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勰(约465年—约532年),南朝文学理论家。他以《文心雕龙》奠定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理论基础。
年代:南朝(5世纪末至6世纪初)。
内容简要:共50篇,系统论述了文学创作的理论和方法。书中提出了“风骨”“神思”等概念,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和艺术价值,是研究古代文学理论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文心雕龙-指瑕-原文
管仲有言∶“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
然则声不假翼,其飞甚易;情不待根,其固匪难。
以之垂文,可不慎欤!
古来文才,异世争驱。
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虑动难圆,鲜无瑕病。
陈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诔》云“尊灵永蛰”,《明帝颂》云“圣体浮轻”,浮轻有似于蝴蝶,永蛰颇疑于昆虫,施之尊极,岂其当乎?
左思《七讽》,说孝而不从,反道若斯,馀不足观矣。
潘岳为才,善于哀文,然悲内兄,则云“感口泽”,伤弱子,则云“心如疑”,《礼》文在尊极,而施之下流,辞虽足哀,义斯替矣。
若夫君子拟人,必于其伦,而崔瑗之《诔李公》,比行于黄虞,向秀之《赋嵇生》,方罪于李斯。
与其失也,虽宁僭无滥,然高厚之诗,不类甚矣。
凡巧言易标,拙辞难隐,斯言之玷,实深白圭。
繁例难载,故略举四条。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
字以训正,义以理宣。
而晋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赏际奇至”之言,终有“抚叩酬酢”之语,每单举一字,指以为情。
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抚训执握,何预情理。
《雅》、《颂》未闻,汉魏莫用,悬领似如可辩,课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之致弊。
而宋来才英,未之或改,旧染成俗,非一朝也。
近代辞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语求蚩,反音取瑕,虽不屑于古,而有择于今焉。
又制同他文,理宜删革,若掠人美辞,以为己力,宝玉大弓,终非其有。
全写则揭箧,傍采则探囊,然世远者太轻,时同者为尤矣。
若夫注解为书,所以明正事理,然谬于研求,或率意而断。
《西京赋》称“中黄、育、获”之畴,而薛综谬注谓之“阉尹”,是不闻执雕虎之人也。
又《周礼》井赋,旧有“匹马”;而应劭释匹,或量首数蹄,斯岂辩物之要哉?
原夫古之正名,车两而马匹,匹两称目,以并耦为用。
盖车贰佐乘,马俪骖服,服乘不只,故名号必双,名号一正,则虽单为匹矣。
匹夫匹妇,亦配义矣。
夫车马小义,而历代莫悟;辞赋近事,而千里致差;况钻灼经典,能不谬哉?
夫辩匹而数首蹄,选勇而驱阉尹,失理太甚,故举以为戒。
丹青初炳而后渝,文章岁久而弥光。
若能隐括于一朝,可以无惭于千载也。
赞曰∶
羿氏舛射,东野败驾。虽有俊才,谬则多谢。
斯言一玷,千载弗化。令章靡疚,亦善之亚。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文心雕龙-指瑕-译文
管仲曾说:“没有翅膀却能飞的是声音;没有根却能稳固的是情感。”
那么声音不需要翅膀,它的传播非常容易;情感不需要根,它的稳固并不难。
用这些来写文章,怎能不谨慎呢!
自古以来,文才各异,不同时代的人争相追求。
有的人才华横溢,文思敏捷;有的人深思熟虑,文笔细腻,但思考难以周全,很少有文章没有瑕疵。
陈思王的文章是众多才子中的佼佼者,但他的《武帝诔》中说“尊灵永蛰”,《明帝颂》中说“圣体浮轻”,浮轻像蝴蝶,永蛰像昆虫,用在尊贵的人身上,难道合适吗?
左思的《七讽》,讲孝道却不遵从,反其道而行之,这样的文章不值得一看。
潘岳有才华,擅长写哀悼文章,但他在悼念内兄时说“感口泽”,哀悼幼子时说“心如疑”,《礼》文用于尊贵的人,却用在下层人身上,言辞虽然哀伤,但意义已经偏离了。
君子在比拟人物时,一定要符合其身份,崔瑗的《诔李公》将李公比作黄帝和虞舜,向秀的《赋嵇生》将嵇康比作李斯。
与其犯错,宁可过分也不要滥用,但高厚的诗,与事实相差甚远。
巧妙的言辞容易被记住,拙劣的言辞难以隐藏,言辞的瑕疵,就像白圭上的污点一样明显。
繁多的例子难以一一列举,所以只举四条。
写文章的原则,在于字和义。
字要解释清楚,义要表达明白。
晋末的文章,模糊其主旨,开始有“赏际奇至”的说法,后来有“抚叩酬酢”的言辞,常常单独举一个字,指代情感。
赏赐的意思,与理解无关;抚慰的意思,与情理无关。
《雅》、《颂》中没有这样的用法,汉魏时期也没有,看似可以理解,但仔细推敲却不成意义,这是情感讹变的结果,文风浮夸的弊端。
宋代以来的才子,没有改变这种风气,旧有的习惯已经成为习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近代的文人,大多猜忌,甚至用谐音来取笑,用反语来挑毛病,虽然不屑于古人的做法,但在今天却有所选择。
如果文章与他人相同,理应删改,如果抄袭别人的美辞,当作自己的功劳,宝玉大弓,终究不是自己的。
全篇抄袭就像打开箱子偷东西,部分抄袭就像从口袋里掏东西,但时代久远的文章容易被轻视,同时代的文章更容易被指责。
注解书籍是为了阐明事理,但如果研究错误,或随意下结论,就会出错。
《西京赋》中提到“中黄、育、获”等人,薛综错误地注解为“阉尹”,这是不了解执雕虎的人。
《周礼》中的井赋,旧时有“匹马”的说法;应劭解释“匹”时,有时用头数,有时用蹄数,这难道是辨别事物的关键吗?
古代的正名,车用两,马用匹,匹和两都是成对的。
车有两轮,马有双驾,服乘不止一个,所以名号必须成双,名号一旦确定,即使单数也称为匹。
匹夫匹妇,也是成对的意思。
车马是小义,但历代都没有理解;辞赋是近事,却差之千里;何况钻研经典,怎能不出错呢?
辨别匹数而数头蹄,选择勇士却用阉尹,失理太甚,所以举以为戒。
丹青初时鲜艳,后来褪色;文章经过岁月却更加光彩。
如果能在一朝一夕间修正错误,就可以无愧于千载。
赞曰:
羿射箭失误,东野驾车失败。虽然有才华,但一旦出错就会受到责备。
一旦言辞有瑕疵,千载难改。文章没有瑕疵,也是善的次等。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文心雕龙-指瑕-注解
管仲:春秋时期齐国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被誉为‘春秋第一相’。
无翼而飞者声也:比喻声音传播迅速,不需要翅膀也能飞得很远。
无根而固者情也:比喻情感深厚,不需要根基也能稳固。
陈思:指曹植,三国时期著名文学家,曹操之子。
武帝诔:曹植为纪念其父曹操所作的诔文。
明帝颂:曹植为纪念其兄曹丕所作的颂文。
左思:西晋文学家,以《三都赋》闻名。
潘岳:西晋文学家,以哀文著称。
崔瑗:东汉文学家,以诔文闻名。
向秀:西晋文学家,以赋文著称。
赏际奇至:晋末文学中出现的词语,意指赏赐的时机非常奇妙。
抚叩酬酢:晋末文学中出现的词语,意指抚慰和酬谢。
西京赋:东汉张衡所作,描写长安的繁华景象。
中黄、育、获:《西京赋》中提到的三种官职。
薛综:东汉学者,曾为《西京赋》作注。
周礼:古代礼制经典,记载周朝的礼仪制度。
应劭:东汉学者,曾为《周礼》作注。
羿氏:古代传说中的神射手。
东野:古代传说中的驾车高手。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文心雕龙-指瑕-评注
这段文字通过对古代文学作品的批评,反映了作者对文学创作的态度和标准。首先,作者引用管仲的话,强调声音和情感的自然传播和稳固,暗示文学作品应当自然而真实。接着,作者批评了曹植、左思、潘岳等文学家的作品,指出他们在表达尊贵和哀伤时的不当之处,认为这些作品在情感表达上存在瑕疵。
作者进一步指出,文学作品应当遵循‘拟人必于其伦’的原则,即比喻和拟人应当恰当,不应过度夸张或不当。例如,崔瑗和向秀的作品在比喻上存在不当之处,作者认为这种失当虽然不至于滥用,但也不应被忽视。
在文学创作的方法上,作者强调‘立文之道,惟字与义’,即文学作品应当注重字义的正确和道理的传达。作者批评晋末文学中出现的一些新词语,认为这些词语虽然新颖,但在意义上不够明确,容易引起误解。
最后,作者批评了近代文人的猜忌和抄袭行为,认为这种行为虽然不违背古代的标准,但在现代是不被接受的。作者还指出,注解书籍时应当严谨,不应随意断章取义,否则会导致误解。
总的来说,这段文字通过对古代文学作品的批评,反映了作者对文学创作的真实性、恰当性和严谨性的要求,体现了作者对文学艺术的高标准和严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