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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一

作者: 冯梦龙(1574年—1646年),字犹龙,明代文学家,以编撰通俗文学著称。他是明代白话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

年代:编撰于明代晚期(17世纪初)。

内容简要:《喻世明言》共40篇,是“三言”之一,收录了明代白话短篇小说。内容多取材于民间故事,涉及爱情、婚姻、官场、社会风俗等,语言通俗生动,情节曲折,反映了明代社会的现实生活。它是研究明代文学和社会文化的重要文献。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一-原文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仕至千锺非贵,年过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休逞少年狂荡,莫贪花酒便宜。脱离烦恼是和非,随分安闲得意。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莫为“酒”、“色”、“财”、“气”四字,损却精神,亏了行止。求快活时非快活,得便宜处失便宜。说起那四字中,总到不得那“色”字利害。眼是情媒,心为欲种。起手时,牵肠挂肚;过后去,丧魄销魂。假如墙花路柳,偶然适兴,无损于事;若是生心设计,败俗伤风,只图自己一时欢乐,却不顾他人的百年恩义。假如你有娇妻爱妾,别人调戏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

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

看官,则今日听我说“珍珠衫”这套词话,可见果报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个榜样。

话中单表一人,姓蒋名德,小字兴哥,乃湖广襄阳府枣阳县人氏。父亲叫做蒋世泽,从小走熟广东做客买卖。因为丧了妻房罗氏,止遗下这兴哥,年方九岁,别无男女,这蒋世泽割舍不下,又绝不得广东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计,无可奈何,只得带那九岁的孩子同行作伴,就教他学些乖巧。这孩子虽则年小,生得:

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聪明赛过读书家,伶俐不输长大汉。人人唤做粉孩儿,个个羡他无价宝。

蒋世泽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说是嫡亲儿子,只说是内侄罗小官人。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的,蒋家只走得一代,罗家倒走过三代了。那边客店牙行,都与罗家世代相识,如自己亲眷一般。这蒋世泽做客,起头也还是丈人罗公领他走起的;因罗家近来屡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好几年不曾走动。这些客店牙行见了蒋世泽,那一遍不动问罗家消息,好生牵挂!今番见蒋世泽带个孩子到来,问知是罗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应对聪明,想著他祖父三辈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辈了,那一个不欢喜。

闲话休题。却说蒋兴哥跟随父亲做客,走了几遍,学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会,父亲也喜不自胜。何期到一十七岁上,父亲一病身亡。且喜刚在家中,还不做客途之鬼。兴哥哭了一场,免不得揩乾泪眼,整理大事。殡殓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说。七七四十九日内,内外宗亲,都来吊孝。本县有个王公,正是兴哥的新岳丈,也来上门祭奠。少不得蒋门亲戚陪侍叙话,中间说起:兴哥少年老成,这般大事,亏他独力支持。因话随话间,就有人撺掇道:“王老亲翁,如今令爱也长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妇作伴,也好过日。”王公未肯应承,当日相别去了。众亲戚等安葬事毕,又去撺掇兴哥。兴哥初时也不肯,却被撺掇了几番,自想孤身无伴,只得应允。央原媒人往王家去说,王公只是推辞,说道:“我家也要备些薄薄妆奁,一时如何来得?况且孝未期年,于礼有碍。便要成亲,且待小祥之后再议。”媒人回话,兴哥见他说得正理,也不相强。

光阴如箭,不觉周年已到。兴哥祭过了父亲灵位,换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家去说,方才依允。不隔几日,六礼完备,娶了新妇进门。有《西江月》为证:

孝幕翻成红幕,色衣换去麻衣。画楼结彩烛光辉,合卺花筵齐备。那羡妆奁富盛,难求丽色娇妻。今宵云雨足欢娱,来日人称恭喜。

说这新妇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唤做三大儿;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唤做三巧儿。王公先前嫁过的两个女儿,都是出色标致的。枣阳县中,人人称羡,造出四句口号,道是:

‘天下妇人多,王家美色寡。有人娶著他,胜似为驸马。’

常言道:‘做买卖不著,只一时;讨老婆不著,是一世。’若干官宦大户人家,单拣门户相当,或是贪他嫁资丰厚,不分皂白,定了亲事。后来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妇,十亲九眷面前,出来相见,做公婆的好没意思。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偏是丑妇极会管老公,若是一般见识的,便要反目;若使顾惜体面,让他一两遍,他就做大起来。有此数般不妙,所以蒋世泽闻知王公惯生得好女儿,从小便送过财礼,定下他幼女与儿子为婚。今日娶过门来,果然娇姿艳质,说起来,比他两个姊儿加倍标致。正是:

吴宫西子不如,楚国南威难赛。若比水月观音,一样烧香礼拜。

蒋兴哥人才本自齐整,又娶得这房美色的浑家,分明是一对玉人,良工琢就,男欢女爱,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三朝之后,依先换了些浅色衣服,只推制中,不与外事,专在楼上与浑家成双捉对,朝暮取乐。真个行坐不离,梦魂作伴。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暑往寒来,早已孝服完满。起灵除孝,不在话下。

兴哥一日间想起父亲存日广东生理,如今担阁三年有馀了,那边还放下许多客帐,不曾取得。夜间与浑家商议,欲要去走一遭。浑家初时也答应道“该去”,后来说到许多路程,恩爱夫妻,何忍分离?不觉两泪交流。兴哥也自割舍不得,两下凄惨一场,又丢开了。如此已非一次。

光阴荏苒,不觉又捱过了二年。那时兴哥决意要行,瞒过了浑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拣了个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对浑家说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两口,也要成家立业,终不然抛了这行衣食道路?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时?”浑家料是留他

不住了,只得问道:“丈夫此去几时可回?”

兴哥道:“我这番出外,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宁可第二遍多去几时罢了。”

浑家指著楼前一棵椿树道:“明年此树发芽,便盼著官人回也。”

说罢,泪下如雨。

兴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觉自己眼泪也挂下来。

两下里怨离惜别,分外恩情,一言难尽。

到第五日,夫妇两个啼啼哭哭,说了一夜的说话,索性不睡了。

五更时分,兴哥便起身收拾,将祖遗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浑家收管。

自己只带得本钱银两、帐目底本及随身衣服、铺陈之类,又有预备下送礼的人事,都装叠得停当。

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一个后生些的去;留一个老成的在家,听浑家使唤,买办日用。

两个婆娘,专管厨下。

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晴云,一个叫暖雪,专在楼中伏侍,不许远离。

吩咐停当了,对浑家说道:“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轻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

浑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

两下掩泪而别。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兴哥上路,心中只想著浑家,整日的不瞅不睬。

不一日,到了广东地方,下了客店。

这夥旧时相识,都来会面,兴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治酒接风,一连半月一十日,不得空闲。

兴哥在家时,原是淘虚了的身子,一路受些劳碌,到此未免饮食不节,得了个疟疾,一夏不好,秋间转成水痢。

每日请医切脉,服药调治,直延到秋尽,方得安痊。

把买卖都担阁了,眼见得一年回去不成。正是:

只为蝇头微利,抛却鸳被良缘。

兴哥虽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头放慢了。

不题兴哥做客之事。

且说这里浑家王三巧儿,自从那日丈夫吩咐了,果然数月之内,目不窥户,足不下楼。

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轰轰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欢耍子。

三巧儿触景伤情,思想丈夫,这一夜好生凄楚!

正合古人的四句诗,道是:

腊尽愁难尽,春归人未归。朝来嗔寂寞,不肯试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个岁朝。

晴云、暖雪两个丫头,一力劝主母在前楼去看看街坊景象。

原来蒋家住宅前后通连的两带楼房,第一带临著大街,第二带方做卧室,三巧儿闲常只在第二带中坐卧。

这一日被丫头们撺掇不过,只得从边厢里走过前楼,吩咐推开窗子,把帘儿放下,三口儿在帘内观看。

这日街坊上好不闹杂!

三巧儿道:“多少东行西走的人,偏没个卖卦先生在内;若有时,唤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

晴云道:“今日是岁朝,人人要闲耍的,那个出来卖卦?”

暖雪叫道:“娘限在我两个身上,五日内包唤一个来占卦便了。”

到初四日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听得街上当当的敲响。

响的这件东西,唤做“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

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检了裤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拨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

三巧儿吩咐:“唤在楼下坐启内坐著,讨他课钱。”

通陈过了,走下楼梯,听他剖断。

那瞎先生占成一卦,问是何用。

那时厨下两个婆娘,听得热闹,也都跑将来了,替主母传语道:“这卦是问行人的。”

瞎先生道:“可是妻问夫么?”

婆娘道:“正是。”

先生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已动身了。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财采。”

三巧儿叫买办的,把三分银子打发他去,欢天喜地,上楼去了。

真所谓“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大凡人不做指望,倒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

三巧儿只为信了卖卦先生之语,一心只想丈夫回来,从此时常走向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

直到二月初旬,椿树抽芽,不见些儿动静。

三巧儿思想丈夫临行之约,愈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探望。

也是合当有事,遇著这个俊俏后生。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这个俊俏后生是谁?原来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县人氏,姓陈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后来改口呼为大郎。

年方二十四岁,且是生得一表人物,虽胜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两人之下。

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凑了二三千金本钱,来走襄阳贩籴些米豆之类,每年常走一遍。

他下处自在城外,偶然这日进城来,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铺中问个家信。

那典铺正在蒋家对门,因此经过。

你道怎生打扮?头上带一顶苏样的百柱鬃帽,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道袍,又恰好与蒋兴哥平昔穿著相像。

三巧儿远远瞧见,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开帘子,定睛而看。

陈大郎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目不转睛的,只道心上欢喜了他,也对著楼上丢个眼色。

谁知两个都错认了。

三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忙忙把窗儿拽转,跑在后楼,靠著牀沿上坐地,兀自心头突突的跳一个不住。

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眼光儿摄上去了。

回到下处,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里想道:“家中妻子,虽是有些颜色,怎比得妇人一半?欲待通个情款,争奈无门可入。若得谋他一宿,就消花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在世。”

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曾与他做过交易。

这婆子能言快语,况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认得?须是与他商议,定有道理。

这一

夜翻来覆去,勉强过了。

次日起个清早,只推有事,讨些凉水梳洗,取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急急的跑进城来。

这叫做:欲求生受用,须下死工夫。

陈大郎进城,一迳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

薛婆蓬著头,正在天井里拣珠子,听得敲门,一头收过珠包,一头问道:“是谁?”

才听说出“徽州陈”三字,慌忙开门请进,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为礼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

陈大郎道:“特特而来,若迟时,怕不相遇。”

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首饰么?”

陈大郎道:“珠子也要买,还有大买卖作成你。”

薛婆道:“老身除了这一行货,其馀都不熟惯。”

陈大郎道:“这里可说得话么?”

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儿坐著,问道:“大官人有何吩咐?”

大郎见四下无人。便向衣袖里摸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桌上,道:“这一百两白银,乾娘收过了,方才敢说。”

婆子不知高低,那里肯受。

大郎道:“莫非嫌少?”

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也放在桌上,道:“这十两金子,一并奉纳。若乾娘再不收时,便是故意推调了。今日是我来寻你,非是你来求我。只为这桩大买卖,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说做不成时,这金银你只管受用;终不然我又来取讨,日后再没相会的时节了?我陈商不是恁般小样的人!”

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的那个不贪钱钞?见了这般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

薛婆当时满脸堆下笑来,便道:“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钱财。今日既承大官人吩咐,老身权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劳,依旧奉纳。”

说罢,将金锭放银包内,一齐包起,叫声:“老身大胆了。”

拿向卧房中藏过,忙踅出来,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称谢,你且说甚么买卖,用著老身之处?”

大郎道:“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是处都无;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乾娘去借借。”

婆子笑将起来道:“又是作怪!老身在这条巷住过二十多年,不曾闻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宝。大官人你说,有宝的还是谁家?”

大郎道:“敝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何人之宅?”

婆子想了一回,道:“这是本地蒋兴哥家里。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只有女眷在家。”

大郎道:“我这救命之宝,正要问他女眷借借。”

便把椅儿掇近了婆子身边,向他诉出心腹,如此如此。

婆子听罢,连忙摇首道:“此事大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两个如鱼得水,寸步不离。如今没奈何出去了,这小娘子足不下楼,甚是贞节。因兴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辈从不曾上他的阶头。连这小娘子面长面短,老身还不认得,如何应承得此事?方才所赐,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

陈大郎听说,慌忙双膝跪下。

婆子去扯他时,被他两手拿住衣袖,紧紧按定在椅上,动弹不得。

口里说:“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乾娘身上。你是必思量个妙计,作成我入马,救我残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个死。”

慌得婆子没理会处,连声应道:“是,是,莫要折杀老身,大官人请起,老身有话讲。”

陈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见教。”

薛婆道:“此事须从容图之,只要成就,莫论岁月。若是限时限日,老身决难奉命。”

陈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迟几日何妨?只是计将支出?”

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迟,早饭后,相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大官人可多带银两,只说与老身做买卖,其间自有道理。若是老身这两只脚跨进得蒋家门时,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处,莫在他门首盘桓,被人识破,误了大事。讨得三分机会,老身自来回覆。”

陈大郎道:“谨依尊命。”

唱了个肥喏,欣然开门而去。

正是:未曾灭项兴刘,先见筑坛拜将。

当日无话。

到次日,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衣服,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个大皮匣内,唤小郎背著,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

瞧见对门楼窗紧闭,料是妇人不在,便与管典的拱了手,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向东而望。

不多时,只见薛婆抱著一个篾丝箱儿来了。

陈大郎唤住,问道:“箱内何物?”

薛婆道:“珠宝首饰,大官人可用么?”

大郎道:“我正要买。”

薛婆进了典铺,与管典的相见了,叫声聒噪,便把箱儿打开。

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又有几个小匣儿,都盛著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奇巧动人,光灿夺目。

陈大郎拣几吊极粗极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著,道:“这些我都要了。”

婆子便把眼儿瞅著,说道:“大官人要用时尽用,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

陈大郎已自会意,开了皮匣,把这些银两白华华的,摊做一台,高声的叫道:“有这些银子,难道买你的货不起。”

此时邻舍闲汉已自走过七八个人,在铺前站著看了。

婆子道:“老身取笑,岂敢小觑大官人。这银两须要仔细,请收过了,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

两下一边的讨价多,一边的还钱少,差得天高地远。

那讨价的一口不移。

这里陈大郎拿著东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认看,言真道假、弹斤估两的在日光中烜耀。

惹得一市人都来观看,不住声的有人喝采。

婆子乱嚷道:“买便买,不买便罢,只管担阁人

则甚!”陈大郎道:“怎么不买?”两个又论了一番价。正是:

只因酬价争钱口,惊动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儿听得对门喧嚷,不觉移步前楼,推窗偷看。只见珠光闪烁,宝色辉煌,甚是可爱。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便吩咐丫鬟去唤那婆子,借他东西看看。晴云领命,走过街去,把薛婆衣袂一扯,道:“我家娘请你。”婆子故意问道:“是谁家?”晴云道:“对门蒋家。”婆子把珍珠之类,劈手夺将过来,忙忙的包了,道:“老身没有许多空闲与你歪缠!”陈大郎道:“再添些卖了罢。”婆子道:“不卖,不卖!像你这样价钱,老身卖去多时了。”一头说,一头放入箱儿里,依先关锁了,抱著便走。晴云道:“我替你老人家拿罢。”婆子道:“不消。”头也不回,迳到对门去了。陈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银两,别了管典的,自回下处。正是:

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晴云引薛婆上楼,与三巧儿相见了。婆子看那妇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陈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浑了。”当下说道:“老身久闻大娘贤慧,但恨无缘拜识。”三巧儿问道:“你老人家尊姓?”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这里东巷住,与大娘也是个邻里。”三巧儿道:“你方才这些东西,如何不卖?”婆子笑道:“若不卖时,老身又拿出来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识货物。”说罢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珥,递与那妇人看,叫道:“大娘,你道这样首饰,便工钱也费多少!他们还得忒不像样,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告得许多消乏?”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起来,道:“这般头号的货,他们还做梦哩。”三巧儿问了他讨价还价,便道:“真个亏你些儿。”婆子道:“还是大家宝眷,见多识广,比男子汉眼力,到胜十倍。”三巧儿唤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扰茶了。老身有件要紧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著这个客人,缠了多时,正是:‘买卖不成,耽误工程’。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权烦大娘收拾。老身暂去,少停就来。”说罢,便走。三巧儿叫晴云送他下楼,出门向西去了。

三巧儿心上爱了这几件东西,专等婆子到来酬价,一连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后,忽然下一场大雨。雨声未绝,砰砰的敲门声响。三巧儿唤丫鬟开看,只见薛婆衣衫半湿,提个破伞进来,口儿道:

“睛乾不肯走,直待雨淋头。”

把伞儿放在楼梯边,走上楼来万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儿慌忙答礼道:“这几日在那里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赖新添了个外孙。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几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相识人家借得把伞,又是破的,却不是晦气!”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几个儿女?”婆子道:“只一个儿子,完婚过了。女儿到有四个,这是我第四个了,嫁与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这北门外开盐店的。”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女儿多,不把来当事了。本乡本土少什么一夫一妇的,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小?”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异乡人有情怀。虽则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里,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婢,一般受用。老身每遍去时,他当个尊长看待,更不怠慢。如今养了个儿子,愈加好了。”三巧儿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著。”说罢,恰好晴云讨茶上来,两个吃了。婆子道:“今日雨天没事,老身大胆,敢求大娘的首饰一看,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好。”三巧儿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续搬出许多钗、钿、缨络之类。薛婆看了,夸美不尽,道:“大娘有恁般珍异,把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在眼了。”三巧儿道:“好说,我正要与你老人家请个实价。”婆子道:“娘子是识货的,何消老身费嘴。”三巧儿把东西检过,取出薛婆的篾丝箱儿来,放在桌上,将钥匙递与婆子道:“你老人家开了,检看个明白。”婆子道:“大娘忒精细了。”当下开了箱儿,把东西逐件搬出。三巧儿品评价钱,都不甚远。婆子并不争论,欢欢喜喜的道:“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三巧儿道:“只是一件,目下凑不起价钱,只好现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来,一并清楚。他也只在这几日回了。”婆子道:“便迟几日,也不妨事。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银水要足纹的。”三巧儿道:“这也小事。”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唤晴云取杯见成酒来,与老人家坐坐。

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搅扰?”三巧儿道:“时常清闲,难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话。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时常过来走走。”婆子道:“多谢大娘错爱,老身家里当不过嘈杂,像宅上又忒清闲了。”三巧儿道:“你家儿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宝客人,每日的讨酒讨浆,刮的人不耐烦。老身亏杀各宅们走动,在家时少,还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转,怕不燥死了人。”三巧儿道:“我家与你相近,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婆子道:“只不敢频频打搅。”三巧儿道:“老人家说那里话。”

只见两个丫鬟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杯著,两碗腊鸡,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婆子道:“如何盛设!”三巧儿道:“见成的,休怪怠慢。”说罢,斟酒递与婆子,婆子将杯回敬,两下对坐

些穷忙,晚上来陪大娘,看牛郎织女做亲。”说罢自去了。

下得堦头不几步,正遇著陈大郎。路上不好讲话,随到个僻静巷里。陈大郎攒著两眉,埋怨婆子道:“乾娘,你好慢心肠!春去夏来,如今又立过秋了。你今日也说尚早,明日也说尚早,却不知我度日如年。再延捱几日,他丈夫回来,此事便付东流,却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阴司去少不得与你索命。”婆子道:“你且莫喉急,老身正要相请,来得恰好。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须是依我而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全要轻轻悄悄,莫带累人。”陈大郎点头道:“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定当厚报。”说罢,欣然而去。正是:

排成窃玉偷香阵,费尽携云握雨心。

却说薛婆约定陈大郎这晚成事。午后细雨微茫,到晚却没有星月。婆子黑暗里引著陈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却去敲门。晴云点个纸灯儿,开门出来。婆子故意把衣袖一摸,说道:“失落了一条临清汗巾儿。姐姐,劳你大家寻一寻。”哄得晴云便把灯向街上照去。这里婆子捉个空,招著陈大郎一溜溜进门来,先引他在楼梯背后空处伏著。婆子便叫道:“有了,不要寻了。”晴云道:“恰好火也没了,我再去点个来照你。”婆子道:“走熟的路,不消用火。”两个黑暗里关了门,摸上楼来。三巧儿问道:“你没了什么东西?”婆子袖里扯出个小帕儿来,道:“就是这个冤家,虽然不值甚钱,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却不道:‘礼轻人意重。’”三巧儿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记?”婆子笑道:“也差不多。”当夜两个耍笑饮酒。婆子道:“酒肴尽多,何不把些赏厨下男女?也教他闹轰轰,像个节夜。”三巧儿真个把四碗菜,两壶酒,吩咐丫鬟,拿下楼去。那两个婆娘,一个汉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不题。

再说婆子饮酒中间,问道:“官人如何还不回家?”三巧儿道:“便是算来一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处没有风花雪月?只苦了家中娘子。”三巧儿叹了口气,低头不语。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女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该说伤情话儿。”说罢,便斟酒去劝那妇人。

约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劝两个丫鬟,说道:“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劝你多吃几杯,后日嫁个恩爱的老公,寸步不离。”两个丫鬟被缠不过,勉强吃了,各不胜酒力,东倒西歪。三巧儿吩咐关了楼门,发放他先睡。他两个自在吃酒。

婆子一头吃,口里不住的说罗说皂,道:“大娘几岁上嫁的?”三巧儿道:“十七岁。”婆子道:“破得身迟,还不吃亏;我是十三岁上就破了身。”三巧儿道:“嫁得恁般早?”婆子道:“论起嫁,到是十八岁了。不瞒大娘说,因是在间壁人家学针指,被他家小官人调诱,一时间贪他生得俊俏,就应承与他偷了。初时好不疼痛,两三遍后,就晓得快活。大娘你可也是这般么?”三巧儿只是笑。婆子又道:“那话儿到是不晓得滋昧的到好,尝过的便丢不下,心坎里时时发痒。日里还好,夜间好难过哩。”三巧儿道:“想你在娘家时阅人多矣,亏你怎生充得黄花女儿嫁去?”婆子道:“我的老娘也晓得些影像,生怕出丑,教我一个童女方,用石榴皮、生矾两昧煎汤,洗过那东西就㾭紧了。我只做张做势的叫疼,就遮过了。”三巧儿道:“你做女儿时,夜间也少不得独睡。”婆子道:“还记得在娘家时节,哥哥出外,我与嫂嫂一头同睡,两下轮番在肚子上学男子汉的行事。”三巧儿道:“两个女人做对,有甚好处?”婆子走过三巧儿那边,挨肩坐了,说道:“大娘,你不知,只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也撒得火。”三巧儿举手把婆子肩胛上打一下,说道:“我不信,你说谎。”婆了见他欲心已动,有心去挑拨他,又道:“老身今年五十二岁了,夜间常痴性发作,打熬不过,亏得你少年老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打熬不过,终不然还去打汉子?”婆子道:“败花枯柳,如今那个要我了?不瞒大娘说,我也有个自取其乐、救急的法儿。”三巧儿道:“你说谎,又是甚么法儿?”婆子道:“少停到牀上睡了,与你细讲。”

说罢,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婆子便把扇来一扑,故意扑灭了灯,叫声:“阿呀!老身自去点个灯来。”便去开楼门。陈大郎已自走上楼梯,伏在门边多时了。都是婆子预先设下的圈套。婆子道:“忘带个取灯儿去了。”又走转来,便引著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著。婆子下楼去了一回,复上来道:“夜深了,厨下火种都熄了,怎么处?”三巧儿道:“我点灯睡惯了,黑魆魆地,好不怕人!”婆子道:“老身伴你一牀睡何如?”三巧儿正要问他救急的法儿,应道:“甚好。”婆子道:“大娘,你先上牀,我关了门就来。”三巧儿先脱了衣服,牀上去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罢。”婆子应道:“就来了。”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赤条条的㩳在三巧儿牀上去。三巧儿摸著身子,道:“你老人家许多年纪,身上恁般光滑!”那人并不回言,钻进被里就捧著妇人做嘴,妇人还认是婆子,双手相抱。那人蓦地腾身而上,就干起事来。那妇人一则多了杯酒,醉眼朦胧;二则被婆子挑拨,春心飘荡,到此不暇致详,凭他轻薄。

一个是

闰中怀春的少妇,一个是客邸慕色的才郎。

一个打熬许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个盼望多时,如必正初谐陈女。

分明久旱逢甘雨,胜过他乡遇故知。

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颠鸾倒凤,曲尽其趣,弄得妇人魂不附体。

云雨毕后,三巧儿方问道:“你是谁?”

陈大郎把楼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苦央薛婆用计,细细说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

婆子走到牀间,说道:“不是老身大胆,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二来要救陈郎性命。你两个也是宿世姻缘,非干老身之事。”

三巧儿道:“事已如此,万一我丈夫知觉,怎么好?”

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买定了晴云、暖雪两个丫头,不许他多嘴,再有谁人漏泄?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欢娱,一些事也没有。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

三巧儿到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又狂荡起来,直到五更鼓绝,天色将明,两个兀自不舍。

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送他出门去了。

自此无夜不会,或是婆子同来,或是汉子自来。

两个丫鬟被婆子把甜话儿偎他,又把利害话儿吓他,又教主母赏他几件衣服,汉子到时,不时把些零碎银子赏他们买菓儿吃,骗得欢欢喜喜,已自做了一路。

夜来明去,一出一入,都是两个丫鬟迎送,全无阻隔。

真个是你贪我爱,如胶似漆,胜如夫妇一般。

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不时的制办好衣服、好首饰送他,又替他还了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钱。

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

往来半年有馀,这汉子约有千金之费。

三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东西,送那婆子。

婆子只为图这些不义之财,所以肯做牵头。

这都不在话下。

古人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才过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

陈大郎思想蹉跎了多时生意,要得还乡。

夜来与妇人说知,两下恩深义重,各不相舍。

妇人到情愿收拾了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去做长久夫妻。

陈大郎道:“使不得。我们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些疑惑?况客船上人多,瞒得那个?两个丫鬟又带去不得。你丈夫回来,跟究出情由,怎肯干休?娘子权且耐心,到明年此时,我到此,觅个僻静下处,悄悄通个信儿与你,那时两口儿同走,神鬼不觉,却不安稳?”

妇人道:“万一你明年不来,如何?”

陈大郎就设起誓来。

妇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决不相负。你若到了家乡,倘有便人,托他捎个书信到薛婆处,也教奴家放意。”

陈大郎道:“我自用心,不消吩咐。”

又过几日,陈大郎雇下船只,装载粮食完备,又来与妇人作别。

这一夜倍加眷恋,两下说一会,哭一会,又狂荡一会,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

到五更起身,妇人便去开箱,取出一件宝贝,叫做“珍珠衫”,递与陈大郎道:“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凉透骨。此去天道渐热,正用得著。奴家把与你做个记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贴体一般。”

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软做一堆。

妇人就把衫儿亲手与汉子穿下,叫丫鬟开了门户,亲自送他出门,再三珍重而别。

诗曰:

昔年含泪别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欢。堪恨妇人多水性,招来野鸟胜文鸾。

话分两头。

却说陈大郎有了这珍珠衫儿,每日贴体穿著,便夜间脱下,也放在被窝中同睡,寸步不离。

一路遇了顺风,不两月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

那枫桥是柴米牙行聚处,少不得投个主家脱货,不在话下。

忽一日,赴个同乡人的酒席。

席上遇个襄阳客人,生得风流标致。

那人非别,正是蒋兴哥。

原来兴哥在广东贩了些珍珠、玳瑁、苏木、沉香之类,搭伴起身。

那夥同伴商量,都要到苏州发卖。

兴哥久闻得“上说天堂,下说苏杭”,好个大马头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这一回买卖,方才回去。

还是去年十月中到苏州的。

因是隐姓为商,都称为罗小官人,所以陈大郎更不疑惑。

他两个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谈吐应对之间,彼此敬慕。

即席间问了下处,互相拜望,两下遂成知己,不时会面。

兴哥讨完了客帐,欲待起身,走到陈大郎寓所作别。

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谈心,甚是款洽。

此时五月下旬,天气炎热。

两个解衣饮酒,陈大郎露出珍珠衫来。

兴哥心中骇异,又不好认他的,只夸奖此衫之美。

陈大郎恃了相知,便问道:“贵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罗兄可认得否?”

兴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里中虽晓得有这个人,并不相认。陈兄为何问他?”

陈大郎道:“不瞒兄长说,小弟与他有些瓜葛。”

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告诉了一遍。

扯著衫儿看了,眼泪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赠。兄长此去,小弟有封书信,奉烦一寄,明日侵早送到贵寓。”

兴哥口里答应道:“当得,当得。”

心下沉吟:“有这等异事!现在珍珠衫为证,不是个虚话了。”

当下如针刺肚,推故不饮,急急起身别去。

回到下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

连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

只见岸上一个人气吁吁的赶来,却是陈大郎。

亲把书信一大包,递与兴哥,叮嘱千万寄去。

气得兴哥面如士色,说不得,话不得,死不得,活不得。

只等陈大郎去后,把书看时,面上写道:“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

兴哥性起,一手扯开,却是八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

又有个纸糊长匣儿

公之女,大有颜色,一县闻名。出五十金财礼,央媒议亲。王公到也乐从,只怕前婿有言,亲到蒋家,与兴哥说知。兴哥并不阻当。临嫁之夜,兴哥顾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匙钥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陪嫁。妇人心上到过意不去。旁人晓得这事,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正是人心不同。

闲话休题。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著三巧儿。朝暮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蹊跷,等丈夫睡著,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陈大郎早起要穿时,不见了衫儿,与老婆取讨。平氏那里肯认。急得陈大郎性发,倾箱倒箧的寻个遍,只是不见,便破口骂老婆起来。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争嚷。闹吵了两三日,陈大郎情怀撩乱,忙忙的收拾银两,带个小郎,再望襄阳旧路而进。

将近枣阳,不期遇了一夥大盗,将本钱尽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杀了。陈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著,幸免残生。思想还乡不得,且到旧寓住下,待会了三巧儿,与他借些东西,再图恢复。叹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

走到枣阳城外主人吕公家,告诉其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识人家借些本钱营运。”吕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浑家,做了些丑事。去年兴哥回来,问浑家讨什么‘珍珠衫’,原来浑家赠与情人去了,无言回答。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如今转嫁与南京吴进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县去了。”

陈大郎听得这话,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这一惊非小。当夜发寒发热,害起病来。这病又是鬰症,又是相思症,也带些怯症,又有些惊症,牀上卧了两个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连累主人家小厮,伏侍得不耐烦。陈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请主人来商议,要觅个便人捎信往家中,取些盘缠,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个相识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水陆驿递,极是快的。吕公接了陈大郎书札,又替他应出五钱银子,送与承差,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几日,到了新安县。问著陈商家里,送了家书,那承差飞马去了。正是:

只为千金书信,又成一段姻缘。

话说平氏拆开家信,果是丈夫笔迹,写道:

“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字:别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某受惊患病,见卧旧寓吕家,两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当亲人,多带盘缠,速来看视。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亏折了千金赀本。据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来的。今番又推被盗,多讨盘缠,怕是假话。”又想道:“他要个的当亲人,速来看视,必然病势利害。这话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谁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收拾起细软家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作伴,雇个船只,亲往襄阳看丈夫去。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发,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著男女,上水前进。

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著了旧主人吕家。原来十日前,陈大郎已故了。吕公赔些钱钞,将就入殓。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换了孝服,再三向吕公说,欲待开棺一见,另买副好棺材,重新殓过。吕公执意不肯。平氏没奈何,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请僧做法事超度,多焚冥资。吕公已自索了他二十两银子谢仪,随他闹吵,并不言语。

过了一月有馀,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柩而回。吕公见这妇人年少姿色,料是守寡不终,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两便?吕公买酒请了陈旺,央他老婆委曲进言,许以厚谢。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那晓得什么委曲?不顾高低,一直的对主母说了。平氏大怒,把他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子,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吕公一场没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

羊肉馒头没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骚。

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议,教他做脚,里应外合,把银两首饰,偷得罄尽,两口儿连夜走了。吕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道:“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偷了别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碍他生理,教他快些擡去。又道后生寡妇,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别赁下一间房子住了。雇人把灵柩移来,安顿在内。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

间壁有个张七嫂,为人甚是活动。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平氏又时常央他典卖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不勾几月,衣服都典尽了。从小学得一手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红度日,再作区处。正与张七嫂商量这话,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的。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长哩。终不然做针线娘了得你下半世?况且名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张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说。你

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半钱,想要搬这灵柩回去,多是虚了。

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多守得几时,亦有何益?

依老身愚见,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一夫一妇的,随了他去。

得些财礼,就买块土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

平氏见他说得近理,沉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奴家卖身葬夫,旁人也笑我不得。”

张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时,老身现有个主儿在此。年纪与娘子相近,人物齐整,又是大富之家。”

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

张七嫂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只要人才出众。似娘子这般丰姿,怕不中意?”

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央他访一头好亲。因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

那平氏容貌,虽不及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甚相敬重。

一日,从外而来,得三巧儿,论起手脚伶俐,胸中泾渭,又胜似他。

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兴哥闻得是下路人,愈加欢喜。

这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块好地殡葬丈夫要紧。

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两相依允。

话休烦絮。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柩入土,祭奠毕了,大哭一场,免不得起灵除孝。

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

成亲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烛。正是:

规矩熟闲虽旧事,恩情美满胜新婚。

平氏正在打叠衣箱,内有珍珠衫一件。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

平氏道:“这衫儿来得跷蹊。”便把前夫如此张致,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述了一遍。

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他典卖。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

兴哥道:“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可是白净面皮,没有须,左手长指甲的么?”

平氏道:“正是。”

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

平氏问其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

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

谁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

平氏听罢,毛骨竦然。从此恩情愈笃。

这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诗曰:

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再说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也是合当有事。

一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都讲定,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了,再不承认。

兴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声。

忙去扶时,气已断了。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的簇拥将来,把兴哥捉住。

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连夜写了状词,只等天明,县主早堂,连人进状。

县主准了,因这日有公事,吩咐把凶身锁押,次日候审。

你道这县主是谁?姓吴名杰,南畿进士,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

初选原在潮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

是夜,吴杰在灯下将准过的状词细阅。三巧儿正在旁边闲看,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凶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

想起旧日恩情,不觉痛酸,哭告丈夫道:“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不期客边,犯此大辟。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还乡。”

县主道:“且看临审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难宽宥。”

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县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

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这起。只见宋福、宋寿弟兄两个,哭啼啼的与父亲执命,禀道:“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仆地身死。望爷爷做主。”

县主问众干证口词,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

蒋兴哥辩道:“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争论。他因年老脚䟶,自家跌死,不干小人之事。”

县主问宋福道:“你父亲几岁了?”宋福道:“六十七岁了。”

县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绝,未必是打。”

宋福、宋寿坚执是打死的。县主道:“有伤无伤,须凭检验。既说打死,将尸发在漏泽园去,候晚堂听检。”

原来宋家也是个大户,有体面的,老儿曾当过里长,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骨?

两个双双叩头道:“父亲死状,众目共见,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相验,不愿发检。”

县主道:“若不见贴骨伤痕,凶身怎肯伏罪?没有尸格,如何申得上司过?”

弟兄两个只是求告。县主发怒道:“你既不愿检,我也难问。”

慌的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但凭爷爷明断。”

县主道:“望七之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个平人,反增死者罪过。

就是你做儿子的,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心中何忍?

但打死是假,推仆是真,若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的气。

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与亲儿一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

弟兄两个道:“爷爷吩咐,小人敢不遵依。”

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乾净,喜出望外。

当下原、被告都叩头称谢。

县主道:“我也

不写审单,著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话,把原词与你销讫便了。”正是:

公堂造业真容易,要积阴功亦不难。试看今朝吴大尹,解冤释罪两家欢。

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闻得退衙,便迎住问个消息。县主道:“我如此如此断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责他。”三巧儿千恩万谢,又道:“妾与哥哥久别,渴思一会,问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个方便,使妾兄妹相见,此恩不小。”县主道:“这也容易。”

看官们,你道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恩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因三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只这一件,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不软了。今日他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如何不救?这叫做知恩报恩。

再说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著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弟兄都没话了。丧葬事毕,差人押到县中回覆。县主唤进私衙赐坐,说道:“尊舅这场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兴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少停茶罢,县主请入内书房,教小夫人出来相见。你道这番意外相逢,不像个梦景么?他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的你我相抱,放声大哭。就是哭爹哭娘,从没见这般哀惨。连县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两人且莫悲伤,我看你不像哥妹,快说真情,下官有处。”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那个肯说?却被县主盘问不过。三巧儿只得跪下,说道:“贱妾罪当万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蒋兴哥料瞒不得,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诉知。说罢,两人又哭做一团,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道:“你两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拆开。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两个插烛也似拜谢。

县主即忙讨个小轿,送三巧儿出衙;又唤集人夫,把原来陪嫁的十六个箱笼抬去,都教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员,护送他夫妇出境。此乃吴知县之厚德。正是:

珠还合浦重生采,剑合丰城倍有神。堪羡吴公存厚道,贪财好色竟何人?

此人向来艰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纳宠,连生三子,科第不绝,人都说阴德之报,这是后话。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两个姊妹相称。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有诗为证:

恩爱夫妻虽到头,妻还作妾亦堪羞。殃祥果报无虚谬,咫尺青天莫远求。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一-译文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即使官位达到千锺也不算富贵,年纪超过七十岁的人很少,死后的虚名有谁知道?世间万事都像空花游戏。不要放纵年轻时的轻狂,不要贪图花酒的小便宜。摆脱烦恼和是非,随遇而安,自得其乐。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不要因为“酒”、“色”、“财”、“气”这四个字,损害精神,败坏行为。追求快活时未必真的快活,得到便宜的地方往往会失去更多。说到这四个字,最厉害的要数“色”字。眼睛是情感的媒介,心是欲望的根源。开始时牵肠挂肚,过后却让人丧魂落魄。如果是偶然的逢场作戏,倒也无伤大雅;但如果是有意设计,败坏风俗,只顾自己一时的欢乐,却不顾他人的百年恩义。假如你有娇妻爱妾,别人调戏上了,你心里会怎么想?古人有四句话说得好:

人心或许可以蒙蔽,但天道不会出差错。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妻。

各位看官,今天听我说“珍珠衫”这个故事,可见因果报应丝毫不差,好让年轻人做个榜样。

故事中单说一个人,姓蒋名德,小名叫兴哥,是湖广襄阳府枣阳县人。父亲叫蒋世泽,从小就在广东做生意。因为妻子罗氏去世,只留下这个九岁的兴哥,没有其他子女,蒋世泽割舍不下,又不能放弃广东的生计,千思百想,无可奈何,只得带着这个九岁的孩子一起上路,顺便教他一些做生意的技巧。这孩子虽然年纪小,但生得:

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走路端庄,言辞敏捷。聪明胜过读书人,伶俐不输成年人。人人都叫他粉孩儿,个个羡慕他是无价之宝。

蒋世泽怕别人妒忌,一路上不说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只说是内侄罗小官人。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的,蒋家只走了一代,罗家已经走了三代了。那边的客店和牙行,都和罗家世代相识,像自己的亲戚一样。蒋世泽做生意,起初还是岳父罗公带他入行的;因为罗家最近屡次遭遇官司,家道中落,好几年没有走动了。这些客店和牙行见到蒋世泽,每次都会问起罗家的消息,非常牵挂!这次见蒋世泽带了个孩子来,问知是罗家的小官人,而且生得十分清秀,应对聪明,想到他祖父三代的交情,如今已经是第四代了,谁不高兴呢?

闲话少说。却说蒋兴哥跟随父亲做生意,走了几趟,学得伶俐乖巧,生意上的事情样样都会,父亲也喜不自胜。没想到到了十七岁那年,父亲突然病逝。幸好是在家中去世,没有成为客死他乡的鬼魂。兴哥哭了一场,不得不擦干眼泪,料理后事。除了殡殓之外,还做了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说。七七四十九天内,内外亲戚都来吊唁。本县有个王公,正是兴哥的新岳丈,也来上门祭奠。少不了蒋家的亲戚陪侍叙话,中间有人提起:兴哥少年老成,这么大的事情,亏他一个人支撑。说着说着,就有人撺掇道:“王老亲翁,如今令爱也长大了,何不趁此机会完婚,让他们夫妇作伴,也好过日子。”王公没有立即答应,当天就告辞了。众亲戚等安葬事毕,又去撺掇兴哥。兴哥起初也不愿意,但被撺掇了几次,想到自己孤身一人,没有伴侣,只得答应。请媒人去王家说亲,王公只是推辞,说道:“我家也要准备些薄薄的嫁妆,一时半会儿怎么来得及?况且孝期未满,于礼不合。要成亲,还是等小祥之后再议吧。”媒人回话,兴哥见他说得有理,也不勉强。

光阴如箭,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兴哥祭过了父亲的灵位,换下了粗麻衣服,再次请媒人去王家说亲,这才得到同意。没过几天,六礼完备,娶了新妇进门。有《西江月》为证:

孝幕变成了红幕,麻衣换成了彩衣。画楼结彩,烛光辉映,合卺花筵齐备。不羡慕嫁妆的丰厚,只求美丽的娇妻。今夜云雨欢娱,明天人人恭喜。

这新妇是王公最小的女儿,小名叫三大儿;因为她是七月七日生的,又叫三巧儿。王公之前嫁出去的两个女儿,都是非常漂亮的。枣阳县中,人人都羡慕,编出了四句口号,说:

‘天下女人多,王家的美女少。谁能娶到她,胜过做驸马。’

常言道:‘做生意不成功,只是一时的事;娶老婆不成功,是一辈子的事。’有些官宦大户人家,只看门户相当,或是贪图嫁妆丰厚,不分青红皂白,定了亲事。后来娶了个奇丑的媳妇,在亲戚朋友面前出来相见,做公婆的觉得很没面子。而且丈夫心里不喜欢,难免在外面拈花惹草。偏偏丑妇特别会管丈夫,如果丈夫和她一般见识,就会反目成仇;如果丈夫顾惜体面,让她一两次,她就会得寸进尺。有这些不好的地方,所以蒋世泽听说王公家的女儿个个漂亮,从小就送了财礼,定下他最小的女儿和儿子为婚。今天娶过门来,果然娇美艳丽,说起来,比她两个姐姐还要漂亮。正是:

吴宫的西施也比不上,楚国的南威也难以匹敌。如果比作水月观音,一样让人烧香礼拜。

蒋兴哥本来就长得英俊,又娶了这么个美貌的妻子,分明是一对玉人,像是良工巧匠雕琢出来的,男欢女爱,比别的夫妻更加恩爱。三朝之后,换了些浅色衣服,借口还在守孝,不参与外事,专在楼上和妻子成双成对,朝夕取乐。真是形影不离,梦魂相伴。自古以来,苦日子难熬,欢乐时光易过,暑去寒来,孝服早已期满。起灵除孝,不在话下。

一天,兴哥想起父亲生前在广东的生意,如今已经耽搁了三年多,那边还有许多客账没有收回来。晚上和妻子商量,想要去一趟广东。妻子起初也答应说“该去”,但后来想到路途遥远,恩爱夫妻,怎么忍心分离?不由得两泪交流。兴哥也舍不得,两人凄惨一场,又放下了。这样已经不止一次了。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年。那时兴哥下定决心要走,瞒着妻子,在外面悄悄收拾行李。选了个吉日,五天后才告诉妻子,说:“常言道‘坐吃山空’,我们夫妻俩也要成家立业,总不能抛下这生计吧?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冷不热,不上路还等什么时候?”妻子料是留他

忍不住了,只好问道:“丈夫这次出去,什么时候能回来?”

兴哥说:“我这次外出,实在是不得已,大概一年就能回来,宁愿第二次多去一些时间。”

妻子指着楼前的一棵椿树说:“明年这棵树发芽的时候,就盼着官人回来了。”

说完,泪如雨下。

兴哥用衣袖替她擦泪,不知不觉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两人互相埋怨离别,珍惜分别的时刻,感情深厚,难以言表。

到了第五天,夫妻俩哭哭啼啼,说了一夜的话,干脆不睡了。

五更时分,兴哥起身收拾,将祖传的珍珠细软都交给妻子保管。

自己只带了本钱银两、账目底本和随身衣物、铺盖等,还有准备送礼的物品,都收拾妥当。

原本有两房家人,只带一个年轻些的去;留一个老成持重的在家,听妻子使唤,负责日常采购。

两个婆娘,专门负责厨房。

还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晴云,一个叫暖雪,专门在楼中服侍,不许远离。

吩咐妥当后,对妻子说:“娘子要耐心过日子。地方上轻浮的年轻人不少,你又长得美貌,不要在门前张望,招惹是非。”

妻子说:“官人放心,早点去早点回来。”

两人含泪告别。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是死别与生离。

兴哥上路后,心中只想着妻子,整天无精打采。

不久,到了广东地方,住进了客店。

那些旧时的相识都来见面,兴哥送了些礼物,大家摆酒接风,一连半月十天,忙得不可开交。

兴哥在家时,身体本就虚弱,一路上劳累过度,到了这里饮食不节制,得了疟疾,整个夏天都没好,秋天又转成水痢。

每天请医生把脉,服药调理,一直拖到秋末,才康复。

生意都耽搁了,眼看一年内回不去了。正是:

只为了一点小利,抛弃了夫妻的美好姻缘。

兴哥虽然想家,但时间久了,索性把念头放慢了。

不提兴哥在外做客的事。

且说家里的妻子王三巧儿,自从那天丈夫吩咐后,果然几个月内,眼睛不看窗外,脚不下楼。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年底将至,家家户户热闹地生火盆,放爆竹,吃团圆饭。

三巧儿触景伤情,思念丈夫,这一夜非常凄凉!

正合古人的四句诗,道是:

腊月尽了,愁绪难尽;春天来了,人还未归。早晨起来,因寂寞而生气,不肯试穿新衣。

第二天是正月初一,是个新年。

晴云、暖雪两个丫头,极力劝主母到前楼去看看街上的景象。

原来蒋家住宅前后有两排楼房,第一排临街,第二排是卧室,三巧儿平时只在第二排中坐卧。

这一天被丫头们劝不过,只好从边厢走到前楼,吩咐推开窗子,放下帘子,三人在帘内观看。

这天街上非常热闹!

三巧儿说:“这么多东奔西走的人,偏偏没有个卖卦的先生;如果有,叫他来卜问官人的消息也好。”

晴云说:“今天是新年,人人都要闲玩的,谁会出来卖卦?”

暖雪叫道:“娘放心,包在我们两个身上,五天内一定叫一个来占卦。”

到了初四日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然听到街上当当的敲响声。

响的这东西,叫做“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工具。

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系好裤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转身一口气跑上楼来,告诉主母。

三巧儿吩咐:“叫他到楼下客厅坐着,给他卦钱。”

通报过后,走下楼梯,听他解卦。

那瞎先生占了一卦,问是问什么。

那时厨房里的两个婆娘,听到热闹,也跑来了,替主母传话说:“这卦是问行人的。”

瞎先生说:“是妻子问丈夫吗?”

婆娘说:“正是。”

先生说:“青龙治世,财爻发动。如果是妻子问丈夫,行人在半路,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已经动身了。月底月初,必然回家,还有十分财运。”

三巧儿叫买办的,给三分银子打发他走,欢天喜地上楼去了。

真是所谓“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一般人如果不抱希望,倒也不放在心上;一旦抱了希望,就会痴心妄想,时刻难过。

三巧儿因为相信了卖卦先生的话,一心只想丈夫回来,从此经常走到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

直到二月初,椿树发芽了,却不见一点动静。

三巧儿想起丈夫临走时的约定,更加心慌,一天几次向外探望。

也是命中注定,遇到了这个俊俏的年轻人。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这个俊俏的年轻人是谁?原来不是本地人,是徽州新安县人,姓陈名商,小名叫大喜哥,后来改口叫大郎。

年纪二十四岁,长得一表人才,虽然比不上宋玉、潘安,也不在他们之下。

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凑了二三千两本钱,来襄阳贩卖米豆之类,每年常来一次。

他住在城外,偶然这天进城来,要去大市街汪朝奉的典铺中问个家信。

那典铺正好在蒋家对门,因此经过。

你猜他怎么打扮?头上戴一顶苏式的百柱鬃帽,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道袍,正好和蒋兴哥平时穿的衣服相似。

三巧儿远远看见,以为是她丈夫回来了,揭开帘子,定睛一看。

陈大郎抬头,看见楼上一个年轻的美妇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以为她喜欢他,也对着楼上丢了个眼色。

谁知两人都认错了。

三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急忙把窗子关上,跑到后楼,靠着床边坐下,心里还在怦怦直跳。

谁知陈大郎的一片魂魄,早被那妇人的眼神勾走了。

回到住处,心心念念放不下,心里想:“家中的妻子,虽然有些姿色,但怎么比得上这妇人一半?想和她通个情意,却苦于没有门路。如果能和她共度一宿,就算花光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一世。”

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曾和他做过交易。

这婆子能说会道,而且每天串街走巷,哪家不认识?一定要和她商量,肯定有办法。

这一

夜晚辗转反侧,勉强熬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借口有事,用凉水梳洗后,带上一百两银子和两大锭金子,急匆匆地跑进城。

这叫做:想要享受生活,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

陈大郎进城后,径直来到大市街东巷,敲响了薛婆的门。

薛婆蓬头垢面,正在院子里挑拣珠子,听到敲门声,一边收起珠包,一边问道:“是谁?”

刚听到“徽州陈”三个字,薛婆急忙开门请他进来,说:“老身还没梳洗,不敢行礼了。大官人起得真早!有什么事情吗?”

陈大郎说:“特意前来,如果晚了,怕见不到你。”

薛婆问:“是不是要老身帮你卖掉一些珍珠首饰?”

陈大郎说:“珠子也要买,还有一桩大买卖要托付给你。”

薛婆说:“老身除了这一行,其他的都不熟悉。”

陈大郎问:“这里方便说话吗?”

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楼坐下,问道:“大官人有什么吩咐?”

陈大郎见四下无人,便从袖子里摸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桌上,说:“这一百两白银,乾娘先收下,我才敢说。”

薛婆不知深浅,哪里肯收。

陈大郎问:“难道是嫌少?”

急忙又拿出两锭黄灿灿的金子,放在桌上,说:“这十两金子,也一并奉上。如果乾娘再不收,那就是故意推脱了。今天是我来找你,不是你来找我。只因为这桩大买卖,非你不可,所以特地来求你。就算事情办不成,这些金银你只管收下;难道我还会来讨要,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吗?我陈商不是那种小气的人!”

看官,你说做牙婆的哪个不贪钱?见到这些金银,怎能不动心?

薛婆立刻满脸堆笑,说:“大官人别误会,老身一生从不收不明不白的钱财。今天既然大官人吩咐,老身暂且收下;如果帮不上忙,依旧奉还。”

说完,将金锭放进银包里,一起包好,说:“老身大胆了。”

拿到卧室藏好,急忙出来,说:“大官人,老身暂且不敢道谢,你先说是什么买卖,需要老身做什么?”

陈大郎说:“急需找一件救命之宝,别处都没有;只有大市街上一户人家有,特请乾娘去借一借。”

薛婆笑着说:“真是奇怪!老身在这条巷子住了二十多年,从没听说大市街有什么救命之宝。大官人你说,有宝的是哪家?”

陈大郎问:“我们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的高楼是谁家的宅子?”

薛婆想了想,说:“这是本地蒋兴哥的家。他丈夫外出做生意,已经一年多了,只有女眷在家。”

陈大郎说:“我这救命之宝,正是要向他家的女眷借。”

便把椅子挪近薛婆身边,向她详细说明了自己的计划。

薛婆听完,连忙摇头说:“这事太难了!蒋兴哥新娶的娘子,不到四年,夫妻俩如胶似漆,寸步不离。如今丈夫不得已外出,这小娘子足不出户,非常贞节。因为蒋兴哥性格古怪,容易生气,老身这些人从没上过他家台阶。连这小娘子的长相,老身都不认得,怎么答应这事?刚才你给的金银,老身没福气,受用不成了。”

陈大郎听了,慌忙跪下。

薛婆去拉他,却被他两手抓住衣袖,紧紧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陈大郎说:“我陈商的性命,全在乾娘身上。你一定要想个妙计,帮我达成心愿,救我一命。事成之后,再给你一百两白金作为酬谢。如果你推辞,我今天就死在这里。”

薛婆慌了,连声答应:“是,是,别折煞老身,大官人请起,老身有话要说。”

陈大郎这才起身,拱手道:“有什么妙计,请快告诉我。”

薛婆说:“这事得慢慢来,只要成功,不在乎时间长短。如果限时限日,老身实在难以办到。”

陈大郎说:“如果真的能成,晚几天也无妨。只是计策怎么实施?”

薛婆说:“明天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早饭后,我们在汪三朝奉典铺见面。大官人多带些银子,只说和老身做买卖,其中自有道理。如果老身这两只脚能跨进蒋家的门,那就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赶紧回住处,别在他家门口逗留,免得被人识破,误了大事。只要有三成机会,老身自然会来回复。”

陈大郎说:“谨遵吩咐。”

行了个礼,高兴地开门离去。

正是:还没灭掉项羽、兴复汉室,就先筑坛拜将。

当天无事。

到了第二天,陈大郎穿了一身整齐的衣服,带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一个大皮箱里,叫小郎背着,跟随他来到大市街汪家典铺。

看到对门楼窗紧闭,料想妇人不在家,便和管典铺的人打了个招呼,讨了个木凳坐在门前,向东张望。

不多时,只见薛婆抱着一个竹篾箱子来了。

陈大郎叫住她,问:“箱子里是什么?”

薛婆说:“珠宝首饰,大官人需要吗?”

陈大郎说:“我正想买。”

薛婆进了典铺,和管典铺的人见了面,打了个招呼,便打开箱子。

里面有十来包珠子,还有几个小匣子,装满了新式样、点缀着翠花的首饰,精巧动人,光彩夺目。

陈大郎挑了几串极粗极白的珠子,和一些簪子耳环之类的东西,放在一堆,说:“这些我都要了。”

薛婆用眼睛瞟了瞟,说:“大官人要用尽管用,只怕不肯出这么高的价钱。”

陈大郎已经明白她的意思,打开皮箱,把银子白花花地摊开,高声说:“有这么多银子,难道还买不起你的货?”

这时,邻居和闲汉已经围过来七八个人,站在铺前看热闹。

薛婆说:“老身开玩笑,哪敢小看大官人。这银子得仔细点,请收好,只要价钱公道就行。”

双方一个要价高,一个还价低,差距很大。

要价的一方一口咬定不松口。

陈大郎拿着东西,既不放手,也不加价,故意走到屋檐下,一件件翻来覆去地看,真真假假、斤斤计较地在阳光下炫耀。

惹得满街的人都来围观,不时有人喝彩。

薛婆乱嚷道:“要买就买,不买就算了,别耽误人。”

陈大郎说:“为什么不买?”两人又讨价还价了一番。

正是因为讨价还价,惊动了美丽的王三巧儿。

王三巧儿听到对门喧闹,便走到前楼,推开窗户偷看。只见珠宝闪烁,光彩夺目,非常可爱。又看到婆子和客人讨价还价,便吩咐丫鬟去叫那婆子,借她的东西看看。晴云奉命,走过街去,拉住薛婆的衣袖说:“我家夫人请你。”婆子故意问:“是哪家?”晴云说:“对门的蒋家。”婆子把珍珠等物一把夺过来,急忙包好,说:“我没空跟你纠缠!”陈大郎说:“再加点钱卖了吧。”婆子说:“不卖,不卖!像你这样的价钱,我早就卖掉了。”一边说,一边把东西放进箱子,锁好,抱着就走。晴云说:“我帮你拿吧。”婆子说:“不用。”头也不回,径直走到对门去了。陈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好银两,告别了管典的,自己回去了。

陈大郎心中期待好消息。

晴云带着薛婆上楼,与三巧儿相见。婆子看着那妇人,心想:“真是天仙般的人!怪不得陈大郎心迷,如果我是男人,也会神魂颠倒。”当下说道:“我早就听说夫人贤惠,只是无缘相见。”三巧儿问:“您贵姓?”婆子说:“我姓薛,住在东巷,和夫人是邻居。”三巧儿问:“你刚才那些东西,为什么不卖?”婆子笑道:“如果不卖,我拿出来干什么?只是笑那客人,虽然一表人才,却不懂货。”说完便打开箱子,取出几件首饰,递给三巧儿看,说:“夫人,你看这些首饰,光是工钱就花了不少!他们给的价钱太不像话,让我在主人家面前怎么交代?”又拿起几串珠子说:“这种上等货,他们还做梦呢。”三巧儿和她讨价还价,说:“真是亏了你。”婆子说:“还是夫人见多识广,比男人的眼力强十倍。”三巧儿叫丫鬟上茶,婆子说:“不用麻烦了。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去西街一趟,遇到这个客人,纠缠了很久,真是‘买卖不成,耽误工夫’。这箱子先放在这里,麻烦夫人收拾一下。我暂时离开,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便走了。三巧儿叫晴云送她下楼,出门向西去了。

三巧儿心里喜欢这几件东西,专等婆子来谈价钱,一连五天都没来。到了第六天下午,突然下了一场大雨。雨还没停,就听到砰砰的敲门声。三巧儿叫丫鬟开门,只见薛婆衣服半湿,提着破伞进来,嘴里说:

“晴天不肯走,非要等到雨淋头。”

她把伞放在楼梯边,上楼行礼说:“夫人,前天失约了。”三巧儿慌忙回礼说:“这几天你去哪儿了?”婆子说:“我女儿刚添了个外孙。我去看看,住了几天,今天早上才回来。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熟人家借了把伞,还是破的,真是晦气!”三巧儿问:“你有几个儿女?”婆子说:“只有一个儿子,已经结婚了。女儿有四个,这是第四个,嫁给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北门外开盐店。”三巧儿说:“你女儿多,不把她们当回事了。本乡本土不缺一夫一妻的,怎么舍得让她们给外地人做小妾?”婆子说:“夫人不知道,外地人更有情义。虽然是偏房,但大娘子只在家里,我女儿在店里,呼奴使婢,过得很好。我每次去,她都把我当长辈看待,从不怠慢。现在又生了个儿子,日子更好了。”三巧儿说:“也是你福气好,嫁得好。”说完,晴云端上茶来,两人喝了。婆子说:“今天下雨没事,我大胆请求夫人让我看看你的首饰,学点巧样儿。”三巧儿说:“只是些平常的东西,你别笑话。”便拿钥匙打开箱子,陆续拿出许多钗、钿、缨络等物。薛婆看了,赞不绝口,说:“夫人有这么珍贵的首饰,我这些东西都不入眼了。”三巧儿说:“好说,我正想问你个实价。”婆子说:“夫人识货,不用我多说。”三巧儿把东西检查过,拿出薛婆的箱子,放在桌上,把钥匙递给婆子说:“你打开看看。”婆子说:“夫人太仔细了。”当下打开箱子,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三巧儿估价,都不差太多。婆子并不争论,高兴地说:“这样就不亏了。我少赚几贯钱,也是高兴的。”三巧儿说:“只是眼下凑不起钱,只能先付一半。等我丈夫回来,再一起结清。他这几天就回来了。”婆子说:“晚几天也没关系。只是价钱上让了这么多,银子要足色的。”三巧儿说:“这是小事。”便把心爱的首饰和珠子收起来,叫晴云端上现成的酒,和婆子一起坐坐。

婆子说:“怎么好意思打扰?”三巧儿说:“平时清闲,难得你来,一起聊聊。你要是不嫌怠慢,常来坐坐。”婆子说:“多谢夫人厚爱,我家里太吵,像你家这么清静。”三巧儿问:“你儿子做什么生意?”婆子说:“也就是接待些珠宝客人,每天讨酒讨浆,烦得很。我多亏在各家走动,在家时少,还好。要是整天在家转悠,怕不闷死。”三巧儿说:“我家离你近,烦了就过来聊聊。”婆子说:“只是不敢常来打扰。”三巧儿说:“老人家别这么说。”

只见两个丫鬟轮流走动,摆了两副杯筷,两碗腊鸡,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十六碗。婆子说:“怎么这么丰盛!”三巧儿说:“现成的,别嫌怠慢。”说完,斟酒递给婆子,婆子回敬,两人对坐。

有些忙碌,晚上来陪大娘,看牛郎织女成亲。”说完就离开了。

走下台阶没几步,正好遇到陈大郎。路上不方便说话,就跟着他到了一个僻静的巷子里。陈大郎皱着眉头,埋怨婆子道:“乾娘,你真是慢心肠!春去夏来,现在又立秋了。你今天也说还早,明天也说还早,却不知道我度日如年。再拖延几天,她丈夫回来,这事就泡汤了,岂不是活活害死我!到了阴间我少不得要找你索命。”婆子道:“你别急,我正要找你,来得正好。事情成不成,就在今晚,必须按我说的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定要轻轻悄悄,不要连累别人。”陈大郎点头道:“好计,好计!事成之后,一定重重报答。”说完,高兴地离开了。正是:

排成窃玉偷香的阵势,费尽心思。

却说薛婆和陈大郎约定今晚成事。午后细雨蒙蒙,到了晚上却没有星月。婆子在黑暗中带着陈大郎埋伏在附近,自己却去敲门。晴云点了个纸灯,开门出来。婆子故意摸了摸衣袖,说道:“丢了一条临清汗巾。姐姐,麻烦你帮我找找。”哄得晴云便把灯往街上照去。这时婆子趁机,带着陈大郎溜进门来,先把他藏在楼梯后面的空处。婆子便叫道:“找到了,不用找了。”晴云道:“正好火也没了,我再去点个来照你。”婆子道:“走熟的路,不用火。”两个人在黑暗中关了门,摸上楼来。三巧儿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婆子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帕子,道:“就是这个冤家,虽然不值什么钱,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不是说:‘礼轻情意重。’”三巧儿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好送的信物?”婆子笑道:“差不多。”当晚两个人说笑喝酒。婆子道:“酒菜很多,何不赏些给厨房里的人?也让他们热闹热闹,像个节日。”三巧儿真的把四碗菜,两壶酒,吩咐丫鬟,拿下楼去。那两个婆娘,一个汉子,吃了一回,各自去休息,不提。

再说婆子在喝酒中间,问道:“官人怎么还不回家?”三巧儿道:“算来已经一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织女,也是一年见一次,你比他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哪一处没有风花雪月?只是苦了家里的娘子。”三巧儿叹了口气,低头不语。婆子道:“是我多嘴了。今晚是牛郎织女的佳期,只该喝酒作乐,不该说伤心话。”说完,便斟酒去劝那妇人。

大约喝到半醉,婆子又劝两个丫鬟喝酒,说道:“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劝你们多喝几杯,以后嫁个恩爱的老公,寸步不离。”两个丫鬟被缠不过,勉强喝了,各自不胜酒力,东倒西歪。三巧儿吩咐关了楼门,让她们先去睡。她们两个自在喝酒。

婆子一边喝酒,一边不停地说东说西,道:“大娘几岁嫁的?”三巧儿道:“十七岁。”婆子道:“破身迟了,还不吃亏;我是十三岁就破身了。”三巧儿道:“嫁得这么早?”婆子道:“说起嫁,倒是十八岁了。不瞒大娘说,因为是在隔壁人家学针线,被他家小官人调戏,一时贪他长得俊俏,就答应和他偷了。刚开始好不疼痛,两三遍后,就懂得快活了。大娘你是不是也这样?”三巧儿只是笑。婆子又道:“那东西不知道滋味还好,尝过的就丢不下,心里时时发痒。白天还好,晚上好难过哩。”三巧儿道:“想你在娘家时阅人无数,亏你怎么装得黄花闺女嫁出去?”婆子道:“我老娘也知道些,生怕出丑,教我一个童女方,用石榴皮、生矾两味煎汤,洗过那东西就紧了。我只装模作样地叫疼,就遮过去了。”三巧儿道:“你做女儿时,晚上也少不得独睡。”婆子道:“还记得在娘家时,哥哥外出,我和嫂嫂一起睡,两人轮流在肚子上学男子汉的行事。”三巧儿道:“两个女人做对,有什么好处?”婆子走到三巧儿那边,挨着坐下,说道:“大娘,你不知道,只要大家知音,一样有趣,也能撒火。”三巧儿抬手打了婆子肩膀一下,说道:“我不信,你说谎。”婆子见她欲心已动,有心挑拨她,又道:“我今年五十二岁了,晚上常痴性发作,熬不过,亏得你少年老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熬不过,难道还去找汉子?”婆子道:“败花枯柳,现在谁还要我?不瞒大娘说,我也有个自得其乐、救急的法子。”三巧儿道:“你说谎,又是什么法子?”婆子道:“等会儿到床上睡了,再跟你细说。”

说完,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婆子便用扇子一扑,故意扑灭了灯,叫道:“哎呀!我自己去点个灯来。”便去开楼门。陈大郎已经走上楼梯,伏在门边多时了。都是婆子预先设下的圈套。婆子道:“忘了带取灯儿去了。”又走回来,便带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婆子下楼去了一回,又上来道:“夜深了,厨房的火种都熄了,怎么办?”三巧儿道:“我点灯睡惯了,黑漆漆的,好吓人!”婆子道:“我陪你一起睡怎么样?”三巧儿正要问他救急的法子,应道:“很好。”婆子道:“大娘,你先上床,我关了门就来。”三巧儿先脱了衣服,上床去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吧。”婆子应道:“就来了。”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赤条条地推到三巧儿床上去。三巧儿摸着身子,道:“你老人家这么大年纪,身上怎么这么光滑!”那人并不回答,钻进被子里就捧着妇人亲嘴,妇人还以为是婆子,双手抱住。那人突然腾身而上,就干起事来。那妇人一则多喝了酒,醉眼朦胧;二则被婆子挑拨,春心荡漾,到了这时顾不上细想,任凭他轻薄。

一个是

闰中怀春的少妇,一个是客邸慕色的才郎。

一个忍耐了许久,就像文君初次遇见相如;一个盼望了多时,就像必正初次与陈女相会。

分明是久旱逢甘雨,胜过他乡遇故知。

陈大郎是风月场上的老手,颠鸾倒凤,曲尽其趣,弄得妇人魂不附体。

云雨过后,三巧儿才问道:“你是谁?”

陈大郎把楼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苦求薛婆用计,细细说了:“这次得遂平生心愿,就是死也瞑目了。”

婆子走到床边,说道:“不是老身大胆,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二来要救陈郎性命。你们两个也是宿世姻缘,不关老身的事。”

三巧儿道:“事已如此,万一我丈夫知道了,怎么办?”

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买定了晴云、暖雪两个丫头,不许她们多嘴,再有谁人泄露?在老身身上,管保你夜夜欢娱,一点事也没有。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

三巧儿到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又狂荡起来,直到五更鼓绝,天色将明,两个还不舍得分开。

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送他出门去了。

从此以后,没有一夜不相会,有时是婆子同来,有时是汉子自来。

两个丫鬟被婆子用甜言蜜语哄着,又用利害话吓唬她们,又让主母赏她们几件衣服,汉子来时,不时给她们些零碎银子买果子吃,骗得她们欢欢喜喜,已经成了一路人。

夜来明去,一出一入,都是两个丫鬟迎送,全无阻隔。

真是你贪我爱,如胶似漆,胜过夫妇一般。

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不时地制办好衣服、好首饰送她,又替她还了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钱。

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

往来半年有余,这汉子大约花费了千金。

三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的东西,送给那婆子。

婆子只为图这些不义之财,所以肯做牵头。

这都不在话下。

古人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才过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

陈大郎想着蹉跎了多时的生意,想要回乡。

夜里与妇人说知,两下恩深义重,各不相舍。

妇人甚至愿意收拾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去做长久夫妻。

陈大郎道:“使不得。我们相交的始末,都在薛婆肚里。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些疑惑?况且客船上人多,瞒得哪个?两个丫鬟又带不去。你丈夫回来,追究出情由,怎肯干休?娘子权且耐心,到明年此时,我到此,找个僻静的地方,悄悄通个信儿给你,那时两口儿同走,神鬼不觉,却不安稳?”

妇人道:“万一你明年不来,怎么办?”

陈大郎就设起誓来。

妇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决不相负。你若到了家乡,倘有便人,托他捎个书信到薛婆处,也教奴家放心。”

陈大郎道:“我自用心,不消吩咐。”

又过几日,陈大郎雇下船只,装载粮食完备,又来与妇人作别。

这一夜倍加眷恋,两下说一会,哭一会,又狂荡一会,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

到五更起身,妇人便去开箱,取出一件宝贝,叫做“珍珠衫”,递给陈大郎道:“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暑天若穿了它,清凉透骨。此去天道渐热,正用得着。奴家把它给你做个记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贴体一般。”

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软做一堆。

妇人就把衫儿亲手与汉子穿下,叫丫鬟开了门户,亲自送他出门,再三珍重而别。

诗曰:

昔年含泪别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欢。堪恨妇人多水性,招来野鸟胜文鸾。

话分两头。

却说陈大郎有了这珍珠衫儿,每日贴身穿着,就是夜间脱下,也放在被窝中同睡,寸步不离。

一路遇了顺风,不到两月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

那枫桥是柴米牙行聚集的地方,少不得投个主家脱货,不在话下。

忽一日,赴个同乡人的酒席。

席上遇个襄阳客人,生得风流标致。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蒋兴哥。

原来兴哥在广东贩了些珍珠、玳瑁、苏木、沉香之类,搭伴起身。

那夥同伴商量,都要到苏州发卖。

兴哥久闻得“上说天堂,下说苏杭”,好个大码头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这一回买卖,方才回去。

还是去年十月中到苏州的。

因是隐姓为商,都称为罗小官人,所以陈大郎更不疑惑。

他两个萍水相逢,年纪相仿,相貌相似,谈吐应对之间,彼此敬慕。

即席间问了下处,互相拜望,两下遂成知己,不时会面。

兴哥讨完了客帐,欲待起身,走到陈大郎寓所作别。

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谈心,甚是款洽。

此时五月下旬,天气炎热。

两个解衣饮酒,陈大郎露出珍珠衫来。

兴哥心中骇异,又不好认他的,只夸奖此衫之美。

陈大郎恃了相知,便问道:“贵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罗兄可认得否?”

兴哥倒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里中虽晓得有这个人,并不相认。陈兄为何问他?”

陈大郎道:“不瞒兄长说,小弟与他有些瓜葛。”

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告诉了一遍。

扯着衫儿看了,眼泪汪汪道:“此衫是她所赠。兄长此去,小弟有封书信,奉烦一寄,明日一早送到贵寓。”

兴哥口里答应道:“当得,当得。”

心下沉吟:“有这等异事!现在珍珠衫为证,不是个虚话了。”

当下如针刺肚,推故不饮,急急起身别去。

回到下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

连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

只见岸上一个人气吁吁的赶来,却是陈大郎。

亲把书信一大包,递给兴哥,叮嘱千万寄去。

气得兴哥面如土色,说不得,话不得,死不得,活不得。

只等陈大郎去后,把书看时,面上写道:“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

兴哥性起,一手扯开,却是八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

又有个纸糊长匣儿

公的女儿,容貌非常美丽,全县闻名。她家出了五十金的财礼,请媒人商议婚事。王公也乐意接受,只是担心前女婿有意见,于是亲自到蒋家,与兴哥说明情况。兴哥并没有阻拦。在出嫁的前夜,兴哥雇了人,将楼上的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地连同钥匙送到吴知县的船上,交给三巧儿,作为陪嫁。三巧儿心里感到过意不去。旁人知道这件事后,有的称赞兴哥为人忠厚,有的笑他傻,还有的骂他没志气:这正是人心各异。

闲话不提。再说陈大郎在苏州卖完货物后,回到新安,一心只想着三巧儿。他早晚看着那件珍珠衫,长吁短叹。他的妻子平氏知道这件衫子来历不明,等丈夫睡着后,悄悄偷走,藏在天花板上。陈大郎早上起来要穿时,发现衫子不见了,便向妻子讨要。平氏不肯承认。陈大郎急得发火,翻箱倒柜地找遍了,还是找不到,便破口大骂妻子。妻子哭哭啼啼,与他争吵。闹了两三天,陈大郎心情烦乱,匆忙收拾银两,带着一个小仆人,再次前往襄阳。

快到枣阳时,不料遇到了一伙大盗,将他的本钱全部抢走,小仆也被杀了。陈大郎眼疾手快,跑到船尾的舵上躲藏,幸免于难。他想着无法回乡,只好到旧住处住下,等见到三巧儿后,向她借些东西,再图恢复。他叹了口气,只得离船上岸。

走到枣阳城外的吕公家,告诉他这件事,又说:“现在想请卖珠子的薛婆,向一个认识的人家借些本钱做生意。”吕公说:“大郎不知道,那婆子为了勾引蒋兴哥的妻子,做了些丑事。去年兴哥回来,向妻子讨要‘珍珠衫’,原来妻子已经送给情人了,无言以对。兴哥当时休了妻子回去,现在她改嫁给南京的吴进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蒋家打得片瓦不留,婆子无法安身,也搬到隔壁县去了。”

陈大郎听到这话,就像一桶冷水从头浇下,这一惊非同小可。当晚他发寒发热,病倒了。这病既是忧郁症,又是相思症,还带些怯症和惊症,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病情反复不见好转。连累主人家的小厮,伺候得不耐烦。陈大郎心里不安,打起精神,写了一封家书。请主人来商议,想找个可靠的人捎信回家,取些盘缠,还要个亲人来看望他一起回去。这几句话正中了主人的心意,恰好有个认识的差役,奉上司的公文要往徽宁一路,水陆驿递,速度极快。吕公接了陈大郎的书信,又替他出了五钱银子,送给差役,请他顺便寄去。果然“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没过几天,信就到了新安县。问到了陈商家,送了家书,那差役飞马而去。正是:

只为千金书信,又成一段姻缘。

话说平氏拆开家信,果然是丈夫的笔迹,写道:

“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字:别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我受惊患病,现在旧住处吕家,两个月不见好转。信到后请找个可靠的亲人,多带些盘缠,速来看望。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心想:“上次回家,亏了千金本钱。据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来的。这次又说被盗,多要盘缠,怕是假话。”又想:“他要个可靠的亲人,速来看望,必然病势严重。这话是真的,也未可知。现在请谁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收拾起细软家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作伴,雇个船只,亲自前往襄阳看望丈夫。到了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发作,请人送回去了。平氏带着男女,继续前行。

没过几天,来到枣阳城外,找到了旧主人吕家。原来十天前,陈大郎已经去世了。吕公赔了些钱钞,草草入殓。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才醒过来。慌忙换上孝服,再三向吕公请求,想开棺见一面,另买副好棺材,重新入殓。吕公执意不肯。平氏无奈,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请僧人做法事超度,多烧冥资。吕公已经索要了他二十两银子的谢仪,随他闹吵,并不言语。

过了一个多月,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柩回乡。吕公见这妇人年轻貌美,料想她守寡不会长久,而且她囊中有物,想着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何不留住她,成全好事,岂不是两便?吕公买酒请了陈旺,请他老婆委婉进言,许以厚谢。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哪里懂得什么委婉?不顾高低,直接对主母说了。平氏大怒,把她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吕公一场没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

羊肉馒头没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骚。

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陈旺也想着没什么好处了,与老婆商议,教她做内应,里应外合,把银两首饰偷得精光,两口儿连夜逃走。吕公明知其情,反而埋怨平氏道:“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幸好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偷了别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碍他生意,教他快些抬走。又说后生寡妇,在此居住不便,催促她起身。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另租一间房子住下。雇人把灵柩移来,安顿在内。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

隔壁有个张七嫂,为人很是活跃。听到平氏啼哭,时常过来劝解。平氏又时常请她典卖几件衣服用度,非常感激她的好意。没过几个月,衣服都典当完了。平氏从小学得一手好针线,想着要去个大户人家,教习女红度日,再作打算。正与张七嫂商量这话,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的。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的日子还长哩。总不能做针线娘了得你下半世?况且名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张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说。你

远离家乡,独自一人,手中又没有钱,想要把灵柩搬回去,多半是空想。

别说你衣食无着,终究难以坚持;就算能坚持一段时间,又有什么好处呢?

依我愚见,不如趁现在年轻美貌,找个好对象,一夫一妻地跟他走。

得到一些财礼,就可以买块地来安葬丈夫,你的终身也有了依靠,岂不是生死无憾?”

平氏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沉思了一会儿,叹口气说:“罢了,罢了,我卖身葬夫,别人也不能笑话我。”

张七嫂说:“娘子如果决定了,我这里有个现成的人选。年纪和娘子相近,人品端正,家境富裕。”

平氏说:“他既然是富家,恐怕不会要二婚的。”

张七嫂说:“他也是续弦,曾对我说:不管是头婚还是二婚,只要人才出众。像娘子这样的美貌,他怎么会不满意?”

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的委托,帮他找个好亲事。因为前妻三巧儿非常漂亮,所以现在只想找个美貌的。

平氏的容貌虽然不及蒋兴哥,但举止端庄,蒋兴哥对她非常敬重。

一天,蒋兴哥从外面回来,见到三巧儿,论起手脚伶俐,胸中泾渭分明,又胜过她。

张七嫂第二天就进城,把情况告诉了蒋兴哥。蒋兴哥听说她是外地人,更加高兴。

平氏这里不要任何财礼,只想买块好地安葬丈夫。

张七嫂来回沟通了几次,双方都同意了。

话说回来,平氏把丈夫的灵柩安葬后,祭奠完毕,大哭一场,免不了要除孝。

到了日子,蒋家送来衣饰,还把她典当的衣服都赎回来了。

成亲之夜,大吹大擂,洞房花烛。正是:

规矩虽然熟悉,但恩情美满胜过新婚。

平氏正在整理衣箱,里面有一件珍珠衫。蒋兴哥认出来了,大吃一惊,问道:“这件衫子是从哪里来的?”

平氏说:“这件衫子来得蹊跷。”便把前夫如何张致,夫妻如何争吵,如何赌气分别,详细说了一遍。

又说:“前几天艰难时,几次想把它典当卖掉。只是担心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让人知道。连我自己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蒋兴哥说:“你前夫陈大郎的名字,是不是叫陈商?是不是白净面皮,没有胡须,左手有长指甲?”

平氏说:“正是。”

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说:“如此说来,天理昭彰,真是可怕!”

平氏问他原因,蒋兴哥说:“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的旧物。你丈夫骗了我的妻子,得到这件衫子作为信物。

我在苏州见到这件衫子,才知道真相,回来就把王氏休了。

谁知你丈夫客死他乡,我现在续弦,听说你是徽州陈客的妻子,没想到就是陈商!这不是一报还一报吗?”

平氏听完,毛骨悚然。从此两人的感情更加深厚。

这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诗曰:

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再说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去广东做生意。也是命中注定有事。

一天到合浦县贩珠,价格都谈好了,主人家老头却偷偷拿了一颗最大的珠子,再也不承认。

蒋兴哥不服气,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要搜。没想到用力过猛,把老头拖翻在地,跌下后就不出声了。

急忙去扶时,已经断气了。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群人簇拥过来,把蒋兴哥抓住。

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连夜写了状词,只等天亮,县主早堂,连人带状词一起送上去。

县主准了状词,因为当天有公事,吩咐把凶手锁押,第二天候审。

你道这县主是谁?姓吴名杰,南畿进士,正是三巧儿的后夫。

初选在潮阳,上司因为他清廉,调他到合浦县这个采珠的地方做官。

当晚,吴杰在灯下仔细阅读准过的状词。三巧儿在旁边闲看,偶然看到宋福所告的人命案,凶手罗德,枣阳县客人,不就是蒋兴哥吗?

想起旧日的恩情,不禁心酸,哭着对丈夫说:“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没想到在客边犯了这么大的罪。官人可看在我的面上,救他一命,让他回乡。”

县主说:“且看临审如何。如果人命是真的,我也难以宽恕。”

三巧儿两眼含泪,跪下苦苦哀求。县主说:“你先别急,我自有道理。”

第二天早上出堂,三巧儿又拉住县主的衣袖哭道:“如果哥哥没救,贱妾也当自尽,不能再见了。”

当天县主升堂,第一个就问这起案子。只见宋福、宋寿兄弟俩,哭哭啼啼地为父亲讨命,禀告说:“因为争珠怀恨,当场打闷,倒地身亡。望爷爷做主。”

县主问众证人的口供,有的说是打倒的,有的说是推倒的。

蒋兴哥辩解说:“他父亲偷了我的珠子,我不服气,和他争论。他因为年老脚滑,自己跌倒身亡,不关我的事。”

县主问宋福:“你父亲几岁了?”宋福说:“六十七岁了。”

县主说:“老年人容易昏倒,未必是打的。”

宋福、宋寿坚持说是打死的。县主说:“有没有伤,要凭检验。既然说是打死的,把尸体发到漏泽园去,等晚堂听检。”

原来宋家也是个大户,有体面的,老头曾当过里长,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骨?

兄弟俩双双叩头说:“父亲的死状,众目共睹,只求爷爷到我们家里相验,不愿发检。”

县主说:“如果不见贴骨伤痕,凶手怎肯认罪?没有尸格,怎么向上司交代?”

兄弟俩只是求告。县主发怒说:“你们既然不愿检验,我也难问。”

慌得兄弟俩连连叩头说:“但凭爷爷明断。”

县主说:“七十岁的人,死是正常的。如果不是被打死,冤枉了一个无辜的人,反而增加了死者的罪过。

你们做儿子的,巴不得父亲活到这么大年纪,却又给他一个不得善终的恶名,心中何忍?

但打死是假,推倒是真,如果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们的气。

我现在让他披麻戴孝,像亲儿子一样行礼;所有的殡殓费用,都由他承担。你们服不服?”

兄弟俩说:“爷爷吩咐,小人怎敢不遵依。”

蒋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

当下原告和被告都叩头称谢。

县主说:“我也

不写审单,派差人押出去,等事情办完回来报告,把原来的状词给你销掉就行了。”正是:

在公堂上制造冤案很容易,要积累阴德也不难。看看今天的吴大尹,解冤释罪让两家都欢喜。

却说三巧儿自从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听到退衙,便迎上去问消息。县主说:“我这样这样断了,看你的面子,一板也没打他。”三巧儿千恩万谢,又说:“我和哥哥久别,渴望见一面,问问爹娘的消息。官人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兄妹相见,这恩情不小。”县主说:“这也容易。”

看官们,你们说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恩断义绝,为什么还这么用情?他们夫妇原本是十分恩爱的,因为三巧儿做错了事,兴哥不得已休了她,心里还是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地送给她。只这一件事,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得不软了。今天她身处富贵,看到兴哥落难,怎么能不救?这叫做知恩报恩。

再说蒋兴哥按照县主的判决,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花费,宋家弟兄都没话说了。丧葬事办完后,差人押到县中回复。县主叫进私衙赐座,说:“尊舅这场官司,如果不是令妹再三哀求,下官几乎得罪了。”兴哥不明白原因,回答不出来。稍后茶罢,县主请进内书房,让小夫人出来相见。你们说这番意外相逢,不像个梦景吗?他们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相抱,放声大哭。就是哭爹哭娘,也没见过这么哀惨的。连县主在旁边,也感到不忍,便说:“你们两个先别悲伤,我看你们不像兄妹,快说真情,下官有办法。”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谁肯说?却被县主盘问不过。三巧儿只得跪下,说:“贱妾罪该万死,此人是我前夫。”蒋兴哥料想瞒不住,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的事,一一诉说。说完,两人又哭成一团,连吴知县也流泪不止,说:“你们两个如此相爱,下官怎么忍心拆开。幸好在这里三年,没有生育,马上领去团聚。”两个像插烛一样拜谢。

县主急忙找个小轿,送三巧儿出衙;又叫来人夫,把原来陪嫁的十六个箱笼抬去,都让兴哥收领;又派一个典吏,护送他们夫妇出境。这是吴知县的厚德。正是:

珍珠回到合浦重新发光,宝剑在丰城合璧更有神采。真羡慕吴公存厚道,贪财好色的人是谁呢?

这个人向来没有儿子,后来调到吏部,在北京纳妾,连生三个儿子,科举不断,人们都说这是阴德的报应,这是后话。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是因为休了一次,这平氏倒是明媒正娶,而且平氏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两个姊妹相称。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有诗为证:

恩爱夫妻虽然到头,妻子还做妾也值得羞愧。祸福报应没有虚假,青天就在眼前不要远求。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一-注解

椿树:椿树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象征着长寿和坚韧,常被用来比喻夫妻间的长久和忠诚。

腊尽愁难尽,春归人未归:这句诗表达了时间流逝而忧愁未减,春天到来但亲人未归的哀愁情感。

报君知:古代卖卦者用来吸引注意的敲击乐器,象征着占卜和预测未来。

青龙治世:在占卜中,青龙是吉祥的象征,表示事情会顺利进行。

宋玉、潘安:宋玉和潘安都是古代著名的美男子,用来比喻男子的英俊。

徽州陈:指陈大郎,徽州是古代中国的一个地区,今属安徽省。

薛婆:故事中的牙婆,即古代从事买卖中介的女性。

牙婆:旧时指以说媒、买卖人口为职业的妇女。

蒋兴哥:故事中的男主角,三巧儿的前夫。

汪三朝奉:故事中的人物,陈大郎想要借宝的对象的邻居。

典铺:古代当铺,专门从事典当业务的店铺。

黄白之物:指金银,黄代表金,白代表银。

入马:古代俗语,指进入某个家庭或团体,此处指陈大郎想要进入蒋兴哥家。

肥喏:古代的一种礼节,表示恭敬或感谢。

酬价争钱口:指买卖双方在价格上争执不下,形容交易中的讨价还价。

如花似玉人:形容女子容貌美丽,如同花朵和玉石一般。

珠光闪烁,宝色辉煌:形容珠宝光彩夺目,非常美丽。

歪缠:指纠缠不休,无理取闹。

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形容急切期待好消息的心情。

万福:古代妇女行礼的一种方式,双手合十,微微屈身。

尊长:指长辈或地位高的人。

造化:指命运或运气。

偏房:指妾室,相对于正房而言。

银水要足纹的:指银子的成色要好,纹路清晰。

虔婆:旧时指以花言巧语哄骗他人的妇女,常带有贬义。

酽酒:指酒味浓烈的酒。

朝奉:旧时对商人的尊称。

掗相知:指假装亲近、熟识。

蒿恼:指打扰、麻烦。

青纱帐:旧时指用青色纱制成的蚊帐。

絮絮叼叼:形容说话啰嗦、唠叨。

牛郎织女:中国古代著名的爱情传说,讲述了牛郎和织女因爱情被王母娘娘分隔在银河两岸,每年七夕才能相会一次的故事。这一传说象征着坚贞不渝的爱情和夫妻间的相思之情。

窃玉偷香:原指偷窃美玉和香料,后比喻男女间不正当的私情。在文学作品中常用来形容男女间的秘密恋情或偷情行为。

携云握雨:原指驾驭云雨,后比喻男女间的亲密行为或性行为。在文学作品中常用来形容男女间的亲密关系或性爱场景。

一品官,二品客:古代社会等级观念的一种体现,意指官员的地位高于客人。这里用来形容做客的人虽然享受风花雪月的生活,但家中的妻子却因此受苦。

黄花女儿:指未出嫁的处女。古代社会对女性的贞洁非常重视,黄花女儿象征着纯洁无瑕的少女。

石榴皮、生矾:古代民间用来制作紧致阴道的中药方剂。石榴皮和生矾被认为具有收敛作用,常用于女性私处的护理。

文君初遇相如:指汉代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爱情故事,卓文君是富商之女,司马相如是才子,两人一见钟情,私奔成婚,成为古代爱情佳话。

必正初谐陈女:指明代戏曲《牡丹亭》中的情节,柳梦梅与杜丽娘的爱情故事,柳梦梅初遇杜丽娘时,两人情投意合,最终成就姻缘。

久旱逢甘雨:比喻在极度渴望或困境中突然得到满足或解救,常用于形容人们在困境中得到帮助或爱情中的满足。

他乡遇故知:指在异乡遇到老朋友或知己,形容在陌生环境中得到安慰和帮助。

颠鸾倒凤:形容男女欢爱的情景,鸾凤是古代传说中的神鸟,常用来比喻夫妻或情侣。

云雨:古代文学中常用“云雨”来隐喻男女之间的性爱,源自《高唐赋》中楚王与神女的传说。

宿世姻缘:指前世注定的姻缘,常用于形容两人之间的深厚感情或命中注定的结合。

珍珠衫:一种装饰有珍珠的衣物,常作为贵重物品或信物。

蒋门祖传之物:指蒋家世代相传的宝物,象征家族的荣耀和传承。

枫桥:苏州著名的地名,古代是商贸繁荣的地方,以柴米牙行聚集而闻名。

罗小官人:指隐姓埋名的商人,罗是常见的姓氏,小官人是对年轻男子的尊称。

桃红绉纱汗巾:一种用桃红色绉纱制成的汗巾,常用于古代女性的服饰或礼物,象征柔情和爱意。

羊脂玉凤头簪:一种用羊脂玉制成的发簪,凤头形状,象征高贵和美丽。在古代,玉簪常作为定情信物或贵重的饰品。

七出之条:古代中国法律中规定的七种可以休妻的理由,包括无子、淫乱、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

成化二年:明朝成化年间,即1466年,这是明朝的一个年号。

镜破钗分:比喻夫妻分离,镜破象征破裂,钗分象征分离。

悬梁自尽:古代一种自杀方式,用绳子挂在梁上自缢。

鬰症:古代医学术语,指因情志不畅、气机郁结而引起的病症,常伴有情绪低落、胸闷等症状。

相思症:因思念过度而引发的心理和生理上的不适,常表现为精神恍惚、食欲不振等。

怯症:指因恐惧或惊吓而引起的病症,常伴有心悸、失眠等症状。

惊症:因突然受到惊吓而引发的病症,常表现为心悸、出汗、恐惧等。

吕公:枣阳城外的居民,陈大郎的旧主人,后因贪图平氏的财产而试图撮合她与自己的儿子。

平氏:蒋兴哥的现任妻子。

张七嫂:平氏的邻居,为人热心,常劝解平氏,并为其出谋划策。

灵柩:装有遗体的棺材,通常用于指代已故亲人的遗体。

财礼:古代婚姻中,男方给女方的聘礼,通常包括金钱、物品等。

续弦:指男子在妻子去世后再娶,比喻重新开始婚姻生活。

天理昭彰:指天道公正,善恶有报,常用于形容正义最终得到伸张。

合浦县:古代地名,位于今广西壮族自治区,以产珍珠闻名。

县主:指吴知县,县主是古代对知县的尊称。

漏泽园:古代用于停放尸体的地方,通常用于等待检验或处理。

披麻戴孝:古代丧礼中的一种服饰,表示对逝者的哀悼和尊重。

公堂造业:指在官府中处理案件,这里指吴大尹在公堂上处理案件。

阴功:指在暗中积累的善行或功德。

吴大尹:指吴知县,大尹是古代对知县的尊称。

解冤释罪:指解决冤屈,释放罪责。

三巧儿:故事中的女主角,蒋兴哥的前妻。

恩断义绝:指恩情和义气都断绝了。

改嫁之夜:指三巧儿改嫁的那天晚上。

箱笼:指装衣物等物品的箱子。

宋家弟兄:指宋家的兄弟们。

丧葬事毕:指丧事和葬礼都完成了。

典吏:古代官名,负责文书、档案等事务。

珠还合浦:比喻失而复得,这里指三巧儿和蒋兴哥重逢。

剑合丰城:比喻失而复得,这里指三巧儿和蒋兴哥重逢。

阴德之报:指积累的阴德得到了回报。

明媒正娶:指正式的婚姻,经过媒人介绍和正式仪式。

团圆到老:指夫妻和睦,一直到老。

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一-评注

这段文字描绘了古代夫妻间深厚的情感以及因分离而产生的深切思念。通过兴哥和王三巧儿的离别场景,作者巧妙地展示了夫妻间的恩爱和难舍难分的情感。兴哥的出行不仅是物质上的分离,更是情感上的考验。王三巧儿的守候和期盼,以及她对丈夫归来的渴望,都深刻反映了古代女性在家庭中的角色和情感依赖。

文中通过王三巧儿对卖卦先生的依赖,揭示了人们在无助和期盼中寻求外界帮助的心理。这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和对命运的无奈接受,是古代社会中常见的心理状态。同时,这种情节也反映了古代社会对占卜和预言的普遍信仰。

此外,文中对陈大郎的描写,不仅展示了他的外貌和性格,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美男子的审美标准。陈大郎对王三巧儿的一见钟情,以及他的内心独白,揭示了人性中对美的追求和对情感的渴望。

整体而言,这段文字不仅展示了丰富的人物情感和社会风俗,也通过细腻的笔触和生动的对话,让读者能够深入感受到古代社会的文化氛围和人们的生活状态。通过对这些细节的描写,作者成功地构建了一个既真实又充满情感色彩的故事世界。

这段古文选自明代小说《醒世恒言》中的一则故事,讲述了陈大郎为了求生,不惜下死工夫,通过薛婆的帮助,试图从蒋兴哥家中借取救命之宝的情节。故事通过细腻的描写和生动的对话,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人际关系和商业交易的复杂性。

首先,故事中的陈大郎是一个典型的商人形象,他精明、果断,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代价。他的行为反映了古代商人在商业交易中的精明和果断,同时也揭示了商人在面对生死攸关的情况时的无奈和决绝。

其次,薛婆作为牙婆,她的形象复杂而立体。她一方面贪图钱财,另一方面又有着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她的行为反映了古代社会中牙婆这一职业的特点,她们在商业交易中扮演着重要的中介角色,但同时也面临着道德和利益的冲突。

再次,故事中的蒋兴哥和他的妻子是古代社会中典型的夫妻形象,他们恩爱有加,妻子贞节守家。这种形象反映了古代社会对夫妻关系的理想化期待,同时也揭示了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和作用。

最后,故事通过陈大郎和薛婆的对话和行动,展现了古代商业交易的复杂性和人际关系的微妙。陈大郎的果断和薛婆的机智,使得故事充满了戏剧性和张力,同时也揭示了古代社会中商业交易和人际关系的复杂性。

总的来说,这段古文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细腻的人物描写,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人际关系和商业交易的复杂性,同时也揭示了古代社会对夫妻关系和女性地位的理想化期待。

这段文字选自明代小说《金瓶梅》,通过细腻的描写展现了市井生活中的一幕。陈大郎与薛婆之间的讨价还价,生动地反映了当时商业交易中的常态。薛婆的精明与陈大郎的急切形成了鲜明对比,展现了商人的精明与顾客的无奈。

王三巧儿的出现为情节增添了戏剧性。她的美貌与薛婆的市侩形成了鲜明对比,进一步突出了人物的性格特点。薛婆对王三巧儿的赞美,不仅是对她外貌的认可,也暗示了她在社会地位上的优越。

薛婆的言辞中透露出她对异乡人的偏见,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外来者的排斥与歧视。然而,她对自己女儿嫁入异乡的描述,又展现了异乡人可能带来的机遇与改变。这种矛盾的心理,揭示了社会对异乡人复杂的态度。

薛婆与王三巧儿的对话,不仅展现了两人之间的互动,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女性的期待与束缚。薛婆的女儿虽然嫁入异乡,但依然能够享受一定的自由与尊重,这在一定程度上挑战了传统社会对女性的限制。

最后,薛婆与王三巧儿的共饮,不仅是对两人关系的进一步深化,也展现了市井生活中的温情与人性。薛婆的谦逊与王三巧儿的热情,使得这段对话充满了生活的真实感与情感的细腻。

总的来说,这段文字通过对人物对话与行为的细致描写,生动地展现了明代市井生活的风貌,揭示了社会对女性的期待与束缚,以及对外来者的复杂态度。同时,通过对人物心理的刻画,展现了人性的复杂与多样。

这段文字出自明代小说《金瓶梅》,描写了薛婆与三巧儿之间的交往。薛婆是一个典型的市井人物,善于言辞,懂得如何讨好他人,尤其是像三巧儿这样寂寞的妇人。她通过频繁的拜访、送礼、饮酒等方式,逐渐赢得了三巧儿的信任和依赖。薛婆的形象反映了当时社会中一些以花言巧语为生的妇女的生活状态,她们通过巧妙的交际手段,获取利益或满足自己的需求。

三巧儿则是一个典型的深闺妇人,丈夫长期外出,生活寂寞无聊。她对薛婆的到来充满了期待,甚至主动邀请薛婆在家中过夜,表现出她对人际交往的渴望和对薛婆的依赖。这种依赖不仅是情感上的,也反映了当时社会中妇女的孤独和无助。三巧儿的形象揭示了封建社会下妇女的被动地位,她们的生活往往被限制在家庭内部,缺乏与外界的联系和自主权。

从艺术特色上看,这段文字通过细腻的对话和细节描写,生动地刻画了薛婆和三巧儿的性格和心理。薛婆的圆滑世故、三巧儿的单纯寂寞,都在对话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尤其是薛婆通过讲述自己年轻时的风流韵事,试图勾动三巧儿的春心,这一情节不仅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也揭示了薛婆的狡猾和三巧儿的脆弱。

从文化内涵上看,这段文字反映了明代社会中市井生活的复杂性和人际关系的微妙。薛婆和三巧儿的交往不仅仅是个人之间的互动,更是当时社会风气的一种缩影。薛婆的甜言蜜语和三巧儿的寂寞无助,揭示了当时社会中妇女的困境和市井人物的生存之道。

此外,这段文字还通过薛婆和三巧儿的对话,揭示了当时社会对妇女的束缚和压抑。三巧儿虽然对薛婆的到来感到高兴,但她始终无法摆脱对丈夫的依赖和对社会规范的遵从。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反映了封建社会下妇女的无奈和挣扎。

总的来说,这段文字通过细腻的描写和生动的对话,展现了明代社会中市井人物的生活状态和妇女的困境。它不仅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也为研究明代社会文化提供了宝贵的素材。

这段文字出自明代小说《金瓶梅》,描写了薛婆和陈大郎设计引诱三巧儿的情节。通过对人物对话和行为的细腻刻画,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男女关系、婚姻观念以及人性的复杂性。

首先,文本通过牛郎织女的传说,巧妙地引出了三巧儿与丈夫长期分离的孤独感。牛郎织女的故事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象征着坚贞不渝的爱情,而三巧儿的处境则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凸显了她的寂寞和无奈。这种对比不仅增强了情节的戏剧性,也深化了人物的心理描写。

其次,薛婆的言行举止充满了心机和算计。她利用三巧儿的孤独和寂寞,巧妙地挑拨她的情感,最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薛婆的形象反映了古代社会中一些女性的生存智慧,她们在男权社会中通过自己的手段获取利益和地位。

此外,文本中对三巧儿的心理描写也非常细腻。她在薛婆的挑拨下,逐渐放松了警惕,最终陷入了陈大郎的圈套。这一过程不仅展现了三巧儿的单纯和脆弱,也揭示了人性中的欲望和弱点。

从艺术特色上看,这段文字采用了大量的对话和心理描写,使得情节发展自然流畅,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尤其是对三巧儿内心变化的描写,既真实又细腻,令人感同身受。

从历史价值上看,这段文字反映了明代社会的婚姻观念和女性地位。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女性的婚姻和贞洁被视为极其重要,而男性则可以相对自由地追求风花雪月的生活。这种不平等的社会结构在文本中得到了深刻的揭示。

总的来说,这段文字不仅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也为我们了解明代社会的婚姻观念和女性地位提供了宝贵的资料。通过对人物心理和行为的细腻描写,文本成功地展现了人性的复杂性和社会的多样性。

这段文字出自明代小说《金瓶梅》,描写了陈大郎与三巧儿之间的私情故事。文本通过细腻的描写,展现了两人从初识到相爱的过程,充满了情感的纠葛和欲望的释放。陈大郎作为一个风月场的老手,深谙男女之情,而三巧儿则是一个怀春的少妇,两人在薛婆的撮合下,迅速陷入热恋。

文本中运用了大量的比喻和典故,如‘文君初遇相如’、‘必正初谐陈女’等,这些典故不仅丰富了文本的文化内涵,也增强了情感表达的深度。通过这些典故,作者将陈大郎与三巧儿的感情比作历史上的经典爱情故事,赋予了他们的关系一种宿命感和浪漫色彩。

此外,文本还通过细节描写展现了人物的心理变化。三巧儿从一开始的犹豫不决,到后来的心甘情愿,再到最后的依依不舍,情感层次丰富。陈大郎则表现出对三巧儿的深情厚意,甚至不惜花费千金来维持这段关系。两人的感情在薛婆的推波助澜下,逐渐升温,最终达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

然而,这段感情并非一帆风顺。陈大郎的生意需要他离开,三巧儿则面临着丈夫归来的风险。两人的分别充满了痛苦和无奈,尤其是三巧儿赠送珍珠衫的情节,既表达了她对陈大郎的深情,也暗示了这段感情的脆弱和不确定性。珍珠衫作为蒋家的祖传之物,象征了三巧儿对陈大郎的信任和依赖,但同时也预示了这段感情的悲剧性结局。

最后,陈大郎与蒋兴哥的相遇,进一步加剧了故事的戏剧性。蒋兴哥作为三巧儿的丈夫,无意中发现了陈大郎与妻子的私情,这一情节为故事增添了更多的冲突和悬念。蒋兴哥的愤怒和无奈,反映了古代社会对婚姻忠诚的重视,也揭示了女性在婚姻中的弱势地位。

总的来说,这段文字通过细腻的情感描写和丰富的文化典故,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爱情、欲望和婚姻的复杂性。它不仅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也为读者提供了对古代社会风俗和伦理观念的深刻洞察。

这段文本描绘了古代中国社会中的家庭伦理和婚姻关系,特别是夫妻之间的信任与背叛。蒋兴哥和王三巧儿的婚姻原本是和谐的,但由于蒋兴哥的猜疑和王三巧儿的不忠,导致了婚姻的破裂。这一情节反映了古代社会对女性忠贞的严格要求,以及男性在家庭中的权威地位。

文本中的羊脂玉凤头簪和珍珠衫不仅是贵重的物品,也是情感的象征。蒋兴哥将玉簪折断,象征着他与王三巧儿关系的破裂。而珍珠衫的丢失则直接导致了婚姻的终结,显示了物质与情感之间的紧密联系。

此外,文本还展示了古代社会对女性的压迫。王三巧儿在被休后感到极度的羞耻和绝望,甚至考虑自杀,这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女性名誉的极端重视和对失贞女性的严厉惩罚。

从艺术特色上看,作者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和生动的对话,成功地塑造了人物的性格和情感变化。蒋兴哥的愤怒与后悔,王三巧儿的羞愧与绝望,都通过他们的言行和心理活动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历史价值方面,这段文本为我们提供了了解古代中国婚姻制度和家庭伦理的窗口。通过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窥见当时社会对婚姻忠诚的看法,以及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地位。同时,这也反映了古代法律对婚姻关系的规范,如七出之条的应用。

总的来说,这段文本不仅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和艺术价值,也是研究古代中国社会历史的重要资料。

本文通过陈大郎与平氏、三巧儿之间的情感纠葛,展现了明代社会中的家庭伦理、婚姻观念以及人性的复杂性。故事以珍珠衫为线索,串联起人物的命运变迁,揭示了当时社会中男女关系的微妙与复杂。

首先,珍珠衫作为故事的核心象征物,不仅代表了陈大郎对三巧儿的深情,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婚姻和财富的态度。珍珠衫的丢失和转移,象征着陈大郎与平氏之间信任的破裂,以及平氏对丈夫的怀疑和不安。这种怀疑最终导致了陈大郎的病故,进一步加剧了平氏的困境。

其次,故事中的吕公和张七嫂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社会角色。吕公作为陈大郎的旧主人,表面上关心陈大郎的病情,实际上却贪图平氏的财产,试图通过撮合她与自己的儿子来谋取利益。这种行为反映了当时社会中某些人对财富和权力的贪婪。而张七嫂则是一个热心肠的邻居,她不仅劝解平氏,还为其出谋划策,体现了社会中善良和互助的一面。

此外,故事中的平氏形象也颇具代表性。她作为一个年轻的寡妇,面对丈夫的病故和财产的流失,表现出了坚强和智慧。她不仅没有屈服于吕公的逼迫,还通过自己的努力寻找出路。这种坚韧不拔的精神,反映了当时社会中女性在面对困境时的勇气和智慧。

最后,故事通过陈大郎的病故和平氏的困境,揭示了明代社会中婚姻和家庭的脆弱性。陈大郎的病故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整个家庭的悲剧。而平氏的困境则反映了当时社会中寡妇的艰难处境。这种对家庭和婚姻的深刻反思,使得故事具有了更高的社会价值和历史意义。

总的来说,本文通过细腻的描写和复杂的情节,展现了明代社会中家庭、婚姻和人性的多重面貌。故事不仅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也为研究明代社会提供了宝贵的素材。

这段文本选自中国古代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通过平氏与蒋兴哥的婚姻故事,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婚姻观念、道德伦理以及人性的复杂性。文本以平氏卖身葬夫为开端,揭示了古代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弱势地位,以及她们在困境中所面临的艰难选择。平氏的决定不仅体现了她对亡夫的深情,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女性贞节和忠诚的高度期望。

蒋兴哥与平氏的婚姻,虽然起初是基于现实利益的结合,但随着故事的发展,两人之间的感情逐渐加深,最终达到了‘恩情美满胜新婚’的境界。这种情感的转变,不仅体现了人性的复杂和多变,也揭示了古代婚姻中情感与利益交织的现实。

文本中的‘珍珠衫’作为一个重要的象征物,贯穿了整个故事的发展。它不仅是蒋兴哥与前妻三巧儿之间情感的见证,也是蒋兴哥与平氏婚姻的纽带。通过珍珠衫的失而复得,作者巧妙地揭示了天理昭彰、善恶有报的主题,强调了道德和正义的重要性。

此外,文本还通过蒋兴哥在合浦县的遭遇,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法律和司法制度。县主吴杰的公正判决,不仅体现了他的清廉和智慧,也反映了古代社会对正义和公平的追求。三巧儿的介入和哀求,则进一步加深了故事的情感层次,使得整个情节更加丰富和感人。

总的来说,这段文本通过细腻的描写和复杂的情节,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婚姻、道德、法律等多个方面的内容,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它不仅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也是研究古代社会和文化的重要资料。

这段文字出自明代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讲述了蒋兴哥和三巧儿这对夫妻因误会而分离,最终在吴知县的帮助下重逢的故事。故事通过细腻的描写,展现了人物复杂的情感和道德观念。

首先,故事中的吴知县是一个典型的清官形象,他不仅公正无私地处理案件,还表现出深厚的人情味。他在公堂上处理案件时,不仅考虑到法律的公正,还顾及到人情世故,最终促成了蒋兴哥和三巧儿的重逢。这种处理方式体现了古代官员在处理案件时,不仅要依法办事,还要考虑到人情和道德的因素。

其次,故事中的三巧儿和蒋兴哥的情感纠葛,展现了古代婚姻制度下的复杂人际关系。三巧儿因误会被休,但她对蒋兴哥的感情并未因此断绝,反而在蒋兴哥落难时伸出援手。这种情感的复杂性,反映了古代女性在婚姻中的被动地位,以及她们在面对婚姻变故时的无奈和坚强。

再次,故事中的蒋兴哥在面对三巧儿和平氏的关系时,表现出了对传统婚姻制度的尊重。他虽然与三巧儿重逢,但仍然尊重平氏的正妻地位,这种处理方式体现了古代社会对婚姻制度的重视,以及对家庭和谐的追求。

最后,故事通过蒋兴哥和三巧儿的重逢,传达了一种因果报应的观念。蒋兴哥因积累阴德而得到好报,这种观念在古代社会中非常普遍,反映了人们对善恶有报的信仰。

总的来说,这段文字通过细腻的描写和复杂的情感纠葛,展现了古代社会中的婚姻制度、道德观念和人情世故,具有很高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

内容标题:《泰始明昌国文:古籍-喻世明言-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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