弟者,归养:如果是独子且没有兄弟,那么可以回家赡养父母。

有疾病者,留就医药:有疾病的人留在军中接受治疗。

郑安平:秦国的将领,后投降魏国。

春申君:春申君,即黄歇,战国时期楚国贵族。

韩王:韩王,指韩王安,战国时期韩国国君。

周赧王:周赧王,战国时期周朝的最后一位君主。

牛酒:牛和酒,古代用作宴请宾客的礼物。

矫王命:假托君王之命。

晋鄙军:晋鄙所率领的军队。

牛酒劳军:用牛和酒慰劳军队。

再拜:古代表示尊敬的礼节,即拜两次。

负弩矢:背着弓箭。

矫王命,夺晋鄙军以救赵:假托君王之命,夺取晋鄙的军队来援助赵国。

汤沐之邑:古代指供官员使用的私人财产。

处士:指隐居不仕的士人。

博徒:赌博的人。

卖浆之家:卖酒的人家。

微服徒步:穿便服步行。

假作买浆之人:假装成卖酒的人。

据垆共饮:坐在酒家的酒槽旁一起饮酒。

束装:整理行装。

适他国:去往其他国家。

卫庆密报:卫庆秘密上报的消息。

窃兵符:偷取兵符,兵符是古代调兵遣将的凭证。

二月有余:指从二月开始算起,过了超过两个月的时间。

卫庆班师回朝:卫庆带领军队从外地返回都城,班师回朝。

秦军:指秦国的军队。

赵都:指赵国的都城。

多多拜上大王:表示恭敬地向上级请安,多多表示多次。

罗拜:古代的一种跪拜礼,罗拜即集体跪拜。

万岁:古代对君王的颂词,表示对君王的敬仰和祝福。

冷宫:古代宫廷中供失宠或被废的妃子居住的地方。

颜恩:指有恩惠的人,此处指被赦免的如姬。

狱:监狱。

亲亲:指亲近自己的亲人,此处指国家之间的亲情关系。

贤贤:指尊敬贤能的人,此处指对信陵君的尊敬。

邑俸:指封地所得到的俸禄。

秦昭襄王:秦国的君主,名嬴稷,昭襄是他的谥号。

太子安国君:秦昭襄王的太子,名嬴柱,安国是他的封号。

王孙子楚:太子安国君的儿子,名嬴楚。

郊:郊外,指城外。

客卿:古代指外国的卿相,在此指在秦国做官的外国人。

食邑千户:指封地有千户人家,食邑即封地所得到的收入。

族灭:指灭掉一个家族,通常是因为该家族成员犯有重大罪行。

丞相应侯范睢:范睢,秦国的丞相,应侯是他的封号,此处指他被免除官职。

席藁待罪:席地而坐,以草为席,表示等待受罚。

且看下回分解:古代小说中常用语,表示故事未完待续,请听下回分解。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东周列国志-第一百回-评注

约过了二月有余,卫庆班师回朝,将兵符缴上,奏道:‘信陵君大败秦军,不敢还国,已留身赵都,多多拜上大王:‘改日领罪。’

此句通过时间、人物、事件和语言动作的描写,展现了战争的结束和信陵君的忠诚与谦逊。‘约过了二月有余’说明战争持续了较长时间,‘卫庆班师回朝’则标志着胜利的消息传回。信陵君‘不敢还国’和‘多多拜上大王’表现了他的忠诚和敬畏之心,而‘改日领罪’则透露出他对自己行为的反思和自责,体现了一种谦逊的君子之风。

魏王问交兵之状,卫庆备细述了一遍,群臣皆罗拜称贺,呼:‘万岁!’

此句通过魏王的询问和卫庆的详细叙述,以及群臣的庆祝,展现了胜利的喜悦和臣子的忠诚。‘问交兵之状’体现了魏王对战争的关心和重视,‘备细述了一遍’则是对战争过程的详细回顾。群臣的‘罗拜称贺’和‘万岁’则是对胜利的欢呼和对君王的颂扬,体现了古代社会对胜利的重视和对君权的崇拜。

魏王大喜,即使左右召如姬于冷宫,出颜恩于狱,俱恕其罪。

此句通过魏王的喜悦和对待如姬、颜恩的态度,展现了君王的仁慈和宽容。‘大喜’表现了魏王对胜利的喜悦,‘即使左右召如姬于冷宫,出颜恩于狱,俱恕其罪’则是对曾经犯错的两位女性的宽恕,体现了君王的仁爱之心。

如姬参见谢恩毕,奏曰:‘救赵成功,使秦国畏大王之威,赵王怀大王之德,皆信陵君之功也。信陵君乃国之长城,家之宗器,岂可弃之于外邦?乞大王遣使召回本国,一以全‘亲亲’之情,一以表‘贤贤’之义。’

此句通过如姬的奏言,展现了忠诚与家国情怀。如姬对信陵君的赞誉,不仅是对其个人功绩的肯定,更是对国家利益的维护。‘亲亲’和‘贤贤’的提出,体现了儒家思想中的亲情和贤能观念,强调了对家庭和国家的责任。

魏王曰:‘彼免罪足矣,何得云功乎?’但吩咐:‘信陵君名下应得邑俸,仍旧送去本府家眷支用,不准迎归。’

此句通过魏王的回答和吩咐,展现了君王的谦逊和实际态度。魏王对功绩的淡然,反映了他对功名利禄的看淡,而‘仍旧送去本府家眷支用’则是对信陵君的一种实际关照,体现了君王的仁政。

自是魏、赵俱太平无话。

此句以简洁的语言总结了故事的结局,‘自是’意味着从此以后,‘俱太平无话’则是对和平生活的向往,体现了人们对和平的渴望。

再说秦昭襄王兵败归国,太子安国君率王孙子楚出迎于郊,齐奏吕不韦之贤,秦王封为客卿,食邑千户,秦王闻郑安平降魏,大怒,族灭其家。

此句通过秦昭襄王兵败归国、太子安国君的迎接、吕不韦的封赏和秦王对郑安平的惩罚,展现了战争带来的政治变动和人物命运的起伏。‘兵败归国’和‘大怒,族灭其家’反映了战争的残酷和人物命运的不可预测。

郑安平乃是丞相应侯范睢所荐,秦法凡荐人不效者,与所荐之人同罪,郑安平降敌,既已族诛,范睢亦该连坐了,于是范睢席藁待罪。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此句通过郑安平的降敌和范睢的连坐,展现了古代社会对忠诚和背叛的严格界定。‘席藁待罪’则是对范睢命运的悬念,为故事增添了戏剧性,同时也反映了古代社会的法律观念和道德观念。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东周列国志-第一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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