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岱(1597年—1689年),字宗子,明末清初文学家。他以散文和小品文著称,著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
年代:明末清初(17世纪)。
内容简要:共5卷,记录了西湖及其周边的风景名胜和历史典故。张岱以细腻的笔触和深情的叙述,表达了对西湖的热爱与怀念,是研究明代文化和地理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西湖梦寻-卷三-西湖中路-六一泉-原文
六一泉在孤山之南,一名竹阁,一名勤公讲堂。
宋元?六年,东坡先生与惠勤上人同哭欧阳公处也。
勤上人讲堂初构,掘地得泉,东坡为作泉铭。
以两人皆列欧公门下,此泉方出,适哭公讣,名以六一,犹见公也。
其徒作石屋覆泉,且刻铭其上。
南渡高宗为康王时,常使金,夜行,见四巨人执殳前驱。
登位后,问方士,乃言紫薇垣有四大将,曰:天蓬、天猷、翊圣、真武。
帝思报之,遂废竹阁,改延祥观,以祀四巨人。
至元初,世祖又废观为帝师祠。
泉没于二氏之居二百余年。
元季兵火,泉眼复见,但石屋已圮,而泉铭亦为邻僧舁去。
洪武初,有僧名行升者,锄荒涤垢,图复旧观。
仍树石屋,且求泉铭,复于故处。
乃欲建祠堂,以奉祀东坡、勤上人,以参寥故事,力有未逮。
教授徐一夔为作疏曰:“?卷兹胜地,实在名邦。勤上人于此幽栖,苏长公因之数至。迹分缁素,同登欧子之门;谊重死生,会哭孤山之下。惟精诚有感通之理,故山岳出迎劳之泉。名聿表于怀贤,忱式昭于荐菊。虽存古迹,必肇新祠。此举非为福田,实欲共成胜事。儒冠僧衲,请恢雅量以相成;山色湖光,行与高峰而共远。愿言乐助,毋诮滥竽。”
苏轼《六一泉铭》:
欧阳文忠公将老,自谓六一居士。
予昔通守钱塘,别公于汝阴而南。
公曰:“西湖僧惠勤甚文而长于诗。吾昔为《山中乐》三章以赠之。子闲于民事,求人于湖山间而不可得,则往从勤乎?”
予到官三日,访勤于孤山之下,抵掌而论人物,曰:“六一公,天人也。人见其暂寓人间,而不知其乘云驭风,历五岳而跨沧海也。此邦之人,以公不一来为恨。公麾斥八极,何所不至。虽江山之胜,莫适为主,而奇丽秀绝之气,常为能文者用。故吾以为西湖盖公几案间一物耳。”
勤语虽怪幻,而理有实然者。
明年公薨,予哭于勤舍。
又十八年,予为钱塘守,则勤亦化去久矣。
访其旧居,则弟子二仲在焉。画公与勤像,事之如生。
舍下旧无泉,予未至数月,泉出讲堂之后,孤山之趾,汪然溢流,甚白而甘。
即其地凿岩架石为室。
二仲谓:“师闻公来,出泉以相劳苦,公可无言乎?”
乃取勤旧语,推本其意,名之曰“六一泉”。
且铭之曰:“泉之出也,去公数千里,后公之没十八年,而名之曰‘六一’,不几于诞乎?曰:君子之泽,岂独五世而已,盖得其人,则可至于百传。常试与子登孤山而望吴越,歌山中之乐而饮此水,则公之遗风余烈,亦或见于此泉也。”
白居易《竹阁》诗:
晚坐松檐下,宵眠竹阁间。清虚当服药,幽独抵归山。
巧未能胜拙,忙应不及闲。无劳事修炼,只此是玄关。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西湖梦寻-卷三-西湖中路-六一泉-译文
六一泉位于孤山的南面,又名竹阁,也叫勤公讲堂。
宋元祐六年,苏东坡先生与惠勤上人在这里一起哀悼欧阳修。
惠勤上人刚建讲堂时,挖地得到泉水,苏东坡为此写了泉铭。
因为两人都是欧阳修的门生,这泉水刚出现时,正好赶上欧阳修去世的消息传来,所以命名为“六一”,以示对欧阳修的怀念。
惠勤的弟子们建造了石屋覆盖泉水,并在上面刻了铭文。
南宋高宗还是康王时,曾出使金国,夜晚行走时,看到四位巨人手持兵器在前面开路。
登基后,他询问方士,方士说紫薇垣有四位大将,分别是天蓬、天猷、翊圣和真武。
皇帝想报答他们,于是废除了竹阁,改建为延祥观,用来祭祀这四位巨人。
到了元朝初年,元世祖又将延祥观改为帝师祠。
泉水被两家的居所淹没了两百多年。
元朝末年战乱,泉眼再次出现,但石屋已经倒塌,泉铭也被附近的僧人搬走了。
明朝洪武初年,有位叫行升的僧人,清理荒芜,试图恢复旧观。
他重新建造了石屋,并寻找泉铭,将其放回原处。
他还想建祠堂,供奉苏东坡和惠勤上人,但因为参寥的故事,力量不足未能实现。
教授徐一夔为此写了一篇疏文:“这处胜地,确实在名邦。惠勤上人曾在此隐居,苏东坡也多次到访。虽然身份不同,但都是欧阳修的门生;情谊深厚,曾在孤山下一起哀悼。因为精诚有感通之理,所以山岳中出现了迎劳之泉。名字表达了怀念贤人的心意,诚意体现在荐菊之中。虽然古迹尚存,但必须新建祠堂。此举不是为了求福,而是为了共同成就一件盛事。儒生和僧人,请放宽心胸共同完成;山色湖光,将与高峰一同远扬。希望大家乐于相助,不要嘲笑滥竽充数。”
苏轼的《六一泉铭》:
欧阳修年老时,自称六一居士。
我曾在钱塘做通判,与他在汝阴分别后南下。
他说:“西湖的僧人惠勤很有文采,擅长写诗。我曾写了《山中乐》三章送给他。你闲暇时,若在湖山间找不到合适的人,不妨去找惠勤。”
我到任三天后,去孤山下拜访惠勤,我们畅谈人物,他说:“六一公是天人。人们只看到他暂时在人间,却不知道他乘云驾风,跨越五岳和沧海。这里的人因为他没来过而感到遗憾。他驰骋八方,无所不至。虽然江山美景无数,但没有一处能成为他的归宿,而奇丽秀绝的气韵,常常被文人利用。所以我认为西湖不过是他的案头一物罢了。”
惠勤的话虽然有些奇幻,但道理是真实的。
第二年欧阳修去世,我在惠勤的住处哀悼他。
又过了十八年,我再次担任钱塘太守时,惠勤也已经去世很久了。
我去拜访他的旧居,他的弟子二仲还在那里。他们画了欧阳修和惠勤的像,像对待活人一样供奉。
旧居原本没有泉水,我到达前几个月,泉水从讲堂后面涌出,位于孤山脚下,水流充沛,清澈甘甜。
我们就在那里凿岩架石,建造了石屋。
二仲说:“师父听说您要来,泉水涌出以示慰劳,您难道不为此说点什么吗?”
于是我根据惠勤以前的话,推究其意,将泉水命名为“六一泉”。
并写了铭文:“泉水涌出时,离欧阳修去世已有十八年,而命名为‘六一’,难道不显得荒诞吗?我说:君子的影响,岂止五世而已,只要遇到合适的人,可以传承百代。不妨与你一起登上孤山,眺望吴越,唱《山中乐》并饮此泉水,那么欧阳修的遗风余烈,或许也能在这泉水中看到。”
白居易的《竹阁》诗:
傍晚坐在松檐下,夜晚睡在竹阁中。清虚的境界如同服药,幽静的环境如同归山。
巧思未必胜过拙朴,忙碌总不及闲适。无需刻意修炼,这里就是玄关。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西湖梦寻-卷三-西湖中路-六一泉-注解
六一泉:位于孤山之南的泉水,因纪念欧阳修而得名。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故泉名六一。
竹阁:孤山上的建筑,曾是惠勤上人的讲堂,后因宋高宗改建为延祥观。
勤公讲堂:惠勤上人的讲堂,因惠勤而得名,后因掘地得泉而闻名。
东坡先生:苏轼,北宋著名文学家、政治家,号东坡居士。
惠勤上人:北宋僧人,与苏轼交好,曾在孤山讲学。
欧阳公:欧阳修,北宋著名文学家、政治家,晚年自号六一居士。
泉铭:苏轼为六一泉所作的铭文,记载了泉水的来历和意义。
紫薇垣:古代天文学中的星宿名,象征天界的权力中心。
天蓬、天猷、翊圣、真武:道教中的四大神将,分别掌管不同的天界事务。
延祥观:宋高宗为祭祀四大神将而改建的道观,原为竹阁。
帝师祠:元世祖为祭祀帝师而建的祠堂,原为延祥观。
洪武:明太祖朱元璋的年号,指明朝初期。
行升:明朝初期的僧人,致力于恢复六一泉的旧观。
徐一夔:明朝学者,曾为六一泉的恢复撰写疏文。
参寥:佛教用语,指修行中的空寂境界。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西湖梦寻-卷三-西湖中路-六一泉-评注
六一泉的历史背景与文化内涵极为丰富。它不仅是自然景观,更是文人雅士情感与思想的寄托。苏轼与惠勤上人在此共同悼念欧阳修,体现了文人间深厚的情谊与对先贤的敬仰。苏轼为泉水作铭,赋予了它文化意义,使其成为文人精神传承的象征。
泉水的出现与欧阳修的逝世相隔十八年,苏轼将其命名为‘六一泉’,既是对欧阳修的怀念,也是对文人精神不朽的象征。苏轼在铭文中提到‘君子之泽,岂独五世而已’,强调了文人精神的影响力可以超越时空,流传百世。这种思想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精神传承的重视。
竹阁与勤公讲堂的变迁,反映了历史与宗教的交织。宋高宗将竹阁改建为延祥观,祭祀四大神将,体现了皇权与宗教的结合。元世祖又将观改为帝师祠,反映了元代对佛教的推崇。这些变迁不仅展示了建筑功能的转变,也折射出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化与宗教政策。
白居易的《竹阁》诗,描绘了竹阁的清幽与闲适,体现了文人追求心灵宁静的生活态度。诗中的‘清虚当服药,幽独抵归山’表达了文人通过隐居山林来修身养性的理想。这种追求与六一泉的文化内涵相呼应,共同构成了孤山作为文人精神圣地的象征。
总体而言,六一泉及其周边建筑不仅是自然景观,更是文人精神与历史文化的交汇点。它承载了文人对先贤的怀念、对精神传承的追求,以及历史与宗教的变迁。通过苏轼的铭文、白居易的诗歌以及历史的变迁,六一泉成为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象征着文人精神的不朽与历史的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