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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一

作者: 凌濛初(1574年-1644年),字尚文,号璞斋,明末小说家。他为人通晓诗文,才情出众,并对小说的创作有独到见解。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堪称明清时期讽刺小说和短篇小说的先驱之一,书中的风格充满机智、幽默、讽刺与社会批判,揭示了当时社会的种种弊端。

年代:成书于明代(约1598年)。

内容简要:《初刻拍案惊奇》是凌濛初创作的短篇小说集,书中的故事情节大多设定为奇幻与荒诞,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和社会的种种不公。这本书的结构松散,由多个短篇小说组成,每个故事通过对社会现象、人物性格的深刻描绘,批判了当时社会中普遍存在的贪污腐化、官场黑暗以及民间疾苦。凌濛初通过独特的故事构建和人物塑造,让读者在轻松诙谐的叙述中感受到对现实的反思与讽刺。其作品风格近似于“拍案惊奇”式的文学写作,情节曲折且富有戏剧性,常常出其不意地揭露人类复杂的情感与心态。该书成为了明清小说中一种新型文体的代表之一。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一-原文

袁尚宝相术动名卿郑舍人阴功叨世爵

诗曰:

燕门壮士吴门豪,筑中注铅鱼隐刀。

感君恩重与君死,泰山一掷若鸿毛。

话说唐德宗朝有个秀才,南剑州人,姓林名积,字善甫。

为人聪俊,广览诗书,九经三史,无不通晓。

更兼存心梗直,在京师大学读书,给假回家,侍奉母亲之病。

母病愈,不免再往学中。

免不得暂别母亲,相辞亲戚邻里,教当直王吉挑着行李,迤逦前进。

在路但见:

或过山林,听樵歌于云岭;又经别浦,闻渔唱于烟波。

或抵乡村,却遇市井。

才见绿杨垂柳,影迷几处之楼台;那堪啼鸟落花,知是谁家之院宇?

看处有无穷之景致,行时有不尽之驱驰。

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无路登舟。

不只一日至蔡州,到个去处,天色已晚。

但见:

十里俄惊雾暗,九天倏睹星明。

几方商旅卸行装,六级浮屠燃夜火。

六融飞鸟,争投栖于树杪;五花画舫,尽返棹于洲边。

四野牛车皆入栈,三江渔钓悉归家。

两下招商,俱说此间可宿;一声画角,应知前路难行。

两个投宿于旅邸,小二哥接引,拣了一间宽洁房子,当直的安顿了担杖。

善甫稍歇,讨了汤,洗了脚,随分吃了些晚食,无事闲坐则个。

不觉早点灯,交当直安排宿歇,来日早行,当直王吉在床前打铺自睡。

且说林善甫脱了衣裳也去睡,但觉有物痛其背,不能睡着。

壁上有灯,尚犹未灭。

遂起身揭起荐席看时,见一布囊,囊中有一锦囊,中有大珠百颗,遂收于箱箧中。

当夜不在话下。

到来朝,天色已晓,但见:

晓雾妆成野外,残霞染就荒郊。

耕夫陇上,朦胧月色将沉;织女机边,幌荡金乌欲出。

牧牛儿尚睡,养蚕女未兴。

樵舍外已闻犬吠,招提内尚见僧眠。

天色将晓,起来洗漱罢,系裹毕,教当直的,一面安排了行李,林善甫出房中来,问店主人:‘前夕恁人在此房内宿?’

店主人说道:‘昨夕乃是一巨商。’

林善甫见说:‘此乃吾之故友也,因俟我失期。’

看着那店主人道:‘此人若回来寻时,可使他来京师上贯道斋,寻问林上舍名积字善甫,千万!千万!不可误事!’

说罢,还了房钱,相揖作别去了。

王吉前面挑着行李什物,林善甫后面行,迤逦前进。

林善甫放心不下,恐店主人忘了,遂于沿赂上令王吉于墙壁粘手榜云:‘某年月某日有剑浦林积假馆上痒,有故人‘元珠’,可相访于贯道斋。’

不止一日,到了学中,参了假,仍旧归斋读书。

且说这囊珠子乃是富商张客遗下了去的。

及至到于市中取珠欲货,方知失去,唬得魂不附体,道:‘苦也!我生受数年,只选得这包珠子。今已失了,归家妻子孩儿如何肯信?’

再三思量,不知失于何处,只得再回,沿路店中寻讨。

直寻到林上舍所歇之处,问店小二时,店小二道:‘我却不知你失去物事。’

张客道:‘我歇之后,有恁人在此房中安歇?’

店主人道:‘我便忘了。从你去后,有个官人来歇一夜了,绝早便去。临行时分付道:‘有人来寻时,可千万使他来京师上痒贯道斋,问林上舍,名积。’’

张客见说,言语跷蹊,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莫是此人收得我之物?’

当日只得离了店中,迤逦再取京师路上来。

见沿路贴着手榜,中有‘元珠’之句,略略放心。

不止一口,直到上庠,未去歇泊,便来寻问。

学对门有个茶坊,但见:

木匾高悬,纸屏横挂。

壁间名画,皆唐朝吴道子丹青;瓯内新茶,尽山居玉川子佳茗。

张客人茶坊吃茶。

茶罢,问茶博士道:‘此间有个林上舍否?’

博士道:‘上舍姓林的极多,不知是那个林上舍?’

张客说:‘贯道斋,名积字善甫。’

茶博士见说:‘这个,便是个好人。’

张客见说道是好人,心下又放下二三分。

张客说:‘上舍多年个远亲,不相见,怕忘了。若来时,相指引则个。’

正说不了,茶博士道:‘兀的出斋来的官人便是。他在我家寄衫帽。’

张客见了,不敢造次。

林善甫入茶坊,脱了衫帽。

张客方才向前,看着林上舍,唱个喏便拜。

林上舍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拜人?’

那时林上舍不识他有甚事,但见张客簌簌地泪下,哽咽了说不得。

歇定,便把这上件事一一细说一遍。

林善甫见说,便道:‘不要慌。物事在我处。我且问你则个,里面有甚么?’

张客道:‘布囊中有锦囊,内有大珠百颗。’

林上舍道:‘多说得是。’

带他到安歇处,取物交还。

张客看见了道:‘这个便是,不愿都得,但只觅得一半,归家养膳老小,感戴恩德不浅。’

林上舍道:‘岂有此说!我若要你一半时,须不沿路粘贴手榜,交你来寻。’

张客再三不肯都领,情愿只领一半。

林善南坚执不受。

如此数次相推,张客见林上舍再三再四不受,感戴洪恩不已,拜谢而去,将珠子一半于市货卖。

卖得银来,舍在有名佛寺斋僧,就与林上舍建立生祠供养,报答还珠之恩。

善甫后来一举及第。

诗云:

林积还珠古未闻,利心不动道心存。

暗施阴德天神助,一举登科耀姓名。

善甫后来位至三公,二子历任显宦。

古人云:‘积善有善报,积恶有恶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作恶之家必有余殃。’

正是:

黑白分明造化机,谁人会解劫中危?

分明指与长生路,争奈人心着处迷!

此本话文,叫做《积善阴骘》,乃是京师老郎传留至今。

小子为何重宣这一遍?只为世人贪财好利,见了别人钱钞,味着心就要起发了,何况是失下的?一发是应得的了,谁肯轻还本主?不知冥冥之中,阴功极重。

所以裴令公相该饿死,只因还了玉带,后来出将入相;窦谏议命主绝嗣,只为还了遗金,后来五子登科。

其余小小报应,说不尽许多。

而今再说一个一点善念,直到得脱了穷胎,变成贵骨,就与看官们一听,方知小子劝人做好事的说话,不是没来历的。

你道这件事出在何处?国朝永乐爷爷未登帝位,还为燕王。

其时有个相土叫袁柳庄,名珙,在长安酒肆,遇见一伙军官打扮的在里头吃酒。

柳庄把内中一人看了一看,大惊下拜道:‘此公乃真命天子也!’

其人摇手道:‘休得胡说!’却问了他姓名去了。

明日只见燕府中有懿旨,召这相土。

相土朝见,抬头起来,正是昨日酒馆中所遇之人。

元来燕王装作了军官,与同护卫数人出来微行的。

就密教他仔细再相,柳庄相罢称贺,从此燕王决了大计。

后来靖了内难,乃登大宝,酬他一个三品京职。

其子忠彻,亦得荫为尚宝司丞。

人多晓得柳庄神相,却不知其子忠彻传了父术,也是一个百灵百验的。

京师显贵公卿,没一个不与他往来,求他风鉴的。

其时有一个姓王的部郎,家中人眷不时有病。

一日,袁尚宝来拜,见他面有忧色,问道:‘老先生尊容滞气,应主人眷不宁。然不是生成的,恰似有外来妨碍,原可趋避。’

部郎道:‘如何趋避?望请见教。’

正说话间,一个小厮捧了茶盘出来送茶。

尚宝看了一看,大惊道:‘元来如此!’

须臾吃罢茶,小厮接了茶钟进去了。

尚宝密对部郎道:‘适来送茶小童,是何名字?’

部郎道:‘问他怎的?’

尚宝道:‘使宅上人眷不宁者,此子也。’

部郎道:‘小厮姓郑,名兴儿,就是此间收的,未上一年。老实勤紧,颇称得用。他如何能使家下不宁?’

尚宝道:‘此小厮相能妨主,若留过一年之外,便要损人口,岂止不宁而已!’

部郎意犹不信道:‘怎便到此?’

尚宝道:‘老先生岂不闻马有的卢能妨主、手版能忤人君的故事么?’

部郎省悟道:‘如此,只得遣了他罢了。’

部郎送了尚宝出门,进去与夫人说了适间之言。

女眷们见说了这等说话,极易听信的。

又且袁尚宝相术有名,那一个不晓得?

部郎是读书之人,还有些倔强未服,怎当得夫人一点疑心之根,再拔不出了。

部郎就唤兴儿到跟前,打发他出去。

兴儿大惊道:‘小的并不曾坏老爷事体,如何打发小的?’

部郎道:‘不为你坏事,只因家中人口不安,袁尚宝爷相道:‘都是你的缘故。’没奈何打发你在外去过几时,看光景再处。’

兴儿也晓得袁尚宝相术神通,如此说了,毕竟难留;却又舍不得家主,大哭一场,拜倒在地。

部郎也有好些不忍,没奈何强遣了他。

果然兴儿出去了,家中人口从此平安。

部郎合家越信尚宝之言不为虚谬。

话分两头,且说兴儿含悲离了王家,未曾寻得投主,权在古庙栖身。

一口,走到坑厕上屙屎,只见壁上挂着一个包裹,他提下来一看,乃是布线密扎,且是沉重。

解开看,乃是二十多包银子。

看见了,伸着舌头缩不进来道:‘造化!造化!我有此银子,不忧贫了。就是家主赶了出来,也不妨。’

又想一想道:‘我命本该穷苦,投靠了人家,尚且道是相法妨碍家主,平白无事赶了出来,怎得有福气受用这些物事?此必有人家干甚紧事,带了来用,因为登东司,挂在壁间,失下了的,未必不关着几条性命。

我拿了去,虽无人知道,却不做了阴骘事体?毕竟等人来寻,还他为是。’

左思有想,带了这个包裹,不敢走离坑厕,沉吟到将晚,不见人来。

放心不下,取了一条草荐,竟在坑版上铺了,把包裹塞在头底下,睡了一夜。

明日绝早,只见一个人斗蓬眼肿,走到坑中来,见有人在里头。

看一看壁间,吃了一惊道:‘东西已不见了,如何回去得?’

将头去坑墙上乱撞。

兴儿慌忙止他道:‘不要性急!有甚话,且与我说个明白。’

那个人道:‘主人托俺将着银子到京中做事,昨日偶因登厕,寻个竹钉,挂在壁上。已后登厕已完,竟自去了,忘记取了包裹。而今主人的事,既做不得,银子又无了,怎好白手回去见他?要这性命做甚?’

兴儿道:‘老兄不必着忙,银子是小弟拾得在此,自当奉壁。’

那个人听见了,笑还颜开道:‘小哥若肯见还,当以一半奉谢。’

兴儿道:‘若要谢时,我昨夜连包拿了去不得?何苦在坑版上忍了臭气睡这一夜!不要昧了我的心。’

把包裹一掩,竟还了他。

那个人见是个小厮,又且说话的确,做事慷慨,便问他道:‘小哥高姓?’

兴儿道:‘我姓郑。’

那个人道:‘俺的主人,也姓郑,河间府人,是个世袭指挥。只因进京来讨职事做,叫俺拿银子来使用。不知是昨日失了,今日却得小哥还俺。俺明目做事停当了,同小哥去见俺家主,说小哥这等好意,必然有个好处。’

两个欢欢喜喜,同到一个饭店中,殷殷勤勤,买酒请他,问他本身来历。

他把投靠王家,因相被逐,一身无归,上项苦情,各细述了一遍。

那个人道:‘小哥,患难之中,见财不取,一发难得。而今不必别寻道路,只在我下处同住了,待我干成了这事,带小哥到河间府罢了。’

兴儿就问那个人姓名。

那个人道:‘俺姓张,在郑家做都管,人只叫我做张都管。不要说俺家主人,就是俺自家,也盘缠得小哥一两个月起的。’

兴儿正无投奔,听见如此说,也自喜欢。

从此只在饭店中安歇,与张都管看守行李,张都管自去兵部做事。

有银子得用了,自然无不停当,取郑指挥做了巡抚标下旗鼓官。

张都管欣然走到下处,对兴儿道:‘承小哥厚德,主人已得了职事。这分明是小哥作成的。俺与你只索同到家去报喜罢了,不必在此停留。’

即忙收拾行李,雇了两个牲口,做一路回来。

到了家门口,张都管留兴儿在外边住了,先进去报与家主郑指挥。

郑指挥见有了衙门,不胜之喜,对张都管道:‘这事全亏你能干得来。’

张都管说道:‘这事全非小人之能,一来主人福荫,二来遇个恩星,得有今日。若非那个恩星,不要说主人官职,连小人性命也不能勾回来见主人了。’

郑指挥道:‘是何恩星?’

张都管道:‘小人不敢忘他之恩,邀他同到此间拜见主人,见在外面。’

郑指挥道:‘正该如此,快请进来。’

张都管走出门外,叫了兴儿一同进去见郑指挥。

兴儿是做小厮过的,见了官人,不免磕个头下去。

郑指挥自家也跪将下去,扶住了,说道:‘你是俺恩人,如何行此礼!’

兴儿站将起来,郑指挥仔细看了一看道:‘此非下账之相,况且气量宽洪,立心忠厚,他日必有好处。’

讨坐来与他坐了。

兴儿那里肯坐?推逊了一回,只得依命坐了。

指挥问道:‘足下何姓?’

兴儿道:‘小人姓郑。’

指挥道:‘忝为同姓,一发妙了。老夫年已望六,尚无子嗣,今遇大恩,无可相报。不是老夫要讨便宜,情愿认义足下做个养子,恩礼相待,上报万一。不知足下心不如何?’

兴儿道:‘小人是执鞭坠镫之人,怎敢当此?’

郑指挥道:‘不如此说,足下高谊,实在古人之上。今欲酬以金帛,足下既轻财重义,岂有重资不取,反受薄物之理?若便恝然无关,视老夫为何等负义之徒?幸叨同姓,实是天缘,只恐有屈了足下,于心不安。足下何反见外如此?’

指挥执意既坚,张都管又在旁边一力撺掇,兴儿只得应承。

当下拜了四拜,认义了。

此后,内外人多叫他是郑大舍人,名字叫做郑兴邦,连张都管也让他做小家主了。

那舍人北边出身,从小晓得些弓马;今在指挥家,带了同往蓟州任所,广有了得的教师,日日教习,一发熟娴,指挥愈加喜欢;况且做人和气,又凡事老成谨慎,合家之人,无不相投。

指挥已把他名字报去,做了个应袭舍人。

那指挥在巡抚标下,甚得巡抚之心。

年终累荐,调入京营,做了游击将军,连家眷进京,郑舍人也同往。

到了京中,骑在高头骏马上,看见街道,想起旧日之事,不觉凄然泪下。

有诗为证:

昔年在此拾遗金,褴褛身躯乞丐心。

怒马鲜衣今日过,泪痕还似旧时深。

且说郑游击又与舍人用了些银子,得了应袭冠带,以指挥职衔听用。

在京中往来拜客,好不气概!他自离京中,到这个地位,还不上三年。

此时王部郎也还在京中,舍人想道:‘人不可忘本,我当时虽被王家赶了出来,却是主人原待得我好的。只因袁尚宝有妨碍主人之说,故此听信了他,原非本意。今我自到义父家中,何曾见妨了谁来?此乃尚宝之妄言,不关旧主之事。今得了这个地步,还该去见他一见,才是忠厚。只怕义父怪道翻出旧底本,人知不雅,未必相许。’

即把此事,从头至尾,来与养父郑游击商量。

游击称赞道:‘贵不忘账,新不忘旧,都是人生实受用好处。有何妨碍?古来多少王公大人,天子宰相,在尘埃中屠沽下贱起的,大丈夫正不可以此芥蒂。’

舍人得了养父之言,即便去穿了素衣服,腰奈金镶角带,竟到王部郎寓所来。

手本上写着“门不走卒应袭听用指挥郑兴邦叩见”。

王部郎接了手本,想了一回道:“此是何人,却来见我?又且写‘门下走卒’,是必曾在那里相会过来。”心下疑惑。

元来京里部官清淡,见是武官来见,想是有些油水的,不到得作难,就叫“请进”。

郑舍人一见了王部郎,连忙磕头下去。

王部郎虽是旧主人,今见如此冠带换扮了,一时那里遂认得,慌忙扶住道:“非是统属,如何行此礼?”

舍人道:“主人岂不记那年的兴儿么?”

部郎仔细一看,骨格虽然不同,体态还认得出,吃了一惊道:“足下何自能致身如此?”

舍人把认了义父,讨得应袭指挥,今义父见在京营做游击的话,说了一遍,道:“因不忘昔日看待之恩,敢来叩见。”

王部郎见说罢,只得看坐。

舍人再三不肯道:“分该侍立。”

部郎道:“今足下已是朝廷之官,如何拘得旧事?”

舍人不得已,旁坐了。

部郎道:“足下有如此后步,自非家下所能留。只可惜袁尚宝妄言误我,致得罪于足下,以此无颜。”

舍人道:“凡事有数,若当时只在主人处,也不能得认义父,以有今日。”

部郎道:“事虽如此,只是袁尚宝相术可笑,可见向来浪得虚名耳。”

正要摆饭款待,只见门上递上一帖进来道:“尚宝袁爷要来面拜。”

部郎抚掌大笑道:“这个相不着的又来了。正好取笑他一回。”

便对舍人道:“足下且到里面去,只做旧妆扮了,停一会待我与他坐了,竟出来照旧送茶,看他认得出认不出?”

舍人依言,进去卸了冠带,与旧日同伴,取了一件青长衣披了。

听得外边尚宝坐定讨茶,双手捧一个茶盘,恭恭敬敬出来送茶。

袁尚宝注目一看,忽地站了起来道:“此位何人?乃在此送茶!”

部郎道:“此前日所逐出童子兴儿便是。今无所归,仍来家下服役耳。”

尚宝道:“何太欺我?此人不论后日,只据目下,乃是一金带武职官,岂宅上服役之人哉?”

部郎大笑道:“老先生不记得前日相他妨碍主人,累家下人口不安的说话了?”

尚宝方才省起向来之言,再把他端相了一回,笑道:“怪哉!怪哉!前日果有此言,却是前日之言,也不差。今日之相,也不差。”

部郎道:“何解?”

尚宝道:“此君满面阴德纹起,若非救人之命,必是还人之物,骨相已变。看来有德于人,人亦报之。今日之贵,实由于此。非学生有误也。”

舍人不觉失声道:“袁爷真神人也!”

遂把厕中拾金还人与挚到河间认义父亲,应袭冠带前后事,各细说了一遍,道:“今日念旧主人,所以到此。”

部郎起初只晓得认义之事,不晓得还金之事。听得说罢,肃然起敬道:“郑君德行,袁公神术,俱足不朽!快教取郑爷冠带来。”

穿着了,重新与尚宝施礼。

部郎连尚宝多留了筵席,三人尽欢而散。

次日王部郎去拜了郑游击,就当答拜了舍人。

遂认为通家,往来不绝。

后日郑舍人也做到游击将军而终,子孙竟得世荫,只因一点善念,脱胎换骨,享此爵禄。

所以奉劝世人,只宜行好事,天并不曾亏了人。

有古风一首为证:

袁公相术真奇绝,唐举许负无差别。

片言甫出鬼神惊,双眸略展荣枯决。

儿童妨主运何乖?流落街头实可哀。

还金一举堪夸羡,善念方萌己脱胎。

郑公生平原倜傥,百计思酬恩谊广。

螟蛉同姓是天缘,冠带加身报不爽。

京华重忆主人情,一见袁公便起惊。

阴功获福从来有,始信时名不浪称。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一-译文

袁尚宝相术动名卿郑舍人阴功叨世爵

诗曰:燕门壮士吴门豪,筑中注铅鱼隐刀。感君恩重与君死,泰山一掷若鸿毛。

话说唐德宗朝有个秀才,南剑州人,姓林名积,字善甫。为人聪俊,广览诗书,九经三史,无不通晓。更兼存心梗直,在京师大学读书,给假回家,侍奉母亲之病。母病愈,不免再往学中。免不得暂别母亲,相辞亲戚邻里,教当直王吉挑着行李,迤逦前进。在路但见:或过山林,听樵歌于云岭;又经别浦,闻渔唱于烟波。或抵乡村,却遇市井。才见绿杨垂柳,影迷几处之楼台;那堪啼鸟落花,知是谁家之院宇?看处有无穷之景致,行时有不尽之驱驰。

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无路登舟。不只一日至蔡州,到个去处,天色已晚。但见:十里俄惊雾暗,九天倏睹星明。几方商旅卸行装,六级浮屠燃夜火。六融飞鸟,争投栖于树杪;五花画舫,尽返棹于洲边。四野牛车皆入栈,三江渔钓悉归家。两下招商,俱说此间可宿;一声画角,应知前路难行。

两个投宿于旅邸,小二哥接引,拣了一间宽洁房子,当直的安顿了担杖。善甫稍歇,讨了汤,洗了脚,随分吃了些晚食,无事闲坐则个。不觉早点灯,交当直安排宿歇,来日早行,当直王吉在床前打铺自睡。且说林善甫脱了衣裳也去睡,但觉有物痛其背,不能睡着。壁上有灯,尚犹未灭。遂起身揭起荐席看时,见一布囊,囊中有一锦囊,中有大珠百颗,遂收于箱箧中。当夜不在话下。

到来朝,天色已晓,但见:晓雾妆成野外,残霞染就荒郊。耕夫陇上,朦胧月色将沉;织女机边,幌荡金乌欲出。牧牛儿尚睡,养蚕女未兴。樵舍外已闻犬吠,招提内尚见僧眠。

天色将晓,起来洗漱罢,系裹毕,教当直的,一面安排了行李,林善甫出房中来,问店主人:‘前夕恁人在此房内宿?’店主人说道:‘昨夕乃是一巨商。’林善甫见说:‘此乃吾之故友也,因俟我失期。’看着那店主人道:‘此人若回来寻时,可使他来京师上贯道斋,寻问林上舍名积字善甫,千万!千万!不可误事!’说罢,还了房钱,相揖作别去了。王吉前面挑着行李什物,林善甫后面行,迤逦前进。林善甫放心不下,恐店主人忘了,遂于沿赂上令王吉于墙壁粘手榜云:‘某年月某日有剑浦林积假馆上痒,有故人‘元珠’,可相访于贯道斋。’不止一日,到了学中,参了假,仍旧归斋读书。

且说这囊珠子乃是富商张客遗下了去的。及至到于市中取珠欲货,方知失去,唬得魂不附体,道:‘苦也!我生受数年,只选得这包珠子。今已失了,归家妻子孩儿如何肯信?’再三思量,不知失于何处,只得再回,沿路店中寻讨。直寻到林上舍所歇之处,问店小二时,店小二道:‘我却不知你失去物事。’张客道:‘我歇之后,有恁人在此房中安歇?’店主人道:‘我便忘了。从你去后,有个官人来歇一夜了,绝早便去。临行时分付道:‘有人来寻时,可千万使他来京师上痒贯道斋,问林上舍,名积。’’张客见说,言语跷蹊,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莫是此人收得我之物?’当日只得离了店中,迤逦再取京师路上来。见沿路贴着手榜,中有‘元珠’之句,略略放心。

不止一口,直到上庠,未去歇泊,便来寻问。学对门有个茶坊,但见:木匾高悬,纸屏横挂。壁间名画,皆唐朝吴道子丹青;瓯内新茶,尽山居玉川子佳茗。

张客人茶坊吃茶。茶罢,问茶博士道:‘此间有个林上舍否?’博士道:‘上舍姓林的极多,不知是那个林上舍?’张客说:‘贯道斋,名积字善甫。’茶博士见说:‘这个,便是个好人。’张客见说道是好人,心下又放下二三分。张客说:‘上舍多年个远亲,不相见,怕忘了。若来时,相指引则个。’正说不了,茶博士道:‘兀的出斋来的官人便是。他在我家寄衫帽。’张客见了,不敢造次。林善甫入茶坊,脱了衫帽。张客方才向前,看着林上舍,唱个喏便拜。林上舍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拜人?’那时林上舍不识他有甚事,但见张客簌簌地泪下,哽咽了说不得。歇定,便把这上件事一一细说一遍。林善甫见说,便道:‘不要慌。物事在我处。我且问你则个,里面有甚么?’张客道:‘布囊中有锦囊,内有大珠百颗。’林上舍道:‘多说得是。’带他到安歇处,取物交还。张客看见了道:‘这个便是,不愿都得,但只觅得一半,归家养膳老小,感戴恩德不浅。’林上舍道:‘岂有此说!我若要你一半时,须不沿路粘贴手榜,交你来寻。’张客再三不肯都领,情愿只领一半。林上南坚执不受。如此数次相推,张客见林上舍再三再四不受,感戴洪恩不已,拜谢而去,将珠子一半于市货卖。卖得银来,舍在有名佛寺斋僧,就与林上舍建立生祠供养,报答还珠之恩。

善甫后来一举及第。诗云:林积还珠古未闻,利心不动道心存。暗施阴德天神助,一举登科耀姓名。

善甫后来位至三公,二子历任显宦。古人云:‘积善有善报,积恶有恶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作恶之家必有余殃。’正是:黑白分明造化机,谁人会解劫中危?分明指与长生路,争奈人心着处迷!

这篇古文叫做《积善阴骘》,是京城一位老郎中传下来的,一直流传至今。我为什么再次宣扬这篇古文呢?只因世人都贪图财富和利益,看到别人的钱财,心里就起了贪念,更不用说失去的东西了?一旦认为是应该得到的,谁又愿意轻易归还呢?然而,在冥冥之中,阴功积德极为重要。所以裴令公本来应该饿死,但因为归还了玉带,后来成为了大官;窦谏议本来命里无嗣,但因为归还了遗金,后来五个儿子都中了科举。其他的小小报应,说不完这么多。现在再讲一个善念的例子,直到摆脱贫困,变成富贵之人,让各位读者一听,就知道我劝人做好事的话不是没有根据的。

你们知道这件事发生在哪里吗?在我国明朝永乐皇帝还没登基的时候,他还是燕王。那时有一个叫袁柳庄的相士,名叫袁珙,在长安的一家酒馆里,看到一伙穿着军官衣服的人在喝酒。袁柳庄仔细看了其中一个人,大惊失色,跪拜道:‘这位先生是真正的天子!’那个人摆手道:‘别胡说!’然后问了他的名字就离开了。第二天,燕王府中传来命令,召见这位相士。相士觐见,抬头一看,正是昨天在酒馆里遇到的那个人。原来燕王装扮成军官,带着几个护卫出来微服私访。于是燕王秘密地让他仔细再看看,袁柳庄看后祝贺他,从此燕王决定了大事。后来平定了内乱,燕王登上了皇位,给了他一个三品京职。他的儿子袁忠彻,也因为父亲的技艺得到了荫封,成为了尚宝司丞。很多人都知道袁柳庄的神相,却不知道他的儿子袁忠彻继承了父亲的技艺,也是一个百发百中的相士。京城的显贵公卿,没有一个不与他往来的,都来请他看相。

当时有一个姓王的部郎,家里的人经常生病。有一天,袁尚宝来拜访,看到他脸色忧愁,便问:‘老先生,您的面容有滞气,应该是因为家眷不安宁。但这不是天生的,似乎有外来的因素干扰,是可以避免的。’部郎问:‘怎么避免?请您指教。’正在说话的时候,一个小仆人端着茶盘出来送茶。袁尚宝看了一眼,大惊道:‘原来如此!’喝完茶后,小仆人接过了茶杯。袁尚宝悄悄对部郎说:‘刚才送茶的小仆人,叫什么名字?’部郎问:‘问这干什么?’袁尚宝说:‘使家眷不安宁的,就是这个孩子。’部郎说:‘这个小仆人姓郑,叫兴儿,是我们这里收的,不到一年。他老实勤快,很称职。他怎么会使得家眷不安宁呢?’袁尚宝说:‘这个小仆人相面能妨碍主人,如果留过一年,就会损害人口,岂止是不安宁而已!’部郎还是不太相信,问:‘怎么会这样?’袁尚宝说:‘老先生难道没听说过有的卢马能妨碍主人、手板能触怒君王的故事吗?’部郎恍然大悟,说:‘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打发他走了。’部郎送袁尚宝出门后,进去和夫人说了刚才的话。女眷们听了这话,很容易相信。而且袁尚宝的相术很有名,谁不知道?部郎是个读书人,还有一些固执,但面对夫人的疑心,再也无法说服了。部郎就叫兴儿过来,打发他走了。兴儿大惊道:‘我并没有坏老爷的事,为什么打发我走?’部郎说:‘不是因为你坏事,只是因为家里人口不安宁,袁尚宝说这是你的原因。没办法,只能打发你出去一段时间,看情况再说。’兴儿也知道袁尚宝的相术很神奇,虽然这样说了,但毕竟难以留下;却又舍不得家主,大哭一场,跪倒在地。部郎也有一些不忍,但没办法,只好强行打发了他。果然,兴儿走了,家里的人口从此平安。部郎全家都相信袁尚宝的话不是虚假的。

且说兴儿含着眼泪离开了王家,还没找到新的主人,暂时住在古庙里。有一天,他走到厕所上大号,只见墙上挂着一个包裹,他拿下来一看,是布线密扎的,很沉重。打开看,是二十多包银子。他看到后,伸着舌头,却拿不进去,心想:‘运气好!运气好!有了这些银子,我就不愁贫穷了。就是家主赶我走,也不怕了。’又想了一想:‘我的命本来就该贫穷,投靠了人家,还说相法妨碍家主,无缘无故被赶了出来,怎么会有福气享用这些财物?这一定是有人家有急事,带着这些银子来用,因为去厕所,所以挂在墙上,丢失了,说不定关系到几条性命。我拿了去,虽然没有人知道,但不是做了阴德事吗?我还是要等人家来寻找,再还给他们。’想了想,带着这个包裹,不敢离开厕所,犹豫到傍晚,不见有人来。放心不下,拿了一条草席,就在厕所地上铺好,把包裹放在头下,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只见一个人披着斗篷,眼睛红肿,走到坑里来,看到里面有个人。他看了看墙上的壁画,吃了一惊说:‘东西已经不见了,怎么回去见主人呢?’他头撞在坑墙上乱转。兴儿急忙阻止他道:‘不要急躁!有什么话,先和我说清楚。’那个人说:‘主人让我带着银子去京城办事,昨天偶然上厕所,找了个竹钉,挂在墙上。后来上厕所结束后,就走了,忘记拿包裹。现在主人的事情做不成了,银子也丢了,怎么空手回去见主人呢?要这性命还有什么用呢?’兴儿说:‘老兄不必着急,银子是我捡到的,自然会还给你。’那个人听后,笑逐颜开地说:‘如果小哥愿意归还,我会给你一半作为酬谢。’兴儿说:‘如果要谢,我昨晚连包裹一起拿走了,何必在坑上忍臭气睡一夜!不要让我良心不安。’他把包裹一盖,就还给了那个人。

那个人看到兴儿是个小厮,又说话诚恳,做事大方,便问他:‘小哥贵姓?’兴儿说:‘我姓郑。’那个人说:‘我的主人也姓郑,是河间府人,是个世袭的指挥。因为进京来谋职,让我带着银子来用。不知道是昨天丢失的,今天却遇到了小哥还给我。我明天办完事,就带小哥去见我家主人,告诉他小哥的好意,一定会有好处的。’两个都非常高兴,一起到了一家饭店,热情地请他喝酒,问他个人的经历。他把投靠王家,因为被逐,无家可归的苦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那个人说:‘小哥,在困难中不贪财,更加难得。现在不必再找其他路,只在我这里住下,等我办完这件事,就带小哥去河间府。’兴儿就问那个人的姓名。那个人说:‘我姓张,在郑家做都管,人们只叫我张都管。不要说我家主人,就连我自己,也能让小哥过上两三个月的生活。’兴儿正无处投奔,听到这样的话,也很高兴。从此只在饭店中住下,和张都管一起看守行李,张都管自己去兵部办事。有了银子可以花,自然一切都会安排得很好,他帮郑指挥做了巡抚标下的旗鼓官。张都管高兴地走到住处,对兴儿说:‘承蒙小哥的厚德,主人已经得到了职位。这明显是小哥帮的忙。我和你一起去家里报喜吧,不必在这里停留。’他立刻收拾行李,雇了两个牲口,一起回家。

到了家门口,张都管让兴儿在外面住下,先进去告诉家主郑指挥。郑指挥看到有了官职,非常高兴,对张都管道:‘这件事全靠你办得这么好。’张都管道:‘这件事全靠主人的福气,遇到了一个好机会,才能有今天。如果不是那个好机会,不说主人官职,连我的性命也不能回来见主人了。’郑指挥问:‘是什么好机会?’张都管把在厕所丢失银子,遇到兴儿在厕所板上守了一夜,原封不动还给他,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郑指挥大惊道:‘天下竟然有如此义气的人!现在这个人在哪里?’张都管道:‘我不敢忘记他的恩情,邀请他一起来拜见主人,他在外面。’郑指挥说:‘应该这样,快请他进来。’

张都管走出门外,叫兴儿一起进去见郑指挥。兴儿是做小厮的,见了官人,不免跪下磕头。郑指挥也跪下,扶住他,说:‘你是我的恩人,怎么能行这样的礼!’兴儿站起来,郑指挥仔细地看他,说:‘这不是下人的面相,而且气量大,心地忠厚,将来一定会有好处的。’他让人给兴儿找了个座位坐下。兴儿哪里肯坐?推辞了一番,最终还是坐下了。指挥问:‘足下贵姓?’兴儿说:‘小人姓郑。’指挥说:‘同姓更加妙了。我年纪已经快六十岁了,还没有子嗣,今天遇到大恩,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不是我要占便宜,愿意认你做养子,恩礼相待,报答万一。不知道足下心里怎么想?’兴儿说:‘小人只是个打杂的,怎么敢当此重任?’指挥说:‘不要这样说,足下的义气,实在超过古人。现在想要用金银来报答你,足下既然轻财重义,怎么会不取重资,反而接受薄物呢?如果就这样算了,视我为何等忘恩负义之徒?幸亏同姓,实是天意,只怕委屈了足下,心里不安。足下为何如此见外?’指挥坚持己见,张都管也在旁边极力撺掇,兴儿只得答应。当时拜了四拜,认了义父。

从那以后,内外的人都称呼他为郑大舍人,名字叫做郑兴邦,连张都管也让他做小家主了。

那个舍人出生在北方,从小就懂得一些射箭和骑马;现在在指挥家,有了很多优秀的教师,天天教他,越发熟练,指挥更加喜欢他;而且他为人随和,又凡事稳重谨慎,全家的人都喜欢他。指挥已经把他的名字报上去,做了个应袭舍人。那个指挥在巡抚标下,很得巡抚的喜欢。年终多次推荐,调入京营,做了游击将军,连家眷也进京,郑舍人也一起去了。到了京城,骑在高头骏马上,看到街道,想起过去的事情,不禁泪流满面。有诗为证:‘昔年在此拾遗金,褴褛身躯乞丐心。怒马鲜衣今日过,泪痕还似旧时深。’

郑游击又用了一些银子,帮舍人得了应袭冠带,以指挥的职衔使用。在京中往来拜访客人,气派十足!他从京城离开,到这个地位,还不到三年。这时王部郎还在京城,舍人想:‘人不可忘本,我当时虽然被王家赶了出来,但是主人原本对我很好的。只是因为袁尚宝说主人有妨碍,所以我才听信了他,这并非我的本意。现在我到了义父家中,何曾见妨碍了谁?这是尚宝的胡言乱语,与旧主无关。现在有了这个地位,还应该去见一见他,才是忠厚的表现。只怕义父会怪我翻出旧账,别人知道不雅,未必会同意。’于是他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和养父郑游击商量。游击称赞道:‘不忘旧情,新不忘旧,都是人生实际受用的好处。有什么妨碍呢?自古以来,多少王公大人,天子宰相,都是从尘埃中起家的,大丈夫正不可以为此小事而心怀芥蒂。’

舍人听从养父的话,就立刻去换上了素色的衣服,腰间系着金镶角的带子,来到王部郎的住处。名片上写着‘门下走卒应袭听用指挥郑兴邦叩见’。

王部郎接过名片,想了一会儿说:‘这是哪位,怎么来见我?还写着“门下走卒”,一定是曾在那里见过面。’心里感到疑惑。原来京城的部官们生活清淡,见是一位武官来见,心想可能有些油水,不至于难为对方,于是说:‘请进。’郑舍人一见到王部郎,连忙跪下磕头。王部郎虽然是旧主人,但现在看到他这样的装扮,一时哪里认得出来,慌忙扶住说:‘不是属下,怎么行此大礼?’舍人说:‘主人难道不记得那年的兴儿吗?’部郎仔细一看,虽然骨架不同,但体态还能认出来,吃了一惊说:‘您怎么能达到这样的地位?’舍人把认了义父,得到应袭指挥,现在义父在京城营做游击的事说了一遍,说:‘因为不忘昔日您的恩情,所以敢来拜见。’王部郎听完后,只能让人给他安排座位。舍人再三不肯,说:‘我应该站在一旁。’部郎说:‘现在您已经是朝廷的官员了,怎么还能拘泥于旧事?’舍人无奈,只能坐在旁边。

部郎说:‘您有这样的成就,自然不是我家所能留住的。只是可惜袁尚宝胡说误了我,才得罪了您,因此我没有脸面。’舍人说:‘凡事都有定数,如果当时只在主人处,也不能认出义父,才有今天的我。’部郎说:‘事情虽然如此,但袁尚宝的相术真是可笑,可见他以前的名声都是虚的。’

正要摆饭款待,只见门上递进来一张帖子说:‘尚宝袁爷要来拜访。’部郎拍手大笑说:‘这个相不中的又来了。正好取笑他一番。’便对舍人说:‘您先到里面去,换回原来的装扮,稍等一下,等我与他坐下后,再出来照旧送茶,看他能不能认出您?’舍人照做,进去卸下冠带,穿上了一件旧日的同伴给的青色长衣。听到外面尚宝坐定要茶,双手捧着茶盘,恭恭敬敬地出来送茶。袁尚宝一看,突然站起来说:‘这位是谁?怎么在这里送茶!’部郎说:‘这是前些日子赶走的童子兴儿。现在无处可去,还是回到我家来做事。’尚宝说:‘你太欺负我了?这个人不论将来,只看现在,分明是一名金带武职官员,怎么会是你们家服役的人呢?’部郎大笑说:‘老先生不记得前些日子说他妨碍主人,让您家不安生的话了吗?’尚宝这才想起以前的话,再仔细看了一遍,笑着说:‘奇怪啊!奇怪啊!前些日子的话没错,今天的相法也没错。’部郎问:‘为什么?’尚宝说:‘这位先生满脸都是阴德纹,如果不是救了人的命,就是还了别人的东西,骨相已经变了。看来他对人有恩,人也会回报他。今天的富贵,正是因为这个。不是我的相术有误。’舍人忍不住失声说:‘袁爷真是神人啊!’于是把在厕所捡到金子还人,到河间认义父,以及得到应袭冠带的前后事情,都详细说了一遍,说:‘今天是因为怀念旧主人,所以来到这里。’部郎一开始只知道认义的事情,不知道还金的事情。听完后,肃然起敬说:‘郑君的德行,袁公的神术,都足以流传不朽!快去取郑爷的冠带来。’穿上后,重新向尚宝行礼。部郎和尚宝都留了宴席,三人尽兴而散。

次日,王部郎去拜访了郑游击,算是回拜了舍人。于是两人成为通家之好,往来不断。后来郑舍人也做到了游击将军,最终得以世袭,这都因为一点善念,脱胎换骨,享受了这样的爵位。因此奉劝世人,只应该行善事,天不会亏待人。有一首古诗为证:

袁公的相术真是奇妙无比,唐举许负也无可比拟。一句话刚说出口,鬼神都震惊,双目略一睁开,荣枯立判。儿童妨碍主人命运为何如此不顺?流落街头实在令人悲哀。还金一举值得夸赞,善念初生便脱胎换骨。郑公生平豪放不羁,想尽办法报答恩情。螟蛉同姓是天意,冠带加身报应不爽。京华重忆主人情,一见袁公便起惊。阴功获福从来有,才相信时名不虚传。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一-注解

袁尚宝相术:袁尚宝是一位擅长相术的人,相术是古代中国的一种预测术,通过观察人的面貌、体态、言行等来预测人的命运和性格。

动名卿:动名卿指的是那些能够引起朝廷重视和赞誉的官员,这里的“动”有引起注意的意思。

郑舍人:郑舍人指的是郑姓的舍人,舍人是古代官职,属于低级官员,舍人则是舍人的别称。

阴功:指阴间的功德,善行的积累。

世爵:世爵是指世袭的爵位,即父辈拥有的爵位可以传给子孙。

诗曰:诗曰是古文中引用诗句的开头,表示接下来的内容是诗句。

燕门壮士吴门豪:燕门和吴门分别指古代燕国和吴国的边境,这里的壮士和豪杰指的是英勇豪迈的人。

筑中注铅鱼隐刀:这句话描述的是一种古代的机关术,即在箭矢中嵌入铅块,或者将刀隐藏在鱼腹中。

感君恩重与君死:这句话表达了对君主的感激之情,愿意为君主献出生命。

泰山一掷若鸿毛:泰山一掷若鸿毛比喻对生死看得很淡,认为泰山与鸿毛一样轻。

唐德宗朝:唐德宗是唐朝的一位皇帝,德宗朝指的是他的统治时期。

南剑州:南剑州是唐朝的一个州名,位于今天的福建省。

林积:林积是本文的主人公,字善甫,是唐朝的一位秀才。

九经三史:九经是指《易经》、《尚书》、《诗经》、《礼记》、《乐经》、《春秋》、《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三史是指《史记》、《汉书》、《后汉书》。

梗直:梗直是指性格直率,不拐弯抹角。

京师大学:京师大学指的是古代的中央大学,即国子监。

蔡州:蔡州是唐朝的一个州名,位于今天的河南省。

商旅:商旅指的是商人旅行。

六级浮屠:浮屠是佛教建筑,六级浮屠指的是六层的佛塔。

招商:招商是指招揽商旅住宿。

画角:画角是一种古代的乐器,常用于军中或警报。

当直:当直是指值班,这里指随从的仆人。

荐席:荐席是指草席,古代旅行时用来铺在地上休息。

元珠:元珠是指珍贵的珍珠。

上庠:上庠是古代最高学府的别称。

茶坊:茶坊是古代的茶馆。

吴道子:吴道子是唐朝著名的画家。

玉川子:玉川子是唐朝的文学家,以擅长品茶著称。

贯道斋:贯道斋是古代的一种宗教场所,供人修行。

生祠:生祠是为在世的人建立的祠堂,以纪念其德行。

积善有善报:这是一句古代的谚语,意思是积累善行会有好报。

积善阴骘:指积累善行,积德行善,相信冥冥之中会有好报应。阴骘,旧时指阴间的功过簿,这里指善行的积累。

京师:指古代的都城,即今天的北京。

老郎:指戏曲中的男性角色,这里指老戏班。

贪财好利:形容人贪婪,喜欢追求财富。

味着心:形容心中有所顾忌,但还是忍不住。

冥冥之中:指天意,神秘的力量。

裴令公:指古代官员裴度,这里指裴度的事迹。

窦谏议:指古代官员窦禹钧,这里指窦禹钧的事迹。

国朝永乐爷爷:指明朝的永乐皇帝朱棣,这里指朱棣在登基前的身份。

燕王:指朱棣,他在成为皇帝前是燕王。

相土:古代掌管占卜、相术的官职。

袁柳庄:指袁珙,古代著名的相士。

三品京职:指官职,三品是古代官阶的第三等,京职是指在京城的官职。

荫:指因父辈的功绩而受到赏赐或升迁。

尚宝司丞:古代官职,掌管宝物的官员。

相术:指占卜、相面等预测未来的技艺。

风鉴:指观察人的面相、行为等以预测其命运。

滞气:指不良的气场,这里指面相中的不利征兆。

妨碍:指影响,干扰。

有的卢能妨主:有的卢马是古代传说中的马,据说它能给主人带来灾祸。

手版能忤人君:手版是古代官员上朝时手持的木版,忤人君即触怒皇帝。

古庙:指古老的庙宇。

坑厕:指厕所。

东司:古代对厕所的别称。

阴骘事体:指善行,积德的行为。

斗蓬:一种古代的披风,这里指穿着破旧的衣服。

眼肿:眼睛肿胀,可能是因为哭泣或睡眠不足。

坑:指厕所。

银子:古代货币单位,此处指银两。

壁间:墙壁之间。

壁版:厕所的墙壁。

竹钉:用竹子制成的钉子。

主人的事:指主人交代的事情。

白手:形容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河间府:古代的一个地名,位于今天的河北省。

世袭指挥:指世袭的军事指挥官。

兵部:古代官署名,负责军事事务。

巡抚:古代地方行政官员,负责一个省的行政和军事。

旗鼓官:古代军队中的官职,负责指挥军队的旗帜和鼓声。

牲口:指马、牛、驴等家畜。

衙门:古代官署的通称。

福荫:福气,这里指好运。

恩星:指带来好运的人或事。

义气:忠诚、正直、讲义气的品质。

执鞭坠镫:古代对仆人的称呼,这里指自己身份低微。

养子:指被收养为儿子的人。

金帛:指金钱和布匹,此处泛指财物。

褴褛:衣服破旧不堪。

乞丐心:指贫穷、无助的心情。

怒马鲜衣:形容骑马的人衣着华丽。

应袭冠带:指继承官职的冠带。

天子宰相:指皇帝和宰相,这里泛指高官显贵。

屠沽下贱:指出身低微,从事低贱职业的人。

舍人:指古代的官员或士人,此处可能是指郑兴邦的旧仆或追随者。

养父:收养孩子作为自己的儿子,此处指郑兴邦的养父。

素衣服:指素色、不华丽的衣服,通常用于丧事或表示哀悼。

腰奈:古代的腰带,此处指腰间的装饰。

金镶角带:指用金子镶嵌的腰带装饰。

王部郎:指王姓的部郎,即部属官员。

手本:古代呈递给上级的文书或名帖。

卒应袭听用指挥:指官职名称,具体含义需根据上下文确定。

郑兴邦:人名,此处可能是指郑兴邦自己。

磕头:古代的一种礼节,表示敬意或悔过。

义父:收养孩子的父亲,此处指郑兴邦的养父。

兴儿:指郑兴邦小时候的名字。

部官:指部属官员。

清淡:指生活简单、不奢华。

油水:指好处、利益。

叩见:古代的一种礼节,指拜见上级。

骨格:指人的骨骼结构,此处指人的气质或形象。

体态:指人的身材或姿态。

应袭:指继承官职。

指挥:指军事指挥官。

游击:古代官职,指负责军事防御的官员。

京营:指京城内的军营。

门下走卒:古代对仆人或下属的谦称。

浪得虚名:指没有实际本领,只是空有名声。

帖:古代的书信或请柬。

尚宝袁爷:指袁尚宝,一个以相术为业的人。

金带武职官:指穿着金带、担任武官的官员。

童子:指年轻人,此处可能指郑兴邦年轻时的形象。

伺候:指服侍、照顾。

阴德纹:指面相上的吉祥之纹,表示有阴德或善行。

救人之命:指救助他人的生命。

还人之物:指归还他人的东西。

骨相:指人的面相或气质。

世荫:指子孙因祖先的功绩而得到官职或特权。

脱胎换骨:比喻彻底改变,重新做人。

古风:指古代的诗歌风格,此处指一首古风的诗。

唐举许负:指古代的相士,此处可能是指袁尚宝与唐举、许负相提并论。

荣枯决:指人的命运起伏,此处指袁尚宝能够准确预测。

螟蛉:指养子,此处指郑兴邦与王部郎的关系。

冠带:指官员的官帽和腰带,此处指官职。

报不爽:指得到应有的回报,此处指郑兴邦得到了应有的官职。

阴功获福:指做好事得到的好报。

时名:指当时的名声或声誉,此处指袁尚宝的名声。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一-评注

此段古文描绘了一幅充满戏剧性和深刻寓意的故事画面。开篇‘舍人得了养父之言,即便去穿了素衣服,腰奈金镶角带,竟到王部郎寓所来。’通过‘舍人’的服饰变化,暗示了他身份的转变,同时也反映了古代社会中,身份地位对个人生活的影响。

‘手本上写着“门不走卒应袭听用指挥郑兴邦叩见”’一句,展现了古代文书中对身份地位的强调,手本上的字句规范,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等级制度。

‘王部郎接了手本,想了一回道:“此是何人,却来见我?又且写‘门下走卒’,是必曾在那里相会过来。”’这里的对话揭示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既有疑惑也有期待,反映了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

‘舍人道:“主人岂不记那年的兴儿么?”’这句话中的‘兴儿’是对过去的一种追忆,也是对身份转变的一种肯定,体现了主人公对过去经历的怀念。

‘袁尚宝妄言误我,致得罪于足下,以此无颜。’这句话表现了主人公的谦逊和宽容,同时也揭示了人与人之间的误会和冲突。

‘袁公相术真奇绝,唐举许负无差别。’通过引用古代相术,增加了故事的神秘色彩,同时也体现了古代文化中对于命运的探索。

‘片言甫出鬼神惊,双眸略展荣枯决。’这句诗描绘了袁尚宝相术的高超,同时也反映了古代社会中人们对于命运的敬畏。

‘郑公生平原倜傥,百计思酬恩谊广。’这句话表现了主人公的性格特点,同时也揭示了主人公的人生观。

‘螟蛉同姓是天缘,冠带加身报不爽。’这句话强调了命运与努力的关系,同时也反映了古代社会中对于善行的奖赏。

‘阴功获福从来有,始信时名不浪称。’这句话总结了故事的主题,强调了善行和命运的关系,同时也反映了古代文化中对于因果报应的信仰。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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