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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三

作者: 凌濛初(1574年-1644年),字尚文,号璞斋,明末小说家。他为人通晓诗文,才情出众,并对小说的创作有独到见解。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堪称明清时期讽刺小说和短篇小说的先驱之一,书中的风格充满机智、幽默、讽刺与社会批判,揭示了当时社会的种种弊端。

年代:成书于明代(约1598年)。

内容简要:《初刻拍案惊奇》是凌濛初创作的短篇小说集,书中的故事情节大多设定为奇幻与荒诞,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和社会的种种不公。这本书的结构松散,由多个短篇小说组成,每个故事通过对社会现象、人物性格的深刻描绘,批判了当时社会中普遍存在的贪污腐化、官场黑暗以及民间疾苦。凌濛初通过独特的故事构建和人物塑造,让读者在轻松诙谐的叙述中感受到对现实的反思与讽刺。其作品风格近似于“拍案惊奇”式的文学写作,情节曲折且富有戏剧性,常常出其不意地揭露人类复杂的情感与心态。该书成为了明清小说中一种新型文体的代表之一。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三-原文

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姨病起续前缘

诗曰:

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茸燃豆并根生。

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亲弟兄。

话说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个侍御李十一郎,名行修。

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廉使王仲舒女,贞懿贤淑,行修敬之如宾。

王夫人有个幼妹,端妍聪慧,夫人极爱他,常领他在身边鞠养。

连行修也十分爱他,如自家养的一般。

一日,行修在族人处赴婚礼喜筵,就在这家歇宿。

晚间忽做一梦,梦见自身再娶夫人。

灯下把新人认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

猛然惊觉,心里甚是不快活。

巴到天明,连忙归家。

进得门来,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闷坐着,将手频频拭泪。

行修问着不答。

行修便问家人道:‘夫人为何如此?’

家人辈齐道:‘今早当厨老奴在厨下自说:’五更头做一梦,梦见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

行修听罢,毛骨耸然,惊出一身冷汗,想道:‘如何与我所梦正合?’

他两个是恩爱夫妻,心下十分不乐。

只得勉强劝谕夫人道:‘此老奴颠颠倒倒,是个愚懵之人,其梦何足凭准!’

口里虽如此说,心下因是两梦不约而同,终久有些疑惑。

只见隔不多几日,夫人生出病来,累医不效,两月而亡。

行修哭得死而复苏,书报岳父王公,王公举家悲励。

因不忍断了行修亲谊,回书还答,便有把幼女续婚之意。

行修伤悼正极,不忍说起这事,坚意回绝了岳父。

于时有个卫秘书卫随,最能广识天下奇人。

见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突然时他说道:‘侍御怀想亡夫人如此深重,莫不要见他么?’

行修道:‘一死永别,如何能勾再见?’

秘书道:‘侍御若要见亡夫人,何不去问‘稠桑王老’?’

行修道:‘王老是何人?’

秘书道:‘不必说破,侍御只牢牢记着‘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会之处。’

行修见说得作怪,切切记之于心。

过了两三年,王公幼女越长成了,王公思念亡女,要与行修续亲,屡次着人来说。

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从。

此后,除授东台御史,奉诏出关,行次稠桑驿,驿馆中先有赦使住下了,只得讨个官房歇宿。

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

行修所得‘稠桑’二字,触着便自上心,想道:‘莫不什么王老正在此处?’

正要跟寻间,只听得街上人乱嚷。

行修走到店门边一看,只见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者,你扯我扯,你问我问,缠得一个头昏眼暗。

行修问店主人道:‘这些人何故如此?’

主人道:‘这个老儿姓王,是个希奇的人,善谈禄命。

乡里人敬他如神!故此见他走过,就缠住问祸福。’

行修想着卫秘书之言,道:‘元来果有此人。’

便叫店主人快请他到店相见。

店主人见行修是个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拔开人丛,走进去扯住他道:‘店中有个李御史李十一郎奉请。’

众人见说是官府请,放开围,让他出来,一哄多散了。

到店相见。

行修见是个老人,不要他行礼,就把想念亡妻,有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话,说了一遍,

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术,能使亡魂相见否?’

老人道:‘十一郎要见亡夫人,就是今夜罢了。’

老人前走,叫行修打发开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个土山中。

又升了一个数丈的高坡,坡恻隐隐见有个丛林。

老人便住在路旁,对行修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高声呼‘妙子’,必有人应。

应了,便说道:‘传语九娘子,今夜暂借妙子同看亡妻。’’

行修依言,走去林间呼着,果有人应。

又依着前言说了。

少顷,一个十五大岁的女子走出来道:‘九娘子差我随十一郎去。’

说罢,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技,一枝与行修跨,跨上便同马一般快。

行勾三四十里,忽到一处,城阙壮丽。

前经一大宫,宫前有门。

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从南第二宫,乃是贤夫人所居。’

行修依言,趋至其处,果见十数年前一个死过的丫头,出来拜迎,请行修坐下。

夫人就走出来,涕泣相见。

行修伸诉离恨,一把抱住不放。

却待要再讲欢会,王夫人不肯道:‘今日与君幽显异途,深不愿如此贻妻之患;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纳小妹为婚,续此姻亲,妾心愿毕矣。

所要相见,只此奉托。’

言罢,女子已在门外厉声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

行修不敢停留,含泪而出。

女子依前与他跨了竹枝同行。

到了旧处,只见老人头枕一块石头,眠着正睡。

听得脚步晌,晓得是行修到了,走起来问道:‘可如意么?’

行修道:‘幸已相会。’

老人道:‘须谢九娘子遣人相送!’

行修依言,送妙子到林间,高声称谢。

回来问老人道:‘此是何等人?’

老人道:‘此原上有灵应九子母祠耳。’

老人复引行修到了店中,只见壁上灯盏荧荧,槽中马啖如故,仆夫等个个熟睡。

行修疑道做梦,却有老人尚在可证。

老人当即辞行修而去,行修叹异了一番。

因念妻言谆恳,才把这段事情各细写与岳丈王公。

从此遂续王氏之婚,恰应前日之梦。

正是: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来只有娥皇,女英妹妹两个,一同嫁了舜帝。

其他妹妹亡故,不忍断亲,续上小姨,乃是世间常事。

从来没有个亡故的姊姊怀此心愿,在地下撮合完全好事的。

今日小子先说此一段异事,见得人生只有这个“情”字至死不泯的。

只为这王夫人身子虽死,心中还念着亲夫恩爱,又且妹于是他心上喜欢的,一点情不能忘,所以阴中如此主张,了其心愿。

这个还是做过夫妇多时的,如此有情,未足为怪。

小子如今再说一个不曾做亲过的,只为不忘前盟,阴中完了自己姻缘,又替妹子联成婚事。

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说来好听。

有诗为证:还魂从古有,借体亦其常。

谁摄生人魄,先将宿愿偿?

这本话文,乃是:元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姓吴,曾做防御使之职,人都叫他做吴防御,住居春风楼恻,生有二女,一个叫名兴娘,一个叫名庆娘,庆娘小兴娘两岁,多在襁褓之中。

邻居有个崔使君,与防御往来甚厚。

崔家有子,名曰兴哥,与兴娘同年所生。

崔公即求聘兴娘为子妇,防御欣然许之,崔公以金凤钗一只为聘礼。

定盟之后,崔公合家乡到远方为官去了。

一去一十五年,竟无消息回来。

此时兴娘已一十九岁,母亲见他年纪大了,对防御道:“崔家兴哥一去十五年,不通音耗,今兴娘年已长成,岂可执守前说,错过他青春?”

防御道:“一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许吾故人了,岂可因他无耗,便欲食言?”

那母亲终究是妇人家识见,见女儿年长无婚,眼中看不过意,日日与防御絮聒,要另寻人家。

兴娘肚里,一心专盼崔生来到,再没有二三的意思。

虽是亏得防御有正经,却看见母亲说起激聒,便暗地恨命自哭。

又恐怕父亲被母亲缠不过,一时更变起来,心中长怀着忧虑,只愿崔家郎早来得一日也好。

眼睛几望穿了,那里叫得崔家应?看看饭食减少,生出病来,沉眠枕席,半载而亡。

父母与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发昏章第十一。

临入殓时,母亲手持崔家原聘这只金凤钗,抚尸哭道:“此是你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见了徒增悲伤,与你戴了去罢!”

就替他插在髻上,盖了棺。

三日之后,抬去殡在郊外了。

家里设个灵座,朝夕哭奠。

殡过两个月,崔生忽然来到。

防御迎进问道:“郎君一向何处?尊父母平安否?”

崔生告诉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殁于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数年。小婿在彼守丧,今已服除,完了殡葬之事。不远千里,特到府上来完前约。”

防御听罢,不觉吊下泪来道:“小女兴娘薄命,为思念郎君成病,于两月前饮恨而终,已殡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还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来时,却无及了。”

说罢又哭。

崔生虽是不曾认识兴娘,未免感伤起来。

防御道:“小女殡事虽行,灵位还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阴魂晓得你来了。”

噙着眼泪,一手拽了崔生走进内房来。

崔生抬头看时,但见:纸带飘摇,冥童绰约。

飘摇纸带,尽写者梵字金言;绰约冥童,对捧着银盆绣悦。

一缕炉烟常袅,双台灯火微荧。

影神图,画个绝色的佳人;白木牌,写着新亡的长女。

崔生看见了灵座,拜将下去。

防御拍着桌子大声道:“兴娘吾儿,你的丈夫来了。你灵魂不远,知道也未?”

说罢,放声大哭。

合家见防御说得伤心,一齐号哭起来,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连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泪。

哭罢,焚了些楮钱,就引崔生在灵位前,拜见了妈妈。

妈妈兀自哽哽咽咽的,还了个半礼。

防御同崔生出到堂前来,对他道:“郎君父母既没,道途又远,今既来此,可便在吾家住宿。

不要论到亲情,只是故人之子,即同吾子。

勿以兴娘没故,自同外人。

即令人替崔生搬将行李来,收拾门侧一个小书房与他住下了。

朝夕看待,十分亲热。

将及半月,正值清明节届,防御念兴娘新亡,合家到他家上挂钱祭扫。

此时兴娘之妹庆娘已是十七岁,一同妈妈抬了轿,到姊姊坟上去了,只留崔生一个在家中看守。

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时节头边,看见春光明媚,巴不得寻个事由来外边散心耍子。

今日虽是到兴娘新坟上,心中怀着凄惨的;却是荒郊野外,桃红柳绿,正是女眷们游耍去处。

盘桓了一日,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到家。

崔生步出门外等侯,望见女轿二乘来了,走在门左迎接。

前轿先进,后轿至前。

到崔生身边经过,只听得地下砖上,铿的一声,却是轿中掉一件物事出来。

崔生待轿过了,急去拾起来看,乃是金凤钗一只。

崔生知是闺中之物,急欲进去纳还,只见中门已闭。

元来防御合家在坟上辛苦了一日,又各带了些酒意,进得门,便把门关了,收拾睡觉。

崔生也晓得这个意思,不好去叫得门,且待明日未迟。

回到书房,把钗子放好在书箱中了,明烛独坐。

思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寄迹人门,虽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终非久计,不知如何是个结果?闷上心来,叹了几声。

上了床,正要就枕,忽听得有人扣门晌。

崔生问道:“是那个?”不见回言。

崔生道是错听了,方要睡下去,又听得敲的毕毕剥剥。

崔生高声又问,又不见声晌了。

崔生心疑,坐在床沿,正要穿鞋到门边静听,只听得又敲晌了,却只不见则声。

崔生忍耐不住,立起身来,幸得残灯未熄,重掭亮了,拿在手里,开门出来一看。

灯却明亮,见得明白,乃是十七八岁一个美貌女子,立在门外。

看见门开,即便奏起布帘,走将进来。

崔生大惊,吓得倒退了两步。

那女子笑容可掏,低声对崔生道:“郎君不认得妾耶?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

适才进门时,钗坠轿下,故此乘夜来寻,郎君曾拾得否?

崔生见说是小姨,恭恭敬敬答应道:“适才娘子乖轿在后,果然落钗在地。

小生当时拾得,即欲奉还,见中门已闭,不敢惊动,留待明日。

今娘子亲寻至此,即当持献。”

就在书箱取出,放在桌上道:“娘子亲拿了去。”

女子出纤手来取钗,插在头上了,笑嘻嘻的对崔生道:“早知是郎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来寻了。

如今已是更阑时侯,妾身出来了,不可复进。

今夜当借郎君枕席,侍寝一宵。”

崔生大惊道:“娘子说那里话!令尊令堂待小生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有污娘子清德?娘子请回步,誓不敢从命的。”

女子道:“如今合家睡熟,并无一个人知道的。

何不趁此良宵,完成好事?你我悄悄往来,亲上加亲,有何不可?”

崔生道:“欲人不知,莫若勿为。

虽承娘子美情,万一后边有些风吹草动,被人发觉,不要说道无颜面见令尊,传将出去,小生如何做得人成?不是把一生行止多坏了?”

女子道:“如此良宵,又兼夜深,我既寂寥,你亦冷落。

难得这个机会,同在一个房中,也是一生缘分。

且顾眼前好事,管甚么发觉不发觉?况妾自能为郎君遮掩,不至败露,郎君休得疑虑,错过了佳期。”

崔生见他言词娇媚,美艳非常,心里也禁不住动火,只是想着防御相待之厚,不敢造次,好象个小儿放纸炮,真个又爱又怕。

却待依从,转了一念,又摇头道:“做不得!做不得!”

只得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令姊兴娘之面,保全小生行止吧!”

女子见他再三不肯,自觉羞惭,忽然变了颜色,勃然大怒道:“吾父以子侄之礼待你,留置书房,你乃敢于深夜诱我至此!

将欲何为?我声张起来,告诉了父亲,当官告你。

看你如何折辩?不到得轻易饶你!”

声色俱厉。

崔生见他反跌一着,放刁起来,心里好生惧怕。

想道:“果是老大的利害!如今既见在我房中了,清浊难分,万一声张,被他一口咳定,从何分剖?

不若且依从了他,到还未见得即时败露,慢慢图个自全之策罢了。”

正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只得陪着笑,对女子道:“娘子休要声高!既承娘子美意,小生但凭娘子做主便了。”

女子见他依从,回喧作喜道:“元来郎君恁地胆小的!”

崔生闭上了门,两个解衣就寝。

有《西江月》为证:

旅馆羁身孤客,深闺皓齿韶容。

合欢裁就两情浓,好对娇鸾雏凤。

认道良缘辐辏,谁知哑谜包笼?

新人魂梦雨云中,还是故人情重。

两人云雨已毕,真是千恩万爱,欢乐不可名状。

将至天明,就起身来,辞了崔生,闪将进去。

崔生虽然得了些甜头,心中只是怀着个鬼胎,战兢兢的,只怕有人晓得。

幸得女子来踪去迹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轻捷,朝隐而入,暮隐而出。

只在门侧书房私自往来快乐,并无一个人知觉。

将及一月有余,忽然一晚对崔生道:“妾处深闺,郎处外馆。

今日之事,幸而无人知觉。

诚恐好事多磨,佳期另阻。

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将妾拘奈于内,郎赶逐于外,在妾便自甘心,却累了郎之清德,妄罪大矣。

须与郎从长商议一个计策便好。”

崔生道:“前日所以不敢轻从娘子,专为此也。

不然,人非草木,小生岂是无情之物?

而今事已到此,还是怎的好?”

女子道:“依妾愚见,莫若趁着人未及知觉,先自双双逃去,在他乡外县居住了,深自敛藏,方可优游偕老,不致分离。

你心不如何?”

崔生道:“此言因然有理,但我目下零丁孤苦,素少亲知,

虽要逃亡,还是向那边去好?

想了又想,猛然省起来道:“曾记得父亲在日,常说有个旧仆金荣,乃是信义的人。

见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家道从容。

今我与你两个前去投他,他有旧主情分,必不拒我。

况且一条水路,直到他家,极是容易。”

女子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夜就走罢。”

商量已定,起个五更,收拾停当了。

那个书房即在门侧,开了甚便。

出了门,就是水口。

崔生走到船帮里,叫了只小划子船,到门首下了女子,随即开船,径到瓜洲。

打发了船,又在瓜洲另讨了一个长路船,渡了江,进了润州,奔丹阳,又四十里,到了吕城。

泊住了船,上岸访问一个村人道:“此间有个金荣否?”

村人道:“金荣是此间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厚,谁不认得!你问他则甚?”

崔生:“他与我有些亲,特来相访。

有烦指引则个。”

村人把手一指道:“你看那边有个大酒坊,间壁大门就是他家。”

崔生问着了,心下喜欢,到船中安慰了女子,先自走到这家门首,一直走进去。

金保正听得人声,在里面踱将出来道:‘是何人下顾?’

崔生上前施礼。

保正问道:‘秀才官人何来?’

崔生道:‘小生是扬州府崔公之子。’

保正见说了‘扬州崔’三字,便吃一惊道:‘是何官位?’

崔生道:‘是宣德府理官,今已亡故了。’

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

崔生道:‘正是我父亲。’

保正道:‘这等是衙内了。请问当时乳名可记得么?’

崔生道:‘乳名叫做兴哥。’

保正道:‘说起来,是我家小主人也。’

推崔生坐了,纳头便拜。

问道:‘老主人几时归天的?’

崔生道:‘今已三年了。’

保正就走去掇张椅桌,做个虚位,写一神主牌,放在桌上,磕头而哭。

哭罢,问道:‘小主人,今日何故至此?’

崔生道:‘我父亲在日,曾聘定吴防御家小姐子兴娘……’

保正不等说完,就接口道:‘正是。这事老仆晓得的。而今想已完亲事了么?’

崔生道:‘不想吴家兴娘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得了病症。我到得吴家,死已两月。吴防御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得他家小姨庆娘为亲情顾盼,私下成了夫妇。恐怕发觉,要个安身之所;我没处投奔,想着父亲在时,曾说你是忠义之人,住在吕城,故此带了庆娘一同来此。你既不忘旧主,一力周全则个。’

金保正听说罢,道:‘这个何难!老仆自当与小主人分忧。’

便进去唤嬷嬷出来,拜见小主人。

又叫他带了丫头到船边,接了小主人娘子起来。

老夫妻两个,亲自洒扫正堂,铺各床帐,一如待主翁之礼。

衣食之类,供给周各,两个安心住下。

将及一年,女子对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处,虽然安稳,却是父母生身之恩,竟与他永绝了,毕竟不是个收场,心里也觉过不去。’

崔生道:‘事已如此,说不得了。难道还好去相见得?’

女子道:‘起初一时间做的事,万一败露,父母必然见责。你我离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再无别着。今光阴似箭,已及一年。我想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时不见了我,必然舍不得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见,自觉喜欢,前事必不记恨。这也是料得出的。何不拚个老脸,双双去见他一面?有何妨碍?’

崔生道:‘丈夫以四方为事,只是这样潜藏在此,原非长算。今娘子主见如此,小生拚得受岳父些罪责,为了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门望,料没有把你我重拆散了,再嫁别人之理。况有令姊旧盟未完,重续前好,正是应得。只须陪些小心往见,元自不妨。’

两个计议已定,就央金荣讨了一只船,作别了金荣,一路行去。

渡了江,进瓜洲,前到扬州地方。

看看将近防御家,女子对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处,未要竟到门口,我还有话和你计较。’

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问女子道:‘还有甚么说话?’

女子道:‘你我逃窜年一,今日突然双双往见,幸得容恕,千好万好了。万一怒发,不好收场。不如你先去见见,看着喜怒,说个明白。大约没有变卦了,然后等他来接我上去,岂不婉转些?我也觉得有颜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就是。’

崔生道:‘娘子见得不差。我先去见便了。’

跳上了岸,正待举步。

女子又把手招他转来道:‘还有一说。女子随人私奔,原非美事。万一家中忌讳,故意不认帐起来的事也是有的,须要防他。’

伸手去头上拔那只金凤钗下来,与他带去道:‘倘若言语支吾,将此钗与他们一看,便推故不得了。’

崔生道:‘娘子恁地精细!’

接将钗来,袋在袖里了。

望着防御家里来。

到得堂中,传进去,防御听知崔生来了,大喜出见。

不等崔生开口,一路说出来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稳,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勿责老夫!’

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视,又不好直说,口里只称:‘小婿罪该万死!’叩头不止。

防御到惊骇起来道:‘郎君有何罪过?口出此言,快快说个明白!免老夫心里疑惑。’

崔生道:‘是必岳父高抬贵手,恕着小婿,小婿才敢出口。’

防御说道:‘有话但说,通家子侄,有何嫌疑?’

崔生见他光景是喜欢的,方才说道:‘小婿家令爱庆娘不弃,一时间结了私盟,房帐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之名,犯私通之律。诚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潜匿村墟。经今一载,音容久阻,书信难传。虽然夫妇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谨同令爱,到此拜访,伏望察其深情,饶恕罪责,恩赐谐老之欢,永遂于飞之愿!岳父不失为溺爱,小婿得完美室家,实出万幸!只求岳父怜悯则个。’

防御听罢大惊道:‘郎君说的是甚么话?小女庆娘卧病在床,经今一载。茶饭不进,转动要人扶靠。从不下床一步,方才的话,在那里说起的?莫不见鬼了?’

崔生见他说话,心里暗道:‘庆娘真是有见识!果然怕玷辱门户,只推说病在床上,遮掩着外人了。’

便对防御道:‘小婿岂敢说慌?目今庆娘见在船中,岳父叫个人士接了起来,便见明白。’

防御只是冷笑不信,却对一个家僮说:‘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与他同来的是什么人,却认做我这庆娘子?岂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边,向船内一望,舱中俏然不见一人。

问着船家,船家正低着头,艄上吃饭。

家僮道:“你舱里的人,那里去了?”

船家道:“有个秀才官人,上岸去了,留个小娘子在舱中,适才看见也上去了。”

家僮走来回复家主道:“船中不见有什么人,问船家说,有个小娘子,上了岸了,却是不见。”

防御见无影响,不觉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当诚实些,何乃造此妖妄,诬玷人家闺女,是何道理?”

崔生见他发出话来,也着了急,急忙袖中摸出这只金凤钗来,进上防御道:“此即令爱庆娘之物,可以表信,岂是脱空说的?”

防御接来看了,大惊道:“此乃吾亡女兴娘殡殓时戴在头上的钗,已殉葬多时了,如何得在你手里?奇怪!奇怪!”

崔生却把去年坟上女轿归来,轿下拾得此钗,后来庆娘因寻钗夜出,遂得成其夫妇。

恐怕事败,同逃至旧仆金荣处,住了一年,方才又同来的说话,各细述了一遍。

防御惊得呆了,道:“庆娘见在房中床上卧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说得如此有枝有叶?又且这钗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跷的事。”

执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证辨真假。

却说庆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

那日外厢正在疑惑上际,庆娘托地在床上走将起来,竟望堂前奔出。

家人看见奇怪,同防御的嬷嬷一哄的都随了出来。

嚷道:“一向动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将起来。”

只见庆娘到得堂前,看见防御便拜。

防御见是庆娘,一发吃惊道:“你几时走起来的?”

崔生心里还暗道:“是船里走进去的。且听他说甚么?”

只见庆娘道:“儿乃兴娘也,早离父母,远殡荒郊。

然与崔郎缘分未断,今日来此,别无他意。

特为崔郎方便,要把爱妹庆娘续其婚姻。

如肯从儿之言,妹子病体,当即痊愈。

若有不肯,儿去,妹也死了。

合家听说,个个惊骇,看他身体面庞,是庆娘的;声音举止,却是兴娘。

都晓得是亡魂归来附体说话了。

防御正色责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为,乱惑生人?”

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儿死去见了冥司,冥司道儿无罪,不行拘禁,得属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奏。

儿以世缘未尽,特向夫人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

妹子向来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处来。

今限满当去,岂可使崔郎自此孤单,与我家遂同路人!

所以特来拜求父母,是必把妹子许了他,续上前姻。

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

防御夫妻见他言词哀切,便许他道:“吾儿放心!只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

兴娘见父母许出,便喜动颜色,拜谢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

走到崔生面前,执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

庆娘亲事,父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

言毕大哭。

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

今日听罢叮咛之语,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

只见兴娘的魂语,分付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地。

众人惊惶,前来看时,口中已无气了。

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个时辰,方醒转来。

病体已好,行动如常。

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

人丛之中,举眼一看,看见崔生站在里头,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

崔生如梦初觉,惊疑了半日始定。

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

花烛之夜,崔生见过庆娘惯的,且是熟分。

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老大羞惭。

真个是:一个闺中弱质,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一个旅邸故人,共娇面曾做一年相识。

一个只觉耳畔声音稍异,面目无差;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心胆尚怯。

一个还认蝴蝶梦中寻故友,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

却说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夕,只见庆娘含苞未破,元红尚在,仍是处子之身。

崔生悄悄地问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还是好好的?”

庆娘佛然不悦道:“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的,干我甚事,说到我身上来。”

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勾与你成亲?此恩不可忘了。”

庆娘道:“这个也说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来周全此事,借我的名头,出了我偌多时丑,我如何做得人成?

只你心里到底照旧认是我随你逃走了的,岂不着死人!今幸得他有灵,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

思量荐度他。

却是身边无物,

只得就将金凤钗到市货卖,

卖得钞二十锭,

尽买香烛楮锭,

赉到琼花观中命道土建醮三昼夜,

以报恩德。

醮事已毕,

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

崔生却不认得。

女子道:

妾乃兴娘也,

前日是假妹子之形,

故郎君不曾相识。

却是妾一点灵性,

与郎君相处一年了。

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

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

遂拜谢道:

蒙郎荐拔,

尚有余情。

虽隔幽明,

实深感佩。

小妹庆娘,

真性柔和,

郎好看觑他!

妄从此别矣。

崔生不觉惊哭而醒。

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

问其缘故,

崔生把兴娘梦中说话,

一一对庆娘说。

庆娘问道:

你见他如何模样?

崔生把梦中所见容貌,

各细说来。

庆娘道:

真是我姊也!

不觉也哭将起来。

庆娘再把一年中相处事情,

细细问崔生,

崔生逐件和庆娘各说始末根由,

果然与兴娘生前情性,

光景无二。

两人感叹奇异,

亲上加亲,

越发过得和睦了。

自此兴娘别无影响。

要知只是一个“情”字为重,

不忘崔生,

做出许多事体来,

心愿既完,

便自罢了。

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拜扫,

后来崔生出仕,

讨了前妻封诘,

遗命三人合葬。

曾有四句口号,

道着这本话文:

大姊精灵,

小姨身体。

到得圆成,

无此无彼。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三-译文

大姐的灵魂游历完宿愿,小姨病中续写前缘。

生死本来都是一样的情感,豆苗和豆根一起生长。

存活的姐妹能够相互思念,可笑那些同室操戈的亲兄弟。

话说在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个名叫李行修的侍御,字十一郎。他的妻子是江西廉使王仲舒的女儿,王夫人,她贤良淑德,李行修对她敬爱如宾。王夫人有一个小妹妹,长得漂亮聪明,王夫人非常疼爱她,经常带着她在身边抚养。李行修也十分喜欢她,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有一天,李行修在族人家中参加婚礼的宴席,就在那里过夜。晚上,他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再次娶了夫人。在灯光下仔细辨认,发现新娘正是王夫人的小妹妹。他突然惊醒,心里非常不高兴。等到天亮,他急忙回家。

回到家,只见王夫人清早就起床了,闷闷不乐地坐着,不停地用手擦眼泪。李行修问她为什么这样,她也不回答。李行修就问家人,家人都说:‘今天早上,厨房的老仆人在厨房里自己说:“五更时分做了一个梦,梦见相公再次娶了王家的小娘子。”王夫人知道了,担心自己会有什么不幸的事情,所以一早就开始哭泣。’李行修听后,毛骨悚然,吓得一身冷汗,心想:“怎么我的梦和这个梦竟然如此巧合?”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他心里非常不高兴。只能勉强安慰夫人说:“这个老仆人颠三倒四,是个愚蠢的人,他的梦怎么能作为依据!”虽然这样说着,但因为两个梦如此巧合,他心里始终有些疑惑。

没过多久,夫人生病了,连续治疗无效,两个月后去世。李行修哭得死去活来,复苏过来后,写信给岳父王公,王公全家都很悲痛。因为不忍心断了李行修的亲缘关系,王公回信表示愿意把小女儿嫁给李行修续亲。李行修在极度悲痛中,不忍心提起这件事,坚决拒绝了岳父。

当时有个名叫卫随的卫秘书,他最擅长认识天下的奇人。看到李行修如此思念亡妻,他突然对他说:“侍御如此深切地怀念亡妻,难道不想再见她一面吗?”李行修说:“一死永别,怎么可能再见面?”秘书说:“如果侍御想见亡妻,为什么不问问‘稠桑王老’?”李行修问:“王老是谁?”秘书说:“不用我说破,侍御只管牢记‘稠桑王老’这四个字,到时候自然会有相会的地方。”李行修觉得他说得奇怪,就牢牢地记在心里。

过了两三年,王公的小女儿长大了,王公思念亡女,想要和李行修续亲,多次派人来说这件事。李行修不忍心违背亡妻的遗愿,只是拒绝。

后来,他被任命为东台御史,奉命出关,行至稠桑驿,驿站里已经有赦使住下了,他只能找一个官房住下。那家店名叫稠桑店。李行修看到‘稠桑’这两个字,心里一动,想:“难道那个王老就在这里?”正要去找的时候,只听街上的人乱哄哄的。

李行修走到店门口一看,只见一群人围住一个老者,你拉我扯,你问我答,把他缠得头昏眼花。李行修问店主:‘这些人为什么这样?’店主说:‘这个老先生姓王,是个奇怪的人,擅长谈论命运。乡里人都把他当作神一样敬仰!所以看到他路过,就围住他问吉凶。’李行修想起卫秘书的话,说:‘原来真的有这个人。’就请店主快请他到店里见面。

店主看到李行修是个出差御史,不敢拖延,拨开人群,把他拉进去说:‘店里有位李御史李十一郎要见您。’众人看到是官府的人请,就放开人群,让他出来,一哄而散。到店里见面后,李行修看到一个老人,不让他行礼,就把自己思念亡妻,有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说:‘不知道老先生是否有神奇的能力,能让亡魂相见?’老人说:‘十一郎想要见亡妻,就在今晚吧。’

老人走在前面,让李行修打发开了左右的人,带他一路走进一个土山里。又爬上一个数丈高的山坡,坡边隐约可见一片丛林。老人就住在路旁,对李行修说:‘十一郎可以走到林下,高声呼喊“妙子”,一定会有人回应。回应了,就说:“告诉九娘子,今晚暂时借妙子来见我的亡妻。”’李行修按照他的话去做,走到林间呼喊,果然有人回应。他又按照老人的话说了。不一会儿,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走出来,说:“九娘子派我来陪十一郎去。”说完,她折了两根竹枝,自己骑了一根,另一根给李行修,骑上竹枝就像骑马一样快。他们走了三四十里,突然到了一个地方,城阙雄伟。

经过一个大宫殿,宫殿前有一扇门。女孩说:“只要沿着西廊直走,向北数第二座宫殿,就是贤夫人住的地方。”李行修按照她的话走去,果然看到一个十多年前去世的丫鬟出来迎接,请他坐下。夫人就走了出来,泪流满面地和他相见。李行修诉说着离别之苦,一把抱住她不放。正要再讲欢聚,王夫人却不肯,说:“今天我们阴阳两隔,我非常不愿意这样给你带来困扰;如果你不忘我们往日的情分,只要你能娶我的小妹妹为妻,续写这段姻缘,我的心愿就满足了。我所要见到的,就托付给你了。”说完,门外已经有一个女孩大声催促:“李十一郎快出来!”李行修不敢停留,含泪而出。女孩又像刚才一样,骑竹枝和他一起回去。

回到原来的地方,只见老人头枕着一块石头,正睡得香甜。听到脚步声,知道是李行修回来了,他起身问道:“满意吗?”李行修说:“幸好已经见到了。”老人说:“要感谢九娘子派人相送!”李行修按照他的话,把妙子送到林间,高声感谢。回来问老人:“这是什么人?”老人说:“这里原来有灵应九子母祠。”老人又带李行修回到店里,只见墙上灯盏闪烁,槽中的马还在吃草,仆人们都熟睡。李行修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老人还在,可以作证。老人随即告辞离开,李行修感叹了一番。因为想起妻子的诚恳话语,就把这件事详细地告诉了岳父王公。从此,他们续写了王家的婚事,正好应验了之前的梦。正是:旧女婿变成了新女婿,大姨夫变成了小姨夫。

自古以来,只有娥皇和女英姐妹俩,一起嫁给了舜帝。其他的妹妹如果去世了,人们不忍心断绝亲戚关系,就会续娶小姨子,这是世间常有的现象。从来没有一个去世的姐姐在地下促成自己姻缘的好事的。今天我先说这一段奇异的事情,可以看出人生只有这个‘情’字,直到死也不会消失。因为王夫人虽然身体死了,但心中还怀念着亲夫的恩爱,而且妹妹是她心中喜欢的,一点情意都不能忘记,所以在阴间这样主张,完成她的心愿。这还是曾经做过夫妻的人,如此有感情,并不奇怪。我现在再说一个没有做过夫妻的人,只因为不忘前约,在阴间完成了自己的姻缘,又帮妹妹促成婚事。奇怪而又神奇,真真假假,听起来很好听。有诗为证:

还魂从古有,借体亦其常。

谁摄生人魄,先将宿愿偿?

这个故事发生在元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姓吴,曾经担任防御使的职务,人们都叫他吴防御,住在春风楼附近,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叫兴娘,一个叫庆娘,庆娘比兴娘小两岁,都在襁褓之中。邻居有个崔使君,和防御关系很好。崔家有个儿子,叫兴哥,和兴娘同年出生。崔公就请求娶兴娘为儿媳,防御欣然同意,崔公用一只金凤钗作为聘礼。订下婚约后,崔公带着家乡人到远方做官去了。

一去就是十五年,竟然没有消息回来。这时兴娘已经十九岁了,母亲看到她年纪大了,就对防御说:‘崔家的兴哥一去十五年,没有音信,现在兴娘已经长大了,怎么能坚守原来的约定,错过她的青春呢?’防御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已经答应了我原来的朋友,怎么能因为他没有消息,就想要违背诺言呢?’那位母亲终究是女人,看到女儿年纪大了还没有结婚,心里看不过去,每天都和防御抱怨,想要给她找别的人家。兴娘心里,一心只等着崔生来到,再也没有其他的意思。虽然庆幸防御有正派,但看到母亲说起这件事,就暗自伤心地哭泣。又担心父亲被母亲缠不过,一时改变主意,心里一直怀着忧虑,只希望崔家的郎君早日到来。眼睛都望穿了,哪里叫得崔家应?眼看着饭量减少,生病了,卧床不起,半年后就去世了。父母和妹妹,以及全家的人,都哭得晕头转向。入殓时,母亲拿着崔家原来聘用的那只金凤钗,抚摸着尸体哭着说:‘这是你夫家的东西,现在你已经死了,我留下它有什么用呢?看到它只会增加悲伤,你戴上它去吧!’就帮她插在发髻上,盖上了棺材。三天后,抬到郊外安葬了。家里设了个灵位,早晚祭奠。

安葬过两个月后,崔生忽然来了。防御迎接他进来,问道:‘郎君一直在哪里?你的父母都好吗?’崔生告诉说:‘我父亲做了宣德府理官,在任上去世了,我母亲也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我在那里守丧,现在服丧期已满,完成了殡葬的事情。不远千里,特地来到府上完成之前的约定。’防御听后,不觉流下泪来,说:‘我的女儿兴娘命运不好,因为思念郎君生病,两个月前含恨而终,已经安葬在郊外了。郎君如果早来半年,或许还不到死的地步。今天你来时,却已经来不及了。’说完又哭。崔生虽然不认识兴娘,但也难免感到伤感。防御说:‘我的女儿兴娘的丧事已经办妥,灵位还在。郎君可以去看看,也让她的灵魂知道你来了。’含着眼泪,一手拉着崔生走进内房。

崔生抬头看时,只见:纸带飘摇,冥童绰约。飘摇的纸带上写着梵文金言;绰约的冥童,捧着银盆绣帕。一缕炉烟常常飘散,两盏灯火微微闪烁。影神图上画着绝色的佳人;白木牌上写着新亡的长女。

崔生看到灵座,跪拜下去。防御拍着桌子大声说:‘兴娘我的女儿,你的丈夫来了。你的灵魂不远,知道了吗?’说完,放声大哭。全家人看到防御说得伤心,一起哭了起来,直哭得像佛祖出世,二佛降世,连崔生也不知道陪下了多少眼泪。哭完后,烧了一些纸钱,就领着崔生到灵位前,拜见了妈妈。妈妈还是哽咽着,回了个半礼。

防御和崔生出到堂前,对他说:‘郎君的父母已经去世,路途又远,现在既然来了这里,就可以在我家住宿。不要说亲情,只是故人的儿子,就像我的儿子一样。不要因为兴娘去世了,就把自己当外人。’就让人帮崔生搬行李,收拾门侧的一个小书房给他住下。早晚照顾,非常亲切。

快到半个月了,正是清明节,防御想起兴娘新亡,全家到她家上挂钱祭扫。这时兴娘的妹妹庆娘已经十七岁了,一起妈妈抬着轿子,到姐姐的坟上去了,只留下崔生一个人在家里看守。好人家女子很少出门,到了时节,看到春光明媚,都巴不得找点事情来外面散心玩耍。今天虽然是到兴娘的新坟上,心里怀着悲伤;但荒郊野外,桃花柳绿,正是女子们游玩的好地方。她们玩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回家。崔生走出门外等候,看到两顶女轿来了,就在门左边迎接。前面的轿子先进,后面的轿子跟上来。到崔生身边经过时,只听得地下砖上铿的一声,却是轿中掉出来一件东西。崔生等轿子过去后,急忙捡起来看,是一只金凤钗。崔生知道这是女子的东西,急着想要进去归还,只见中门已经关上了。原来防御一家在坟上辛苦了一天,又各带了一些酒意,进得门,就把门关上了,准备睡觉。崔生也明白这个意思,不好去叫门,就等到明天再说。

回到书房,把钗子放在书箱里,一个人点着蜡烛坐着。因为婚事不成,一个人孤孤单单,寄居在别人家里,虽然对待我像女婿一样,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知道最终会是什么结果?心里闷得慌,叹了几声。上了床,正要睡觉,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崔生问:‘是谁?’没有人回答。崔生以为是听错了,正要躺下,又听到敲门声,但是没有声音了。崔生怀疑起来,坐在床边,正要穿上鞋走到门口静听,只听到又敲门了,但是没有声音。

崔生忍不住了,站起来,幸好残灯还没熄灭,重新点亮了,拿着灯出来一看。灯很亮,看得清楚,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美貌女子,站在门外。看到门开了,她立刻拉起门帘,走进来。崔生大吃一惊,吓得后退了两步。那女子笑得非常开心,低声对崔生说:‘郎君不认识我吗?我就是兴娘的妹妹庆娘。刚才进门的时候,钗子掉在轿子下面,所以趁夜来寻找,郎君有没有捡到?’崔生看到说是小姨,恭敬地回答:‘刚才看到夫人的轿子后面,果然掉了一支钗子。我当时就捡到了,想要还给你,但是中门已经关了,不敢打扰,打算明天还给你。现在夫人亲自来找,我就立刻给你。’

他从书箱里拿出钗子,放在桌子上说:‘夫人亲自拿去吧。’女子伸出纤细的手来拿钗子,插在头上,笑着对崔生说:‘早知道是郎君捡到的,我就不必趁夜来找你了。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我出来了,不能再进去了。今晚就借郎君的床睡一晚吧。’崔生大惊说:‘夫人这是什么话!您的父母待我像亲生儿子一样,我怎么敢胡来,玷污夫人的清白?夫人请回去,我坚决不敢答应。’女子说:‘现在家里的人都睡着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不趁这个好机会,完成好事?我们悄悄往来,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可以的?’崔生说:‘要想别人不知道,最好是不要做。虽然承蒙夫人美意,万一有人发现,不要说无颜面见您的父母,传出去,我如何做人?这不是把一生的品行都毁了?’女子说:‘这么好的机会,又是深夜,我感到孤单,你也感到冷清。难得这个机会,同在一个房中,也是一生的缘分。而且眼前的好事,管它会不会被发现?何况我可以为郎君遮掩,不会泄露出去,郎君不要担心,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崔生看到她说话娇媚,美丽得无法形容,心里也忍不住动火,只是想着防御和对待的深厚,不敢鲁莽行事,就像一个小孩放鞭炮,又爱又怕。正要答应,突然又摇摇头说:‘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只能向女子哀求说:‘夫人,看在令姐兴娘的面子上,请保全我的品行吧!’女子看到他再三不肯,自觉羞愧,突然变了脸色,非常愤怒地说:‘我父亲以侄子的礼节对待你,留你在书房里,你竟然敢深夜诱我到这里来!你想做什么?我要大声喊叫,告诉父亲,到官府告你。看你如何辩解?不会轻易放过你的!’语气严厉。

崔生看到她这一招,心里非常害怕。想道:‘果然很厉害!现在既然已经在我房里了,清白和污秽难以分辨,万一一声喊叫,被他一口咬定,从何分辩?不如先依从她,看能不能慢慢找到自保的方法。’正是:羊入藩篱,进退两难。只能陪着笑,对女子说:‘夫人不要大声说话!既然承蒙夫人美意,我完全听夫人的。’女子看到他答应了,高兴地说:‘原来郎君这么胆小!’崔生关上门,两人脱衣就寝。

有《西江月》为证:旅馆羁身孤客,深闺皓齿韶容。合欢裁就两情浓,好对娇鸾雏凤。认道良缘辐辏,谁知哑谜包笼?新人魂梦雨云中,还是故人情重。

两人云雨之后,真的是千恩万爱,快乐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等到天快亮了,起身来,告别崔生,悄悄进去。崔生虽然得到了一些快乐,但心里总是怀着个鬼胎,战战兢兢的,只怕有人知道。幸好女子的行踪非常秘密,而且身体轻盈,早上进去,晚上出来。只在门侧的书房里私自往来,没有人知道。

快要一个月过去了,一天晚上,女子对崔生说:‘我在深闺,你在外馆。今天的事情,幸好没有人知道。我担心好事多磨,好日子可能会被阻挡。一旦事情暴露,家庭会惩罚我,你也会被赶出去,我在家里甘心受罚,但是会损害你的清白,罪过太大了。我们必须好好商量一个计划。’崔生说:‘之前我不敢轻易答应夫人,就是为了这个。否则,人不是草木,我岂能无情?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怎么办呢?’女子说:‘依我之见,最好是趁没有人发现,我们两个人先逃走,去外地一个县份住下,深藏不露,才能悠哉地共度晚年,不会分离。你意下如何?’崔生说:‘这个主意不错,但是我现在孤身一人,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虽然想要逃走,还是得去一个熟悉的地方。想了想,突然想起道:‘我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说有一个旧仆叫金荣,是个讲信义的人。现在住在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家境宽裕。我们现在去找他,他有旧主情分,不会拒绝我们。而且有一条水路可以直接到他家,非常方便。’女子说:‘既然如此,事情不宜迟,今晚就走吧。’

商量好后,起了一个五更,收拾好了行李。那个书房就在门边,出门就是水口。崔生走到船帮里,叫了一只小划子船,把女子送到门口,然后开船,直接到瓜洲。打发走了船,又在瓜洲找了一个长途船,渡过江,进入润州,奔向丹阳,又走了四十里,到了吕城。停好船,上岸问一个村民:‘这里有个叫金荣的吗?’村民说:‘金荣是我们这里的保正,家境富裕,为人忠厚,谁不认识!你问他做什么?’崔生说:‘他和我有些亲戚关系,特地来拜访。麻烦你指路。’村民一指说:‘你看那边有个大酒坊,隔壁的大门就是他家。’

崔生听到了这个消息,心里很高兴,就到船里安慰了那位女子,然后自己先走到那家门口,一直走进去。

金保正听到有人声,就从里面走出来,问道:“是谁在这里?”崔生上前行礼。

保正问道:“秀才官人从哪里来?”崔生回答:“小生是扬州府崔公的儿子。

保正听到‘扬州崔’这三个字,就惊讶地问:‘是什么官位?’崔生说:‘是宣德府理官,现在已经去世了。’

保正问:‘是官人的哪位亲人?’崔生说:‘正是我的父亲。’保正说:‘这样看来,你就是衙内了。请问你小时候的名字还记得吗?’

崔生说:‘乳名叫兴哥。’保正说:‘说起这个名字,原来是我家的小主人。’他扶崔生坐下,跪拜行礼。

问道:‘老主人什么时候去世的?’崔生说:‘现在已经三年了。’保正就走去搬来一张椅子桌子,摆了个空位,写了一张神主牌,放在桌上,磕头哭泣。

哭完后,问道:‘小主人,今天为什么到这里来?’崔生说:‘我父亲在世时,曾订婚于吴防御家的女儿吴兴娘……’

保正不等他说完,就接口说:‘正是。这件事我老仆是知道的。现在想来,亲事应该已经完成了吧?’

崔生说:‘没想到吴家的兴娘因为等待我们家的消息不来,得了病。我到吴家时,她已经去世两个月了。吴防御不忘旧约,留我在家。幸亏他家的小姨娘庆娘对我有亲情,私下成了夫妻。怕被人发现,需要一个安身之处;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想着父亲在世时,曾说你是忠义之人,住在吕城,所以带着庆娘一起来这里。你既然不忘旧主,就帮我分担一下忧愁吧。”

金保正听完后,说:‘这有什么难的!老仆自当与小主人分忧。’就进去叫老妇人出来,拜见小主人。又让她带着丫头到船边,接了小主人的妻子起来。老夫妻俩亲自打扫正堂,铺床叠被,像对待主人一样。

衣食等生活用品,供应齐全,两个女子安心住下。

将近一年后,女子对崔生说:‘我和你住在这里,虽然安稳,但是父母的养育之恩,竟然与她们永别了,终究不是个结局,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

崔生说:‘事情已经这样了,说不得了。难道还能去见他们吗?’女子说:‘起初一时冲动做的事,万一被发现,父母必然责怪。我们分开与否,还不知道。想着长久相聚,除了逃跑,别无他法。现在时间过得很快,已经一年了。我想,父母都有爱子之心。他们那时候看不到我,一定会舍不得的。今天如果我们一起回去,父母再次见到我们,一定会很高兴,以前的事肯定不会记恨。这也是可以预料的。为什么不厚着脸皮,一起去见他们一面?有什么妨碍呢?’

崔生说:‘丈夫以四海为家,只是这样隐藏在这里,原本不是长久之计。既然娘子有这个主意,小生愿意承受岳父的责罚,为了娘子,也是心甘情愿的。既然做了一年的夫妻,你家历来有名声,料不会把你我强行拆散再嫁别人。况且还有令姐的旧约未完成,重新续前缘,这是应该的。只要小心谨慎地去见他们,自然没问题。’

两人商量好后,就请金荣找了一只船,告别了金荣,一路前行。过了江,进了瓜洲,前面到了扬州地方。

快到防御家时,女子对崔生说:‘把船停在这里,不要直接到门口,我还有话要和你商量。’崔生叫船家把船停好,问女子:‘还有什么话?’女子说:‘你我逃亡一年,今天突然一起回去,如果得到宽恕,那就好了。万一他们发怒,就不好收场了。不如你先去见见,看看他们的反应,说明情况。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然后等他们来接我上去,不是更婉转些?我也觉得有面子。我就在这里等你消息。’

崔生说:‘娘子说得对。我先去见见。’跳上陆地,正准备走。女子又把他叫回来,说:‘还有一件事。女子与人私奔,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万一家里忌讳,故意不承认的事也是有的,要小心。’她伸手从头上拔下一只金凤钗,递给他戴上,说:‘如果他们说话含糊,给他们看看这钗,就可以推脱了。’崔生说:‘娘子真是细心!’接过钗子,放在袖子里,朝防御家走去。

到了大厅,传进去,防御听说崔生来了,非常高兴地出来相见。不等崔生开口,他就一路说着:‘以前招待不周,导致郎君住得不安稳,老夫有罪。幸亏看在先君的面上,不要责怪老夫!’崔生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又不好直说,只是说:‘小婿罪该万死!’不停地磕头。

防御惊讶起来,说:‘郎君有什么罪过?说出这样的话,快快说个明白!免得老夫心里疑惑。’崔生说:‘请岳父高抬贵手,宽恕小婿,小婿才敢说。’防御说:‘有什么话尽管说,我们是同宗,有什么嫌疑?’崔生见他看起来很高兴,才说:‘小婿家的小姐庆娘没有嫌弃我,一时冲动结了私盟,房间里的事情保密,儿女情长,背负不义之名,犯了私通之罪。实在害怕得罪很大,不得不在夜里逃跑,隐藏在村庄里。到现在已经一年了,音信久阻,书信难传。虽然夫妻情深,但不敢忘记父母的恩情?今天特意带着庆娘来拜访,希望您能体谅我们的深情,宽恕我们的罪责,赐予我们晚年之乐,让我们永远飞翔。岳父不失为溺爱,小婿能完美地成家,真是万幸!只求岳父怜悯。’防御听完后大惊,说:‘郎君说的是什么话?小女庆娘卧病在床,到现在已经一年了。茶饭不进,动弹需要人扶,从不下床一步。刚才的话,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见鬼了吗?’

崔生听到他这么说,心里暗想:‘庆娘真是有见识!果然怕玷辱家门,只推说病在床上,遮掩着外人。’就对防御说:‘小婿岂敢说谎?现在庆娘就在船上,岳父派人去接她,就会明白。’防御只是冷笑不信,却对一个家仆说:‘你可以到崔家的船上看看,跟崔生一起来的是什么人,却认作是我的庆娘?岂有此理!’

家中的仆人走到船边,往船舱里一看,舱内突然不见了一个人。他问船夫,船夫正低头吃饭。仆人说:“你舱里的人去哪了?”船夫说:“有个秀才先生上岸去了,留下一个小娘子在舱中,刚才我也看到她上去了。”仆人回来告诉家主说:“船里没见到人,我问船夫,说有个小娘子上了岸,但不知道去哪了。”家主看到事情没有影响,不禁怒形于色地说:“年轻人,应该诚实一些,怎么能编造这种荒唐的事情,污蔑别人的女儿,这是什么道理?”崔生看到家主发话,也慌了神,急忙从袖子里拿出这支金凤钗,递给家主说:“这就是你女儿庆娘的东西,可以证明,怎么能随便说呢?”家主接过钗来看了,大惊说:“这是我女儿兴娘下葬时戴在头上的钗,已经陪葬很久了,怎么会在你手里?奇怪!奇怪!”崔生就把去年从坟上抬回来,轿下捡到这支钗的事情,还有庆娘因为找钗夜出,后来与崔生成为夫妻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家主听后惊呆了,说:“庆娘现在房中床上卧病,你可以去看一看,怎么说得这么详细?而且这钗是怎么出现的?真是奇怪的事情。”他拉着崔生的手,要带他到房里去看病人,证明真假。

庆娘果然一直卧病在床,无法下地。那天外厢正在疑惑,庆娘突然在床上站起来,跑到堂前。家人看到很奇怪,跟着家主的奶娘一起出来。他们喊道:“一直动不了的人,怎么突然能走了。”只见庆娘跑到堂前,看到家主就跪拜。家主看到是庆娘,非常吃惊地问:“你什么时候能走的?”崔生心里暗想:“是从船里进来的。且听听她要说什么?”只见庆娘说:“我是兴娘,早已经离开父母,远葬荒郊。但与崔郎的缘分未断,今天来此,别无他意。特意为崔郎做点方便,想让我妹妹庆娘继续他的婚姻。如果愿意听从我的话,妹妹的病立刻就会好。如果不愿意,我就走了,妹妹也会死的。”全家人听后都很惊讶,看她的身体面容是庆娘的,但声音举止却是兴娘的。大家都明白这是亡魂附体说话了。家主严肃地责问她:“你已经死了,怎么又出现在人世,胡作非为,迷惑活人?”庆娘又模仿兴娘的话说:“我死后见到阴间官员,他们说我无罪,没有拘禁我,让我在土地夫人的帐下传信。因为我的尘缘未了,特地向夫人请假一年,来与崔郎完成这段姻缘。妹妹的病也是我借用她的身体,与崔郎相处。现在期限到了,不能让崔郎从此孤单,与我家成为路人!所以特意来拜求父母,一定要把妹妹许配给他,继续之前的姻缘。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家主夫妻见他言辞哀切,便答应了他:“我的女儿放心!只按照你的主张,把庆娘嫁给他吧。”兴娘看到父母答应,很高兴,拜谢家主说:“多谢父母听从我的话,我安心去了。”走到崔生面前,握着他的手,哭了起来:“我与你恩爱一年,从此分别。庆娘的婚事,父母已经答应了,你好好做我的新郎,与新人欢好,不要忘了我们旧日的情分!”说完大哭。崔生听后,才知道一直与他同住的是兴娘的魂魄。今天听了她的叮嘱,虽然悲伤,但知道是小姨的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过分亲近。只见兴娘的魂魄说完后,大哭几声,庆娘的身体突然倒地。众人惊慌失措,上前一看,她已经没有气息了。摸她的胸口,还温热,急忙灌下姜汤,大约一个时辰后,她才醒来。病体已经好了,行动如常。问她之前的事情,她一点也不记得。她抬头一看,看见崔生站在人群中,急忙遮住脸,跑进了中门。崔生如梦初醒,惊疑了半天才定下神来。

家主就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结为夫妻。花烛之夜,崔生见到庆娘很熟悉,两人关系亲密。庆娘却不怎么认识崔生,非常害羞。真的是:一个闺中弱质,与新郎未曾交谈片刻;一个旅店故人,曾经一年相识。一个只觉得耳边声音有些不同,但面目无差;一个只见眼前景象皆新,心中还是有些害怕。一个还在梦中寻找旧友,一个正在海棠树上尝试新红。

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夜,只见庆娘还是处女之身。崔生悄悄地问她:‘你姐姐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你怎么还是这样呢?’庆娘不高兴地说:‘你自个撞见了姐姐的鬼魂,关我什么事,为什么要说到我身上来。’崔生说:‘如果不是你姐姐多情,今天怎么能够与你成亲?这份恩情不能忘记。’庆娘说:‘这个也说得是,万一她不明不白地,不来帮忙,借用我的名义,让我出了很多丑,我怎么能做人呢?现在幸好她有灵,帮我们完成了这件事,也是她的一份情分。’

第二天,崔生被兴娘的深情所感动,想要报答她。但是身边没有东西可以用来报答,于是他就把金凤钗拿到市场上卖掉,换得二十锭钱,用这些钱全部买了香烛和纸钱,带到了琼花观中,请道士举行三天的法事,以此来报答兴娘的恩情。

法事结束后,崔生在梦中见到一个女子来到他面前,但是他不认识她。女子说:‘我是兴娘,之前我以假妹妹的形象出现,所以郎君不认识我。但是我的灵性已经与你相处了一年。今天郎君和妹妹成亲了,我才露出真面目与你相见。’然后她跪拜感谢说:‘承蒙郎君推荐,我还有余情未了。虽然阴阳相隔,但我真的非常感激。’小妹庆娘,性格温和,郎君要好好待她!从此我们就分别了。”

崔生突然惊醒,哭泣着。庆娘看到崔生醒来哭泣,问他原因,崔生就把兴娘在梦中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庆娘。庆娘问:‘你看到她什么样子了?’崔生把梦中所见的容貌详细地描述了一遍。庆娘说:‘她真的是我姐姐!’她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庆娘又详细地询问崔生他们一年来的相处情况,崔生逐一详细地告诉了庆娘,果然与兴娘生前的性格和情形一模一样。两人感叹这奇异的缘分,关系更加亲密,生活也更加和谐。

从那以后,兴娘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情’字在起作用,她不忘崔生,做了许多事情,心愿完成之后,就不再理会了。此后,崔生和庆娘每年都会去兴娘的坟墓拜祭,后来崔生做了官,迎回了前妻封诘,遗嘱要求三人合葬。曾经有四句口号,概括了这个故事:‘大姊的精灵,小姨的身体。等到圆满,没有这个,也没有那个。’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三-注解

唐宪宗元和年间:唐宪宗是唐朝的一位皇帝,元和年间指的是他在位的时期,大约是公元806年至820年。这个时间段在中国历史上有着重要的文化意义。

侍御:古代官职,相当于现代的监察官或御史。

李十一郎:小说中的人物,名行修,是故事的主人公。

王氏夫人:李十一郎的妻子,江西廉使王仲舒的女儿。

江西廉使:古代官职,负责江西地区的监察和治理。

王仲舒:王夫人的父亲,官至江西廉使。

贞懿贤淑:形容女性品德高尚,端庄贤良。

鞠养:抚养、养育。

阋墙:指家庭内部的矛盾和纷争。

卫秘书:故事中的人物,卫随,一个有广泛知识的人。

稠桑王老:故事中提到的神秘人物,据说有奇术。

禄命:古代占卜学中的一种,指人的命运。

东台御史:古代官职,负责监察和弹劾官员。

稠桑驿:古代的驿站,供传递文书和接待过往官员使用。

稠桑店:故事中提到的客栈。

九娘子:故事中的人物,九娘子的使者。

灵应九子母祠:古代的一种祭祀场所,供奉九子母神,据说有灵验之力。

娥皇:传说中的上古帝喾的女儿,与妹妹女英一起嫁给了帝喾的儿子舜帝,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四位圣帝之一。

女英:与娥皇同,为帝喾的女儿,与娥皇一同嫁给了帝喾的儿子舜帝。

舜帝:中国古代传说中的五帝之一,被认为是贤明的君主。

续上小姨:指在家族中继续与逝去的亲人保持联系,通常指将逝去亲人的子女或后代继续视为家族成员。

阴中:指人死后所处的世界,或指人死后灵魂所在的地方。

王夫人:指某位已故的女性,此处可能是对逝去亲人的尊称。

金凤钗:一种装饰品,通常由金制成,形状像凤凰。

崔使君:古代对地方官员的尊称,崔是姓氏。

防御使之职:古代官职,负责防御和保卫地方。

春风楼恻:指吴防御的住所。

襁褓之中:指婴儿时期。

宣德府理官:宣德府理官是明代宣德年间的一个官职,理官负责处理地方上的司法事务。

楮钱:古代用于祭祀的钱币,通常由楮树皮制成。

书房:古代文人读书、写作、会客的地方,通常设在宅院中的安静处。

钗子:古代妇女的一种发饰,用金银制成,形状多样,常用于固定发髻。

明烛:明亮的蜡烛,古代照明工具。

婚事:指婚姻事宜,即男女双方的婚姻安排。

人门:进入别人的家门,比喻寄居他人处。

子婿:儿子和女婿,这里指崔生被对待如同儿子和女婿。

结果:事情的结果或结局。

扣门:敲门,古代传递信息或请求进入的方式。

崔生:指故事中的男主角,崔姓的年轻人。

兴娘:崔生的前妻,已故,此处指她的灵魂。

庆娘:崔生的妻子,小妹。

轿:古代的一种交通工具,用于载人。

残灯:即将燃尽的灯,比喻时间即将结束。

掭亮:拨亮,点燃。

布帘:挂在门或窗前的帘子,用于遮挡。

枕头:睡觉时头部垫的物品。

更阑:夜深人静的时候,古代一更相当于现在的两个小时。

枕席:枕头和席子,这里指床铺。

清德:纯洁的品德。

亲庭:父母的家。

瓜洲:地名,位于长江南岸,今属江苏省扬州市。

润州:古地名,今属江苏省镇江市。

丹阳:古地名,今属江苏省镇江市。

吕城:地名,位于江苏省镇江市。

保正:古代乡村中的地方官。

酒坊:制造和销售酒类的场所。

扬州府:扬州府是古代中国的一个行政区划,位于今天的江苏省扬州市,因其地理位置优越,历史上一直是繁华之地。

衙内:衙内是对官员子弟的尊称,源于古代官署内,子弟多在父亲或叔伯的官署中生活。

乳名:乳名是指婴儿出生后父母为其取的名字,通常比较亲切,多用于家庭内部。

吴防御:防御是古代官职,通常指边防要塞的军事长官,这里指吴家的家长。

小姨:小姨是指妻子的妹妹,这里指女子的妹妹。

门望:门望是指家族的声望和地位。

溺爱:溺爱是指过分宠爱,这里指岳父对女儿过分宠爱。

室家:室家是指家庭,这里指崔生和女子组成的家庭。

谐老之欢:谐老之欢是指老年时的欢乐,这里指崔生希望和女子一起度过晚年。

察其深情:察其深情是指了解其深厚的感情。

恩赐:恩赐是指上级对下级的赐予,这里指岳父对崔生的宽恕。

永遂于飞之愿:永遂于飞之愿是指永远实现飞翔的愿望,这里指崔生和女子希望永远在一起。

玷辱门户:玷辱门户是指给家族带来耻辱,这里指女子担心自己的私奔行为会给家族带来负面影响。

家僮:指家中仆人,古代家庭中的仆役,负责家务或照顾主人。

秀才官人:秀才,明清两代科举考试的一种资格,官人则是对官员的尊称,此处指一位有秀才资格的官员。

小娘子:古代对年轻女子的称呼,有尊敬之意。

防御:古代官职名,指地方军事防御的官员。

殡殓:指人死后进行的安葬仪式。

后土夫人:古代神话中的神祇,掌管土地和农业生产。

黄道吉日:古代指适合进行重要活动的吉利日子,根据天文历法计算得出。

花烛之夜:指新婚之夜,花烛是指婚礼上点燃的蜡烛。

元红:古代指女子出嫁后的第一次月经,此处指庆娘仍保持处子之身。

随你逃走了的:指庆娘的姐姐兴娘附身于她,与崔生私奔的事。

荐度:指为亡者超度,希望其在另一个世界得到解脱。

钞二十锭:钞指古代的货币,锭是货币单位,二十锭即二十个货币单位。

香烛楮锭:香烛是用于祭祀的物品,楮锭是一种纸钱,用于祭祀时焚烧,以供亡者使用。

琼花观:指一个道观,琼花可能是指道观中的美景。

道土:道士的别称。

建醮:道教仪式,通过举行仪式来祈求神灵的保佑。

幽明:指阴间和阳间,此处指兴娘的灵魂在阴间。

妄:错误地,不真实地。

圆成:圆满成就,指愿望的实现。

拜扫:指拜祭和扫墓,表示对逝者的哀思和纪念。

封诘:指崔生的前妻兴娘被追封的官职或称号。

合葬:将两具遗体合葬在一起。

口号:简短的诗句,通常用于表达某种观点或情感。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三-评注

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却是身边无物,只得就将金凤钗到市货卖,卖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锭,赉到琼花观中命道土建醮三昼夜,以报恩德。

此段文字描绘了崔生对兴娘的深厚感情,以及他为了报答兴娘的恩情而采取的行动。崔生将家中贵重物品金凤钗变卖,换取金钱,用以购买香烛楮锭,并亲自前往琼花观中请道士建醮三昼夜,这一系列的行为体现了崔生对兴娘的深切怀念和感恩之情,同时也展现了古代社会中人们对宗教信仰的虔诚和对超自然力量的敬畏。金凤钗作为崔生家中的贵重物品,其变卖不仅是对物质的牺牲,更是对情感的寄托。

醮事已毕,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崔生却不认得。女子道:“妾乃兴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识。却是妾一点灵性,与郎君相处一年了。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

这段文字通过梦境的形式,展现了崔生与兴娘之间跨越生死、跨越阴阳的深厚情感。梦境中的兴娘以真面目出现,说明了她对崔生的思念已经超越了生死的界限。这种超现实的情节设置,既符合古代文学中常见的梦幻叙事手法,也体现了人们对爱情至死不渝的美好向往。

遂拜谢道:“蒙郎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真性柔和,郎好看觑他!妄从此别矣。”崔生不觉惊哭而醒。

兴娘在梦中对崔生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她的出现和告别都充满了戏剧性和情感张力。兴娘的感谢和告别,不仅是对崔生的感激,也是对这段情感的告别,体现了古代文学中常见的生死离别主题。崔生的惊哭则是对兴娘离去的悲痛和无奈,也是对梦境真实性的震撼。

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问其缘故,崔生把兴娘梦中说话,一一对庆娘说。庆娘问道:“你见他如何模样?”崔生把梦中所见容貌,各细说来。

此段文字展现了崔生与庆娘之间的亲密关系,以及崔生对兴娘的深情。崔生将梦中的细节一一告知庆娘,而庆娘则对兴娘的模样产生了好奇,这体现了崔生与庆娘之间情感的互通和信任。

庆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觉也哭将起来。

庆娘的认同和哭泣,是对兴娘身份的确认,也是对兴娘离世的悲痛。这种情感的共鸣,进一步加深了崔生与庆娘之间的情感联系。

庆娘再把一年中相处事情,细细问崔生,崔生逐件和庆娘各说始末根由,果然与兴娘生前情性,光景无二。

此段文字通过细节的对比,展现了兴娘与庆娘之间的相似性,以及崔生对兴娘的深刻记忆。这种相似性不仅体现在外貌上,更体现在性格和情感上,使得崔生对兴娘的感情得以延续。

两人感叹奇异,亲上加亲,越发过得和睦了。

这段文字描绘了崔生与庆娘之间的感情发展,他们由相识到相知,再到亲上加亲,展现了爱情的神奇力量和人际关系的和谐。

自此兴娘别无影响。要知只是一个“情”字为重,不忘崔生,做出许多事体来,心愿既完,便自罢了。

这段文字总结了兴娘的行为动机,即她对崔生的感情和对爱情的执着。兴娘的行为和心愿的完成,体现了“情”字在古代文学中的重要地位。

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拜扫,后来崔生出仕,讨了前妻封诘,遗命三人合葬。

这段文字讲述了崔生与庆娘对兴娘的纪念和对爱情的坚守,同时也反映了古代社会中对于亡灵的尊重和对家族延续的重视。

曾有四句口号,道着这本话文:大姊精灵,小姨身体。到得圆成,无此无彼。

这四句口号是对整个故事的高度概括,其中“大姊精灵,小姨身体”体现了兴娘与庆娘的不同身份和特点,“到得圆成,无此无彼”则是对爱情圆满和生死无间的赞美,体现了古代文学中对爱情和生命的深刻理解。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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